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73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3
十一

  第四十章 成敗

  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節熱鬧完,西寧城中主要由這位十四阿哥帶來的,濃重的、京城式的喜慶年味才開始悄悄散去。時節上說也到春分了,但氣候上還是隆冬,我在喀爾喀蒙古習慣了這個時節的百無聊賴,一天倒可以睡上大半天,只是駐軍們眼看卻忙起來了,在城中隨意轉一圈,總能看到已經在忙碌來往的哨兵或只穿便裝往幾個簡單的校場操練的隊伍,甚或頂風冒雪也無間斷。

  當胤禵仍然每天來給我換藥時,我就忍不住問起他軍事上的準備。其實我根本無心瞭解他什麼軍事行動,只是自從要搽藥酒,每天換藥的時間變長之後,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話多起來,且多扯一些不著邊的事情。比如古人典故和傳說,西疆人民風俗,地理特徵,天氣變化……總之,只要不把注意力放到我們尷尬的肌膚接觸上就好。現在時間長了,漸漸話題越來越難找,我就隨口問了出來。

  “呵呵,這等機密如何能告訴你?”

  “哼,我是關心你的將士們,這隆冬天氣,滴水成冰的,來往探聽的哨兵可真辛苦,就是在城內外練兵的,也小心凍壞了。所謂‘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這可不是練兵的季節啊。”

  “你敢置疑起我的措置來?不過倒多謝你的關心了。眼前不過是每天兩個時辰動動拳腳,演練陣形,不然這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天,白養著把筋骨養懶了,一旦開春立時就要他們打仗,他們卻還要臨時操練,不就壞事了?”

  胤禵包紮完畢,站起來喚丫鬟端水洗手,又對我笑道:“你這傷好得算極快的了,若不是因為這時節氣候寒冷,對散淤行血不利,已經可以不必每天換藥了,這麼著又得等到開春,呵呵——我可不是想多佔你些便宜。”

  我臉一紅,瞪他一眼正要說話,他又收了笑容沉聲道:“也等夠了,一開春,大軍也該有所行動,我或許要往天山腳下一趟了。”

  “天山腳下?你要去準噶爾打叛軍老巢?”我失聲問道,“對了,你不是說這些機密不能告訴我的嗎?”

  胤禵已經轉身,也不回答,隨意揮揮手走了。

  康熙五十八年三月中,泥土剛剛鬆軟,地上還有成塊的冰碴,年羹堯果然再次親自押送來了糧草。胤禵當下點兵遣將,連日會議,在最後一次給我換藥之後,囑咐我今後在姚大夫指點下自己換藥,並且不用再固定綁紮,第二天就帶著浩浩蕩蕩十萬大軍離城向西北而去。

  年羹堯也是在胤禵出征那天離開的,送完胤禵,他在走之前來見我。這次雖然說話情景寬鬆許多,但他幾乎沒多少話好帶給我的,我也不怪他,我能想像胤禛低鎖眉心,森然不語的樣子。年羹堯給我留下鄔先生親筆寫的方子和一些所謂的“小玩意”,閒聊了幾句京城中發生的瑣事,而我只能托他轉告鄔先生,我胖了,腳也能活動了。

  鬱悶的春天,四月間依然寒意料峭,我用皮子護腿裹著腿腳防止顛簸,打橫騎在馬上,在城中瞎逛。馬兒也怕“惡”人,被多吉牽著,小步子邁得乖乖的十分溫順,我坐在上面絲毫沒有不適,悶壞了的我沒有了約束,一騎到馬上,心情頓時為之一振。

  心情一好,走得就遠了一點,穿過幾條街,又沿北門開始繞城一週,剛走到西門,岳鐘麒從城門上下來迎在路邊,請安問道:“主子的傷不礙了嗎?”

  “岳將軍,我又要失禮了,雖然還不能沾地,但比以前好得多了,應該不久就會痊癒的。岳將軍怎麼沒有隨大將軍王出征啊?”我很奇怪。

  他理了理鎧甲,說:“大將軍王命我留守西寧,守城催糧,演練另一撥弟兄,待大將軍王掃平進藏路途凱旋回城,我就要立刻率兵進藏尋得被叛軍趕走的六世達賴喇嘛將他迎回來。”

  “哦……原來是這樣。叛軍趕走達賴喇嘛,如何能得這西疆佛眾民心?看來必定坐不久的。”

  “正是如此。主子今天怎麼走得這麼遠?”

  “呵呵,好久沒有騎馬了,一騎上就想到處轉轉,不願回去悶著。”

  “這……可惜大將軍王有令,主子不宜出城。”岳鐘麒微微低頭沉吟,“主子可願登高望遠,到城樓上一觀?”

  這正是我在打的主意,聽他這麼說,當然好了,於是就由多吉托著我登上城樓,在門樓上搬了把坐椅坐了。只見四野茫茫,無邊無際,春天剛鑽出來的新綠茜草生機盎然,融融直鋪向天邊,而天邊,隱隱有黃褐的戈壁和礫石山,以碧藍的天為背景,襯出一條絕美的地平線。

  我一時看得呆了,眯起眼睛享受了好一陣浩然天風,彷彿天地間只剩下我一個人,直到城門下士兵回營的聲音響起,我才想起身邊還有人,回頭一看,岳鐘麒佇立在我側後方,手扶腰間長刀,也正遙望地平線,但毫無享受風景之意,相反,濃眉壓得低低的,目光凝重,顯出一種遠遠超過其年齡的深思神態。

  “岳將軍,你……好像有什麼憂慮?”

  岳鐘麒嘆息,說:“主子,沒覺得大將軍王去得太久了嗎?”

  “啊?”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我對他們出戰的時間應該多長毫無概念,“這個……大將軍王去了……好像有一個月?這很長嗎?”

  “主子原來不知,大將軍王出城時只為搶得先機,冰雪剛才消融,在叛軍尚無預料的時候,用大軍極快的打擊叛軍以示震懾,並不是要一戰定全局,所以……只帶了可用一個月的糧草。”

  “什麼!那現在還沒回城,糧草也沒有了……怎麼辦?大將軍王總該有信兒遞往西寧啊!”我大驚。

  “按例每天都有信兒,但這三天都沒有了,三天前最後回來的人說大將軍王已經開始搬師回城,糧草省著用,也足以支持到回城。”

  “那,這兩天也該到了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3
十二

  “……這個,只要已經在回城途上了,倒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叛軍無力與我大軍正面交鋒,就游散在沿路四處設伏騷擾,以至大軍行程拖延,二是,大將軍王找到了叛軍主力,想趁便一舉剿滅,又追敵去了。我三天前就派了幾隊人馬帶了補給糧草前去尋找大將軍王,若是後者,定能將大將軍王勸回的。”

  雖這麼說,但他心裡應該也很清楚,以十四阿哥急於建功給康熙和各兄弟們看的心態,隻身犯險的可能性是極大的,叛軍軍力遠遠不能和十萬朝廷大軍相比,肯定會用游擊戰術,以及設一些詭計脫身,這樣,縱有十萬大軍也不能說一定安全。

  愣了一會兒,突然又覺得,我在擔什麼心哪?明知道歷史上根本沒有什麼十四阿哥遇險的事情發生,更重要的是,他……畢竟算是“敵人”吧,我卻始終無法像他們兄弟那樣,真正如對待敵人般“恨之慾其死”,他們中原本沒有誰是多麼該死的惡人,“身不由己”這四個字,怕是只有他們自己才能體會吧。

  當下笑道:“十四爺思慮周到,應該不會以皇阿哥之尊輕易冒險,再者,不是說叛軍才一兩萬人嗎?十萬大軍總不至於護不住一個大將軍王的。”

  岳鐘麒也勉強笑笑道:“末將也是這麼想,只是,一旦大將軍王有事,後果不堪設想,實在不敢大意。”

  雖然這麼說著,我們複雜的目光卻都重新望向那道遙遠的地平線。

  三天後的清晨,大將軍王就帶領大軍回來了。西寧城中歡騰一片,甚至有人放起了鞭炮,我被喜慶的氣氛感染,居然也覺得鬆了一口氣。

  大將軍王回來後的前兩天,據說所有將領都聚在一起整天開軍事會議,第三天,胤禵來看我。

  他來時,才是上午,我沒有料到他會過來,又在想著要去哪裡轉轉,都穿戴整齊了,才看見胤禵踏進院子,笑道:“這是要去哪兒啊?”

