【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70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0
塵世羈(下)


  第三十八章 胤禵

  一路上戈壁茫茫不見城市,偶爾能見到綠洲,卻是生機勃勃景色怡人,但景色如何變幻,心上眼前總是浮現出星空下、胤祥去時那雙眼睛。夜裡,腳上傷痛折騰得我輾轉不安,在昏然夢境中,除了常出現的胤禛,胤祥的身影也開始來來回回。

  但我知道拒絕那隻手是對的,我的腳傷絕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騎上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馬,胤祥萬一洩露身份,他怎麼會不在京城自己府中被圈禁,其中牽涉關係之大,豈止胤禛會被連累,朝局簡直又要天翻地覆;而我,小小一個女子而已,在那情急之中,和胤祥相比孰輕孰重,無論出於對胤禛的政治利益影響,還是出於……感情,我相信,保護胤祥都更重要得多。

  性音、孫守一、阿都泰,我默數著,他們去保護胤祥了,我很欣慰。在那樣的亂軍中,在我和胤祥兩個人只能顧到一個時,性音沒有做錯。而阿都泰和武世彪,由於胤禛沒有告訴他們任何關於我的情況,他們只是深知胤祥的關係之大,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麼利益關礙,卻還是留下了武世彪,我還隱約記得武世彪在四周奮力廝殺的身影,他後來怎樣了?若因為我而與他們失散,不知現在如何?

  見景色日漸荒蕪,不由得浩嘆前路茫茫:胤祥會不會還在四處找尋我而耽誤了回京?馬車中我一直不離身抱著的琴,要是就這麼丟了,如何向鄔先生交代?胤祥回京換回替身能否安排妥帖?我這一去如何能儘可能地不拖累胤禛?思前想後,腳上的疼痛倒也就這麼忍受過去了。

  直到轎子抬進營地轅門,才知道,我們不是要去西寧城,因為大將軍王不在西寧。聽說他剛到青海,還未進駐西寧,就帶著隨自己從京城過去的大軍往前方勘察戰場去了,此時正在西寧前方三十里的一個小地方紮營,就是我們現在所在了。

  在轅門崗哨前,岳將軍所帶的軍隊就全數呈報,被人帶領各自編隊紮營去,最後只剩下他貼身的幾個親隨軍官。我留心聽了他們的號令安排,軍士之間一句多話也無,軍隊、憑證的交割又十分肅整嚴謹。岳將軍親自將我的小轎送進帳篷,扶我出來的,是兩個被多吉嚇得哆哆嗦嗦的藏族女奴。帳篷中佈置十分精緻,進帳有一架六扇紅木鑲金八仙座屏隔開帳門,屏風後書桌、軟榻無一不是京城風格,腳下又鋪著厚厚的羊毛波斯地毯。岳將軍也不敢多停留的樣子,只說,這正是大將軍王所住的帳篷,前面就是議事的中軍大帳,大將軍王現在還在外面察勘地形,回來就會來見我,說完行個禮就走了。大概事先也有過胤禵的認可,多吉居然被允許進帳,他剛才想必也眼見了大軍的陣勢,只乖乖地坐在地毯上守著我。

  因為這是胤禵的寢帳,我覺得坐到他人睡榻之上十分不妥,便側身坐到書桌前的大椅子上。沒等一會兒,只聽馬蹄聲轟然,不知有多少騎兵回營,又有許多將士互相通報之聲,我正側耳細聽時,已經有人在帳門說話:“你們先去吧,晚飯後都來中軍帳議事。”

  話音剛落,一個人快步繞過屏風,身上鎧甲摩擦金屬聲錚錚不絕,胤禵已經站在我面前。

  我愕然望著他,因為眼前這個人,皮膚微黑,上唇留起整齊的小鬍子,手中托著看樣子剛取下來的沉重頭盔,一身戎裝,腰間佩劍未除。他和我心中那個站在精緻庭院中,摺扇輕搖、皮膚白皙的年輕十四阿哥形象,相差未免太遠了。

  他也同樣愕然地看著我,神色從驚異變成驚喜,突然大笑幾聲,上前扶著我肩膀搖了搖:“凌兒!怎麼是你?!”

  “大將軍王,請恕凌兒不便行禮……”

  “坐著坐著,行什麼禮?”胤禵一把按住我,一邊催促一個士兵給他解開渾身鎧甲。

  “那兩個,是為著你要來,剛從西寧找的。”他指著兩個藏族女奴說,又笑道,“哈哈……你再也想不到,岳鐘麒以為你是誰?不過,誰能想到呢?”

  說著踢掉大靴子,示意小兵和女奴都出去,閒適地活動了一下脖子,正要接著往下說,又不由得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龐然大物多吉。

  “他不妨事的。”我一邊說,一邊還是讓多吉去帳外守著。

  見多吉使勁佝僂著身子鑽出大帳,又轟然堵坐在帳門,胤禵笑了笑,走近了些,仔細打量我一陣,溫和地說:“凌兒,我還記得,當年在良妃娘娘宮中最後見你的樣子……你每次出現,怎麼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讓人再也想不到的。真不知道這些年四哥把你藏在哪兒,清瘦了些,越發出落得超逸了,倒像是從什麼仙山修煉了來的。”

  剛才對他陡然而生的陌生感讓我有些尷尬:“十四爺何必如此取笑?我就是個落難的丫頭罷了,現在這蓬頭垢面的樣子,不像修煉了,倒像乞討來的。”

  “哈哈……果然還是凌兒!乞討來的丫頭身上帶著御製的香囊?你可知道,岳鐘麒見你身上帶著那樣物事,還以為你是我們嫁到草原來的皇姐姐,和碩恪靖公主呢!”

  和碩恪靖公主,是近些年嫁到草原的公主中,至今尚在人世的兩位公主之一,怪不得岳鐘麒後來對我的態度那樣異常恭謹,又十分盡力替我掩飾,我頓時覺得自己是在招搖撞騙,更加無地自容。

  “凌兒,可否把那香囊借我一看?”

  我從懷中取出還帶著體溫的香囊,胤禵收斂笑意,從書桌上一個匣子裡取出另外一個同樣的香囊,都拿在手中細細看了一回,果然是絲毫不差,材質、做工、還有上面如此精細繁複的九條龍,完全無法分辨。

  “四哥……”胤禵似乎感嘆無端,“四哥這個人……”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1


  他搖搖頭,把香囊還給我:“這裡頭可是四哥的心哪!你仍收好它,不會有任何人再提起此事,你也不要再把它拿出來了。”說著,自己也收好了另一個香囊,回頭又問道,“你為何不讓人瞧你的傷?凌兒怎麼也這般扭捏小氣了?耽誤了這麼久,若是不好了,叫我在四哥那裡如何吃罪得起?”

  說著,他不由分說蹲下來,拿起我兩隻腳踝隔著厚厚的靴子上下捏了捏。

  兩腳早已腫得老高,我能感覺到以前鬆鬆繞在左足踝的金鎖鏈子勒得左腳血流不暢,痛得幾近麻木。我猜,胤禵也捏到那個硌手的鏈子,畢竟,上面那顆鑽石體形實在不小,若不是這幾天我自己加意保護,恐怕腫起來的皮膚都已被它磨破了。

  “這可不好了……”胤禵略有些吃驚,“沒個一年半載的如何能了?指不定還會落下病根。”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得馬上看看!你若覺得讓別人瞧不妥,我看不了的再向大夫請教,少不得回去再向四哥請罪了,但耽擱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見我神色仍然十分猶豫,他又安慰我:“你放心,習武練兵的人,這些跌打筋骨損傷誰沒有過幾遭兒?自己都是大夫了!我八歲騎馬跌了腿,比你這還傷得重呢!現在不也好好的?有上好的藥材,接好了敷上一段時間就不妨事了,這樣的傷常見,不難治,但是也耽誤不得……”

  這個大將軍王絲毫沒有架子,我想說的話反而更加囁嚅難以出口,見他已經在招呼人拿熱水來,我鼓足勇氣收回腳,小聲問:“十四爺能否直接把我送回京城?……其他這些小事,凌兒怎敢勞動大將軍王?”

  “哦?”我聲音雖小,胤禵卻敏銳地回轉頭來,皺眉不悅,“你還在為難什麼?!就這麼把你抬回京城,這雙腿,可就廢了!”

  明知道現在沒有別的辦法,我仍然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不讓人看到那把小金鎖。

  心中隱隱有種感覺:就算我這個人丟了都沒關係,但那把小金鎖,是胤禛最私心的承諾,是他那樣一個冰山玄鐵做外表的人內心最深處的柔軟缺口,怎麼能讓別人發現?特別還是同為政敵的十四阿哥?

