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52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3
九十

  第二十八章 暗香

  忙忙地幫胤禛整理著衣服,梳洗,一邊想著,到底這時候發生什麼事了?昨晚剛忙完大事,那麼晚才休息,這一大早就算辦事也該去宮裡……

  胤禛要我自己回去接著休息,自己帽子也不戴就大踏步走出門去,我儀容未整,不便跟出,但忍不住留一點門縫出來往外看。

  胤祥仰天背手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裡,已經跟雪人似的,胤禛顯然和我一樣驚了一下,趨身拉住他手臂:“十三弟!你這是怎麼了?”

  胤祥緩緩低頭,隨便晃晃頭上的雪,突兀地冷然一笑,道:“呵呵……四哥,我到你府上聽李衛說你不在,就知道你一定在這裡——同樣是擁美賞雪,紅梅傲霜,為何你這處是‘暗香浮動’①,‘繡被五更春睡好’②……我卻是‘斷魂只有曉寒知’③?”

  胤禛聲音猛地一冷:“什麼斷魂?誰魂斷?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四哥,老八老九手好快啊,你一定猜不到,我拚命十三郎差點就稀里糊塗地在夢裡去見了閻羅王……”

  “我們到裡面去說。”胤禛不由分說地拉著胤祥進了正廳,聽得他大聲吩咐,“暖酒上來,坎兒叫上性音去接鄔先生過來……”院子裡很快忙亂起來。

  我也急急忙忙梳洗整齊就要過去,碧奴取了我日常穿的白狐裘追出來,硬是給我搭在了肩上。

  屋子下面地龍不分日夜燒得暖融融的,此時門窗大開,窗外紅梅在一夜間開了好幾樹,分外妖嬈可人。胤祥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但我看著,傷心倒多於憤怒。我進去時,他正瞪著窗外在自顧說著話:“紫姑是從小就跟著我的,才十幾歲時我收的第一個通房大丫頭,雖身份低微……”說到這裡目光怔怔地瞥了我一眼,“可四哥你知道我,從來不把她當下人看的,她比我還大著三歲,平日裡噓寒問暖照顧我最是盡心的……我有次生病,她守著我三天三夜沒闔眼……皇上就要給我指嫡福晉了,我本都說好到時候一併兒給她開了臉抬了籍扶個側福晉的……我不明白……”

  這個平日裡遇到什麼事情都神采逼人的年輕阿哥此時委頓地搖著頭:“……她什麼時候也成了老八他們的人?就算我早知道全府上下都是眼線,也不相信她會……沒這道理……可我馬上就逼問了文三——四哥你知道的,我一向知道他是老八他們的人,只是一時懶得換新管家——反正蝨子多了不癢,哼……才知道紫姑這陣子老回去給她母親探病都是假的,她母親早就死了!她去見的,就九哥府的管家。”

  酒熱了,我倒了兩杯,先遞一杯給胤祥。我還是沒太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他顯然很需要傾訴和安慰。再遞了一杯到臉色鐵青的胤禛手裡,輕輕捏捏他在桌下握緊的拳頭,胤禛那憤怒與後怕交織的目光直直地移到我臉上來。

  眼見我們倆對視,胤祥一仰頭把酒全倒進嘴裡,突兀地干笑道:“四哥,我自小就最佩服你……你看如今八哥府上,整日車水馬龍賓客滿堂,可他那些門客心腹全部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鄔先生;我府裡頭也有那麼些女人,不要指望有個貼心的了——明知道都是為別人賣命的眼線,還那樣待她們,可結果怎樣?原來連紫姑都藏著身份,這麼多年溫柔情義竟是做戲?還想要我的命?可就算如此,我還是命人厚葬她……”

  說著他又無緣無故瞥我一眼:“……要我說,若是我也像四哥這麼……只要有了凌兒這麼一個……我準把滿府裡頭那些賤人都趕到黑龍江去給披甲人為奴!”

  我開始還側耳聽著,看樣子是胤祥最信任的侍妾受九阿哥指使,昨晚試圖暗殺胤祥失敗。低頭正為他們兄弟間的爭鬥已經到了要用暗殺手段的地步而驚心,卻沒想到胤祥說到我身上,不由一愣,先轉眼看胤禛。

  胤禛臉色在極短的瞬間微變一下,但我還沒來得及為此不安,他已經開始綻出笑容,很快地摟了一下我的腰,看看我,神色間溫柔無限,低頭想想,笑嘆到:“十三弟……這次是我連累了你……只是我十三弟人品尊貴,英武不凡,怎麼為那些個無情無義的卑污奴才灰心起來?京城和外藩多少王公貴族家的小姐都眼巴巴望著你呢,我這就去給你物色幾個品貌俱佳的,屆時請皇阿瑪一併指給你。笑話!我十三弟還愁找不到可人的紅顏知己?”

  “罷了罷了……我是再不敢相信了,這次僥倖躲過了,還指不定下次躲不躲得過呢!要是天天都得防著枕邊人要我的命,那種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

  他們說話時,我想了一想,臉上已是微微熱起來,這個十三阿哥,怎麼還是如此粗疏率性,看來日後那場禍事是難免了……

  見我有些尷尬,胤祥轉而問到:“鄔先生怎麼還沒到?”

  “雪天路滑,自然要慢些。”

  “我方才所說真沒一點誇張,鄔先生真是厲害。”胤祥說道,“那樣的心術智謀誰人不服?只是也太孤僻了些,不愛俗物,不沾名利……四哥,他好歹也該成個家吧?”

  胤禛放下酒杯嘆道:“十三弟,你還是不知道他啊。若不是我再三相請,他或許就在哪座山頭削髮為僧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頭又無緣無故亂跳了兩下。望著屋後虯枝斜倚,豔光傲雪,突然重新披好狐裘,在他們兄弟的目光中出了正廳。

  繞過院子一個小角門,又走幾步才進了梅林,雪大,落到睫毛上就融化了,晶瑩欲滴,我連忙把雪帽套上,碧奴已經趕出來給我打起傘。身後屋內,靜悄悄的沒人再說話。

  正在細細玩賞哪一枝梅最適合插瓶,鄔先生的笑聲響起,轉身看著他們重新坐下來,暖了酒在說話,我才重新回頭,找了一陣,終於打定主意,折了一枝小心抱著回去了。

  站在門口,房內暖意撲面而來,胤禛揮退碧奴,親自幫我拂掉頭上肩上的雪,脫掉外頭狐裘。我見鄔先生又在書桌後作畫,胤祥在一旁愣愣地瞧著,於是取過書桌上常擺著的大青花瓷甕,把梅花擺進去,也湊前去看。

  鄔先生手中一隻小狼毫蘸了硃砂紅正在點染梅花。橫生虯枝下,一個女子清窈的身形裹在一身茸茸的雪白皮裘裡,與茫茫雪地融為一體。她正微微抬頭似在賞梅,素手纖纖輕扶一枝梅花。畫面的角度能看到她的大半個側臉,烏黑的發髻挑落一縷垂在耳後,目光盈盈若有所思,嘴角含笑,眉間微蹙,姿容卓絕。整個畫面上只有紅、黑、白三種顏色,紅的梅花、朱唇,黑的虯枝、烏髮,白茫茫的天地,銀裝素裹冰清玉潔純美如詩。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3
九十一

  鄔先生眼中的我,比以前多了些沉靜雍容,少了很多隨時都像受了驚似的不安,只有眉目間那種氣韻始終未變。這樣的我,就是他當日的期望嗎?我的目光早已隨心思轉向正專心揮毫的鄔先生。

  胤禛卻從身後遞給我一杯熱酒:“小小喝一口,驅驅寒氣。”

  鄔先生放下筆,自己先默默看了一陣,才抬頭笑問在他身邊呆看的胤祥:“十三爺,今日是為你壓驚來的,這美酒、美景效果如何?”

  “鄔先生,你這支筆胤祥算是服了……這畫可不正是‘暗香浮動’四個字?”