  先打量了他一下,見他言笑如常,模樣雖瘦了些,但精神爽朗,更無受傷,我最自然的反應是替他高興。

  “大將軍王怎麼去了這麼久?所幸沒有受傷,這神采飛揚的,自然是勝了?”

  “笑話!我要是未能完勝,怎麼對得起皇上知人之明啊?那廝一敗之後就逃了,專在交通要地設卡駐守,妄圖阻擋我軍,所以遲了些。”

  “哦,果然如此,岳將軍說到過這個可能。你遲遲不回又沒有消息,把岳將軍可愁壞了。”

  胤禵已經坐了下來,聽我這麼說又專心地看我一眼,笑道:“聽岳鐘麒說,你騎馬了?還上城樓了?這傷好得怎麼樣了?可要我再看看?”說著又作勢來搬我的腳。

  我連忙在椅子上挪動身體避開他:“哎!不用,我自己昨天剛換的藥!”

  丫鬟們見狀都在一旁竊笑,我大窘,他收回手,只是笑。

  “這蠻荒之地,地氣不好,好容易暖和了,你也該出去轉轉,今兒天晴得好看,我也跟那些人悶頭會議了兩天了,帶你到城外略轉一轉可好?”

  這還用說?我大喜過望。

  丫鬟和親兵們都在城樓下等著,只有多吉替我牽著馬,胤禵和我兩騎漫無目的繞行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淺草曠野中。自從出了城門,胤禵就收了笑意,像是陷入了沉思,我則專心欣賞風景,享受著高原上自由的風掠過身體的輕鬆。

  四月底的天,藍得發綠,一如最稀罕的定窯綠釉,叫人越看越愛,半天之中只浮著幾帶薄雲,在風中絲絲流動。偶爾有一隻雄鷹在極高的天上盤旋,遠遠的,還有一群隊伍整齊的鳥兒輕盈乘風而來……

  “哎!是大雁?”我輕聲說。

  胤禵抬頭一看,懶洋洋地笑:“大雁自然哪裡都有,這裡離青海湖不遠,開春暖和了,又有魚蟲吃,鳥兒多的是。”

  雁群已經掠到頭頂,長長的鳴叫聲響徹高空,沿著曠野一直傳遞到很遠的地方,卻沒有回音,叫人心裡空落落的。

  轉頭看著雁群飛遠了,我才低頭,不知道阿依朵現在怎樣了?不論如何,能在草原上自由率性地奔跑上一輩子,足以讓我羨慕了。

  不由得輕輕哼起《鴻魯嘎》的調子,多吉聽得呵呵直笑,胤禵奇道:“這不是《鴻魯嘎》?你這幾年果然是在草原上的?”

  “十四爺也知道這調子?”

  “去過草原的人,誰沒聽過《鴻魯嘎》?”胤禵輕輕點頭,勒住馬韁。

  “十四爺,聽說喀爾喀蒙古的策凌也派兵支持叛軍,現在如何?”既然都說起《鴻魯嘎》,我很想問問,害得我們這麼狼狽的策凌,現在是否還那麼囂張?

  “你知道策凌?他是十三哥的外家親戚。”胤禵繼續望著遠處,慢慢地說,“去年累你受傷那一戰之後不久,他想撤出在西藏剩下的騎兵,和阿拉布坦發生了齷齪,兩千騎兵犯險獨自出藏,被我往勘察大軍正好追上,死傷過半,剩下的也都被俘虜了。春節的時候,他派人向朝廷上了請罪書,求皇上不要撤除他一族沿襲的大扎薩克,願把去年的進貢按三倍送上,還要把他喀爾喀蒙古據說最出色的郡主,叫做阿依朵的送往我朝嫁給宗室,算是和親。”

  胤禵說完,隨意擺弄著韁繩轉過頭來看我:“你肯問我話,我很欣慰……你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一轉眼就愁眉苦臉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3
十三

  “和親?跟誰和親?”

  “你認識這個阿依朵?去過喀爾喀蒙古?”胤禵一副好笑的樣子,“聽說京裡頭裕親王,老保泰正好要續絃……”

  “老……裕親王?多大年紀?”

  “……嗯,算著,也該望五十了吧……嘖嘖,和你說話就是有趣兒,瞧瞧凌兒這樣子,替人家發什麼愁啊?指不定這個郡主早就羨慕京城繁華了呢,這裕親王可是鐵帽子!和碩親王,又正值壯年,一嫁過去就是福晉,也不算委屈了。說實在的,若不是這邊戰事未停,皇阿瑪要把喀爾喀蒙古穩住了先對付這邊兒……”胤禵朝前方看了看,“……哪有那麼容易便宜策凌?就憑那點子貢物?一個郡主也不算什麼,她想嫁還嫁不到呢。”

  “什麼京華繁茂、帝都風流?十四爺,我要是她,一定寧願在大草原上,雪山下,海子邊,騎著馬,唱著《鴻魯嘎》,自由自在地過一輩子。”我嘆息。

  “只有你才會說這樣的傻話。草原是好,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只有京城,才是天下歸心的地方。”胤禵笑道,想到什麼似的又來了精神,打馬向前跑了出去。

  我無語。

  他說的,是他的道理。他心中的京城,是權力的象徵,擁有了京城、坐上了那把龍椅,就擁有了天下,什麼草原廣袤、江南富庶,自然通通不在話下。

  而我想的,與這相比,的確可以算傻話了,和眼前這個躊躇滿志、一心要得天下的胤禵說這些話,他怎麼可能明白?

  高原上浩然之風依然自由地掠過,我留在原地,看著年輕的胤禵縱馬揚鞭,天地間的風景越發美得狂野不羈,心裡是空曠曠的,分不清是神怡,還是悵惘。

  這,應該就是胤禵一生中最快樂得意的時光了吧?

  康熙五十八年隨後的幾個月裡,朝廷大軍一方面鄭重迎接六世達賴,安撫民心,一方面和沿路設卡的叛軍周旋,冬天,如在喀爾喀蒙古一樣,由於氣候嚴峻,雙方都無法行動,直到康熙五十九年開春冰雪徹底消融,決戰的準備才終於全都做好。

  康熙五十九年四月,大將軍王胤禵召集全體將士在西寧城外誓師,隨即出發進藏。大軍兵分三路,胤禵率中軍在後,北路由平逆將軍延信率領,南路由定西將軍噶爾弼率領,向西藏進發。

  整整用了一個時辰,全部近二十萬大軍才開撥完畢,我有幸站在城樓上,看著大軍踏過的滾滾塵土湮沒了整個地平線。為了親眼看看熱鬧,見證一下這樣壯觀的歷史時刻,我在春寒料峭中站得太久,腳踝舊傷處隱隱作痛。

  康熙五十九年八月,戰事全面大捷的消息傳回西寧,也極快地報給朝廷。九月十五日,大將軍王胤禵代表清朝朝廷,為六世達賴噶桑嘉措在拉薩舉行了隆重的坐床典禮,標誌著清朝正式收回了西藏的統治權,聽說策妄阿拉布坦見掙扎無望,僅率殘部五百人生還伊犁,最後全軍被俘。而在喀爾喀蒙古,策凌見朝廷如此鄭重行事,顯然是下定決心,哪怕再偏遠的地方,也絕不會放鬆對疆土的控制,於是迅速地準備了極其豐厚的嫁妝,把阿依朵嫁到了京城。

  “呵呵……聽我門下的人來信說,那位郡主人還沒到,嫁妝倒先去了一路,裕親王這老面子可沾了朝廷大光了。”

  十一月間,窗外朔雪飛捲,北風呼嘯,室內卻溫暖如春,胤禵盤腿坐在炕桌上,談笑風生,我在炕下搬了一張繡花墩子坐著,拿火棍撥火盆看火星玩。直至今年戰事大捷,胤禵可謂春風得意,應該是連西寧這邊陲之地都沾他的光才對。不但康熙和眾阿哥、皇室宗親,連京城和全國各地官員的人都紛紛愛上了往這裡跑,賀禮絡繹不絕運進西寧,聽說京城裡十四阿哥府更是被人踏破了門檻……

  “凌兒,你怎麼總不說話?還在擔心那蒙古郡主?呵呵,真是杞人憂天了……以她嫁過去的形勢和如今皇上對喀爾喀蒙古的態度,沒人會欺負她的。”

  我輕輕一笑:“為她擔心?凌兒該為自己擔心、甚或為大將軍王擔心,都不會擔心阿依朵的。十四爺不認識阿依朵,不知道,她這個人,最是聰明練達,又豪爽勇武,氣質不凡,她才不會讓人欺負了呢。凌兒為她不服的是,嫁到京城,不是她自己的意思。男人的錯誤,居然要讓一個女子的終身作代價。”

  我有些掃興,揮揮手叫人把火盆挪遠一點兒,又補充一句:“我還有些奇怪……阿依朵要是不願意做的事,沒人能強迫她,我原以為她會留在草原上呢,為什麼這麼容易就順從了呢?”

