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68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7
一一零


  是孫守一,他和碧奴一樣,習慣叫我小姐。我腦中電光火石間迸出一個疑問,但眼前沒有時間,碧奴已經迫不及待地開了門,卻又立刻羞紅了臉側身避到一邊。

  孫守一神色尷尬,行了個禮道:“小姐,十三爺命我來請小姐商議。”

  我想了一想,問他:“去熱河的事怎麼說?”

  “大家都說萬萬不可,熱河現在已是市集重鎮,蒙古各旗的人都有到那裡買賣東西的,京城的商販也時常來往,人口雜亂,十三爺又是想去祭奠敏妃娘娘,那塔古寺附近有市集和人家,要去那裡,就是在深夜也難掩行蹤。況且,年將軍的差事應當直接往西去,也沒理由去熱河,這一路人馬有意招搖而去,掩飾十三爺與小姐的行蹤本是最妙不過,若突然折轉路途就太過顯眼了……”

  我已經明白了,胤祥想去“見”他的額娘。難過了還想著找媽媽?我不由得失笑,他在精神上原來是個還沒有完全自立的大男孩。叫我去也沒用,這種做法不值得支持。

  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了,我轉身對碧奴笑道:“你晚上不用陪我了,你們小夫妻才新婚不久,我怎麼好拆散?四周都是他們幾個的房間,還有年將軍的人,我不會有事。”

  碧奴的臉霎時紅得像傍晚看到的那個夕陽,我一邊踏出門來,一邊問:“十三爺在哪?”

  孫守一說了什麼我沒聽見,因為一出門,就感到一種強烈視線的注視——就在不遠的對面,這目光的主人面無表情,但那種帶著貪婪、算計的打量眼神讓我聯想到野獸。

  只有一瞬間,當我也看到他之後,年羹堯的表情恢復成正常的沉肅恭順。

  心中又凜了凜,隨著孫守一走向年羹堯身後的房間。

  年羹堯在身後關上了門,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處境有些微妙。見我進來,神情焦躁的胤祥立刻把手中的酒瓶停在半空,期待地看著我。但我注意到武世彪站在牆邊,雖低著頭,卻毫不掩飾懷疑和不滿地瞥我一眼,阿都泰安靜地低頭站在他旁邊,連身後的孫守一和年羹堯一起,他們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但我能明顯感受到那完全是出於胤禛的面子。

  “凌兒……”

  不等胤祥說完,我先一把奪走了他的酒瓶,在他抗議之前斬釘截鐵地說:“不能去熱河!敏妃娘娘在天有靈,也不會許你這樣任性的!”

  胤祥一下子洩了氣,但其他人都明顯鬆了一口氣。武世彪猛地抬起頭,倒最先開口:“十三爺,凌主子說得沒錯!我老武不是惜了自己這條命——王爺把您交給我們幾個,奴才們幾個赴湯蹈火不算什麼,可您要是拿自己去冒險,怎麼對得起敏妃娘娘和雍親王啊!”

  我讚賞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這個粗人雖說話不好聽,心地卻率直得可愛。

  胤祥的神情由煩躁變得悲苦起來,他心裡顯然都明白的,只是感情上一時還接受不了。嘆氣,從桌上拿了一個茶杯,給自己斟滿一杯,仰頭喝了一口,辣辣的勁兒過去,一種熱烈的醇香在唇齒間回味無窮,我由衷嘆道:“嘖嘖,十三爺剛才那樣牛飲,真是糟蹋這好酒了。”

  見大家沒有話要說,胤祥也放棄了堅持的樣子,我笑道:“十三爺,早些歇息吧,大家都辛苦一天了,明天還要趕路呢。”說著便退了出來。

  回到房間,碧奴還在,我直接向她提出我心裡那個疑問:“碧奴,我問你,當日我被八阿哥帶走後,莊子上的人怎樣了?”

  碧奴手裡還捏著針,猝不及防聽到我這麼問,神色驚慌起來:“小姐,我……我不知道,我醒來之後,人已經在王府了。”

  “你不會一點不知道的,你爹老黑頭和你娘李氏呢?”

  “他們那幾天都到下面村子收租子去了,不在莊上,我成親時他們也在……”

  “那他們有沒有告訴你,當日在我住的地方的侍從小廝和護衛都怎樣了?王爺必定罰他們了?”

  “沒……沒有,不……小姐,我真的不知道……”

  “罷了,不為難你,你向來不會說謊的。”

  “小姐……”

  碧奴怯怯地低著頭:“小姐,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娘說,她後來再也沒有見到過在那天當值的那些人……”

  又牽連了這麼多無辜的人命,我連感慨都麻木了。

  “……你去吧,說了不用陪我的,早點休息。去吧。”見碧奴猶豫,我又擠出一個笑臉。

  關上門,一個人在窗前坐下來,人們都已經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小小的、簡陋的客棧院子中間灑滿安靜的月光,若不是怕打擾了其他人,我一定會彈彈琴。

  年羹堯的身影從小天井裡匆匆閃過,奇怪,我立刻推開門跟了上去。

  我並沒有掩飾自己的行蹤,年羹堯也是。

  地方很小,年羹堯顯然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卻反而停在原地躊躇起來,他低頭似乎想了想,乾脆退到一邊站著。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7
一一一

  這客棧的後院已經是小鎮的邊緣了,齊腰高的粗糙土牆後面是一大片菜園子,月光下一列士兵成什麼隊形站在外面幾個不同的方向值夜守衛,投下的影子和身板一樣筆直。胤祥靠在牆角一顆矮樹上,背對著我去的方向,時不時仰頭“咕嘟”一聲。

  又在喝酒?一路踢到地上扔著的好幾個空酒瓶,才走到他身邊,卻發現他臉上亮晶晶的一片淚光。

  他在哭?我是不是不該來看他的隱私?也許讓他哭一哭就好了?我把手縮回來,第一次在胤祥面前手足無措起來。

  “凌兒?還不回去休息?你也睡不著嗎?你說說,我額娘真的在天有靈嗎?我倒要問問她,為何我她拋下我先走了,看著皇阿瑪也不要我了,連親兄弟都恨不得我死?!”

  他原本撐在樹上的手在空中順勢握成一個拳頭:“凌兒,你說這是為什麼?”

  他說得沒錯,但這些問題原本也沒法回答,他喝醉了,我倒擔心起他揮舞的拳頭來——要是被胤祥的拳頭“誤砸”一下可不是鬧著玩的。回頭想尋找支援,年羹堯就站在遠遠的一處角落,身影藏在黑糊糊的陰影裡,只有一雙眼睛閃著幽光,像在夜晚覓食的狼。

  真不知道哪一個更可怕些,只好回頭再看胤祥時,他的拳頭一下一下狠狠落在樹上。

  這也不算輕彈男兒淚了吧——這淚全都是他胸中的鬱悒和悲憤化成,不必再勸解,我只站在一邊默默陪著,心情也不可抑制地被他影響得躁亂起來。胤祥總之還是成了正果的,可我呢?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向何處而去,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直到年羹堯叫了阿都泰一起跑來,不由分說把他往回架,我才跟著他們回去了。

  看著人們把胤祥架回床上,想著要避嫌,才忙忙離開,轉身前瞥見剛才喝了一口的那種酒還有幾瓶在桌上,順手拿了一瓶,剛走出屋子,身後不知從哪裡又鑽出一個聲音。

  “這紹興陳釀女兒紅,最是後勁綿長的,凌主子,小心醉了。”

  年羹堯的聲音在身後低聲笑著,我遲疑了一下,沒有回頭看,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院子太小,在胤祥含糊的醉話呢喃聲中,我自斟自飲了幾杯,喝得太急,腦中果然昏昏然起來。

  怪不得那麼多人喜歡把自己灌醉,醉了就是這點好,什麼都不用想,輕飄飄一夜好睡。

  黑甜一覺醒來,日頭已到正午,擔心大家都在等著我上路,心想這下可出醜了,匆忙梳洗好出來,正好見胤祥也剛剛醒來的樣子,站在他房間門口,由著一個親兵給他扎靴帶,一隻裹得粽子似的手胡亂揉著眼睛——可不是昨天他自己砸傷的?

  見他神情委靡一如受傷的頑童,不由得瞧著他“撲哧”一聲笑出來。我才不同情他——難道我不比他更值得同情?胤祥大概也想到自己昨夜的失態,用那隻沒受傷的手尷尬地撓撓頭,也笑了。

  這日之後,胤祥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不但不再鬧脾氣,還變得異常地好說話起來。年羹堯軍紀森嚴,部隊整肅非常,做事效率極高,所以一路上行進順利,除了景色日異,再也沒有別的事情發生。

  不到十天,我們已經深入到一片草原腹地,連天空都開闊起來,在廣袤的綠色上方,天藍得透明。

  草原中的城鎮只和中原地方的村子差不多大,這一天,我們紮營的地方因為靠近一片湖泊而形成一個小小的聚居地,偶爾會有四處遷徙的牧民來這裡進行最簡單的交易,以物易物,換取生活用品。

  這麼寧靜的地方,我卻依然睡不安穩,天還沒亮就輾轉醒來,悄悄拎起一壺酒,往湖邊走去。

  正是日出前最黑暗的時候,寒氣逼人,我開始後悔沒有多穿件衣服,還好帶了酒,幾口香冽的竹葉青入腹,全身才舒服起來。抱膝席地而坐,望著東邊的天空顏色漸漸變淺,啟明星燦爛地閃耀,輕薄的雲一朵朵捲過天空,隨意舒展成各種形狀……

  “凌兒。”胤祥遠遠叫我,靴子一路悉悉索索踩著草走過來,“這時候外頭露水重,你怎麼坐在地上?著涼了可怎麼好?”