  “俗!”鄔先生毫不留情地貶道,笑著大搖其頭。

  胤祥也不惱,笑著和他理論:“我胤祥肚子裡是沒多少墨水,但是這畫上梅花就像能聞到香氣,畫中美人就像一轉眸子便會看見我,暗、香二字不是恰如其分?浮動二字不是字字傳神?”

  “呵呵……那是因為十三爺鼻子底下,青花甕中,就插了一枝梅花,而畫中佳人就在十三爺眼前,不比畫更真切?”

  胤祥被駁得無話可說,鄔先生深意地看著我:“凌兒,你覺得呢?”

  我一直和胤禛默默站在一邊,一杯溫酒入喉,早有些醺然。見他這樣問,回頭看看笑容淡淡的胤禛,也走到桌前。剛提筆,突然又怕字不夠好糟蹋了畫,猶豫起來。

  “但寫不妨,我鄔某在,這樣的畫多少幅還是有的。”鄔先生笑著安慰我。

  我果然落筆,在空白的右上角寫:

  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④

  我一邊寫,胤祥一邊念,唸完最後一個字,鄔先生擊節讚一聲,對胤祥說:“十三爺,可見了這江南毓秀地,清淡西湖梅?”

  胤祥唸完了句子正在沉思,聽他這麼說,沉思的目光轉向我。

  鄔先生突然不再繼續這個詩畫的話題,轉而對一直一言不發的胤禛道:“王爺憂患很深啊。”

  胤禛沒言語,把我拉到軟榻處一人一邊坐下來,才沉聲道:“焉能不驚心?如今太子失德,哼……就算他不這個樣兒,我們多少好兄弟也會把他逼”失德“,如我們之前計議,太子很有可能再次……八弟他們的勢力如今已經盤根錯節,我們辛苦幾個月,好不容易小勝一局,他們就能立刻反噬,險些折損了十三弟,且那內奸竟能安插如是多年,如此之深。若是有一日,八弟做了太子,甚至登了基,我們還有活路嗎?眼前已是水火不容之勢,十三弟……”

  胤祥早已認真地看著胤禛。

  “你可怪四哥,拉你入這險地?自從昨夜開始,我們與‘那一邊’已成冰炭之勢,如今已經無路可退了……”胤禛語氣幽幽的,害我沒來由打了個冷戰。

  彷彿全身的血液都湧到頭上,胤祥臉紅得像關公,在空氣裡猛力一揮手大聲說到:“四哥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會怕了老八老九他們?什麼‘拉’我進險地?我是心甘情願跟著四哥的!若不是四哥自小庇護,我早就死在他們手裡了,還能等到昨兒晚?這條命留著了還不是四哥你的?!再說了,他們算什麼勢力最大?頭頂沒有老天爺還有我們皇阿瑪呢!”

  好個知事明理、一身肝膽的血性男兒!我望著他,無法掩飾心中讚歎,胤祥正要兀自往下說,鄔先生拿枴杖重重敲在地面水磨青石磚上“篤”一聲清響,朗聲笑道:“好!好個十三爺!”

  他也有些激動起來,自己倒了杯酒喝了,才轉向正專注等他說話的胤禛和胤祥。

  “四爺,十三爺正是天賜給四爺的無雙國士!頭頂沒有老天爺還有我們一代聖主康熙爺,此言堪比凌兒方才一句‘不為繁華易素心’啊。八爺他們如今看似一樹繁花豔冠天下,根子紮在哪兒?今年早些時候皇上一番貶斥,八爺羽翼下阿靈阿、王鴻緒幾乎便要吞藥自盡,呵呵……他們已走上邪路,如今四處伸手,看似滿城風雨,哪抵朗朗乾坤一輪紅日?況且……如今四爺你在朝野之勢哪一點差過‘八爺黨’?打個比方,四爺你是根深千尺,枝幹茁壯,看不出什麼景緻,但八爺他們,看似爬了滿牆遮天蔽日,卻畢竟只是枝幹柔弱的葛藤啊……”

  “先生又在拿話安慰我。”胤禛苦笑一聲,“八弟就算只是藤蘿,這蔓延攀抓之勢早已無孔不入,要清除何等煩難?”

  “是!鄔某是在安慰王爺,但鄔某之言句句佔理。天將降大任者,豈避煩難?鄔某還敢斷言,今後必定還有凶險!十三爺、凌兒,甚至我鄔思道,都有可能……但是王爺難道忘了我們當日還在江南時秉燭夜談,知天命,順天命之言?王爺身在此位,只能盡人事而為之,難道還想歸隱林泉?王爺擔心十三爺,或許還擔心凌兒,那麼王爺必定清楚……”

  鄔先生目光突然一緊,幽冷地逼視著胤禛:“覆巢之下,無完卵。”

  胤禛他們兄弟兩個的臉色很難看。

  鄔先生的話句句是在敲打胤禛剛剛因“情”而出現了一瞬間軟弱的弦——如今奪嫡之爭已是生死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了用盡心機走下去,沒有別的路。

  我彷彿也被推入了這個巨大的漩渦,他的話向我展開了一個可怕的圖景:如果歷史的結果走向另一方的勝利,那麼八阿哥九阿哥後來的結局就是胤禛、胤祥的!八阿哥九阿哥全家各有上千口人全部流放,沿途叫苦連天,怨憤載道,不少人都死在流放途中,包括他們自己……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4
九十二

  全身閃過激靈一個冷戰,一定要這樣嗎?不管是什麼黨,他們所有的人……

  胤禛已經握緊我的手,他的手乾燥、溫暖、堅定。轉眼看時,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樣子,溫和地看我一眼,捏緊我的手,他又轉頭望向門外的滿院白雪,幽黑的眼眸寒光乍現,顧盼間尊貴睥睨的皇家氣勢盡顯無疑。

  他的聲音比冰雪還多了幾分陰寒:“你們放心,我會保護你們。”

  他已經愈發堅定了嗎?要用一切手段,在這條獨木橋上打敗所有人,走下去……胤祥站得跟被冰凍住似的,怔怔望著他的四哥,鄔先生長舒一口氣,重回平日的沉靜,放鬆地坐下來,笑道:“花花江山多少繁華,天下英雄都為之折腰……昨夜一把火,燒出此驚天大案,皇上的南巡,也該結束了吧……眼見眾阿哥紛爭迭起,憂患最重的還是皇上……所以凌兒此言更難能可貴啊……四爺你真該好好品品: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

  胤禛走到書桌後,揭起如今已經乾透的畫紙,默然看了半晌,叫過坎兒道:“把這畫好好裱起來,不許污損半點。”

  又走過來,拉起我的手向鄔先生笑道:“還是凌兒折的這枝梅好,真是越看越有意思。”

  青花甕中,那枝梅花正努力綻放著,吐露環繞一室的幽香。

  註:①梅妻鶴子林和靖,詠梅絕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本來完全不需要註釋的,只是後面幾首都是詠梅題材,所以乾脆放在一起有個意境上的對比。歌詠同一個對象,內容卻大不相同,因為反映出來的早已不是那個對象,而是作者的心境。

  ②蝶戀花·梅宋·歐陽修簾幕東風寒料峭,雪裡香梅,先報春來早。

  紅蠟枝頭雙燕小,金刀剪綵呈纖巧。

  旋暖金爐薰蕙藻。酒入橫波,困不禁煩惱。

  繡被五更春睡好,羅幃不覺紗窗曉。

  ③古梅宋·蕭德藻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

  醜怪驚人能嫵媚,斷魂只有曉寒知。

  ④西湖梅元·馮子振蘇老堤邊玉一林,六橋風月是知音。

  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

  第二十九章 變起

  雖然說的情勢凶險,但畢竟上有康熙和太子,沒有火引子也生不了大事,只在暗流洶湧間已是到了康熙五十年。

  剛過完年,又下了幾天大雪,這天胤禛下朝,仍是李衛跟著過來。但李衛穿一身嶄新的官服,頭上素金頂子官帽在雪地裡也算是皇皇了,整個人精神抖擻,竟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胤禛微笑著攬了我的手:“不是說了雪天不要出來接我嗎?小心地上踩著滑……狗兒雙喜臨門,來找你辭行討賞了。”

