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羈(下)
一
第三十八章 胤禵
一路上戈壁茫茫不見城市,偶爾能見到綠洲,卻是生機勃勃景色怡人,但景色如何變幻,心上眼前總是浮現出星空下、胤祥去時那雙眼睛。夜裡,腳上傷痛折騰得我輾轉不安,在昏然夢境中,除了常出現的胤禛,胤祥的身影也開始來來回回。
但我知道拒絕那隻手是對的,我的腳傷絕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騎上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馬,胤祥萬一洩露身份,他怎麼會不在京城自己府中被圈禁,其中牽涉關係之大,豈止胤禛會被連累,朝局簡直又要天翻地覆;而我,小小一個女子而已,在那情急之中,和胤祥相比孰輕孰重,無論出於對胤禛的政治利益影響,還是出於……感情,我相信,保護胤祥都更重要得多。
性音、孫守一、阿都泰,我默數著,他們去保護胤祥了,我很欣慰。在那樣的亂軍中,在我和胤祥兩個人只能顧到一個時,性音沒有做錯。而阿都泰和武世彪,由於胤禛沒有告訴他們任何關於我的情況,他們只是深知胤祥的關係之大,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麼利益關礙,卻還是留下了武世彪,我還隱約記得武世彪在四周奮力廝殺的身影,他後來怎樣了?若因為我而與他們失散,不知現在如何?
見景色日漸荒蕪,不由得浩嘆前路茫茫:胤祥會不會還在四處找尋我而耽誤了回京?馬車中我一直不離身抱著的琴,要是就這麼丟了,如何向鄔先生交代?胤祥回京換回替身能否安排妥帖?我這一去如何能儘可能地不拖累胤禛?思前想後,腳上的疼痛倒也就這麼忍受過去了。
直到轎子抬進營地轅門,才知道,我們不是要去西寧城,因為大將軍王不在西寧。聽說他剛到青海,還未進駐西寧,就帶著隨自己從京城過去的大軍往前方勘察戰場去了,此時正在西寧前方三十里的一個小地方紮營,就是我們現在所在了。
在轅門崗哨前,岳將軍所帶的軍隊就全數呈報,被人帶領各自編隊紮營去,最後只剩下他貼身的幾個親隨軍官。我留心聽了他們的號令安排,軍士之間一句多話也無,軍隊、憑證的交割又十分肅整嚴謹。岳將軍親自將我的小轎送進帳篷,扶我出來的,是兩個被多吉嚇得哆哆嗦嗦的藏族女奴。帳篷中佈置十分精緻,進帳有一架六扇紅木鑲金八仙座屏隔開帳門,屏風後書桌、軟榻無一不是京城風格,腳下又鋪著厚厚的羊毛波斯地毯。岳將軍也不敢多停留的樣子,只說,這正是大將軍王所住的帳篷,前面就是議事的中軍大帳,大將軍王現在還在外面察勘地形,回來就會來見我,說完行個禮就走了。大概事先也有過胤禵的認可,多吉居然被允許進帳,他剛才想必也眼見了大軍的陣勢,只乖乖地坐在地毯上守著我。
因為這是胤禵的寢帳,我覺得坐到他人睡榻之上十分不妥,便側身坐到書桌前的大椅子上。沒等一會兒,只聽馬蹄聲轟然,不知有多少騎兵回營,又有許多將士互相通報之聲,我正側耳細聽時,已經有人在帳門說話:“你們先去吧,晚飯後都來中軍帳議事。”
話音剛落,一個人快步繞過屏風,身上鎧甲摩擦金屬聲錚錚不絕,胤禵已經站在我面前。
我愕然望著他,因為眼前這個人,皮膚微黑,上唇留起整齊的小鬍子,手中托著看樣子剛取下來的沉重頭盔,一身戎裝,腰間佩劍未除。他和我心中那個站在精緻庭院中,摺扇輕搖、皮膚白皙的年輕十四阿哥形象,相差未免太遠了。
他也同樣愕然地看著我,神色從驚異變成驚喜,突然大笑幾聲,上前扶著我肩膀搖了搖:“凌兒!怎麼是你?!”
“大將軍王,請恕凌兒不便行禮……”
“坐著坐著,行什麼禮?”胤禵一把按住我,一邊催促一個士兵給他解開渾身鎧甲。
“那兩個,是為著你要來,剛從西寧找的。”他指著兩個藏族女奴說,又笑道,“哈哈……你再也想不到,岳鐘麒以為你是誰?不過,誰能想到呢?”
說著踢掉大靴子,示意小兵和女奴都出去,閒適地活動了一下脖子,正要接著往下說,又不由得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龐然大物多吉。
“他不妨事的。”我一邊說,一邊還是讓多吉去帳外守著。
見多吉使勁佝僂著身子鑽出大帳,又轟然堵坐在帳門,胤禵笑了笑,走近了些,仔細打量我一陣,溫和地說:“凌兒,我還記得,當年在良妃娘娘宮中最後見你的樣子……你每次出現,怎麼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讓人再也想不到的。真不知道這些年四哥把你藏在哪兒,清瘦了些,越發出落得超逸了,倒像是從什麼仙山修煉了來的。”
剛才對他陡然而生的陌生感讓我有些尷尬:“十四爺何必如此取笑?我就是個落難的丫頭罷了,現在這蓬頭垢面的樣子,不像修煉了,倒像乞討來的。”
“哈哈……果然還是凌兒!乞討來的丫頭身上帶著御製的香囊?你可知道,岳鐘麒見你身上帶著那樣物事,還以為你是我們嫁到草原來的皇姐姐,和碩恪靖公主呢!”
和碩恪靖公主,是近些年嫁到草原的公主中,至今尚在人世的兩位公主之一,怪不得岳鐘麒後來對我的態度那樣異常恭謹,又十分盡力替我掩飾,我頓時覺得自己是在招搖撞騙,更加無地自容。
“凌兒,可否把那香囊借我一看?”
我從懷中取出還帶著體溫的香囊,胤禵收斂笑意,從書桌上一個匣子裡取出另外一個同樣的香囊,都拿在手中細細看了一回,果然是絲毫不差,材質、做工、還有上面如此精細繁複的九條龍,完全無法分辨。
“四哥……”胤禵似乎感嘆無端,“四哥這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