  胤禵見我有些牢騷,他又不便接口我“為自己擔心”的話,因為害我困在西寧三年之久的,正是他,於是想了一想,笑問:“你操心的事倒不少啊?我有什麼可擔心的?”

  我看看他:才三十歲出頭的皇阿哥,手握重兵的青年將軍,朝野矚目的大將軍王,許多人、甚至他自己都以為的皇位繼承人……在他馳騁西疆的這個冬天,一個和他同為皇阿哥、同樣擅長軍事、曾被康熙同樣喜愛的,他的親兄弟,正在狹小的一方天地裡怎樣輾轉難安?怎麼煎熬那不知何時到頭的圈禁生活?我想念胤祥燦爛溫暖的笑容。

  當然,我更想念胤禛。分離得太久了,思念變得毫無理由,我覺得自己幾乎已經風乾成化石。

  “咳……”我一直不說話,有些冷場,胤禵站起來,溫和地說:“你是倦了吧?瞧你出神那樣兒,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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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走到門口,又停住說:“不論怎樣,很快就可以回京了,凌兒……雖然這次不便帶你一同回去,但我在京城安頓好了之後,自然會差極妥善的人來接你的。”

  說著要走,站在門口卻又停住了:“凌兒……若不是趕回京給皇阿瑪賀壽,我也不會這大冬天的趕路——道兒別提多難走了,你受不得那個辛苦,只好委屈你仍在西寧住一陣了,明年春天,道兒也有了,路上風景又好,天氣也暖和,你再舒舒服服上路……”

  “得啦!”我見他這麼解釋,哪能不領情?連忙送到門口,笑道,“大將軍王怎麼這般囉唆起來?我都明白的,你別老站在這風口兒,當心凍著了。”

  胤禵可能也覺得自己多話了些,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一笑走了。

  北風凜冽,迅速把我臉上的笑打得僵硬。

  在得到康熙的正式旨意之後,十一月初四,胤禵只帶著一千人的小隊親兵在風雪中起程回京。西寧城中,來自川滇一帶和蒙古的軍隊都已經各自回去,剩下的雖然為數不少,但走了大將軍王,未免冷清許多。

  “今年是皇上登基六十年哪,嘖嘖……古往今來哪個皇帝能比得上?今年大將軍王又打了大勝仗,京城不知道怎麼熱鬧呢……”春節將至,丫鬟們樂呵呵地在院中大肆張燈結綵,披紅掛綠,嘴裡議論著。

  我抱著手爐站在廊下看她們忙亂,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一笑。康熙老了,他那些兒子又都已羽翼豐滿,暗地箭拔弩張,如今又多了一個大將軍王,湊在一起,熱鬧是熱鬧了,只不知道,這個“熱鬧”會是褒義還是貶義?總之我是瞧不到這場熱鬧了……

  但心中又在思量著,這中間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但胤禵不是應該在康熙死後才回京城的嗎?難道這一去,康熙居然還讓他回西寧來?

  由於我的不熱衷,春節就這麼冷冷清清地過去了。九阿哥送來的許多東西我不願浪費,除了分給院中服侍的人,乾脆叫人抬上轎子,專揀西寧城中窮街陋巷去走,看那些房屋破爛的,家境貧寒的,一律分發。我最看不得人受苦,更怕他們過來磕頭感謝的眼神,往往是給過東西就逃跑似的要走,多吉偏偏喜歡用轟隆隆的聲音到處對人說“我的主人就是觀音菩薩”,嚇得我叫人趕緊抬起轎子,丟下多吉先跑了。

  春節過完,九阿哥送的東西都發得差不多了,我也只剩下一些基本的用品和衣物。收拾東西的時候,一個小丫鬟很不樂意小聲嘀咕:“要不是我幫主子收拾著,主子怕是要把東西都送光了,主子用著不成體統,大將軍王和九貝勒爺知道了……也不好啊。”

  “你知道什麼?他的東西,也就從我這裡過一遭兒,我可什麼都不想得。”我嘆氣,想起錦書,心冷冷地直往下沉,“再說,這原本也就是些民脂民膏,分了乾淨,就算是……就算是……幫胤禟積點兒陰德。”

  錦書應該早已成仙了吧,在天上看著我沉淪俗世,會不會笑我?有沒有保佑我?

  開春,人們開始傳言,聽說大將軍王仍要回西寧來。

  四月,胤禵果然仍以撫遠大將軍王、皇十四子貝子的身份回到西寧。

  這次胤禵回到西寧,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尋常。戰事早已全勝,就算還有些零星的部落有小問題,這些大軍和那麼多將領,足以鎮守,康熙怎能把自己倚重疼愛的小兒子,在自己年老體衰的時候,放到這麼偏遠的西寧來?

  胤禵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天傍晚都來看我,偶爾來一次,神采裡凝重許多,笑容卻少了,間或出神深思的時候,眉目間冷然思量的表情居然像極了胤禛。

  大將軍王的情緒直接帶動了西寧城中百姓和將士的緊張氣氛,關於康熙病重的傳聞居然成了街頭巷尾的話題。

  五月,六月,七月……氣氛越來越緊張神秘,胤禵的探報每天都在西寧和京城之間來回奔波。我時常騎馬往城外與牧民們閒逛聊天,看著他們的駱駝和牛羊悠閒地吃草,而城門處,每天都有風塵僕僕的信使來往,我猜,要不是康熙的確已經病重得難以理會了,也不會讓他的兒子們這麼囂張地四處聯絡、打探消息。戰事已畢,胤禵其實在西寧已經沒有多少事情,有時候也陪我一道出去轉轉,但也常常只看著我騎馬趕羊玩兒,自己卻沉默不語。

  深秋了,寒風乍起,我最後一次在西寧城外騎馬,就不得不隨便打個轉匆匆往回走,胤禵帶了一隊人,本來說要去圍獵這時節最肥美的黃羊,見我受不住冷,也只好一起空手而回。我見胤禵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在回城時向他笑道:“十四爺可是沒盡興?西寧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的,獵物多的是,打獵的少,還怕下次打不著幾百斤野味?”

  “天是高,皇帝卻不遠;獵物就一個,打獵的卻一大群。”胤禵頭也不抬,悶悶地道,“有什麼可高興的?你是不是想著,就快見到我那四哥了?”說到後來,他微微抬頭,目光冰冷向我刺來。

  我一愣,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平靜地看著他:“十四爺,這裡天地廣闊,看著叫人心胸爽快,何必老鑽在一件事上,走火入魔呢?”

  說著一掣韁繩,一邊說著:“胡天八月即飛雪……七月底了,好冷的風,快下雪了吧?”一邊策馬先跑了。

  沒過幾天,八月初,就下了康熙六十一年西寧的第一場雪。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底,臘月將至,白天越來越短,還多是陰雲密佈,大雪紛飛的,讓人有一種過得昏天黑地的感覺。胤禵的臉色也和天氣很有異曲同工之妙,有時候還熬得眼睛通紅。眼看康熙六十一年就要到頭了,別說他,就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等得緊張起來——怎麼還不變天?

  這天下著大雪,我正在溫暖的炕上睡得昏昏然不知白天黑夜,門“哐鐺”一聲被什麼大力推開了,呼嘯的北風捲著雪片兒直鑽入內室,一個人渾身挾裹著冰刀子似的氣流,已經闖到了我面前。

  我對男人踢門的聲音和丫鬟驚恐的叫聲特別敏感,早已條件反射地強撐著坐起來,丫鬟們這時才匆匆地湧進來,呆看著對我從來沒有失禮過的大將軍王冰雕似的站在我床前,不知所措。

  出事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3
十五

  我已經被寒風激靈得清醒無比,當下厲聲對丫鬟們斥道:“上不得檯面的,瞎嚷嚷什麼?還不閉嘴!給十四爺看座看茶。”

  “不用了。服侍你們主子更衣,穿上這個!”胤禵面無表情地說,把手上一塊白布似的東西扔到我身上,然後掏出懷錶看了看,“還有半個時辰,卯時正在議事廳會合,凌兒隨我一起回京。”

  說完,他自顧轉身要走,我才抖開了那塊白布,看清那是件孝服,他又回頭對我說:“四哥登基了,起了個年號叫雍正,可遂了你的心?”

