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56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5
八十一

  “唉……”親手把李德全送上的茶轉遞給胤祥,胤禛嘆息,“你的擔子太重了……朝中宮內,大事小事,什麼都叫你擔著,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但這次是凌兒任性,連朕也沒法子。”

  “呵呵……沒皇上慣著,誰能任性到這樣兒?”

  “嗯?”不但胤禛,連我都驚訝——平時無論皇帝多麼示以寵信,他都謹慎有餘,今天怎會一開口就捨得拿我們取笑?

  胤祥笑笑,一直沒有看我,只向專心要聽他下文的胤禛說:“四哥,雪蓮花兒以冰為心,以玉為骨,清傲絕塵,不願與凡花比肩,才遠離紅塵,獨自與雪山為伴。若她甘願被放進尋常花園兒裡頭,與牡丹芍藥之輩為伍,雪蓮還是雪蓮嗎?與尋常俗豔還有何分別?”

  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過這些,若不是一心要替我回護辯解,誰能有這樣深沉細膩的心思?!那個在漫天肆虐的風雪中痴守在我身旁的少年恍惚間又回到眼前……我低下頭,想驅散突然充斥腦海的冰雪,與冰雪中那一星頑固不肯熄滅的火。

  “……四哥,人間如此珍罕雪蓮,不就是為著她這點兒稀罕?依臣弟看,皇上不但不必氣惱,反而當為之浮一大白!呵呵……”

  胤禛好像是頭一回聽到這種說法,忽然有些出神,緩緩低頭以手扶膝,似有觸動。少頃,突然回首向我笑問:“這裡頭,可還有什麼朕還不知道的典故?”

  厲害的胤禛,這是他多年的本能:胤祥的言語已經很隱喻了,他卻突然轉來問著我。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若心中有事,難以坦然應對,哪怕蛛絲馬跡,也絕對瞞不過胤禛的雙眼。

  或許在暴風雪中,只有雪山聖湖曾見證過什麼“秘密”?但我深覺胤祥可敬、可親、可愛、可憐,對他的欣賞和喜愛,我也從未對任何人有過任何掩飾,因此多年來,認識我們的每個人都已經知道,我與他投契親切,不異親人、勝似手足。如果連這都沒有成為問題,還能有什麼“典故”?

  “我和十三爺曾親眼見過雪蓮,皇上知道的,不知這算不算典故?”

  看著胤禛的眼睛,我笑了笑,隨即偏過頭,半心半意嗔怪:“但剛才十三爺如果是在拿雪蓮做比喻,凌兒就不明白了,天下哪有肉身凡胎的女子擔得起那樣的褒美之辭?這樣的話要是讓外人聽到了,不知道的,還當凌兒果真如此輕狂無知呢!譽過其實,明褒暗貶,十三爺莫非是在諷刺凌兒不知好歹?”

  胤祥還是沒有看我,但乍然聽我這麼說,倒和他的四哥相視一愣,隨即便忍不住發笑,胤禛也為之側目,轉頭看我。

  “……再說了,雪蓮的確是玲瓏剔透,但也太過孤僻冷漠了,皇上您評評,難道我就那麼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令人生厭嗎?”

  胤禛本想保持嚴肅的,可看看我、又回頭看看搖頭無奈淺笑的胤祥,不禁也破顏一笑。

  “哈哈……虧得好久沒見識凌兒的伶牙俐齒了,一不留神刻薄起來,真能把人噎個半死,你瞧瞧她,可恨不可恨?”

  “如此說來,是胤祥多事了。凌主子是天上的仙女娘娘,胤祥一介粗人,魯莽愚鈍,不該妄評,罪過、罪過……”胤祥站起來,微微彎腰做惶恐狀,“請皇上和凌主子恕罪,胤祥這就回府面壁去,順道兒,把那窖藏的陳年美酒挖出一甕來,明兒親自扛進宮送給皇上和凌主子,來負荊請罪。”

  “原來你還私藏著好酒?既已被朕知道了,早日貢上來方是良策!呵呵……可別捨不得,這就趕回去先喝沒了,明早送不來,算你欺君!”

  胤祥倒也乾脆,瀟灑一揖,果真就躬身退後出門,步履輕快,一笑轉身而去。

  胤禛其實不擅於酒,酒量甚至還不如我——可見他心情已豁然開朗,我居然就這樣又賴掉一次。心潮餘波未消,怔怔望著兩行燈籠引走步履輕鬆的胤祥,胤禛拉著我的手輕輕搖了搖,把它貼到自己臉上,笑意淡淡,抬頭看我:“今晚不批摺子了,陪朕歇息去吧,十三弟的酒,朕已未飲先醉了……”

  “如意,那些小太監是在掃落葉嗎?”

  “主子!奴才就知道主子要看落葉,可恨這群笨手笨腳的小奴才……去去去……”高喜兒見我扔下手中果盒來到院中,連忙跟出來驅趕小太監。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5
八十二

  “居然一點兒也沒有發覺,什麼時候,又開始落葉了?是不是他們每天勤快過頭,都把落葉打掃掉了?本來就關在宮裡,弄得那麼死氣沉沉,現在乾脆連季節都不知道了,一葉知秋,沒有落葉,還是秋天嗎?”我揀起一片葉子,捏在手裡,“春有落花,夏有殘荷,秋有黃葉,冬有白雪,才是四季,夏暮了,留得殘荷聽雨聲,隆冬時分,暖一壺酒,擁爐賞雪,還有些意思,不然,這又沒電腦又沒飛機的,還能玩什麼?”

  “啊?”高喜兒在沒聽懂,又不敢問的情況下,一律傻笑拚命點頭:“主子說的是!今後叫他們都記著!春有落花,夏有殘荷,秋有黃葉,冬有白雪,都不准打掃!”

  “你是不是還要故意堆些落葉,以示秋情,摘些花瓣,去葬落花?別叫人笑掉牙齒了,讓他們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吧。”

  興致索然,午後陽光淡淡地灑在手中落葉上,初秋氣息撲面而來,頓時有了秋思悵悵的氛圍。

  “秋風起,思鱸魚,不知道鄔先生好不好?又到一年中最美的季節了,該住在圓明園才對呢。”

  藏心閣擴建時,按我的意思,仍然只用香草葛藤搭成半人高的籬笆,以融入湖畔大片草地的天然景緻之中,視野開闊的的臨湖庭院裡,也不做任何矯飾,只移來一顆合歡樹,夏日裡綠蔭如傘,紅花成簇,葉纖似羽,秀美別緻,陪伴我和胤禛度過不少綿綿清宵。眼下,它的落葉應該已疏疏鋪滿腳下草地了吧?

