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63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0
五十一

  “可是……可是……可是眼下他們正當風頭,到時候一出事,誰,誰能想到啊?”

  “風頭太過,自然無以為繼,到皇上再沒什麼可賞他們的時候,這齣戲就該散了……皇上敲打你,你就該警醒點,跟他們有任何公私來往,半句話也要跟皇上奏明了,別的也沒你什麼事,冷眼瞧著吧。”

  “我不管誰要倒霉了,可是皇上也不好過。”現在才嘆出一口氣,輕輕靠到鄔先生身邊,拉著他的手想汲取那冷靜中的力量:“先生去年給我的方子,實在沒法子做到。酣然一眠,皇上一天能睡兩三個時辰就算不錯了,要皇上開懷一笑,更是難得,你們不是外人,說句不害臊的話,皇上就算夜裡睡熟了,眉心也鎖得緊緊的,揉都揉不開。還有十三爺……”

  說到胤祥,不能不想起,今年春天,我都已經忘記了什麼時候,一朵雪蓮卻同去年一樣,帶著幾千里外雪山的清寒孤寂,靜靜躺在我“藏心閣”春色滿園的背景中,讓我愣怔在原地許久。

  “十三爺今年發病,仍在冬末初春,我都知道了,皇上發摺子給李衛,我又呈了方子去的。”鄔先生慢慢說道,“但觀其脈案,此像已難根除,虧得十三爺底子好,只要調養有方,年年都可平安度過,凌兒不要著急……”

  “年年?先生你告訴我個准信兒,能再平安幾年?”

  連李衛也緊張地看看我,看看鄔先生。

  鄔先生平靜地凝望我,沉默中彷彿有些嘆息:“凌兒,只看各人命運,彷彿世事如棋,翻覆甚易,令人膽寒心驚。但退一步看,天道有常,好比夏花繁盛,秋葉凋零,皆自然之理……皇上、十三爺,還有各位‘爺’們既生在天家,生在大清一朝,聖祖之世,一切已有定數。該當的福壽,一樣也短不了誰的;當不起的,硬要強求,反而貽害自身——聽說圈禁中的二爺,已病在不治?”

  “對,廢太子胤礽,大約時日無多了……參與了奪嫡之爭的眾位‘爺’們,他也許就是最早去的一個。呵……”我冷不丁笑笑,在一旁早聽得呆呆的李衛倒被嚇了一跳。

  “……紅塵百劫,浮沉誰主?這一場風雲,居然就要從當了幾十年太子的胤礽身上,拉開散場的序幕,一群痴人,爭了一輩子,生有何歡?”

  無盡的沉默,我的疑問無人回答。

  註:①出自《老子》上篇《道經》第八章。

  另外,雍正二年十二月十四日,皇二兄、原康熙朝皇太子允礽病故,追封和碩理親王,謚曰“密”,雍正帝稱“兄弟至情,不能自已”,親往哭奠。至此,這班皇兄弟開始了迅速地凋零。

  第四十八章 花逝

  雍正三年夏天,剛進七月,京城熱浪滾滾,正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日子。圓明園的上午,湖面漾起疊疊清波,送來涼風,阿依朵陪我坐在湖邊枝葉繁茂的大樹蔭下,捧著冰果盒大快朵頤。

  “你看,胤祥出來了。”阿依朵指著湖對面。

  這裡正好可以看見對面皇帝處理政事的所在,而我們卻躲在夏日濃密的植物後面,位置隱蔽,每當看見層層穿戴整齊的官員們狼狽的樣子,阿依朵就樂不可支,藉機取笑一番。

  “前兩天他又得賞賜了,”允祥實心為國,操守清廉,加允祥俸銀一萬兩;允禮照親王例給予俸銀、俸米,護衛亦照親王府員額“。皇帝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給他了吧?連允禮也跟著沾光。”

  看著胤祥遠遠地邊走邊在烈日炙烤下取了帽子抹汗,阿依朵繼續八卦道。

  但幾乎同時,軟禁中的十四爺允禵妻子病故,皇帝因其奏摺中有“我今已到盡頭之處,一身是病,在世不久”等淒涼之語,而大加諷刺貶斥,言其狡詐偽飾。同樣是兄弟,處境卻天差地別,瞧在外人眼裡是什麼滋味且不管,就連胤祥自己,似乎也覺惶恐,堅決辭去了皇帝還要賞他一個兒子為郡王的恩典。

  這些話要說起來無趣得很,我無聊地看看她:“好好吃你的水果吧,塞了一嘴的東西,還有這麼多廢話。”

  “我就喜歡說,你護著他做什麼?得了銀子,才能年年運來雪蓮呀。”

  雍正三年春,雪蓮再次準時送到我眼前,仍然沒有任何話,只有一朵冰冷靜默的花,看來胤祥是真的打算每年都來上這麼一遭了。讓這位百無禁忌的公主大嘴一說,我也實在是無可奈何,只好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一轉頭正好看見藏心閣裡的一名宮女急匆匆向高喜兒報告著什麼。

  高喜兒一聽,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忙趨步過來,小聲說:“主子,宮裡年貴妃來瞧您來了,在藏心閣等著呢。”

  “誰?”阿依朵立刻抬起頭來,“就是宮裡風頭最足的那個年貴妃?年羹堯的妹妹?”

  我還在思索,倒被她反應嚇了一跳:“阿依朵你做什麼呢?她可沒惹著你。”

  “你都已經不跟她爭了,她還敢追到這裡找你麻煩?等我去會會她!”

  我哭笑不得,連忙按下她:“快別叫人看笑話了,有你這樣的公主嗎?你怎麼知道她是找麻煩來的?你一去,有幾個厲害角色也被你嚇走了,什麼話也別指望好好說了。”

  站起來理理衣裳,對阿依朵說:“況且她能來園子,一定是奏請過皇上,皇上準了才得進來的,皇上就在對面呢,能有什麼事?你好好乘著涼吧,我去見見就回來。”

  又囑咐她身邊的人看好她,不要讓阿依朵莽撞壞事,才沿著湖岸綠蔭往回走。

  遠遠就看見一位宮裝女子只帶了一位宮女、一位嬤嬤,站在藏心閣外湖畔綠柳下,微微仰首,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皇帝親手寫的那三個字。她打扮得很鄭重,兩把頭兒後別著一朵碩大的芍藥花兒,蟒緞旗裝外套著玫紅色紗羅坎肩,雪白圍領,踩著“花盆底兒”,後面看去腰是腰、臀是臀,豐腴婀娜。

  “給年貴妃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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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她反應過來,一轉身拉住我的手:“妹妹快別多禮!我這麼說來就來地,也沒先知會妹妹一聲兒,還正不安呢,只是請皇上準出宮一趟不容易,只好厚著臉皮就來了。我是康熙四十二年跟了皇上的,若是你不嫌棄,我就叫你一聲妹妹了。”

  “貴妃娘娘怎麼這麼說?不知道姐姐要來,沒能去迎接,妝扮也隨意,我倒是怕貴妃怪罪呢。平時也不敢請您移千金玉體來的,既能來,真是榮幸還來不及。若不嫌棄這裡髒,姐姐趕緊請進屋喝盞茶吧,這大熱的天,姐姐別累著了。”

  請著安,說完了客套話,才站起來欲攜她手進去,她卻站在原地,又看了看那塊匾,笑一笑看看她的嬤嬤,對我說:“妹妹,我說句真心話兒,你別見笑,一個女人,能得男人能這樣對你,就算荊釵布裙,柴米夫妻,也是幾世難得修來的福氣啊。”

  她這話說得十分感懷,倒像是真心的,我微微紅了臉,又見她眼眶都泛紅了,不由詫異,更加不知道她的來意。

  第一次這麼近地認真端詳她:兩隻杏子眼,外眼角向下耷拉,描得細細的彎彎雙眉也有些倒八字的樣子,面相顯得哀怨悲苦,大概因為這個表情的緣故,臉頰也顯得有些鬆鬆地掛著,不太精神。她化了濃妝,被熱氣一蒸,粉面紅唇,分外嬌豔,但我卻看得很是不忍。

  在水榭臨湖最清涼處給她安了座,她鬆開拉著我的手之前,又笑道:“妹妹這雙手,水靈靈一把水蔥兒似的,十指纖纖,叫人拉著好不可憐,真捨不得放。”

  她親熱得越誠懇,我越有些摸不著頭腦,她的手厚實潮濕,摸上去軟綿綿的,頗感覺溫柔惇厚,我一笑放了手,先親自送上現成的冰鎮酸梅湯給她,又端給她身邊的嬤嬤。

  “喲!凌主子,老奴不敢!”那嬤嬤一屈膝跪下來高舉雙手接了,卻先不起來,把酸梅湯往地上一放,磕頭說道:“凌主子,咱們娘娘來這麼一趟也不容易,老奴忝著老臉也要先幫年貴妃娘娘說句話兒,從前太后老佛爺、皇后娘娘對凌主子您有些不公道,那都是外頭的事兒鬧的,咱們家年主子一向是個和順的性子,對您連半句不好的話都沒有過,您心裡別有疙瘩……”

  聽到這裡,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拉她起來阻止她再說,自己說道:“您這麼大年紀了,暑熱的天,怎麼動不動就跪?弄得像我這裡不懂規矩似的。那些話兒都是陳年舊事了,提它幹嗎?你不說起我都忘了!”