  李衛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突然翻身給我磕頭:“不敢討賞!雖說凌姐姐是主子了,但狗兒心裡還是一直把凌主子當姐姐看的,狗兒就要去四川成都做縣令了,今後不能常見到姐姐,心裡實在捨不得,狗兒代翠兒給姐姐磕頭辭行。”

  我早已慌忙拉了他起來,胤禛在一邊呵呵笑著向我解釋:“年前成都府下有一個縣令的位置出缺,我就票擬了李衛去,把翠兒也賞給他帶著了——成家立業,先成家後立業嘛!他如今也是朝廷官員了,不能叫他光著個身子孤零零地上路吧……明日就該起程了。”

  “謝主子大恩……”李衛又已經趴下磕頭,胤禛打斷他:“罷了罷了,你這些日子頭也磕了無數了,知恩是好事,本王用人都是取個心地,你好生當官,才是報我的恩,比磕多少個頭都頂用。”

  “主子的話狗兒全都記得牢牢的……”不喜歡看人在我眼前磕頭,我拉起他,想了想。我不喜歡戴首飾,此時身上鐲子戒指一概也無,於是從頭上取下唯一的一個髮飾——一支累絲金鳳釵塞給他。這釵子別的也平常,就是那金鳳口中顫巍巍銜著一顆東珠是難得的:東珠向來是皇家貢物,除了本身價值,更有一重身份象徵,太子的帽子上就是鑲十二顆東珠以示與平常皇子的區別。當日我堅持不收這個釵子,還是胤禛死乞白賴不知道幹什麼打了個岔,害我一時忘記了才丟在這裡的。

  “這……狗兒不敢收!翠兒哪配戴這樣的物事……”知道他必然會推辭不要,我把臉一垮,裝作不高興的樣子比畫一下——我和翠兒本不是一樣的嗎?硬是把釵子塞在他手裡,胤禛也在旁邊說:“既說只當姐姐看,就收著吧,你們小夫妻兩個也留個念想兒——說起來你們還是一處兒來的……”

  “……謝主子……凌姐姐,咱們都是四爺從苦海裡救出來的,狗兒翠兒走了,請凌姐姐多替狗兒翠兒照顧王爺,別叫王爺老這麼操心勞神的……”李衛說著聲音已經哽嚥了。

  我微笑看著他點頭:這個好福氣的傢伙,娶了青梅竹馬,從此官運一路亨通,才智得到了發揮的舞台,在胤禛和弘曆羽翼底下得享天年。若我的靈魂也能投做個男兒身……

  胤禛見他動情,拍拍他肩,又對我說道:“還有一樁呢,我打發孫守一隨李衛去四川做個武職,掙個功名,他卻問我要碧奴……”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4
九十三

  我要仔細想一想,才想到孫守一就是經常給我做保鏢的那個性音的徒弟,一個憨厚寡言的年輕人。想到這一兩年來,經常都是碧奴和他跟著我,碧奴時常神秘消失,我要出去走走她就急忙要去叫上他跟著……種種蛛絲馬跡,原來他們早已有意了,我居然粗心沒看出來。回身看看臉漲得通紅,不知所措呆愣在原地的碧奴,不由得微微笑了。但一轉念,胤禛語氣淡淡的,對他們還不知道是福是禍,又擔心起來,轉眼疑問地看向胤禛。

  胤禛知道我的意思,安慰地攬過我的肩:“我知道怎麼處置……叫孫守一過來。”

  只有性音急匆匆過來跪下:“和尚門下徒弟犯了私心,是和尚教導不嚴之過,已將孫守一綁在外頭等候王爺處置!”

  “誰說要罰他了?去,把他弄過來。”胤禛似笑非笑,問得性音一愣。在眾人眼裡,胤禛性格實在是有些怪戾的,這個樣子,連我都擔心有人要倒霉了,不由得在斗篷底下拉拉他的手。李衛也連忙跪下要求情:“主子,孫守一平日裡盡忠職守,從無差池,還請主子開恩……”

  胤禛笑著一擺手,性音出去了,外面正在原地待命的護衛中發出小小響動,不一時,兩個親兵打扮的人就把全身僵硬的孫守一半拖半推地弄了進來。

  孫守一被凍得臉色青灰,手腳硬邦邦的,卻死死地看了我身後的碧奴一眼。我看不下去,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成全他們,一轉眼,目光卻落到他身後一個親兵身上,心中跟發生爆炸了似的極快冒出無數個念頭,腦中“轟”的一聲,失態地拿手指了那人,急急地想說話。

  人們的注意力一下隨著我的指尖轉向那個年輕的士兵,胤禛的目光早已冷冷向他掃過去。

  我心中著忙,眼看場面有些混亂,看看神情悲苦對視的孫守一和碧奴,又看看那個莫名其妙被胤禛嚇得跪下磕頭一句話也不敢說的士兵,拉拉胤禛,示意有話要進屋去說。

  我從來沒有過這樣失禮的舉動,胤禛顯然也很奇怪,眼色動處,性音凝然守好了院門,胤禛扶著我進了正廳。

  關上門,我急忙到書桌前拉出一張紙,就著硯中乾澀的殘墨寫字,胤禛看了我的第一句話,笑道:“這個自然,我既成全了狗兒翠兒,為何不能成全他們?就值得你這失驚打怪的?可不像我的凌兒啊……那個親兵也是老十三帶出來的老人兒了,有何不妥?”

  我已經寫完第二句話,胤禛在我身後看了看,深思地看著我:“此人長相的確和胤祥相似,當日彷彿聽十三弟說過這個笑話……胤祥因此抬舉他進了漢軍綠營,拉出去帶過兵的,因是胤祥選出來的可靠人,這次隨李衛放出去到四川,打算在年羹堯的四川提督府做事的……至於,若扮作十三弟,能有幾分相似?凌兒你為何會這麼問?怎會需要一個假扮的十三弟……”

  院中靜悄悄,胤禛拿火摺子打了火點上蠟燭,拈起我寫過字的那張紙點著,看著它燒成一團黑灰,又在地上踩得粉碎,才和我再次踏出門。

  人們都緊張地看過來,走到孫守一面前,胤禛直接說:“小姐把碧奴賜給你了。”

  孫守一和碧奴都是渾身一顫,碧奴拿手帕捂了嘴不讓自己哭出來,孫守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不停地在雪地裡磕頭。

  堂堂男兒為愛屈膝。我忍不住要去扶他,才剛剛想動就被胤禛不動聲色地攬住了,他接著說道:“你和碧奴雖有私情,但並不踰矩,既你師父性音已經罰過你,罰,就算了。這恩嘛,是小姐給的,碧奴就賜給你……但本王現在還不能讓你們成婚。你可等得?”

  人們都細聽著這心思難摸的王爺說話,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說過,就在今年或明年,小姐終究要回王府的,但在這邊兒就少不了碧奴侍候,何況她年齡尚小,孫守一你也得隨年大人去打磨幾年。我將你外放了武職,這一兩年好好掙個功名,像李大人這樣,屆時小姐回了府,你再攜了碧奴去做夫人享福豈不是更好?……你放心,她的嫁妝是短不了的,呵呵……”

  說到這裡,胤禛才揭開謎底,孫守一已哽嚥著抬不起頭,碧奴也嗚嗚咽咽跪下磕頭。

  “呵呵……哭什麼?這不是喜事嗎?瞧瞧李大人和翠兒就是你們的榜樣,好好做事,只取你們的忠心,我雍親王府裡頭什麼恩給不起?”

  “謝……王爺……謝小姐……”孫守一語不成聲地謝著恩,胤禛已經轉向跪在他身後的那個士兵。

  “你留下來。我會讓十三爺把你編回來,差使稍後再派。你叫什麼名字?”