  “……奴才明白主子們就愛看些這個,冬天裡雪積得沒法兒走道兒,也不能把雪掃了,奴才就不明白,白乎乎的一片雪,又不是下的大米白面,有啥看頭?還有這枯葉子,橫豎也瞧不出來……”

  “嗯,你明白?京城秋天沒有風沙,澄澈的碧雲天、黃葉地,是最顯這座城市沉靜滄桑大氣的時節,有人被紅牆黃瓦慾望心機迷了眼,居然直到離開時,才發現它這個讓人看一輩子也看不膩的好處……恐怕還不只他一個呢。”

  但他,或者他們,無論生者往者,注定沉淪紅牆黃瓦中,再也沒有機會以一種疏離的姿態,回頭清醒地看看,這樣尋常百姓都能享受到的最好風景。

  高喜兒又不懂了,不敢插嘴,陪我轉了幾圈,拂去石凳上的落葉看我坐下來,忍不住又嘀咕:“主子一時半會兒又是出神又是嘆氣的,奴才也不知道怎麼變個方兒給主子開心,聽說今兒皇上下旨,中秋節晚上在宮裡家宴,各位首輔、六部大臣也蒙恩列席,後頭宮裡主子們都興興頭頭地準備禮服首飾呢。”

  皇帝本來就不愛熱鬧,這幾年又忙於政務,今年還剛剛重病了一場,後宮裡一向過於冷清了些,現在他居然這麼有興致,後宮眾人會如何喜出望外、翹首以待,自然是不必說的了。

  “……這次好幾位主子都晉了位,皇上說各位主子都是從原來府裡就服侍了多年的,該賞,於是貴人進了嬪,嬪進了妃,就是沒有貴妃,奴才是真不明白,好好的一個貴主兒位,怎麼主子就硬是給推了呢?再過不了幾天,就八月十五了,到時候兒瞧人家多熱鬧……主子說得不錯,咱們還是回圓明園吧!”

  從我的貴妃冊封一事戛然而止的那天開始,高喜兒每天都在為這個犯嘀咕,現在又學會了激將法,我越聽越有意思,瞅著他直髮笑。

  “高喜兒,念叨什麼呢?”胤祥突然從大琉璃九龍照壁後繞出來,左右看著,一見我坐在樹下,笑道:“你在這兒?正好正好,趕緊坐好了受禮。”

  說著往後揮揮手:“這邊兒。”

  形形色色的人立刻絡繹而出,端著各色盒子的宮女、抬著箱子的太監、捧著明黃緞面冊子的官員,黑壓壓站滿了院子,七嘴八舌的跪下賀喜。我一時莫名其妙,外加震驚,完全弄不清楚眼前是在發生什麼。

  “他們剛才說什麼?”

  “呵呵,他們說的是,賀喜固倫純惜公主,公主千歲,千千歲。”胤祥笑道,“公主別瞪著我看了,趕緊受了禮,換上吉服禮冠,皇上等你往奉先殿祭祖呢,張大人已代皇上往天壇祭天祈福去了,皇上為著冊封親往祭天祭祖,大清開國以來也沒幾遭……”

  “我……”

  我已經來不及問了,就算開口,也根本沒有人打算聽我的。被亂哄哄簇擁著在後殿中聽胤祥宣讀聖旨,謝恩後又接受眾人禮賀,接著是禮部侍郎唱禮、內務府總管呈上金冊玉牒、敬事房太監將各項衣冠首飾等儀注必備之物一一送來過目。

  聖旨裡講了些什麼?禮部侍郎拖長了聲音唱的什麼?禮服、吉服、朝服,各分褂、裙、衫、帽等,冬夏春秋皆不同,又附冠、帶、朝珠等物,便服是皇帝酌情賞賜,又有四季衣裳、各色首飾,甚至於荷包、鞋子……流水般從眼前遞過,很快堆滿了東暖閣。

  宮女們慌慌張張替我換上吉服禮冠:黃緞彩繡龍鳳團紋袍,石青緙絲五彩金龍朝褂,石青直經紗彩繡平金龍朝裙,黃緞彩繡皮裡花盆底鞋,石青片金緣、上綴朱緯纓,頂銜東珠的坤帽……

  “怡親王?剛才秦公公念的什麼?紫貂、黑狐不是御用的嗎?”

  好不容易插上話,總算有人聽到了。

  “主子,是上用的沒錯兒,但只要皇上御賜,王公大臣、后妃眷屬用也不為逾禮……”高喜兒捧著手裡剛接過的紫貂吉服冬冠,笑成了一朵花兒。

  “高喜兒說得不錯,《大清會典》”典制服裝“一節有規定,御賜物品不受品級逾分之限……”胤祥走進來,打量著我的新裝,笑道,“何況,異姓公主都封得,用些穿戴還有什麼好囉唆的?公主不會嫌棄太過倉促,準備不周吧?本來應當交給江南三織造新制的,江寧織造負責彩織錦緞,蘇州織造負責綾、綢、錦緞、紗、羅、緙絲、刺繡,杭州織造負責袍服、絲綾、杭綢,但眼下只好用宮中存有的成品了,皇上之後必定還另有賞賜的……”

  他說的其他言語全都成為空白,但異姓公主?!我總算明白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了。

  順治皇帝時,定南王孔有德在與南明王朝的戰鬥中慘死,他的女兒,當時還很年幼的孔四貞被孝莊太后收為義女,養在宮中,破例封為和碩公主。這一方面是因為其父在清朝開國時的軍功;另一方面因為她與孝莊太后、順治皇帝母子自幼相處,關係甚篤;更因為她後來雖下嫁駐守南方的將軍孫延齡,卻在三藩之亂中,收編孔氏舊部兵,在廣西立下赫赫戰功,很受清朝皇室尊重。她下半生在京城榮養寡居,死後得到厚葬,康熙雖大力讚揚了她,但也同時下詔“異姓公主不可再”,稱異姓王與異姓公主是開國時的特例,今後不會再有了。

  “……不必擔心,添了一位公主,頂多在宮裡算是一件大事而已,雖然聖祖皇帝有過詔諭,但公主畢竟既無承襲,又無封地,與皇族血脈亦無干係,外頭並不甚關心。”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5
八十三

  胤祥似乎並未怎麼看我表情,卻輕描淡寫地解答了我的疑慮,順便撥了撥宮女剛為我套上的朝珠:“后妃及命婦佩掛朝珠的時候,這個,附兩串小珠的……應該掛到右邊。”

  無數次替皇帝整裝,我早已知道這些繁瑣的服裝禮儀,比如以東珠、翡翠、珊瑚等串成的朝珠,每盤一百零八粒,另附小珠三串,一邊一串,另一邊為二串,每串為十粒,男子應將將珠子多的掛在左邊,而女子應掛在右邊。高喜兒見怡親王如此細心,吐了吐舌頭,將沉甸甸的珠子摘下換了方向,重新替我戴好。

  但我此時無暇替自己顧及那些無聊的細節:“但固倫公主……”

  固倫公主是皇后或者皇太后嫡女才能獲得的公主最高品級。一般所稱的“格格”在滿語中差不多就是“小姐”的意思,一般尊貴人家的小姐,都能稱為格格,皇女和王女年幼未封時也叫“格格”,與皇子叫做“阿哥”是一樣的,卻不是封號。郡王的女兒封號固山格格,親王的女兒為多羅格格,而皇帝的女兒都稱公主,中宮皇后所出,封固倫公主,妃嬪所出,以及王女撫育宮中的,封為和碩公主。滿族皇室偶爾為視榮寵親密,也封一些蒙古王公的女兒為公主,比如阿依朵,但也只是和碩公主而已。總之,清朝皇室中的固倫公主,少之又少。

  胤祥爽朗的笑聲打斷我的疑慮:“呵呵,正好,皇上收養的三位公主中,咱們五哥家的大格格也封了固倫公主。既然異姓公主,和非中宮所出、而封固倫公主,都已有過了例,冊封一個異姓固倫公主,對四哥來說也實在算不上什麼驚世駭俗的決定。況且,不封則已,既然要冊封,怎能不給你最好的?”