  我笑而不答,向他晃晃手中的酒瓶。

  胤祥皺眉看了我一陣,也在我旁邊的草地上坐下來,拿過酒瓶一仰脖子,“咕嘟”幾聲……

  “哎,你把我的酒都喝光了!”

  “竹葉青?你可真會挑。”胤祥咂咂嘴,把瓶底倒過來晃晃,連最後幾滴也沒有放過。

  “四哥把他府裡頭窖藏的茅台全給我們帶上了,夠喝一陣的,不過凌兒,那都是給我的。”

  “你是說我搶了你的酒喝?”

  胤祥打量我一陣,突然嚴肅起來:“這些日子大家都在擔心我,我明白,不過我卻在瞧著你呢,凌兒,你雖看上去好好的,也安靜,可我知道你心裡頭也不比我好過。”

  “哪有……沒那回事!”

  “你可知道你這些日子喝了多少酒?年羹堯說那幾罈女兒紅已經被你喝完了,還有幾瓶五糧液,你自己想想,最近有沒有覺得不喝酒便全身不自在,心中煩躁?”

  我瞪了他半晌,轉頭看著泛起暗暗紅霞的天空,不得不承認他說得不錯,比如剛才一醒來就很想喝酒……原來嗜酒這麼容易上癮,趁人心中空虛,迅速佔領了人的血脈……

  “凌兒,你看看,便是我,最壞哭一場也就罷了,記得以前你就是這樣,總是不哭也不說話,叫人看了心裡發慌。如今不是不給你酒喝,但人若是要靠了酒才能安穩,便會從此頹唐下去了。”

  晨曦慢慢擴散開來,睡夢中的湖泊還靜靜地躺在草原的懷抱中。胤祥轉身看著我:“凌兒,記得最初見你,自有爽朗豪氣,風骨卓絕,叫人稱奇,怪我們兄弟不好,叫你受了這許多苦,可你也不能就這樣頹廢了,四哥是怎麼待你的?你可不要讓他傷心。”

  “還有,你不是和四哥一樣,喜歡唸佛嗎?我只知道,佛法最講究一個心,一切看開了就是佛,你若是把什麼都放在心裡頭唸唸不忘,怎麼也成不了正果的。你可知道?太子出事前幾日,九哥在路上悄悄攔著四哥,叫四哥快些把你送走,說晚了便怕來不及了。記得小時候兒在南書房,太傅責罵二哥老是寫那些豔靡的情詩,皇阿瑪對我們說,那是因為他還不懂真正的情,情之為物,最能移人性情,絕非淫綺蠢物所能懂。現在看看四哥和九哥,我才算明白了那個話,拋開我們兄弟那些恩怨不提,我相信九哥真是把心掉進去了。凌兒,四哥和九哥都能這樣,你還有什麼怨恨放不下的?”

  說話間,陽光一點一滴悄悄溢出遠處的地平線,呈放射狀灑向雲層,薄薄的雲朵全都被染成紅色,鑲著金邊,映亮了遠處的天空。

  “凌兒你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7
一一二

  當陽光的勢力延伸到面前的湖面,湖好像突然被喚醒了,水波金光瀲灩,光斑輕盈地跳躍閃爍,美得我嗓子發乾,眼睛發酸。

  草原的早晨到來了,陽光中,我勉強對胤祥笑道:“今日輪到你來教我了?”

  胤祥認真地看著我:“我答應了四哥,要替他照顧你。我已經想明白了,終有一日,我還要好好回京城去,助四哥成大業,凌兒,你也是。”

  一隻蒼鷹從遠遠的高天上盤旋而來,牧民嘹喨的歌聲縈繞在露珠尚未完全消散的草原上,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遠離了塵囂迷霧,漸漸貼近心靈。

  “你看,草原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壞吧?”胤祥笑道,伸開雙臂深深吸了一口氣。

  人們已經在整裝待發,年羹堯和碧奴來叫我們了。我渴望地看看馬車後的行李箱,強壓下喉頭想再喝一口酒的慾望,突然不想再窩在馬車裡,而是走向踏雲,用我能做到的最好姿態飛身上馬,策馬揚鞭。

  踏雲興奮地發出一聲長嘶,帶著我奔跑起來。我聽見身後響起人們的驚呼,瞥見胤祥也打馬追來,不但沒有停下,反而夾夾馬腹,催促踏雲快跑。

  露珠剛剛被陽光蒸發到空氣中,濕濕的帶著青草味兒,隨著呼呼風聲從我臉上掠過,我為這清新自由的空氣笑著,向那好像永遠也跑不到頭的草原深處疾馳而去。

  第三十四章 血色殘陽

  “……那蒙古各旗旗主的權力和札薩克的權力又是什麼關係呢?”

  “嗯……那和我大清各省各州的情況不是一樣的,剛才說了,大清朝廷不直接插手喀爾喀蒙古內部族務,札薩克也都是從各旗旗主中任命的,所以札薩克相當於蒙古各旗的盟主,直接為喀爾喀蒙古的事務向我朝廷負責,像收集貢物納貢,還有把我大清皇帝的旨意向喀爾喀蒙古蒙古各旗傳達,監督他們實施,諸如此類。”

  “哦——”我恍然大悟,“就是以納貢和稱臣這兩個條件,借大清朝廷的力量,在喀爾喀蒙古其他部落面前逞威風!”

  “這……怎麼被你一說就好像很難聽啊?凌兒,一張嘴恁地刻薄!”胤祥哭笑不得。

  我忙著把自己這幾天學到的蒙古知識在心裡盤算清楚,沒看他臉色,又問道:“十三爺的外公,如今的札薩克,居然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孫呢!你居然是成吉思汗和努爾哈赤這兩個大英雄的後代!嘖嘖……”

  “那當然!不過凌兒,對我大清祖龍怎可直呼名號?你也太……太……”胤祥驕傲地挺挺胸,轉眼卻又想到不對,拿手指著我直瞪眼。

  “十三爺剛才說你的外公他老人家有八個子女,只有如今的台吉凌策還留在他身邊,那你這個小舅舅現在多大?有子女了嗎?”

  “呵……說起這個,和我是親上加親呢,康熙四十五年我們的十姐受封為和碩純愨公主,嫁與喀爾喀台吉策凌,他們有個兒子叫成袞札布初,現在才幾歲呢……我說凌兒,你說你要瞭解蒙古的典故,我才跟你囉唆的,要是你想打聽人家七姑八姨的我就不奉陪了!”胤祥一副受了騷擾的樣子。

  “真的?還有公主和親?真浪漫!”我一向認為王昭君離開漢宮是明智的,漢宮中多少紅顏等白了頭也見不到皇帝,受了寵幸的也在後宮鬥爭中擔驚受怕,甚至死得不明不白。在我的想像中,王昭君在草原上信馬由韁,協助匈奴單于治理草原民族,是那個時代女子盼都盼不到的好日子,所以對於和親這個詞一直還蠻有好感的。

  “浪漫?這是什麼意思?浪……漫……聽上去不是個好詞兒啊?”

  “呃……不是不是……這是南方一些小地方的方言,就是很美好的意思。”我低頭悄悄吐吐舌頭。

  “是嗎?”胤祥懷疑地看看我,又轉頭望向窗外的遠方,因為草原上人煙稀少,經常數十里遇不到人,而且地形平坦,有動靜遠遠就能看到,所以我們不但可以掀起馬車簾子透氣,還能時不時騎騎馬兜兜風。現在窗外綠草連天,遠處一條水流銀帶子似的蜿蜒著,有雪白的羊群聚在水流那一邊的地平線上,乍一看還以為是天邊的雲朵。

  “美好不美好不好說,我們滿族與蒙古世代通婚,嫁到蒙古各部的公主也不比嫁到滿洲的蒙古郡主、公主少,看各人的命罷了。”胤祥懶洋洋地說,似乎對話題已經失去了興趣。

  沒錯,康熙的妃子不少來自蒙古,比如胤祥的母親,屬於土謝圖汗部,而當年的孝莊太后也是喀爾喀蒙古草原上的博爾濟吉持氏。但是聽胤祥的語氣,這些公主好像過得不怎麼樣,好奇心一起,又是好一番追問,胤祥不耐煩了一陣,終於給我列舉了最近的幾個“和親公主”。

  五公主,於康熙三十一年受封為和碩端靜公主,同年十月嫁給喀喇沁部蒙古杜凌王之次子噶爾臧,康熙四十九年三月去世,時年三十七歲。

  十公主,就是剛才說的和碩純愨公主,康熙四十五年嫁給了策凌,康熙四十九年去世,時年二十六歲。

  十三公主,康熙四十五年二十歲時受封為和碩溫恪公主,嫁與蒙古翁牛特部杜凌郡王倉津,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去世,時年二十三歲。

  十五公主,封和碩敦恪公主,嫁與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持氏台吉多爾濟,康熙四十八年去世,時年十九歲。

  原本是為了讓自己振作精神面對即將到來的草原生活,更為了壓抑心中時不時蠢動的酒蟲,我才不停地向胤祥瞭解此時的蒙古,現在所有的興致都被這個我不能理解的現實打消了。

  留在京城的生活得不好,多數短命,嫁到蒙古的也這麼短命,愛新覺羅的公主們到底怎麼了?草原的生活這麼可怕,這麼艱難,這麼折磨人嗎?還是她們自己無知、恐慌、無所適從?婚後不久便死於青春年華,她們死去的時候恐怕都想不出來一生中有多少特別值得回憶的東西。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時沉默了。