  “回王爺,小的叫趙吉!”

  他篤實地磕了個頭答到,和人們一樣都是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我又仔細打量了他一番,覺得已經沒有初見時看上去那麼像:外形上,他原就更敦實了些,毫無胤祥的俊逸;神態上便更無相似之處,哪來一點皇家子弟的不羈和貴氣?但是事在人為,一定要試試,何況連胤禛都聽從了我的建議:留下這麼一個人也不費什麼事,今後只要讓他刻意模仿,也許有一日用得上……

  自從喜氣洋洋送走李衛等人,一切又回覆原位,我幾乎都要以為這樣從夾縫裡偷來的寧靜生活可以永遠繼續下去了。胤禛聽了我建議,甚至沒有多問地就把趙吉放進王府做了護衛總管帶,命他暗地裡著意模仿胤祥的舉止,甚至減肥以接近胤祥的體態。倒是胤祥自己,在聽說這件事後很是有些不解不屑。碧奴自從得了許配的承諾,對我親熱貼心許多,不像以前那樣一味恭順膽怯,臉上也時常掛著笑容,她的母親李氏更是對我越發無微不至。人的快樂是可以傳染的,我只是希望世界上更多一些幸福的女人,就像翠兒,也許還有我自己,因為她們還要替錦書和蘭香,活得加倍幸福。

  康熙五十一年。

  五六月間,江南該是梅雨季節了,北方的天氣漸漸熱起來,陽光好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到外面走走,騎騎馬。

  站在山頂,我撫摩著白樺一塊塊細白的樹皮發呆。遠遠的亭子處已是桃李成林,我偶爾仍看見有人出現在那裡,大概“花冢”已經成為京城一景了?但我沒有再注意看過有沒有胤禟的身影,這兩年讀書偏好老、莊、佛經,更覺得前世今生一片混沌,一切不再繞心。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4
九十四

  倒是自稱自幼禮佛的“圓明居士”胤禛,卻時常拿兩樁“俗務”煩我:一是我的嗓子始終無法發聲,二是我兩年多來還未能孕育子嗣。

  他想要我為他孕育我們的孩子,可是我的身體絲毫沒有動靜。

  “小姐體氣虛弱,只是不易結胎,但並非不能……”性音和鄔先生仍然定時例行給我診脈。性音這話的意思,就是如果我要想懷孕,只能聽天由命了。而關於我的嗓子,鄔先生說得更玄:“其實你的嗓子早已沒有用藥的必要,現在能不能說話,只看你想不想說話了……”

  我自己細想想,大概這兩年是被胤禛寵笨了。在這個小小的天地裡,政治局勢只在他們的口頭、紙上,離我的生活很遙遠,也不會有我無法接受的,需要和別的女人共處甚至爭寵的情形出現,更不會有任何外人的打擾,這麼說來,我的確懶懶的不怎麼想說話。

  聽了鄔先生的話,我自己也嘗試著發音說話,但是無論我怎麼努力,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試了幾次,便放棄了。

  我想還是因為我並不在意的緣故,如果我曾試圖稍稍加以努力,也只是不想讓胤禛一直為此擔心而已。

  長長舒出一口氣,我百無聊賴地往回走。

  進了院子,走到我住的小樓下,碧奴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小聲說:“小姐……”

  我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發現碧奴目光慌亂一臉緊張,她臉上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表情了。

  “小姐,人……院子裡頭的人都不見了……”

  悚然心驚,回首四顧,院中一切如常,四周綠樹婆娑,但的確一個人影都沒有了。本來應該早就接出來的李氏,院外粗使的小廝,還有總是存在的性音的幾個徒弟和胤禛的護衛親兵……這詭異的安靜讓我呆在原地,手心瞬間捏出一把汗。

  凌兒凌兒!你果真是變呆笨了!怎麼到現在才發現?胤禛一早就特意過來帶著性音亟亟出去了,如今這氣氛……難道真的有人設好了圈套,今天就要出事?

  要深吸一口氣,才能好好想想,對方為何還沒有露面?

  安慰地按了按碧奴的手,我又掃視了一遍四周,終於發現,樓上我住的地方,門開著。

  想必就在那裡等我了?該來的躲不過,我反而沉靜下來,捏著碧奴的手,款步上樓。

  緩緩走到門口,見到房中坐著的,一個好像應該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人……

  他安靜地坐在我的小廳中,白淨的手指拈著我日常用的紙筆在寫著什麼,嘴角帶了一抹含意不明的笑意,雖然是第一次出現在這裡,卻氣定神閒,彷彿這裡是他自家書房。

  一轉眼看見我,他擱下筆,不慌不忙撣撣袍角站起來走向我,身形比胤禛瀟灑,腳步比胤祥飄逸,目如寒星卻帶笑,俊美的五官輪廓如江南清秀的丘陵起伏,在離我不遠不近的距離定定站住,有些蒼白的臉上展開一個春風般既親切又帶了些嗔怪的笑容,如軟玉般溫熱的手捏起我冰涼的手指,聲音溫潤可人……

  “凌兒!這許久不見,越發美得不像話了,嘖嘖嘖……怨不得四哥這麼疼你,等閒連衣角也見不到一塊兒的……”

  這個人……洵洵儒雅,君子如玉,若不是親身經歷過一切,初回古代時的我,早已被他的溫柔和煦融化成一攤水,但如今,心卻涼涼的如一團冰。

  八阿哥,胤禩。

  第三十章 寂寞深宮

  身後,郊野微風徐徐送來清新的麥田氣息,我低眉斂目,指尖擰著衣角的織錦滾邊,徒勞地想思考出任何對策,腦中卻有無數想法亂哄哄全湧了上來,一時理也理不清。

  僵硬地由著胤禩把我輕拉進屋,坐下,他笑著看看驚恐的碧奴:“看來凌兒也不打算招待客人一杯茶了,罷、罷,我只是來請凌兒的……”

  轉向我,悠然說道:“我更是來求凌兒的……”

  我怔怔地不說話——我原本也無法說話。

  “我額娘……病重了。”

  就算想到再多種可能性,也決難預料到他會以這樣一句話開頭,抬頭看去,他已經不再掩飾自己的蒼白。

  “症候有了一年多了,怎麼也調養不起來,這半年連床都起不了……若不是額娘,我也不會這麼急著找你——原不想打擾你的。凌兒……我也是去年才發現你在這裡的,你也不必疑惑,四哥原本藏得極妙的,只是太過寵你了……呵呵……只可憐了九弟,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我握緊了椅子扶手,手心卻汗津津的直打滑。

  太寵我?這和他如何找到我有什麼關係?難道,是王府姬妾有所不滿,又不明我的身份,以至有所洩露?如果是這樣,又要為難胤禛了……但胤禩說的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4
九十五

  “……所以你大可放心,我斷不會讓九弟知道的——他好不容易才好了些兒,何必讓他又不得安生?”