  對。雖然事情太過突然,我還是不自覺為胤祥的安慰笑了笑——我們都知道,這的確是胤禛的性格。

  康熙當年諸多措置中,造成諸子奪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太過於寵愛某個兒子,未免驕縱,反而使之變成“扶不起的阿斗”,其他兒子才因此有了奪嫡的機會和慾望。鑑於其造成的嚴重後果,胤禛可謂受教深刻,所以對他的兒子們異常嚴厲,殊少親近。偏偏胤禛的子嗣至少在他們看來,實在太少了,兒子不能親近,有過的四個女兒,又三個早夭,一個長大成人的和碩懷恪公主,康熙五十一年嫁人,康熙五十六年就去世了。我和胤祥不在的那些年,也是奪嫡鬥爭最黑暗激烈的一段歲月,高處不勝寒,膝下無子女之樂,身邊又沒有一個貼心的親人近侍,除了鄔先生,個個對他敬而遠之,胤禛心中的寂寞,可想而知。所以他在那些年裡先後收養了三個侄女,一個是廢太子的第六女,和碩淑慎公主,今年剛剛嫁往嫁蒙古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一個是胤祥圈禁時,他的福晉兆佳氏所生,和碩和惠公主,現在年紀尚幼,還養在宮裡,沒有指婚;還有一個和碩端柔公主,是“皇五弟”允祺家的大格格,因為聰明可愛,深得胤禛疼愛,雍正元年出嫁時,破例受封固倫端柔公主。

  想到這裡,正好又憶起,拜我在現代時對武則天、孝莊、慈禧這類“女強人”的特別興趣所賜,無意中看到過,自從雍正皇帝開此先例,後來乾隆皇帝的十公主、慈禧太后收養的恭親王的女兒,也順利得到破例,受封固倫公主。

  思前想後,這些解釋很有說服力,因太過突然而造成的不安稍有緩解。但漸漸試圖去接受胤禛這個“創意”時,越來越驚異於這裡面還意味著什麼……

  高喜兒和宮女們一片忙亂,辨認著該給我此時佩戴的荷包。為應節景,小小荷包也按色彩、質地、紋飾,分為正月用的“五穀豐登”、端陽節用的“五毒”、七月用的“鵲橋仙會”、中秋用的“丹桂飄香”、九月初九重陽用的“菊花”、冬至節用的“葫蘆陽升”、各種慶典用的“甲子重新”、大年三十用的“萬國咸寧”……但胤祥望著它們淡淡發笑,心思卻已不在這裡,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凌兒,你還有什麼顧慮?四哥已經做到了所有那些沒人能做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初時叫人匪夷所思,但雖然如此意外,卻又讓人無話可說……也只有為你才能做到罷了。”

  “最重要的是,這是不是還意味著,什麼改變?”我喃喃道,也像是在自言自語:“歷史……”

  我回到古代的身份如此卑微,以至於一直被紛紛揚揚的世事所左右,疲於應付,更遑論主動去改變什麼了——在大部分時間裡,我連自保的力量都沒有,如果沒有胤禛。

  但我怎麼能就這樣死心絕望?胤禛一直在用他近於偏執的方式睥睨著某種類似於命運的東西,而且實現了、也就是改變了所謂的我所知的歷史,哪怕只是贏得一個公主的冊封……而我,已經眼睜睜看著過去十八年裡一切的發生,難道還要繼續什麼都不做,坐等雍正十三年的到來?

  “胤祥!或許你也可以……”

  既然可以憑空冊封一名異姓公主,為什麼其他的不可以改變?我站起來,激動地想要拉住胤祥的胳膊——雍正皇帝的死因不是成迷嗎?胤祥或許也未必英年早逝……

  我忘記了,腳下已被宮女換上的,是從未穿過的“花盆底兒”,一站起來,腳底用力,硌得難受不說,整個身體立刻失去平衡,向後倒去。

  “凌兒!”胤祥驚呼一聲,自然地伸手出來,但面對梳妝鏡,含笑扶我在臂彎的,卻是胤禛。

  身邊的宮女太監慌忙跪倒,求饒聲響起一片,胤禛根本沒有花心思去責怪他們,只是接過高喜兒手中的珊瑚頭簪,替我插到坤帽後挽起的發束裡,笑看鏡中我們並立的身影。

  “凌兒,還有幾天時間給你練習了,從這個中秋節開始,朕就要你這樣站在朕身邊。現在,隨朕去奉先殿,給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們磕頭吧……”

  胤禛這個囂張的傢伙,居然敢帶我這樣一個……一個……身份曖昧的“冒牌公主”,到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們面前磕頭。後來的幾天裡,我被突然擁到眼前的種種禮儀瑣事煩得像是在做夢,甚至沒有時間向他提出心中的種種疑問。

  中秋節傍晚,一輪清淡的圓月早早就掛上了遠遠的天邊。我又穿上了那套花樣繁複的吉服禮冠,低頭看見石青緙絲箭袖中伸出來三根長長尾指,鎏金點翠,唯一看不見的,是自己的手。

  “凌兒,在想什麼?”皇帝大步向我走來,身著明黃緞彩繡龍袍,右衽、箭袖、披領,龍袍共繡三十六條金龍,兩肩繡日月星辰,象徵這個男人肩擔日月天地……

  “所有人都等著咱們呢,過來……”

  他溫柔而堅定的笑意裡,是我永遠無法拒絕的執著。有些茫然地隨他登上御輦,來到漱芳齋,身後太監打著金曲柄團龍黃傘,兩行宮女提著銷金提爐、捧著各種隨侍物品引路至後殿看台,和從前類似的場景一樣,帳舞龍蟠,簾飛綵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后妃、皇子、公主、親王郡王貝勒及其家眷……滿滿一堂,遍地燈光相映,隱隱細樂聲喧……

  一樣的繁華盛景,我卻不再是一個旁觀者,特別是當太監尖聲通傳“皇上駕到”,院中上下眾人目光如千百盞探照燈般投到皇帝、和皇帝身邊的我身上,並齊刷刷跪倒一片,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時候……

  我該怎麼做?按規矩,所有人都要跪下行禮,直到皇帝升座賜“平身”時才能各自歸位,但短短幾天,我穿著“花盆底兒”只能勉強走路而已,跪下就站不起來,何況眼前就是登上看台的數級台階,穿“花盆底兒”走台階我還一次都沒有試驗成功……跪下是簡單了,但後面的一系列高難度動作該怎麼收場?總不能丟胤禛的臉,但也不能不跪,那太招搖……

  一瞬間,手心都是汗,無措求助地看看胤禛佇立受禮的背影,正要先跪下來再說,他的手再次無比及時地伸到了我眼前。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5
八十四

  他的笑和他的目光取代了所有語言,輕輕把手放到他手裡,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下隨他登上台階……