  正在滿腹愁雲地出神,胤禵輕輕嘆息,放緩了語氣說:“瞧你這個樣兒,腿不想要了?……這樣吧,這一路風塵也著實辛苦,你先沐浴更衣——小心著腳,別碰到了傷處。”

  說完,他轉而吩咐兩個女奴抬熱水、拿沐浴用的東西來,叮囑了許多話,又對我說:“你就住這裡,還乾淨些,我移住到中軍帳去。先好好休息一下,我這就去吩咐人給你準備些晚膳點心。”

  胤禵言語間極有主意,更不像輕易會改變自己主張的人,他的安排,我根本插不上話,十年前那個和善好奇的少年,早已長成眼前凜然生威的大將軍王……

  我聽著他在帳外用蒙語大聲笑著誇讚多吉忠誠勇敢,說得多吉呵呵直樂,然後聲音漸漸遠去,回想這些日子種種變故不測,倦意頓生。

  他走後,已是掌燈時分,兩個女奴點起燈燭,小心地幫著我沐浴更衣,又扶了我到床榻上休息。她們端上來的一種茶水異香可口,我忍不住多喝了兩盞;她們又在小鼎中燃起一種甜香,帳內頓時充滿安逸寧馨,我連日奔波,傷痛加上心事不寧,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現在熱水澡一泡,突然覺得全身松乏,迷迷糊糊想著:就打個盹好了……眼前一黑便昏睡過去。

  這一覺出奇的香甜,沒有做夢,醒來時只覺輕鬆暢快,渾然忘卻今夕何夕,懶洋洋地翻了個身,雙足卻沉甸甸地抬不動,用力時,輕微的痛感傳來,我突然想起一切,頓時大驚失色。一撐身子想坐起來,那不知什麼催眠藥的藥力尚存,我只覺綿軟無力,只好側過身子蜷起腿,掀開單獨包裹著我雙腳的被縟來看。

  兩隻腳都已經上了藥,那種藥抹在皮膚上很是清涼舒適,之前難忍的腫痛因此好過很多,足踝處用光滑的細木條和白布綁紮固定過了,左踝的綁紮特別細心避過了鏈子的地方,在鏈子上下分別綁紮。這樣一來,小金鎖、鑽石露在外面顯得特別耀眼,連那一對貓眼石,在幽幽燭光下,也如一對深不可測的眼睛,讓人無論如何都避不開它們神秘光芒的注視。

  我重新頹然躺好,望著牛皮大帳的帳頂,想到胤禵行事之果決,又想到他們那群兄弟的思慮謀略,胤禵想必不輸他的任何一個哥哥,否則如何做得成這大將軍王?眼下他一定早已為自己想好了策略,不知道會怎麼擺佈我……越想越是驚怕。

  再也躺不住,翻身叫人,兩個女奴正好端著食物進來,多吉聽見我喚人,也一定要跟著擠進來,險些擠翻了屏風。我也不多說,直接叫多吉扶我去找大將軍王。

  出來才發現,一輪圓月已到中天,這裡的深秋,早晚風寒刺骨,兩個女奴知道爭不過多吉,一個沒言語拿了個大鬥篷給我,一個先去找守在外面的士兵通傳了。原來中軍大帳就在這寢帳的正前方,大得可以容下數十人會議,前後都有門,隨著通傳的士兵來到中軍帳後門,我剛讓多吉把我放下來,胤禵已經迎了出來。

  “你怎麼出來了?當心這風吹病了。哎!不要用腳!你們去吧……”說著,他從多吉手中接過我,轉身把我放在座椅上,揮揮手示意前後守衛士兵出門。

  “什麼時候兒醒的?吃過東西沒有?現在腳上可感覺好些了?那藥都是出征前皇阿瑪御賜,英吉利國進的貢品,用了就是刮骨療傷,也不知道痛的,剛才給你接骨,我怕你受不住那個痛,就略用了些兒,果然睡得香吧?飯菜都回鍋溫了好幾回……”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1


  我沒回答他,先打量著中軍帳:我坐的正北座椅上鋪著一整張白虎皮,顯然是主帥座椅,座後明黃龍紋袱幔蓋著一架兵器架子,再後面是一張簡單的雲石大插屏,屏後便是門,座椅前面地下兩旁整齊排著兩列椅子,正中間擺著一個大沙盤,上面模擬的山川上插著一個個紅色的小旗子,被正上方吊在帳頂的三盞油燈照得明晃晃的,讓人可以想像到剛才眾多將官圍繞在這燈下研究地形戰術的場景。

  “多謝大將軍王照顧,凌兒此番真是失禮了,請問大將軍王,既已診治,能否就送凌兒回京?”

  胤禵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如此直截了當,但轉瞬就笑了,說:“凌兒,我雖然不知你為何會突然出現在蒙古,又正好連夜誤闖了戰場,但你這傷卻整個兒要算我的錯,你的傷不好,我如何能推脫這干係?”

  見他果然在繞彎子,我不依不饒繼續自己的話題:“我這腿傷倒是小事,方才我見沿路將士也對我多有疑慮之色,若是因為凌兒這不潔不祥之身有傷大將軍王聲名,凌兒如何擔當得起?”

  “哦?好你個凌兒,還是這般伶牙俐齒,這是在逼我說話了?有意思,哈哈……”

  胤禵笑畢,正色道:“我既帶得了這三十萬大軍,治軍沒個規矩能打什麼仗?我不讓說什麼,誰敢動一下舌頭?我不讓看什麼,誰敢動一下眼珠子?莫非你還疑我三十萬大軍,護不了你一個小女子?”

  我最怕的就是他這樣想,若是他硬要把我留著,掩蓋我隨岳將軍來時的行蹤,胤禛一則不能確切知道我的去向,二則就算知道了,也沒有辦法。如今他既說出來,顯然已經是在作此打算了,我從剛才換藥一事,已經不敢對他抱有僥倖心理,現在只好另想辦法,尋機會傳信給胤禛了。

  見我又不說話,他走到我面前,看似不經意地笑道:“我如今手握三十萬大軍,父皇年事已高,大清邊疆安危肩負於我一人,誰敢把我怎樣?凌兒你當年是不是說過想要西北望、射天狼?現在我就給你機會馳騁西疆,如何?”

  他那戲謔的表情只是掩飾,下面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我一時愣了,眼前的人,還是我記憶中那個謹慎清峻的十四阿哥嗎?一句大俗話不禁脫口而出:“十四爺,你變了……”

  “哼……”他不滿地抬起我的下頜,“你好好看看清楚,我一直都沒有變,只是……”他眼裡的笑意消失了,“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而已。”

  “還記得在八哥府上我曾告訴你的嗎?我和老十三並不相同……十年了,現在如何?”

  胤禵突然大步走到我身後,白虎皮鋪就的主帥座位後,一手擎起架子上被尊貴明黃色掩蓋著的寶劍,拿到沙盤上方,明亮的燈下,眯起眼睛,食指和中指抹過鑲滿了金玉珠寶的龍紋劍鞘,再對我說話時,語氣已經不再故作輕鬆。

  “十三弟被高牆圈禁七年,我卻掌管兵部至今,手握三十萬大軍,封大將軍王,皇上親自送我出城,把穩固大清疆土的希望和重任交付與我!這就是我們的區別!”

  他以一種睥睨的姿態隨意指點著沙盤上起伏綿延的微縮山河。

  “八哥、九哥放在軍中的眼線,我已收服,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真當我像老十三那樣只會武刀弄劍?他們不過虛長我些年齡而已……

  “凌兒,多年前在熱河,天寒地凍的雪夜裡,我曾聽見一個小女子說,身為皇阿哥,為愛新覺羅家的天下,沒有什麼委屈不能受,大丈夫,當以功業自立。雖然她是在對我的十三哥說話,一旁的我卻聽進去了!我胤禵文事武德絲毫不遜於他們,為何一定要依附於人?”

  的確有那樣一夜……第一次去熱河,第一次見到胤禵的雪夜,在眼前場景裡回想起來,恍然如夢,他還記得……

  也許我的確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原來他和胤禛真的很像……最初都隱伏於別人一黨,胤禛是太子黨的,他是八爺黨的,但是他們隱藏野心,讓別人去爭得兩敗俱傷,自己卻厚積薄發,這心機……而且,他還覺得自己在各位兄長的陰影下被壓抑得太久了。

  處於這種情緒下的胤禵,除了要大展手腳施展軍事才華,還會怎麼樣?

