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59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35
七十

  “小宇……我父親母親知道你這次出了意外,也很擔心,聽說你沒事,他們都很欣慰,叫我要幫阿姨照顧好你……幾年沒見你了,他們很想你,想邀請你,和我一起,今年冬天去舊金山陪他們過聖誕節,好嗎?”

  憋了半天原來就是這個啊,他還緊張地看著我,我突然長長地哀號一聲。

  “怎麼了?!”

  “我還以為承勳哥終於要對我表白了呢,結果是這種小事!我小小的自尊受傷害了,嗚……”

  “你!”他如釋重負地握著我的肩膀,“你這個野丫頭!以為我真的不知道該把你怎麼辦?”

  他低頭吻我,很溫柔地,輕輕地。繁星滿天的夏夜,花園裡每一個空氣分子都在傳遞著玫瑰花香。

  長長的安靜,他終於滿足地離開我的唇,把醉酒加缺氧得神志有些恍惚的我攬進懷裡。靠在他成熟寬闊的肩頭,聽見他在說:“原來一直以為可以慢慢等下去,等你長大,等你明白……你那麼自由可愛無憂無慮,我不想把任何感情強加給你。可是這次意外讓我發現,我已經等夠了!就像你說的,‘生活裡總是會有意外,我們能做的就是,努力珍惜現在,生活得更幸福’,我一刻也不想再浪費時間在等待上了……”

  用雙手捧著我的臉,他笑著說:“這麼多年,我還需要什麼表白?既然你也在等著我開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已經答應了呢?”

  “不是不是!”我“奸笑”著退後幾步,“哪有那麼容易啊!要做我男朋友很難的!還有很多要求的……”

  “要幫我寫作業!要陪我玩!我闖禍了不准凶我!對了!永遠不能對我生氣!我生氣的時候要哄我!還有不准看別的女孩子,只准對我一個人好……”

  “在你需要的時候準時出現,在你不想見到的時候隨時消失,你玩渴了給你水,累了哄你睡覺,你喜歡的東西就算是月亮也要摘下來送給你……”

  承勳又把雙手插進褲袋,笑得好狡猾:“……陪你去海灘曬太陽,還有,用一生的時間陪你環遊世界,哪怕是去南極看極晝極夜,去非洲雨林找食人族。”

  “……你都知道啦?”

  “笨蛋!你以為我這麼多年不惜一個人回國守著你是在做什麼?認命吧,你已經被我寵壞了,除了我,還有誰敢要你?”

  原來我被設計了……很多年?我正要再次哀號一聲,他已經及時堵住了我的嘴。

  佔夠了便宜之後,他再次滿足地離開我的唇,長長的手指滑過我的眉毛,鼻子,臉頰,掠過我耳畔凌亂的發絲。

  “現在沒有意見了吧?”

  我很無力地趴在他胸前:“不……還有呢……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不會丟下媽媽,聖誕節去舊金山,我也要媽媽陪我。”

  “怎麼你以為我就會丟下阿姨一個人嗎?我父母會親自給阿姨打電話的,除非阿姨有自己的約會……”

  “那我們現在就去跟媽媽說。”

  “不用啦!”

  為什麼?看看他狡猾的表情,沿著他詭異的眼神,我向身後張望。

  身後二樓,我家陽台上,媽媽正看著我們微笑,此時她背對燈光,眼裡卻有光芒晶瑩閃爍。

  我又出醜了!

  “媽媽你居然窺探我的隱私!過分!”我不甘心的叫聲在花園裡迴蕩,同時響起的還有身邊這個狡猾的傢伙得意的笑聲。

  十一月。南京某大學,某棟教學樓。某階梯教室。

  我趴在冬日暖陽下昏昏欲睡。這課是我最沒興趣的法制史,身邊坐著被我拉來“替死”的承勳,正在認真地幫我聽課,手裡還拿著筆在記課堂筆記。我在這幾個月裡充分挖掘出他的各種可以利用的優點,包括他無論什麼方面的知識都能超強理解接收,非常適合用來幫我上課記筆記以及應付考試,真是賺到了……哈哈。今天特意選了這個能曬到太陽的位置,我卻還沒有完全睡著的原因是,教室裡有好幾個女生都不時把感興趣的目光投向承勳。哼!雖然他出現在這裡好像年齡上是大了點,但是一點也不影響他的魅力散發,我狠狠地一一回瞪那些女生的目光,向她們宣示我對承勳的佔有權。

  “你在做什麼呢?不聽課也要安分點嘛。”承勳騰出一隻手拍拍我動來動去的腦袋。

  我又乖乖地趴下,問:“你聽得那麼認真,在講什麼有趣的東西啊?”

  “歷史本來就是社會科學各學科中我最感興趣的一門,特別是每個專業學科的歷史,以史為鑑觸類旁通,你不要小看了。”

  我無言,撅嘴,看看台上的老夫子。法學院裡面,我只喜歡那些一邊做法律實務比如律師法官、一邊做教學的老師,那樣才有現實意義嘛,教的東西也夠實用,管那些古人幹嗎?

  老夫子正侃侃而談。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35
七十一

  “……民商法方面,雍正皇帝做了幾件成績突出的改革。剛才我們講的”攤丁入地“是其中之一,這是稅賦制度上的重大改革,可以說,正是有了康熙朝的”永不加賦“和雍正朝的”攤丁入地“,才有了康乾盛世。清朝後期社會農業經濟發展迅速,資本主義經濟也不可抑制的萌芽,人口急劇增長,到道光朝就突破了四億。這個成果,同時也要歸功於雍正朝的另一項重要改革,廢除賤籍。

  “賤籍,就是不屬士、農、工、商的”賤民“,世代相傳,不得改變。他們不能讀書科舉,也不能做官。這種賤民主要有浙江惰民、陝西樂籍、北京樂戶、廣東樂戶等。關於‘賤民’的生活狀態,舉幾個例子:在紹興的‘惰民’,相傳是宋、元罪人後代。他們男的從事捕蛙、賣湯等;女的做媒婆、賣珠等活計,兼帶賣淫。這些人‘丑穢不堪,辱賤已極’,人皆賤之。在陝西,明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權後,將堅決擁護建文帝的官員的妻女,罰入教坊司,充當官妓,陪酒賣淫,受盡凌辱。安徽的伴當、世僕,其地位比樂戶、惰民更為悲慘。如果村裡有兩姓,此姓全都是彼姓的伴當、世僕,猶如奴隸,稍有不合,人人都可加以捶楚毆打。雍正元年,就做出了對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樂戶、惰民、丐戶、世僕、伴當等,命令除籍,開豁為民,編入正戶的改革。”

  說到這裡,老夫子笑了笑,把書順手擱在講桌上,背起手,悠然地說:“……這些只是做為輔助瞭解——說句題外話,關於雍正為什麼剛一登基就急於作出這樣突破封建等級傳統的重大改革,後世和野史一直很多猜測聯想。要知道雍正登基之初,外有西北邊疆重要戰事,內有國庫空虛,政敵窺視四周。而賤籍制度在封建時代幾乎一直存在,就是改革決定做出了,也需要很多年來消化,不是一下就可以得到好處的……”

  “小宇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承勳偶然回頭看見我的樣子,驚訝地用手臂環過我的身體,另一隻手握住我緊緊揪在心口的右手。

  我沒事,只是剛剛還散漫一片的心被什麼東西突如其來地刺痛了。痛得我揪緊了心,痛得我無法呼吸。

  凌兒,賤籍;錦書,官奴。

  胤禛、胤禩、胤禟、胤祥,還有胤誐、胤禵……

  錦書蓮花盛放般的舞姿,綻放在冰涼石板地上的鮮血……

  胤禟孩子般瘋狂熱切的目光,胤禛的眼淚……

  康熙蒼老的聲音:“你……不要怪朕……”

  我已經無法再騙自己,說那都是一場夢。我只是在那個世界裡死去了……也許那個世界裡真的有人為我心痛過,他們不再是歷史上一個個冷冰冰的名字,我曾經用身體和靈魂感受了他們的喜悅悲傷,甚至體溫。他們仍然同時活在我的記憶裡,所有能給後來的人們留下名字和沒有名字的人,狗兒、坎兒、蘭香、梅香、錦書、鄔先生……

  下課鈴聲響得刺耳,承勳還在緊張地觀察我。我朝他笑笑:“沒事了。”

  教學樓外,法國梧桐的落葉鋪了滿地金黃,它們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枝,冬日的陽光毫無阻擋地灑下來,但寒風也偶爾捲起落葉。承勳的手臂安全、溫暖地圈著我的肩膀,我往他的大衣裡擠了擠,大口呼吸著清冽的空氣,微笑,抬頭,天空是一片溫柔的淺藍色。

  錦書,凌兒……我會替你們,看每天升起的太陽;我會替你們,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

  第二十一章 殘生

  “我”在黑暗中飄浮。這黑暗是一片平和安詳的混沌。

  當“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無邊無際的黑暗立刻變成一條長長的隧道,黑暗盡頭有一個極小的光點。“我”向著那個光點飛速移動,但是為什麼?“我”不知道,彷彿這只是一種本能。

  衝出那個細細的光門,“我”沐浴在耀眼的白光中。看見了塵世的一切,它們卻又如此透明虛無,“我”迷惑,“我”是什麼?為何存在?