  雖然跪伏在地,但這些人的目光怎會錯過這一幕?就在眼前看台上不遠的皇后神色木然,瞪著身前的青磚地板,似乎它和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皇后身邊的弘時、弘曆、弘晝兄弟悄悄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在院內正中率領眾王公、親貴、大臣的胤祥乾脆抬起頭來,微笑看著這一幕……

  多年來始終游離於這個世界邊緣的生活,從這一刻起真正結束了,胤禛終於如願將我納入到他能夠完全理解和控制的世界中去……

  或許如皇后所言,多少日子、多少事、多少人……都過去了,站在我的命運裡回首來時路,偶爾會給人一種錯覺:與我命運軌跡擦肩而過的那些人和事,興衰浮沉、愛恨交纏、死生契闊,原來只是為了胤禛想要的這一天,傳說中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但我不是。成全我的,只是當初時空冥冥裡的一個錯誤,將這縷魂魄,送到胤禛身邊。

  腳下難以用力,所有的力量都依靠胤禛托起我右手的那隻左手,彷彿心意相通,他緊了緊手上的力量,穩穩將我帶上又一級台階,在我耳邊低低地、卻清晰無比地說:“凌兒,你瞧,朕冊封你,只是想讓世人都能看見,你這樣堂堂正正地站在朕身邊。”

  深深呼吸,與他相視而笑,穩穩握著彼此的手,我與他一起,走進眾人視線的中心,那燈火輝煌的所在。

  第五十二章 心痛

  雍正八年。

  春天遲遲不肯降臨人間,已是春分時節,反倒下了一場大雪,將圓明園打扮得銀妝素裹。我坐在窗前,看披著狐腋裘、粉妝玉琢的新兒來向我請安,不由對身旁的人笑道:“你們都說,寶親王福晉富察氏是新長起來的女孩子裡,最國色天香的一個大美人,我看新兒也不需要和她去比了,虛歲才十四,這氣度似乎還勝一籌呢。”

  眾人忙著附和,新兒卻有些不解地問我:“公主,您不是說,我平時在太學裡讀書,不要刻意妝扮嗎?今天怎麼又要我這樣打扮?”

  “我雖然能安排你去太學聽課,但礙於身份,你到底只是個侍讀丫鬟,太學裡都是宗室子弟,無謂引人側目。但今天你是隨我去見外國使臣,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剛把你帶回宮時,你受了驚嚇,一病倒就是一年,好不容易才養出來這樣一個美人,我可不想埋沒了。”

  “咱們公主親手調養出來的,一朵喇叭花兒也能賽過人家的牡丹。再說了,公主最體恤下人,什麼時候拿新兒你當個丫鬟待的?瞧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的格格小姐呢,這哪是丫頭的打扮?”高喜兒酸溜溜地說道。

  “好了,高喜兒,聽說你在京城都買了大宅子了,還跟小孩子較什麼勁?”

  “高公公是嘴上嚴厲,其實對新兒好著呢。公主今天心情好多了,是不是怡親王貴體已經大好了?”新兒乖巧地問。

  “對,他今天就能回來上朝,現在想必已在朝會上了。每年這麼提心吊膽的,總算又熬過一年……”

  “太好了!大夥兒都盼著瞧上一眼怡親王今年的雪蓮花兒呢!”

  “年年都看,還有什麼可稀罕的?”我笑嗔她們,但畢竟舒了一口氣,輕鬆地站起來,“正好新到的這兩位西班牙使臣精通航海,我昨天找他們聊了一下午,地理、數學、天文都不錯,他們半年後才會起程回國,正好可以給你接著上地理課。”

  “公主,您教我的這些,太學裡好多世子、貝勒都不會,連幾位阿哥爺的數學、幾何都還不及我呢,他們都不相信是您教我的。不過……不過他們都說,皇上不喜歡洋人。”

  “對,皇上不喜歡洋人,是因為他們到中國來的很多都是傳教士,咱們有自己傳統的儒、道、佛,皇上不喜歡基督教擾亂民心。但他們遠渡重洋而來,正常的禮節交往一向是有的,何況取其精華,他們的許多科學技術的確已經超過我們了,我給你找出來的數學和幾何書,就是以前康熙皇帝親自從西洋人那裡翻譯成漢字的。康熙皇帝還學過拉丁文,所以能將未知數翻譯為”元“,最高次數翻譯為”次“,方程中的未知數翻譯為”根“或”解“,這幾個數學術語,就此一直延用到後世,其實是聖祖皇帝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呢。”

  新兒起先還認真地聽著,最後又忍不住發笑:“公主知道的東西之多,連那些洋大人都嘖嘖稱奇,而且公主總是說,後世幾百年會如何如何,有理有據,那些洋大人因此猜想我中華人物智慧,竟能預測未來,都敬畏莫名呢。”

  這麼一說,我自己也想著好笑:“風水輪流轉,現在就讓他們敬畏一下好了,最好永遠不要膽敢……”他們竟終有一天膽敢闖入垂涎了兩百年的圓明園。它的興和衰,竟真應了那讖語: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歌舞、眼見他樓坍了……

  這樣一想,再也笑不出來,只好拉住新兒的手:“總之你不用擔心,只管能學多少就學多少,我教你這麼多,不光是為了自己消遣,更重要的,是希望你能開闊眼界心胸,跳出這個狹隘的世界,換一種有希望的方式生活,讓我對某種改變的可能性保持希望……你明白嗎?”

  “嗯!”新兒不止一次聽我這樣“教誨”她了,半懂不懂地連連點頭,“新兒明白。”

  “算了,不論你明不明白,無論多麼細微,只要我能看見,終於有一點改變就好……”我扶著她往外走去。

  “呵呵,公主,其實我不怕的,皇上自己不也穿上西洋人的衣服和假髮,給西洋畫師畫像嗎?”新兒偷偷向我笑道。

  “對啊,口口聲聲衣冠服制要遵循古禮,可他自己倒喜歡穿漢裝出現在畫兒裡,還對大臣們說,漢裝像不過是‘丹青遊戲’。”

  “公主,有一次皇上還說,公主您穿漢裝最美了,活脫脫一個洛神仙子,怎麼沒有見過您的畫像啊?”

  “不但漢裝,我還喜歡穿歐洲的宮廷服飾呢,可惜只能偶爾穿著玩兒,因為他不准我穿著給其他任何人看,他向來就是這麼霸道小氣,沒辦法。最擰的是,他還不讓別人畫我,說什麼,‘畫工無力誤美人’,再也沒有人能把我畫好了——也不怕人笑話。”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6
八十五

  “皇上這話,至情也是至理,若不是愛極了公主,怎麼想得到!”新兒一感慨,就露出了小女兒的模樣,“這麼說來,以前有人為公主畫過像?”

  “有,鄔先生畫過。只有過幾幅,被皇上收在哪裡了,連我也不知道。”

  “公主,您老是說起鄔先生,皇上和怡親王,還有方先生,都說起過,他一定是一位智慧無雙的大才子吧?什麼時候能見到他啊?”

