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71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8
一二零

  為了消遣鬱悶,我們時常趁冬天還沒有到來的短暫美麗時光去四周的高山草甸一帶打發時間,山上有許多我說不出來名字的動物和植物。頂著高貴大角的一種羚羊在廣闊的草原和高山森林間悠閒地漫步,偶爾能遠遠窺見大灰熊笨拙地撿樹上掉下來的堅果吃,野兔更是到處亂竄。有一次,我和胤祥親眼看見一隻母狼帶著兩隻小狼崽叼了一隻可憐的兔子,站在原地望望我們,轉身又跑遠了。

  深秋,牧草漸漸枯黃,一天上午我正想找胤祥帶人出去打獵,屋子裡卻四處找不到。看看連時時如影隨形跟著我的多吉都不見了,我便徑直找上我們平時愛去的不遠一處山脊,果然,在林子後面,可以俯望烏布蘇湖的地方,胤祥正讓多吉給他做摔跤“陪練”呢。自從跟了我們之後整天樂呵呵的多吉好脾氣地讓胤祥耍盡百寶摔他,每次只象徵性地出手抵擋,胤祥玩得興起,把外衣脫下來綁在腰上,全身滾滿了草屑。看了一陣,多吉看到我,他才跟著發現我在一邊,前後張望一下,停了手問道:“你怎麼一個人來了,這邊野獸多,你怎麼也不小心些?今後出來,身邊一定要帶個人才行。”

  “多吉不是讓你帶出來了嗎?瞧你這模樣,野人似的,哪像個金尊玉貴的公子哥兒?”我笑他,就在原地揀了個樹蔭坐下來。

  一停止運動,胤祥彷彿立刻洩了氣。胡亂把外衣套了一下,也走到我旁邊,重重地坐下來:“我算什麼公子哥兒?我就是一個娘不要爹不疼的野孩子罷了。”

  沒想到他開口就是牢騷,我不願繼續不開心的話題,一時望著藍寶石般的烏布蘇湖水沉默了。

  見我沒有搭腔,胤祥也沒得接口,望著永遠體力過剩的多吉在我們四周跑來跑去,又過了好久才悶悶地道:“京中現在竟是結了冰,皇阿瑪不立太子了,我那厲害的皇兄弟們也各自咬牙做事,瞧上去各自風平浪靜,什麼事兒沒有!皇阿瑪竟是把大哥、二哥……和我忘記了。”他冷笑,“哼……反正兒子多,不差我一個。”

  “你和大阿哥、二阿哥不是一回事,誰都知道的,皇上豈有不知之理?只是當時局勢混亂,有人攪渾了水,皇上權宜間只好先用法子把局勢穩定下來,看看清楚,才出此下策,也是無奈之舉啊。十三爺你發發牢騷也就罷了,放寬心瞧著吧,這異域苦寒之地,不也有冰雪消融、天高雲淡的時候嗎?”

  胤祥臉色放鬆了些,卻更出神了:“冰雪消融,可這嚴冬何其漫長啊……八哥在京中已經坐穩了勢力,四哥他雖然辦事甚得皇上信任,但這冰雪茫茫的,要熬到什麼時候兒?哎!有只蟲子在你頭髮上爬,別動!”

  我正欲再加勸解,被他這一聲唬得只好乖乖不動。他伸手從我頭髮裡抓出一隻小爬蟲,順手又幫我把頭髮理理好,距離近得可以聞到他身上帶著體溫的汗味。我向他一笑,接過那隻小蟲子,往一棵草上一放,看著它迅速逃命去了。

  被小蟲子一打岔,原來話題的緊張被沖走一大半,正好下面湖中一隻巨大的黑色背脊往水面上一個翻滾,在平靜的水面上激起一陣水花。“快看!”我連忙拉著胤祥指給他看。

  “呵呵,這是叫做鯤魚的,可以長到數百斤,只有海子裡頭才有,味道鮮美出奇,在宮裡頭也吃不到的。”

  “真有這種魚?北溟有魚其名為鯤……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呵呵,凌兒,我只想著它味道不錯,你《莊子》就出來了。逍遙游,逍遙游,我們這樣兒,游是游了,可沒見得逍遙。”

  “那是因為十三爺此身自由,心卻被紅塵俗事羈絆,自然逍遙不起來。”

  “怎麼了,我就是俗人,難道你心中當真沒有羈絆?”胤祥突然感興趣地轉頭問我,剛剛運動過的臉上還在散發熱乎乎的汗氣,目光炯炯認真地直望到我眼睛裡來。

  “怎麼會沒有?”我笑著也認真轉頭和他探討,“不過,以前是真的沒有,因為那時我什麼都沒有,孤零零一個遊魂罷了,可是後來……有些東西不過一念間,卻怎麼也放不下,近在眼前,或者千里萬里,都一樣。”

  胤祥又認真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雙手抱著頭往草地上一躺,看著天像是想著什麼,一陣靜默,只聽見微風吹在我們頭頂樹枝間,越發安靜得連鳥鳴聲都沒有。

  “你管四哥叫胤禛都叫得,就不能叫我胤祥嗎?這是什麼地兒?還十三爺十三爺的,聽著彆扭,我算個什麼爺?”

  他又牢騷了,我笑笑沒理他。他想了想,又笑了:“凌兒,要是四哥和你私奔了,那可真是大事,皇上身邊一天找不著他就得鬧翻了天,可要是你跟我私奔了,呵……怕是一兩年都沒人知道。”

  若在從前,開這樣的玩笑是萬萬不能的,但這幾年在這異域草原,我和胤祥頗有相依為命的感覺,加之每天朝夕相對,互相安慰鼓勵,有種勝於親情友情的默契,連小小的肢體接觸也毫不尷尬,親密自然的樣子常常讓阿依朵納罕,弄不清楚我們究竟算怎麼回事,可是要用言語解釋,更說不清楚,我們只好不解釋,讓她狐疑去。

  胤祥自幼失母,在兄弟中也落單受氣,康熙的讚許和胤禛的愛護是他的精神支柱,如今的失落,多少有些怕被父兄遺棄的恐懼,所以他這樣說,我並不以為意,正要拿些老生常談開導他,他卻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哎!你看日頭到晌午了,你該回去吃藥了!性音說鄔先生叮囑的,那藥每日午時一劑,不要耽誤了!”說著一邊招呼多吉一邊拉著我下山而去。

  第一場冬雪就洋洋灑灑下了好幾天,這天雪停,到中午才見漫天陰雲消散了些。胤祥匆匆吃了點東西就不見了,我還以為他一會兒就回來,誰知等來等去也不見人,我想了想,推說回房午睡,等大家各自散了,碧奴也在隔壁睡了,才悄悄叫上多吉從我們的小廚房處繞了出來。

  新雪初晴本來就極冷,何況是在這一年中有半年都滴水成冰的地方,我剛從燒得暖融融的屋子出來,感覺寒意逼人,但想著胤祥應該就在我們常去的那個不遠的山上,很快就可以找到他,也沒在意。

  氣溫很低,雖是第一場雪,土地卻已經凍硬,上面蓋著沒腳深的鬆軟浮雪,穿著這裡人們特製來踩雪地的靴子,倒也不算難走。但是到了山腳,多吉還是把我一把舉起來,讓我坐在他左肩上,樂顛顛地跑上了山脊。只見白雪茫茫,眼前半個腳印沒有,哪裡有人?這大雪剛停,胤祥急急忙忙能往哪兒跑呢?漫無目的往遠方眺望一陣,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沒想起來,看上去不很遠的雪山腳下,一排簡陋的小房子上炊煙裊裊……

  炊煙?我連忙定睛往那個方向看去,原本應該被大雪覆蓋得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卻有人活動的痕跡,小房子的邊緣被清理出來,黑色的石頭在白雪地裡很惹眼,有幾個門口還被架上了柴火。就在不久前,我和胤祥在這裡消磨時光時我還好奇地問過他,那一排奇怪的簡陋小房子不像有人住,為什麼建在那麼高的雪峰腳下?

  “那是採蓮人建的……”

  “蓮?”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9
一二一

  “每年這裡剛入冬,下過一兩場雪後,就到了采雪蓮的時候,採蓮人趁季趕到有雪蓮的地方,能采到幾株雪蓮,賣去中原,足夠草原上一大家子人一年的用度呢。只是那季節雪山攀登不易,每年來的人多,有收穫的人少。凌兒,你是南方人,沒見過雪蓮吧?”

  “是啊,還真沒見過呢,雪蓮一定很美吧……”一想起雪蓮,就聯想到神秘、聖潔,我立刻嚮往地發起呆來。

  “呵呵,那有什麼,你喜歡,我去摘給你就是……”

  這個傻小子不會真的跑去爬雪山,摘雪蓮了吧?我連忙催多吉往山下走,但一邊又想到,若是去比較遠的地方,他怎麼會自己一個人去,不帶上武世彪等人,還有衛隊呢?也許他是知道,其他人,連我在內,肯定都會因為有危險因素而堅決阻止他,所以才不讓大家知道。自從來了草原上,他總是這樣,性子一起就喜歡做點瘋狂的事兒,或者玩鬧折騰上半天……雖然讓人擔心過幾次,但總算沒出過什麼事,這次要是又讓大家擔心,可算是我的錯了,誰叫我當時忙著想雪蓮,沒有反駁他“采雪蓮”的想法呢?