  雖然知道他極度仇恨的目光是針對胤禛的,但我還是被嚇得心頭一縮,連外頭風雪刺骨也算不上十分冷了。

  他走了,丫鬟們還望著那件孝服發愣,我嘆氣,對她們說:“看什麼?康熙爺駕崩了,又不關你們的事兒,去找出我那件哆羅呢白狐皮襖子,還有那件銀貂氅連昭君套來,準備熱水,快呀!”

  一陣忙亂,丫鬟們聽立刻就要回京,居然還給我收拾起了包裹,我洗漱完畢,隨便喝了幾口粥,見她們連梳妝盒都一起收拾起來,連忙起身阻止:“只帶幾樣隨身衣物和洗漱用的梳子什麼的,別的,你們分了吧。”

  她們大概也知道事非尋常,居然也不多話了,我只扶著一個小丫鬟幫我拿著包裹,趕到以前從未踏足的議事廳,原本的節度使府正堂。

  議事廳內地上燃著好幾個火盆,其他地方都擠得滿滿地站著看樣子是西寧所有的軍官將領,上頭赫然站著許久沒有來西寧的年羹堯,胤禵背著他們站在門口,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低頭不語。

  年羹堯見到我進門,突然恭恭敬敬一打馬蹄袖磕了個頭:“給凌主子請安。”

  我有些猝不及防,還沒說話,胤禵已經當著愕然四顧的滿堂將領重重“哼”了一聲,也不轉身,說:“走吧!”就要出門。

  年羹堯已經站起來,問道:“十四爺!末將好像稟報過了,凌主子須得由末將另外護送。”

  胤禵猛然轉身,臉上已帶了怒氣:“原就該我親自送回去給他,難道四哥還有什麼密諭,要你半路上就把我解決了?不然,與我一道還有什麼不妥當的?”

  年羹堯也沉下臉來:“十四爺對皇上不敬之語,末將可以當做沒聽到,但凌主子金枝玉葉,怎經得起長途奔波?還請……”

  “哈哈哈……”胤禵仰天迸發出一陣大笑,打斷了年羹堯的話,又回頭嘲諷地問我:“凌兒,你什麼時候變成金枝玉葉啦?”

  我只是被殃及了,但臉上還是微微紅起來,沒有名分於我自己是十分情願的,但對於在這時代的生存卻永遠是個話柄。

  胤禵瞪了一眼年羹堯,一把拽住我的手腕:“走!”

  風雪茫茫,只露在昭君套風毛領外面的眼睛很難睜開,我幾乎看不見周圍還有人,若不是馬蹄飛踏在雪地上的沉悶聲響,真像是一個人獨行在不知道方向的荒野裡。

  已經這樣不分晝夜地跑了十天了,我還記得是在深夜時分過的黃河,只看到腳下厚厚的冰層,四周景物都隱沒在黑暗裡。山丘、原野、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上黑色的凍土一一從我眼前昏然閃過。因為胤禵的堅持趕路,我們每天都無法按照朝廷的安排住進驛站,要麼借宿大一點兒的農家,要麼就住在荒郊破廟,甚至路邊廢棄的舊屋裡,十天下來,我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雙腿麻木,只有剩下腳踝舊傷處的疼痛這一種感覺。

  “上書房大臣張大人在前方潞河驛迎接十四貝子!”

  這聲音驟然響起,我從馬上騰地抬起頭來:到了?西寧到北京一個月的路程,十天就趕到了?

  天已經黑了,零星飄著一兩點雪花的天空深得讓人看不透,隔著一片稀稀拉拉的小樹林,遠處黑壓壓的一片隱約就是北京外城的城牆,它們陰沉地矗立在冰天雪地的夜晚裡,讓人不知道那後面會有什麼等待著你……

  真的到了……勒緩了馬兒的步子,重新伏下身子趴在馬背上,我可以鬆一口氣了嗎?明明應該高興的,為什麼心裡擋不住的,只有對未來一無所知的茫然……

  第四十一章 子衿

  白茫茫的大地在夜裡呈現出一種冰冷的表情,時而飄零的細細雪花更給眼前的景色增添了不知時日的混沌感,這是康熙六十一年年末,康熙皇帝龍馭殯天不久,新帝雍正尚未舉行登基大典。

  京郊潞河驛外,我趁著胤禵正與張廷玉對峙的時候,躲在眾人後面,悄悄抱著馬脖子艱難地滾下馬背,眼前有些發黑。張廷玉剛才向“十四貝子”行禮問安,相信人們都注意到他沒有稱呼“大將軍王”,胤禵對此不理不睬,張廷玉看樣子也不指望他會按禮接旨,自顧簡單地念了一段聖旨,大意是要胤禵先在這潞河驛休息一夜,明天再進宮,那聖旨的措辭很是簡單生硬。

  胤禵倔犟地站著,神色在驛館外搖曳的宮燈下晦暗不明。張廷玉背著我們這群人的方向,他頂戴早已取下,也是一身孝服,顯然也勞累多日了,嗓音乾澀因瘖啞,說話有些艱難,正勸慰了一句什麼,胤禵突然說話了,有些陰陽怪氣的:“馬齊也死了,上書房這時節忙得很啊,四哥給你升了官兒,張大人您現在可是百官之首了,不去忙你自己的事,跑這裡來幹什麼?你回去跟他說——我不要聽他的什麼狗屁聖旨!皇阿瑪是在這兒親自送我出的城,你張廷玉不是親眼見了嗎?如今我連皇阿瑪他老人家最後一面也見不上,日夜兼程地從西寧趕回來,還不讓我去給皇阿瑪奔喪?!”胤禵越說越悲涼,乾脆嘶聲號哭起來:“皇阿瑪你怎麼就去了!丟下你苦命的十四兒這麼給人欺負!您老人家睜開眼看看!看看啊!我給您打了勝仗,平定了西疆啊——”

  他冷不防的哭叫驚得四周樹上棲息的烏鴉撲棱棱一陣亂飛,在這冰天雪地的郊外,聽得人心裡發糝。我一驚之下,連忙崴著腳往後又退縮了幾步,想把自己藏在黑暗中。

  此時張廷玉連忙叫左右的人“扶著些十四爺”,語氣煩惱,但並不驚慌,顯然早有預料。一些從人七手八腳就想把胤禵往驛館中扶,胤禵哪裡肯依,幾腳蹬開幾個,眼看就要鬧得不可開交,遠處又有兩盞宮燈晃晃悠悠沿驛館通往城門的官道過來了,來人十分安靜,所有人都看著胤禵這邊,根本沒有注意到。

  “老奴給十四貝子爺請安,十四爺,您請節哀順便,愛惜身子,不然叫聖祖爺他老人家在天上成了佛瞧著也不安生啊……”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3
十六

  正亂成一片,哪有人聽到?我靠在馬身上,卻看見這個伏地磕頭的人身後,還跟了兩個小太監模樣的人提著燈籠,因為所有人都在衣裳外穿上了白孝服,帽子也都取掉了頂戴,我又不熟悉各種人物官員服色,一時也沒有意識過來,張廷玉耳聰目明,轉身錯愕地說:“李公公,你來做什麼?皇上身邊兒怎麼辦?”

  “皇上讓我來辦件事兒就回去。”李公公又道,“給張大人請安。”說完才慢慢爬起來,胤禵見狀,一時也停住了,喝道:“李德全!你來得正好!你來給我說說,皇阿瑪他是怎麼去的?你是他老人家身邊兒一時也離不得服侍的,你肯定在場!給我說說清楚!”說著就逼了幾步上前,死死地盯著他。

  這個躬肩縮背、微微發胖的人原來就是康熙身邊的老太監總管李德全,他躬身轉眼看了看張廷玉,似乎是在求助,然後又謹慎地趴下磕了個頭,卻不和胤禵說話了,直接轉身看著我們帶著馬站在一邊寒風中的人,眯起眼睛看了幾眼,問道:“恕奴才老眼昏花,敢問哪位是赫舍裡·蘿馥姑娘?”