  “……會的,我們一定會再見到他。”

  ……

  說著話正要上轎,身後傳來“聖上駕到”的呼聲,胤禛沒有坐轎,也沒有披雪衣,蒼白著一張臉,獨自負手疾步而來,後面的太監和侍衛們都在雪地裡神情緊張地遠遠跟著。新兒見到皇帝,一向是不言不語就退避三舍的,現在也發著愣,連退避都忘了。

  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他為任何事情如此緊張了,霎時間一顆心都被揪了起來。站在門前怔怔地望著他走到面前,伸手握住他冰塊似的拳頭,勉強笑問:“朝會這麼快就散了?”

  “十三弟病情有反覆,在朝會上。朕遣了太醫去他府裡。”

  “在朝會上?怎麼可能?除非……除非實在不行了,只要還能撐,他也一定會死撐的……就像去年這個時候,他硬要讓人用轎子把他抬到朝堂,我們還都嚇得痛罵了他一頓呢。”

  從胤禛的眼眸裡,我看到自己的憂心忡忡的倒影,他一定也一樣。

  “我這就去看他。”出門的一切都是現成的,我轉身就要走。

  “且等一等,先聽聽太醫回來怎麼說,眼下十三弟府裡不知道怎麼忙亂呢,你又這樣匆忙前去,十三弟心裡好強著急,反倒於養病不利……”胤禛拉住我,緩緩坐下來。

  他想得是周到的,我現在去無濟於事,也只能添亂而已。胤祥的病情,一年比一年掙扎得更艱難,這次突然的反覆,讓不祥的預感一陣一陣隨寒氣襲來……

  “我真沒出息,連這麼一會兒都撐不完,把個好好的朝會攪壞了……”胤祥的健康膚色已失去那種我看慣了多年的神采,雙頰也微凹下去,還故作輕鬆地向我笑,“四哥准又在罵太醫了吧?”

  心底只覺淒涼:因為一路上,我也在練習更顯輕鬆的笑容。

  “他們活該被罵,這麼幾年了,還一點兒好辦法都沒有。去年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踏入你這座王府來看你,你就好了,今年不知還有效嗎?”

  “哈哈……咳咳……這個自然,不過,你去年來看我一次,就搬走了我一罐十八年的窖藏老酒,今年可得給我留一點兒。”

  “你要是還不快點兒好起來,酒窖遲早要被我搬空了!”我“凶巴巴”地笑道,“這次是特意請方先生來替你瞧瞧的,我總覺得,像鄔先生和方先生這等學問,比那些什麼名醫聖手更通醫理。你乖乖地聽方先生話,然後好好休息,我去翻你府裡酒窖了!明天再來看你!”

  “哎,我府裡哪有那麼多好酒可給你搬的?咳咳……不過虧得你,還記得請了方先生來,我正有些話,打算朝會後請教他呢……”

  叫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方苞,轉身出門。空氣如此寒冷,連人的笑容,都凍得掛不住。

  “方先生,您從雍正元年看過了鄔先生給十三爺的醫案和方子,就一向在替皇上留意十三爺的病,這已經是第八年了,但我看著他生病,卻已經十幾年,這一次,他的病到底怎樣?求方先生告訴我……若消息不好,我不會告訴皇上。”

  方先生抬眼望著壓得低低的滿天黑雲,滿額皺紋溝壑裡,寫的都是憂慮。

  “換作鄔先生,他一定會對我直言相告。方先生!”我央求地看著他,就這樣攔著他在宮門外空曠的雪地裡。

  “公主,老臣打算向皇上求辭。臣今年七十多歲了,人近耄耋,人間的故事,早已看夠,是該回桐城老家,落葉歸根的時候了。”

  “……我明白,真正認識了這地方的,誰願在這裡熬到白頭?但您與鄔先生不同,恐怕,皇上不會願意放你走……說起來,是我從青山秀水的桐城,硬要將先生請來的,不然,先生早該執教弟子,安享林泉之樂了,我……”

  “唉!聖祖皇帝,聖祖皇帝,老臣恪遵諾言,鞠躬盡瘁,奈何!奈何!”

  他望天嘆了一刻,突然對我用無比平靜的語氣,彷彿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十三爺已釀成七情內傷之症。多年來,心力交瘁,內外交煎,十三爺才四十四歲啊!公主瞧見那白髮了?——這次病情反覆,凶險非常。”

  這樣肯定,這樣毫無轉圜。整個人如遭雷擊,險些站立不穩。

  “……就算再凶險……總不至於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

  “外感內傷,已是生意將盡。公主,深秋落葉,乃自然之理,若能熬過這個冬天,自然又是一春,但強求也難啊……”

  蒼老得鬚髮皆白的方先生搖搖頭,微微一躬,轉身離去的背影已佝僂。

  在一天一地的冰雪中站了良久,忽然後知後覺,才明白了多年前,胤祥在冰雪中的心情:我該怎樣去見胤禛?

  瞞著他?但我從來不想對他有任何隱瞞,更不用說,我也從來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他……

  告訴他?不可能!這話,怎能對他開口?怎能?……

  我猜,自己臉上的表情就寫著“什麼都不要問我”。胤禛只是心疼地責怪:“若不是朕著急命人去找你,你還要在雪地裡待多久?你要是也病倒了,朕可怎麼辦?趕緊過來暖暖……”

  方先生似有默契,向皇帝繳旨也不肯多話,只說以前鄔先生開的方子就最好,又另開了一味調養的藥輔助,建議怡親王以靜養為主。但揀了他開的方子一看,不過是些重用參苓的藥——拖日子而已,皇帝豈有看不明白的?

  沒有了胤祥的協助,很多政務直接落到胤禛身上,他深鎖著眉頭陷入整日整日的工作狂狀態,放任我每天去看望胤祥回來後,固執地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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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不知何時起,他們的皇家規矩是,除非臣子已近彌留,要去見上最後一面,否則,皇帝就不能親移聖駕前去看望。胤禛一直緘口不提去看望胤祥,只是咬牙不承認已經到了“這一天”,每當有大臣說起什麼原本是向怡親王交代辦的差,他都一律說:“待得怡親王修養幾日,回來了,你再向他去回便是。”彷彿胤祥只是度假去了。

  怡親王府,皇帝派的薩滿教大法師剛剛做法完畢,滿院還是經幡招搖、神鬼亂舞。

  “……呵呵,大法師怎麼說?”

  “大法師說你嫌棄朝政煩勞,裝病憊賴躲懶,你還有何話說?”

  “呃……那請皇上恕臣欺君之罪,順便賞了臣這幾日假罷。”

  胤祥有些喘,躺在枕上看著我微微笑。

  “可是皇上今天去天壇,為你祭天祈福了。在孟盂寺和白雲觀為你設的法會,也已經開場了。我心急等不得,已經向皇上請旨,從現在起,每天都來逼著你喝藥,看你還敢躲懶?”

  他溫順地笑著:“從在阿依朵家之後,我就沒受過你這般荼毒了,真不敢相信,那時你竟真的每天都凶巴巴地看著我喝藥,還敢把我關起來,逼著我不准走動。”

  “我也不敢相信,有個傻瓜,竟然會笨到把自己凍成一個冰柱子。”

  有時,守在他身邊,燒得暖融融的屋子裡,滲滿了用整個冬天煎熬出的藥香,像空氣裡一隻隻無形的手,奇怪地撥亂著人的記憶……窗外是皚皚白雪封凍的世界,寂靜得能聽見小片雪花簌簌撕落的聲音,我彷彿還身在喀爾喀蒙古,阿依朵家,那異國情調的石頭宮殿裡,在胤祥榻前守著他喝藥,小心安撫他的心事……在遙遠得彷彿世界盡頭的地方,只有他和我,相依為命。

  他好像終於忘記了對這段回憶一向的閃避,孩子般向我浮起一個模糊的笑容。

  “阿依朵,阿依朵呢?怎麼還不來看我?”