  胤祥見我半天不說話,便打岔:“馬車裡悶悶的沒意思,出去騎騎馬吧。”

  於是招呼了大家休息,可我興沖沖地去要踏雲時,年羹堯卻不准我們再騎馬了。

  “十三爺你看,我們已經快看到阿爾泰山了,這一帶是中原向西北運糧以及進藏交通要道,地形又……”

  “馬賊?”胤祥已經脫口而出。年羹堯看上去並不以為然,但語氣是審慎的:“正是。這一帶在前明就是馬賊出沒之地,亂世時還好些,大多是沒處討生活的平民,好打發,如今是太平盛世,便只剩那些名副其實的亡命之徒了。”

  “這些我一直有所耳聞,但練兵時從未來過,每年跟皇阿瑪出巡就更沒得見,我倒想看看這些馬賊有什麼本事,陪我練練也不錯……真敢襲擊官兵?別被我們嚇走了才好——好久沒有活動腿腳了。”胤祥眼睛放光,摩拳擦掌,這傢伙好像終於找到讓他來精神的事了——打架。

  “十三爺不可大意,我朝廷榆次糧庫調糧的官兵就多次被襲,他們連朝廷的軍糧都敢打主意,若是盯上咱們了,下手的可能性也極大。”年輕的阿都泰很謹慎。

  “哼……我年羹堯、武將軍、阿將軍、性音大師的高徒孫守一,就是連十三爺,哪個不是以一敵百的身手?還有我帶的這隊兵,也是多年跟著我真刀真槍血流成河殺出來的,他們不來,算他們逃過一劫,若是來了……”年羹堯用手指彈了彈腰上的刀,“我這寶刀又有許久沒喝到血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7
一一三

  “哈哈……年將軍這話爽快!那些個縮頭縮腦的傢伙就知道騷擾百姓,搶錢搶女人,能有什麼本事?早年聽西北奏報說因馬賊熟悉地形,在雪山間遊蕩,官兵數次圍剿不成,我老武就不相信……這次他們要來倒正好,給咱瞧瞧看他們到底有什麼料!”看來武世彪也是個好戰的。

  孫守一一直靜聽著,現在才開口:“從現在開始,只要十三爺和小姐一直留在馬車裡,不要離隊,有什麼都好應付。”說著目視我們。

  雖然我被他們說得也興致盎然起來,但安全問題不是兒戲,我安撫地拍拍嚇得畏縮起來四處張望的碧奴,點頭答道:“這個自然。”

  不能再自在地騎馬,路程又不好玩了,這一天傍晚,隊伍終於停下來時,我百無聊賴地先伸頭出去,卻看見遠遠藍天下真的矗立著一座雪山!藍天把雪山映得顯出淡淡的藍色,美得讓人窒息,馬兒們自在地吃著草,愜意地甩著尾巴,人們忙碌著搬氈幕紮起帳篷來,年羹堯正在和胤祥他們幾個商量著:“明日我們便可向北走,只要一和喀爾喀台吉策凌派來的馬隊會合,奴才就要向十三爺道別了……”

  他們對雪山的美景完全不感冒,我悻悻地收回準備大驚小怪一番的雪山讚美詞,獨自往高處走去,想看看雪山的全貌。

  沒說幾句話,年羹堯就像往常一樣派兵去四周巡視,武世彪和阿都泰也站到營地外圍察看起來。他們選的宿營地自然是不會有錯,這是這一帶最高的高處,可攻可守,唯一不足的是,這幾座山丘連綿起伏,地形比空闊的大草原複雜多了,因為已靠近雪山,海拔漸漸上升,遠近方圓都是這樣的地形,所以只好將就選了這麼一個地方。胤祥路上開玩笑說他要是馬賊就會藏在山麓之間的凹地,年羹堯也謹慎地多派了一隊人馬去近處的山間巡視。我沒關心那些問題,倒是看見不遠處一隻火紅的狐狸正賊頭賊腦地要開溜,再走幾步就要從西邊山麓下去了,眼看自己追不上,我轉頭想尋找支援。

  其他人都在忙著各自的事,連碧奴都在和孫守一準備食物,只有胤祥悠閒地坐在下面草地上,嘴裡還無聊地銜著一根草。但他和那些武將們一樣,都是見慣了這些景色的,記得上次我看見一隻兔子便興奮地騎馬狂追,還被他們嘲笑了一通。

  只好一個人又躡手躡腳追上去,奇怪的是那狐狸立在最高處一叢草裡也不再動彈,轉頭看看我,又向下看看,似有猶豫,我怕嚇走了它,也在離它不遠處猶豫起來。

  這沒水平的對峙很快被打破了,誰也沒注意的夕陽西沉到某個角度,遠處雪山一脊突然發出耀眼金光,從西面兩座小山間的豁口處直投向我們的營地,冰雪居然化為天地間的一面大鏡子,反射著夕陽光芒,從未見過這種景象的我被震撼得僵立原地,眼前只剩一片金光,眼淚汪汪——這光線太刺眼了。

  “不對!”武世彪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大叫一聲,“瞧著點那邊!”

  “列隊戒備!”年羹堯斷然喝道。

  只聽我下方身後一陣金屬撞擊聲,年羹堯的手下們動作一向很快。

  “亮工,你有沒有派人去瞧瞧我們這山背後?”胤祥突然問道。

  “一隊兄弟剛去了那邊巡視……”

  “凌兒!一眨眼你就跑那麼遠?快回來!”胤祥轉身叫我,他踏著草的腳步聲也向我這邊而來。

  被那光照得腦袋發漲,朦朧中看見那隻狐狸回頭看我,眼睛鎮定地睜得一眨不眨,神情狡黠。我以為自己產生幻覺了,勉強後退幾步,揉揉眼睛,那傢伙趁這當兒竟回身直衝我跑來,耀眼的金光中像一團茸茸火焰似的從我腳邊擦過,轉眼不見。

  我心中一動,知道不好,只來得及叫了一聲“胤祥”。

  胤祥一邊走一邊還在調侃:“那些馬賊蠻子可沒見過長得你這樣的,凌兒,你站在那麼高的地方,他們還以為是雪山上的仙女兒呢……嗯?這是什麼……”

  腳下好像突然震動起來,我能分辨那其實是一大群人的吼叫在山間迴蕩造成的非凡聲勢。朦朧中第一個人影從剛才狐狸滯留不動的那個地方躥了出來,我看不清他,但他背對強光照來的方向,顯然能看清我。

  不止一個人從那方向躥了出來,一些含意不明或者語種根本不同的吼聲從西面整個山麓下響起,一道黑影撲到我前面,近得能看到他貪婪凶惡、興奮得發光的渾濁雙眼。我被一股極大的力量往後一拉,滾倒在草地上,胤祥已經沖上去和那個人打鬥起來。

  聽聲音,混戰幾乎是立刻開始了,年羹堯一邊大聲發佈著什麼命令一邊策馬向我們這邊奔來,我來不及注意其他——圍攻胤祥的兩個人手中明晃晃翻滾的刀光閃花了我的眼,胤祥卻手無寸鐵。

  “保護少爺和小姐!”年羹堯奔得近了,我聽見他在這樣叫,空氣中響過一種奇怪的撕裂聲然後是液體的噴濺聲,一個東西重重地跌落在我腳前,一顆人頭。他瘋狂的眼神凝結在眼眶內,身體躺倒在幾尺之外,脖頸斷裂處正往外噴濺出大量的暗紅黏稠的液體。一小股血蜿蜒到了鞋子前面,我被它逼得步步後退,彷彿它是活的,立刻就能順著我的腳爬上我的身體。

  “你沒事吧?”年羹堯匆忙問我一句,還不忘往地上捅了一刀,剛剛被胤祥打倒在地的一個人發出一聲慘叫,血漿噴泉般往上湧出,年羹堯遞給胤祥一把刀,大聲笑道,“十三爺就不要”活動腿腳“了,把凌主子照看好,這些小嘍囉交給奴才就是。”說著轉身又沖殺向人群。

  “凌兒你可被嚇到了?不要看!”胤祥一腳踢飛了那顆人頭,同時摀住我的眼睛。

  我一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但也沒力氣表示反對,只好就這麼眼前一抹黑地站著。

  兵刃劇烈的碰撞聲在空氣中錚錚迴響,正在激烈打鬥中的人群突然安靜了一下,打鬥聲又分外劇烈起來,我連忙扳開胤祥的手一看究竟。正好胤祥也眯著眼睛望向遠遠一個山頭,突然臉色興奮地把雙手圍成筒狀喊了幾句什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7
一一四

  我聽不懂,便也看向那山頭,突然發現從雪山上反射的陽光早已過去了,此時只剩半個太陽掛在雪山山腰,紅彤彤的染得半個天都是赤緋色,而雪山也從方才清冷的藍變成了激烈的紅,一聲長號角“嗚嗚”吹響,迴響在紅色的天地間,叫人沒來由就沸騰了熱血。那沐浴著殘陽餘暉立在山頭的竟是一隊蒙古騎兵!