  我實在不敢確定,所以我更迫切地想離開。他敢把這樣的話對我傾訴,只能說明他已經決定要把我控制起來,我幾乎不抱希望,但還是要問到他一個回答:“十四爺,無論如何,女子都不便留在軍中。當年凌兒年幼無知,十四爺曾好心回護,讓奴婢感佩至今,希望十四爺能像當年一樣,幫助凌兒……請送凌兒回京。”

  “回京?……”他像聽了什麼笑話,唸唸有詞負手轉手,緩緩幾步走到前帳門,望著外面夜色蒼茫的原野,良久。

  “這麼多年,四哥處心積慮……”

  下面的聽不清了,但他在笑什麼我不難想像,果然,他笑道:“我要說個‘問世間情為何物’,怕你笑我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四哥用心何深哪!只可惜,驚濤駭浪,偏難為兒女情長……”

  “你要回京,自然是回到四哥身邊。”那語氣,悠悠的、淡淡的,不等我回答,他轉身低頭,雖是疑問句,目光卻肯定直接地看進我雙眼。

  “若是,我捨不得呢?”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1


  “……我將帶大軍駐紮西寧直至叛亂平定,聽說節度使府邸仿造江南園林,造得也不比京官兒們的差——任誰也不忍心委屈了你,你放下心來,在西寧把傷養好再說……”

  胤禵果然很快就帶大軍回到西寧,他要在這裡統率南從川滇、北從蒙古調來的各路兵馬,大展手腳鎮守西疆。

  而我,雙腳無法行動,幾乎等於殘廢,枯守在青海節度使府邸,直想痛罵這些官兒:明明有開闊的西疆壯麗景色,偏要學京城生造出一個幽雅的深宅大院來,可不是沒事找事嗎?

  胤禵就住在前院,把府衙變成了大將軍王臨時議事廳,我被藏在後院內,身邊雖多了許多人服侍,卻沒有一個敢跟我多說話的,一點消息也打探不到,只好時常讓多吉出門幫我探聽。

  多吉因為體形巨大,性子憨厚,通常人看外表都以為他蠢笨,熟悉之後又常要借用他的蠻力做些粗重的事,對他的行為反而放心,所以他往往可以出到外面街道甚至更遠的地方去,但我深知他雖然心地單純,但反應靈活,又通蒙、藏、漢三種語言,最讓人放心的是,他心中只認我一個人,我說的話,他就認定了一心去做,所以我這件事,只要細細教過了,他就足以勝任。

  這天上午醒來,發現窗外白晃晃的耀眼,還以為貪睡起得晚了,推窗看時才知道昨夜西寧下了康熙五十七年第一場冬雪。剛吃過早飯,一個老婆子就過來說,府衙門前積雪,路上車馬難行,大將軍王那邊問我借多吉去清理積雪,好快些把路開出來。我聽了沒甚在意,就讓多吉去了。近午飯時,多吉回來找我,喜笑顏開,一旁的丫鬟看他跑得手舞足蹈的樣子都紛紛發笑,我心中一動,讓丫鬟們別跟著,要多吉托高了我在院牆邊往外看雪景。因為腳不能動,我在這裡時常這樣讓多吉托著我走動或看看外面,丫鬟們果然也不太在意。

  看看近處沒人跟著,我正低聲問他,他已經喜不自勝地對我說:“主人,我聽到他們在說你教我聽的事情!他們說陝甘總督,還說下雪,大將軍怕沒有糧草,糧草就送來了!”

  我心中一喜,幾乎想立刻跳下來。就在前不久,我聽性音與胤祥討論戰事時說過,胤禛負責籌辦大軍糧草,胤禛調了年羹堯為陝甘總督,專門負責從各地向前線運送糧食,為保軍糧充足,不阻礙大軍行動,年羹堯立了軍令狀親自督送——我正是在等他。

  “你見到年羹堯了?他現在就在前面?”

  “他們說送糧草的,沒有一個年羹堯。”

  “什麼?”我心裡頓時又冰涼一片。如果年羹堯沒來,哪裡還有辦法聯繫上胤禛?冬天將至時出發的這批糧草想必十分充足,以避免冬天氣候影響、交通不便造成的滯後,下次再來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來的這個大人很好,他和我說話,還說他叫李衛。”

  胭脂香在室內輕輕散發開,我小心地把那豔紅化在手心,抹到腳踝金鎖上,再用剪下來的一小塊白布覆於其上,取下時,金鎖上的刻字清晰地被拓下,紅彤彤的像我急切的心情。燒化一小段蠟燭,將拓下字的白布嚴嚴封成一個蠟丸,小心收到懷中。已經有丫鬟被驚動,在門外詢問了,我匆匆吹熄蠟燭擁衾而坐,等待天明。

  這些年來李衛在四川做官,我和胤祥的去向他絲毫不知情,今天卻突然聽到多吉這樣一個奇怪的人神神秘秘告訴他,凌兒叫他五更天到這後面花園牆外等,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窗紙上其實早已泛白,但那只是外面地上的雪光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踩雪聲在外面響起,在這分外寂靜的時分,恐怕整個院子都能被驚動,但顧不得那麼多了,我胡亂套上灰鼠貂的大毛雪衣,多吉急急忙忙的腳步聲已經來到門外:“李大人來了。”我喚他進來,直接把我抱出門去,托在肩上,直催他:“快!”

  天井中側門通向一個小花園,花園外面是為來往僕役出入而隔成的一條小巷,外人也可以穿行,坐在多吉肩上,我從牆頭就能探出大半個身子,低頭一看,一個人戴著誇張的風雪帽,穿著臃臃腫腫的大棉襖,打扮成農夫的樣子,正低頭來回踱步,聽見動靜連忙抬頭朝我看來,不是李衛是誰?

  他還在發愣,我已經把做好的蠟丸伸手遞給他:“拿好,一定要想法子親手交給王爺,就說我好好的,只是被十四爺留住了。”

  李衛舉高雙手捧過蠟丸,表情像做夢,果然問道:“凌姐姐,我不是在做夢吧?”

  “可不是我嗎?十年前,我們還在雍親王府書房的花園裡頭捉蛐蛐哪!你先仔細聽了,多吉動靜大,已經驚動人了,我沒多少時間跟你說話,十四爺不讓給我紙筆,沒法子寫信,我拿胭脂洇了幅字兒,封在蠟丸子裡,王爺一看就會明白的。你都記好了?”

  “我……”他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把蠟丸捏進手心裡,“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了?這麼些年不見你,也不敢問王爺,我和翠兒還以為……以為你……”說著,眼睛就紅了。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有王爺在,我怎麼會不好呢?”我連忙笑著安撫他。

  他抹抹臉,突然急促地問道:“十四爺為什麼把你留在這兒?我今天就起程回去向年將軍覆命,下次要過年頭上才來西寧了,你這就跟我們的押糧軍走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2


  “不行!”我在高處,發現巷口已經有哨兵在奇怪地張望了,忙加快語速說道,“我兩隻腿都傷了,不能走路,行動不便,況且這西寧城內外駐了幾萬軍馬,十四爺不放,你小小押糧軍怎能帶得走人?”

  見他還要問,我又催他:“你快走吧,有人要來了。回去告訴年將軍,千萬把我給的信兒送到王爺手裡,王爺和鄔先生自然會有主意。……順便,下次要是能帶信兒給我的話,問問十三爺可好。”

  哨兵小跑的腳步聲順巷子過來了,我連忙道:“快去吧。”轉身就催促多吉帶我離開。

  一轉身才發現,我身後站了一地丫鬟老媽子,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留心聽著身後巷子裡,哨兵的腳步來回了幾趟,想必無所得,便放下心來。心想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理由,就是知道李衛見到過我,大將軍王也不可能不讓督運糧草的官員回去的。於是也不管別的,徑直回房休息去了。

  雖然剛剛初雪,西寧邊荒苦寒之地,已經開始燒起了地炕,我一夜未睡,心中又放下一樁極大的心事,回房早飯也不吃,和衣懶在炕上就盹著了。

  彷彿才安睡了一小會,丫鬟就輕輕推我:“主子醒醒,大將軍王來了!”