  “就是!咱們主子是,心如皓月明鏡,不沾塵埃……”

  高喜兒搖頭晃腦說著,見我回頭瞪他,吐吐舌頭小聲嘀咕:“這是皇上說的……”

  “李嬤嬤是自小看著我長大,跟著我進宮的,待我同女兒一般親,她一時心急,妹妹你別怪她。”年貴妃連忙解釋道,又急急地說,“妹妹,你原就生得伶俐,又知書達理,有才具,我這笨嘴拙舌的,竟越發不知道怎麼跟你掏我這顆心。咱們宮裡的女人,外面瞧著不知道怎麼好,錦衣玉食的,卻是黃連雕的菩薩——外頭光亮裡頭苦,只求個平平安安,就是造化了!”

  “這話何嘗不是呢。”我見她話說得急,竟也不和我避諱,倒像是多年閨房好友知己密語,暗暗納罕,柔聲安慰,“什麼富貴名分,都是虛的,哪個人不是光著身子來世上,又光著身子走呢?哪怕在天家,平安已是最難得的福分。要說我自己的故事,裡頭許多緣故,只有皇上最清楚;外頭的事兒,誰能說得明白?誰敢說得明白?咱們不要去管它,且圖個自身心安就是了,宮裡的女人誰都不容易,瞧瞧太后……太后老佛爺不喜歡我,那是我沒那個福分,就是皇后娘娘,也不過是站在她主理六宮的職分上,我還不至於為那些記仇的,姐姐你心裡才別有疙瘩,有什麼話,跟妹妹直說就是了。”

  長篇大論的,也不知道哪句話觸動了她,她紅了眼圈兒,手裡把一張五蝠捧壽的絹子扭成一團,鼻子裡悉索著,眼裡漫上來一層水霧。

  “這究竟是怎麼啦?”我看著不對,示意高喜兒把人都趕了出去,他自己守在門口,又看看年貴妃身邊的宮女。

  “蘭舟不要緊,也是我娘家帶來的。”年貴妃擦擦眼圈,說,“我身邊總共也就這麼兩個可靠人兒了。”

  看來她是有意只帶著自己的心腹,專程而來,我略微有了些猜想,專注地看著她。

  但她踟躕一陣,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見她遲遲不說話,李嬤嬤又了跪下來:“凌主子,宮裡宮外都知道,皇上身邊最說得上話的,就是您和十三爺了,現在還有個方先生,求主子給咱們家苦命的娘娘個信兒吧!年家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我嚇一大跳,幾乎要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

  早在雍正三年三月間,皇帝就公開諭責年羹堯,並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揭開了處置年羹堯的第一步。現在年羹堯已經被降為一等精奇尼哈番,據說正在四處轉移財產,而皇帝對他的最後動手,看起來也已經一觸即發,年妃怎麼可能一點兒都不知道?

  話一說開,年貴妃反而鎮靜下來,坐直了,慢慢說道:“妹妹,不怕你笑話,還在年初的時候,青海大捷了,我那宮房裡人來人往,賀禮如山,有兩個月真是熱鬧得不堪,我父親封為一等公後,家裡也常有信兒來,家裡人也三天兩頭進得宮來說說話……可是三月一過,四月間,人就漸漸少了,說話也支支吾吾的,家裡人來了兩趟,只說皇上嫌我大哥在殿見時失禮,掃了皇上的面子,不讓他再帶兵,要讓他回中原來。我想著,哥哥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外帶兵久了,性子難免野些,回東邊來,不論大小做個官兒,也是為他好,不但保全令名,一家也得平安……”

  說到“平安”,眼淚不知不覺下來了,那模樣真是我見猶憐,她自己還不知道,仍舊一心說著:“慢慢兒到了六月,我宮裡人就越發少了,原先就不認識的那些人,又一個都不來了,最怕人的是,家裡一點兒音信也沒了,去皇后那裡問,她也愛理不理的,只說皇上說的,後宮妃嬪不要管外頭的事兒。我一個女人家,關在沒天日的宮裡頭,就是個睜眼瞎,白天黑夜的,著急也沒用,直到前幾天……”

  她抖抖地從衣袖裡拿出一張紙:“我姐姐從蘇州寄了信兒,虧得蘭舟機靈,才遞到我手裡來了。”

  站起來接過那張紙,短短數語,是個男子的手筆。大意是說家裡不好了,託人在南邊秘密見到年羹堯,年羹堯只勸他們學他分散財產,早作打算,於是就寫封信來問問做貴妃的妹妹,皇帝究竟意下如何?為什麼剛剛才天恩普降、聖眷隆重,一轉眼就變了天呢?

  “我不識字,還是李嬤嬤悄悄帶出去,給她家當家的認了,回來講給我聽的,真是晴天裡一個霹靂,驚得人不知怎麼才好……他只說家裡不好了,又不說到底怎麼了,我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只能乾瞪眼,可憐家裡人還指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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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年貴妃硬撐著說完了話,已是泣不成聲,靠在李嬤嬤身上只是抽噎。

  看完了那張紙,我親手從櫃子裡翻出火摺子,正想劃燃,又停住了。

  “妹妹……”年貴妃呆呆地忘了哭泣,緊張地看著我。

  “這個倒不忙……”我自言自語,又坐下來,“貴妃姐姐,妹妹得先問一句:你自己現在是怎麼想的?”

  “我?我還能怎麼想?心裡一團亂麻似的,還是李嬤嬤和蘭舟有點主意,幫著發了幾天愁,想來想去,只好來求你……”

  “凌主子!”蘭舟看上去果然是個有分寸的女孩子,擦一擦鼻子,跪下來頭頭是道地說,“眼下既已經來求凌主子了,奴婢斗膽失禮替咱們主子說句話。奴婢想,看宮裡人對我家娘娘如今的情形,咱們年家恐怕壞大事了,先前聽說曹家、李家壞事,抄家,還跟看戲兒似的,如今只怕……只怕……奴婢有個想頭,也是這麼勸我家娘娘的:皇上不肯讓娘娘知道,也不讓外頭給消息,這是皇恩浩蕩,不然,外面家人奴才什麼的要不會辦事,不就連累了娘娘嗎?如今只請凌主子給個信兒,咱們娘娘天天焚香祝禱,也知道個說詞兒,不然,整天哭著,人都要慪壞了。”

  “你果然很機靈,能想到皇上是在護著貴妃娘娘這一層,就很不錯。”我被她們幾個一句搭一句的淒涼說得心裡直髮慌,想像一下,自己族人剛剛還風光無限,突然就作鳥獸散,關的關、殺的殺,真叫人心都寒透了。喝一口酸酸涼涼的酸梅湯,先誇獎蘭舟,才能好整以暇地告訴年貴妃:“貴妃娘娘,你跟著皇上有二十年了,皇上是什麼性子,你應該比妹妹我更清楚,若是他鐵了心要下手的事兒,什麼都挽不回來。康熙爺當政的時候,江南村鎮,一柴一米幾錢幾釐銀子都一清二楚,咱們這位皇上,比康熙爺還要細緻十倍,廣東廣西哪家鄉紳和官員結親了,川貴偏遠地方哪家土司染指了多少斤銅礦,買通了哪幾個銅政,什麼時候給了多少金銀……更別說皇上眼皮子底下這點事了。依妹妹這點小見識,皇上既准了姐姐來園子和妹妹我散散心,心裡必定有主意了。姐姐要是信得過我,這就拿著這封信,直接求見皇上,事情,指不定還有能為之處。”

  “這……”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我也曾想過去求皇上,可是……可是,妹妹,攤上咱們這位爺……皇上要說待人,其實沒得說的,只要依著爺的規矩,聽爺的話,向來恩賞有加,什麼都不會虧待了咱們……可真要跟皇上說句話兒,就跟冰做的人兒似的,寒得什麼話都凍回去了,更別說掏心窩子,好好講講了……特別是太后的事兒一出,滿宮裡人誰見了皇上不跟見了……十殿閻羅似的?”