  賊匪們顯然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頓時慌了手腳,四處逃散,只有一個表情異常悍頑的男人還在和年羹堯死拼。這人在地上,年羹堯在馬上,居然也只戰了個平手,兩人都殺得雙眼通紅,那人哇哇怪叫起來,一手從靴間一摸,一把亮閃閃的匕首滑向踏雲的前腿,我忍不住心疼地驚叫一聲。踏雲吃痛,悲鳴一聲翻倒在地,年羹堯就地打個滾站了起來,但畢竟讓人佔了先機,也惱怒起來,大喝一聲,把上衣一剝,手中大刀舞得呼呼生風攻上去。

  “不可害我馬兒!快!去給我救回來!好!好漢子!”那隊蒙古騎兵已經衝到我們不遠處,正在捉拿砍殺四下逃竄或負隅頑抗的殘匪,喝彩的男子顯然是首領。他三十歲左右的樣子,隨便掠過一眼看他時,會覺得他的臉長得特別像一隻鷹,他身上的服裝都以珍貴毛皮鑲邊,大拇指上隨意戴一塊沉甸甸的和田藍玉扳指,帽子上嵌了一顆東珠。他指揮著幾個騎兵去看踏雲的傷勢,又見年羹堯一刀險險劃過那人胸前,鮮血淋漓削掉一大塊皮,看似嚇人,但那薄薄一層絕不致命——刀口穩穩停在那人脖子上,一眾士兵立刻湧上來把他反手疊腳捆得粽子似的,便呵呵笑著伸出套玉扳指的大拇指大聲叫起好來。

  年羹堯廝殺得滿身是血,但看上去並未有絲毫受傷。我慌忙尋找胤祥,見他也滿身是血,與一個蒙古騎兵大聲說笑著,互相用力拍打著對方的肩膀,見他也不像受了傷的樣子,才放下心來,又轉身去看歪倒在一邊被人檢查傷口的踏雲。

  戰鬥顯然以全勝結束了,士兵們已經開始收拾戰場,胤祥興奮地與這為首的蒙古人以各種禮節行禮,用蒙語大聲說起話來,這個長得鷹一樣的男子居然就是策凌本人,怪不得會有這麼豪華的一隊騎兵陣容跟隨。一時間年羹堯、武世彪、阿都泰等人也紛紛見禮,男人們用滿、蒙、漢語熱鬧地喧嘩起來。

  “王爺原來早已注意到馬賊的異動了?”

  “……他們也曾流竄到我草原掠奪牧人的牛羊,被趕走了,如今若是還打起了胤祥的主意,我豈能饒他?”

  “這便是那朝廷通緝十五年不得的馬賊匪首?呵呵,怪不得這麼大膽子……”

  “只可惜撞到咱們手裡頭了……逃不了一身剮。”

  “年將軍這次又立了大功了……”

  “都是台吉大人及時相救,年某險些保護不力,有罪有罪……”

  眾人謙虛一陣,又互相吹捧一陣,甚是親熱。

  我跪坐在草地上,輕輕撫著踏雲的鬃毛,一個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年紀的蒙古漢子從隨身口袋裡掏出一種草,放在口中嚼了嚼,敷在踏雲的傷口上,踏雲看上去相當忍耐,只用大眼睛委屈地看著我。

  “這馬,你的?”蒙古漢子用生硬的漢語問我。

  我點頭。他突然向我笑了,滄桑的皮膚上堆滿了皺紋:“美麗的姑娘、美麗的馬兒——不要發愁,它會好的。”

  “報年將軍,我方之前出去巡視的兄弟都折損了,其他兄弟只有少數輕傷。馬賊戰俘十五名、死了的有一百零五名,請問怎麼處置?”

  “好傢伙,糾集了不少人嘛,快趕上我們兩百人的隊伍了。”年羹堯笑笑,把還插在地上的長刀拔起來隨手往褲子上蹭了蹭血跡,臉色嚴肅起來,“把兄弟們好生安葬了,遺物收拾好回去交還親人,朝廷和我老年都會有優厚撫卹。馬賊按老規矩,那些死的把腦袋給我割下來帶回去,論功行賞,活的就把腦袋運回京城再割!娘的!還好天涼了,不然一車人頭運回去又臭了。”

  所有的人一起鬨然大笑起來,士兵們手腳極快,在清點屍體的地方即刻動起手來,一個個揮舞大刀“噌噌”埋頭痛割。

  不仔細看,會以為他們在割草,他們一手拽著亂草樣的頭髮,另一隻手揮刀下去,手腳利落地把整個人頭拎起來扔到旁邊堆成一堆,飛舞在空中的人頭還睜著眼,從脖腔往外滴滴瀝瀝地淌血。

  到了現在,我已經確定我是真的不害怕,只沒想到,在現代看太多恐怖片居然會起到這麼意想不到的作用。可那空氣中的血腥味太濃重了,熏得頭一陣陣發暈,在這種場合,我應該裝作受驚暈倒更符合“時代禮儀”呢?還是使勁逞強以博取初次見面的蒙古人好感呢?

  低頭摘掉黏在身上的一根草,還猶豫著,胤祥一個箭步衝到我眼前來,寬闊的胸膛正好擋住我的視線:“凌兒!閉上眼睛!不要看!”但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兒這麼近地撲面而來,反而害我不得不難過地摀住鼻子,只聽見胤祥在焦急地向旁人解釋說:“對不起,凌兒今天受驚了……”

  天,他還真可愛,這麼說來我應該順著他的語氣裝柔弱,可惜晚了,我已經自保地站到安全距離外關心起他來了:“我沒事,就是有點暈。你受傷了嗎?一身的血。”

  “是嗎?”他瞪眼看了我幾秒鐘,“……營帳是現成的,我們過去邊休息邊談。”胤祥一邊招呼著眾人,一邊懷疑地扶著我。“……呵呵,我好著呢,可惜王爺來得太快了,沒打過癮!——來,見見我早就跟你說過的,我的舅舅,成吉思汗二十世孫,多羅郡王策凌台吉,還有她——我表姐阿依朵,我寶依珂雲娜姨媽的大女兒。這是赫舍裡氏蘿馥,小名喚做凌兒。”

  那個與胤祥大聲說笑,互相男子一樣打招呼的蒙古騎兵居然是個女人!此時她驕傲地挺著健碩的身姿,上上下下打量著我,那目光讓我覺得自己是只待出售的羊。

  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男人們建立了戰鬥情誼,立刻就好打交道了,而我就比較吃虧——趁行禮時低頭一看,滿身草屑。敷衍敷衍行了個禮,策凌寬容地點頭要拉我免禮。

  “呵呵!好!聽說在中原的南方,女子長得像帶著露珠的花瓣一樣嬌小美麗,果然、果然,我可是老遠就看到這位姑娘和那匹馬兒了。這些該死的馬賊!嚇壞了這白雲朵兒似的姑娘,還傷了馬兒!”策凌說著,鷹一樣銳利的眼神卻漫不經心地掠過我,笑眯眯地望向被簡單包紮了一下、跛著腿走在我們後面的踏雲,“馬兒可是我們草原人的寶啊,這匹馬不是草原的種,嘖嘖,卻也這般神駿,要是能和咱們草原上的良種戰馬配種……”

  說著也不聽胤祥“凌兒是咱滿族姑娘呢”的分辯,停下來熟練地掰開踏雲的嘴看看牙口,又翻起蹄子打量一番,連聲讚好。

  我鬆了一口氣,看樣子策凌是個好相處的草原人,倒是那個阿依朵,一直盯著我,眼神裡雖無惡意,卻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您還是這麼愛馬!王爺看馬還有什麼說的?踏雲是滇馬,千挑萬選的千里駒,和我草原上的馬兒相比,耐力更好,善跑長途,腿腳關節也不易生病……王爺是伯樂,不過這踏雲卻是凌兒的,王爺要是喜歡,就看凌兒舍不捨得了,哈哈……”

  “哦?踏雲?是個好名字,配得上這馬!姑娘,我出三百兩黃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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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好不容易告了聲失禮,撇開胤祥獨自進了之前剛搭好的營帳裡坐下來,看見碧奴臉色蒼白地躺在一塊地毯上,還昏迷不醒呢。

  看見碧奴這樣,又忍不住笑了——我還是不會像她這樣差勁的。一股極其難聞的焦臭味隱隱傳來,這是在燒那些已經被割下頭顱的屍體了。我剛把沉重的頭埋進毯子裡,就疲倦地盹著了。

  在一陣歌聲中驚醒,靜靜聽了一會兒,是蒙古騎兵和士兵們各自在用蒙語和漢語唱著戰歌,但那慷慨激昂的聲音在空闊中迴蕩著,叫人心裡好像落下了什麼似的。

  胤祥探頭進來,見我睜眼,笑道:“我每隔一會兒就來看你一眼,可算醒了——真怕你嚇病了。”

  我沒動,看著他走進來——已經換了一身乾淨衣服,身上的血也都洗乾淨了——走到我面前,彎下腰詢問地看著我:“凌兒,怎麼了?”

  “我……”剛才做夢,夢迴21世紀,我和媽媽到草原旅行,曾經借住在一個和善的老牧民家的帳篷裡,長得就像剛才為踏雲療傷的大叔。猛一睜眼,夜晚的草原,佇立千萬年的雪山,繁華的現代都市,胡同深深的清時北京城,在還屬於冷兵器時代的戰歌裡,時間和空間混亂了。

  “我……”我屬於哪裡?為什麼要身不由己地來來去去?這簡直讓我暈眩,只有在胤禛堅定溫暖的懷抱裡,我才能暫時忘記那些思考。還好,在我正上方溫和俯視的,胤祥溫厚明朗英氣勃勃的面孔是真實的,我以一個古代女子最大的勇氣拉住他的手。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胤祥像是瞭然地笑了笑,握緊我的手。

  “走吧,我們在設宴呢!出來喝杯酒壓壓驚!”