  直到塵世間傳來雜亂的呼喊聲,每一聲都傳遞著刻骨的痛。

  “凌兒……”

  我看到胤禟。他一個人跪坐在蒼茫的郊野,埋頭痛哭,他身邊有一匹可愛的馬兒,無奈地朝夜空打著響鼻。像一個迷了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又害怕一個人孤獨面對黑夜的孩子,他讓我悲憫。還想安撫一下那隻馬兒,但我已經不受控制地,飛快、透明地掠過了他,遠遠地只剩下他渺小的身影。

  “凌兒……”

  我看到胤禛。他雙眼深陷,下巴上鬍子拉碴,額前沒有剃的頭髮長起來淺淺的一層,但是目光卻堅定得近乎僵直。我原來很粗心?從來不知道,不瞭解他有這樣的一面——他似乎隨時準備著跳進冥界把我拉回來。這麼多的灼熱藏在他總是冷冰冰的、猜疑的、審視的理智形象裡,他不累嗎?他這複雜難懂的心,簡直讓我恐懼。

  “凌兒……”

  溫柔的鄔先生,他清瘦了很多,深深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臉,但他的右手輕輕搭在一具身體的手腕上。真想嘲笑他,指尖抖成那樣子,能把到脈?

  我看到那具身體。她蓋著被子,床上看去卻平平的似空無一物。我突然明白了。

  “這麼些天她脈息一直很正常的!只是神志未醒而已,毫無緣故的,脈息怎麼就消失了?”性音在緊張地低聲問鄔先生。

  在我能作出自己的選擇之前,已經迅速地下沉了,塵世不再是透明的,我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存在。

  睜開眼,我先努力向著鄔先生安撫地微笑。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36
七十二

  他黑漆漆的眼眸裡乍然閃起一點、一點、又一點的星光。然後飛快地轉身站起來,背對我,我聽到他在問:“我是不是……看錯了?”他聲音裡,有一半不敢相信的驚喜,和一半等待的恐懼。

  他當然沒有看錯。胤禛已經踉蹌兩步來到床前,我看到他的臉,僵硬得沒有任何表情,只是臉色蒼白。

  “這是怎麼回事?鄔先生?你可曾見過這樣兒的?會不會……”性音詫異地說。

  鄔先生先是轉身,確認地,深深看我一眼,然後急急把性音拉到一邊小聲商議起來。

  胤禛緩慢地在床沿坐下來,俯身,抓著我的手輕輕在他臉上摩挲。胡楂蹭得癢癢的,我笑了一下,他先是不敢相信,盯了我有一時,臉部肌肉總算有了點活動,慢慢地,也笑了。

  鄔先生性音和尚用他們各自的方法給我把了一遍脈,在一邊小聲研究一陣,然後長長舒了一口氣,都展開了眉頭,向著胤禛確定地點頭示意。

  我一直沒有說話,但是忍不住要看著胤禛,努力地用眼神向他表達我不敢說出來,或者說我知道說出來也已經沒有用的嘆息:胤禛,你太可怕了,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我明明親口喝下了毒酒,康熙明明叫走了你,你居然還是把我硬生生地救活了。先不管我本來、根本就不願意在這個世界上繼續活下去,就說你違抗聖命,還暴露了自己的弱點。如果這被你的政敵發現,我就是把柄……今後我該怎麼辦?你該怎麼辦?難道你沒有運用你的謹慎、精細、理智考慮過嗎?為什麼一定要救我啊?

  得到了鄔先生和性音的肯定,胤禛才開口,但是聲音嘶啞得堵在嗓子裡,要扭頭鎮靜一下,才能說出話來:“凌兒……”

  叫了一聲,又停住了幾秒,似乎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就胡亂找了些話說:“……你……還有什麼地方感覺不適?想不想吃點什嗎?”

  我感覺很好,雖然這具身體軟綿綿的似乎不太聽使喚。說到吃,我倒是覺得喉嚨裡火辣辣的乾澀得厲害。

  “我想喝水。”這四個字好像還沒出口就消失在空氣裡。

  我奇怪,清清嗓子,再次開口,但一個“水”字再次消失在空氣裡,我只聽到自己發出輕微的“啊啊”聲。

  什麼啊?我不耐煩了,大聲叫道:“胤禛!鄔先生!”

  還是沒有聽到聲音……我發出的只有微弱的、難聽的“啊啊”聲。

  本來已經滿臉輕鬆的性音和鄔先生吃驚地對望一眼。胤禛也吃驚地瞪著我。

  我開始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不自覺地用手撫摩自己的脖子,慢慢地說:“我的聲音……”

  還是沒有聲音,什麼都沒有。

  鄔先生沉聲問道:“凌兒,你不要急,慢慢告訴我,你嗓子感覺怎麼樣?”

  “我沒有急啊,嗓子好幹……”不用再說下去了,因為我的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估計我白白張嘴的樣子很像一條掙紮在沒有水的陸地上的魚。

  胤禛猛地回頭看向性音和鄔先生,但我輕輕拉拉他的衣袖,他又猛然回頭看我。

  努力地比了個手勢,徒勞地說了個“水”字。就算啞巴了,至少也有個口型可以幫助別人理解我的意思。

  胤禛會意地回頭看看,鄔先生從桌上就著茶杯給倒了杯茶,遞給胤禛。胤禛正要扶我起來,我已經自己撐起半個身子,湊到他手邊,把杯中水咕嘟咕嘟喝光了,又可憐巴巴地望望桌上的水壺。

  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水——這杯子實在是太小了,本是用來品茶而不是喝水的,胤禛一直在說:“慢些慢些……”我累得又倒回床上,嗓子的乾澀總算得到了一點點緩解。

  性音突然“啪”地拍一下自己的光頭,重重地“嘿”了一聲。

  鄔先生問他:“這……難道被毒燒壞了嗓子?解毒不是已經很及時了嗎?”

  “唉……解毒之後常有這樣的……咽喉是人體要害中最弱的一環,又最早接觸到毒物……不過不妨的,王爺,徐徐調治,多則幾年,少則幾月,多半能好。”性音胡亂地撓著自己的光頭,不安地說。

  “我不要多半,我要完全。”胤禛冷冷地說。

  “性音一定竭盡所能!這就去開方子煎藥!”一向嘻嘻哈哈的和尚“撲通”跪下磕了個頭,急匆匆退出去了。

  ……這麼說來,已經可以確定我成了啞巴?

  雖然無法說話,但我心中清明,突然自嘲地笑了:凌兒、凌兒,你以前一定是犯了口舌之忌。

  想一想,你是不是話說得太多了?太肆無忌憚驚世駭俗了?還唱那些歌……就算招來的殺身之禍被胤禛這樣強悍的人救了,但是老天拿走你的聲音,看你今後還怎麼牙尖嘴利?看你今後還怎麼唱歌唱到害人害己?活該!報應!

  我又是點頭又是笑,胤禛先是呆了,然後輕輕地搖搖我,好像在喚醒一個夢魘中的嬰兒。

  “凌兒你不要這樣!沒有聲音了有什麼關係?你還是我的凌兒!何況,我一定會治好你的!”