  八阿哥胤禩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後世留下的史料據說被雍正和乾隆改過很多,除了知道他是個失敗者,關於他這個人本身似乎就是陰柔險詐,連康熙都為之驚懼。但我一向的觀點認為,如果直到雍正登基還被他的勢力擠對得無法施展手腳進行改革,那麼胤禩的組織謀劃能力肯定不在胤禛之下。要說他的失敗原因,除了命運之外,最大的敗筆就是太早開始謀劃,太快建立起了自己的勢力,當他和太子在鬥爭中兩敗俱傷,並且都失愛於康熙,才讓隱藏得更深的四阿哥,也許還有十四阿哥,得到了真正的機會。如果沒有回到古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我心目中的胤禩,幾乎應該是他們所有兄弟中“綜合能力”最優秀的一個。面對他這明顯的精心策劃,我毫無信心,就算現在能對峙一陣,又能有什麼對策呢?我比他們,差太多了……

  他說沒有把我的情況告訴九阿哥,我想是真的,因為受感情影響,難免影響他要做的正事,我也早就不會這麼安然了。但以良妃重病開始話題又是為什麼?我的確無法忘記那個溫婉柔美,會為一曲《葬花吟》落淚的良妃,和我見她時那抹恍惚的微笑,胤禩想用感情影響我?但是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頭已經隱隱作痛。被他帶走,性命至少無憂,因為他會讓我成為威脅胤禛的一著棋子,只要我活著……如果真的陷入那種處境,我怎麼能再讓胤禛為難?除非自己解決……

  “為何嘆氣啊,凌兒?我知道你對九弟心懷怨恨,但是九弟他對你一番痴心天地可鑑,這兩年他受的煎熬叫誰瞧了都心疼……”

  “但我今日並非為了九弟而來……我額娘病重這段日子,對身邊的人說,想再聽一遍,當日在我府中那個女子,唱《葬花吟》……”

  但是錦書已經死了,想起這個名字,我的心都會莫名地抽搐……

  “她近日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所以我不得不來請你……凌兒……”

  看著他儘量顯得鎮靜的淡淡憂傷,我寧願相信,他真的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母親最後日子的每一個願望。我也願意相信,如果良妃真的已重病不起,想再聽聽《葬花吟》,一定是因為她根本就已經覺得那深宮歲月不再值得留戀,她已經不再想留下去……

  但是我更相信,胤禩絕對也沒有打算一見完良妃就把我送回來。

  我在一瞬間徹底清醒。的確,讓最真實的感情和最殘酷的政治需要聯繫起來,多麼詭異的說服力,多麼可怕的對手……

  而且,似乎還有一點很好笑,他如此信息靈通,原來還不知道我已經不能說話唱歌?

  我像一個啞巴應該的那樣,嘴上“咿呀”發聲,做著口型,微笑著在手上隨便比畫——並不在意要表達什麼意思,我甚至懶得看他要再用什麼藉口。

  “你……”胤禩不自覺地上身前傾,吃驚地看著我。

  “你難道……為什麼……是因為皇上的毒酒嗎?”他迅速地移開了目光,皺眉思考起來。

  碧奴一聲未出,人軟軟滑倒在門檻上,她身後閃出一個利落的人影,在我作出任何反應之前,已經跪在胤禩面前:“八爺,該上路了。”說完滴溜溜的小眼睛就轉到我身上。

  不管是他的綠豆三角眼,老鼠似的兩撇小鬍子,還是那種故作深沉神秘的姿態,都讓我非常不舒服,我不想仔細觀察這個打扮怪異的中年人,急忙去看碧奴。

  “凌兒放心,我不會為難他們的,讓他們小睡幾個時辰,也是迫不得已,其他人也都會在半日內醒過來……張真人,見過小姐了?”恨恨回身看他,胤禩已經恢復自若的神態,提筆在剛才的紙上接著寫起來。

  “小道張德明,久聞小姐芳名了!”老鼠鬍子就地給我打了個千兒,但骨碌碌的眼珠子裡毫無禮貌可言。我厭惡地別開眼,看來今天是逃不掉了,想了想,站起來不再理睬他們,徑直轉到裡面屋子裡,在箱櫃裡翻找起來。

  張德明似乎想來阻止我,但胤禩抬手阻止了他。看著我拿了一個通體碧綠的玉鐲出來,胤禩微微點頭嘆息:“這是額娘當日賞你的……”

  他折好手中信紙站起來,示意張德明把昏迷的碧奴扶到椅子上坐好,把信塞到碧奴手中:“我已修書給四哥,說明情由……凌兒,你的嗓子我們稍候再說,眼下皇上巡幸熱河,不在京內,我可保你萬全——請你進宮見見良妃娘娘。”

  胤禩幾乎是誠懇、請求地看著我,但事實是,他根本沒有給我任何選擇。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看看外面,胤禩,你再不出現,我們又不知道能怎樣再見了……

  “凌兒,委屈你了……”

  一塊黑布蒙上雙眼,胤禩輕輕抱起我,一邊說,一邊下樓。

  剛下樓,胤禩就帶著我坐進一個小轎裡,我能感覺到轎子不易察覺地被抬起來,猜想他們該怎麼出莊子?莊子外圍也應該有守衛的……

  隨著道路的上下起伏,我幾乎已經敢斷定他們走的是往“花冢”的方向,也許要往那邊的路出去,然後上官道。最可懼的是,一路上,不時有人輕聲會入這個隊伍中,看樣子是一路上安排的人手,組織相當整齊嚴密。我還記得聽胤祥他們說起過“八爺黨”有一個不可忽視的武備力量,就是白雲觀的道士張德明,手下訓練了一批武藝不俗的弟子,跟性音和尚的情況差不多,看來今天動用的就是這些人了。他們兄弟還真是……一個和尚、一個道士……

  我居然笑了。因為我實在不知道現在應該心急如焚,還是聽天由命。

  不知走了多久,我又被胤禩扶下轎子,登上一輛馬車,當馬鞭破空揮舞的聲音響起,馬車疾馳起來時,胤禩取下了我眼上蒙著的黑布。

  裝飾低調精緻的車廂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馬車外整齊的馬蹄聲聽上去聲勢頗為壯觀,想必我們已經上了大路,他們不用再遮遮掩掩。從胤禩的表情仍然看不出什麼,但他淡淡落在不知什麼遠處的目光比我印象中的要陰鬱。

  一路無言。馬車停下來,我重新被遮住眼睛,坐回小轎,當轎子最後平穩地落地,我被胤禩帶出來,取下蒙眼布時,已經在一處佈置雅緻的室內了。

  幾個丫鬟一聲不響地來往服侍,我幾乎要懷疑她們是不是也是啞巴?門外釘子似的守著兩個人,八阿哥消失了一陣,幾個大夫輪流被人帶進來給我診脈。

  他們有的穿著官袍,看頂戴,是級別甚高的御醫,有的聽稱呼是八阿哥府上聘的名醫,從紗帳後伸出手去,我並沒過多地注意他們:如果連胤禛和鄔先生都沒有找出辦法讓我重新開口,你們也是徒勞。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4
九十六

  胤禛、鄔先生,現在你們一定已經發現了吧?胤禛一定會大發雷霆,鄔先生也許能想出什麼好辦法……

  人們又都出去了,我一個人枯坐到天黑,丫鬟點上燈燭,送上飯菜,我蜷縮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雙手抱著腿,無意識地捏著腳踝上的金鎖。隔著布襪,我想摸索出那幾個字,與子偕老、與子偕老……

  一陣涼風吹來,胤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門口,他看看桌上未動一筷的飯菜,轉身吩咐人去換了熱的來,才關上門,溫和地說:“凌兒,這是專門給你做的膳食,廚子當年也是江南名廚呢,味道應該不壞,好歹用一點,餓壞了身子,我怎麼向四哥交代?”