  回到山下,我猶豫著往雪山方向走了一小段路,這附近的地方也有一些人走過,腳印紛雜,看樣子都是宮殿裡衛隊奴隸等人走出來的,無法分辨。但再往前,已經結起不少浮冰的烏布蘇湖西北岸,腳印已經很少,一串兒清晰的靴印直往雪山方向而去,連多吉都認出來,那是十三爺的。

  我又猶豫了一下,想著要不要回去叫人一起去找,但又覺得胤祥剛剛出發不久,那邊看上去不算遠,有多吉在,有個把野獸、幾隻狼也不是問題,索性快些直接把他追回來就是了。

  走出好遠,回頭再一看,才發現估計有些錯誤。這裡視野廣闊,對比物都很大:天極高遠,雪山也極壯闊,看上去不遠的地方,我走了很久再看,距離似乎仍一點兒也沒有縮短。我雖拿不定主意,但步子卻一下沒停,因為想到如果現在還回去叫人的話,時間就拖得更長了,而且既然那麼多採蓮人都住在那裡,想必也沒什麼大危險,胤祥能去,我有什麼不能的?

  自己走一段,看看太慢又坐在多吉肩上走一段,到了採蓮人的屋子那裡,腳印又亂了,只依稀可見胤祥的足印從這裡一直往山上而去,我前前後後繞了一下,這些小石頭屋子裡面沒有人,無從打聽,想必都上山去了。這麼大的雪山,往哪兒找?不由得氣餒,心想,見了胤祥一定要痛罵他一頓。想來想去,只有走遠一些,在四周足跡少的地方再找找他的靴子留下的足印。這麼想著,一咬牙便又往山上去了。

  等找到了胤祥的足跡,看看天色,下午已過了一半,再有一兩個時辰天就會全黑了,也顧不得別的,急忙催促多吉帶我沿腳印往上找,留心四處張望時,前面不遠有一片雪峰露出一塊塊黑色岩石,岩石下像是有一個人影。再往上走了一陣,看服色果然是胤祥,連忙叫多吉放下我,自己往那邊走去,大概多吉的龐大身軀在雪地裡太明顯,還有一段距離,胤祥已經深一腳淺一腳跑了下來,手上還拎了個酒囊。

  “凌兒,你怎麼上來的?你……你……”胤祥一把拉住我,湊近了一身酒氣,反倒一副很受驚嚇的樣子,弄得我哭笑不得。

  “胤祥!這話可不是我該問你的?一個人悄悄跑上來,還喝了酒,要是出事了怎麼辦?我到處都找遍了,才跟著腳印追過來的,你都是當爹的人了,怎麼老是叫人擔心呢?”

  “你擔心?有什麼好擔心的,嘿嘿……”胤祥傻笑了一陣,又嚴肅起來,“你真不能上這兒來,還好我找的地方不算高,一會兒就該天黑了,我們摘了雪蓮馬上就走。”

  “你真的找到雪蓮了?”

  “當然,呵呵,現在正當季,雪蓮都要長在底下有岩石的雪坡上,照著這個找,沒有找不到的。你過來看!”

  胤祥興致勃勃地拉著我往那岩石邊上看,果然開了一朵雪蓮,遠遠的很不容易被發現,近看時,那顏色在雪中顯得更像米色多些,可見並不是純白,它的花瓣還未全部張開,明明冰肌雪骨傲姿冷然,卻又彷彿不勝嬌羞,輕輕倚在雪中。

  “呵呵,就是這個小東西,說著神,其實用處並不大,其性燥,拿去也就是媚藥,是味好藥材罷了……凌兒?”

  雪蓮是春藥的極好成分,這個常識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在這時候讓他這麼說出來,真有些殺風景,我從有些失神裡被打回現實,搖頭笑了:“沒什麼,你就會殺風景,剛才還打算責備你的,看看它,竟忘了要說的話,罷了……你說這花若要是放在平常花園裡頭,就是和尋常花兒比,論美豔,哪輪得上它?可偏偏它長在這寸草不生,鳥兒都飛不過去的雪山上……”

  “它根本就不與凡花比肩,無意紅塵春花秋月,才生在這樣的地方,你硬要把它和芍藥牡丹比,可不委屈了它這冰心玉魄?要我說啊,凌兒,你倒挺像雪蓮花兒的……”

  我笑睨他一眼:“你偏就有許多歪理,這冷冰冰的,有什麼意思,哪裡像我了?”

  “雪蓮花兒清冷脫俗,那是天生的,與那些庸脂俗粉做作扭捏之態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等仙姿奇葩,又長在這樣的地方,叫多少人千難萬險地追尋了來而不可得,越發難得珍罕,還有……”

  我正要嘲笑他何時變得這麼油嘴滑舌,他低低一笑,酒意隨著體溫淡淡地直撲到我臉上來:“還有可恨它這模樣兒冰肌雪膚,卻正是叫男子連命也舍得不要的……那味藥。”

  起初還不太明白,為何那話剛一入耳,半邊臉先熱了起來,等到腦子裡頭轉著彎兒想著是那意思沒錯,連另一邊臉頰也有些微燙,一時看著多吉在下面雪地裡撒歡打滾,竟不敢轉頭與那目光相對。

  “可是我孟浪了?凌兒,你就當我發酒瘋呢,可千萬別惱我……”這傢伙倒也知道自己說的是混賬話,居然還厚著臉皮自己湊到我面前來,嘴裡頭好像在討饒,臉上卻還帶著笑,像是知道我根本沒辦法對他生氣,“若是我說什麼胡話惱著凌姑娘了,您就打我!狠狠地打!但我胤祥發誓,若對凌兒有半點褻瀆之意,叫我皇阿瑪和四哥都不認我!”

  胤祥瞪得圓圓的一對虎眼近在眼前,避也避不過,無奈輕輕推他一下,他又藉機“哎喲”一聲一個觔斗翻到雪裡,站起來已經糊了滿頭滿臉的雪,我被他的無賴樣兒逗得忍不住笑,終於忍不住放緩了神情:“你瞧瞧,真是玩野了,越來越沒個樣子,好端端的采什麼雪蓮?”

  “你問過了嘛,就知道你喜歡,嘿嘿……”胤祥又跑去要摘那雪蓮,我揣度著他必定喝了不少酒,擔心他又想出什麼花樣來,連忙阻止他:“不要摘!”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9
一二二

  “什麼?”他轉回身來,我連忙笑道:“你若真是因我喜歡,就不要摘它,讓它好好長在這裡吧。”見他一眨不眨看著我,又補充道,“真要摘了它,可怎麼處呢?難道把它放到尋常花園兒裡頭與牡丹芍藥之輩為伍?無論怎樣,我不願看著它枯萎至死,徒然煩惱而已。我既然已經見過它了,與它有過這千里萬里終得一見的緣分,不如就讓它繼續幹乾淨淨生在這清淨地,我們各自去吧!”

  說著,我已經拉著他往下走去,胤祥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問:“凌兒,你是說,'不如相忘於江湖'?”

  還來不及回答他,見多吉“呵呵”叫著往我們這裡跑來,一臉恐慌。此時正好有沉悶的“隆隆”聲從腳底傳來,就像多吉平時在屋子裡走動引起的震動感,我一時不知道什麼原因,也覺得好像有什麼危險正在逼近。情急之下,多吉用的像是藏語,我聽不懂,胤祥卻渾身一震,回頭往後面山上一看,大叫一聲:“坍雪了!”

  我也回頭看時,雪屑已經撲面而來,整個人被胤祥抱住滾倒,眼前頓時漆黑,只聽見轟隆之聲一陣一陣鋪天蓋地,似乎永無絕斷。

  等了許久,耳邊還嗡嗡直響,但周圍似乎已經停止震動了,眼前是胤祥壓在我身上的胸膛,心立刻被恐懼攥緊。

  “胤祥……胤祥……你醒醒啊……”並沒覺得冷,我聲音卻有些發抖。

  “哎?我醒著哪!你可別哭啊!”胤祥的聲音正常無比,“幸好這塊山石在這裡……”他抽出環抱著我的頭的雙手,用力往兩旁扒雪,然後一翻身放開我,指給我看。

  我們頭頂和上半身的上方都在剛才看雪蓮的黑色岩石下,除了這一點小小的空隙,四周都被雪塞滿了,“你沒事吧?”胤祥一邊問一邊從靴子裡摸出常備的匕首,使勁往前方劃雪,有時候好像長長的雙臂都已經沒入雪中,卻還是不停有雪塌落下來,塞住空隙。

  “你呢?剛才被雪砸傷了沒有?”我也伸手去扒拉雪。

  “你看我像有事的樣子嗎?不過……就是有點腰酸背痛……”他誇張地呻吟一下,嬉皮笑臉地抓回我雙手,“別扒啦,省點力氣,雪落了有幾尺深,咱們從下頭是沒辦法出去了。”

  “你……背上受傷了?”