  睜眼一瞧,胤禵站在外間地上,背對我站著,大開的房門外,多吉緊張地探了個腦袋也在瞧動靜,寒風颳進屋子,我能感覺胤禵身上帶著的,冰冷的怒氣。

  這些天來,胤禵每天親自為我換藥包紮,我雖十分過意不去,這無奈下也算熟不拘禮了,當下坐起來,也不言語,接過丫鬟遞的茶水抿了一口,胤禵才回轉身來,我猜想中的怒氣在他臉上已經一點也看不出來,但無形的壓迫感陡增,我不得不先開口以消弭些微的緊張。

  “大將軍王怎麼這個時候兒到了?大清早的,該往前面議事去的吧?”

  胤禵往外看看,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揮揮手讓人都出去,關上了門,才慢慢說道:“軍情重要,練兵也重要,胤禵雖不才,這些倒也不在話下;但戰事勝負,最終竟不在於將軍兵法、將士勇猛。凌兒你可知道,在我之前,皇上派了個色楞前來準噶爾平叛,卻全軍覆沒的事?”

  “略有耳聞,怎麼十四爺和我說起軍事來了,凌兒可不懂。”

  “我說了,你就懂了。”胤禵淡淡地笑,語氣輕柔和緩,我卻突然聯想到胤禛真正發怒時,比這更輕輕淡淡的模樣,和那幕我曾親眼見過的駭人情景,在這溫暖如春的屋子裡居然由心裡泛起一個寒噤。

  連忙穩了穩心神,安慰自己:李衛是光明正大來往的押送糧草官員,又是胤禛的人,胤禵總不能攔住他對他下殺手吧?

  “人都說當初色楞進兵,急躁冒失,但我管著兵部,調兵錢糧我都一清二楚,那不是他自己的主意。雖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但凌兒你總該知道,當年南宋將亡時,十道金牌還是硬生生攔回了堪為社稷棟樑的岳飛將軍,以史為鑑,可驚可嘆啊。試想,若我大軍要發兵決戰,朝廷卻不發糧草;若我明明當退,聖旨卻定要我進?該當如何?”

  他剛說完第一句,我已經意識到他說的是此時清朝最隱秘的軍國要務,聽到後來,越聽越是驚心。的確,當年南宋朝廷被奸臣左右,岳飛率領岳家軍節節勝利,正要乘勝滅敵,卻從後方急傳十道皇帝聖旨金牌,要他回朝,岳飛深知朝廷黑暗,無奈收兵,被秦檜派人殺於風波亭,這個典故伴隨著岳飛之忠義蓋世,被世人熟知。如今胤禵竟然用這個來比喻……

  “你見了李大人。”胤禵緊接著就說道,我還正在想著他前頭的話,反應不及,更不知該否認還是該裝傻,看了他一眼,心裡十分懊喪不服:認識他們兄弟這麼多年,連胤禵都這般厲害起來,我就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最笨的一個?

  見我的表情,胤禵點點頭,顯然已經得到了最後的確認:“不但我,連八哥九哥,我們兄弟實在佩服四哥啊,時間越長,才越瞧出來……能得你這樣的女子傾心不移,連府裡出來個小廝都是人精兒——你瞧瞧李衛。現在李衛這一去,我攔不得,動不得……”

  他又突然盯死了我,漫不經心的語氣突然如同結了冰:“我們兄弟是怎麼回事,你都知道;我方才說的話,你也該明白,如今四哥就有這個本事,讓我大軍後方不寧!皇阿瑪正眼巴巴等著我平定疆土的捷報,要是我大軍沒有糧草,困守愁城,甚或步色楞後塵,敗落在這裡,我胤禵立了軍令狀的,決不活著回去丟我列祖列宗的臉!現如今四哥必定因你而惱我,若是他為難我,我該如何?”

  我從沒見過胤禵如此咄咄逼人,但更不願露出怯色,鼓起勇氣說道:“雍親王一心為了大清天下,怎會因凌兒一個小女子在關係大清疆土的軍國大事上因私廢公?大將軍王多慮了吧?”

  “多慮?皇阿瑪把這副沉甸甸的擔子交給我,我只怕慮得少了……當然,也不完全是因為你……”胤禵站起來背著我想了想,嘆息道,“既然讓四哥都知道我手裡藏著你這個寶了,總不能偏了九哥吧?凌兒,三十萬大軍和西北邊疆安危在我一身,我不能不謹慎行事,你不要怪我。”

  他的嘆息讓我想起在八阿哥府的時光,只有他常為我解圍,那時我只覺他溫文善良,但眼前他這個話,讓我心頭一緊:難道他為了讓八阿哥、九阿哥幫他在戰事後方決策上制衡胤禛,竟要把我交給九阿哥?

  第三十九章 傷城

  胤禵重新踩著寒風而去,留下我一個人膽顫心驚地想了又想:胤禵之前說過的話已經表明他在自立門戶,就算仍然需要八阿哥九阿哥的力量幫助,終歸只是互相利用,所以拿得棋子在手,總比交到別人那裡更合適,他應該不會把我交給九阿哥才對。

  雖然如此,我還是不安了一整天,剛入夜,胤禵照例來給我換藥,還破天荒地陪我吃晚飯——之前大概是為了避嫌或者不讓我尷尬,他除了換藥之外都不會和我單獨相處。

  晚飯後,他喚丫鬟多掌燈,直到把屋子都照得明晃晃的,又在我坐的軟榻前擺起一張屏風,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正在奇怪,他又說:“去叫胡師爺來。”

  不一會,有人在門外磕頭:“胡延清給大將軍王請安。”

  “胡先生不必多禮。快請先生進來,看茶!”

  待兩人坐定,胤禵笑道:“先生快嘗嘗這茶,是我走的時候兒剛進到九哥府裡,九哥特意送我的,不要說在這大西北,就是在京城也不是容易喝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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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師爺乾笑幾聲,勉強舉杯抿了一口,問道:“大將軍王給胡某備好了畫具,不知是要畫什麼?胡某在畫上很是普通,恐有礙大將軍王觀瞻啊。”聽聲音頗為侷促不安。

  “啪”一聲,應該是胤禵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我說老胡,你再瞎謙虛小心我拿大板子打你!你在九哥府上多年,我們兄弟自小就熟知你,就是現在,我們兄弟幾個的門人裡頭,你的工筆人物花鳥和八哥府上汪先生的水墨山水仍是最看得的,我如今得了件寶貝,又因許多關礙,不便給九哥捎個書信言語,所以指望先生替我畫上幾幅畫兒,還要拜託先生親自替我送回去給八哥九哥看看——兩天後,按六百里加急派兵送你。”

  “這……”那師爺似乎突然鬆了一口氣,卻又像是滿腹疑竇,賠笑道,“大將軍王,不知是什麼寶物,連幅畫兒都這般要緊?”

  “要說什麼寶物,胡先生,大夥兒都知道,我們兄弟裡頭,最講究的就是九哥了,有幾個東西他看得上眼的?你可還記得康熙……五十一年吧,對,就是先頭良妃娘娘薨逝那年,八哥得了整塊兒的這麼大的羊脂玉,九哥不知怎麼的看上了,硬是要去,自己一手一腳刻了個小人兒?”

  “哦……記得記得。”這胡師爺聽胤禵說起玩物,連忙湊趣,“要說,九爺在金石篆刻上不甚了了,可那刻成的玉人兒竟然十分韻致動人。大夥都以為刻的是觀音菩薩,九爺說不是,也不讓人碰,自己倒是時常把玩……”

  “就是那個!你們不知道,就我們兄弟幾個在的時候,八哥笑他說,刻的那人不是菩薩,倒是個魔頭啊!……呵呵,如今這個玉人兒也好,魔頭也好,偏變成真人了,你說可巧?”

  說著話,胤禵領著一個人轉過屏風,對那人笑道:“說笑了,見過這位主子吧,這兩天,你就給我好好兒畫上幾幅,有了畫兒,見著九哥的時候就什麼也不必說了,我保證九哥會重重賞你。啊?”

  這位胡師爺四十來歲,白面微胖,只看了我一眼,聽胤禵這麼說就慌忙跪下請安,一副受氣的奴才相,但又並不十分討厭,看著倒有些可憐。聽他們剛才的話,我猜想這就是胤禵之前所說,所謂“被收服的九哥放在這裡的眼線”了。

  但這胡師爺當時就擺開架勢,由胤禵親自瞧著畫了一幅,畫面工整細緻,線條流暢,畫中人面貌也很像我,只可惜怎麼看都有些空洞無神,完全無法和鄔先生的畫相比。我覺得這一是畫師本身心態的緣故,二則,這人才第一次見到我,被胤禵說得又不敢多看我幾眼,筆下沒有神韻也是正常的,但胤禵看了很是不滿:“不好不好,眉眼氣度上差得遠了!這畫兒哪能給四哥九哥看?”