  我倒很感興趣,你打算怎麼向你的四哥交代?我不知該怒該笑,斜睨他一眼。

  他有些疲倦地盯著銀燭台上,玻璃罩中凝固了似的燭火,低聲道:“我下午又去看了額娘……這些沒用的東西,平日裡自詡名醫聖手,個個說得起死回生……他們連你的嗓子是怎麼回事也說不上來……罷了罷了,想必四哥早已用盡辦法……”

  胤禩突然用一種近乎擔憂的目光看著我:“凌兒,你如今這樣子,說起來都要怪我和老九,你若是怨我們,我也無話可說,但良妃娘娘對你也算有知遇之恩,無論如何,你都要去見見她。不知道為什麼,額娘生病這些日子,對人都有些愛理不理的,卻偏偏想起你們……”

  “我自幼就未能承歡額娘膝下,因為他們說我額娘'身份低微',呵……”這聲冷笑,激得我驚疑地望向他,這想必是他心中最深的遺憾了。

  “但我已經努力……這些年……”他又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嗓子,不再說下去,一直到有丫鬟重新布上熱騰騰的飯菜,才打破沉默。揮退丫鬟,胤禩柔和地說:“我不知道額娘為什麼要聽那悲淒的曲子,但額娘既然一再想起,就請你去……或許能勸勸她……明日我就帶你進宮,來,先吃點東西吧……”

  我幾乎一夜無眠,一合上眼,腦中就出現很多紛亂的景象,都是過去,沒有未來。

  有丫鬟跪在帳外輕聲叫“小姐”,我才掙紮著從亂夢裡醒來。今天依然陽光燦爛,銅鏡裡的我看上去精神不好,面色蒼白,我被穿上一身很像丫鬟的不知什麼衣服,還戴上了一個簡單的“兩把頭兒”,給我梳妝的丫鬟硬要往我臉上抹胭脂,我終於忍無可忍——如果這是胤禩要帶我進宮的偽裝行頭,我為什麼要配合他?一抬手把胭脂盒掀翻在地,我看到鏡中的自己滿臉怒容,丫鬟們大概沒想到我這個看似脆弱的啞女會有這麼大脾氣,一時不知所措。

  “怎麼了?”胤禩掀起簾子走進來,翎頂輝煌,朝服冠帶整齊氣派,在很多早上的這個時候,我見到的通常是另一個人,穿著同樣一身裝束……

  站在那裡面面相覷的丫鬟們慌忙跪伏在地,胤禩撿起地上那盒胭脂,笑道:“凌兒何必跟這些不懂事的丫頭慪氣呢?但庸脂俗粉確也不配你的顏色,罷了,走吧。”

  出得門來,外面是到處都一樣的庭院高牆,我甚至看不到紅牆外有些什麼別的建築,也無法判斷這裡是不是八阿哥自己的府邸。

  和我坐過的胤禛那頂一模一樣的明黃袱幔親王坐轎就停在院門處,攜了我坐上去,胤禩的笑容迅速消退,一路上不再說話。

  宮門裡是深深的甬道,兩邊高高的紅牆綿延不斷,叫人絕望。看到裡面的宮女,我才明白這身打扮為什麼讓我聯想到丫鬟,可能是在良妃壽宴上看到過,留下的印象——這原本就是一身普通的宮女打扮。還好也不用穿花盆底兒,我被另外幾個宮女太監簇擁著跟在胤禩身後,穿過層層宮牆,直入後宮。

  我沒有什麼方向感,更從來沒有來過皇宮(除了在現代參觀故宮),只覺得這道宮門很小,胤禩這樣身份的人日常應該不會由此出入。我打定了主意,努力抬頭四處張望,希望有認識的人出現,或者有人認出我,去向胤禩報信,他不是管著內務府嗎?宮裡頭總該有些耳目。

  但隨著七拐八彎越走越深,我漸漸失望。一路上每個地方的宮女太監,甚至一些年輕的帶刀侍衛,一見是他,無不遠遠躬身,肅然侍立一旁,頭也不敢抬,胤禩像是早習以為常,步伐瀟灑,翩然而去。

  我這才明白胤禛最近為什麼眉頭越鎖越緊——胤禩已經成功地營造起了一種天下歸心的氣勢。只可惜我也早已知道,他的氣勢不但令他的兄弟們咬牙,更讓他精明的父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他最後幾乎完全失去父親的心,甚至讓康熙憎惡。可憐他此時的志得意滿,留不住病重的母親,也留不住父親的一點點慈愛……

  經過一些小門,沿一條碎石小道,穿過鬱鬱蔥蔥的綠樹、灌木,發現我們已經直接來到一處宮苑之內。眼前的房舍精巧別緻,卻怎麼看都少了些皇家氣派。見胤禩突然出現,宮女太監們毫無驚訝之意,紛紛行禮請安,打起簾子。

  胤禩拉了我的手,踏入殿內,直接向東面一處掩了重重繡簾幔帳,但此時敞開著門的房間走去。大概是這小殿四周圍繞的綠蔭過於濃重,突然從陽光中踏入這裡,讓人覺得陣陣陰寒,且裡面隱隱環繞著連綿不絕的藥香,彷彿連殿內所有的木料裡也已滲透了那苦澀煎熬出的味道。

  “給額娘請安。”我被這寂靜中的聲音嚇了一跳,連忙隨胤禩跪下了。

  “娘娘請八爺。”看宮女的樣子和語氣,這些無用的禮節他們早就重複了無數遍,卻還是不得不繼續。

  胤禩在簾內淺笑地說著什麼,不一時,宮女出來叫我。

  有些遲疑地走進去,我並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感受。我原本應該恨胤禩的……

  但當我看到病榻上的良妃時,心中一酸,暫時忘記了別的事情。

  她像那次一樣,微笑期待地看著我,原本雪白的鵝蛋臉兩頰有些凹下去,面上更像白玉蒙了塵,顯出不祥的灰敗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4
九十七

  “你過來,讓我看看。”良妃的目光溫柔地波動一下,聲音毫無底氣。我剛跪下來,無聲地磕了個頭,見胤禩點頭,便走近幾步,跪到她床邊。

  良妃的手冰涼,有微微的汗,她無力地握握我的手,笑道:“好,好,這丫頭長好了些兒,比以前還好看了,就是怎麼瞧著有些蒼白?怕不是我這屋子光線不好……可是聽了我的話,好好作養身子了?這幾年過得還好?我還要見見那個錦書,偏生九阿哥說她有了孕,罷了,上我這沾了病氣可不是罪過……咳咳……”

  兩個宮女急忙送了痰盂毛巾上前,又忙著給她捶背,我連忙趁個空隙轉頭以目光向胤禩求證,良妃這是病糊塗了,還是從頭到尾就不知道當日她走後發生的事情,他們一直在編謊話安慰她?

  胤禩臉色沉沉的不置可否,還好我不能說話,只好微笑著安撫地拍拍良妃的手背,聽她饒有興致地繼續說。

  “……我沒多少日子了,禩兒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難過,我這輩子享福也享夠了,受皇上這麼大恩典,禩兒又孝順……就是想著以前認識的那些老人兒都不知哪兒去了……又想著心裡特別疼你們兩個孩子,看到你們就想起我年輕那會兒……可惜沒機會再見見,每次問八阿哥九阿哥,他們都說你們過得好……過得好就好,我瞧著也高興……你怎麼總不說話呢?給我彈彈那《葬花吟》吧,我這邊的人誰也沒有你們唱得有味兒……”

  “額娘,你累了,今日就先歇著吧,我已安排凌兒住在這裡,歇兩日你身子好些,讓她天天給你彈曲子……”胤禩已經幫我解圍,一揮手示意我退出去,但是聽到他的話,我怔了好一會兒才磕個頭,退出來,站在空曠幽冷的殿內錚亮的水磨青石方磚上發愣。

  如果把我藏在這裡,簡直比胤禩把我藏在那莊子上還要絕妙……簡直是匪夷所思。安排無關人等進宮固然是有違禁例,但誰能奈胤禩何?他的勢力看樣子早已遍佈皇宮和京城,而良妃病成這個樣子,也無力阻止,起不了什麼作用……康熙不在京城,得力的侍衛肯定都隨駕走了,皇宮守衛必然鬆懈很多,這麼多宮房內,此時多關了一個人簡直是泥牛入海無處可尋,而且就算胤禛有一天猜到了,又怎能擅闖母妃寢宮?

  饒是這裡涼沁入骨,我還是急出一身冷汗來。

  叫了一屋子太監秘密地囑咐了一陣,胤禩徑直離去,走時也不再看我,我只從偏殿中窺見他目光陰鬱似有不甘地凝望了一陣良妃的小殿,狠狠抿嘴轉身。

  被宮女領到殿後一片偏僻的房舍住下來,我注意到總是會有兩個太監形影不離地跟著我。但我認為他們多慮了,我根本無法逃走:既不認識宮裡道路,又不能說話,走錯了,甚至可能暴露身份,給胤禛闖下更大的禍。

  房前應該是這片宮苑的小園子,樹木花草長得過於自由繁茂,有些雜亂,更顯得淒清。鑑於八阿哥的影響力,想必宮人絕不至於對這裡的花草也疏於打理,那麼這種狀況的出現必定是因為它們的女主人,良妃的興趣。

  她曾勸我們不要唱那不祥的曲子,原來她自己也偏好這樣的清冷氣氛,哪裡又是什麼吉兆了……不過,也許,她只是想看著它們生長得自由吧?