  “哎!可千萬別哭,就憑我這身板,沒事兒!你還好吧?可有壓到哪裡?”

  剛才我整個人都被胤祥擋在下面,他抗住了所有的落雪衝擊,我自然沒事,而我擔心他背上被砸傷,此時困在雪下也束手無策。胤祥反而還安慰我:“沒事,有多吉在,這點兒雪也埋不住他,他肯定能找到咱們的。”

  我們的位置比多吉高,他雖然一般在我和胤祥獨處時都待在稍微遠一點兒,又視線能及的範圍內,但適才他全力往我們這邊跑來,一定也沒躲過,且越到下面,雪的衝力越大,不見得處境就比我們好。只是胤祥這麼說,總算是點安慰,我沒說話,有些發愣起來。

  “多吉!多吉!”胤祥扯開嗓子吼了幾聲,在小小的空隙裡聲音大得震耳欲聾。

  這樣叫幾聲然後靜下來細聽一會兒,反覆了好幾次,才聽見多吉號叫般的回答,聲音很小。

  “聽起來,這是隔著雪了……”胤祥想了想,“如今只有等著了,凌兒,怪我……”

  我當機立斷摀住了他的嘴:“越是這樣的時候兒我越是聽不得怪誰這樣的話。世事無常,能怪誰去?我們不遠萬里來到喀爾喀蒙古,又來到這雪山,能怪誰?再說,要怪,不也得怪我?是我偏要提起什麼雪蓮的。不過也怪你,聽聽就罷了,偏生還真的跑來了,沒見過你這麼傻的人!”

  “哈哈……”胤祥仰“天”大笑,“好……這才是凌兒呢!可惜酒都喝光了!不過,你真的一點也不怕?”

  ……

  話題漸漸沒有了,我開始覺得每次開口都像是在散發掉全身僅有的熱量,又吸進了一塊冰,頭頂上方原本淡藍色的冰層也一點一點接近深藍,外面一定天黑了,不知道阿依朵她們知不知道我們來了這裡?

  “凌兒!”胤祥的臉突然湊得很近,神色緊張:“你可是冷了?唉!剛才那酒要是分你一半兒喝就好了!”

  “一點兒都不冷,就是想睡覺……不如我先睡一會兒……”被他這麼一呼喝,才覺得精神恍惚,懶懶的想睡覺。

  “不能睡!你醒醒,跟我說話!”胤祥居然毫不留情地猛搖我肩膀,不讓我睡,“就說……剛才我喝的紹興花彫!你不是也喜歡嗎?”

  “是啊……醇香低回,纏綿不盡,呵呵……”我昏昏然胡亂答應著,覺得自己迅速地跌進一個溫暖的地方,環抱著自己的都是溫柔的被縟……胤祥的聲音在身後、耳邊、肩頭或焦急或哀傷地訴說著什麼,我只能在朦朧中偶爾的一陣清醒裡抓住身後這個人的胳膊,在他懷中睡得更安穩一些……

  “凌兒,這裡是不是你講的,冰雪皇后的宮殿……如果是,要怎麼才能寫出”永恆“兩個字……”

  這帶著冰封般深刻憂傷的疑問讓我迷惑……一時間,覺得自己是在烏爾格溫暖的宮殿裡,正在熊熊的爐火邊對小王子講冰雪皇后的童話:“……冰雪皇后說,只有小男孩和小女孩用自己的身體擺出”永恆“兩個字,他們才能離開這無邊無際的冰雪世界……小伊達流淚了,小格爾達輕輕擦開他的眼淚,讓他睡在自己腿上,當他們睡著的時候,雪地上就留下了”永恆“兩個字……”

  我講故事時,小王子聽得入神,阿依朵一邊點頭一邊又不耐煩,胤祥總是陷在厚厚的皮褥子裡,好像在打瞌睡,等我講完了才大大地伸個懶腰:“凌兒,你可真能編,今天竟還講不完……”紅紅的火光跳躍著映在宮殿堅固的、掛了美麗壁毯的石牆上,外面的世界被冰雪封凍,這種單純避世的生活其實很合我的心意……

  ……

  耳邊的長嘯與粗野的呼喊一聲迭一聲地呼應,震得我煩躁慌張。那個溫暖的畫面少了些什麼,讓我覺得寂寞?

  有一個人,他輪廓深深的臉,永遠沉默堅毅的孤獨背影,從冥冥中喚我回人世的那雙不顧一切的眼睛……胤禛,我不是沒有想過,就此離開。你可會怪我?我總是那麼自私軟弱。但我心裡有根無形的線,隨著你的牽動而痛,沒有你的消息時,它就擰著心,等待。

  ……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9
一二三

  冰碴飛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中。多吉粗重的呼吸和狂亂的叫聲在夜空裡迴蕩,我睜眼,看見夜空中一輪殘缺的明月,全身蓋著白雪、發狂般的多吉向我伸出鮮血淋漓的雙手,身後,一雙有力的手將我舉向月亮……

  一陣顛簸之後,我隱隱約約看見雪山下,採蓮人簡陋的小屋子前燃著一堆高高的篝火,那場景儼然是最精美的油畫。那屋子裡有燒得熱騰騰的大炕,只可惜,我已經睡不安穩,一時燥熱得輾轉反側,一時又冷得瑟瑟發抖,陷在冰與火的反覆折磨之中,我不再有夢,也不太清楚那一聲聲呼喚是來自身邊的人還是腦中幻覺。

  有人輕輕環抱住痛苦中不安的我,在耳邊呢喃安撫。我驚奇地感受到那胸腔中的心跳正伴隨著每一聲對我的呼喊,模糊中好奇地傾聽讓我平靜了少許。

  不知何時,溫熱的氣息慢慢落在臉頰、額頭……肌膚能感受到那唇疼惜的輕觸,滾熱得帶著微微的顫抖。

  這是那個永遠等待著我的親切懷抱嗎?攀住他的脖頸,彼此急切地索取著溫暖的擁吻,滿足於他的大手輕輕穿過我的頭髮,雙臂緊緊擁抱,箍得我呼吸困難……

  只要有你在就好了,這樣安全地緊擁著我的心……你總是這樣不惜一切保護我們,然後一個人留在那裡承擔所有……“胤禛”,我輕喚出聲。

  那個懷抱瞬間就僵硬了,對我渴望的索取也忽然停止,溫熱的唇和肌膚輕輕離開了我。為什麼?我不滿地伸手出去,有一瞬間我聽見門外風雪呼嘯,然後再也沒有了動靜,任我怎麼呼喚……我又獨自回到痛苦的掙扎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當我醒來時,屋子裡面空無一人,沒有窗戶,昏暗中能看見,用粗糙石頭砌起的低矮屋頂下,隨意放著很多石製的生活器具。努力地回想著昨天的一切,怎麼都有些糊塗,那熱烈的吻和激烈的彼此索取都是夢嗎?胤祥呢?多吉呢?

  推開門,雪片在狂風中捲成一團一團,打得我差點無法呼吸,昨夜什麼時候開始下雪的?我用沉重的頭努力回憶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雪人……

  雪人?

  跌跌撞撞踩著積雪轉到雪人面前,撥開冰雪凍成的眉毛鬍子,胤祥青紫的臉想衝我笑,卻只抽搐了一下:“凌兒……下……下雪了……”

  天地間白雪亂舞,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的淚剛湧出眼眶,就被凍在胸前的斗篷上。什麼都不能說,連忙握住他的手往屋子裡面拖。

  活動了好幾次,胤祥才從雪裡徹底拔出了兩隻腳,風雪中,還先往前兩步,動作艱難地踢了踢一個雪堆,那雪堆中露出一截深色的木頭,看樣子雪下掩蓋著的是一堆木柴。我不解,但胤祥一定要弄開那雪堆,不肯挪步,我無計可施,只好先胡亂幫他蹬開那雪。

  厚厚的雪下面,是用極高的技巧堆起來的一大堆篝火木柴,蹬開最上面一層已經燒焦又被雪打濕的木頭,風雪中赫然見到,在柴堆的最中心,幾根木柴居然還燃得通紅。一見空氣,那火迅速撲騰成了明火,但又因為溫度太低風雪太大,剛躥起的火苗很快就被蓋滅了。

  我見胤祥還痴痴地瞧著那火,便用盡僅剩的力氣將他拖進屋子,他渾身僵硬得坐不下來,我只好拿起炕上粗糙的氈毯往他身上裹。

  他由著我擺佈,只是傻笑:“凌兒你瞧見了沒有?我看了一夜……這滿天滿地的雪,竟滅不了那樣一星心火。”