  所有人驚異的目光一下子轉到了原本被忽略的這邊,我還不及回答,胤禵突然幾步踏過來,伸手要撥開人群拉我。我才看清他猙獰的表情還留在臉上,眼睛也被憤怒燒得通紅,嚇得本能地側身一閃要躲開,麻木的雙腳卻不聽使喚,重重絆倒在雪地上。還是耳聰目明的張廷玉,在胤禵剛向我走來時就趕緊說了一句:“快扶著些十四爺!”立刻又有幾個人往前拉扯住了他。

  我來不及抬頭看眾人的表情,眼前又是一片發黑,李德全匆匆幾步跑過來跪在我面前雪地裡,也不說話,彷彿仔細看了我一遍,迅速吩咐身後的小太監道:“快!轎子!”

  不知從哪裡的黑暗中迅速滑出一頂四人小轎,我掙紮著扶著小太監的手站起來,被他們扶進轎子,還沒坐穩,轎子就離開了地面。胤禵的聲音在後面憤怒地咆哮:“叫他來見我!為什麼不敢來見我?!不准帶走凌兒!……”

  胤禵不顧一切地要製造混亂,但我來不及想他這樣說話的後果,撐著沉重的頭不知道該想些什麼,只聽見自己疲倦的心臟有氣無力的跳動聲。抬轎的太監走路輕、穩,轎子安靜得鬼魅般穿過大小城門、街道,好幾次有士兵喝問,都沒有聽到李德全的回答,甚至停也沒停過一下,遇到的最後一處不知什麼關卡,外面好像有很強的光,隱隱透過暖轎厚厚的棉簾,有人在招呼“李公公”,然後再無阻滯,直到李德全小聲喚我下轎:“姑娘,這兒就得走著去啦,您要是身子不好,也先忍著點兒……”

  連忙鑽出轎子,四周居然已經是高高的紅牆,甬道左方是一道大門,上面金色雲龍紋鑲邊的匾額上寫著什麼字,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楚。我不安,問道:“公公,這……已經在宮裡了?”

  “回姑娘話兒,眼前咱就進隆宗門啦!這是皇上吩咐的,按著後宮女眷的例,可到隆宗門前停轎。咱們這就去養心殿……”

  說著到了門口,李德全飛快地亮了一道金牌模樣的東西,守門禁軍也不知道看沒看,已經在和他打招呼了,毫無阻撓地穿過隆宗門,前方是一片東西走向很寬的廣場,幾百米遠處有一座宏偉的大門樓,我們在它的正右方,只從側面見到雪白的經幡圍繞,重兵拱衛,來往人絡繹不絕,沿門樓建的一列房舍裡也是燈火通明,擋不住的輝煌燈光往天上映出來,隱隱有哭聲隨寒風飄出,頓時在雄偉的廣場和紅牆間迴響起嗚咽一片。

  “那是乾清門,姑娘,聖祖爺梓宮就供奉在裡頭乾清宮,眼前這兒是南書房,養心殿這邊兒走……”李德全在身邊小聲說。原來已經到了機樞要地,我連忙低頭隨他往左走,向北面進了又一道城門,裡面是又寬又深的甬道,宮女太監來往不斷。我嘴唇乾苦,全身都像不聽使喚,一身衣服也在路上揉得不成樣子,但不願有什麼失禮處,也不肯扶著李德全的手,咬牙走得額上直冒冷汗。

  走了不遠,甬道兩側相對的又是兩道門,東側上書“月華門”,西側上書“遵義門”,我正心中憎恨這一道道的門,還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遵義門內向外走出一行人,門禁侍衛早已整齊半跪行禮道:“怡親王!”

  為首那個戴著沒有任何裝飾的大帽子,也是素白孝服的身影背著手低著頭走出來,先看見李德全,正要開口,眼神轉到我身上,烏黑的眸子突然像被什麼點亮了,呆望著我。大概身體的疲勞影響了頭腦的反應速度,我早已抬頭看著他,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一動不動地也只好呆望著。周圍是漫天漫地的白雪、白孝服、白色經幡,我的感覺卻又像回到了夏天的蒙古高原,溫暖得灼熱。

  “凌兒……”胤祥走過來,越來越快,把手放到我雙肩上,隔得很近地端詳我,剛剛在笑,卻又很快沉下了臉,“臉色這麼差,累壞了吧?”

  他用手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頭,怒道:“叫他有種朝我來啊,這麼折騰你算什麼好漢?從西寧回來這才走了幾天?你腳上的傷怎麼樣?”

  胤祥像是會發熱,和他隔得近時,四周的寒意無形中全都變成了水蒸氣散發走了,讓我眼前有些霧濛濛的,努力向他笑道:“還好,不過……是有些累。”

  胤祥濃眉微皺,有些憂慮地看著我,小聲說:“沒事了,現在都好了……趕緊去歇著吧,叫太醫來看看。我還得去乾清宮……”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4
十七

  他轉頭問:“李德全,撥了服侍的人沒有?”

  “扎!回怡親王,皇上吩咐撥了兩個宮女,兩名蘇拉小太監。”

  胤祥想了想,微微笑了一下:“你就住養心殿後殿,也缺不了什麼……”

  他微笑的時候,我看見他眼角居然已經浮起淺淺的皺紋,心裡一酸,連忙低下頭來。

  “去吧,明天……我明天再來看你。”又靜了幾秒鐘,胤祥才側身,讓李德全帶我進去,而他自己仍帶著人橫穿甬道,進了月華門。

  我跟著李德全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胤祥果然站在那門下看著我。月華門後就是乾清宮前的廣場,從這邊看過去,胤祥身後空蕩蕩飛舞著的都是一片白色,氣象崢嶸的乾清宮冷漠地站在遠處,見我看他,胤祥朝我揮揮手,示意我走,他的笑容有一種安撫人心的能力,我點點頭,重新打起精神。

  “皇上在前殿議事,姑娘,咱們直接從側邊兒小門進後殿,就不走養心門了。”李德全說話間低頭覷著眼仔細打量了我一番。我有些茫然地隨他穿行一陣,進到一片有亭台花園的中庭,養心殿後殿坐南向北,雖是寢宮,但規制不小。進了正堂,我就覺得有些不妥,但李德全直接把我領進了最西面的房間,這是一出三進的臥室,因在喪期都把佈置換了白色,連瓷器也都用了顏色素淨的青花瓷,看起來不算豪華,但器具材質無不顯著低調的皇家高貴氣度。

  “公公,這……我住這裡?不太妥當吧?”

  “這是皇上吩咐的,怎會不妥當呢?姑娘請放心歇息,不信你看裡頭琴桌,還擺著皇上特意讓放在那裡的琴呢,說是姑娘你的!”李德全笑道。說完,他也不管我的反應了,直接往外叫人打熱水來,又對我說:“撥給姑娘的宮女太監在外頭等著,我這就去叫他們來磕頭,再打水服侍您沐浴更衣……”

  我的琴?驚喜轉身,白色天鵝絨的帷幕是貢品,裡頭又有銀白綴玉結子瓔珞錦緞做簾子覆著一面大玻璃座鏡權做屏風,繞過鏡子,方是兩進深的臥室,梳妝台前果然放著一盞小小琴桌,上面端端正正擺著鄔先生送我的琴。康熙六十年,胤禵戰事大捷回京之後,我深感前途未卜,不知又要怎麼輾轉才能安定下來,不想讓這把珍貴的琴再次重複失落在路途中的危險,於是托年羹堯仍把琴帶回京城,請鄔先生暫時替我保管。

  琴桌上方,掛著那幅踏雪賞梅的畫,“不為繁華易素心,不為繁華易素心……”我撫摩著畫中人雪白豐盈的面頰,喃喃念道,“如今呢?”十年過去了,我是否早已滿臉風霜?十年分離,五年沒有見面,世途多艱,那愛……是否也時移事異?

  不管怎麼樣,這琴在,鄔先生的畫在,總算是……到家了嗎?

  慢慢坐到床上,忍不住拿兩隻手捏緊兩個血管裡跳動得像要爆炸的腳踝,身體自然地蜷成一團,我尚未完全放下的心絲毫不能抵抗如此放鬆的姿勢帶來的誘惑,這種情形好像以前也發生過——眼前一黑,昏睡過去。在知覺消失的前一刻,好像還聽見了李德全在說什麼……

  周圍好像總是有人走動,又有人在輕聲說話,我努力地聽,也聽不見那說的是什麼,急得全身都痛,這時又有人來拉我的腳,雖然動作很輕、很輕,但我的左足踝分外敏感——有人看到了我的小金鎖,有人要搶走它!