  我自然地張口說話,聽得沒有聲音,又連忙擺手。

  不是的!我不是被這個事實氣傻了,我是在反省自己啊!能讓我活下來,你已經很了不起了!只是……我已經不是那個凌兒了。這個千瘡百孔的靈魂,這個不堪折騰的身體……

  我們兩個都急著想安慰對方,卻無法用言語交流。發現了這一點之後,我們又都靜下來,凝望對方,所有的語言彷彿一縷一縷在空氣裡漸漸消散。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0
七十三

  要怎麼才能讓你知道我這一肚子的話?我無奈地看看自己的雙手,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我就認真學拿毛筆,認真學繁體字。可是現在,我幾乎無法完整地用繁體字寫出哪怕一句話。

  我求助地望向鄔先生,他卻先低頭嘆息。胤禛伸手握住我舉在自己眼前的雙手,眉頭緊皺,突然就紅了眼眶。

  鄔先生深呼吸,抬頭,勉強地笑著,說:“如今萬幸凌兒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嗓子也尚可治療。凌兒如今正好也可以安心學寫字了,以你才智,以前若不是心思不屬,如今一筆字早已看得了,呵呵……”

  胤禛好像被提醒了什麼似的,眼眶還紅紅的,卻也努力換出一個笑臉:“凌兒,從現在起,你再也不會受苦了,我以愛新覺羅的姓氏向天發誓!這是你受的最後一次苦……今後,你要開開心心的,一切有我呢。”

  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感覺,心裡有很多話急需說出來,卻只能用眼睛和手表達最基本的情緒。如果能說話,我此時恐怕早已在長篇大論了: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康熙知道嗎?如果不知道,你怎麼能如此冒險?我現在被藏在哪裡?昏迷了多久?剛才說給我解毒,是怎麼解的?現在外面局勢怎樣?八阿哥他難道不會察覺此事,並捏為把柄?還有胤禟……當我還在虛無中飄浮時,“看”到的是真實嗎……還有……

  可我已經無法說話了,努力接受著這個事實,我說服自己,這些話其實也不那麼急著需要說。真相自然會隨著時間呈現,人的行為比語言更可信。語言,反而常常被人利用、誤用,帶來誤解和傷害。

  那麼我其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仍然能聽、能看,已經足夠好了,人要知足啊……我也努力地笑,感激地望著胤禛和鄔先生,不再試圖徒勞地向他們傾訴什麼。但是心中有一股複雜難平的情緒在鼓動我,自然地伸出雙臂,我用了一個在現代最喜歡的肢體語言來表達我的心情——擁抱。

  雙手抱住胤禛時,他的身體一下就僵硬得一動也不敢動。越過他的肩頭,我看見鄔先生。我的擁抱,是因為想給讓我覺得親切安全的人,而他,是我最想擁抱的人。但他只難看地點頭笑了笑,無聲地退出房間。

  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外面關上門,我的情緒又在一瞬間冷卻。在現代我喜歡和死黨們左擁右抱,因為那種身體語言的親切感是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的,但是在古代……

  一意識到這點,雙臂就失望地垂落。胤禛仍然保持著僵硬的姿態,我已經重新靠回枕頭上。

  但是這個擁抱似乎給了胤禛莫大的安慰和鼓勵,他臉上的表情在複雜地變幻,眼裡一一掠過欣慰、傷感、愧疚……最後留下一片興奮的肯定。抱著我,把頭輕輕地放在我身上,他低聲叫我的名字:“凌兒……”

  我在說話,當然沒有聲音,他也沒有看見。我無奈地停止了說話的努力,又希望有一種手勢能簡單明白地告訴他,我的擁抱是因為驚異、感激,甚至重新得到安全感的敬畏……但是他已經在自言自語了:“凌兒……只要你還活著,我還能看到你,一切都沒有關係。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帶你去看踏雲和小棗紅……對了,老黑頭一家負責照料你,你上次來喜歡吃的什麼菜,每天都可以弄給你吃,這邊山頂居高臨下,也很隱秘,你可以出去看看,風景極好的,你一定喜歡……”

  門外響起輕輕地敲門聲,胤禛站起來,聲音已經恢復了平常:“進來。”

  李衛小心地低著頭進來,就地打了個千兒:“王爺,已經五更天了,請王爺示下,是否要備轎?”

  我能看見胤禛的側臉,那山川般險峻的線條巋然不動,表情堅毅如磐石。

  他回頭看我一眼,正好和我呆望他的目光對上,他眼裡那道無形的、高高的屏障在一瞬間融化。在這個瞬間裡,不能否認我心裡的震撼,這樣一個男人,他……這是何苦?

  他已經回頭,一邊想著一邊慢慢說:“這幾日宮裡宮外都在忙著準備皇上的出巡,正在把政務交給太子,皇上都不叫'大起',我就不去宮裡了——但叫他們準備著,外頭有什麼信兒及時傳給我。”

  太子?二阿哥已經復位了?康熙又要南巡,讓太子監國?我被這消息吸引,專注地看著他們。

  “扎!”李衛答應著,頭也不抬地又說,“毓慶宮那邊有信兒過來,鄔先生正在看,說稍後請王爺出去商議。”

  “好。你先下去吧。”

  李衛又磕了個頭,抬起目光看看我,他在安慰地笑,微微點頭向我示意一下,退出去了。但在那短短的一個目光裡,我明明看見有什麼藏在下面的複雜表情一閃而逝。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隱情嗎?

  一時我又自嘲地笑了,剛才還在“說”自己之前風頭太露,遭了報應,現在又關心起這些東西來了?太子如何,康熙如何,與我何干?我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結局,而且,就算有那個野心,也根本沒有改變歷史的那個能力,我還是先想想怎麼保住自己吧。

  胤禛又坐回床邊,拿手替我攏著耳邊的頭髮,繼續說:“我已經給你換了個身份,是旗籍,早就準備好了,不想要到這樣兒了才用上……幾日前我親自去戶部存了檔。你要記住,現在你叫赫舍裡·蘿馥,是赫舍裡氏一個破落旗人家的獨女,前年十四歲已參加過選秀,因疾病落選。如今,你既這樣……別的也都不必記了……也不會有人問……到了外頭,大家都是叫你蘿馥……凌兒,她已經和錦書一起葬了,改日我會帶你去憑弔她‘們’,從今往後,你,蘿馥,不要再去想凌兒和錦書的事,她們,都已經是故人了,明白嗎?”

  點著頭,我的目光和他專注的目光好像黏在了一起,彷彿這樣能更深刻地把彼此的意思傳遞給對方。

  有人敲門。是性音煎好了藥,由一個小姑娘端了一起送進來。

  看著我喝藥,胤禛說:“這是老黑頭的小女兒,喚做碧奴的,十四歲了,我看著還算伶俐,你要在這莊子上住一段時間,府裡的下人不便調出,就派了她來服侍。老黑頭家的,那個李氏也還算能幹,雖說是做粗使的,有什麼事也還可以照應。碧奴隨你住在樓下小院兒,老黑頭一家就住在外院,我若不在,你有什麼需用的他們會照料,也會傳信兒給我。”

  我點點頭,表示我明白了,一口氣喝完了藥。碧奴端了空碗出去,性音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胤禛問:“還有什麼事?”