  說到底,原來是怕他。不但怕,簡直畏之如虎。連她,連她們都覺得是胤禛害死了太后,並把胤禛當做六親不認的凶神惡煞。

  心裡突然不知是什麼滋味,可憐的年貴妃!可憐的胤禛!

  “不必說了,我替姐姐去問問就是。而且……”我止住她驚喜、感謝的起身,直接說,“妹妹眼下知道的,先告訴姐姐無妨……”

  這裡面緣故很多,我只揀要緊的一一說來:“四月,皇上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六月,年羹堯之子年富、年興因‘隨處為伊父探聽音信,且怨憤見於顏色’,被革職,交與其祖年遐齡,年羹堯則從起程赴杭州上任,據說故做‘困苦怨望之狀’,將產業、資財分散各處藏匿,皇上命各省督撫等嚴查,出首者免罪,隱漏者照逆黨例正法,未能查出之督撫一併從重治罪。又列年羹堯任用私人,舉劾不公,從前題奏西藏、青海軍功、議敘文武官員多冒濫不實,擅作威福等……先後降年羹堯為閒散章京,最後撤去一切官職,降為庶人。”

  年貴妃目光僵直地看著我,但我嘆一口氣,還是得說下去:“就在前不久,大約貴妃收到這信的前幾天,七月底的時候,內閣、九卿、詹事、科道合詞劾奏年羹堯‘欺罔悖亂’各款,請……加誅,以正國法。皇上諭稱,自古帝王之不能保全功臣者,多有鳥盡弓藏之譏,然而委曲寬宥,則廢典常而虧國法,將來何以示懲?此所奏乃在廷之公論,而國家賞罰大事必諮詢內外大臣僉謀畫一,所以,現在已經降旨,詢問各省將軍、督、撫、提、鎮,各秉公心,各抒己見,平情酌議。應作何處分,不久收齊了各大臣的意見,皇上就會有決斷了。”

  “已經壞成這樣了……”年貴妃喃喃,整個人軟在椅子上。

  她應該很清楚,各位大臣“各抒己見”,是一定可以做到。“各秉公心”,就很難講了。年羹堯作威作福,向來貪心不足,手段又狠辣,早已得罪了滿朝有聲望有勢力的老官員,他新結交、提拔起來的一批官兒,又已經被皇帝先下手免的免,逮的逮,這個時候叫官員們發表意見,不但年羹堯本人必死無疑,恐怕又是一樁全族覆沒的大案。

  人到絕望,卻突然會產生一股勁兒似的,年貴妃一撐椅子霍然而起,“撲通”跪下道:“請妹妹救救……”

  我連忙去拉,哪裡拉得起,一急自己也和她相對跪下了:“姐姐你這不是折殺我嗎?凌兒同為一介小女子,況且後宮不能干政,這等國家重案,我哪有那等能量左右其局?”

  我說得又快又急,把她的話擋了回去,等我說完,她才淒然一笑:“妹妹別心急,我還不至於糊塗到那份兒上。哥哥自幼就是個心大的,誰也拘束不了,既碰到皇上,有這麼一場君臣際遇,想來也是天定的……但我求請妹妹說句話兒的,是我在蘇州的姐姐。”

  那張紙還捏在我手裡,我一邊拉她起來,一邊問道:“貴妃的姐姐,既已出嫁為人婦,與此事毫無牽連,皇上連貴妃你都有意保全,不會連累無辜之人的。”

  “說是無關,唉!怎奈……女人家的命,是隨著她男人的。”

  “她的夫家是?”

  “就是寫這封信的人,現在的蘇州織造胡運輦。我和姐姐雖不是一母所生,卻自幼一起長大,同吃同住,從未分開,那時我父親還只是漢軍綠營裡一名武官,家境雖平平,好歹也教養我們姐妹和旗下格格的規矩不差,深閨裡就只有兩姐妹做伴兒,我們小時候就約好說,今後嫁了人,兩家也要尋相鄰的宅子住,姐妹好時時見面……”

  她有些哽咽,我抓住話縫兒,問了一句:“這位蘇州織造胡大人……”

  “瞧我!叨念的什麼呀?正事都說不好。”她自怨自艾的樣子也很可愛,我不由一笑,聽她接著說道,“那時候大哥還沒得幸見到咱們皇上,胡家是京中小吏,與我家也算門當戶對,姐姐嫁過去有兩年,大哥在咱們皇上跟前漸漸有了臉,我才十四歲,糊裡糊塗地,就進了四貝勒府服侍咱們爺。後來……雖然外頭事兒多,但沒咱們女人家什麼事兒,姐妹雖不能想小時候想的那樣,仍住在一處,但也時常相聚,情分不減……誰知咱們爺登了基,那胡運輦忽然託人四處活動,想謀個肥差,就瞧上了南邊最早被抄家的李煦大人那個位置。”

  羅羅唆唆說到最後一句,提到李煦,我立刻想起來了,立刻問道:“我知道了,就是接任李煦蘇州織造,並督察辦李煦虧空案的那位胡大人?”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0
五十四

  “正是他,可是他官聲不好?唉,我那時候就勸姐姐說,胡大人沒受過歷練,沒辦過大事,卻一下就想擔起這樣的大案,要是有個閃失,對皇上不好交代——皇上對人,越親的越嚴,自家人出了差錯,從來不饒的。我姐姐和大哥是同母所生,爭強好勝的心也有幾分,見是機會,也聽不下我勸了,竟也慫恿著胡大人,興沖沖任蘇州織造去了……”

  “那現在怎麼又不好了?這不上任兩年多嗎?”

  “或是命數,該年家到這一步,那胡大人也不知道怎麼做的官兒,皇上剛登基,緝拿了一大批官兒,正指望有個靠得住的人替皇上賣力辦事,那胡大人卻到處和稀泥,前任的虧空沒補上,自己的差事也辦得一件不成……皇上年年斥責他,只因忙不過來,且讓他混著,誰知今年,皇上說蘇州織造負責給西邊將士造的戰衣都是劣質布匹,棉也是陳年破絮,不能禦寒,害得士兵們上戰場吃苦受傷……”

  “這是很重的罪呀……”我沒想到,還有這一重緣故,只知道,因這位胡大人在督辦李煦案時,按民間說法,把一個七十歲的康熙老家臣關了四十幾天,“逼”死了,讓皇帝對此很是不滿,認為他給自己抹了黑,添了壞名聲。

  “我明白了,這位胡大人的事兒,似乎還可轉圜,如今西北已經平定,年大人也已落罪,這些細枝末節,大概並不就至於……”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她自然千恩萬謝,拿出一尊玉佛要送給我,我見那整塊碧玉通透均勻,質地十分難得,不由聯想這是年羹堯不知哪裡搜刮來的,笑著堅決推辭了。

  把那封信還給她收好,親自打水要她洗把臉,整理糊成一團的妝容,蘭舟正替她洗臉抹發,外面小太監突然報導:“凌主子,皇上這就起駕過來用午膳了,請凌主子迎候。”

  年貴妃驚魂未定,一聽這話,嚇得臉都黃了,忙忙就要走。

  我留她道:“皇上都知道貴妃姐姐來了,姐姐何必急著就走?不如就留在這裡一起吃吃飯,說說話兒。”

  她哪裡還有心思說話?拉著我雙手只是哀求地看著我,話也說不出來。

  我見她是真的心慌意亂,也沒時間再勸解,只好親自把她從另一邊送了出去。

  看著她被攙扶走遠,才回身想找那個小太監問問:皇帝今天怎麼這麼早就要用午膳了?

  “哈哈,這個女人哭哭啼啼好不囉唆!我幫你把她打發走了!”

  阿依朵從外面跳進來,一名小太監畏縮地躲在她身後,頭也不敢抬。

  “你!你一直在偷聽!阿依朵……”我瞪著她,簡直無言以對,過了好幾秒才“怒”道,“皇上就在對面,你身為公主,居然敢假傳聖旨?姑奶奶,你以為這裡是草原啊?多少條人命就從這裡出去了,你……再說了,你沒聽到嗎?她也是個可憐人,何必嚇她呢?”

  “哼!我最討厭那些婆婆媽媽的人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什麼解決不了?大不了打一架,願打服輸!”