  直到此時,清朝和準噶爾部的小規模戰爭一直在斷斷續續,岳鐘麒身為陝甘總督和鎮遠大將軍,正全權鎮守整個西疆、負責作戰,而喀爾喀蒙古為了爭取自己水草豐美的遊牧草場,由策凌和小王子成袞札布初為前鋒,也一直在為大清朝廷與準噶爾打仗。在這種情勢下,阿依朵幾乎等於回到了草原,除了去年與岳鐘麒回京來正式成親,其他時間全都在與自己的夫婿和舅舅、侄兒一起巡守西疆戰場。

  “昨天,我已經派人傳信給阿依朵了,但你也知道,這個氣候,八百里加急也沒用,要把信送到阿勒泰山下,來回怎麼也要一個多月呢。”

  “阿勒泰山?對了,咳……咳……陰差陽錯,胤祥此生竟終沒能,替大清江山……”

  “又在惦記著戰場了?大清朝和大清皇帝胤禛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呢。”我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自怨自艾的“幻想”。

  他半合著眼睛,像是沉沉地陷入回憶裡去,又像是倦意頓生,睡著了。

  我輕輕站起來,躡手躡腳轉身要離開。

  “凌兒,為什麼不把手給我?”他清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一驚回頭,那雙虎眼有一瞬竟重新炯炯生威。

  “胤祥?你說什麼?”幾乎是撲回床前,雙手握住他的手。

  “從喀爾喀蒙古回來的路上,途經草原,大軍當前,你為什麼不把手給我?”

  “呵……”

  我鬆了一口氣,笑道:“那還用考慮嗎?你比我重要多了。如果那時候還拖累你,勢必,我們兩個都得落難了。舍我一個,讓你們都可以脫身,再謀後策,不是很划算嗎?”

  “就算涉險,至少有我和你一起。”

  他突然大力反手握住我的手,聲音沉沉的竟是從未對我有過的嚴厲責怪:“把受了傷的你一個人丟在戰場亂軍中,我還回去做什麼?!四哥要我照顧你,我卻又讓你多受一次苦!差一點兒,你或許就回不來了!”

  “但我終於不是回來了嗎?還好好的。都過去了,還想它做什麼?”

  “怎能不想起?草原一片茫茫黑夜,兩軍陣前金戈鐵馬,眼睜睜看著你摔倒在那裡,我卻就這樣跑了!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急得手足無措地撫撫他胸膛,“你看看我,我好好地在你眼前呢,你就當它是個噩夢不行嗎……”

  “我知道那不只是夢,卻還時時夢見,草原詭秘的星空,夜色中硝煙四起、戰馬嘶鳴,刀光劍影間,你縮回手、還望著我搖頭淺笑的模樣……”

  他雙目圓睜、鼻翼翕張,握著我的手鐵鉗般巋然有力,握得我的雙目漸漸濕潤。

  “我沒日沒夜找了你四天,卻只在戰場上找到武世彪的屍體,差點沒急瘋了……性音最後往酒裡下了藥,讓我胡亂把自己灌倒了,等醒過來,已經在呼倫貝爾,被四哥的人接應回京的路上……凌兒,你沒見四哥那時的模樣,若不是四哥來看我,從門縫兒裡跟我說找到你了,我只有……咳咳……只有一顆心剜出來賠給他罷了!”

  “傻瓜……胡說什麼呢?要是你也落難暴露了身份,誰來賠?或許連今天的雍正皇帝與怡親王都賠進去了……”

  想仍舊乾脆利落地駁回,聲音卻漸漸低了,把頭伏在他握緊之後依然岩石般堅硬的拳頭上,喃喃道:“那樣多曲折,畢竟還是有了今天,你就不能打起精神,仍舊好好和我們一起走下去嗎?……”

  雪落無聲,外面不知哪根樹枝上的積雪堆不住了,“撲撲”砸回地面,驚起呱剌剌一片寒鴉。

  胤祥開始陷入時斷時續的昏迷,有時我來看他,守上一兩個時辰,他也沒有醒來。若他醒著時,我正好遇上了,便有說不完的話,要緊不要緊的只管揀來,絮絮而談。

  “……還記得阿依朵家旁邊的烏布蘇湖嗎?碧藍得跟玉石似的,山對面能看見開著雪蓮的雪山……我跟你說起過嗎?我額娘就生在大雪山塔烏博格達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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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記得記得,你和阿依朵的額娘都生在那裡,那真是個好地方,能養育出這樣的兒女。你想想,連成袞札布初都可以上戰場了,前年他到京城謁見皇上時,儼然有幾分你當年的模樣呢,那個被我故事哄得一愣一愣的小鬼,居然也已經長得英武不凡。”

  “呵呵,和我比?那個小鬼還嫩著呢……不過策凌這麼賣力,準噶爾平定之後,這大札薩克盟長之位,皇上雖一心不願還給策凌了,准還是會傳給成袞札布初的……”

  “因為咱們的皇上,對於策凌當年差點害死我們兩個,依然耿耿於懷?呵呵,這絕對是他的風格,你知道嗎?我一直有個猜測……皇上用策凌到戰場上為前鋒時,一定恨不得他戰死謝罪算了。”

  “哼,那個老狐狸,能給他為國捐軀的機會,已是極大的恩典了,若不是他貪心背德,怎會有你後來遇險之事?所幸成袞札布初這幾年瞧來,一點兒他父親的毛病都沒有,倒還是個草原漢子,不過,這麼年輕的喀爾喀蒙古王……”胤祥笑著搖搖頭。

  “他是聽著我的故事長大的,我覺得他是個可愛的小孩,應該能做好這個蒙古王,你不覺得嗎?”

  “我?我願拿這勞什子怡親王和他去換……真想回去草原啊,你還記得草原的樣子嗎?騎著馬兒不停地跑上一整天,也跑不到盡頭,天那麼幹淨,人也痛快,不高興了,打一架,照樣可以把酒言歡……”

  “怎麼忘得了那樣廣闊無垠的天和地?牛羊、駿馬,兔子野鹿到處跑,熊、虎、狼……什麼動物都有,天上高高地盤旋著蒼鷹……剛到草原,我看見一隻兔子,也開心得能追上半天,你們都笑我。”

  “……身在其中時,非但不覺什麼,還時時怨恨不忿,呵……如今再看,那竟是我這輩子最痛快自在的幾年日子……老天這樣捉弄我們……凌兒,那是四哥冒著性命之險給我們掙來的,圈禁是什麼日子,我太清楚了,哪怕只有三年,也幾乎逼瘋了我。那十年,京城局面暗無天日,四哥如履薄冰,還時時處處為我們兩個擔足了心……要在父子兄弟間灰著心轉圜應付,還要糾正弊政、作養民生,我大清現下才好容易漸漸有了盛世之象……但四哥之苦,天下有幾個人瞧見了?”