  “王爺,凌姑娘七天沒醒,您也有七天沒好好睡個整覺了,從前頭……還在府裡那些日子算起,您竟這麼熬了一個多月,如今凌姑娘身子已無大礙,外頭也沒事了,您也得好好作養身子……”

  聽得他這樣說,我也深有同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裡,我從沒關心過胤禛——畢竟,關心他的人已經夠多了,上到康熙,府裡有一眾妻妾,下頭有他精心調教出來的一批忠心奴才。但是眼前,這一切似乎完全是因為我,我不想承擔這麼大的責任。從法理上說,享受越多的權利,就要承擔更大的義務——如今他為我做得越多,我就越無法擺脫他想要加在我身上的一切。

  我抓著他的胳膊搖搖,認真地比著手勢,又努力配合口型,要他去休息,要他注意自己的身體,他應該去做很多更重要的事,而不是守著我。我真的很希望能把這複雜的意思全部傳遞給他,到後來,我已經急著把他推開,要他走。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0
七十四

  但他一把抓住我慌忙推他的手,皺眉說:“你不要這樣兒,叫我看著難過……你一定會好的,你可以再唱歌,再跟我講你的那些大道理……”

  “我們兄弟自幼被皇阿瑪打磨的好身體,如今又有這麼多人照料著,不會差的,你不要操心這些,要是嫌煩了,我這就去找鄔先生,你好好眠一會兒……”

  又過去了幾天,我已經可以在小樓裡外四處轉轉了。小樓的位置很好,往下可以望見莊上人家黑壓壓的房舍,再遠處是整齊的農田,左邊遠遠的是養馬的那片平緩山丘,樓後幾乎就是這小山的山頂,幾株低矮的樹木稀疏地長在草地上。我猜,站在那裡看背後那個方向的風景,視野一定不錯。只是我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到那個程度,除了在院子裡走走,我最大的運動量就是整天整天地臨帖寫字,寫得手腕痠痛。

  我發現胤禛連晚上也住在這裡,就在我另一邊的房間,自從我醒來之後,他倒是每晚都睡覺,但白天幾乎都不在。聽他偶爾說起,八阿哥負責籌辦,別的阿哥也要兼幫著打點康熙出巡的禮儀和關防事宜,加上太子復位後很多事情又要重新交割,宮裡很是忙碌。鄔先生每個白天都過來一次,給我把把脈,指點一下我臨的字帖,陪我說說話,他又恢復了一貫平靜無波的樣子,偶爾也微笑。性音最經常出現,我的藥都是他在負責,連他那神秘的徒弟我也見到了兩個,倒是長得很平常,不高,也不是肌肉型的,只是全身上下透著精悍之氣。

  只有我一個人在房間時,碧奴一直陪著我,我猜這一定是她的任務,幾天下來,我發現她跟梅香性格差不多,羞怯膽小,話也不多。她的母親,人稱“老黑頭家的”,只要我下樓她就會出現,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她像有四十歲了,看上去很是憨厚,卻跟祥林嫂一個毛病,喜歡嘮叨。一般來說,她能從我下樓嘮叨到上樓,我悶得無聊,聽她說話倒很是有趣,我也瞭解了不少這個時代“勞動人民”的人情世故(其實好像是八卦)。原來她是老黑頭的第二個小妾(連老黑頭都有這麼多妻妾),她進門不久正房就去世了,她們兩個小妾多年一直不和,偏她又只生了兩個女兒,直到前年另一個妾室去世,她的日子才開始好過起來。但因為她不得勢的緣故,老黑頭的其他兒女都已經配了門戶不錯的姻緣,她的大女兒直到去年,十八歲了才定親,這小女兒碧奴至今還沒定親。

  怪不得碧奴總是這麼膽怯,一定是從小就沒有受到過什麼好的照顧,說不定還經常受欺負。身為“庶出”,又是女兒,真是不公平,我油然生出一股打抱不平的保護欲,想著,要是能幫到她就好了。

  這一天晚上,胤禛沒有過來,我暗自鬆了一口氣:慢慢的他也該少過來了吧。第二天,直到中午他才出現,臉上似笑非笑,看上去怪怪的。他推開門時我又在臨帖,碧奴見他進來,慌忙伏地磕了個頭出去了。

  “你怎麼一開始就臨歐體字?鄔先生也同意?歐體字精妙處在於清瘦秀美,但其內裡卻有剛骨和韌勁,不適合女子柔美氣韻,何況女子腕力不足,也難練成。你還是先老老實實從館閣體仿起吧。”

  我搖頭,撅嘴,表示我就是喜歡這種字,而且鄔先生現在根本就不會反駁我的任何要求,這讓我心情很好。

  “呵呵……隨你。”胤禛閒適地一撩袍子坐下來。我放下筆,歪頭看看他。

  “今早皇上起駕南巡了。我們兄弟五更就在宮裡頭候著,總算妥妥帖帖把皇上送出了城。在京所有大臣王公皇子貝勒都去送儀仗了。現在太子監國,我總算可以在這邊住上一段日子,好好疏散疏散了。”

  怪不得他顯得這麼輕鬆,太子廢而復立這半年裡,波譎雲詭,確實讓他們都操碎了心,現在局面暫時有了個說法,是可以先把弦鬆一鬆了。不過,這放鬆和安定也只是暫時的,更大的風波還在後面呢。

  他的手突然伸到了我眼前,輕輕撫過我的臉:“在想什麼呢?凌兒……其實你不說話的樣子,也很美。”

  房間只有我們兩個人,他的親密舉動讓我很緊張,有點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該作什麼反應。

  輕笑一聲,他用雙手握住我的手,說:“悶了這麼些天,想不想出去看看?午膳之後,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第二十二章 憑弔

  現在正值初夏,北方的天氣不算很熱,農莊四周稻田和草地的清香隨微風四周飄散,牛羊鴨鵝的叫聲偶爾傳來,氣氛顯得分外平和慵懶。

  我一個人坐在一頂小小的轎子裡,抬轎的是老黑頭從莊上臨時喊來的幾個莊戶,胤禛和性音騎馬在前帶路。從我住的院落一帶往後繞,穿過還不到山頂的一條樹木濃密的小路,很快就下到農莊的另一面,轎子在麥田間穿行了一陣,我能看到金黃的麥穗沉甸甸垂著頭,偶爾探進遮住轎子窗戶的棉簾。轎子最後停在一帶清流前。

  “你們先去吧,回時我自會去叫。”性音在說。

  穿過稻田的聲音遠去,胤禛親自打起簾子,扶我出來。

  站在外面,最讓人舒服的是空氣裡的味道,四周成熟的麥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香,讓我原本沉寂的心小小雀躍了兩下,這麼也許說有點肉麻,但這的確是原始、蓬勃的生命氣息。

  前面一條極清淺的小溪,看上去完全不是天然的——兩岸用小塊小塊石頭碼得整整齊齊,可能是這個時代的農田引水渠。但是它蜿蜒而過,在初夏的陽光下浮起氤氳的水氣,和上游一處樹林、竹林,還有這邊廣闊的農田形成了一種生動的景色,很自然,很美。回頭看看來時的路,平原上金黃的麥浪滾滾,遠處是農莊那座小山,從這裡可以望見山頂一片青翠,以及山頂往下,綠樹掩映中密集的房舍,至於哪一棟是我現在住的小樓,倒是分不出來了。是帶我到這裡看風景的嗎?我疑問地看看胤禛。

  胤禛拉著我的手,穿過水渠上青石板鋪的小橋,一邊走一邊說:“上面那樹林再出去,是一片草沼荒地了,偶爾只有莊上人的牛羊放牧去那裡,離官道也很遠,所以這裡非常僻靜,我帶著鄔先生,和十三弟一起來選的——他就在前頭等我們。”

  小樹林裡都是矮矮的闊葉樹,很一般。倒是前面一帶竹林,看樣子被人精心管理過,可能也是農莊上的“經濟作物”吧,長得非常茂盛,很多叢甚至高過了樹林,在微風裡颯颯作響,倒顯得這野外清韻頓生。

  又往前繞了幾步,突然出現一片林中空地,碧綠的淺草地毯般茸茸地鋪了一地,可能這初夏幾場雨的滋潤,草裡還藏著一叢叢蘑菇,我不由得一笑,這真是個不錯的地方。而且最妙的是,由於矮樹的遮擋,這裡看不到近處的景物,對於四周的農田很隱蔽,但是遠處,我又能望到農莊所在的那片山丘,站在那山頂上,一定也能看到這個小天地。眼前,一座別緻的小亭子八角飛簷,悠然亭亭於樹林和竹林之間,綠草如茵的空地上。亭外有簡單的石凳石桌,一匹馬兒拴在亭外一棵樹上。胤祥站在亭下,正微笑看著我們。

  “四哥!”胤祥向胤禛隨便打了個招呼,算是熟不拘禮,“凌兒看上去還算有精神。”

  他穿一身平常的袍褂,仍然英俊挺拔,只是看我的樣子有些擔心,我向他笑笑,作勢要福一福行個禮,他連忙一把攔住了:“你這是怎麼回事,鬧虛規矩做什麼?進去看看,怎麼樣?都是鄔先生的字。”

  我也看見了,亭子正中間有一塊青石碑,上面刻有字。疑惑地看看他們兄弟,我走進亭子。

  亭內八根原木柱子,都比一人合抱還粗,一圈欄杆座椅也精雕細琢,還有木料和油漆的味道,顯然是新建的,我無心細看,只去看那碑。石碑用料是光澤很好的青石,足有我肩膀這麼高,兩面刻字,字是鄔先生那一筆豐潤挺拔的顏柳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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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正面是一首詩:

  飄零風雨可憐生,香夢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與秾李,可堪重讀瘞花銘?