  這是些什麼道理啊!我被噎了半天,才責備出一句:“皇上一早為扳倒年羹堯準備的接替人是誰?你這幸災樂禍的,可不是阿依朵的為人。”

  “什麼……什麼?我怎麼了?”

  “年羹堯連降數級,岳鐘麒就連升數級:從大將軍升到甘肅巡撫,再升到現在的川陝總督,總理西邊軍事,還負責查處年羹堯謊報軍功、任用私人等罪……那謊報的,不就是岳鐘麒自己衝鋒陷陣的軍功嗎?現在岳鐘麒位高權重,一步登天了,你就這麼寒磣年羹堯的家人……”

  “哎呀!我沒想到!”阿依朵最可愛的就是一顆赤誠之心,聽我這麼一說,立刻現出悔之不及的神情,“這個……那個……年羹堯那次在草原上圍剿馬賊時,我見他也很了得,是個大將的樣子,都是一起上戰場的兄弟,有好處大家分就是,怎麼會謊報軍功呢?”

  “按你的說法,就是漢人狡猾心思多唄……”現在再說也無益,我坐下來,沒好氣地說。

  “不對!”阿依朵這才真正想明白過來,“岳鐘麒得了好處,與我有什麼相干?你又騙我!”

  “岳鐘麒不是你的心上人嗎?”

  “但你能讓我家那個老‘庶人’休了我?”

  老王爺奪了爵,自然是老庶人,我笑阿依朵幽默的同時,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問題:他們的婚姻並不是他們兩個人的,而是清朝與喀爾喀蒙古的,要保泰休了她,不就等於清朝休了喀爾喀蒙古?人家喀爾喀蒙古顏面何存?說不定又會引起邊疆之亂。

  所以只好很不道德地祈禱保泰早死了……保泰雖然才五十出頭,但四體不勤、養尊處優,身體並不好,這個可能不是沒有……

  見我也遲遲無法回答,阿依朵氣呼呼地一扭身走了。

  九月二十八日,皇帝正式下令鎖拿年羹堯,並將年家抄家,與年羹堯有過私下法外交往的官員也被貶的貶、抓的抓。大概在皇帝登基以來,短短三年掀起過太多叫人目瞪口呆的大案,此案一出,朝臣們似乎都有點麻木了,除了對除去年羹堯表示快意之外,一切辦得波瀾不驚。此時園中秋意減增,我開始時時盤算著,該怎麼去看看年貴妃?

  年貴妃姐姐家的事兒,我一早在皇帝和方先生那裡打聽清楚了。看來年貴妃的姐夫,那位胡大人,實在是個見識粗淺的庸才,別的尚不說,上任之前好歹也該先看看背景,做些功課:那江寧織造曹寅、蘇州織造李煦、杭州織造孫文成,合稱“江南三織造”,都是康熙的家奴。曹家老祖母孫嬤嬤是一手帶大康熙的乳母,李煦也是康熙少年時一起設計擒螯拜的總角之交,曹寅又是李煦的妹夫,而孫文成則為曹寅之母系親戚、孫嬤嬤的親族——這正是後來《紅樓夢》中賈王薛史“四大家族”的原型。康熙皇帝曾說過,“曹寅等三處織造,視同一體,須要和氣”。也就是說,曹、李、孫三家聯絡有親,皆發跡於康熙一朝,幾乎是康熙皇帝從少年時就開始,親自一手培植起來的。

  親手培植起這樣一個體系,康熙皇帝自然有他極深沉的考慮,織造署織造僅為五品官,但年入幾十萬,把握著富庶江南的重要財政來源,又因為是“欽差”,直屬皇帝管轄,不受地方支配監督,其實際地位與一品大員如總督、巡撫相差無幾。“江南三織造”就是皇帝安排在江南的心腹、耳目,密摺匣子能全天無限時直遞皇帝寢宮,隨時密奏地方各種情況。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0
五十五

  當年清兵入關,江南一帶反抗激烈,誅戮最為慘酷,“嘉定三屠”“揚州十日”,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好容易打下來了,為收服南方民心、士心,順治、康熙都殫精竭慮,“織造”這個職位,在其中就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經過幾十年的經營,總算形成了穩定的體系,其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的網絡,勢力不可謂不大,以至於康熙末年,皇阿哥們對曹寅、李煦都“執師禮”,滿朝大臣也完全不把他們當做五品官,而是事事都以他們幾家傳出的風聲為準。

  胤禛私心下卻偏偏很討厭他們幾個老家臣。一則,這些人都被康熙寬縱太過,家族太過龐大,有些管不過來的家人奴才到處惹事、作惡也是難免,對朝廷官員的影響很壞;二則,他們幾家收入奇高,花費卻也驚人,雖然康熙南巡幾次接駕花了錢,但畢竟皇帝親自從庫銀裡拿出體己銀子,算“借”給他們,他們卻仍然拖欠織造任上的銀子,以至於鬧出巨額虧空,在胤禛看來,一家人佔用這麼多國家庫銀去支持其奢靡生活,簡直是國家的蛀蟲;三則,在胤禛做皇子,辦理國庫虧空案時,他們幾家欠款最多,卻一直沒有主動還錢,滿朝大臣都指望著他們,也跟著不還,讓胤禛當時日子很是難過;四則,當然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曹寅很早就把“寶”公開壓在當時還年紀尚小的八阿哥身上,公開支持其爭太子位,可說帶領了朝廷數百官員的風向,極大地助長了“八爺黨”的勢力,間接造成了胤禛後來的種種窘境。

  當時聽完方先生長達半天的細細分析,對其中人事、利害牽涉之複雜瞭解越深,越覺得:這下壞了!當時憐香惜玉,還逞著在現代時的性格,最看不得婦孺弱小吃苦受罪,以為只是問一句話的事情,誰知裡面這麼多關礙。

  記得我無奈地問方苞先生:“這江南三織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皇上最先動的是李煦家,那另外兩家豈不‘兔死狐悲’,拚死也要出力相救?他們在朝野這麼有勢力,不知其中給皇上添了多少麻煩!可恨這胡大人這麼無能,只抄個家、清個賬冊,居然把老李煦關四十幾天。人都折騰死了,還沒有弄清楚,不是叫整個江南和朝中大臣看了寒心嗎?就越發要暗中反著這些事情了,這下可好,虧空銀子一點沒找出來,反倒折騰去了朝廷多少力氣!耗了多少元氣?”

  “正是,所以後來皇上命隨赫德給曹家抄家,千叮萬囑,卻仍然免不了許多事,甚至牽涉到天家許多深不可碰的隱秘……聖祖爺親自經營數十年的基業,自然盤根錯節,諸多隱諱,觸之者,皆難自保……”

  “這個,似乎全天下都知道了:隨赫德前年去給曹家抄家,今年隨赫德自己也被抄家;胡大人因與年家的姻親關係,也被算做年家一黨,當年胡大人給李家抄家,現在年家已經被抄,這胡大人竟然也難逃一劫……江南有民謠說: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皇上正為這個生氣,說是江南有人以此歌謠影射九爺、十爺、十四爺等人現在的處境。皇上,他心太急了……”

  方先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主子能明白就好,興衰輪迴一甲子,當有此劫。微臣真羨慕鄔先生……”

  與方先生長談之後,我卻仍然不能下定決心去見年貴妃——尤其怕她那雙悲苦的眼睛。

  年貴妃出宮不易,那一次之後,不知是嚇到了,還是皇帝沒有再准,她再沒有來過圓明園;而我,因為皇帝整個夏天都在圓明園避暑,他又是個出了名的沒時間出門的皇帝,當朝期間,連滿族固有的狩獵都沒有,更別說出巡了,他天天“勤政”,我也只能陪著,沒有半天離得開的。

  這麼不安著,又盤算著,拖到十月底,議政大臣、刑部等衙門終於議定了,題奏年羹堯九十二款大罪,年羹堯應“立正典刑,以申國法”。其父及兄、弟、子、孫、伯、叔、伯叔兄弟之子十六歲以上者俱處斬,十五歲以下及母、女、妻、妾、子之妻妾給功臣家為奴。正犯財產入官。

  雖然早知道年羹堯會死,但從不記得歷史上有過這個死法?全族男丁十六歲以上的全部砍頭、十五歲以下的男孩與所有女眷一起沒為官奴?在胤禛手上看到這份摺子,大概不忍之色立現於形,讓胤禛一見之下,連忙收了摺子顧左右而言他。