  “四爺?”胡師爺愕然。

  “是啊……你記著,給九哥看了畫兒也不用說別的,就說,四哥已經知道了,我胤禵不好偏了四哥,故請八哥、九哥、十哥幾位哥哥們,代我請四哥來賞畫兒,哈哈……”胤禵越說越好笑,又對胡師爺說:“你這幅肯定不行,明兒後兒你就專心來畫,要是畫得不好……你知道我那九哥是有些脾氣的,四哥也是個深沉人,他們看了不喜歡,我也保不住你啊……哈哈……”

  胡師爺越發莫名其妙,被笑得臉都黃了,手裡還拿著筆愁眉苦臉地直髮愣。

  折騰到夜深,胤禵才讓大家散了各自休息,第二天細雪飄飛,那個胡師爺一大早就已經守在外面,等著我梳洗用膳畢,說是要跟著我以便作畫,一面又怕我怪罪,點頭哈腰的好不可憐。

  畫了一天,有了三幅,胤禵晚間又過來看時,仍然說不好,胡師爺大概以為胤禵是有意刁難他,額上都急出一層汗,半天才吶吶道:“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啊,十四爺。”

  “嗯?”胤禵一聽,又是點頭又是笑,“老胡在九哥府裡待得最長,有這個急才是最要緊的,說得是!可不是‘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明兒再畫了好的,就寫這個!”

  第三天,胡師爺亦步亦趨跟了我一上午,下午我睡午覺起來,丫鬟告訴我說胡先生畫了好漂亮一幅畫兒,去旁邊畫室中看時,果然掛起了一幅新畫晾著,還在伏案揮筆作另一幅。已經完成的畫兒,背景是在室內,因為室內燒得極其暖和,我只穿著尋常素淨秋裝,一手拿著書,任由丫鬟給我梳理頭髮,表情卻在走神,眼睛也漫不經心不知道看到窗外什麼地方去了,不但情景自然,畫工也很出色,雖然在我心中仍然遠遠不及鄔先生,但也無可挑剔。

  果然,晚間胤禵來看時,雖然好像仍然有所不滿,但也勉強覺得夠資格拿回去給“四哥九哥”瞧瞧了,當即親自提筆在一幅畫上寫下“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又在另一幅多吉抬著我賞雪的畫上寫上“皚如山中雪,皎若雲間月”,寫完擱筆還看著我的反應一笑。

  用送文件的硬牛皮筒卷封好了兩幅畫,打上蠟封和火漆印,胤禵對胡師爺說:“那就辛苦胡先生了,封的時候你在,九哥親手開的時候你也要在,哎!老胡別發愁啊,你回京領了賞,我還等著你回來呢,八哥九哥他們請四哥賞畫的時候是什麼情景,說了些什麼,你都別忘記了,我等你的信兒!明個一早自會有人去接你上路,去吧!”

  胡師爺捧著東西躬身退出,胤禵也跟著踏出房門,站在屋外雪後清寒的空氣中,他卻又停下,負在身後的雙手猶疑地互相交握,抬頭看天,又轉身看我,似乎想問什麼,但我已經在催著丫鬟關門,他終究低頭走了。

  西寧到北京尋常趕路要一個月,但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到底不同,一個月之後,胡師爺就回來了。胤禵單獨見了他,有些什麼言語我無從得知,還是胡師爺押著一隊人往我住的院子裡搬箱子,我才知道他已回西寧。

  “主子安好,這些都是八爺九爺吩咐給您帶來的東西……”

  這天沒有下雪,我讓人搬著暖靠椅,渾身拿大毛雪衣裹得跟北極熊似的,正坐在曲廊下“曬”雪看書,聽人通報說胡師爺來了,待他行禮,見他原本白胖的臉都凍得發紅皸裂,正要道幾聲辛苦,問他何時到的,他身後一支押隊伍的軍士已經大聲唱念起單子來了:“……金碗兩對,金搶碗兩個,金匙十把,銀大碗十個,銀盤二十個,三鑲金象牙筋兩把,鍍金執壺一把,鍍金折盂一對……”

  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靜聽下來,吃穿用玩,無一不缺,從紗絹錦緞到大毛衣裳,四時服飾俱全。

  “……仁濟堂大夫一位,秦弋樓大廚一位。”

  兩個軍士分別帶著大夫和廚師來見禮時,我還在驚訝,那長鬍子的老者想必是大夫了,不知是凍得還是怕得,十分瑟縮,旁邊那位中年黑胖男子大概就是什麼廚師了,他們看上去都是一副認命的樣子,明顯可以感到勉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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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算什麼?”我心中彆扭莫名,脫口而出。

  眾人沒想到我一開口竟語氣不悅,倒好奇地偷偷看我,紛紛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還是胡師爺左右看看,過來躬身答道:“主子,這都是九貝勒爺特意給您請的,仁濟堂姚大夫對外傷十分在行,有些獨門方子也是奇效卓著,在京城無人不知啊!九貝勒爺說讓他來看看,務必讓您少受些傷痛之苦。還有秦弋樓這位大師傅,前些年從金陵來京城時,燒的杭州菜美味轟動一時,九貝勒爺說西疆食物粗糙,吩咐給您弄些可口的江南小菜點心的……”

  胡師爺一邊說,一邊點頭咋舌,其他人也個個附和發出喟然羨慕之聲。我自認是個沒有脾氣的人,尤其是在這古代,要麼沉重得讓人出離憤怒,要麼被呵護得毫無脾氣可發,我好像十年都沒有生過氣了。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站在雪地裡一臉茫然的兩個陌生人,一聯想到又是九阿哥為自己的一點小念頭就強權改變別人的生活,我就怒從心頭起。

  “兩位千里迢迢辛苦了,是我連累了兩位,我定當請大將軍王好生送兩位回去。”我先和顏悅色對那兩個人說。他們不明所以,反倒有些惶恐,那個廚師跪下答道:“主子這是嫌棄小的嗎?小的奉九貝勒爺命前來伺候主子和大將軍王飲食,是小的祖上積德,秦弋樓又多添了一道金招牌,小的定當盡心竭力,還請主子不要趕我走!”

  他這麼說,那個大夫也一起跪了下來,胡師爺也湊趣道:“主子,我走得急,回京就待了兩天不到,九爺連夜往秦弋樓延請大師傅,也是一段佳話,大師傅何等榮幸啊,主子怎麼能就打發人家走了呢?再說……這也是九爺一片心啊。”

  胡師爺正在絮絮解說,遠遠一陣大笑聲傳來,眾人立刻肅立不語,只聽見胤禵一路走一路說笑:“哈哈哈……真難為九哥,一天就打理出這麼全的幾大車東西,這是恨不得把個九貝勒府搬來了吧?”

  “大將軍王!”胤禵剛到院門,院中人齊齊跪下行禮,我因腳傷不便,胤禵又縱容不管,幾個月來竟從來沒有向他行禮的習慣,此時仍然抱著懷中手爐端坐,想:給我出氣的人到了。

  “你怎麼坐在外頭?不是說了只准在屋子裡頭嗎?”胤禵沒注意到院中氣氛,衝我問道,又立刻責問起身邊的丫鬟,“你們這些奴才,我的軍法也不怕了?把主子弄出來多久了?她腳傷又凍著了怎麼好?”

  剛剛行完禮的丫鬟媳婦們又慌忙跪下去,我轉頭對她們說:“跪什麼?是我自己要出來的,不關你們的事,都起來!”

  雖如此說,誰敢起來?胤禵奇怪道:“哎,你今兒怎麼了?九哥從京城巴巴地送了這麼幾車金的銀的,難不成哪裡還惹著你了?”

  “不敢,只是正想求大將軍王把這兩個人送回去。”

  “哦……他們我見了,正想叫姚先生看看能不能給你的腳傷用上什麼好方子呢,九哥這般周到,你怎麼就……”

  “我一個小女子,受不起。再說,他們在京城好好地做自己的營生,一樣有家人擔心,就為著這點小事,叫官兵連夜驅趕著,擔驚受怕的,硬把人家弄到了邊塞荒漠來,也不算什麼本事。”我冷冷道。

  胤禵顯然也沒想過這個,倒是一愣,兩人中那位老者聽我這麼說,連忙向我磕頭說:“主子這般憐恤,是奴才們的福氣,奴才是自己願意來的,大軍前線,能為我大清眾將士療傷看病,為醫者便是萬死而不辭!”