  詩後有一段短短的誄文:

  金台始隗,登庸競技,十年毷氉,必有餘灰。葬筆埋文,托之靈禽,寄之芳草。幽憂侘傺,正不必起重泉問之。

  憶女凌、錦,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瞬息浮生,薄命如斯。欷覷悵怏,泣涕徬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筼筜。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最後落款是:

  金陵書生鄔。

  胤祥在身後說:“這就是錦書……和‘凌兒’的墓。”

  不用他說,我也已經知道了,這後面,一定是《葬花吟》。扶著碑身轉到後面,果然,“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這一個一個端正飄逸的字裡能讀出椎心泣血的痛。

  不用再看了,我把額頭輕輕抵在冰涼的碑身上,心跳得厲害。

  胤禛不知道什麼時候走近我,扶我下來,說:“錦書的骨灰就埋在亭子下面,桃樹和李樹的樹苗已經運到莊子上,這幾天就能種起來,過兩年就能結果了。”

  不知從哪裡取來小小一杯酒,他對我說:“你身子還不能飲酒,以此薄酒饗故人,從此你也可以放下她們了。”

  放下她“們”?淚眼模糊地看看他,我面對的,其實也是我自己的墓碑啊。

  突然很想感謝她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有人這樣安葬我,哪怕再次漂浮到那無盡的黑暗中,我也滿足。

  盡力比著手勢,“啊啊”地發出聲音,不管能不能讓他們懂得。淚珠滾落,在視線清晰的那一瞬間,我看見胤祥不忍地轉身不再看我。

  胤禛一把握住我的手:“不用‘說’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去吧,好好哭一場。”

  錦書,我向石碑默禱,其實你去後,世間的這些形式已經並不重要,因為你已經可以回到美麗的天國。而我,我的一部分已經永遠在這裡,和你埋葬在一起,卻還不得不繼續面對這殘缺的重生。

  我的手已經抖得只能把酒潑潑灑灑地倒在地上。扔掉杯子,轉身,找到最近的那個肩膀,從那個夜晚開始,一個多月以來積累下來的眼淚終於敢放心地傾倒出來,氣勢簡直鋪天蓋地。

  “性音,去備轎。十三弟,你先回去吧。”

  “不,四哥,我還有些事要與你商議。”

  “……那你與我一同去莊上,可會有人知道?我們來往這邊莊子,恐惹人生疑。”

  “不會!四哥你放心,這你能做到,我老十三也能學到……只是,凌兒這樣哭,會哭壞身子的。”

  胤禛一把抱起我,邊走邊說:“不妨,性音和鄔先生都說,要她把這些日子體內的郁氣和積毒都哭出來,才好調養。”

  我被放回轎子上,等了一小會兒,聽見性音帶著人回來,在吩咐起轎回去。轎子穩穩地起步,我其實已經沒有刻意想哭了,但是這個身體似乎不太聽我指揮,眼淚好像從壞了的水龍頭裡往外嘩嘩直淌。我只好鬱悶地從臉上抹掉一把又一把眼淚,一直回到住的地方,我口乾舌燥地要喝水時,眼淚還是停不住。

  這一場悲慟,讓我在床上又躺了整整兩天,但當我醒來時,發現全身奇蹟般的輕鬆,之前一直笨重遲滯的感覺全沒了。只不過,可能有點輕鬆過分——以前是整個人沉甸甸,現在是輕飄飄,人虛浮得找不到重心。大概是因為這個效果,我喝的藥、吃的藥丸味道又和以前不一樣了,我覺得自己很像一個藥品實驗機。

  但是我這個藥品實驗機似乎當得還算值得,鄔先生和性音的醫術果然不錯,半個月過去,我已經可以自己走出院子沿著外面平緩的草坡往山頂走走了。

  山頂有一排白樺,樹幹修直,潔白雅緻,枝葉扶疏,因其顏色淺白,遠望時不如其他顏色翠綠的樹木顯眼,容易被忽略,但是走到它們眼前時,白樺的乾淨疏爽就讓我喜歡多了。不止一次地扶著一棵白樺,我能望著隔了一大片農田,顯得小小的那個亭子尖出神,一直到碧奴催我回去。一天一天,我眼看著人們忙碌地移走一些矮樹,種上一些小樹苗,偶爾還會有幾個穿著不像是農戶的人出現在那裡,也許是在規劃查勘?

  這天傍晚,日影西斜,我覺得太陽的熱氣已經被山上的植物吸收得差不多了,又丟下筆,出門往山上走。李氏在身後一聲遞一聲吩咐碧奴:“把小姐跟好了!瞧著太陽要下山了就趕緊回來!帶了手巾沒有?”

  腳剛踩上院外軟軟的草地,迎面就看見一天沒出現的胤禛帶著李衛和幾個隨從正從莊下石板路打馬而來,我又站住了。他臉色沉鬱,臉上泛起一層油汗,我還很少見到他這種樣子呢。見到我,他一愣,催促馬兒疾步上前,翻身下馬,把韁繩往身後一丟,端詳著我說:“現在這氣色看著還不錯,天熱了,少出來曬日頭,這是剛回來呢?還是打算出去轉轉?”

  我只能笑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自然地拿手上的帕子給他抹了抹汗,可是這個動作一開始,就又覺得不妥,臉上騰地火熱起來。正尷尬間,碧奴在我身後代我答到:“回王爺,小姐剛下樓,想去上面走走。”

  胤禛還在為剛才那個動作笑我,此時也不看他們,揮揮手:“你們各自去吧,碧奴,叫廚房準備晚膳,先弄個冰糖綠豆湯,綠豆要莊子上新出的,弄好拿冰冰起來。”

  他們各自走了,胤禛拉著我的手慢慢往上走,我轉頭看看他,他穿一身實地紗月白褂子,束著明黃滾龍腰帶,打扮得整整齊齊。知道我看他,他也微笑地轉頭看我,問:“在看什麼?”

  我歪歪頭笑著,用手指指臉,撅嘴皺眉,做個發愁的樣子,指指心,擺擺手,意思是問他為什麼一臉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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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他被我這鬼臉逗得呵呵笑起來,說:“有意思,呵呵,你問我為什麼不開心的樣子?”

  我點點頭。

  他回轉了頭,重新拉著我的手一邊走一邊說:“哎,和鄔先生已經商議過了,也沒什麼大事,心中煩悶,所以才來看看你。”

  我見他不打算說,亟亟地拉著他的手搖搖,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比了比這個地方,表示我悶在這裡沒意思,想聽聽外面的事情。

  他笑:“你這個小東西,外面那些事情有什麼好聽的?無非是些……”

  他又停住。無非是什麼?我鬱悶不滿地看著他,說話說一半真是吊人胃口。

  “今兒去太子毓慶宮,看見上書房大臣馬齊竟跪在那裡,一問才知太子還是找了個藉口要給他難堪——因為馬齊之前在保舉太子中保舉的是老八。堂堂宰相,如此無端羞辱,成何體統?我去找太子,他卻在斗蛐蛐,好說一陣才算放馬齊走了。太子復立才一個月時間,朝政不理,卻一心排除異己,倒行逆施,我和老十三左右不是人,辛苦做事做得心灰啊。今日為了貪賄官員名單,我又和太子爭執了一番,現在恐怕人人都知道連我這個太子死黨都和太子發生齷齪了。好嘛,我何必去受那個氣?我和十三弟再不能和太子攪在一起了。我們也要撂撂挑子,像老八那樣,清閒清閒,看太子究竟要折騰出什麼來。”

  說到這裡,我們已經走到那排白樺樹下,他長長地出口氣,笑著攬過我的肩膀說:“正好可以多陪陪你——看著你,我心裡清爽,不比看著他們那些烏七八糟的人開心多了?”