  相對站在因沒有光源而黑暗的小屋子裡,我用發燒得滾燙的手心暖著胤祥結冰的臉,終於忍不住把頭抵在他胸膛上,為我的遲鈍、為他的傻,哭了。

  多吉在風雪中跋涉一夜,終於叫來了人。阿依朵聲勢浩大地帶著幾輛犛牛大車和許多衛隊奴隸,見到我們的第一件事,竟是“啪”地甩了胤祥一個響亮的耳光!我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胤祥毫無反應地受了這一耳光,卻向著我笑。

  回到宮殿,我和胤祥自然都病倒了。這場風雪一停,阿依朵就從烏爾格請來了最有名的蒙醫、藏醫、漢醫。我的病,無非是身體虛弱又受寒引起的,只要慢慢驅寒,再加以溫和調理。胤祥卻病得出奇的重,最初還瞧不出來,過了些日子慢慢就顯出不好的症候,臉色潮紅,時常咳喘。醫生當中,蒙醫和藏醫雖然也都有各自精深的傳統醫術,但我聽不懂,只有那漢醫說了些話我聽進去了:“爺這症候,內外夾攻,來勢不好啊……其內憂,鬱結於心而傷肺腑,如今外受風寒侵蝕關節,趁虛上行傷及心肺,不易調理。不用藥,自然是不能好,用藥之後,恐有損壽數也未可知啊……”

  “怎麼可能!什麼叫有損壽數?我不也是憂結於心、外受風寒?他平日裡比我身體好多了,怎麼反而他的身子受損更重呢?”聽這老大夫慢條斯理說出這麼可怕的論斷,我急怒攻心。

  “這……恕奴直言,小姐你想必天生有些不足,故平日裡精於調理,且心胸豁達並無執念,故易於散發,這便是大幸啊!再加上,小姐你受寒也比那位爺輕得多……”

  那些話當然是背著胤祥說的,我不願意相信這一切。什麼心胸豁達?只不過我經歷了時空逆轉,幾次生死之變,面對讓人難以接受的現實時,更容易接受些罷了,胤祥是草原上的千里駒,怎麼會就此被那功名繁華絆住了心,還在心中鬱結成病?

  聽說藏醫中有一味配方極珍貴的藥材,驅除體內寒濕最是有效,阿依朵派人出去尋找,直到來年開春才找到藏醫中很少的一些收藏。這時候,我的病早就完全康復,胤祥仗著自己身體硬朗,服了藥硬撐著好轉了一些,但時常出現咳喘燥熱,明顯是病根未除,我心中憂慮,每天細心照料他飲食藥物,只盼他能早日好起來。

  自從那場意外之後,胤祥對我的態度看似沒有變化,卻總像有些羞愧之色,我很不忍心。難道彼此瞭解了對方的感受,心中不是反而很坦蕩嗎?我們本來就友情甚篤,又這樣長久的親密相處,有些連自己也分不清楚的感情還不正常嗎?但是胤禛一直是我心中最特殊的唯一,而胤祥也發乎情、止乎禮,用那樣近於自虐的方式懲罰自己,我很疼惜胤祥這一直至真至純的心性。擔心他又為此多一樣心事,對恢復身體不利,我自己還剛能起床活動,就開始每天過去看著他吃藥,對他的態度一如既往,他漸漸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意,尷尬漸消,越發對我乖乖地言聽計從起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9
一二四

  天氣剛剛開始轉暖,冰雪還未完全消融,胤祥就吵著要回烏爾格去,我知道,他是想著胤禛或許會有信兒,或者胤禛自己什麼時候就來了也不一定。我何嘗不是這樣想,但因為胤祥還未痊癒,不能顛簸活動,所有的人,連我,死活關著他不讓他出門。這樣又過去兩三個月,老奴隸阿拉巴圖被派過來問我們,今年去不去看“那達慕”,摔跤大會,阿依朵見實在攔不住胤祥,態度有些活動,而我也開始徨夜難眠,總覺得看見胤禛在烏爾格的夏夜的皓皓月華下徘徊著,向西方久久遙望……於是一行人又起程向東,回到烏爾格。

  性音就等在烏爾格,我們大隊人馬還沒安頓好,就被他找到了,阿依朵對每次京城來人見慣不管,她剛帶了所有人出去,性音就對我和胤祥唉聲嘆氣道:“好我的主子哎!要是早個兩天就好了!咱們王爺剛到這兒,一打聽到十三爺和凌主子都病了,急得連夜就要騎馬過去!都到了烏爾格西邊兒,那叫什麼……木耳山,才被我死活拉住了,王爺等了兩天,沒日沒夜地轉悠,瞧得和尚我心裡都刀絞似的疼……”

  於是烏爾格西邊,穆爾博拉山下,多了兩個不分日夜騎馬徘徊的身影,一直到這年的冬雪降臨。

  第三十七章 戰場

  那是康熙五十四年,胤禛沒有再來,但我和胤祥的醫案和藥方被帶回京城,然後帶回鄔先生親筆細細寫成的醫案、方子,以及按份量、次數、日期精心包好的藥材。

  康熙五十五年,剛剛開春不久,胤禛來了,我縱馬飛撲出三十里,在草原上接到了他。我們沒有進烏爾格,就在草原上搭起敖包,漫遊了六天。胤禛好像突然變老了,我總想撫平他額上平添的幾道皺紋,他總是連熟睡時也將我抱得很緊很緊,害得我整夜不敢動,每天都全身痠痛。胤禛和胤祥憂心地談起京城的局勢,在我聽來,那裡就像一個蓄勢已久的炸彈,包括康熙在內的各方都累積了越來越大的力量,總有一天這被強行壓制的平靜會被打破,那時候各種力量的爆發會有多麼驚人,可想而知。

  臨走時,胤禛對我和胤祥說,要小心南面準噶爾部的動靜。準噶爾部包括了漠南蒙古的一部分和青海西藏的東邊,準噶爾部現在的頭領,封號額爾德尼卓裡克圖琿台吉的策妄阿拉布坦說起來也是胤祥的娘家親戚,與策凌等級品次一樣,卻很有野心,一直與朝廷不合,去年,他派兵襲擊了哈密北境五寨,雖然算是蒙古人內部紛爭,但這種擅自動武,不由朝廷出面調解的做法很是狂妄,康熙已經對他不滿。

  “聽說阿拉布坦暗中還在挑唆蒙古其他各部,我看,他日若力量成熟,準噶爾部必有些麻煩。胤祥,策妄阿拉布坦與策凌也頗有些淵源,你要留心了,若策凌有什麼異動,你切不可莽撞行事……”

  “當年皇阿瑪御駕親征,平定了准噶爾部才二十年,他敢造反?!”胤祥狠狠地回頭瞪了一眼烏爾格方向。

  “胤祥!”胤禛沉肅地喝轉他,“你也明白,以你的身份目前切不可出頭,你還怕京裡頭那些小人沒話說嗎?!”

  “千萬記得,若有不妥立刻就走,派兩個可靠的人從不同的路進京給我送信兒,你帶好凌兒直接往東走,進了呼倫貝爾草原,我自會安排妥當。但這只是萬一,阿拉布坦短期內不至於就有那個本事策反,若有,必是聯合了其他各部的力量,我必然也能得到消息。總之,你要時時留意,我也會有信兒給你……”

  這次的離別,就在胤禛的千叮嚀萬囑咐中過去了。稍稍不安的等待中,康熙五十六年的春天平安到來,好像一切都很平靜,策凌照樣去自己的領地“春遊”巡視,阿依朵照常召集了各部頭人開摔跤大會。

  但是,奇怪的跡象還是一點點表露出來:京城那邊斷了信息,摔跤大會上也沒了幾個往年常見的西藏頭人、喇嘛的身影……

  直到摔跤大會結束後的一天,胤祥怒氣衝衝地拉著我來到烏爾格街道上,胤禛曾來過的那所宅地,我看見一身蒙古人打扮,戴著大氈帽的性音臉色沉重,心中已經明白大半。

  “我們竟是被策凌悄悄軟禁起來了!你看看,東邊過來的人都被他們攔截了,見是京城來的一律不讓進喀爾喀,性音竟是先在漠南蒙古混了兩個月,才得和蒙古人一道進了烏爾格的……”

  策妄阿拉布坦入侵西藏,企圖挾達賴喇嘛號令“眾蒙古”,等於是向康熙宣戰了,而策凌今年春天的“春遊”中,竟是集結了三千蒙古鐵騎,派去準噶爾部幫助策妄阿拉布坦。因為草原廣闊,騎兵集結都在南方,所以我們在烏爾格居然毫不知情。

  “王爺讓我留在這裡,想法子幫你們離開喀爾喀。”

  “現在能有什麼法子?在人家的地盤上……好在策凌只敢暗中相助,還不敢明著出頭,應該是在觀望,畢竟要管轄偌大的喀爾喀草原,沒有朝廷力量撐腰,你舅舅和外公也不是那麼容易彈壓的……”我快速地說著,慢慢坐下來。

  “我外公那樣兒你也見著的,知道什麼?必定是策凌的主意!當年皇阿瑪剛收服喀爾喀草原,為何苦心把我皇姐姐嫁給他?公主去世才幾年,他就不安分,竟是個白眼狼!若不是大札薩克在這裡,我一準兒燒了他這破宮殿!”