  果然連胤禛也覺得這定案太過了,與方先生議論、猶豫了兩天,最後下旨:朕念年羹堯青海之功,不忍加以極刑,著交步軍統領阿齊圖,令其自裁。年羹堯剛愎殘忍之性,朕所夙知,其父兄之教而不但素不聽從,而向來視其佼兄有如草芥,年遐齡、年希堯皆屬忠厚安分之人,著革職,寬免其罪。一應賞齎御筆、衣服等物俱著收回。年羹堯之子甚多,唯年富居心行事與年羹堯相類,著立斬;其餘十五歲以上之子著發遣廣西、雲貴極遠煙瘴之地充軍。年羹堯嫡親子孫將來長至十五歲者,皆陸續照例發遣,年羹堯之妻系宗室之婦女著遣還母家去。年羹堯及其子所有家資俱抄沒入官……

  真的該去瞧瞧年貴妃了,時間一久,竟在我心裡擱成一件事兒,老覺得欠了什麼似的。正好深秋冬至時節,皇帝決定先搬回宮內,在年底處理一批大事,我也隨之搬回宮內。胤禛忙忙地召見一批即將上任的外放官員去了,我還在瞧著宮人擺放東西,卻從雕花窗眼外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在殿後漢白玉座下牆根處踟躕張望,兩名侍衛不耐煩地做驅趕狀。

  “高喜兒!快!去叫她過來!”

  “哎!主子!”高喜兒清脆地答了一聲,伸長脖子一看,回頭遲疑道:“可……那不是年貴妃宮裡的蘭舟嗎?”

  回頭看看我的臉色,他一溜煙去了。

  蘭舟通紅著兩個眼圈也不進門,“撲通”就跪在門外玉階上。

  “蘭舟,我剛隨皇上回宮,正打算去瞧你主子呢,怎麼了?就急成這樣?”

  “主子,他們不讓通傳皇上,可是……娘娘她……”

  蘭舟應該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子,居然也亂了陣腳,我心頭一下緊一下的跳,難道年妃出事了?

  乾脆拉起蘭舟,匆匆叫人備來宮內用的小轎:“帶我去翊坤宮看看。”

  “可是,主子!皇上呢……”高喜兒趕著提醒我。

  “皇上召見十幾位外放大臣,必定有許多話要囑咐,我先去看看再說。”

  坐在轎子上,還在努力回憶,年妃,歷史上她的結局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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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就像當年對良妃,我只知道她是八阿哥的母親一樣,除了年妃是年羹堯的妹妹這種身份,對她本人幾乎一無所知。古代史上大部分女人,能留下的除了那些空空的名號,誰知道她一生的喜悲?甚至連她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史上太多后妃了,哪個不是血淚交織?故事要全都寫出來,怎麼也是汗牛充棟……早知道要回清朝生活,怎麼也該把清朝歷史、數千位著名人物生平都弄來,不論正史野史,狠狠地背上幾大本。

  翊坤宮是西六宮中佔地最大的一座宮房,南面緊鄰前朝良妃住過的永壽宮,格調卻大不一樣,這裡配以漢白玉基座,高大軒敞,氣象華貴,東西還有配殿延洪殿、元和殿,也是三大間開的黃琉璃瓦硬山頂建築。因為宮室太多,原本年妃還領著齊嬪、李氏一起住在這裡的,但自從年家出事,年妃對外稱病不出之後,齊嬪、李氏請旨另行居住,打點東西迅速搬走了,這宮殿的奢華,眼下唯一的用處不過是襯托繁華之後的淒涼。

  走過台基下陳設的銅鳳、銅鶴、銅爐,繞過殿前紫檀透雕五蝠捧壽、喜鵲登梅的屏門,正堂空落落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隔開正堂,再往裡走,隔扇隔出梢間,裡面帷幕低垂,靜得……與良妃死前那座宮殿出奇的相似。

  “人呢?!都到哪兒去了?”因為對那段不愉快記憶的聯想,聲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一個小宮女慌慌地跑出來,胡亂磕個頭,也只知道抹眼淚。

  年貴妃躺在牙雕螺嵌的大床上,面色青黃,氣息奄奄,一眼看去,與上次見到的她判若兩人,我竟不敢相認了,要回轉頭緩一緩心中的吃驚,當下一把拉過蘭舟問道:“上次見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才一兩個月就這樣了?”

  “娘娘早已病著了,只是年上家裡喜事多,娘娘精神好,太醫調理粗心,樣樣補品作養起來,竟也還好。自打上次從圓明園回來,娘娘沒一個晚上睡得著的,只是哭,飯也吃不下,一宮的太監宮女也懶怠了,太醫也不願意來了,到年將軍降罪後這些日子……凌主子您瞧瞧,這滿宮的人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要壺熱水,也得我們幾個自己扇爐子。去請太醫,不是說要去別的宮房忙不過來,就是不當值……皇上在圓明園,一個信兒也沒有,皇后也不肯見奴婢們……就是一個好人兒,也能被他們逼死了……嗚……”

  蘭舟一頭趴在漢白玉的地面上,死命地掩著嗓子哭,正好李嬤嬤從外面端了什麼進來,一邊走一邊心急火燎地罵:“總算熱了參湯來!小蹄子們只知道哭,娘娘還沒死呢!趕緊給娘娘喂,只要還能灌下去……”

  一眼見到我帶著高喜兒和宮女,站了一屋子,她愣愣地端著參湯發呆。

  “李嬤嬤,你拿參湯來做什麼?”

  “參湯……給我家娘娘續口氣兒……”一開口,她又想放下碗行禮,我一把拉著她對高喜兒道:“還不把參湯拿出去!”又問她:“虧你還是多年的老嬤嬤,參湯是好東西,什麼時候都能用嗎?!她這虛極了的人,一碗參湯下去,是續命呢,還是催命呢?”

  這麼一說,她也徹底沒了主意,顫巍巍地捂著嘴,語不成句:“要不……還能怎樣呢?凌主子……您是好人,年家出事兒之後,您還是第一個踏進翊坤宮的主子,皇天菩薩保佑您,救救咱家娘娘吧……”

  “別哭了,年貴妃這個樣子,你們一哭,她受得起這份兒鬧嗎?高喜兒,你趕緊回乾清宮,請李公公進去通傳一聲兒,就說我在年貴妃宮裡,請皇上準請兩位太醫過來,娘娘鳳體要緊,不可耽誤了!”

  高喜兒去後,我覺得氣悶,又叫身邊的宮女去把所有在翊坤宮當差的宮女太監都找出來做事,有搪塞的一律送到秦順兒那裡治罪。

  “娘娘醒了!”一直守在床邊那個小宮女驚喜地叫道。

  轉身一看,她果然睜開眼,慢慢集中起目光,朝我望過來,好像要說什麼。

  連忙坐到她床邊,換上笑臉,安慰道:“年貴妃,你放心,太醫馬上就來了,皇上絕不是薄情寡義的人,他只是太忙了,朝中的事須得一瞬也不能眨眼地盯著,你是知道的……”

  “我無妨……”她聲音虛弱而飄忽,“我打十四歲起就伺候皇上,都知道……剛進府的時候兒,連個洗腳水都打不好,現在知道了……”

  她皺起眉頭,目光茫然了一剎那,又重新轉回現實,略振作了些精神:“好妹妹,你不要為難他們,事世炎涼、人心冷暖本是人之常情,何況宮裡人謀生不易,誰都怕沾著我家的晦氣,跟著倒霉,拜高踩低也不算稀奇……”

  見她狀態還算穩定,我放下心來,心想就這麼拖著說說話,只要太醫來了,好歹也能維持下去,於是輕聲笑道:“姐姐你放心,我沒打算真的懲治他們,你問問我身邊的人就知道,我向來都是對他們說,每個人生來都是平等的,不管命好命歹,自己也要先把自己當個人待,才能做好事情。姐姐這麼善良的人,宮裡這些太監宮女,過去不知道得了多少恩典,沾了多少光,一有事兒卻都跑得不見人影兒。這算什麼?——並不因為他們是奴才。要說,這命中的事兒,誰敢說就是一定的?昨嫌紫蟒長,今日枷鎖扛,王公大臣一朝淪落,便為階下囚,街頭乞兒一朝得勢,便起居八座,開府建衙,這樣的人,姐姐你不是也都親眼見過了嗎?所以命中有定,想開了就好了,姐姐還這麼年輕,今後日子還長著呢……”

  一朝幻滅、家族難保的達官貴人多了,而官居顯赫的李衛和坎兒,當年不正是揚州街頭的流浪乞兒?年貴妃果然似有所想,默默地看著紗帳頂出了一會兒神,才說:“妹妹,你不怪我去找你,給你添晦氣,這種時候兒還能來看看我……你是好人兒,怨不得皇上和十四爺都那麼疼你……”

  十四爺?看來胤禵炮製的那一場“莫須有”的痴情還真讓她們印象深刻,我苦笑,難道我還能向她解釋那一切?罷了……

  “妹妹,我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明白,沒多少日子了,你告訴我,我那姐姐、姐夫現在如何了?”