  “不要!”我猛地一蹬,渾身是汗地掙扎醒來,一個人剛剛抬起頭來,關注地看著我,一雙大手還捏著我的雙腳泡在熱水裡,卻被我掙扎時濺起來的水潑得孝服前襟全濕了。他見我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低頭也看看自己被弄濕的衣襟,卻心情很好地向我笑起來。

  “……皇上?”我連忙想收回腳,他卻用力握住我的腳踝不讓我動,假意壓低聲音凶狠地“威脅”說:“你叫我什麼?再不好好叫一聲,看我饒不饒你!”

  他根本不是一個會“凶”的人,把惱怒擺在臉上還真不習慣,說著,自己倒又笑了。

  “胤禛……”我也笑了,但臉上熱乎乎一片,不知道哪裡來的全是淚水。

  “又哭又笑,不害臊……”胤禛笑著逗我,輕輕捏捏我的腳,他身後,李德全大概是聽見了動靜過來,剛從紗幕後伸個頭進來要問,一見我們這場景,嚇得飛快縮回脖子。

  “李德全!”胤禛叫了一聲,安撫地向我笑笑,站起來,“你這老奴才!跑什麼?給朕回來!”

  “哎!老奴在,老奴沒跑……”李德全連忙又踮著腳尖走進來,“老奴是瞧著屋裡頭悶,去開開外頭窗戶去去炭氣……”一邊說著,一邊拿個手巾擦胤禛前襟的水。

  “得了得了!”胤禛揮手拂開他,自己把外頭孝服脫了扔到一旁,露出裡面穿的灰府綢面銀鼠裡家常便服,問道,“辦的事兒呢?”

  “扎!因皇上有命,各位王爺、貝勒、貝子們都在乾清宮前結廬守靈,太醫們都不敢懈怠,日夜換著班兒當值,如今太醫院孫醫正、韓醫正都在……”

  “行了,就傳他們兩個來。”胤禛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親自去傳,仍帶著從隆宗門這邊兒過來,不要揀近路過乾清門走,聽見了?”

  “扎!”李德全連忙磕了個頭,又說,“回皇上,熱水和沐浴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請旨,是不是就擺在這外間兒?”

  “嗯,擺進來吧。”胤禛又轉身過來,漫不經心地說著,拿起鞋子往我腳上套。

  “扎!老奴這就去太醫院。”李德全剛要爬起來,又看到胤禛的動作,連頭也不敢再抬高些了,就那麼躬著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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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泡在微燙的熱水裡,全身的痠痛緩解不少,更加昏昏欲睡,宮裡規矩細,浴桶底下還放著一個很大的浴盆,洗過一遍的水拔掉浴桶下面的木塞子就可以放出去換掉,我嫌十天來奔波得全身髒兮兮,換了好幾遍水。太監還在往外抬換水的浴盆,我正趴在桶沿由著宮女替我梳通頭髮,胤禛在外面看摺子,李德全突然匆匆跑回來,還沒說話胤禛就不耐煩地問道:“怎麼了?人呢?”

  “啟稟皇上,奴才請了兩位太醫剛出太醫院,廉親王和十貝子爺的人也過來叫太醫,說老莊親王積食,肚子脹得難受,十貝子又不知道吃了什麼壞東西,也鬧肚子,把孫醫正、韓醫正,和當值的太醫都叫過去啦,十貝子說身子不好,嚷著要回府去,現在乾清宮前頭,十三爺和十七爺在幫著勸解,叫老奴來向皇上請個主意……”

  沒有聲音,李德全回完了話,剛才還跑得呼呼的,現在連大氣也沒聽見喘一聲,連給我梳頭的小宮女也不由停了下來,氣氛驟然冷卻,看不見也知道,胤禛那淡淡沒有表情的樣子,正是這極度壓迫感的來源。

  “哦?既然都是飲食上不節制鬧的,傳朕的話,按宮裡頭老規矩,本該進‘冰室’敗火的,但有聖祖爺熱孝在身,每日三次的哭祭斷不可少,那就……讓莊親王和十貝子明兒個禁食一天,照常守靈。”在非常有威懾力的幾秒鐘靜默之後,胤禛開口前甚至還輕笑了一聲,說話間也是雲淡風輕。

  “啊?……扎!”李德全驚道,慌忙磕了個響頭,又問,“請皇上旨,是否仍請兩位太醫過來?”

  “這個自然。”

  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裡“結廬守靈”,每日三遍哭祭,還整天不給吃飯……畢竟那都是平日裡最養尊處優的皇室至親,如何吃得這個苦?我正為胤禛那輕輕一笑有些發寒,聽見還要把太醫從那邊“請”過來,也有些著慌,不顧自己這個樣子,就向外面說道:“皇上!還是……不要請太醫了,奴婢又沒有生病,稍稍休息一下就好了。”

  又是安靜。

  “你腳上都腫起來了,不看看怎麼好?”胤禛的聲音彷彿有了表情,不再那麼清淡、乾巴巴的了,我鬆了一口氣,連忙說:“回皇上,連騎了這麼多天的馬,自然有點不適,先前在西寧時那位京城姚大夫配的藥酒還有,奴婢自己搽兩天就好了。”

  剛說完,突然又覺得不妥:那姚大夫是九阿哥請的,藥酒是十四阿哥幫我搽過的……這麼一想,加上全身泡在熱水裡,額上便有些冒汗,只好又說話岔開,“莊親王爺和十貝子都是天潢貴胄,自然應該先診治,這麼著請太醫過來,奴婢如何受得起?叫人家知道了……不但奴婢有罪,於皇上聖明……也不太好啊。”

  自覺多言,之前心裡想到的種種不安處更湧上心頭,說到後來,聲音已是低不可聞。

  胤禛卻也沒回答,眾人越發連氣也不敢出了,我不安地在水底下捏著手,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很多話?

  重重曳地的天鵝絨帷幕一閃,胤禛已經站到我面前,目光灼灼,低頭看我。

  “皇上……”

  “別奴婢奴婢地叫……李德全!太醫今晚就罷了,叫他們明兒個一早再來給你主子請脈。”胤禛提高聲音對外面說,又朝兩名宮女微微轉頭示意,還拿著梳子的小宮女慌忙磕頭出去了。

  “今後就是在外頭,也不准自稱奴婢。知道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親自動手把座鏡前覆著的錦緞掀起來掛在兩邊,那綴了白玉的瓔珞串兒碰在鏡面上,脆生生叮噹作響,撩撥得人心裡亂成一片。

  不是奴婢,就是“臣妾”,可我現在……

  來不及討論這個問題了,胤禛再轉身過來,已經是一臉壞笑,伸手往水裡來撈我。

  “朕多少日子都沒睡個好覺了,來,給朕抱著,讓朕安心睡一覺。”

  吃驚之下不及反應,想起我和他的第一個夜晚,也是從浴桶裡撈起來的,在京郊無人打擾的凌晨,那種瘋狂的親暱曖昧氣息濕淋淋纏繞不去……不由得渾身都軟了。

  “別……外頭還有人呢……”我胡亂推脫道,卻聽得聲音顫巍巍、嬌滴滴,反成“欲拒還迎”,自己倒羞得抬不起頭來。

  “奴才們不妨事……凌兒你看……”

  被水汽蒸過,鏡子上霧濛濛的,胤禛早已把毫無還手之力的我托起來,一副玲瓏雪白的嬌小身體頓時映在鏡中,朦朧間春意無限,滿室旖旎,我只瞟到一眼,就趕緊把頭埋到他肩窩裡:“羞死人了……不要看……”

  “凌兒……朕好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一隻手在我身上四處摩挲,所到之處像在皮膚下引燃一片野火,在血脈中滾燙肆意地遊走,“就等你回來……抱著你,才好安穩睡一覺……”

  “別,瞧你……衣裳全濕了……”

  “管它呢……馬上就脫掉了……”

  被他抱著往裡走去,鏡中的我全身都騰騰冒著熱氣,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他將手伸向我的那一刻就已失控的、潮濕的渴望……

  他等不及,扯下來的輕紗漫了一地,室內水氣氤氳,唇舌間交換著所有無法言語的心事,也好,就讓我們暫時忘記一切……哪怕只有一刻髮膚交接的愛,我至少可以暫時遺忘所有讓人灰心的世事無常……

  許久沒有過這樣安寧平和的睡眠了,沒有夢,人像浮在溫柔的水波里,輕飄飄沒有一絲負擔和干擾,美得嘴角的笑一直放不下來。自然醒來,眼睛還睜不開,懶懶地賴了一會兒床,遠處好像有什麼喧嘩,翻個身,慢慢才想起今夕何夕,宮裡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動靜?倏地睜開眼,凌亂的床帳內只有我自己,連忙往外看去,這裡卻又看不見窗戶,只見一地白亮,不知道什麼時候了,兩個宮女匆匆進來,先請安,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口齒清晰地說道:“主子,皇上說您身子不好,今兒不用起來,您還在床上歪一會吧,奴婢們服侍您洗漱了就去請太醫過來給你診脈。”

  “外面是什麼聲音?”