  我習慣性地望著下方遠處樹林和亭子的地方,其實什麼也沒看到,心裡在想著他說的話。太子最後還是扶不起的阿斗,胤禛心裡明明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卻連對我這個啞女說話還這樣保留三分,真是……也許對於他們來說這完全正常,但是對於原本心直口快,現在卻無法跟他細細講清楚的我來說,實在是不夠爽快。

  見我發呆,胤禛也隨著我的視線一起看向那邊,我能感覺到他全身在一剎那間警覺起來。剛才還是完全的放鬆狀態呢,怎麼回事?我奇怪地看看他,他眼睛危險地微微眯起來,目光尖銳地看著亭子那邊。我也重新看過去,和過去幾天一樣,又有幾個人影在那邊,看穿戴不像農戶。

  胤禛搭在我肩上的手和臉上的肌肉一起僵硬著,我使勁拉拉他的衣袖,向他傳遞一個疑問的眼神。

  他低頭看看我,慢慢地說:“那邊……是什麼人?”

  難道不是你派去的嗎?我也很吃驚,不是說那裡很隱秘嗎?怎麼會有外人過去?

  這用手勢實在是表達不清,情急之下,我找了個樹枝,在樹下鬆軟的泥土上寫字:“以前也有。”

  他低頭看看,問:“以前你也見到有人在那邊?”

  我點頭,一手指自己,一手指指他,又指指那邊。

  “你以為是我派去的?”

  我又點頭。

  “不是。除了管那竹林的農戶去種樹苗,不應該有其他任何人能去到那邊。”

  他慢慢地說完這話,似乎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低頭見我緊張地看著他,又安慰地一笑,拉我往回走,說:“你這字已經看得了,等腕力恢復,凌兒的字一定很不錯,呵呵……”

  回到住的地方,他讓我先進房間,他自己卻找來李衛、性音到一邊的房間商議去了。

  我起初有些不安。我相信“我”和錦書的墓算是胤禛的機密,何況我還在住這麼近的地方,他決不會讓什麼人有機會洩露的。這件事透著奇怪……但是廚房送來的冰糖綠豆湯甜、沙、沁涼,對於我總是苦澀的嗓子很有緩解,喝得香甜,我就把這事忘在腦後了。

  山上的夜晚有涼風習習,我蓋著薄被,原本睡得很沉。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夢裡反覆出現輕輕的,但又紛亂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在這麼美好的夜裡不睡覺,卻在密謀什麼。我不耐煩地翻了幾次身,突然聽到極輕極輕的腳步聲在上樓,若是在白天,這聲音根本不可能被聽見。但在這安靜得能聽到呼吸的山中夏夜,我又貼著床在睡覺,這從木樓梯上傳遞的腳步聲讓我突然之間汗毛直豎。

  腳步聲停在我門口,有推門的聲音,憑著對這動作頻率的熟悉感,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是胤禛。但知道是他並沒有讓我放心,因為這行為太詭異了。保持著睡覺的姿勢,我閉著眼一動也不敢動。

  他站在門口,我聽見他無聲地輕笑了一下,也許是我剛才翻過身之後的睡相很不雅觀讓他發笑吧,但這輕鬆的呼吸裡似乎也有種強烈的氣場,我覺得身上開始冒冷汗。他走到我床前,掖掖我的被子,看了我幾秒鐘,似乎確認我睡著了,又轉身,我聽到關窗戶的聲音。然後他很快走了,悄悄的關門聲響起,還是那極輕極輕的腳步聲在下樓。

  他似乎已經出了小樓所在的裡院,我才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睡意全無。

  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我已經披上衣服輕輕起床了。躡手躡腳下樓,裡院裡一片寂靜,碧奴房間門開著,黑糊糊的。我打了個冷戰,趴在院子木門的鑰匙孔往外看,外院西邊廂房最外面一個角樓的底層房間燈火通明,碧奴正端了茶往裡面走,幾個性音的徒弟背著手門神似的守在房間外。

  我的好奇心被完全挑起,雖然知道這好像是不小的機密,但我就是心癢癢想出去看看究竟。正無法可施,性音從院外幾乎是雙手舉著一個人進來,往地下隨便一摜,雙目精光直射向我這邊看來。

  註:瘞,念yu,去聲,意:埋葬。北周瘐信有《瘞花銘》,借傷春感懷身世,很受古代文人推崇,成為古詩文中常用的典故,可惜年代久遠,其文據說在北宋年代就已經失傳。

  這段詩和誄文中的“金台始隗,登庸競技,十年毷氉,必有餘灰。葬筆埋文,托之靈禽,寄之芳草。幽憂侘傺,正不必起重泉問之。”來自傳說中北京郊外的“香冢”,其中究竟埋葬的哪家女兒已經不可考,說法很多,某貴族鍾情的薄命青樓女子?納蘭最愛的妾室?總之肯定不是乾隆的香妃,因為一,時間上不吻合,二,香妃葬在皇家陵寢。幾百年來文人墨客多去那裡悼古傷今,這文字得以流傳,香冢卻在解放後的運動中被毀了。資料來自北京史料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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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第二十三章 窺秘

  我猛地幾步退離院門,雙手緊緊捂著自己的嘴。那個人!那個人的樣子……他穿一身王府裡小廝常見的青衣,但上半身的衣服爛得一縷縷的。說到恐怖,我之前一般以為恐怖片裡滿身是血的那些造型最恐怖,但這個人,他身上沒有一點血,只裸露在外的兩隻手臂好像沒有骨頭般耷拉著,肌肉以一種毫無道理的方式隨意擰著,看樣子裡面的骨頭整個都粉碎了,他嘴裡被死死塞著什麼東西,但臉上肌肉扭曲得不成人形,滿臉亮晶晶的汗珠,眼珠瞪得幾乎要從眼眶裡脫落出來,那種正在忍受極其強烈痛苦卻無法呼喊的恐怖感覺能讓看到他的人彷彿感同身受。這只有一個瞬間的一眼讓我胃裡恐怖地翻騰起來,慢慢地蹲下來,我強自要求自己鎮靜!鎮靜!正好頭頂門簷上一隻貓大概被我嚇到了,踩著瓦“喵”一聲蹦了出去。

  我不顧一切地重新往那邊看,性音已經不再注意這邊,正在隔著門說了句什麼,然後推門把那個人塞了進去,他正滿不在乎地轉頭要對徒弟們說些什麼,門內一聲低低的驚呼還沒響完就斷掉了,是碧奴!性音大步走進屋裡,轉眼就把嚇暈了的碧奴抱出來扔在門外地上,我看到他的一個徒弟有些吃驚地動了動,但門裡面突然又走出鄔先生!鄔先生仍然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小聲說了句什麼,性音轉身吩咐他的徒弟,他身音相當粗、低,我聽得很清楚:“你們到外頭,沿著院外一週守好。”

  性音和鄔先生轉身進屋,性音的徒弟們也無聲無息地出去了,外院頓時又一片寂靜,我卻被這一幕接一幕驚得挪不動腿。我知道屋子裡面肯定是胤禛,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就是今天傍晚看到錦書墓前有外人這件事。也許有人洩密?但是他們辦事的效率未免快得太可怕了吧?當然,可怕的還有手段……我很想去看看碧奴,她安靜地躺在那裡,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聯想,而且,他們會不會殺了她滅口?