  胤禵又笑,直接向眾人發號施令道:“帶了兩位下去好好歇息,明天起過來侍候,按軍中供職計發糧餉,今後自然還好好送了你們回京的,那時候兒你們可就是咱們京城的金字招牌了,呵呵。胡師爺你把東西都分發好,單子給凌主子收著。你們房裡伺候的人都給我聽著,今後一應取用,手腳須得乾淨些兒——我九哥倒也不會心疼這些東西,可要是短了東西用,委屈了凌主子,我第一個就不饒你們!哈哈,去吧去吧!”

  眾人默然散去,各行其職,胤禵轉身叫一直在廊下乖乖坐著的多吉把我抬回房去,多吉果然連人帶椅把我運了回屋子,胤禵才向我笑道:“凌兒,你這不像是為著體恤人,倒是為著依然深恨九哥呢!

  “你恨九哥是自然的,我們兄弟,就連八哥在內,在這事兒上沒有一個不責怪他的。親眼見了的,就是再過個幾十年,誰能忘記?”胤禵並不在意我的沉默,自己陷入了回憶,“就像見到一件兒稀世的寶物,雖不是自己的,但親眼見它被人摔壞了、污損了,那叫一個心痛!怪不得十三哥想打人……”他自嘲地搖搖頭,看著窗外道。

  “這麼些年,四哥對你自不必說,抗旨藏你這一條,我是很佩服四哥的;但我多瞧見的,只有九哥,你在他心裡頭,都煎熬成了一塊心魔,任誰都碰不得。你想想,他又是痛悔傷你,又怕你恨他,愛而不得,想補償你都無處可尋,若換成是我,真不知該如何熬日子?或許真只能像他前些年那樣,天天醉死在”花冢“罷了。”

  胤禵撫胸浩嘆,好像又變回到十年前那個少年:“貪、嗔、痴,愛別離,人心之苦,就是西天佛祖慈航普渡,只怕也難!都是冤孽罷了……”

  他一番感慨,我倒笑了:“十四爺挖我傷疤、句句見血,好興致啊!”

  胤禵轉身認真看我:“可你這不是笑了嗎?我就知道,你這樣聰明人兒,還有什麼心結難解?最痴的其實是我那兩位哥哥——那大夫和廚子,既辛辛苦苦請來了,總不能叫他們白跑一趟,我自會重加犒賞就是了,今晚換藥,我就讓姚大夫來替你瞧瞧,看有沒有什麼法子好得快些。”

  “這些自然是大將軍王做主。對了,凌兒恭喜大將軍王了。”我見丫鬟們張羅好都已退出在外,淡淡地道。

  “什麼?這是從何說起?何喜之有?”胤禵愕然。

  “今天大將軍王心情很好的樣子,想必不是為了軍事順利吧?十四爺要留著我,連八爺、九爺都不敢向你要人,只好幫著你安頓我……這說明,十四爺已然自立,連八爺、九爺也要倚重你!所以,這一切根本不是凌兒的面子,都是大將軍王的面子才對!”隨隨便便說完,端茶輕抿一口,等著他的反應。

  果然,胤禵正色凝目向我看了一眼,又移開目光向遠處想了想,一拍桌子笑道:“好個凌兒,這幾個月,今天才算聽見你說話了!”

  “大將軍王擁兵自重,足以制衡四爺和八爺雙方,我不過是其中小小一枚卒子,還不至於糊塗到不知道自己輕重。只請大將軍王放心行事,莫要阻攔四爺與凌兒通個平安消息,這對十四爺平叛大業實在無甚關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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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你以為我這般小心眼?唉!我胤禵竟如此這般被你看輕,真是羞愧無地!”他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說你是從什麼仙山修煉了來的吧?嬌滴滴一個江南女兒,在西北草原蠻荒之地不知受了多少苦,卻絲毫不見風霜,倒更見清俊出塵了,我瞧著都納罕。只是,你這冷眼度人,評說世事未免太毒了些……”

  胤禵又搖頭嘆息:“叫四哥怎麼能不疼你?……你放心,這次胡師爺回來得快,是九哥催的,九哥是怕你在我這個粗人這裡委屈了,所以什麼都沒來得及,先搬了半個貝勒府給你,回頭還要收拾些精細之物再送一次來,請四哥賞畫大概也就延後了幾日,你瞧著吧,四哥那邊不出這幾天一定會有消息。凌兒,你可別再冤枉我了。”

  與胤禵開誠布公,把話都攤開說明了,心中立刻放下,我的命運和這個時代許多人的命運一樣,是牽連在他們兄弟命運之後的,我無意苛求。

  當晚,胤禵給我換藥,解開我的右腳請那位大夫看了一下,只說左腳和右腳傷勢完全相同。這名醫果然還有新辦法,當即取了一瓶藥酒,說是每天換藥時用藥酒把傷處搽至發熱再上藥綁紮,可加快痊癒,避免留下嚴重的病根,又另外開了一服內服的藥。送走大夫,胤禵立刻張羅人去煎藥,自己就動手給我搽那藥酒。

  此時我腳上早已消腫,感覺靈敏許多,裡面骨頭生長和淤血的疼痛時時能感受得到,的確十分苦惱,藥酒搽到腳上,熱熱地摩挲一陣,好像舒服不少,但卻尷尬得很。以前換藥,只是把藥包紮在內,時間很短,所以我還沒什麼感覺。雖然知道清代是封建統治的頂峰,人們對於女子所謂貞潔的要求已經達到變態的程度,女子的腳更是萬萬不能被陌生男子看到的,但我畢竟對這些古代思想沒什麼感覺,加上多年在作風豪邁的草原上生活,又是出於這種沒有選擇的情況,所以一直對被胤禵看到腳這個問題無所謂。直到今天。

  換藥時,照例不許任何人在旁,兩盞燈燭放在炕桌上,胤禵坐在炕下凳子上,抬高了我的腳放在他腿上,將藥酒在手心搓熱,然後用手在我腳踝和腳上反覆揉搓,直搽得皮膚微微發燙。被他的手整個包覆時,只覺得腳上溫熱麻癢入骨,痛感全消,生理上自然的舒適感讓人眼澀心跳。我只好祈禱胤禵一直不要抬頭看我,因為我不但臉燙得厲害,連耳根都在發燒。

  “凌兒……”胤禵捧著我雙腳,抬頭正要說什麼,我原本十分窘迫,卻看到燭光下,他目光溫柔,也滿臉迷惘,心中大驚,頓時清醒。

  胤禛注視我一會兒,低頭再次細看我左踝上的金鎖,低聲笑道:“凌、禛……你可知道?這個禛,原本是我的名字……”

  我越發不知所措,他卻深深呼吸,迅速拿過一邊連瓶在熱水中溫著的藥膏,用白布給我上藥綁紮,再說話時,聲音已經恢復正常:“呵呵,九哥不知道該多羨慕我……四哥真好福氣。”

  細細綁紮好,讓我雙腳捂回熱被縟裡,胤禵轉身兩步像要出門,卻又轉身回到我面前,嚇得我心臟險些罷工,但他只拿手背輕輕碰了碰我的臉:“瞧瞧,臉怎麼燙成這樣兒?可別病了……凌兒,你放心,我不會像九哥那樣的,我胤禵是君子,你可不能再看輕我了,呵呵……”

  說著,轉身大步走了出去,吩咐著丫鬟進來收拾,只聽靴子重重踩在雪上,很快就去得遠了。

  我心跳得虛脫般倒回炕上,迷迷糊糊一夜只覺面頰滾燙不褪。

  說是快有消息,可一個多月過去,看看春節將至,隨著八阿哥大張旗鼓送給大將軍王勞軍的錢糧衣物,九阿哥說是給我過年用的東西都運進了府,雍親王府、年羹堯或者李衛的人仍然一點影兒也不見。我知道胤禵在看著我的反應,只好安慰自己,這肯定是為了避免讓十四阿哥認為我對胤禵有多麼重要,都是應該的,自己又多尋些消遣打發時間,靜靜看著人們模仿京城過年習俗換桃符、在西寧城中辦廟會,熱熱鬧鬧辦起了節慶。

  大年三十,一大早又飄起了小雪,人們多用大紅金粉的裝飾,與連日的積雪形成色彩上的喜慶對比。我在草原上習慣了時常自由跑動,這幾個月未免覺得悶在這小院子裡久了,自從活動的限制被漸漸放鬆之後,就經常坐了小轎在西寧城內四處看看,今天倒也有這個興致,於是叫上胤禵命人給我備的小轎,往廟會一帶逛去,雖然多吉十分妨礙道路交通,但他一刻不肯離開我,也沒有辦法,就這麼纍纍贅贅四處看了一眼。廟會做得十分粗糙,在那周圍喧嚷的也多是駐在本地的士兵,看了一陣,索然無味,正想回去,遠處一陣低低的喧嘩聲傳來,馬蹄整齊地踏在每天清掃積雪的石板路上得得作響,抬轎的人知道是進出城的不知哪個隊伍來了,自覺避讓到路邊暫停了下來。

  “陝甘總督年大人親自押運糧草來了!糧車從東門、北門進城!速報大將軍王!”