  “這個,奴婢也不知道,不過剛才聽李主管派回來取衣服的小福子說,十四爺奉詔進宮給聖祖爺守靈來了,想必正行哭祭之禮吧。”

  可不是!細聽聽,從那空闊的乾清宮和廣場上迴蕩而來的確是一片號哭之聲,我徹底醒過來,現實中所有的憂患一下又清晰地跳回心裡。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4
十九

  兩個宮女手腳麻利,一邊做事一邊說話。年紀大一點的叫容珍,姿色平平,但講話做事頭頭是道,行事非常有眼色,進宮以來就在養心殿服侍——那時候,養心殿還根本不是寢宮,只是虛設了一個造辦處存放一些宮中常用的東西,基本上等於閒置,所以宮女很少,誰也不知道胤禛為什麼選中這個地方居住。另一個才十五歲,圓圓臉蛋,長得很是可愛,她是李德全看著人手不夠,臨時從乾清宮調過來的兩個小宮女之一,一個叫吉祥的在前殿,我身邊這個是如意。

  隔著紗屏伸手出去,太醫把過脈,簡單問了幾句飲食起居,就起身出去開方子了,我想著那邊剛才不知道怎麼亂,胤祥不知道能不能有空兒來看我——有很多問題急著想問他,又聽見容珍在對太醫說:“……皇上吩咐的,主子的藥方要進呈御覽,先不能給主子吃,辛苦兩位大人了,方子先留著,這就請回吧,皇上必定還要找兩位大人問話的……”

  太醫隔簾請安走後,我坐不住,終於還是起來了,無事可做,瞧著外頭半空飄著的雪花,隨風起伏,卻總是落不了地,有些出神。

  “凌兒!”

  這個聲音好親切,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的阿依朵,一身旗裝素服,頭上居然挽起高高的發髻,烏黑的發間居然還簡單裝飾了一支珍珠攢的銀釵,身材高挑,劍眉星目,腮邊笑意盈然,儼然一個顏色非凡的北國佳人,哪裡還是那個初見時不辨雌雄的蒙古騎兵?

  “哈哈……就知道你會這個樣子,眼睛瞪得跟小鹿似的……哈哈……”可惜那矜持的美態只保持了一秒鐘,阿依朵很快就指著我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福晉大姐,聖祖靈前,皇上‘倚廬’之所,放肆大笑該當何罪啊?”胤祥站在門口由著宮女幫他取掉沾滿雪片的大帽子,自己拍著肩頭的雪,拖長了聲音問道。

  我已經握了阿依朵的手,寬厚修長,指腹長滿老趼,熱乎乎的有些硌人,和胤祥一樣。昨夜以來種種不測不安頓時像有了依靠處,眼前只剩這姐弟倆,竟如我的親人般,我眼中一熱,又覺得要落淚,聽胤祥說話,連忙又笑道:“十三爺怎麼一件大衣裳也不穿?這麼冷,你那太監宮女們怎麼當差的?”

  跟著他們姐弟倆一道的太監宮女不少,此時還等在外面,胤祥回頭看看他們,說:“我從前殿過來的,衣裳在前頭,因咱們裕親王福晉急著來看你,就帶過來了……”

  “你們來得正好,我問你……”我也不等他說完,看著他進正廳隨便找把椅子坐了,忙忙問道:“鄔先生呢?性音呢?碧奴和孫守一一家呢?還有,阿都泰他們呢?武將軍是不是真的……他不是還有個兒子嗎?怎麼辦?還有,我走時多吉被十四爺關起來了,他那樣子準會惹事的,現在怎麼樣了?還有……”

  低頭大喘了一口氣,拉著阿依朵坐下來,胤祥兩隻胳膊自在地靠在扶手上,拇指卻專心地捏著自己的其他手指,沒有看我。

  “阿依朵……那個保泰怎麼樣?他……對你好嗎?你為什麼要嫁到京城來呢?胤祥,你這些年怎麼過的?”

  聽見我叫“胤祥”,他才抬起頭來,外面地上雪光映著目光一閃,很快又融回到幽幽的背景裡去,先左右示意宮人都退走了,才看著我微笑道:“問完了?”

  自然沒有,但還能想起來的,也已不知如何啟齒,更多的還是一些模糊的碎片,連自己也還不知如何拼湊起來。

  “你問那個老不死的對我怎麼樣?呵呵,你怎麼不問問我對他怎麼樣?”阿依朵拍拍我的手背,言語間氣勢早已自然流露,胤祥懶洋洋地說:“阿依朵這樣的男人婆到哪裡不是禍害?才嫁過來一年不到,全府上上下下都治得服服帖帖,連保泰最喜歡的兩個小妾都被趕了出去,昨天在乾清宮老保泰還跟我誇她說‘治家有方’‘賢能’,我看是被她嚇破膽了……”

  “哼,那兩個女人我才懶得趕她們呢,誰叫她們自不量力,一個敢背地裡中傷我,一個敢拿王府的銀子給自己娘家開當鋪?這點小事都治不好,我家那麼大的草原不都被狼佔了?我到京城來,還不是怕你們被人欺負:一個自己要跑回來關圈禁的傻弟弟,還有你這個可憐巴巴被人擠對到草原去的笨小鹿!”阿依朵輪流指點著我們兩個。

  “阿依朵……可是,你喜歡他嗎?”我看著她,蹙眉難結。

  “咳……我生下來什麼都還沒怕過,就最怕你這樣盯我看,眼睛閃啊閃的,叫人話都沒法好好說了。”阿依朵大手一揮,“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我看他也沒幾年好活了,等他死了我賺他一筆家產還回草原上逍遙快活去,哈哈……可惜,凌兒你那個人當上大可汗了,你不能再回草原上去了。”

  “罷了罷了,阿依朵,算我求你,別說話了。”胤祥突然打岔道,“什麼賺他一筆家產?活像個女馬賊!再聽你說,任誰有幾個膽都嚇破了——你這說的什麼話?你男人要死關皇上什麼事?大逆不道……”

  說著轉頭又跟我說:“聖祖爺進地宮之前,蒙古王公都要進京來叩謁聖祖爺梓宮,策凌也要來,因為阿依朵的緣故,皇上有意讓裕親王保泰辦理理藩院事務,這下阿依朵更威風了,瞧她得意的,你別理她。”

  “讓所有滿蒙宗室看看,連最有實力,一度叛離朝廷的喀爾喀大札薩克策凌也乖乖送上郡主來和親歸順,確是此時安定蒙、藏等外藩的好辦法,此時皇上急需平定的,重在朝內。”一想起這場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倫常巨變,心裡就悄悄地沉下來,“今天早上我聽著乾清宮動靜不對,十四爺進宮,免不了鬧了一場吧?”

  “哼……他蹦達不了幾天了。”胤祥稍稍坐正了些,“今天正式冊封了德貴太妃為皇太后,現在皇上帶著我那兄弟叔伯們去慈寧宮奉安皇太后,中午要陪著皇太后用膳了,我想著你剛進宮怕不適應,正好讓阿依朵來陪陪你。”

  他果然能感應到我難以言說的感受,我拉緊了些阿依朵的手沒有說話,胤祥站起來,伸手去取帽子:“好了,我也該過去慈寧宮了,傳膳來你們兩個用吧,裕親王也在乾清宮外結廬守靈,阿依朵隨時都可以來陪你,多久都行。”

  室內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好像又短暫地回到了喀爾喀那與世隔絕,只有我們幾個變著方兒消磨時間的冬天,當下不依不饒地問道:“剛才我問的問題呢?你一個都沒回答我!”