  自由……抬頭望天,四面紅牆,只能看見小小的一方藍天,壓抑。無意識地撫過開得一叢火焰似的美人蕉,我曾經如此嚮往的自由,居然就這樣漸漸淡忘了?

  宮女太監們對我十分客氣冷淡,我估計就算能說話了整天也用不上一句。已經三天了,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些什麼,甚至沒有再被叫去見一眼良妃——那畢竟只是個藉口?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此時我最害怕的就是在無知中被動等待。

  等待,我痛恨這個詞。

  這處宮苑很有些古怪,就算在初夏的白天也陰陰涼涼,入夜後簡直寒氣襲人。

  可此時夜已經有些深了,我還靜靜站在濃密的植物中間沉思默想。在房中輾轉反側了一陣,實在無法入睡,乾脆出來清醒清醒,整天守著我的兩個太監已不知所蹤。許久沒有好好思考過,我可想的事情其實很多,比如藏在一團迷霧中的我的未來。

  前殿悉悉索索有人過來,說話聲漸漸靠近我站的暗處,燈光剪影中,我從打扮看出是兩個宮女。

  “姑姑,定妃娘娘好像從來都沒來過咱們永和宮吧?”一個嫩稚的聲音,我猜這小宮女最多十四歲。

  “是啊,我跟了我們娘娘都有八年了也沒見過……各宮主子這些日子差不多都該來看看了,人都這樣兒了,還有什麼意氣?不過咱們娘娘就是太善良了,又沒跟她們爭過什麼,虧得有了八爺,才不至於被人作踐了去,只可惜……”這宮女聽上去是個乾脆利落的人,此時也黯然地低了聲音。

  已經走到近前,小宮女順手潑掉手上端的水,有些憤憤,但很小心地低聲道:“那些主子們來看看有什麼用?要說……要說……皇上要是能來看看,比八爺請多少名醫都有用。”

  “唉,這話就是對我也千萬別提了,皇上……”她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怕是有三五年沒在我們主子這裡留過一宿了,如今娘娘病到這分兒上,也沒聽皇上有什麼言語……若不是八爺爭氣,咱們娘娘這日子才難過呢。”

  “可惜八爺不是太子……”

  “胡說!不想要腦袋了?這些話是你說的?今後再敢說這些自己先割了舌頭去!宮裡頭是什麼地方……”

  那個“姑姑”低聲訓斥著小宮女走遠了。

  我這才從幽暗的藏身地裡走出來,一抬頭正好看見爬上宮牆的半個月亮。千百年來,後宮裡頭,無非是些這樣的故事,我並不覺得特別為誰難過或者不平。但身臨其境,面對曾經與我算有過知音之緣的良妃,聯想到十三阿哥那位莫名困守荒廟終老的額娘——我記得她封號敏妃——還是忍不住心中淒涼。

  康熙康熙,你自詡一代聖君,只可惜……這算個什麼家?

  夫不夫、妻不妻、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

  慘白的月亮好像一隻冷冰冰的眼睛,一陣輕風從身後樹梢捲過,如一聲無奈的隱隱嘆息,我全身寒毛直豎,逃也似的回了房間。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5
九十八

  第三十一章 傾心

  度日如年。

  與胤禛黏在一起的日子或許蠢鈍,但日子總是過得飛快,兩三年一晃而過,短得叫人心痛。這後宮中的日子短短十天,每天眼巴巴看著窗簷下的日影一點一點磨蹭移過,樹下螞蟻忙忙碌碌把什麼東西搬來搬去,然後發現好不容易才熬過半日。

  十天尚且如此,這後宮眾多妃嬪的數十年又當如何?想到胤禛終究會做皇帝,茫然和焦灼就籠罩了我。我討厭甚至害怕這個後宮。

  但是解決目前的危機畢竟是最重要的,十天來我一有風吹草動就緊張地四處張望,盼著像電影裡一樣,屋簷下跳出武林高手擄走我,或者一個給胤禛做耳目的宮女太監塞給我一張安慰的紙條,說馬上就會來救我……幾乎風聲鶴唳。

  沒有奇蹟,甚至都熟識了這裡的宮女太監,也沒有看出哪一個有任何破綻。胤禛你到底在做什麼?怎麼還沒有找到這裡?

  正在咬牙切齒,一個宮女悄沒聲息地推門就要進來,太沒有禮貌了!我恨不得踢翻屋子中間那不緊不慢吐出香熏的青銅浮龍三足鼎。見我面色不好看,那小宮女猶豫地瑟縮了一下,收回正要踏入的一隻腳,就在門外道:“姑娘,八爺叫你去娘娘跟前彈琴。”

  不管怎樣,總算有點事情發生了。我深呼吸,隨她出了門,這就是那天晚上我無意聽到了她說話的小宮女,此時她好奇地看看我,稚氣未脫的臉龐上都是好奇。我向她微笑,她反倒一副受了驚嚇的表情,乖乖轉回頭帶路。

  兩個太監一直跟我到殿前才停下,小宮女打起簾子,也不跟入。裡面門窗都被嚴嚴地遮了起來,幾乎黑漆漆的一片,我正原地站著讓眼睛適應裡面的黑暗,胤禩的聲音傳來:“凌兒,你到這邊來。”

  摸索著往那個方向走,厚重的幔帳動了動,胤禩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引我到房間裡紗簾外已擺好的琴桌坐下,他聲音極低極溫柔地說:“娘娘想聽著你的琴睡一會兒,便不用唱了,隨便彈幾首吧……”

  “還是彈彈《葬花吟》吧……”良妃的聲音穿過床榻的幔帳,聽上去虛如一縷若有若無的絲。

  “好,好……”胤禩沒有再理我,一轉身守回病榻前。我看見他雙手緊緊握住良妃從縫隙裡伸給他的一隻手,突然覺得自己窺見了什麼不該看的隱私似的不自在起來,忙低頭調弦。

  幾年沒有彈琴了,有些生澀,待得慢慢找到了感覺,又被自己的琴聲勾起新愁舊恨。

  撥著弦,裡面一點動靜也無,我猜想良妃已經睡著了,但胤禩一直坐在那裡沒有動。我總感覺他的眼睛在那暗處瑩然流光,滿屋子都是從他身上透露出的哀痛和不甘,以及良妃那種長久煎熬出來的,苦澀得發甜的藥味兒。

  黑暗中不知時光,這些聽覺、嗅覺、視覺甚至第六感組合成一個奇妙的心理空間,人們陷在裡面,彷彿被催眠。良妃好睡。

  不知過了多久,我甚至猜想天都黑了,嘩嘩的雨聲由遠及近,由小變大,雨點敲打屋瓦的聲音密集而激烈,但殿內依然是另一個世界。

  “哐啷”“嘩啦”,雨聲掩蓋中,突然有人踢開門,大步走來,扯開重重幔帳。外界的光線讓我已適應黑暗的眼睛感覺到強烈的刺激,眼前白光旋轉,我被人抱著雙肩拎起來面對殿外,慌亂地眯著眼,看見九阿哥胤禟的臉離我只有幾寸距離。

  瞪視我一秒鐘之後,他出乎我意料地轉向胤禟的方向,嘶聲怒吼:“八哥!為什麼騙我?!”