  胤祥的聲音漸漸有些痛苦:“……四哥為人高峻深沉,知道他的,又有幾個人?如今卻滿天下明裡暗裡都是道聽途說的誹謗之聲……大哥、五哥早年隨皇阿瑪御駕親征,立下戰功時,我還不過是個毛孩子,轉眼,大哥已經被圈禁了二十餘年。二哥做了四十年太子,現也只剩荒冢孤墳。三哥,三哥自他家的老大死在喀爾喀蒙古,早被嚇破了膽,諸事不管,整天埋頭在故紙堆裡,老得不像樣子,恁他什麼事兒,一轉眼就忘得精光……八哥九哥十哥,十四弟……聽說七哥這些日子身子也很不好……”

  “皇七弟”允佑,舊病復發,的確也已經病得起不來床,太醫那裡傳來的消息很不好……胤祥一一數著,苦笑:“凌兒,你就像是專為來瞧我們兄弟這場笑話兒的。我最喜歡聽你叫我們兄弟的名字,無論是誰,彷彿我們就是鄉里街頭的頑童學伴……我方才沒有叫‘阿其那’‘塞思黑’,四哥須得治我的罪,哈哈……”

  “無論換個多麼難聽的名兒,什麼都改變不了這愛新覺羅的血脈。李世民開創大唐盛世又如何?後世人喋喋不休的,仍是玄武門一場骨肉慘變……”他喘得有些急,被我捂進被子的手摸索出來,央求似的拉住我的手:“四哥只能咬牙走下去,沒有別的路,但這紅塵如煙,看到後來,終不能掌握一物,我們兄弟,所有的心計和爭鬥,最後,不過成為後人的笑柄談資。咳……”

  “不要說了,我都明白。”我乾脆地壓下他的手,轉身喚人,他卻緊緊拉住我,連身子都掙紮著微抬起來。

  “只有你能勸四哥,得撒手時,且撒手吧,操了一世心,竟顧不得自己了,只要無愧祖宗後人……凌兒,帶四哥走……”

  “你……你說什麼?”

  他卻吃力地喘咳著,頹然倒回枕上,面上泛起缺氧的痛苦潮紅。

  奉旨輪流在怡親王府中值班的太醫和一直守在他身邊伺候湯藥的世子們已經一湧而入,緊張地圍攏了他,我怔怔看著他粗重起伏的胸膛和緊闔的雙眼,直到他陷入昏迷,這一天都沒有醒來……

  胤祥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醒著時,也常常迷迷糊糊混淆了記憶,這一天,守了他近兩個時辰,他也沒有醒來,看著屋簷下冰凌融化滴水,我忽然站起來離開,在門口對瓜爾佳氏說:“你整夜整夜地守著他,多少日子沒安穩睡一覺了?太醫世子還有側福晉們都在,你要是比他還熬不住,這府裡就沒了主心骨,不是更壞事嗎?無論如何,記得先照顧好自己……我這就去,請皇上來看他,你稍稍預備一下吧。”

  胤祥原來的嫡福晉兆佳氏在雍正五年病逝了,後來由胤祥指明扶正的蘇完尼瓜爾佳氏當家謹慎平和,為人溫柔惇厚,與我一向也有來往,這些日子她背著人總是吞聲咽淚,憔悴得比胤祥還厲害,聽說要請皇上來“親臨探視”了,拿手絹捂了嘴,微凸的大眼睛裡都是驚恐和絕望。

  “凌兒?”

  一回頭,胤祥正睜著眼,目光有些散亂地四處搜尋聲音來源。

  連忙換起一張驚喜的笑臉,坐到他床前:“你醒了?”

  “我怎麼睡了這麼久?”他一臉迷惑,“外頭天怎麼那麼亮?”

  “那是雪地裡雪映的,還早呢,不急……”

  “外面還是雪嗎?這個冬天怎麼這樣長……”

  “今年倒春寒嘛,但這兩天,天都放晴了,你看樹枝上的冰凌都化掉了,圓明園那些小山的南坡雪淺,都已經化得可以看見茸茸冒頭的小草了。等你好起來,春天就又到了。咱們這次,一定要拉上皇上去草原圍獵,好不好?”

  “四哥?四哥呢?你怎麼不陪在四哥身邊?”

  “他整天瞎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就來看你了……”

  胤祥有些喘,靜靜躺了一會兒,忽然清清楚楚地低聲道:“凌兒,我只怕看不到這個春天了,是嗎?”

  和他漸漸清澈的目光對望一刻,喉中忽然哽住,什麼東西洪水般漫進眼眶。

  “想哭?這兒!咳咳……”胤祥微笑著、喘著,抬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待我走了,就不許再哭了,要好好替我照顧四哥,知道嗎?”

  點點頭,輕輕靠上他寬闊的胸前,眼淚頓時決堤。

  與他一起走過的大漠風雪全部湧上心頭,這個男人,這個曾經讓我覺得總是需要人為他擔心的大男孩,早已長成一國棟樑的雄偉男兒,他寬廣、正直、坦蕩的胸懷,深切的理解和默契,俠骨柔腸的溫柔情意……

  佛祖怎能這樣殘忍?要人勘破這樣的生死離別?!就算時空跨越三百年,我依然注定無法勘破,我將永遠無法原諒折磨了胤祥一生還要將他早早帶走的命運。

  彷彿有流淌不盡的淚水,無聲縱橫蔓延,將他胸前的錦被濡濕了一大片。抬起頭來,他又已昏昏睡去,右手還安慰地輕搭在我頭頂,嘴角揚起一個笑的角度……

  一半明一半暗的光線,勾勒出他依然英氣挺拔俊美的側臉,只是那臉上被歲月寫滿了沉默、克制、滄桑,不露聲色的堅毅和憂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沉倦意……

  高喜兒在外頭輕輕催我,說皇帝又著人來問了,我的目光依然黏住般離不開他沉睡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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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第五十三章 別夢寒

  強迫自己離他越來越遠,踏出怡親王府的每一步,都彷彿有千斤重。

  胤禛只是扶著我的肩,定定地看我一陣,便轉身吩咐人照顧好我,命人備上御輦,立刻趕去了怡親王府。皇帝是該去看他了,他們還有那麼多紅塵俗事要交代,子嗣、王爵、朝政……

  敕造司正好送來了一張用整塊岫岩玉做的大床給皇帝過目,且不說雕琢如何精緻,僅所用的上好玉料,便以幾千斤計,這是胤禛與我商量好,為即將完工的公主別苑所制。想起可能再也沒有機會找胤祥問清楚的,“帶他走”的那句話,心中彷彿從一口絕望的深井裡撈出一絲希望……也許,帶胤禛離開這個吸乾他們心血的權力漩渦,是唯一的辦法了……

  天色都已黑透,胤禛才回來,遲滯的步子、微紅的眼,想必我自己下午回來時也是這般模樣。無聲對望,替他更換下沉重的龍袍禮冠,胤禛看看紫檀書案上堆得小山似的摺子,突然伸手攬住我:“凌兒,朕乏了,暖一壺熱酒來,陪朕坐坐。”