  “唉,他們畢竟是你母親的親人,大札薩克也不一定完全不知情,只是策凌這舉動不過是趨利避害的貪心所致,也是人之常情……”

  “他是我舅舅?皇阿瑪還是我阿瑪呢!”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9
一二五

  “好個忠肝義膽的十三爺,好個明白的凌主子……”胤祥臉紅脖子粗地還要說下去,性音脫下帽子,摸著自己的光頭站起來,沉聲讚道,“說句砍頭的話兒,皇上這麼委屈十三爺,咱們都為十三爺抱不平啊,十三爺這句話,真該讓皇上聽聽……只是眼下,凌主子當真想得明白,鄔先生也是這麼說:策凌明白自己沒有朝廷的幫助坐不穩喀爾喀蒙古,可是又像狼一樣貪心,這次暗中襄助策妄阿拉布坦,並不敢大張旗鼓,他出了兵的消息,也是草原上有人洩密,眼下朝廷為著安撫喀爾喀蒙古,還沒有把這個信兒張揚出去。鄔先生的意思,十三爺和凌主子眼下也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再盡快想法子離開。”

  “裝不知道容易,要離開卻難,只有一個人,若能得到她的幫助,我們就一定走得了!”我不假思索地說道。

  “誰?”胤祥立刻問道。

  我剛才是一時嘴快,現在卻有些拿不定了:“只是……不知道策凌出兵,她是否知情……”

  “你是說……阿依朵?”

  阿依朵神采奕奕高踞馬上,看著馬場裡面的衛隊訓練這兩年才長成的小馬。我也略看了看,才驅馬來到阿依朵身邊,不等她先說話,閒閒問了一句:“今春,台吉大人在西藏試了馬,不知這些年戰馬培育成效如何?”

  阿依朵一愣,眯眼看看天,突然打馬在原地轉了個圈兒,笑道:“哈哈,你們知道了。”

  沒想到她不但知道,而且還如此無所謂,我心中一沉。因為擔心胤祥和阿依朵都是直率火暴的性子,言語若不和就會壞事,我好不容易勸服了胤祥,才獨自一人前來。果然,現在阿依朵的樣子如果讓胤祥看了,恐怕姐弟兩個立刻就能打起來。

  “你笑什麼?阿依朵,你難道願意草原又起刀兵,草原子民受苦?”

  “嗯……不好……你知道了,就是說大可汗也知道了……不過也不一定……”阿依朵沒理睬我,叉著腰望著天自言自語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往四周看看,見近處無人,突然向我詭秘一笑,把身子湊到我旁邊來小聲問道:“這消息,必定是你那個‘他’傳來的了?不錯,還算有本事,不過他是從朝廷知道的呢還是自己先知道的呢?現在全天下都知道,大可汗的京城,不是那麼回事兒,大可汗的兒子們,正在……”

  她用手比了個摔跤的姿勢,看看我的樣子又笑道:“有什麼好驚訝的,那一年陪你買下多吉時遠遠站在山頭,和胤祥站在一起的不是他嗎?還算是個有情義的漢子……胤祥在兄弟裡頭只有和先前太子和四阿哥要好,太子沒了,他一定就是四阿哥了。不過我真不明白,你和四阿哥好,跟胤祥瞧著也好,真叫人糊塗……”

  她只糊塗了一小會兒,就甩甩頭算了,轉而又說:“可是光有情義有什麼用?我聽說,八阿哥才是最有能力做大可汗的,漠南蒙古各部時常和他來往的,你那個四阿哥,如果能保護你們,怎麼會讓你們流落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不過還好,你不像那個什麼公主……”

  她一臉嘲諷和鄙夷:“嬌滴滴的像根草似的——風一吹就倒,草原這麼美,她還整天哭喪個臉,又嫌牛羊肉葷腥,又嫌學騎馬磨破了手,死了也清……解脫。”阿依朵總算沒說出“死了也清淨”,興致勃勃地接著長篇大論道,“不過你就可愛多了,挺合我胃口的,不想中原也有這樣的女子,我知道,你們不就是想走嗎,可是‘那個人’又不能保護你,你回去又能怎樣?不如就留在草原上陪我算了!還有胤祥,大可汗不肯把草原分給自己的兒子們,倒把自己的兒子都關起來了——肯定是老糊塗了!還理他做什麼?回草原來,自由自在的多好?”

  我很震驚——平日裡笑聲比話多的阿依朵,原來頭腦如此明敏,語出如此驚人。

  我很想大聲反駁她:胤禛可以保護我,他已經用了自己最大的賭注來保護胤祥和我,而且就算他的未來很艱難,做不成皇帝,什麼路我都會陪他走下去,胤祥也一樣。但一想到她這個可怕的提議,想到她的話裡有一些不可否認的現狀的確是事實,想到我居然有永遠離開胤禛這種可能性,鼻子突然酸了。

  見我發呆,阿依朵攬攬我的肩,大笑著策馬轉身要離開。我連忙拉住她:“先不要讓台吉知道,是我們知道他出過兵這件事!讓我和胤祥還有一點商量的餘地。否則,我們只好硬闖出你們的草原了!”

  她注視了我一陣,才說:“好吧,可是,不是你們說的,還有誰會知道呢?”

  “你們不是有人在攔截和京城的交通嗎?就說從來往的什麼人口中得知的,就說……朝廷要出兵了,現在要緊的是研究對策,你也不要讓他細究,要追究,就交給你來辦不就行了?”

  “朝廷出兵,也不會來我們喀爾喀草原的,你放心吧。”說著,她打馬而去。

  為了安撫胤祥的情緒,我想了一天,晚飯後正要慢慢和他說起,阿依朵就來了,剛說了幾句,說到什麼策凌本意不是想打仗,只是喀爾喀西邊的一些小片的草原近年老是被西藏一些喇嘛頭人吞併,朝廷的兵力又鞭長莫及不能替他們出頭,所以乘機……

  “阿拉布坦也是只貪心的狼,草原上誰不知道?我們只要自己的草原,不會跟他摻和的,如果朝廷出兵,我們就收回來再看勝負……”

  胤祥已經氣得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朝廷給大札薩克和台吉多少好處?還嫌不夠?還想去那狼嘴裡撿肉吃?你們是不是都被老鷹啄了眼?皇阿瑪多少苦心才平定了草原,還不是為咱喀爾喀,連公主都嫁過來了,他倒好,才沒幾年又幫著阿拉布坦跟朝廷作對,不知道天底下還有禮義廉恥?”

  阿依朵聽了有一瞬間發愣,但是面子上下不來,只好冷笑道:“你倒是忠心耿耿的,只可惜,你那個皇阿瑪只想把你關起來——他都不認你這個兒子了,你還替他瞎嚷嚷什麼?這裡隨便給你一塊草原,不比受那個閒氣強——你好好想想,你額娘是怎麼死的?”

  我阻攔不及,心中直叫苦:這話大大的不好!裡面的每一句,都直戳到了胤祥最隱秘不能觸碰的痛處。

  本來可以好好商量的事情頓時變成了火上澆油。果然,胤祥氣得渾身發抖,一拳頭擊向阿依朵座位旁邊一個京裡帶來的大青花半人高瓷瓶,瓷瓶應聲而碎,碎片濺了姐弟倆一身。

  衝突一起,守候在屋外的阿都泰等人都被驚動了,連忙進門查看,兩個蒙古女奴連忙躡手躡腳上來要給胤祥包紮手,也被胤祥兩腳踹開。眾目睽睽之下,阿依朵有些下不來台,憤憤然拂袖而去。

  這場衝突直接導致了矛盾明朗化,我們本來希望假裝不知,悄悄離開的計畫就這麼泡湯了。眾人憂心忡忡,一改以往在草原上自由輕鬆的氣氛,都處處留心起來,只可惜阿都泰年輕、武世彪粗率,孫守一雖然沉穩細心,但也不是個大局之才,竟是一點主意沒有。策凌果然是隻老狐狸,雖然心知肚明,卻也絲毫沒有表露出來,對我們也一如既往,只是我們的活動不再像以前那樣自由,走哪裡都有了策凌的衛隊跟著。阿依朵和胤祥跟兩個小孩子似的,再也不說話,見到了也是各自別開臉,只苦了我,在中間來回調和,希望能從阿依朵這裡找到轉機。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9
一二六