  “哦……他們沒事!他們與年大人的案子一點關係也沒有,皇上只是斥責胡大人盡快彌補,那胡大人仍在江蘇織造任上,好好地做著官兒呢!看姐姐面色是個氣血虛弱的症候,開幾服方子,慢慢調養必定能好,何必說喪氣話呢?”

  現在的確是沒事,但接下來會怎麼被胤禛收拾就很難說了,我只好又趕緊說起她的病症該如何養治來。唉,且先瞞過這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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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皇上駕到!”高喜兒的嗓子很遠就扯得高高地叫了一聲,滿屋子人立刻都不敢相信地驚呆了,年貴妃臉上現出茫然、惶恐混雜著驚喜的表情,我連忙給她掖掖錦被,笑道:“你瞧!我就說皇上不是薄情寡義的人,你就該放寬心,生病了也該早些讓皇上知道……”

  皇帝親自帶了太醫來的,經過一番請脈問診,李嬤嬤親自跟著小太監去取了藥濃濃地熬出一碗來喂年貴妃喝了,滿宮室的太監宮女也不知道從哪兒都冒了出來。年貴妃見了胤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眼望著他不停地流淚,淚水串珠般無聲湧出,那目光淒婉萬端,讓我和胤禛在回去時沉默了一路。

  “年氏服侍了朕二十年……晉‘皇貴妃’吧。”

  負手站在乾清宮錚亮可鑑的金磚地上緩緩嘆息了一刻,胤禛才這麼說著,走向早已迎候著的幾位大臣。

  我斥責了高喜兒一直不報給我年貴妃的消息,並苦口婆心地“教育”他:禍福難料,我平時總對他們說的“人人平等”不是白說的,將相或乞丐都是凡人肉身,誰都指不定會有落難的時候,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如此種種,高喜兒聽得雞啄米似的,果然時常幫我留心著年貴妃那邊的動靜,還替我送了幾次燕窩過去。但年貴妃已經病入膏肓,雖重新得到精心的診治和照料,但眼看寒冬已至,也未見有明顯的好轉。

  這天下起了紛紛揚揚一場大雪,皇帝召來怡親王、莊親王、果郡王、張廷玉、新晉的軍機處大臣鄂爾泰一起商議,剛剛被革退《聖祖仁皇帝實錄》總裁的“舅舅”隆科多該怎樣進一步處置,他們密議得十分投入,上午議過了中午賜宴,下午又接著開會。乾清宮獨踞高處,前後沒有園林樹木,雪中更顯峭寒敦肅,我獨自站在高高的重檐下發著渺小的呆:雍正三年已經數到頭了——“雍正十三年”這五個字,漸漸開始像一把懸在我心頭的劍,一夜夜向我逼近。

  我對中國古代史記得不多,只有史料最多的漢、唐、清三大盛世中,能記得幾個數字,康熙因為做了史上最長的六十一年皇帝,很容易記住,他的孫子弘曆正好也做了六十年而退位,於是也就順便記得了康乾兩朝中間,還有一位雍正皇帝,在其父其子對比之下,只做了短短十三年皇帝,時間顯得尤其短促。

  高喜兒拿來皮圍子給我套在手上,說了幾句話,我最初沒有留意,似聽非聽的還在出神,過了一秒才猛地醒悟:“你剛才說什麼?”

  “啊?……回主子話,就在前幾天,江蘇織造胡大人,因差事辦不下來,被皇上訓斥得緊了,大約又見年……羹堯死了,嚇破了膽,竟拉著自己的夫人,雙雙在江蘇織造府中,上吊自盡啦!”

  “……你從哪裡聽來的?”

  “咳!今兒宮裡都傳遍啦!年羹堯剛死,連兒子都一起砍了頭,年皇貴妃卻又晉了位,這位胡夫人偏又是年皇貴妃的姐姐,主子您想想,外頭還不知道說些什麼呢,今兒上書房收了好多摺子,都是講這個的,可皇上一早上就說了,任何事都不許打擾,所以那些摺子到現在還沒遞到皇上手上呢。”

  “你說宮裡都傳遍了,那年貴妃……”

  “嘖……蘭舟她們多半也聽說了,只是肯定不能告訴年主子的,不然,那才真是催命呢……”

  灰白的天,雪花扯絮似的直掉,怔了一會,我只能恨恨地對著漫天的雪問上一句:“世上竟有這樣庸蠢如豬、目光如豆、膽小如鼠的男人,連自己去死也要拉上妻子作陪?!”

  趕到翊坤宮,得了通報的蘭舟迎出來,神情一看便知——這裡也聽說了。

  “你主子知道了嗎?”不等她行禮,我先問道。

  “回凌主子,我家主子這幾天攏共也只清醒了幾個時辰,哪裡還聽得到……”蘭舟行著禮,言語淒傷中還帶著茫然,並不再哭,彷彿已經絕望。

  穿過闊而深的重重殿房,年妃卻睜著一雙目光清明的眼睛看著我們,倒把我嚇了一跳,回頭看看蘭舟,她也是一臉驚駭。

  難道又要讓我見證一次該死的“迴光返照”?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年妃自己笑了:“不想竟是凌兒妹妹來送我這一程,可惜我們此生無緣早些相見……”

  “……姐姐說的什麼話?瞧你,已經精神許多了嘛,再過些日子,就該起來好好過個年了。”

  “妹妹你不必安慰了,我心裡清爽著呢,這個年,我竟趕不上了。求你告訴我,讓我走個明白:我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左右看看,其他人都無辜而吃驚地互相打量。

  “什麼?你怎麼這麼想?南邊沒有什麼消息啊。”我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好先說起謊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姐姐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在家裡庭院玩兒。姐姐說,咱們姐妹命不好,不如不要嫁人了,一起去一個好地方,再也不用擔心受怕的,我大哥和侄兒都已經去了,父親不久也會去……”

  “年皇貴妃姐姐!你那是思念心切,又睡迷糊了,一個夢而已,哪能當真?”不知道為什麼,她陷入回憶時空洞的訴說,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回來的,我連忙打斷她,卻還要強裝笑顏,一再否認,“不信,等你病好了,把你姐姐接回來相聚就是!”

  “呵……或許是南邊兒的信還沒傳過來,總要幾天路程的,但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姐姐已經去了,她是在那邊兒喚我呢……”

  她突然緊緊拉住我的手:“我姐姐身子一向壯健,沒有疾病,又是個好強的性子,決不會自尋短見,她突然就去了,定是死於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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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被她疑問的目光盯著,特別是最後這句話透著淒厲,害得我那隻被她拉著的手濕漉漉地冒了一手汗。

  再多掩飾也毫無意義了,她拉著我的手不肯放,我坐到她床沿,拿汗巾替她抹抹額前的汗,突然笑一笑,對她說:“外頭下雪了,方才來翊坤宮之前,我站在乾清宮後面玉階上看下雪,望得眼睛痠痛,也望不到紫禁城的盡頭,那紅牆綿延的盡處……”

  她聽著,漸漸放鬆了些,我心裡也靜下來,向她一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一生一世如此曲折漫長,卻只是這樣盲目的一場輪迴,走在今天,看不見明天……或許明天,腳下就是懸崖了,今天這一步,卻仍然會踏出去。”

  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彷彿能聽見雪片落在殿頂琉璃瓦上的動靜,我自言自語般繼續說著:“你知道嗎?天下都知道咱們皇上自幼信佛,但我看,他卻是個最不能‘悟’的,他不敢相信還有輪迴,他總是急著要去做很多事情,他總是怕一切都來不及,卻來不及停下來看一看、等一等……”

  “年家二十年前興於皇上的恩典,二十年後敗於皇上的恩典,或許正如一朵花兒,春天開了,秋天敗了,這個‘果’,原來是有因的……”年妃又一次捏緊了我的手,很輕很慢地說著,忽地嫣然一笑,無端百媚橫生,“妹妹這樣有慧根,你竟告訴我,既然都是夢幻泡影,我們為何要來世上,白白走這一趟?”