  只因為捨不得這手上最真實的一點點溫度,我隨他走出帳篷。

  大半個月亮溫柔地從幽藍的天幕上看著我,遠處,雪山依舊靜默無語,草地上人們一群群圍著篝火喝酒、烤肉、唱著歌。“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說的就是這樣子吧?怪不得,在這樣的景色中,無論唱什麼樣的歌都能平白多出一陣蒼茫來。

  華麗的蒙古包裡,策凌和阿依朵坐在上首,年羹堯等人分坐兩旁,個個都已喝得滿面紅光。見我到來,眾人客氣了一下,讓胤祥帶著我坐了上首,便繼續附和著策凌高聲談笑,他們說的仍然是方才戲劇性的一戰。原來那幫馬賊前幾個月一直在更北方的草原一帶活動,幾天前策凌帶領自己的騎兵南下時,卻聽一些牧民說馬賊們也紛紛南下,還糾集了更多人,策凌便帶著自己的衛隊裝作牧民,與一群遷徙的牧民趕著牛羊拉著車,不露痕跡地遠遠逡巡在後,然後就有了今天的一幕。

  因為馬賊也是廣大草原牧民的心腹大患,按他的說法,又有驚無險地接到了胤祥,說到高興處,策凌和幾個蒙古漢子樂得拍著胸脯一口氣灌下三碗酒,笑聲簡直能把帳篷掀翻。策凌的漢語不甚標準,總帶著高亢雄渾的蒙古腔,用詞頗有“後現代”的感覺,配上他手舞足蹈的肢體語言,怎麼看怎麼好笑。而年羹堯顯然正全力奉承這位蒙古王公,也努力湊趣。就著他們的熱鬧勁,我悄悄灌下幾口酒,要讓自己忘記了今夕何夕,卻不甚在乎地看到阿依朵正興趣盎然地打量我。

  薄酒微醺,嘴角帶著笑聽那外頭戰士和蒙古漢子們擾人清夢的呼喝哄笑在四處迴響,在雪山俯視下的華麗氈幕中酣然入睡,夜晚就這樣輕易地過去了。

  第二天的告別,比我想像中安靜得多,男人們昨晚好像都醉得物我兩忘,如今卻個個一本正經。走出好遠,我回頭還看見年羹堯無聲跪伏在遠遠山頭上,他手下士兵列隊整齊,押著他們那幾車或死或活的“戰利品”,漸漸淡出了我們的視線。沿著雪山腳下往北,我們與蒙古人一起,向喀爾喀草原深處而去。

  與蒙古人在一起,我理直氣壯地騎馬走在隊伍中間。

  天邊是冷峻的雪山,腳下是兼具山脈斷層、草原、谷地,生長奇異高海拔植物的異域土地,被一群威武的蒙古騎兵簇擁而行,我小小的心飄然了一陣:古人出塞征戰的詩為何既雄壯且悲涼,既豪邁且悵惘?非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不能體會。

  在這些蒙古騎兵中,最吸引我目光的是阿依朵,她信馬由韁,瀟灑自如,雖然有著草原兒女的野性,但儀態氣度比胤祥也毫不遜色,有時興起,他們姐弟兩個縱馬飛奔一陣,來去間雄姿英發,讓我忍不住悄悄嫉妒了一下他們家族的優良基因,甚至由此遙想當年成吉思汗能夠馳騁歐亞兩個大陸,絕非偶然。

  阿拉巴圖是讓我驚訝的第二個人,也就是給踏雲治傷的那位蒙古大叔,他自幼就是策凌家的奴隸,沒有名字,人們叫他“阿拉巴圖”,就是蒙語“奴隸”。他也是騎兵,也能打仗,但他的生活就是時時跟在策凌身後等待召喚。因為我們沿著一個巨大的“泡子”西岸走了整整一天,阿拉巴圖告訴我,在漠南沙漠,人們管鹹水湖叫“海子”,而漠北沙漠,人們叫鹹水湖“泡子”,走過這個雪山下的聖湖,還有兩天就到大札薩克的宮殿了。

  這時的蒙古還是奴隸制;蒙古王公原來不是和以前我知道的所有蒙古人那樣住“敖包”,居然也有自己的宮殿。忙於消化這些新瞭解到的事實,眼前還有讓我只顧著傻眼的美景,而愛馬如命的策凌,似乎也有著另外一面。

  當時,遠處水面上一群大雁大概是被馬蹄聲驚動,撲簌簌飛起。人都說“驚鴻”,又說“雁鳴如歌”,那叫聲當真莫名地牽扯人心。策凌佇馬顧盼良久,舉起手中的馬鞭向遠方漫無目的地指了指,對我說:“姑娘,你到來的時候正好,草原上最美的季節就是秋天了。胤祥知道,等鴻嘎魯都飛去了南方,雪山便連泡子一起凍住了,天和地都會凍在一起。”說著,慢悠悠唱起了一首歌,我聽不懂蒙語,但那一轉三折,竟如雁鳴,身邊所有的蒙古人,連胤祥也一起唱了起來。

  我記住了這首歌。後來,我知道“鴻嘎魯”就是鴻雁,這首蒙古民歌,就叫做《鴻嘎魯》。

  第三十五章 憶江南

  美景走得很匆忙,我還在適應草原生活,西伯利亞寒流就在南下時毫無阻攔地順便拜訪了這片草原,轉眼間就像策凌所說“天和地都凍在一起”,圍繞宮殿而聚集成的城市烏爾格(見注)只能在白茫茫中看出些輪廓。

  札薩克的宮殿當然遠不能與紫禁城相比,但以石頭為主要建築材料的宮殿經過精心修飾,在這茫茫的大草原上還是顯得氣勢非凡。烏爾格作為此時的蒙古高原上少有的“大”城市,也算依山傍水,讓我少了許多“蠻荒”的聯想。而聞名已久的大札薩克丹律比我想像中還老,第一次在殿中見到他時,他靠著一個年輕的蒙古女奴,半躺坐在鋪了不知什麼動物美麗毛皮的軟榻上,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盹,與我心目中英偉的蒙古老王形象相去甚遠。我原本在有些無禮地猜想他花樣繁複的大帽子底下應該已經沒有多少頭髮了,但見胤祥迅速走過厚厚的羊毛地毯,輕輕跪在老人面前,打量了好一陣,才拉著他的手,用蒙語低聲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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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看得出來,老人見到胤祥十分欣慰,雖然他說的話多用蒙語,而且因為激動和傷感,有時連說話也沒什麼邏輯性,但我由於規規矩矩低著頭很無聊,於是聽清了他話裡的很多內容。最讓我想昏倒的是,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是他的外孫媳婦。其他的就是他們部落對草原的某些地方失去了完全的控制,還有他對胤祥母親的思念和心疼之情,不知為何,他語氣裡似乎對“大可汗”康熙有所不滿。在接下來連續幾天的宴飲作樂裡,他老人家的清醒時候不多,胤祥似乎因為觸景生情,除了喝酒,並不太說話,而我,因為發現自己在蒙古人眼中身份成謎,也不適合說話,於是這麼悶悶地,還有些莫名其妙地,進入到了長達半年的、天封地凍的冬天。

  在這樣無聊的冬天裡面,人們只好互相尋找消遣,而這宮殿裡,居然還有兩個人和我、胤祥一樣不喜歡策凌那種宴飲作樂、醉生夢死的消遣方式。

  “冰雪皇后帶走了伊達,她的宮殿在哪裡呢?”成袞札布初,策凌的兒子,康熙的外孫,一個長得像縮小版胤祥的六七歲小鬼,騎在搖搖晃晃的木馬上問我。他的堂姐阿依朵拿著馬鞭站在門口無聊地打呵欠,因為在等著小鬼聽完了故事好一起出去雪地裡獵鹿,而他的表兄胤祥靠在一堆溫暖的毛皮裡拿著酒杯訕笑,因為他剛剛表達了他的意見:還好有我會編些異想天開的故事哄小孩子……

  “……好了,今天的故事講完了,冰雪皇后的宮殿在哪裡,明天再告訴你!打獵去了!”

  成袞札布初的乳母小心翼翼地抱著她的“小台吉”(小王子)和我一起,身後跟著碧奴、孫守一和一隊蒙古衛士,遠遠地看著阿依朵和胤祥各帶了一群人在不遠處鬧騰。

  草原上的常綠樹生命力頑強異常,樹幹被雪埋了三分之一,樹冠被雪壓住了三分之一,在陽光下卻仍然挺拔青翠,聽說能一直熬到明年春天,冰雪消融。那精力過人的姐弟兩個騎馬帶頭,直撲騰得漫天雪屑,看不見他們的人影,最後興沖沖地拖了一頭可憐的鹿出來,吆三喝四地招呼大家回去烤鹿肉吃,嚇得碧奴偷偷捂嘴駭笑。

  但是更多的時間裡,我們四個——我和他們姐弟三人只能待在室內,閒聊間也默契地從不提起北京城和相關的任何事情,只是偶爾在斗牌或小鬼聽我講故事的時候,因為不多話而讓我對她很有好感的阿依朵會嘲笑我:“聽說北京城裡都是些比狼還貪心,比鷹還精明的人,蘿馥你這樣小鹿一樣的姑娘就只好住在我們草原了。”

  不錯,草原上的小鹿原本是用來比喻善良美麗的,但在這些日子裡,我已經瞭解到,人們同時也認為小鹿是呆笨、軟弱、好欺負的同義詞。對於這個諷刺,我只有無奈地笑笑,而胤祥的眼神卻立刻陰鬱了。大雪封凍千里,在這樣的蒙古高原深處,在這樣的季節,我們幾乎等於與世隔絕,沒有任何人能把遠在京城的消息傳到這裡來。