  一個騎兵一邊口頭通傳,一邊帶著幾個人匆匆打馬奔過,後面緊跟著就聽到馬隊的齊整步履。我連忙掀起簾子,遠遠見一個人帶著小隊士兵打馬碎步向這邊而來,著一身整齊的藍緞金雲龍盔甲,罩一件簡簡單單黑色大氅擋雪,頭上肩上都是雪片,很快來得近了。

  年羹堯微微帶笑,神態頗有些倨傲,也不看人,但多吉太招眼了,他一眼看見多吉,就一眼看見了我,驚訝得立刻勒馬。我見他作勢就要下馬,連忙搖搖手阻止,放下了轎簾。

  聽聲音,他們很快又走了過去,待他們去遠,我才讓人重新起轎出發,一直跟著我的一個丫鬟頗有眼色,立刻低聲問我:“主子這就回府嗎?”

  “不急著回去,到四周看看人家過年的裝飾倒怪有趣的,再走走吧。”

  直到午飯時間,我才不緊不慢回去了,胤禵正在房中催人四處去找我,一見我回來就笑道:“可算回來了!今天怎麼這般好興致?九哥送來的食材難得,我叫大師傅收拾了一桌子最精緻的南方菜,點心是畫兒似的鵝油蝦餃,再熱,就不好吃了!”

  “大將軍王今天更好興致,怎麼大中午的來陪凌兒吃飯?”我的驚訝倒也是真的,因為他中午向來都很忙,更不會來看我,何況今天年羹堯送糧草來了,他應該去招待年羹堯才對。

  “呵呵,今兒個大年三十,本來叫了個戲班子來唱三夜,今兒晚上我怎麼也該陪你過個年的,但今天陝甘總督年羹堯送糧草來了,晚上我要與眾將士陪年將軍聽戲過年,諸多不便,竟要讓你一個人過除夕了,我十分過意不去啊!所以,特意溫了一壺好酒先道個不是來,還請姑娘莫要委屈。”

  “大將軍王折殺我了,倒是凌兒耽誤了您的大事要緊!”他客氣,我連忙更加刻意客氣,話說完,兩個人都彆扭,不由得又笑了。於是隨意寒暄幾句,他照例看著我吃幾口菜,說幾句話,我就想著他也該走了。

  按這時期規矩,男女本來不應該一同吃飯的,只有直系親屬上下輩才不受限制,但對特殊的客人也有一些禮節,胤禵十分講究,所以說起來時常陪我用晚膳,其實只是禮節上看看,喝杯酒,說說話就走,大家還是各自吃飯。但今天他十分囉唆,竟然喝過酒還不走,罕有的談笑風生,心情似乎大好。

  聯想到年羹堯也是好心情的樣子,我總覺得不太正常。現在胤禵不可能來真正影響這軍事,稍有妥協是肯定的,總不可能雙方皆大歡喜吧?難道年羹堯已經不是胤禛的“代言人”了?這不可能。

  “……這次年羹堯回京述職,見到八哥、九哥,九哥說他在川滇一帶帶兵多年,滇藥最是治傷靈驗,九哥竟托他也幫著找找什麼川滇一帶的好方子給你治傷,呵呵,病急亂投醫,我看你這腳痛是輕,九哥的心痛才傷得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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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略有些猜想,當下皺眉不語,胤禵大概看看說得差不多了,起身吩咐周圍的人一些照顧我的瑣事,仍然笑著離去了。

  除夕夜,雪未停,寒冷的空氣中傳來戲台上鏗鏗鏘鏘鑼鼓聲,院中雖然紅燭宮燈張掛,雪下卻依然顯得清冷。屋裡擺了滿滿一桌酒菜,我招呼丫鬟們一起吃,她們正在推脫扭捏時,守在門口的士兵放了一個老媽子匆匆來報,說大將軍王請我過去一道聽戲。

  我想著,這人中午才說我不便去,現在又來請,不知是故意作弄我,還是自己心意多變?總之我懶得伺候他,於是客氣幾句,讓他們代我轉致謝意,我就不去了。

  不一會兒,一個平日裡我經常見到在胤禵身邊跟隨的軍官又匆匆趕來,也不便進門,就在外頭雪地裡行單膝跪禮道:“……大將軍王說,年將軍因軍務繁忙未能來向主子請安,十分不安,特請大將軍王代備了妥帖的清淨房間,請主子過去聽戲受禮,還請主子賞年將軍這個面子。”

  原來是年羹堯。正該去看看到底唱的哪一出……我重新穿戴了整齊衣服,帶上一群丫鬟媳婦跟在轎子後面,隨軍官到了戲台前的小院子,台上戲已經暫停,戲子們都造型奇怪地原地等待,隔著刻意拉起的簾幕,我進到戲台側面略高的一間隔間,裡面陳設了坐榻、茶几、幾樣精潔小食,前面掛起一張薄紗簾子,倒也十分周到。從這裡看出去,左上方是的胤禵在高處首席獨坐,年羹堯在他右手近處設了位置斜坐,都著便裝,其下是幾個看樣子位分較高的將領,卻都極正式地穿著黃馬褂,搭了雪棚的院中還有許多低級將領不及細看。

  待我坐定,戲重新開鑼,熱鬧非凡,側耳聽了一下,果然是頌聖的應景大戲,什麼四海昇平、普天同慶,聽得我一笑。

  第一齣戲結束,稍微停了一會,胤禵與年羹堯先後與眾位將官勸酒,少時第二出戲開鑼,有人在門外低聲通傳“年將軍來了”,年羹堯已經闊步而入,在我坐位側前方要行禮。我連忙伸手虛扶道:“年大人萬萬不可,我不敢受。”

  年羹堯喝了些酒,抬頭的瞬間有些遲鈍:“主子何出此言?是怪年某禮數不周怠慢了主子嗎?”

  我一邊叫丫鬟給“年將軍看座”,一邊隨意問道:“這話我可擔不起,好幾年不見,年大人又高昇了,聽說如今八爺九爺也十分敬重年大人,年大人好得意呀!”

  他剛坐上凳子,一聽這話連忙又起身,終於還是行了個單膝請安的禮,說:“不敢!九貝勒是問年某來看看主子的傷勢,那也是九貝勒對主子的好意,年某並無……”說到這裡突然發現不對,又岔開道,“若非四爺提拔,年某怎會有今日……這個……這次回京,鄔先生托年某給主子捎了個東西來……”

  他起身到門口守著的一個軍士手上拿過一個長長的包裹,解開來,是一隻琴盒。他雙手托上,由丫鬟轉交給我,揭起盒蓋,鄔先生的琴依然靜靜躺在盒中,平靜得彷彿從未隨我經歷那一切。

  心頭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抱著琴坐下,強壓著自己才能平靜下來:“這麼說,十三爺……”

  “這琴是性音等人在那四周找尋到馬車之後得回的,他們在當地找了三四天。另外,聽鄔先生說,前陣子四爺聽說十三爺生病了,特向皇上請旨,皇上準了御醫進十三爺府診病,十三爺身子是寒症,慢慢調理即可,這症候並不十分要緊。”年羹堯十分機警,連忙接著我的話說了下去。

  這麼說來,胤祥他們在原地徘徊了三四天尋找我,後來也平安回了京城,還用了個進府看病的辦法,把人又換回來了。

  “我明白了,平安就好。”我點點頭。

  “是。”

  “對了,武將軍呢?”

  “這個……奴才不是十分清楚,只聽說不慎墜馬殉職了。”

  “死了?……”

  “主子……”年羹堯轉頭從薄紗簾子往外看了一眼,胤禵正在與幾個將軍熱鬧地說著什麼,我看看四周的丫鬟,冷笑道:“年將軍只管說吧,外頭戲鬧成這樣,也聽不到什麼去,再說,十四爺聽了什麼去又如何?現在還有什麼沒捅破的窗戶紙嗎?”