  牧草越來越枯黃,性音急得無計可施,於是我召集了眾人商議,想讓性音在冬季之前先回去傳遞消息,順便帶走碧奴和孫福來。我的理由是:眼下形勢停滯未明,且冬季到來之後,這裡的所有人都無法離開草原,大家都只有等明年開春才能有所作為,性音留在這裡也沒有用,回京城找胤禛和鄔先生研究了對策,開春帶著辦法再來才是正經。而帶走碧奴和孫福來,是因為考慮現在情形特殊,今後萬一有衝突發生,帶著婦孺,既危險又難免會拖累其他人,不如先讓她們母子安全轉移。

  在這次危機發生之後,我們多次在一起商議形勢,阿都泰、武世彪對我的話漸漸信服起來,胤祥更是沒什麼好說的,於是性音找到了最後一些還沒有離開的蒙古貨郎,帶著眼淚汪汪的碧奴和孫福來離開了。果然,只要我和胤祥還在,蒙古人並沒有留心到別的細節,他們順利地離開了。

  冬季剛剛到來,西藏的消息就傳來了,阿依朵也從來不向我隱瞞:準噶爾軍,其中就有策凌送去的三千騎兵,已經攻進了拉薩。此時統治西藏的也是蒙古王,稱作和碩特蒙古汗王,叫拉藏汗,阿拉布坦把他和他的蒙古家人、臣屬全部俘虜,很多還在戰亂中被殺死。

  “阿拉布坦太過分了!殘暴貪婪,現在沒有人能知道他想做什麼。”阿依朵很坦白地說,“我已經在勸說台吉大人,春天就召回我們自己的軍隊。”

  “不論你們打算怎樣做,我和胤祥都得離開。”

  “可是阿拉布坦居然佔領了整個西藏,大可汗肯定會生氣的,生氣就會出兵,那時候如果朝廷對我們的態度不好,台吉大人肯定是不會放你們離開的。”

  “策凌壞心眼,是想留我們做人質,讓四阿哥為難。那你呢?你不是也想留我們嗎?”

  “我當然不是了!凌兒!我是真心的,你看,你這麼瘦弱,京城都是壞人,四阿哥又不能保護你,你又回去那裡,該怎麼辦?”阿依朵一著急,漢語就生硬起來,我彷彿能透過她褐色的大眼睛直看到她腦子裡去。

  無論策凌、阿依朵、胤祥和我,各自都是什麼心思,在嚴寒的冬天又封凍一切時,都只能回到看似正常的,不停消磨時間的生活裡,等待。

  康熙五十七年春,圖拉河上的冰才剛剛融化,一個轟動的消息就傳來了:二月裡,康熙令侍衛色楞統率親兵,征剿西藏。色楞僅率領滿、漢、土司兵數千名向西藏疾進,在西藏的喀喇烏蘇河與準噶爾軍相遇,一戰之下,竟全軍覆沒。

  戰爭的消息不可抑止地在烏爾格傳播開來,策凌聽說朝廷軍隊大敗,竟也依然不動聲色,並不讓自己的騎兵撤軍,顯然是嘗到甜頭不肯撒手了。見此情形,阿依朵在我的勸說下有些動搖,連小王子成袞札布初也開始感受到氣氛的緊張,不再纏著我們問這問那。

  此時,南方的牧民擔心受到戰亂影響,紛紛北上,胤祥聽我轉述朝廷戰敗,已是天天坐立不安,又見這段時間有亂可趁,立刻讓所有人隨時做好離開的準備,打算找機會悄悄離開烏爾格。

  策凌對我們盯得很緊,眼看夏天到了,還沒有機會,胤祥想著朝廷下一步應當如何用兵,又是心癢難熬,又是煩躁不安,漸漸的連我都無法安撫他了。正著急間,風塵僕僕的性音趕到烏爾格,據他說,一路上牧民很多,巡邏的騎兵也多,我們應該立刻趁亂離開,胤禛的人就在東邊接應。接下來的幾天裡,大家正在有條不紊暗自準備,胤祥卻不依不饒地問性音,朝廷戰事如何,性音被問了幾次,拗不過鬆了口:“……現在撫遠大將軍王的大軍差不多都該進駐西寧了,不但欽封了大將軍王,皇上御駕還送了大軍出京,那場面……嘖嘖……現在京城裡說什麼的都有,王爺一頭還要全力調度大軍後方的糧草,熬得苦!天天咬著牙只是辦差,臉上就沒見過笑影兒……”

  胤祥哪裡還聽得下去,慢慢坐下來,直髮愣:“大將軍王……”

  當晚胤祥就犯了病,咳喘了半夜。他這個症候除非受寒或過量飲酒,平時很少犯的,沒想到這溫暖的夏天也會突然犯病,又在這當口兒,急得眾人都圍著他忙,策凌派了幾個蒙醫過來,調理了兩天,又按照鄔先生的一個方子服了藥,才慢慢好了些。

  這天傍晚,我正守在胤祥榻邊,聽著外面不知哪裡傳來的馬頭琴聲看書,一直閉著眼好像睡著了的胤祥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凌兒!我們今晚就走!”

  “你不是正病著嗎?怎麼騎馬?”

  “我昨天就沒事了,今天是裝的,鄔先生的方子哪次不是喝三劑就靈?”

  “可是……”

  他狠狠捶了一下臥榻:“凌兒,再不走,我就要憋瘋了!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皇阿瑪腳下,找他問個清楚!”

  “你別著急!我明白,我們這就走。但你得聽我的,可別誤了大事兒。”我握著胤祥的手,半懇求半命令地搖了搖,把他按回病榻,起身立刻一個一個去知會其他人。

  趁眾人開始各行其事,我把多吉叫到房裡,問他:“我馬上就要離開草原了,要去一個和你的家鄉、草原都不一樣的地方,如果你捨不得離開,就留在這裡,或者回西藏……”

  多吉痛苦地扭著自己的耳朵,突然轟隆一聲坐到地上,抽抽搭搭地說:“主人不要我啦?”說著就要開哭,嚇得我連忙小聲向他解釋一陣,他什麼都認,只要繼續跟著我們,既如此,也隨他了。

  夜色漸深,我把藥都扔掉,佯怒打發兩個蒙醫回去取藥,阿都泰、武世彪等人敲昏了裡外的女奴、衛兵,眾人一個接一個出了宮殿,因為都是牧民裝扮,在烏爾格城內倒不顯眼。只是多吉未免太招眼,只好蜷縮著藏在我們唯一的一輛馬車裡,我著男裝,與胤祥騎馬走在最前面,看似不慌不忙,卻隨時擔心著身後的動靜。

  很快就出了烏爾格,漸漸沒什麼人煙了,我們招呼多吉下車,開始策馬飛奔向西。策凌怕朝廷征剿,在東面和南面設置了不少軍隊巡邏,一來探聽消息,二來設置關卡,所以我們最後決定仍然按來時的路,先向西一段,再往南,繞出策凌佈置的軍隊分佈範圍,最後才往東,雖然繞了路,但也是無奈之舉。

  大家埋頭疾馳,四周安靜得只有我們的馬蹄聲,因為不忍心下殺手,那些被打暈的人很可能已經甦醒,說不定很快就會有大軍四處追趕找尋,我們必須盡快離開視線開闊的草原,進到南北走向的山脈裡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0
一二七

  果然,一向非常安靜的烏爾格有了些喧嘩吵嚷之聲,身後大家沒有說話,卻暗暗加快了速度,馬鞭破空劃下的颯颯之聲不絕。忍不住回頭掃視一眼,宮殿四周已經燈火通明,燈光下可見騎兵巡遊集結的身影。

  高大的山脈看著已經近在眼前,卻始終到不了,身後又有了追兵,聽那馬蹄聲,人數還很不少。

  剛剛來得及躲進兩道山脊中的一小塊樹林裡,後面的騎兵手中無數個火把就映亮了我們身後的草原,只要他們四面包圍搜山,恐怕難免武力衝突,胤祥怒道:“策凌這隻老狐狸,居然連西面也不肯漏下!”武世彪則已經拔出長刀,打算一戰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遠遠吆喝著什麼向這邊趕來,蒙古騎兵們突然暫時停止了行動,紛紛向後張望,我們從高處林間往下看時,阿依朵只帶了幾個人,也隨後飛奔而來,一路趕一路喊著什麼。我經過這幾年草原生活,蒙語說得不算流利,但聽懂已經沒有問題,聽見阿依朵叫他們收隊回去,我驚喜地看了看胤祥,他只抿了抿嘴,面無表情。

  “可是宮殿四周只有這個車轍印是新的!”騎兵隊長也用蒙語大聲向阿依朵報告。

  “他們用的不是這樣的車!再說,這一路向南都是台吉大人的騎兵,不用擔心。走吧,走吧……”阿依朵的聲音很大,像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騎兵們擾攘一陣,果然紛紛收兵走了。

  阿依朵走在隊伍最後面,轉身時,向我們藏身的這一帶看了一陣才回頭,隨即響起一曲清澈嘹喨的《鴻魯嘎》,阿依朵的聲音在草原夜空裡直傳出很遠。

  《鴻魯嘎》的歌詞是可以自由發揮的,草原人用它來唱很多不同的生活感受,阿依朵唱的詞,是我從未聽到過的:

  鴻雁飛去南方,那裡有肥美的水草和魚蝦,鴻雁飛去南方,它還會回來喲,親愛的朋友你可會隨鴻雁回轉草原?