  終於有一次,當胤祥又悄悄站在雪地裡久久望向白茫茫的東方時,阿依朵揚了揚高傲的嘴角,對我說:“你知道那麼多故事,一定知道漢人裡有個傳說,說人天天望著,就會變作一種叫做”望夫石“的東西,哈哈哈……”

  她肆無忌憚的爽朗大笑在乾燥的雪地裡傳出去很遠,胤祥的背影卻一動也沒有動。

  冰雪皇后的故事經我添油加醋,拖拖拉拉,講了整整一個冬天。當雪地開始變得鬆軟,有些樹下已經能看見混著冰碴的泥土時,我還幾乎不敢相信。當茸茸綠草重新鋪滿了視野,我才恍惚地覺得自己在過去的半年裡是被裝在一個玻璃盒子裡,放進冰箱冷藏起來了。

  草原的春天終於重新降臨,小王子和阿依朵可以玩的地方多起來,便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天來找我們。整個草原和這個不大的草原城市都已經甦醒,只有我和胤祥兩個人,靜下來時仍像冬天一樣,枯坐在窗邊,望著烏爾格的護城河——清澈的圖拉河從城南的博格多山腳下自東向西緩緩流過。偶爾像兩個已經無語對坐了千年的雕像,交換一個彼此瞭然的目光,倒一杯醇酒入喉。有時,幾杯美酒下肚,我會昏昏然地想,就是古時那些出塞的詩人也未見描寫過這樣的景色,都如果鄔先生在,不知道能作出怎樣的好詩?

  “為‘一江春水向西流’而乾杯!”我輕輕地說,胤祥呵呵傻笑起來。

  春天的到來,還帶來了一些其他有意思的事情……策凌找來了草原最好的母馬,想為踏雲“成親”。雖然在過去的半年裡,憑著草原人對馬的熟練馴養技術,策凌和阿拉巴圖已經與踏雲混熟,並把它養得膘肥體壯,可在這件事情上卻老是不配合,看著踏雲對那些“相親對象”不理不睬,急壞了策凌,笑壞了旁觀的眾人。於是我們決定帶著踏雲和一大群馬兒、牧羊犬,陪著策凌開始今年對草原的第一次巡視,讓它們在廣闊的自然環境中“自由戀愛”。

  出發之前,我叮囑碧奴收拾東西,她愣了一會兒,卻支吾起來,紅了臉。等我弄明白怎麼回事,才發現,脫去厚厚的冬衣,她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不要說孫守一,連我也激動得結巴了半天,最後細細囑咐了孫守一留下來陪她,其他人遂又往各草原腹地而去。

  胤祥仍然是玩起來就瘋上一陣,靜下來就一個人發呆,阿依朵不知道是想看我笑話還是出於真心,教我種種騎乘技巧,我也無所謂,更不怕嘲笑,盡力學了起來。當踏雲終於與一匹和它同樣雪白神駿的母馬培養起來了感情,開始卿卿我我,難捨難分,我的馬術也自覺可以和胤祥他們並騎耍耍花樣了。

  自由,還有美景,只是回頭突然望見,薄暮下,粼粼水光邊,耳鬢廝磨的一對神駒,才覺心痛難抑。沒有你,這幅畫再美,竟也只覺是幻影……

  “哈哈哈……怎麼樣?這一對真是連我都沒見過的絕配呀!不出幾年就能改進出草原上最好的戰馬,到時候博爾濟吉持氏的那個老傢伙就得來求我了……”

  策凌得意地大聲說笑,驚斷了我的傷感,憂鬱沉默的老阿拉巴圖拉起了馬頭琴,悠揚的琴聲中,他們告訴我:等夏天到了,摔跤大會就開始了,除了來比賽摔跤、馬術的勇士,四面八方的牧民、甚至回、滿、藏各族都會有人到烏爾格來,用自己帶來的東西交換各自需要的物品。

  “那時候就好玩了,有好多有意思的東西可買,說不定阿依朵還能在摔跤大會裡找到一位最厲害的勇士呢!”小王子童言無忌,對好玩、熱鬧的事情一律無比憧憬。

  “比武招親?”我脫口而出。

  “只可惜,偌大的草原,這麼幾年就是找不出一個箭術、武術、馬術都能贏她的”巴圖魯“。都二十五歲了,還招什麼親?阿依朵,我看你不如改成招徒弟算了……”一直沉默不語的胤祥慢騰騰地在旁邊插話,一開口就烏鴉嘴。我擔心地看看阿依朵,這可是最敏感的個人問題啊,驕傲的阿依朵能忍受這樣被人開玩笑?

  誰知阿依朵比胤祥還懶洋洋,她無聊地抬頭看看天:“就算有個把身手還不錯的,也不過些蠻漢子罷了,做徒弟還嫌笨呢。”這麼豁達爽朗,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呢,阿依朵真挺有男子氣的,我當時只這樣想著。

  等我們一大隊人結束“春遊”回到烏爾格,那裡已經熱鬧起來了,不多的街市上,過去大半年裡都沒有開過門的小房子突然就有人出現,並且張羅出了貨物供人挑選。就算是因為害怕高原上強烈的日照而不願意出門的我,每天都能遠遠望見烏爾格四周草原上又多了幾頂牧民新搭建好的敖包房子,熱鬧喜慶的氣氛漸漸籠罩在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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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摔跤大會原來並沒有什麼正式的開始和結束,我只能時而聽見小王子成袞札布初興奮地描述起有兩位勇士一時興起的較量有多麼精彩。聽說策凌會選一個人們聚集得最多的時間,拿出賞物來召集一次為期三天的比賽,更因為無法證實的傳說,阿依朵會在勇士中挑選技藝最出眾的一個做自己的丈夫,許多蒙古年輕人年年慕名而來,到現在,阿依朵是依然未嫁,到這裡來參加大會、趁人多做買賣、以及看熱鬧的……各色人等,卻一年比一年多。

  這天傍晚,圖拉河依然向著夕陽靜靜奔流而去,我正在無聊八卦、半真半假地向阿依朵打聽“招親”這件事的真實性,一轉頭莫名其妙地發現身邊的人都不見了,胤祥、孫守一、老武……連大肚子的碧奴都不在,只剩下幾個我幾乎從不願意使喚的蒙古女奴。在找遍了我和胤祥住的前後幾齣房舍都不見人之後,我有些驚疑不定,阿依朵若有所思地說:“剛才我到這邊的時候見他們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商量什麼,說不定出去找什麼樂子去了。”

  “不可能,要出去做什麼消遣,也是胤祥一個人去,孫守一和碧奴定會留下陪我的。”

  “……那也不用擔心,有我在,草原上你什麼都不用怕。”

  “不行,這時候烏爾格正是人多眼雜,莫非有什麼人趁亂……”

  “嘖嘖……蘿馥,你都急傻了,胤祥值得你這麼擔心?”阿依朵深褐色的大眼睛奇怪地湊近了看我,“至少這宮門肯定是他們自己走出去的,再說,憑那幾個人的身手,城裡頭又全都是衛隊……”

  “不是的,你不知道,有些人,心術厲害不是一身武藝就能對付的,只要他們想害人……”一時的緊張中,我扶住阿依朵伸出的手,“我答應過他,要照顧好胤祥的。”

  “那些害人的,是什麼人?怎麼讓你怕成這樣?”阿依朵的臉突然隔得很近,她遠別於中原女子的高鼻深目的臉在表現出些微疑惑惱怒時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還有……‘他’是誰?”

  這種感覺奇怪得讓我忘了自己原本該說什麼,只覺得如果她是個男子,一定是集東西方男性優點於一身的超級美男。

  “哎?你們大眼瞪小眼做什麼呢?”

  “胤祥?!”

  “你做什麼去了,他們呢?碧奴呢?知不知道嚇死我了?你拉我去哪……”

  不由分說把我拉出好遠,一把把我舉上馬背,神色既像憂傷又像是歡喜的胤祥才笑道:“在集市上看到有人賣些好玩意,你一定喜歡……”

  沒顧我的抗議,胤祥帶我去到城中房舍還算乾淨整齊的一段街道,雖然已經是夕陽西下,這裡的商販們生意卻依然很紅火,人來人往,討價還價,倒也是一派繁榮景象。

  在一處大宅子門前,胤祥翻身下馬,我一見那架勢,便忍不住笑道:“你弄什麼鬼呢?這宅子必是哪家蒙古王爺、頭人在這裡的宅邸,怎會擺出貨攤賣起東西來?瞧著也不像啊!而且,賣東西也就罷了,你又讓老武、阿將軍守在這裡,不倫不類的,誰敢來買?”