  太監和侍衛跟著擁了進來,但都不敢出聲,一陣小小的混亂之後,胤禩臉上帶著些許厭倦攜了胤禟去偏殿密談,而我被送回後面。宮女們早已忙忙地守到良妃身邊,當我踏出殿門時,分明聽到她的一聲幽幽嘆息。

  用過晚膳,天已經全黑。雨勢絲毫沒有變小,打得我心裡坑坑窪窪,忽然覺得疲倦,這大雨能否乾脆些,洗淨一切混亂?桌上的紅燭燃掉了半根,燭淚毫無形象地癱軟在燭台裡,夜都深了,仍然沒有人來打擾我,也許八阿哥對九阿哥有超強的控制力吧。

  在熱鬧的雨聲中,我很快熟睡。

  當我醒來時,這熱鬧的雨聲居然還沒有停止,煩躁起來,胡亂扯著自己的頭髮想翻個身,感覺身上壓著什麼東西。

  揉揉眼,窗紙上映出來的天色是灰濛蒙的。胤禟衣冠整齊,跪坐在床前腳榻上,身體伏在我床邊,雙手隔著錦被緊緊抱住我,似乎睡得很沉。他的側臉,居然是笑著的。

  但他感覺到了動靜,立刻就驚醒了,抬頭看到我,滿足地嘆了一口氣,重新把頭放回我身上。

  “太好了,你還活著。”

  後來的三天,很難說我和胤禟兩個人誰更尷尬些。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特別是他的這個樣子。

  他的這個樣子,就是指,他看起來是真的被八阿哥瞞住了,好像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還沒想好該怎麼面對我。

  有時候他很高興:“八哥帶薛醫正他們去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不對,八哥打小就沒有什麼事能瞞過我。得了消息,等了這麼多天,終於讓我找到了,果然是你,呵呵……”

  有時候他很焦慮:“凌兒,只要你活著就好,我還有機會彌補……就怕永遠沒機會求你原諒……那時候……是我糊塗……經常去花冢,只為了問你一句話:你……你還恨我嗎?”

  有時候他很陰鬱:“如今雖然……但皇阿瑪就要回京了,八哥卻不讓我送你走,又不告訴我能有什麼辦法保你不被皇上知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5
九十九

  有時候他還很憤憤不平:“……四哥一定對你很好……但是,你真的愛四哥嗎?你要清楚: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甚至更多。”

  這樣的情形讓我想起久違了的卡通片,他雖然很小心地連我的衣角也沒有再碰到過,但無時無刻不像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簡直滑稽。還好我無法開口,只好無奈或者悲哀地看著他,搖頭或點頭。這是我此時能作出的最大努力了,他說得不錯,八阿哥在那沉沉黑暗中的獨坐,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恐怕連自稱沒有什麼事能瞞過的九阿哥也無法完全清楚。我只能猜測胤禟說的那個“雖然”後面,究竟又有什麼陰謀要發生。

  這三天裡,八阿哥有些忍無可忍地來過一次。

  他面無表情地踏進門來時,我正在梳頭,這裡可沒有宮女會來服侍我——正合我意。

  “九弟,弟妹昨天特意到我府中問我,你為何連續兩日留宿宮中,她一個婦道人家,還得替你維護,對裡外的人說你是有事去了直隸。你很清楚,成年皇子留宿宮中是大忌,何況是在我額娘宮內。若不是皇阿瑪還在熱河,我在這宮裡還能起點作用,怎可能瞞過四哥?前日你只有進宮沒有出宮的檔,我雖多方遮掩,但四哥管著內務府,說不定早已知道了——你今天就給我回去!”

  胤禟一直站在我身後,默默看著我梳頭,聽著胤禩說完,遞給我一支釵子,才開口道:“好。唉……釵子放在這邊,要斜斜的……不過八哥,我回去,自然要帶凌兒走。”

  “……”

  “不能?”胤禟轉身,笑道,“八哥,那你告訴我,為何不能?只要凌兒在我手中不就行了?”他又看看我,接著問道,“那件事進行得很順利,皇阿瑪已經有反應了,為何不把凌兒給我?”

  胤禩也看看我,剛才臉上浮起的些許惱怒沉靜下來,緩步走到梳妝台前,也拈起一個珍珠耳環在手中端詳,說:“九弟,我要把凌兒留在這裡,直到事成。你瞧著吧,這次指不定比我們計畫的還成功。”

  “那是自然,逼了這麼些年了,二哥又是個急腳貓,狗急跳牆就在眼前。”

  胤禩沒有理睬胤禟的話,只稍稍提高了聲音:“……九弟難道不記得你的門人任伯安了?凌遲處死才兩年不到……九弟啊,不是八哥說你,你想想看,那段日子你消沉頹唐,八哥也疼你,由你去了,結果怎樣?四哥和十三弟都出了殺招,你還被蒙在鼓裡,我們幾乎被逼上死路啊。你就聽八哥這一次,凌兒可憐見的嗓子又壞了,我日常怎麼對人你還不清楚——斷不會為難了她的,等這陣子過去,自然讓你好好攜了凌兒逍遙自在去。”

  兄弟兩個沉默了一會兒,窗外是幾日來時大時小但一直沒有停過的雨。

  胤禟先開口:“那,就麻煩八哥,繼續替我在外頭遮掩一陣子了,既說我去了直隸,就是直隸吧,就說我差事不知道什麼時候兒才能辦好呢……呵呵……”

  胤禩目光陰沉地審視他,一時,似乎得出判斷,無法再說服他,順手把那珍珠耳環往梳妝台上一扔——“叮”的一聲清脆悅耳——自己拔腳走了。

  直到從鏡中倒影看到胤禩出門才緩過氣來,我已經想到了將要發生什麼,我不是還曾經讓他們有所準備嗎?那個被我硬要留下來的趙吉……

  都怪我這幾天只顧著想你了,連這麼明顯的事情也沒有想到,可是,你到底在做什麼?有沒有努力尋找我?胤禛?

  胤禟留在這裡的第四天早上,我被關在這裡已經是第十五天了。

  宮苑中的植物被連續幾日大雨打掉了枯枝敗葉,又洗得乾乾淨淨,越顯出那些青翠挺拔的健康枝葉來,但季節已過,這只是最後的繁盛,開到荼蘼。

  剛由胤禟陪著用過早膳,我認命地扶著窗框看那外面的雨,突然見一個宮女急急忙忙從雨中跑來,連一件避雨的油衣也沒有穿。

  “姑娘,娘娘叫你,快!”

  “怎麼了這麼大驚小怪的?可是娘娘不好了?”胤禟背著手走出門去。

  “給九貝勒請安,娘娘她也不是不好了,就是突然起來了,還說想走走,奴婢也不知道……”

  那小宮女很驚慌,竟然一直站在雨中說話,好像隨時打算轉身再跑走。

  我想了想,立刻衝入雨中。

  “凌兒等等!拿著傘!當心淋壞了!”胤禟也跟在我身後追出來。

  路程不算長,但雨也不算小,當我全身濕淋淋,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寢殿,看見良妃時,驚訝得忘了下跪行禮。

  良妃端端正正坐在琴桌後面,隨手撥著弦,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灰濛蒙的雨簾。

  我這才注意到,殿內的那些幔帳帷幕全都被拉了起來,連窗戶也打開了,比平時乍然明亮了許多。光線映在殿內美人臉上,就在不久前還枯槁灰白的一張鵝蛋臉居然重新煥發了光彩,淡淡的紅暈染在額角和顴骨,目光清澈晶瑩,甚至連眼角的皺紋好像都突然不見了。

  “怎麼了?這丫頭,怎麼又看著本宮發呆啊?”

  她的笑聲出奇的輕盈明媚,我心中一酸,順勢跪下來磕個了頭。

  這可不是人們說的,迴光返照?

  “去叫八哥,快!”

  胤禟在我身後低聲吩咐。

  “已經著人去叫了,時辰太早,八爺還沒進宮。”一個看上去有些年紀了的宮女有些惶恐地低聲道,顯然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九阿哥,今兒這麼早就進宮了?”

  “給良妃娘娘請安。”

  “罷了罷了……丫頭,你過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