  鴻雁飛去南方,路途多艱辛,獵人的弓箭時時追趕喲,親愛的朋友你可會隨鴻雁回轉草原?

  ……

  “她在給我們送行……”我向著阿依朵去的方向揮揮手,雖然她看不見。

  “走吧。”胤祥悶頭吐出這兩個字。

  因為阿依朵說向南一路都有騎兵攔阻,我們只得再向西,從大山脈西麓再往南走,所以一夜都在山中跋涉。當太陽從我們身後的山頭上升起時,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而胤祥犯病剛剛痊癒沒幾天,大家也很不放心,又休息了一個上午。這樣緊緊趕路,還是用了三天才到達我們來時走過的大“泡子”,只不過,我們來時是沿它的東岸向北,現在則是沿西岸向南。

  向南走了兩天,發現沿路牧民紛紛北遷,只有我們是往南,有來往少量蒙軍經過時,我們只好停下,假裝往北的樣子,待他們過去才能繼續向南。

  這樣表面慢騰騰,暗裡快馬加鞭地直趕了有十幾天,我們發現路上零散的蒙軍越來越少,到後來幾乎絕跡。我以為已經脫離危險區域了,向他們詢問時卻個個搖頭不語,胤祥也不說話。這天正好經過一片草原時,遠近幾座小山之間散落了不少馬糞,胤祥和武世彪兩人不約而同地用腳去踩開馬糞觀察了一會,又四處望了一陣,最後對視一眼,似有默契。

  眾人商議時,我才知道,越向南走,不知究竟是哪方的軍隊集結得越大,還有小部分的戰爭痕跡。

  “難道會是朝廷的軍隊,北上到這麼遠?”我不由得著急,忙問道。

  “咱們已經在漠北與漠南蒙古交界處,朝廷的兵馬若要北路從這裡清剿準噶爾軍的援軍,不是不可能。”孫守一說。這個“準噶爾軍的援軍”,自然是指策凌的人。

  “十三爺,我們要立刻想個法子避開戰場!你若被朝廷的人發現,可比回到策凌那裡還危險!”我立刻想到這一點,脫口而出。

  “我已想過了,咱們這就往東走。”胤祥淡淡地道,目光卻向馬車外的戰場上逡巡了良久。

  當天夜裡,我們仍然趁夜色的掩護匆匆趕路,我坐在馬車裡,搖搖晃晃昏昏欲睡。這時遠遠走在最前面開路以及探聽消息的性音突然打馬回轉,向胤祥說著什麼,馬車急停,我一下子驚醒了。伸頭出去看看,發現我們又來到了一個小湖泊旁邊,一帶小小起伏、東西走向的山丘下面,有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胡楊林,現在已是草原的初秋季節,漫天星光下,隱約可見胡楊樹葉已然泛紅,美不勝收,卻又因為黑夜的掩蓋而神秘莫測。

  “……他們以為我們是秋徙的牧民,叫我們別往前走了,我說我們急著要趕去錫林郭勒旗,問可有安全方便的近路,他們說待他們巡過這一帶才知道……”性音低聲快速地說著,武世彪等人都圍在一起商議起來。原來前面胡楊林後山脊上居然駐了一大隊蒙古軍隊,性音沒看見有多少人,只遇見了他們守夜的哨兵。

  “咱們得趕緊繞過去。”胤祥很快地說,一邊往四周看了看,“從這山丘背後繞過去先看看再說。”一邊回頭向我看了一眼,我立刻點頭也說道:“趕快!”

  一行人迅速轉過方向,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性音左右看看,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小聲問道:“十三爺,這裡頭可有什麼不對?”

  “你不帶兵,不知道這陣法,他們這一準兒是在伏擊什麼人。”胤祥一邊小聲催促著馬兒碎步急走,一邊回答。

  “哎?”

  “我也覺得不對,野外駐紮,怎會連個防寒驅獸的篝火也沒有,靜悄悄的沒聲沒息?”我從馬車裡伸出頭去,發表我的意見。

  “凌兒說得正是,還有其他原因,現在來不及細說,但蒙古騎兵怎麼行軍打仗我再清楚不過了,先避開是正經。再說,若天亮再被他們看見,指不定就會對我們的身份起疑。”

  “唉,我性音竟是個空有一身武藝,毫不知兵的莽夫……”

  ……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0
一二八

  正說著,性音臉上陡然變色,突然下馬伏地細聽,嘀咕道:“不對呀……”站起來想了想又說,“咱們趕緊走,這動靜不大,應該還在幾里之外。”

  “恐怕不在幾里之外,就在眼前了……”阿都泰神色凝重,望向南面。

  南面視線所及範圍內的地平線上,一隊人馬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但最前面兩面明黃色的旗幟卻是我們誰都知道含義的。

  “果然……”胤祥咬牙切齒,橫眉怒視胡楊林方向。

  “這不會是十四爺的大軍,不過是小隊人馬,很有可能是從這一帶蒙古各部徵調往西寧去的,所以只有少量騎兵,大部分都沒有馬,這厚厚的草,人踩著哪有聲兒?怪不得老覺得不對!”

  性音急急說道,一邊拉著胤祥要往山丘北面走。我也急得脫口而出:“胤祥!這可不是為朝廷揚威的時候!還不快走!”

  哪裡還有時間走?與我們相隔一個小小湖泊的胡楊林後,有人用蒙語發了一聲吼,劃破了黑夜,頓時吶喊喧天,蒙古騎兵突然連綿不絕地從胡楊林中衝了出來,向南面那隊人馬殺去。

  吼聲剛響,黃旗下的人馬就猛然停了下來,似乎慌亂了一下,但在蒙古騎兵還未衝到他們面前,他們為首的一匹馬上,一位將領突然也帶頭吶喊,鼓起士氣向前衝來,雙方幾乎就在我們眼前廝殺起來。

  這是真正的冷兵器時代遭遇戰!我一時看得愣了,心中正在暗讚,清廷那位將領看樣子是個人才,卻見一小隊士兵徑直向我們衝來,頓時慌了神。

  “凌兒還不上馬?”胤祥喝道。我連忙跳出馬車,爬上馬背,隨他們一起向北而逃。誰知那些蒙古軍隊不知怎的,卻也這麼快就開始潰退,幾個蒙古裝束的騎兵居然很快就跑到了我們旁邊,一起逃命去也!

  縱使現在萬分情急,我還是忍不住為他們的“戰鬥力”瞠目結舌。

  毫無徵兆的,我全身騰空飛起,向前跌落,反應過來時只能盡力蜷縮身子往草地上一滾,落地時還是沒能調整好腳的姿勢,兩隻腳踝處鑽心的疼痛讓我一時伏在地上起不來。

  “凌兒!”胤祥一聲怒吼在我身邊響起,我知此時情急,最不能出事的就是胤祥,忙忍痛向離我最近一匹馬上的性音叫道:“快拉他走!快!”

  胤祥正要調轉馬頭來救我,孫守一眼疾手快拉住他的馬韁,此時我們身邊已經有蒙軍和清軍在廝殺了,性音急得紅了眼,趁武世彪與一個騎兵混戰時的阻隔,一刀捅在胤祥騎的馬屁股上,只見鮮血飛濺,那馬兒仰天一聲長嘶,發瘋般狂奔起來。

  電光火石間,胤祥被馬帶著從我面前擦過。

  星光下,他一對虎眼睜得圓圓的都是恐懼,手盡力地向我伸來。

  不過是幾分之一秒的時間,我像平時安慰他那樣笑笑,搖頭,沒有伸手,他,或者應該說他騎的馬兒,轉眼就跑遠了。

  孫守一、阿都泰、性音隨即如法炮製,用刀砍了馬屁股,隨胤祥的馬狂奔而去。只有多吉,他一直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邊,我摔倒之後,他狂怒地吼著,把試圖接近我的人一個接一個摔了出去,我痛得淚眼模糊,只覺得身邊都是多吉和晃來晃去的人影,還有激盪耳膜的兵刃碰撞聲。

  感覺過了很久很久,周圍動亂的人群好像漸漸靜了些。手上還拉著剛才絆我馬腳用的馬索,幾個清軍騎兵已經來到我眼前,沒有接近,詫異十分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多吉,又越過他龐大的身軀,俯身看看我。

  “是個女子?”

  “什麼?女的?”