  “呵呵,先別忙說,你來看看這些東西。”胤祥看上去胸有成竹。

  不知道他在搞什麼鬼?我下馬走近,漸漸發現不對,那樣精緻一對兒花樣對稱的掐絲琺瑯小花瓶,在京中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都能有的;那樣一個看似灰不溜丟的小手爐,爐底有豎排陰刻“張鳴岐制”篆書款,古樸大氣,卻是明代爐聖張鳴岐所制的紫銅手爐,在琉璃廠也不是誰都能淘到的寶貝。輕輕撿起角落裡一個捲軸,江南水鄉的濕潤氣息彷彿撲面而來,那樣氤氳晨霧中的青磚路,一角如黛遠山,輕舟一葉悠悠搖晃著岸邊一位江南女子惆悵的夢境和長發……

  我原本以為那只是我思鄉的一場幻覺,但右角水天相接處,圓潤飄逸的行楷是鄔先生在對我說話:“魂兮歸來憶江南……魂兮歸來憶江南……”喃喃唸著,不用抬頭,已經知道悄然站到了我面前的人是誰,滿眼的淚像是要決堤,卻又笑了:“胤禛,我還以為,你就這樣把我丟在草原上了。”

  哄然叫好聲此起彼伏,我站在擁擠的人群中,和人們一起笑著,但我可不知道哪匹馬兒奔跑如風讓我激動,或者哪位騎士馬術超群讓我讚美,轉頭與胤禛相視而笑,兩個人十指緊扣,躲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滿足得像兩個偷吃到糖的小孩子。我戴著難看的大帽子遮住了大半個臉,穿著普通的蒙族服裝,看看胤禛戴的那頂從牧民家借來的大氈帽,總是忍不住笑。

  “凌兒,你還笑我?自己打扮得跟牧羊姑娘似的。”

  “我就是笑你怎樣?貨郎倌兒……”

  胤禛只能待三天,聽重新戴上那個假辮子,裝成滿洲商人的性音悄悄告訴我,若不是胤禛堅持日夜兼程趕路多擠出兩天,他們原本只能待上一天就得往回趕。我還知道了,昨天胤祥臉上那既喜且憂的表情,來自於胤禛帶來的消息:胤祥做父親了。我們出發時,他府裡福晉已有了身孕,今年春天,他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了,胤禛給那孩子取名弘旺。雖然大家忙著恭賀胤祥,一團喜氣,但胤祥的傻笑裡,總是抹不去隱隱的憂鬱。

  入夜,烏爾格亮起了一年裡頭最多的燈火,連因夏日漲水不易渡河的圖拉河南岸都燃起了一堆堆篝火,我拉著胤禛的手,漫無目的地在夜色掩護下亂走,每每默然相望,卻欲言又止。

  “呵呵,凌兒你到底要走到哪裡去?聽說跟著圖拉河向西,就會一直去到那連日月星辰都不一樣的西域蠻荒之地呢。”

  聞言回頭,胤禛身後是烏爾格的萬家燈火,溫暖光芒映照下他原本線條硬朗的輪廓也變得柔和。以前那個強硬霸道的胤禛、小氣陰險的胤禛,同時也是在我身邊心細體貼的胤禛、溫柔堅定的胤禛,我知道這份愛再也沒有了任何的質疑,微微痛楚的幸福感牽扯著每一下心跳。

  “胤禛!我們私奔吧!”

  “私——奔?”開口驚呼的不是胤禛,是死皮賴臉跟在我們後面,被我刻意忽略的大電燈泡——胤祥。

  胤禛沒有笑,只是微笑著低頭看我,眼中波光漣漪。

  “真的!不如我們去江南,你做你的貨郎倌兒,我就打理家事,閒時我們到全國各地採買貨物,順便遊山玩水!再也不要管那些煩心事兒!”

  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雖然心裡酸酸的不是滋味:胤禛私奔了,誰來做雍正皇帝?

  “四哥跟你私奔了,大清百姓還能指望誰?”胤祥也笑,“凌兒,你好貪心啊,敢和咱們大清江山爭我四哥。”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48
一一八

  只有胤禛沒有笑,他把我擁進懷裡,卻別轉了頭望回東方,又露出那種緊抿嘴唇、深鎖眉頭的神情,良久。

  “……凌兒,我見到了年羹堯帶回來的那個馬賊匪首,那幾天夜裡都合不上眼,天長路遙,關山重重,恐你又生不測……”

  他看看在一邊凝視不動的胤祥,彷彿自嘲地笑笑,低頭對我說道:“凌兒,我一想起你還在這北疆受苦,心上就針扎似的疼。”

  他很深很深地呼吸著,一字一頓地慢慢說道:“但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若不做,便不能保護你,但我答應你,總有一日,我會與你一起去只有我們兩個的江南,你要我做貨郎倌兒,我便做貨郎倌兒,好不好?”

  大家沉默了很久,胤祥才在一旁用一副受傷害的語氣悶悶地道:“四哥,我說皇阿瑪把我忘了,你也把我忘了,你還不承認。我現在才知道,你就是來看凌兒的,受苦的還有我呢!你就不心疼我?”

  “啐!你皮糙肉厚,在草原上樂得跟小馬駒似的,誰心疼你?”

  我搶著反駁他一句,博得兄弟兩個勉強展顏一笑。但是隨後持續的沉默說明,未來莫測的陰影,始終在他們心頭盤繞難去。

  第二天,摔跤大會開始了,我遠遠看見阿依朵和策凌在一群各地頭人的簇擁下坐在宮殿外面臨時搭起的高台上,老奴隸阿拉巴圖佝僂著背坐在他們腳下,一臉認命的皺紋。

  我們聞聲來到時,比賽已經進行得熱火朝天了,宮殿旁的草地上圍出了一大塊空地,旁觀的人擠得水洩不通,因為遷就興致盎然的我,大家只好找了一個比較遠的高處略看一看。一看之下,我才知道原來這大賽不是我想像那樣進行一對一的比賽,而是同時有許多人各自捉對混戰,其中一個比別的人體積都大出許多的身影顯然是場中重點。

  “好!”心事重重的胤祥居然帶頭叫好,阿都泰等都是練武之人,議論中也紛紛稱好。我雖然看不出什麼門道,但那小巨人看樣子年齡不大,裸露的上身皮膚黝黑粗糙,打鬥間力量明顯有異常人,一個壯健的蒙古漢子只要被他拿穩了下盤,就免不了被輕輕摜摔在地。雖然一直有場外觀看的人忍不住也進場一顯身手,但一番比試下來,仍然只有這個小巨人在場中始終保持優勢。

  “咦!胤禛你看!”小巨人見自己被幾個蒙古人圍住,大吼一聲繞場奔跑出幾圈,其速度也相當可觀,“原來這人並不笨重,速度也很快呢!真好玩!”(說好玩而不是厲害,是因為我想起了電玩裡面可愛的野蠻人)。

  大概因為這寬廣野性的草原,對大家的情緒也有自由化的影響,加之場上的情景確實激烈,見我脫口而出直呼胤禛的名字,其他人居然都假裝聽而不聞,反倒紛紛點頭附和。

  胤祥條件反射地捋捋袖子:“不錯,的確是個異人!不知道是從哪片草原上來的?”

  胤禛在我身後笑了一下,熱熱的呼吸吹得我脖子裡癢癢的:“凌兒你喜歡?將他買下來便是。”

  “什麼?”雖然他說話聲音很平靜,我卻很吃驚,“把這個人……買下來?”

  胤祥笑呵呵地點頭:“說得是說得是,看樣子準是哪家頭人拿出來湊趣的奴隸,等會兒就去把他買下來。”

  胤禛微笑,低頭看著不敢相信地瞪著他的我,漆黑的眼眸裡都是寵溺。

  人群突然發出一陣驚呼,我連忙回頭繼續觀戰,天哪!那個男人婆阿依朵,居然拎著馬鞭,策馬進場,和小巨人打起來了!人們興奮的情緒迅速感染了整個草原。騎在馬上的阿依朵也只比小巨人高不了多少,打鬥中她顯然想用靈活快速的方式解決這個大傢伙。果然,交手一陣之後,小巨人見遲遲不能取勝,煩躁起來,步法開始凌亂不穩,在被阿依朵狠狠的一鞭子抽中之後,終於發怒,突然低頭撞向阿依朵騎的馬兒,在人群的驚叫聲中,他竟用肩將馬半扛半推地摔了出去!

  在摔出去的一瞬間,阿依朵手中的馬鞭死死纏住了小巨人的一隻足踝,最後轟然一聲,馬摔出了場地,小巨人也在空中側翻著重重跌出去,倒在地上,而阿依朵在空中一蹬馬背,利落地翻身穩穩站回草地上。

  “漂亮!”胤祥樂得鼓起掌來,他的掌聲淹沒在了人們一陣高過一陣的喝彩聲裡。我原本正看得發呆,但讓我沒想到的事情又很快發生了。

  策凌和他身邊幾個看樣子也是蒙古王公頭人模樣的人紛紛站起來,看樣子是察看阿依朵是否受傷,其中一個肥胖的老頭一揮手,不知從哪裡出來兩個衛兵,居然一腳踩住小巨人不准他站起來,並且開始鞭打他。

  我一時不能接受這種轉折,氣得愣在原地,胤祥在一旁對胤禛說:“四哥,看來這人是土謝圖汗部頭人的奴隸。”

  “為什麼要打他?”我見胤祥還在笑,立刻質問他。

  “這個……他是個奴隸,差點傷了阿依朵,自然要受罰的。呵呵,凌兒想抱不平了?去把他買下來吧,這個人有點意思。”胤祥指了指那邊,笑道。

  握到我氣得攥緊的手,胤禛無聲地掰開我的手指,捏了捏,在我耳邊說:“凌兒,怎麼就不高興了?不管什麼東西、什麼人,還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你要是高興就去買下來,去吧。”說著一點頭,阿都泰和武世彪立刻站到我身後。

  看看胤禛一臉縱容的笑,我還有些發愣,看見胤祥揶揄的鬼臉,才糊裡糊塗地往殿前走去。繞過喧鬧的人群,看見小巨人趴在地上,背上已經遍佈血痕,我最不能忍受這種情形,一邊在心裡恨道:野蠻落後沒人權!一邊叫了聲“住手”。

  阿依朵看樣子準備回去休息了,聽到我的聲音回頭時還帶著無所謂的懶洋洋表情,此時幾步走過來一把抓住我手問道:“你去哪兒了?我還以為你喜清淨躲熱鬧去了!”說著回頭不耐煩地呵斥那兩個士兵,“走開走開。”又探頭看看我身後,“怎麼就他們兩個跟著你?”