  我無語,她的笑卻漸漸斂了,雙眼微微合上,像是耗盡了力氣,要躺著好好眯一會兒。

  李嬤嬤卻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支香來點上,抖抖地伸到年妃鼻下,只見那柱青煙筆直上升,沒有絲毫波動。

  看了那煙柱許久,我才想起要把手從她尚溫熱的手中取出來。

  把她的手輕輕放好,站起來凝視她又迅速枯槁下去的容顏,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座寒冷徹骨的宮殿,身後傳來稀稀拉拉幾個人的哭聲。

  沒有要轎子,懶得理睬高喜兒的大驚小怪,跌跌撞撞走回乾清宮,胤禛站在玉階的頂端等著我,映在雪中的身影分外孤拔。

  登上最後一級台階,胤禛從厚厚的斗篷下伸出雙臂,擁我入懷。

  他的胸膛是溫暖的。我閉上眼,把臉貼近,聽他心臟有力的搏動聲音,放心地舒出一口氣。

  第四十九章 了結

  年妃薨逝,以皇貴妃禮隆重葬於皇陵,上諭稱其“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不到年底,其父年暇齡也在家中病死。

  死了一位妃子,在宮裡自然是一件大事,但對外面來說,除了因為聯想年家曾經的盛極一時,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諸多猜測、感嘆的話題之外,這件事很快就沒入過往時光的煙塵,成為歷史。人們更關心的,是現在。

  雍正三年年底,年妃死後不久,年羹堯案所有涉案人均已受刑,完結了此案。

  “託孤”重臣,為皇帝登基立下汗馬功勞的“舅舅”隆科多被以小事懲罰降職。

  簡親王雅爾江阿因“人甚卑鄙,終日沉醉,將朕所交事件漫不經心。專懼允禩、蘇努等悖逆之徒”,被革去親王。

  已廢裕親王,“老庶人”保泰居然真的重病不起。

  “十四爺”允禵因為“任大將軍時任意妄為,苦累兵丁,侵擾地方,軍需帑銀徇情糜費”,從貝勒降為貝子。

  “九爺”允禟因為“攜銀數萬兩往西寧,買結人心,地方人等俱稱九王爺”,被革去貝子爵位。

  “八爺”允禩因其手下杖殺一名護軍,“擅專生殺之權,甚屬悖亂,應將允禩革去親王,嚴行禁錮”。

  ……

  要動手了!連宮裡做粗役的太監宮女都在私下交換著這四個字,大約全天下都已經在等著看看,皇帝會多麼徹底地清除“八爺黨”。究竟會不會對恨之入骨的幾個叔伯兄弟,下最後殺手?

  無論如何,年總是要過的。又到除舊迎新時,皇帝許下的給聖祖康熙“倚廬守喪”三年期滿,皇后奉旨仍遷回了坤寧宮居住,皇帝大宴群臣、賞戲同樂。

  但胤禛不喜歡聽戲。不但自己不喜歡,還最討厭王公大臣家中眷養戲子、收留科班、特別是從南方收羅能歌善舞的女孩子——偏偏這些都是京中富貴人家最喜歡的消遣。

  所以正月初一,皇帝給朝中大臣賜晚宴並賞戲,連後宮女眷也都有份兒參與喜慶大禮,應該最是熱鬧的時候,李德全突然跑回養心殿全部更換過了器具、佈置一新的東暖閣,對我說,皇帝覺得煩悶,要我去漱芳齋迎候,立刻隨駕去圓明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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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無緣無故的,為什麼“煩悶”?我立刻隨李德全乘上軟轎,穿過半個紫禁城,趕去漱芳齋。

  雍正年間,後世知道得比較多的皇宮戲園——暢音閣還未修建,那應該是最喜歡熱鬧花樣的弘曆後來建的了,現在只在御花園西面的漱芳齋,有一座宮內最大的戲台,清皇室入主紫禁城以來,每逢萬壽節、聖壽節、中元節、除夕等重要節日,幾位皇帝、皇太后常在漱芳齋後殿看戲,並賜宴於王公大臣。

  白天裡,祈福、祭天祭祖、朝賀都是官方禮儀,晚上的賜宴自然也是。后妃、皇子、公主、親王郡王貝勒及其家眷……滿滿一堂,顯得像個家宴的樣子,據說連被革了親王的允禩,因為仍是至親宗室,也由八個粘竿處侍衛嚴密監視著被“請”了來,坐在眾兄弟間,以示“同樂”。得賞了位置參與聽戲的朝廷重臣們格外榮耀,台上戲子更是打點千般精神,拿出看家本事,滿台的西王母、老壽星、仙女仙童、海龍王、祥雲瑞獸,歌功頌德,齊賀聖主盛世……

  好一幅花團錦簇的人間富貴圖!

  這滿堂或真或假的其樂融融,只因為他一個人的在場——他卻不耐煩要走……除非心裡有什麼事,立刻就想去做。站在漱芳齋南側一個大柱子後,我幾乎肯定地點頭沉吟著,等待胤禛。

  進去通傳的李德全卻神色有些驚慌地跑出來了,皇帝不在那裡,其他人居然沒有一個說得清皇帝剛才的離場是去了哪兒。

  怎麼可能?這樣場合,皇帝可是眾人目光的中心。

  我把腳步略略移出陰影望過去,這裡坐的是後宮眾人。正中金龍桌圍的大膳桌自然是皇帝剛剛坐的,皇后和幾位阿哥坐在東邊兩桌,其他妃嬪和宮裡的公主都是兩人一桌,按位分高下,冊封先後,在靠後一些的東西兩邊,鵝黃簾子後面,依序列座。親貴王公和重臣坐在下方院中,眷屬誥命則坐在院子東西兩側的配殿……有什麼地方不對,好像少了些重要的人……

  我回頭問李德全:“你十三爺、十六爺、十七爺在哪?八爺怎麼也不見?還有,皇上今天整天都帶著方先生,方先生人呢?”

  他眯著眼看了一圈兒,恍然道:“果然如此!皇上命老奴去請主子的時候兒,十三爺、十六爺、十七爺都還在呢,方先生也在下面和張大人坐在一桌兒……”

  “明白了。李公公,我沒有來過漱芳齋,請問,若皇上要更衣小歇,暫時躲躲清淨,應該去哪兒?”

  “回主子,那自然是去前殿,主子您隨我來。”

  一場盛會,已經因為他一個人的離去而黯然失色了。台下有些沉不住氣的王公和官員已經在互相遞眼色,坐得近的甚至交頭接耳起來——皇帝甚至不打算把場面撐完,一定有事要發生了。

  琉璃瓦重檐四角攢尖頂的皇家戲台,台上的戲依然熱鬧,台下的戲卻恐怕正要開始,多少人的榮辱沉浮、身家性命密切相關,比台上那些戲相比,扣人心弦何止千萬倍?最後看了一眼盛裝濃妝,在明亮的燈光中端坐得如廟裡神像的皇后,她的右手以完美的方式輕輕搭在左手背上,每隻手上三根長長的“指甲”珠光奪目,一動不動,彷彿聽戲入了神,又彷彿什麼也沒看見……

  皇帝走了,她就是鎮場的人——皇后是一個政治職務,也真難為她,今夜恐怕要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端坐到底了。

  胤禛不喜歡聽戲,我怕熱鬧。特別是從熱鬧的地方離開,我總能敏感地捕捉到異常的寂寥——離開唱戲的那個院子才兩條走廊,戲台上的唱詞科白,每一個字依然聽得清清楚楚,空曠的宮殿建築無人處卻已被無比強烈地襯托出過分的幽暗寂靜。

  就在穿過兩殿間最後一道走廊時,我急遽收步,拉住前面匆匆引路的李德全。他詫異地回頭,我搖搖手示意他和我身後的高喜兒噤聲。

  就在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大柱子旁,木樁般站著方苞,紋絲不動得幾乎讓過往的人要將他忽略為柱子的一部分。稍微走近些看,他平靜的雙手交叉垂握在身前,眼觀鼻、鼻觀心,斂著目光,他侍立的右前方,朱漆大柱間陰影中站著的,正是胤禛。

  胤禛背著手,冷然立於幽深背景裡,北風鼓蕩起他黑沉沉的斗篷一角,彷彿四面八方湧來無數無形的氣——憎恨與輕蔑,強烈地集中到他所站的方寸之地,再從他暗夜般的眸子裡凝成銳如刀鋒的目光,投向對面的某個地方。