  我緊張地在原地瞪眼看著那房間燈火通明的窗戶,裡面的聲音低得完全聽不見。有人站起來踱步,我從映在窗上的影子認出了胤禛。

  不知道過了多久——其實我的理智能判斷時間比較短,應該還不到二十分鐘。門開了,性音這次只用一隻手拎著那個人出來,那人的眼睛已經瞪得和死魚一樣絕望而恐怖,但什麼都比不上他那雙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軟綿綿拖在地上的手恐怖。胤禛和鄔先生也走了出來,看上去已經解決了什麼疑問,一副輕鬆的樣子。性音看見了還躺在地上的碧奴,回身用眼神向胤禛請示,我用手死死揪住胸前的衣裳。胤禛用腳尖輕輕踢踢碧奴,笑道:“不妨,不知死之苦,焉知生之歡?叫她看看也好,今後當差侍候必定能更加勤懇用心。”他瞥了一眼被性音拎著那個人,“若不是此事要做出個隱秘的樣子給老八看,我本該把這奴才的家法放在府裡,叫上上下下的奴才都看著,幾千兩銀子加一個小店兒就敢賣主?哼……”

  碧奴已經醒過來,手足無措地跪起來,背影在發抖,頭也不敢抬。鄔先生此時才沉靜地說:“其實,從此事反而可見王爺府上已經十分嚴謹密實。”

  “嗯?”

  “李貴兒是因為廉親王以其老父相逼,才不得已陷進去的,廉親王給他銀子,不過是以為自己恩威並用。殊不知,李貴兒在萬福堂當差,卻至今連書房裡頭大丫鬟蘭香不在了都絲毫不知情,他們好不容易從這探消息,最後除了知道有一個墓之外,根本沒什麼用。這豈不是說明,王爺您府上,各房各院各司其職,規矩森嚴,便是一處小紕漏,也遠遠壞不了全局。若是被八爺他們知道蘭香替死,那就說明凌兒必定還活著,這個後果就……所以,正是因為王爺治府果然成效卓著,我們才反而可以就此挽回主動,甚至將計就計……”

  胤禛點點頭,向李貴兒笑道:“你是個孝子,我會著人好好贍養你老父天年的。”說著向性音示意。性音猶豫一下,就地行了個禮:“請王爺示下,既如此,是否還要行家法處死?”

  胤禛還沒有說話,鄔先生已經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要!”

  “不但家法要行得真真兒的,還要留著屍首在那些人能看到的地方。”胤禛也會意地邊笑邊淡淡地說道,似乎這是一個還不錯的笑話。

  性音也會意地點點頭拎著那個人出了院子。胤禛輕鬆地轉身對鄔先生說:“先生辛苦,連夜請過來看這些糟心的事兒,明日胤禛還要回府著福晉招呼府中下人整頓一下家務。今晚要委屈先生在這邊將就一夜了,明日再與胤禛一道回府。碧奴,去把東廂房那間客房收拾出來……”

  他們還在說什麼,我比剛才還小心地往後退著離開裡院的門,用和早已僵硬的腳不協調的速度飛跑回房間,拿被子摀住頭。那個人恐怖扭曲的臉彷彿就近在眼前,蘭香天真活潑的笑語還彷彿環繞在耳邊。蘭香替我死了?為什麼?蘭香和錦書不是一樣的嗎?她雖然只是個丫頭,但這世界上一定也有愛她的家人,她對於他們來說一樣很重要,她卻要替我這個本來就該死的人去死?是我害死了她們,錦書和蘭香。

  但是和看到錦書死時的憤怒與痛心相比,我現在心裡的憤怒早已被恐懼擠到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去了。我從小就不敢看什麼恐怖片,只喜歡看一切輕鬆、娛樂、完美大結局的東西,因為我已經知道人世有這麼多苦難,不想再去刻意尋找它們。可是任何恐怖片都比不上我今夜親眼看到的一切恐怖——我以前真是太天真了!在這個世界裡妄想什麼自由、幸福?我憑什麼在錦書和蘭香之後活下來?論身份,我和她們有任何不同嗎?找不出任何理由,只因為有這樣一些人的左右,我居然連死去都可以再重生,那我還能妄想自己能主宰什麼呢?這個極權世界裡的他們,後來的他,胤禛,就是法律,就是很多很多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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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還有鄔先生,他做的一切無非是和胤禛相互成全,那是兩個男人之間在事業上的默契合作,成全胤禛的權力之路,成全鄔先生早年被打壓無法施展的足以睥睨天下的心術謀略。

  那麼我算什麼?和他們相比,我不過是個稀里糊塗過日子,還自以為聰明的,胤禛說的“小東西”。如果他們不再喜歡我,不再稀罕我,我的命運會和錦書和蘭香有什麼不同?

  窗外“嘩啦”響起一聲悶雷,我驚得猛地掀開被子,正好看到一道閃電劃過沉沉黑夜。很快外面就響起噼裡啪啦的雨聲,聽打在瓦上、石板地上的聲音,雨點很大。茫茫的雨簾和時不時響起的雷聲此時籠罩了尚處於黑暗中的世界,我睜大眼睛望著床頂的紗帳,不敢想像此時,那個可憐的李貴兒在被用什麼“家法”處死。小時候常常嘲笑外婆每天唸經,現在我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從小聽熟了的那個經文,“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希望那個受盡折磨的人不要變成怨魂,早些解脫。

  夢裡穿行著很多奇怪的人形,他們個個手腳以一種匪夷所思的狀態扭曲著,死死瞪著我卻不說話,蘭香雙眼恐怖圓睜著,嘴角流血,她雙眼沒有焦距地向我這邊看來了!她的手像平時那樣輕巧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無聲的恐怖,終於強迫自己睜開了眼睛。胤禛拉著我的手,在認真地低頭看我,我一抬身子,頭正好和他的臉撞上了,我倒先“啊”了一聲。

  驚魂未定的我倒回枕頭上,瞪著他,他好笑地揉著額頭,另一隻手還拉著我的手不放,說:“是我嚇到你啦?還是做噩夢了?”

  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我左右望望,昨晚的一切難道也是噩夢的一部分而已?

  見我糊塗,胤禛笑著摸摸我的臉:“睡糊塗啦?天都大亮了,雨也停了,就你還在睡。”

  向已經重新被打開的窗外看看,果然有一縷陽光灑在樹枝上,被雨水洗得碧綠的樹枝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

  “我昨晚來給你蓋被子了,看你把被子都蹬到一邊,睡得跟我額娘宮裡那隻懶波斯貓似的。呵呵……快起來吧,廚房有你喜歡的點心,中午我就要回府辦事了。”

  果然是他,昨晚的那好似發生在陰曹地府的一切,那個閻羅王般的胤禛。

  我突然發現做啞巴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不用擔心管不住自己的嘴,說出什麼不應該說的話。

  他言笑晏晏,我心裡的恐懼卻一分也沒有減退,並且覺得以前我有那麼多好機會卻沒有想到要去討好他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

  我後怕地用另一隻手抓住被子角發愣,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幾秒:“怎麼了?好像受了驚的樣子?”

  千萬不能讓他看出來什麼!急中生智,我向窗外指指,胡亂比畫著,見他還是不明白,便推他去桌上拿紙筆。

  坐起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雷電交加,嚇得沒睡著。”

  “呵呵……昨晚被雷電驚醒過?怪不得睡到現在……可憐見的,還怕這個,早知道我就在這邊陪著你,沒事了沒事了,啊?”胤禛輕鬆地笑著,撫摩著我的頭髮安慰我。

  我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如果他在這陪著我,我只有更害怕。

  他也笑著看我,隔得很近,我又發現一件事,就是胤禛的臉只適合他平時面無表情帶點冷傲的樣子,完全不適合“笑”這個表情。就算在笑,他臉上的線條也永遠帶著高高在上,帶著一點嘲諷和輕視,只有他的眼睛能顯露他的感情,此時,這雙眼睛亮亮的,目光柔軟無比。

  還在審視,他的眼睛突然離我已經很近很近,嘴唇急切地貼上了我的。我沒有任何反抗,他用雙手把我緊緊圈住,熱切地吮吸著,到後來,我也有些被動地配合起來,但是立刻羞得又無法呼吸地別開了臉。

  他沒有繼續,離開我的臉一點點距離,用手指抬起我滾燙的臉,笑道:“再不起來,大家都知道你是小懶貓了,叫碧奴進來侍候你起床,我得走了。”

  直到碧奴幫我收拾整齊,臉還在發燙,我重新要了一盆冷水,狠狠地把臉放進去“冰鎮”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看見碧奴臉色青白,神思不屬,想到昨夜的恐怖,我安撫地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回去再睡一覺。