  等我不好意思地向她表達清楚我要買下這個小巨人時(買下一個大活人,我實在是不習慣這種事),阿依朵笑道:“這有什麼,還要你買?他是老西藏藩王帶過來送給庫澤大頭人的,你想要,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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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一旁的策凌打著哈哈附和起來,他身邊的那些頭人首領打量著我,交頭接耳地開始議論,只有策凌一邊敷衍一邊精明地眯起那雙鷹眼往胤禛胤祥站的方向看去,倒讓我小小地擔心了一下。

  於是我順利地得到了這個名叫“多吉”的小巨人——多吉就是藏語裡的“金剛”——並且央求阿依朵先把他收留下來治傷。多吉向我叩頭時的目光孩子似的委委屈屈,憨厚畏縮,看來除了體形,他一點兒都沒有金剛的樣子。後來聽胤祥告訴我說,除了送上小巨人多吉,庫澤大頭人還倒貼了些金子,才歡天喜地地抱走了踏雲和那匹白色母馬的小馬駒,人命如此低賤,又惹得我一番感嘆。

  當我回到胤禛身邊時,硬是忍不住把他悄悄拉到人群最後面,親了他一下。後來走在路上,他一路都緊緊閉著嘴,板著臉,像是生氣的嚴肅模樣,但仔細看就能發現,他藏在大帽子底下的臉破天荒地泛起了紅。我也只好不言不笑,假裝嚴肅,憋笑憋得肚子都疼。胤祥還一路不解地嘀咕:“我就知道阿依朵會把人送你,我早就看出來了,她挺疼你,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真不知道怎麼會有凌兒這種人,我四哥也只知道疼她,堂姐也只知道疼她,我算什麼……”

  夏天的草原河谷開滿了鮮花,紅色的點地梅、深紫的鳶尾花、白色的銀蓮花、藍色的龍膽……高原草甸特有的植物品種裝點出圖拉河兩岸驚心動魄的美,就像我的心情。望著胤禛的背影,聽著胤祥的嘀咕,真希望時間就此停滯,讓我們留在這明知短暫的自由天地間,忘記之前的所有曲折,避開今後所有的暗礁險灘,最好就這樣一路輕鬆走到天荒地老……

  月華如水,沐浴在銀輝中的每個人都拖著長長的影子。我們離烏爾格已經很遠,身後只剩茫茫草原,再不見一絲兒燈火。

  連碧奴都不肯落下,捧著已經很嚇人的大肚子,坐在我們死活才把她抬上去的馬兒背上,胤禛為她肚子裡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孫福來”,若是女孩就叫“孫福兒”,聽說他們相信俗氣的名字有助於孩子的平安成長。胤禛此行是趁巡視黃河河工的差事直接北上而來的,昨天聽他們說,因為一直對襲擊我們的馬賊耿耿於懷,而那些馬賊的確是在陝甘境內時常活動並且糾集的,在經過陝西境內時,胤禛藉故把陝甘總督的紅頂子拿掉了,當然罪名並不是剿匪不力。而現在,康熙就要起程去呼倫貝爾草原圍獵,所以胤禛要直接向東而去,在呼倫貝爾草原上陪康熙的御駕。

  “王爺,該趕路啦。若八月不趕在科爾沁王爺之前到巴爾虎左旗,諸多不便哪。”

  性音這話,其實是在對我們說。的確,因終須一別,送得再遠也只是徒增煩惱。

  “四哥,在我胤祥出生之後,皇上每一次草原圍獵,莫不欽點胤祥護駕同往,而今……只有請四哥你替我孝順他老人家了,閒時別忘了替我說句話,叫皇阿瑪別忘了……我這個十三兒。”胤祥還未說完,胤禛就拍拍他的肩:“你也是做父親的人了,平日裡多留心著點。現在風頭已過,慢慢地我就能遣人多給你們送信兒了,那個多吉我瞧著不錯,皇上身邊德楞泰不也是草原上買的?你是帶過兵的,好好把他調教出來,也用得著。去吧去吧,替我照顧凌兒。”

  “你也快去吧,大清江山怎麼能少了你?”我想假裝生氣或者妒忌,說著卻笑了,“罷了罷了,總是要分別,我可不願看著你離開,只好讓你看著我離開了。”

  在眾人短暫的一愣間,我翻身上馬,回頭再向了胤禛一笑,策轉馬頭,俯低身子,用我最好的水平頭也不回地迅速衝了出去。

  跑得太快,該死的風吹得我眼淚汪汪,那水珠從眼眶滑落下來,飛濺到草原夜晚的空氣中。

  我向西,你往東,胤禛,我們這麼曲曲折折繞來繞去,不知會是個什麼結局?

  夏天就這麼結束了,連小棗紅都和草原上的一匹“大棗紅”產下了健康的棗紅色小馬駒,可愛得不像樣子。牧民們向頭人們交完租,交易完自己的牛羊,又都趕著去那些水草豐茂之地給牛羊貯存草料,準備過冬;藏、回、滿各族的商販們也急著在秋天過去之前離開草原。重新沉寂下來的烏爾格,開始呈現出草原上最美的季節裡那種震懾人心的蒼涼無際。

  我開始給自己不停地找事情做。碧奴生下了胖嘟嘟的孫福來,沒錯,是個男孩,雖然有乳母和女奴,還有碧奴自己照料,我仍然時常抱過來逗樂解悶。只是有時候,看著他們一家三口的溫馨樣兒,我就會拉上胤祥去“訓練”多吉,其實就是看他賣弄力氣玩兒。多吉才十五歲,當我給他新配製超大號衣服和靴子,並且讓他住在一個正常的房間時,他激動得趴在地上磕頭大哭,嚇得我不知所措。後來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多吉自從生下來之後就沒有穿過鞋,因為自小飯量奇大難以養活,他很小就被父母獻給寺廟了,按他們那裡的規矩,他是最低賤的奴隸,喇嘛隨時可以要他的頭蓋骨或人皮去做祭祀用,他是沒資格穿鞋的,也從來沒有睡過床。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瞭解到多吉的價格還抵不上踏雲的一隻小馬駒。沒過多久,當我閒得無聊開始教多吉系統學習漢語時,他龐大的身軀跪坐在地上,鄭重地告訴我,我就是“仙乃日”,藏語中觀世音菩薩的稱呼,樂得阿依朵為這個笑了好幾天。

  在終於看膩了多吉樂呵呵地把笨重的東西搬來搬去之後,不顧除了胤祥之外眾人的攔阻和目瞪口呆,我跑去找來牧民人家的大媽,學會了擠奶、織布,終才於熬到冬天到來。我再次站在窗前,親眼看著從天到地、空無一物的白色漸漸封凍了草原。

  註:烏爾格就是後來的烏蘭巴托(UlanBator),蒙古國的首都。

  它的歷史大概是這樣的:烏蘭巴托始建於1639年,當時稱“烏爾格”,蒙語為“宮殿”之意,位於蒙古高原中部,為喀爾喀蒙古第一個“活佛”哲布尊巴一世的駐地。“烏爾格”在此後的一百五十年中,游移於附近一帶。1778年起,逐漸定居於現址附近,並取名“庫倫”和“大庫倫”,蒙古語為“大寺院”之意。1924年蒙古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改庫倫為烏蘭巴托,並定為首都,意思是“紅色英雄城”。

  第三十六章 雪火

  第二年冰消雪融,就是康熙五十三年了,我從春天等到秋天。摔跤大會上阿依朵讓多吉進場,打給我們看熱鬧,自己卻逍遙自在地繼續做著她的“單身貴族”;小人兒孫福來已經可以搖搖晃晃地在地上亂跑,然而胤禛沒有來。先後有三趟人被差過來“捎平安信兒”,這幾趟下來,我現在住的地方已經可以擺設得和從前在京中一樣了。

  京中情形,自然可以口信兒傳給胤祥,只是對我,卻沒有只紙片語。終於在第三趟,性音親自帶了幾個人仍扮作商販過來,向胤祥和我回話時說:“王爺讓帶句話給凌主子說,別忘了那把小金鎖兒。”說著,還疑惑地撓撓頭,一沒留神,差點把頭上的假辮子弄掉了,不過他笑笑沒敢多問,胤祥雖呆著臉在想自己的心思,也猜測地打量了我一下,輕輕笑了笑。

  摔跤大會剛結束,阿依朵就邀請我和胤祥去她家的草原上過冬,因為她家就在喀爾喀蒙古最大的“泡子”,鹹水湖——烏布蘇湖畔,她說那裡秋天的湖水比天空還藍。性音走後,秋季已經來臨,我無所謂去哪裡,胤祥也悶悶的,於是大隊人馬離開烏爾格,向更西的高原腹地而去。

  穿過一列山脈,終年積雪的大雪山塔烏博格達山下,碧波萬頃的烏布蘇湖的確美得叫人驚喜,阿依朵家的宮殿與其說是宮殿,倒更像是城堡,風格有些接近俄羅斯建築,但又帶有草原人信奉的喇嘛教的明顯標誌。阿依朵的母親,胤祥的姨母是個端莊大氣的婦人,不多話,也不太管事,我猜想她一定很像胤祥的母親,因為胤祥與她見面,悲喜交集自不用說,我瞧著悲倒是遠遠大於喜。而阿依朵的父親似乎更喜歡在草原上四處巡遊,聽他們說起來,經常不在,因此他們的獨生女兒阿依朵在這草原上說話非常有權威,儼然是一家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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