  年羹堯眼中精光一閃,說:“主子看得透徹!只是,到底也沒人敢……”他看看我又說,“主子不必憂愁,須得好生保養身子要緊。年某不才,沒有找到什麼好的藥方子給主子療傷……”

  接著他就開始細問我的傷是怎麼樣的,又在如何醫治。我想這瞞無可瞞,胤禛遲早會知道,只好簡單地給他看了一眼用毛皮裹住保暖,活像大象腿似的腳,說,腳傷一直都是大將軍王親自看視綁紮,從未假手他人,我十分感激大將軍王。

  “既有大將軍王這般上心,又有京城名醫,還請年大人轉告……鄔先生,不必擔心,就說現在好很多了,不久就可痊癒。”

  年羹堯在想著什麼,對我的話不置可否,但聽著外面第二出戲結束,戲子們已在台上謝賞錢了,連忙又往門外隨從軍士手上取來一個檀木盒子,到近處跪下低聲道:“雖如主子方才所說,但現在就算四爺也不得不謹慎些,不像九爺那樣……四爺只讓年某帶一句話給主子:主子捎給四爺的是什麼,主子還請仍記得什麼……年某不才,恨不能為主子分憂,代四爺捎了點小玩意,給主子解悶。”

  我正在想著胤禛說那句話時該是什麼表情,看了一眼那個毫無裝飾,雕花倒十分精細的黑沉沉盒子,接過來順手打開了看,毫無預兆地呆了一呆:九顆龍眼大小的珍珠,並排鑲成一把精緻的發飾頭梳,除了金的鑲座和梳齒,別無其他累贅,風格簡約脫俗。

  “這幾顆珠子是海裡的鮫珠,摘取不易,難得的是一般大小,別的也不值什麼,就是個玩物,聊表奴才心意。”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又匆匆說道:“明日年某就將起程回蘭州,下次押糧過來恐怕要等到開春,才能再來給主子請安。還請主子放寬心,早日養好傷,以免四爺掛心。主子保重,奴才先告退了!”

  年羹堯頭也不抬地退了出去,他的身影剛回到席上,幾位將官又開始嚷嚷著向他勸酒,緊接著第三出戲開鑼,一時喧鬧不堪。沒有什麼理由再留在這裡,我囑咐丫鬟們不要聲張,悄悄退出,仍從來時的後門離開了。

  鑼鼓之聲還未遠去,我正在頹然思量,突然感覺小轎停了下來,多吉粗重的聲音低低說了句什麼,一個丫鬟在外邊低聲說:“主子……”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2


  “怎麼了?”我掀起一條縫往外看,現在才出了戲園子,在一條通向後園的夾道上,所有將士都賞了豐盛的年夜飯,喝酒吃肉去了,外面十分冷清。只見雪中紅牆下陰影處站著一個人,站姿在雪中英氣挺拔,我正在疑惑,他上前一步,低聲道:“岳鐘麒給主子請安。”

  “岳將軍?”只見他仍是一身甲冑,頭盔下面露出保暖的毛皮襯子,我連忙示意多吉扶我出來。

  “不必了!末將只說幾句話就走,外頭風寒。”岳鐘麒連忙站起來阻止,又面無表情地左右看了看,跟在後面的丫鬟們只猶豫了一陣,就都遠遠退開了,這時我才發現,夾道前後各閃出幾名士兵的身影,隔開眾人後又凝然站定,融入夜色之中。

  “岳將軍這是……怎麼沒在裡頭過年?”

  “回主子,雖是過年,西寧到底是駐軍之地,夜夜都要巡城的,末將正好帶著兄弟們往四門巡夜去。”

  因為剛剛見過了年羹堯,我心裡自然聯想到一些可能性,看著岳鐘麒年輕的臉上有些躊躇之色,好像不知該從何開口,我問道:“岳將軍這是所為何來啊?”

  “這個……回主子,當日主子問末將可有入哪位阿哥爺門下,末將確然沒有,但四爺對末將一家有恩,末將一直是把四爺當主子看……”

  什麼?難道這種電視劇才有的誤會情節居然發生在這麼要緊的事情上?我心中一冷一熱,險些氣不順,連忙盯緊了他聽下文。

  可是他說得不是很流暢:“當年末將家父家叔尚在朝中時,因有些小人胡亂攀咬,在朝中處處受人欺壓,若不是先頭太子爺和四爺力保,末將一家恐如今早已返鄉歸隱……”

  “我明白了,岳武穆公,當年岳飛將軍抗擊的金國,正是大清前身,正是因此,當今皇上選定武聖人之位時,才立了三國關雲長將軍,而難立岳武穆公,此事,也真是為難貴族人了。”我不耐煩,連忙替他解說了。

  “正是!四爺和主子都如此明白體諒,是岳家人之福。”岳鐘麒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說話輕鬆流暢了些,又低頭繼續說道,“當日末將未能妥善安置主子,實在是悔愧無地,後來見了四爺的信,才知……都是末將之罪!”

  果然如此……我頓時覺得連命運都在和我作對,心裡說不出的疲倦,但還是打起力氣安慰他道:“將軍千萬不要自責,以當時當地處境,你我都只能話盡於此,將軍處事非常謹慎妥當,我很佩服將軍。真要怪誰,都是命罷了!”

  “四爺也是這樣說,雖然如此,但末將心中十分不安……四爺前番來信說,皇上已經聽到風聲了。”

  我心中一驚,又想到一件事,連忙問他:“現在年將軍可知道你來找我了?”

  “年將軍不知道,末將與年將軍一向無統屬關係,也無甚私交,四爺與我們通信,都是直接密件到手的。”

  “哦……你接著說,四爺還說了些什麼?”

  “是!四爺雖然沒有說要轉告主子,但末將其實不是十分明白其中就裡,所以想著這話還是得主子聽了才明白的,是故今夜才……”

  “好!我明白了,請將軍快說下去。”

  “四爺說,有一天在上書房與張中堂馬中堂議事時,皇上問:隱約聽說大將軍王身邊有個神秘女子留在了西寧。但皇上只是談笑幾句,並未細究,後來也沒有再提。四爺說,皇上並不知道此女子身份。”

  他看看我的臉色,停了停才又刻意低聲補充一句:“四爺還說,就是真的知道了什麼,皇上年事已高,如今朝局平穩,皇上也會以軍事為重,只要影響不到大局,斷不會為這點小事問著十四爺的。”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抬頭望見夾道上方的狹窄的一帶天空,黑雲壓城。

  剛才見了年羹堯,心中才升起的對胤禛隱約的失望,瞬時就清明了。原來,他的故作冷漠不是在不必要的過分撇清。九阿哥已經這樣惹眼了,雖然是打著和八阿哥一道給十四阿哥勞軍的旗號,卻可以讓康熙認為他們是在向十四阿哥示好,但如果胤禛也有一些不必要的舉動出現,未免可疑,所以……

  胤禛這是要告訴我,康熙現在也很倚重胤禵,並且十分關注西北戰事,只要不影響大局,絕對不會拂胤禵的面子去追究小節。康熙何等精明的一個人,該糊塗的,自然糊塗過去,現在不是當時,他們兄弟早已各自收斂鋒芒,不會有什麼明顯的衝突,就算知道是我還活著,也不至於就會對胤禛或者胤禵有什麼實質上的懲罰。而且,我猜,經過這麼多年輾轉,康熙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是我的,說實在,我很懷疑,康熙還記不記得有過我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這麼說來,這次,我的性命無礙。

  可是,如果連康熙都不會問著胤禵,還有什麼可能讓這個躊躇滿志雄心勃勃的十四阿哥,大將軍王把我這顆棋子放走呢?

  “主子……末將這就護送主子回去吧。”

  “哦……多謝岳將軍了,若方便的話,還請岳將軍下次與四爺通信時把今夜之事向四爺說說。我住的地方又不遠,將軍還有軍務在身,就請自便吧。”

  “是!末將一定向四爺如實稟報。末將駐地就在西門,主子在西寧時,若有用得著末將處,只要讓多吉往西門轉上幾圈,末將自會知道設法來見主子。”

  “好,多謝岳將軍!”

  岳鐘麒帶著一隊士兵,我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直送到我院外,看著多吉把我連椅抬下轎子,才磕了個頭,無聲離去。

  細雪早已停了,西寧城內外突然響起一片爆竹聲,此起彼伏,煙硝味淡淡地瀰漫在空氣中,身邊一個年紀很小的丫鬟捂著耳朵卻又忍不住笑道:“主子,過年啦!”

  我抱著鄔先生失而復得的琴,看著空氣中星星點點炸開的火花,康熙五十八年就這樣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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