  “小姐!碧奴不敢!請小姐不要責罰奴婢!”她卻受驚地跪下來求饒,我愣了,才明白她把我也當成“主子”,以為我在責怪她不認真當差。

  我連忙拉她,她卻發著抖死也不肯起來,我只好也跪在地上,讓她可以看到我的臉,誠懇地向她做手勢,表示我們兩個是一樣的,她不用這樣。她呆呆地看著我,我知道這樣表達不清楚,但她又不識字。努力一陣,無法可施,只好嘆氣拍拍她的肩,下樓去了。

  後面好些天沒有再下雨,炎炎夏日,一出去就能曬蔫人,我每天除了寫字,就只能聽聒噪的蟬鳴,好些天沒有再出去山頂看風景了。眼看七月已經到底,胤禛究竟在忙著什麼將計就計的陰謀,我一點也無法得知,他在這邊消夏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時候也兩三天都不再回府或進宮,看上去逍遙得簡直不像他。

  這天胤禛正好不在,傍晚,我坐在窗前百無聊賴。走到外面靠著欄杆,莊子裡炊煙裊裊,升高了的青煙似有似無地盤旋在黑壓壓的屋頂上,眼看樹影婆娑中一輪渾圓的太陽沉沉西下,東邊卻已經有一彎淺白的下弦月極不起眼地掛在淡藍天空上,我不由得一笑,這個世界此時看上去恬淡安謐,不是沒有讓人留戀之處啊。

  現在農曆七八月之交,大概是陽曆九月,已經過了“白露”節氣,其實夜晚已漸漸涼快了,但依舊是日長夜短,太陽下山之後天還會亮至少一個時辰。想著,我突然決定去山頂走走,望望錦書的墓,多日沒有出門,人都悶壞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1
七十九

  想到這裡,我直接邁了腳步,碧奴連忙跟上來。出了院子,沒聽到李氏慣常的大驚小怪,我好奇地回頭一看,一個年輕人正從院子一角繞出來,看樣子要跟著我,見我看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一下。

  我認得他,他是性音的一個徒弟,長相端正但不出眾,可以說有些平凡,不說話時看上去精悍威猛,似乎體內蘊蓄著一股不小的力量隨時準備爆發,但是現在這麼咧嘴一笑,倒顯得不過是個憨厚的農家少年而已。知道他一定是得了吩咐跟著我的,人也並不討厭,我笑笑繼續走,沒有再看他。

  又站在白樺樹下遠遠眺望,眼前景色早已不同。山下大片麥田被收割得乾乾淨淨,東一堆西一堆的只有一些稻草垛,視野便更加開闊,那個地方的樹也有所不同了,矮樹中間一片嫩綠青翠的小樹林已經成形,相信是種了成活下來的桃樹和梨樹。雖然這人間煙火早已與錦書無關,但我覺得她一定會喜歡的。此時心中一片平和,覺得生死大防不再那麼值得悲痛,我也曾經魂魄無歸整整七天,只是我沒福氣去到天國,也許……是胤禛太強悍了,硬把我從天國拉了回來。

  想著,莫名地微微笑起來,正好下方稻田遠遠的有幾個人在放馬馳騁。看他們在馬上的瀟灑身姿,應該是年輕人,他們騎得極快,筆直朝著一個方向奔來,暖色的田野、夕陽下,他們駕御著一匹白馬、一匹黑馬、一匹大紅馬,給這片安寧的土地又增加了幾分動感。我又點頭感嘆,要這樣,這幅畫面才生動完滿了。

  正欣賞著,他們又近了許多,我開始發現他們似乎非常熟悉地直接奔向那裡,錦書和“凌兒”的墓。我站在高處,可以看到他們一路騎來的路線幾乎是筆直的,這直線最後指向那個亭子。已經到了我正下方,三個人中有一個一直跑在最前面,後面兩個,此時我倒發現,很像是不得已在追著最前面那個人。

  我“啪”地抓下了一塊白樺樹皮,把自己嚇了一跳,左右看看,不知道為什麼碧奴不在。沒在意她,我回頭繼續細看,沒錯,中間那個人騎馬的姿勢很眼熟,最後那個人身形偏胖,而且,他們腰間的一縷明黃不是尋常能見到的,那種明黃色在夕陽的金光下分外耀眼。

  是胤禟、胤禵、胤誐!看起來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屏氣看著他們直接進樹林看不見,一會兒又在樹林縫隙中露個身影。胤誐跑到水渠邊洗了一次手,胤禵有一次甚至背著手靠在樹林邊緣的一棵樹上望著這邊,雖然知道他看不到我,我還是趕緊躲到樹後面去只露個頭,心也怦怦跳。他們看樣子都在等胤禟,最後胤禟被胤誐拉了出來,看意思是要他騎馬走人,但胤禟歪歪斜斜地站不穩,手裡拿的應該是酒瓶,他胡亂地甩開胤誐,又跌跌撞撞地往裡走,胤誐又要去拉,胤禵搖搖頭對他說著什麼……

  “小姐!”

  我被耳邊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大跳,碧奴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現了。

  “太陽都下山了,小姐還是回去吧,轉了這麼一會兒,也該用晚膳了。”

  我強自按下亂跳的心,不想讓她看到那邊,也不想讓她覺得我有什麼不對,便沒有再看那邊一眼,扶著她慢慢回去了。

  晚上胤禛沒有過來,我胡亂吃了晚飯,就拿本書回了房間發呆。夜深了,碧奴籠上香熏爐,吹滅燭火退了出去。我抱著被子坐在床上,不知道他們回去了沒有,胤禟怎麼回去的?胤禛應該早已知道了,是怎麼處理的?

  想起胤禛、胤禟,也許他們大部分的兄弟都是如此,有那麼可怕的一面,同時又有讓人如此心軟的一面,讓我不由自主地願意為他們的行為找到理由、辯解(我發現早已不再恨胤禟,殺死錦書,他的死刑只是來得晚一些而已,但是卻更慘):錯的不是他們,而是這個權力的漩渦,把他們塑造成了這樣複雜的多面體,要爭奪,要有手段。在這個環境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們必須這樣……

  那麼除非能離開這個環境,否則我永遠也不要以為得到了真正的安寧……可是就在傍晚,我還真心的為這安詳平和那麼滿足呢……

  一直到半夜才睡著。窗外,被月光清輝投下的樹枝陰影早移過了窗櫺。

  第二十四章 問心

  第二天醒來,看到窗上已經灑滿陽光,不知道什麼時候了,碧奴早已悄沒聲兒地守在我房間裡。連忙起來,比畫著怪碧奴怎麼不叫我,她說:“王爺和鄔先生來了,叫不要吵醒小姐呢。”

  打理停當下了樓,一樓正廳門窗都大開著,鄔先生坐在窗下隨便翻書,胤禛在書桌前寫著什麼,房後樹木綠蔭在微風中婆娑,這是個清新的早晨。我站在門口看著這兩個男人,有些出神。

  “凌兒!怎麼站在門口發呆?”胤禛放下筆叫我,鄔先生聞言也丟下書微笑看看我,“我已經吩咐把你的早點擺過來了,正想去催你呢,不然就涼了——早上睡多了於養生也不好,中午再歇午覺就是了。”

  對鄔先生笑笑算打招呼,我到桌前拉把椅子坐下,幾個小碟子裡整整齊齊碼著蜜制百果糕、芸豆卷、千層金腿西施卷、木瓜酥,還有一小碗粳米粥,小巧精緻,色香俱全,看到它們,我就餓了,別的心事立刻暫時退位,專心開吃。

  胤禛寫完手上的東西,擱下筆,把紙揭起來,吹了吹墨跡,笑著遞給鄔先生。鄔先生接過看一遍,點點頭,卻只說:“王爺這筆字,已近圓滿了。”

  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不知道他們又在打什麼啞謎,我現在已經覺得做人還是不要那麼好奇算了。但我有自己的一點點想法,要讓他們告訴我一些什麼——他們欠我一個解釋。

  拉過一張紙,拿過剛才胤禛用的筆,我很努力地展示了一下自己寫字的成果,寫道:“想再去亭子那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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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