  胤祥站定,側對著我的肩膀健壯渾圓,把一身半新不舊的棉裌衣撐得鼓鼓的,他舉起一隻胳膊把頭上的帽子拍拍穩,低聲笑問:“我剛從那沒天日的地方出來沒多少日子,有些還真不清楚,你昨晚兒就沒問問皇上?呵呵……”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4
二十

  一夜纏綿,連屋子的一片狼藉是什麼時候被收拾好的都不知道,哪有時間說話?怕他能從我眼睛裡看到什麼,立時垂下眼睛,臉上迅速發燒到連耳朵也滾燙。

  胤祥這才一一說道:“鄔先生走了,但皇上命李衛先幫著照顧照顧先生,所以鄔先生現在住在金陵,李衛的江蘇巡撫衙門;孫守一和阿都泰現在都手握京畿重兵,皇上還沒下令解除京城戒嚴,他們都還忙著呢,也沒什麼好說的;碧奴,現在是將軍夫人啦,呵呵,皇上把武世彪的兒子交到她那裡一齊照顧,也很妥當,等這陣子忙過去,我會派人去把武世彪的屍骨移回京城厚葬;多吉嘛,年羹堯說他以為把你跟丟了,急得直哭,年羹堯帶他一起,跟著你和老十四後面一起回來的,現在孫守一和阿都泰軍裡學規矩,皇上說讓他學學禮儀,就放到你身邊做侍衛;性音……鄔先生走時還問我,性音和坎兒哪裡去了,我怎麼知道?”

  胤祥輕描淡寫地省略過去,又有些遲疑地說:“凌兒……聽說昨晚在潞河驛,老十四說了些混賬話?”

  “什麼?李公公很快就帶著我走了,我不知道,他說什麼了?”

  “哦……也沒什麼……我瞧著他那樣子,肯定會給皇上找不痛快的……不過沒你什麼事兒,有皇上和我呢!”

  胤祥匆匆走了,望著他的背影一直轉過庭前照壁,才想起來忘了問他,在喀爾喀蒙古落下的病,這幾年調養好了沒有?

  我拉著阿依朵一直陪我到晚膳時間,打聽她分別這幾年的生活,她自覺沒什麼好說的,倒反過來問我,說到“大可汗”,她又朗聲笑道:“凌兒你可知道?國喪期間皇上不召幸嬪妃的,他還讓你住在養心殿,以前還跑那麼遠的路去喀爾喀看你,看來他是真對你好,你還真是笨人有傻福!哈哈……”

  這話讓我忐忑到半夜。聽容珍說,皇上一直在忙著見人、處理事務,跟著連幾位上書房大臣都好些天沒回府休息過,晚上就在上書房熬一會兒。我很想給他倒杯茶,在他身邊靜靜看著他,像在以前的王府書房和老黑頭的莊子上那樣。但這裡不是,這裡是皇宮禁苑,規矩森嚴,還有很多隨時盯著你的眼睛……我抗不住倦意,在嘆息中睡熟了。

  胤禛回來時動靜不小,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子夜時分,四周靜得出奇的緣故,我這個睡眠一向很沉的人也有些迷糊地醒了,睜眼正好看到他一手撩起床前最後一層紗幕,人卻轉過去在阻止李德全說話。

  “怎麼這麼涼?”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拉過他的手,才發現冷得沁人,小聲嘟囔一句,就想往被子里拉。

  李德全乖覺地消失了,速度驚人。胤禛用另一隻手撥開我額前的頭髮,突然俯身用唇輕觸我的額頭,他的唇是溫熱的。

  “王子撫摩著小人魚的頭髮,吻著小人魚的前額,弄得她這顆心重又夢想起人間的幸福和一個不滅的靈魂來……”我好像還在夢中,喃喃念道。

  胤禛和我自己都愣了。

  “呵呵,做什麼夢了?小人魚?”抬頭看他的表情,我才發現他的笑容並沒有點亮那烏漆漆的眼眸,他有心事。

  什麼夢……我的夢境總是在古代與現代之間來回穿梭。記得心理學上說過,一個人二十歲以前的記憶和知識今後就算不用也不會遺忘,比如母語,就算幾十年不說,只要一回到那個語境裡,就能脫口而出。所以我仍然能夢見高樓林立的城市,鋪滿法國梧桐落葉的學校小路……

  “不管夢見什麼,一定是因為我仍然在夢想著人間的幸福……胤禛,今天有煩心的事兒嗎?”

  “看看你,還會有什麼事兒煩心?凌兒,難道朕,還不是你人間的幸福?”他搖搖頭,我猜,就算是外面下著雪的午夜天空,也不會比他的目光更讓人看不透了。

  漸漸清醒起來,情緒卻只有更沉溺,一定因為科學家解釋過的:午夜時分,人的理智最少,感情最薄弱。

  “如果不是因為還有你,我一定就留在阿依朵家那片高山草原上。胤禛,你知道嗎?阿依朵家旁邊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海子,大雪山塔烏博格達山下的烏布蘇湖,第一眼見到它的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想在老去之後死在這裡,讓人把我燒成灰,撒到湖裡……那裡的藍天伸手可及,那裡的雪山頂上一定是佛祖和菩薩住的,可惜……”

  夢囈般念叨著,我把他拉到床上來,不捨地環住他的脖子,用我最喜歡的姿勢,把頭抵在他胸膛上:“可惜有你牽絆著,俗世愛恨沒有一件放得下,在那樣的地方,居然也無法釋懷心胸……我是成不了佛了,胤禛,就這樣隨你墮入紅塵吧,我知道,我一定仍令你為難,但我不要你為難,因為我什麼也不怕了……”

  我的皮膚不喜歡那粗糙的觸感,原本精細織得的雪白羊毛褥子上又鋪了最柔軟的綾羅,只是這金窗玉檻,繡簾錦衾到底有何意趣?都不如這個男人擁抱我的胸懷。

  “凌兒……叫我怎麼疼你才好?……”他用身體環繞著我,“我才是佛家居士,怎麼總是你說起這些話兒?朕現在是天子,還有什麼可為難的?你要什麼樣的幸福,朕都能給你!只是一件:再也不准提個”死“字,朕叫你記住的話,都忘了嗎?”

  “你說,我帶給你的什麼,就仍記住什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第四十二章 君心

  沒過幾天,是大行康熙皇帝的“五七”,行“殷奠禮”的日子,紫禁城內外白茫茫一片縞素,清香縹緲,磬鼓哀鳴,只可惜一向舉止豪放的阿依朵居然敢拉著我在遵義門下觀望,讓我原本還存有的一些肅穆之意大打折扣。只見王公百官按著爵位品級,列班由殿內直站到了門外,後宮女眷們應該也在殿中,不知行了些什麼禮節,從殿內傳出一陣帶頭的哭聲,頓時一個傳一個,哭聲響徹紫禁城,在空曠寒冷的殿宇間激起層層回音,聲勢非凡。

  哭過之後,九萬張紙錢的“焚燎”開始,一大堆紙錢灑上奠酒,玉階下“轟”地燃成一堆,火光熊熊中,黑色紙灰被北風揚起四散,淒涼之意陡生。

  我不想再看下去,拉著阿依朵回寢殿,這些天胤祥幫胤禛處理事務,雖然每天都在這乾清宮和養心殿,也每天都來看我,但都只來看上一眼,打個轉就走,連說說話的時間也沒有,我只好賴著阿依朵了。

  “九萬張紙錢雖然還能燒上一會兒,但跟‘大斂’就沒法比了,按禮,大斂時,大行皇帝一應喜愛常用的物什都要在地宮前燒了去,不知道多少奇珍異寶就這麼沒了……”阿依朵一邊走一邊無限惋惜地說。

  “郡主大人,我就知道你只會想起這些,不是多少匹戰馬可以換多少兵器,就是多少騎兵可以打下多大的草原,還有您的陪嫁銀子賺了還是虧了……”我的話惹得她身後跟著的王府丫鬟竊笑起來。

  “沒意思了,不然還有什麼好看的。”阿依朵不以為意。

  “是沒意思了,雄圖霸業終成空,熬白了頭,不過熬成這漫天的灰燼,最後,塵歸塵,土歸土。”我也懶懶笑道。

  寢殿就在眼前,眾人的聲音突然硬生生斷了,我原本靠著阿依朵在走,小心翼翼地在低頭看路,阿依朵也突然停住,有模有樣地斂衽為禮:“九貝勒吉祥!”

  胤禟負手站在寢殿正堂前門廊下,雖然在宮裡守靈多日不能回府,頭髮鬍子也都不許剃,長出了淺淺一層,但儀容打理得整整齊齊,白布孝服也穿得很熨帖乾淨,哪像可憐的胤祥,身上的孝服每天都團得皺巴巴髒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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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