  對面,大約是前殿外的一處石階下,雪地裡,一個人同樣背著手,迎風峭立,永遠潔淨無瑕的月白袍子外,隨意披著一件白狐雪衣,臉色如雪,蒼白至病態的透明,優雅的嘴角卻帶著笑。他微微仰著頭,似乎是在看天,又像是在賞雪。他四周彷彿有一種比風雪更酷寒的東西,將他與這個世界奇怪地隔離開來,再也沒有什麼能觸及到他,只是,他自己也被禁錮了……

  允禩與胤禛,這樣的兄弟二人,最後的對決,終於回歸到最簡單的方式,只有他們兩個人。

  這才應該是傳說中的“決戰紫禁之巔”吧。茫茫雪夜,他們在想什麼?會不會想起幼年在這紅牆中、阿哥所一起長大、一起讀書?若是只想得起多年的刻骨仇恨,多麼無趣。

  除了白雪皚皚反光,天地間再無別的光線來源,他們也許可以用最簡單樸實的方式,兒戲般狠狠打上一架,痛痛快快地完了此劫。

  但他們恐怕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打架。剛離開母體,就必須從母親身邊抱走,在阿哥所統一撫養長大,他們還沒學會說話可能已經明白自己身份的特殊,剛學會走路已經知道自己身邊圍繞的都是“奴才”,幾歲就已經懂得一言一行要有尊貴雍容氣度,再到上學,太傅不教八股文章,教的都是興衰成敗、治世馭人……

  靜悄悄離開他們,胡亂往殿外走,坐在一處無人欄杆上看著雪發呆:他們的一生在別人看來精彩絕倫,對他們自己,卻未免太無趣了。

  正在“腹誹”,卻被另外幾個無趣的人一轉頭看到了,胤祥帶著他兩個弟弟走過來,隨我往外看看雪,輕聲道:“見著皇上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1
六十

  “是,還有八爺。”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大約因為我並未收起嘲笑的神情,胤祥苦笑著將目光鎖在我臉上,移時,才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和莊親王、果郡王幾個,奉旨先去圓明園恭候皇上御駕。”說完幾個人被簇擁著轉身消失在雪中。

  大年初一就在圓明園熬夜密議,即使對於勤政得過分的胤禛來說,也是很不尋常的。直到年初三,方先生和他們兄弟幾個都沒有離開過圓明園,聽阿依朵說,外界已經傳言紛紛,人們都私下揣測,八爺要被殺頭抄家了。

  “……阿依朵,你怎麼好久都不來陪我玩了?正想叫人找你去呢……怎麼看上去還有點心事似的?”我實在是懶得再提他們兄弟,卻好奇地伸手摸摸她的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個老庶人病得快死了。”阿依朵鼓起腮幫子,悶悶不樂。

  ……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我與他雖然沒什麼夫妻之情,好歹也做過一家人嘛,保泰那麼沒用,被貶之後更是丟了魂兒似的,要是我早些丟下他不管,他早就死了——我是那種人嗎?”阿依朵被我看得莫名其妙,辯解著。

  “我看你啊……呵呵,真是越看越喜歡。特別是和他們比起來……”

  我笑眯眯地抬抬指頭,指向遠處湖對面,銀妝素裹的高高一所殿房,那裡背靠結了厚冰的湖,底下燒著地炕,將四面軒窗洞開,遠近白茫茫一片的雪地裡,只要一有人靠近,裡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是皇帝和胤祥他們嗎?他們就是在那地方商量怎麼整治自己兄弟?”

  “這話說的,真是一針見血了!可不是嗎?”我輕輕鼓掌,“你知道你最可愛的是什麼嗎?換做別人,既然原本就毫無感情,一旦他落敗失勢,肯定避之不及,哪裡還有心情照顧他一個半老頭兒?落井下石還差不多。你從來不讀什麼聖人之書,不談仁義道德,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順應著最善良的本心,與那些滿口君子聖賢,背裡捅人刀子的人真是天壤之別。”

  “說什麼呢……是在誇我?怎麼聽著怪怪的?”阿依朵真的有心事,根本就沒怎麼聽我說話,揮揮手,左右看看,把木頭一樣杵在旁邊的高喜兒瞪走了。

  “……但我太清楚了,阿依朵,保泰要是死了絕不會是你的心事,趕走高喜兒做什麼?快說吧。”

  “凌兒,聽說岳鐘麒在川西打一個西藏土司時受傷了,皇上命他回京修養一段時間,順便述職?”

  “什麼?岳鐘麒受傷了嗎?我不知道啊,他傷得重不重?”

  “嗯,大概比較重……”

  “等等!”我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皇帝的信息是最靈通的,特別是像岳鐘麒這樣手握重兵、鎮守邊陲的將領。現在就算皇帝手上已經有了這個摺子,如果我都沒聽說的話,消息一定還沒傳出去,你從哪兒聽說的?莫非……你私下和岳鐘麒有書信來往?”

  “……哎!你就喜歡想那麼多心思……管我怎麼知道的呢,既然你也還不知道,那我先走了……”

  “哎!就這麼跑了?還指望我幫你打聽消息嗎?”

  阿依朵已經疾步走到大門外,聽我這麼說,突然轉身道:“對了!我要趕著給老庶人準備後事去呢,正好他求我幫著問問,他以前給自己準備的壽材什麼的,都是按親王等級做的……”

  京中旗人都很好面子、重排場、喜享受,就連死後也不肯將就,比如皇帝,往往是一登基就開始勘踏修建皇陵,就是普通旗人也很愛擺闊架子,更何況保泰還曾是親王呢,我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了。

  “現在既然已經革了爵,自然不能再用,皇帝最討厭他們幾個了,問都不必問的。也怪可憐的,你就看著辦,騙騙他吧。”

  “對了,他就是想求皇帝額外開恩,讓他喪儀不要太難看。嗨!真沒出息!”

  說得好好的,突然插上這麼一句評論,快言快語的阿依朵也不等我再發問,匆匆騎馬跑了——連出行方式都不像所有女眷那樣用轎子,偏要像在草原上一樣騎著馬兒到處跑。

  連李德全都只能在最近一處殿房裡候命而不得進入,給皇帝他們端茶送水的時候,我也難免要算上一個,把手中食盒交給李德全,帶著他和高喜兒踏入溫暖如春的“會議”室內,胤禛負手站在窗前沉思,胤祥三兄弟在南面窗下坐了一排,方苞獨自在胤禛的書案邊坐一張大椅子,神態各異,都還一副思緒深深難以自拔的樣子。

  最後從煨得滾燙的煲往外盛湯,端了第一份要送到皇帝手上,他卻正好回身,把手上一本摺子往書案上一丟。

  昂貴的定窯白瓷盞“嘩啦”一聲碎了,打破室內凍結的氣氛。

  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其他人的驚呼聲還未結束,胤禛已急急問道:“可燙著哪裡了?”伸手拉過我去看。

  他這一伸手,我才發現湯都灑到他手上了,再低頭看看自己,不過是前襟上沾到少許,雪天的大毛衣裳厚得很,我哪裡有事?

  不知道該笑他不知寒熱,還是該先磕頭認個“燙傷龍爪”的罪,一邊拿絹巾輕輕擦掉他手上的熱湯,一邊說道:“李德全,趕緊去找薄荷油來,高喜兒去傳太醫,快!皇上手燙了。”

  胤禛這才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所幸天氣嚴寒似乎減輕了燙傷的程度,左手背上皮膚只是紅了一大塊,他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有些尷尬,笑笑說:“高喜兒回來!這個不妨事,一會兒就好了,哪用得著傳太醫?”

  剛剛被嚇得霍然站起的胤祥兄弟三個和方苞大概也看明白了事態,放鬆下來,允禮突然忍不住發出“撲哧”想笑的聲音,我回頭瞪他時,他正狠狠低著頭憋住笑。允禮左邊是他十六皇兄允祿,一個惇厚的少年,還在左右環顧方苞和胤祥,好像尷尬的倒是他。只有胤祥一直很安靜,站在那裡看著我和胤禛兩個拉著的手,微微笑。

  “罷了!議了三天,你們也乏了,傳張廷玉,先把摺子發下去,交由內閣、九卿、詹事、科道及各省將軍、督、撫商議,凡四品以上官員皆可上摺子專言此案——先看看他們怎麼說。你們進了參湯,各自回去休息吧。”

  胤禛看他們跪安出去了,才重又拉著我的手,仔細上下打量說:“方才可嚇著你了?果真沒有燙到?朕又沒有傳你侍候,你也天天守著做什麼?有李德全在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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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