  “……”

  一群士兵密密地圍在我和多吉周圍,其中不少看樣子都是被多吉摔過的,一個個鼻青臉腫,也有拖著腳的,也有耷拉著胳膊的。見沒有人敢上前,多吉一把把我扛起來,像平常那樣坐在他一邊肩上,我這才發現,原來我穿的雖然是臃腫的男裝,剛才卻把大帽子摔掉了,現在一頭長發散亂下來,直落到多吉身上。

  因為坐在“高處”,我忍痛四周望瞭望:蒙軍被擊潰,四處逃散,清軍無意戀戰,略追了追,將其趕散了,正在收兵,草原上夜色茫茫,並無胤祥他們的影子。只要軍隊散開了,他們也能跑遠,想必不會有事,心下這才稍有安慰。

  大概有士兵報告了什麼,不一會,一個全身牛皮軟甲,外束錚亮鐵鎖鎧的青年將領在一群騎兵的簇擁下向我和多吉走來,上下打量了一陣,也是詫異非常,思索了好一陣,才向我用蒙語問道:“姑娘是哪裡人?莫非也是被叛軍徵召的牧民?”

  他思索的時候,我也在思索。因為他身後兩面大旗上,“撫遠大將軍王”的字樣近在眼前。

  見他這樣問,我低頭勉強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用漢語回答道:“將軍可是徵調兵力向西寧去的?十四爺已經進駐西寧了嗎?你別吃驚,我是滿族人,赫舍裡氏,剛才和我一起的同伴都是從滿洲來蒙古做買賣的正經皇商,這個,是數年前在草原上買到的奴隸。正是因為知道要打仗,所以我們急著趕夜路回去,不想遇上這麼一場混戰,現在同伴失散,我也受了傷,正是該當此劫。”

  我一路說,那將領一路神色變幻,待我說完,他又問道:“姑娘是滿族人?我聽著卻像是南方口音。為何卻又著蒙古人打扮,還是男裝?且姑娘在這大軍戰場之上,鎮定自若,毫無怯色,就是姑娘身邊這名奴隸,也不是等閒人家買得到的,絕非尋常。還請姑娘告知以真實身份,末將好稟報朝廷,再遣人護送姑娘回家。”

  千萬不能稟報什麼朝廷!我一心虛,又覺得疼痛難忍,咬牙思忖一會,問他:“將軍,到蒙古做買賣,穿蒙族裝束,也是常事,我一個女兒家,自然是穿男裝安全些。眼下我心急尋找失散的同伴,可否行個方便,讓我先走?”

  那青年將軍和四周的將士都笑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眼下非常時期,你身份未明,又開口便知我們行軍緣由,如何能說說便離開?再者,我並無為難姑娘之意,只是姑娘你受了傷,又獨自一人,如何能遠行?就是要尋找同伴,待傷好之後,我們遣人幫你尋找,或在各地發個尋人文書,或乾脆將你護送回家,不是更好?”

  他說得自然比我有理,我一時再想不出話來反駁,加之腳踝上鑽心的疼痛,越發說不出話來。一橫心,對他說道:“將軍,我給你看一樣東西,還請行個方便。”

  “姑娘,我勸你莫要逞強,要說話,且讓我看看你的傷,再說不遲。”那青年將軍和善地笑道,便命人抬來擔架。多吉卻不依,一聲大吼嚇得兩個小兵不由自主倒退兩步。

  我看眼前也沒有辦法,他倒也好講話,只好慢慢再說,於是說:“不用擔架,多吉剛才見你們傷我,現在自然不肯依的,就讓他帶我過去好了。”

  於是我仍坐在多吉肩上,跟著他們去到小湖泊旁,這時晨曦初吐,朝霞鋪了半個天,從湖泊旁到胡楊林一帶全都坐滿了士兵,至少有千人之眾,也有一兩百騎兵在其間,這才知道夜裡看不分明,其實他們人數眾多。

  我讓多吉把我放下來,自己在湖邊掬了一捧水洗臉,霞光映在湖面上,湖面又倒映了盡染橙黃、朱紅的胡楊林,真如人間仙境。我看了一陣,卻見四周不少士兵都向這邊張望,近處一個士兵見我看他,舉著手中正在擦拭的鋼刀出了神,我深覺不妥,連忙低頭掩了臉。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0
一二九

  那青年將領走到我面前,也坐下來,笑道:“姑娘可擾了軍心了,是我治軍不力,不過這些人哪見過姑娘這等人品?還請姑娘莫要同他們一般見識。”說著又拿起我的兩個足踝都試了試,低聲說:“這可麻煩了,姑娘先忍著些疼。”

  一陣刮骨剜心般的疼痛突如其來,我險些沒咬破自己的舌頭,卻見那青年將領自己倒滿頭大汗,頗有些愧疚之色:“姑娘,你的腳不光是脫臼了,還有些筋骨損傷,一時怕是難好,我這就命人搭起帳篷來,還請姑娘委屈順便,恐怕得給我親眼看看,先用些跌打藥才行。”

  我見這個和我年齡差不多大的武將臉紅冒汗,倒有些想笑,但轉念一想,左腳踝上戴著那把小金鎖,怎能讓他看見?於是脫口而出:“這可不行!”

  他更臉紅了:“姑娘,在下並非有輕薄之意,只是這傷不輕,若不盡快醫治,恐怕落下病根。”

  “呵……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確有為難之處……”這下,我也有些冒汗了,我可不想留下殘疾。

  “姑娘能否告知身份?末將也可派人將姑娘送至妥當之處,不知姑娘家在何處?”

  “我……我家自然在京城……”我從懷中掏出唯一一個隨時貼身收藏的物件——胤禛給我的臥龍香囊。

  清晨的陽光中,那精緻的明黃色簡直耀眼奪目,上面不多不少細細繡了九條張牙舞爪的龍,這將軍和他身後幾個人的臉色立刻變了。

  青年將領轉為跪姿,雙手接過香囊,捧在手中端詳了片刻,又雙手捧還給我,突然單膝向我行禮道:“末將該死!不知主子如何稱呼?”

  “哎,別、別……”我沒想到這小東西的威力這麼大,嚇得連忙阻止他,反又擔心自己闖禍了,“這個……我現在不能說,確有為難……”

  “那末將立刻上報朝廷及大將軍王,護送您回京。”

  “那更不行了!”我一把按住他,“你先聽我說。現在你能不能誰也不要報告?”

  他抬頭不解地看看我:“那末將就是死罪!”

  我心中叫苦不迭,想了想,示意他單獨和我說話。

  “將軍,請教尊諱?”

  “不敢,末將車騎校尉岳鐘麒。”

  “岳鐘麒……久聞將軍大名了,我以前聽年羹堯說過,你是岳武穆公的直系孫,很是驍勇善戰、智謀雙全啊。”

  聽我這麼說,他越發侷促,拜首道:“正是,小子不敢辱沒先祖,年大人謬讚。”

  我見他不怎麼會說話,倒也好笑,於是又問他:“岳將軍現在是哪位阿哥爺門下?”

  他眼中精光一閃,神色越發審慎:“末將沒那個福分,只知道皇上說什麼,末將做什麼罷了。”

  “哦……眼下,你是歸十四爺調管?”

  “是!大將軍王現在全權調度三路大軍及糧草。”

  這麼看來,我是不能指望他悄悄送我到胤禛那裡了,於是又不死心地問道:“將軍也知道,眼下情勢非常,能否讓我仍舊獨自離開呢?”

  “求主子愛惜千金之體,也饒末將一個死罪!”

  他完全不松口,我頹然。

  思前想後一陣,自從策凌這件事後,我覺得任何人事都有互相制肘的利益可以轉圜,現在他要報告的一是朝廷,二是十四阿哥,是不能避免的了,能不能在十四阿哥那裡轉圜一下呢?想到我們不多的幾次見面,又想到現在他們各自的立場和利益關係,直想得頭痛。

  “主子還有什麼為難之處?”

  “岳將軍切莫再叫什麼主子主子的了,我現在就是個破落戶兒,可不羞死我了?這樣吧,你能不能先幫我傳一封密信給十四阿哥?這信就由你來寫,就說說見著我的情由,然後說,我求你、也求他,暫時先不要聲張,更不要報告什麼朝廷,待我見面和他細說,由十四阿哥裁奪,如何?”

  經過我又是央求、又是恐嚇說“茲事體大”,他終於答應了,還當面寫了信,命兩個貼身小校用六百里加急文書傳到“撫遠大將軍王親閱”,還蓋了個“密”的封印。

  因為我們的所在離西寧不算很遠,又是六百里加急軍報,大將軍王的回信兒第二天夜裡就送到了。如我所料,他命令岳將軍不要聲張,並約束部下不得洩露隻言片語,立刻加快速度,帶著徵調的兵馬和我妥善趕往西寧,並且在直接見他之前不許見任何人。因為我不讓人給我看腳踝的傷,我又實在不能騎馬,連乘車的顛簸都無法忍受,岳將軍不知從哪弄了頂小轎讓四個士兵抬著我走,多吉又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轎邊時時盯著,見有不妥就吼上一聲,吼得抬轎的士兵臉都黃了,我倒十分過意不去。

  穿過蒙古絢爛的胡楊林,甘肅的漫漫戈壁,我又一次被命運無情地發落,忐忑不安地隨大軍向青海西寧而去。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