  一盞熱酒入喉,全身感官重新活泛起來,我向胤禛笑道:“你聽,湖面薄冰下,已有水流的聲音,春天眼看就到了。”

  “嗯,十三弟說,等春天到了,咱們一起去熱河圍獵。十三弟,他一直想著草原。”

  “你說過的,他是千里駒,草原才是他馳騁的自由天地。我對初見阿依朵印象深刻,因為那場與馬賊的遭遇戰,是我第一次親身經歷戰場,我還記得胤祥將我護在身後,把手中利刃直直舉過額際,迎向賊寇的英武背影……”

  眼中有淚,趕緊仰頭飲盡一杯酒,假裝被辣得眼淚汪汪的,笑。

  “……他們姐弟兩個駕輕就熟地縱馬砍殺,氣勢竟如此張弛磅礴,讓我這個痛恨的戰爭人,也發現了那種暴力的美,哈哈,壯懷激烈、快意恩仇,豪情蕩胸而來……”

  又飲盡一杯,藉著急湧上心頭的酒意靠在胤禛肩頭:“那次十三爺、十七爺和阿依朵比箭,你知道我為什麼那樣注視他?我發現,他和阿依朵的穩、准、狠不同,在引弓搭箭那一刻,面無表情斜睨著眼前的對手,漫不經心的嘲笑神情,透著無懈可擊的強大氣勢……看著他轉過身去的驕傲背影,竟完全信服了,遠有成吉思汗、近有努爾哈赤,為何能憑一個遊牧民族之力,劍指中原、開疆擴土、睥睨天下……”

  倒光了壺中最後一滴酒,胤禛陪我飲盡一杯,著人重新換了熱酒來,輕輕掠開我耳邊散下的亂發:“那,朕呢?”

  “你?呵呵……”再斟上一杯,已是醉意可掬,“你擁有這樣忠誠的英雄騎士,你是霸主。”

  “霸主?呵呵……”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初見你時,我簡直有些討厭你?”

  “哦?”胤禛淺笑,穩穩攬住我早已坐不定的身體,嬌縱地看著我從他杯中偷抿了一口酒喝。

  “對,就是迎接你從南方辦差回府,第一次見你,散發著那樣冷冽的氣息,那種真正的,男人的傲岸不凡,或許可以說是……早已注定的帝王風範?總之呢,那種對人無形的威壓,瞬間就能打敗任何人,也打敗了我……”

  “……我真的沒有見過,世上還有這樣霸道專橫的人,那種深沉氣魄,只要靠近一點兒,整個人都彷彿被你控制了,簡直嚇人!”

  “怪不得你老是對我敬而遠之,都過了那麼久,還不願接受我……後來呢?”

  醇酒溫溫地滑下嚥喉,人已是眼餳耳熱。

  “後來,後來發生了那麼多大大小小的事,才漸漸懂得了這個世界,明白了你們的生存方式……你只能這樣,你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一著失手,便是萬劫不復……在老黑頭莊子上那幾年,我不能開口告訴你,但我常常偷偷看著你就發了呆……”

  傻笑著扳正他的臉,口齒不清地念叨:“……這山川般險峻的巋然神情,堅毅沉著如磐石,總是完全沒有表情的樣子,眼裡卻有搖曳不定的陰影,彷彿藏了無限深邃的心事。這樣岩石一般的堅定,這樣隱忍執著的柔情……其實我一早就該知道了,無論會發生些什麼,這樣一個男人,誰能拒絕?”

  胤禛的唇輕輕吻在我額上:“謝謝你,凌兒,謝謝你……你醉了,好好睡吧。”

  輕飄飄地被他放到床上,環繞著他脖頸的手卻不肯鬆開:“不!我沒有醉,我還沒有說完。但你知不知道?你的臉上,現在都是疲倦和悲哀,胤祥說得不錯,你就隨我走吧,公主別苑不是已經建得差不多了嗎?胤祥喜歡草原的高天闊地,江南也會很適合我們……我們走吧,胤禛,逃離你們這可怕的命運輪迴……”

  胤禛低低地俯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溫和地撫摸我的頭髮、臉頰,就像哄一個鬧著不肯乖乖睡覺的孩子。

  半睡半醒中,胤禛的背影似乎離開了,他一定是又出去看那永遠看不完的摺子了,我稀里糊塗地跟著他,直到穿過層層紅牆、幽廊,來到一所沉寂的宮房,那個背影微微轉身,卻是年輕的允禟,那樣俊秀瀟灑,又那樣陰鬱蒼白。他伸手握住榻上一位美貌宮裝女子的手,低低叫了聲“額娘”……

  這一幕彷彿會持續到永恆,我已身不由己地迅速遠離,轉眼又來到一條黑暗曲折的小路,路旁開滿了妖異濃豔得近於紅黑色的花朵,花沒有葉,是整片的曼殊沙華,彼岸花,那整片觸目驚心的赤紅,如火,如血,如荼,一直伴著這條路,通向未知的幽冥。無數個透明半透明的鬼魅身影從路上木然走過,都向著同一個方向而去,重重魅影中,只有一個美貌少年,他安靜地獨自徘徊著,向所有人來的方向張望、等待……

  正要叫住允禟,告訴他不要在黃泉路上無謂沉淪了,場景卻一下變得異常明亮,我突然身處廣闊的草原,遠遠有一座高峻聖潔的雪山,眼前不遠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一碧萬頃的海子,水是透徹的藍,是那種無法形容的純淨,繾綣在水天之間的雲彩,有著魔力般的美,令人想飛身撲入那湖中心去,暢快地游向那異常高遠碧藍的天空遠方,或許那裡,就是一切幸福的歸宿?

  馬蹄聲起,才二十出頭的胤祥騎著雪白如雲朵似的踏雲向我跑來,笑容燦爛得耀眼。

  乍然見到他,我還是醉的,手邊不知何時已滿足地抱了一罐酒,向他喃喃唸著不知從腦海中哪裡冒出來的東坡詞:“……還鄉,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胤祥果然下了馬,也坐到湖邊草地上,與我飛觴換盞,喝到痛快時,便枕著胳膊仰天躺在軟綿清香的草上。聽他講起“北冥有魚”,講起草原……做夢似的微微側頭,看他下巴微抬,神采飛揚,語調轉折中是難以盡敘的豪邁與驕傲、自由與快樂……

  晴空與駿馬,雪山與湖泊,遠處,牧羊姑娘清脆的笑聲傳出很遠很遠……一切似乎可以就此定格,永遠留在這惆悵、美好的草原夏日……

  胤祥忽然重新飛身上馬,向我笑道:“額娘喚我呢,我得去了!”

  冷然酒醒,我意識到了什麼,一骨碌站起來,遠處果然有一位身形矯健的蒙裝女子,輪廓依稀與阿依朵相仿,正佇馬等待。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6
八十九

  “凌兒,我喜歡你方才念的詞兒,你說的,不訴離傷……”胤祥的笑在陽光下美好得讓我睜不開眼睛,但心裡已然明白過來,腦中有瞬間轟然的空白,一口氣接上不來,心痛到窒息。

  “……記得我說的,帶四哥走。我去了!哈哈……”

  策馬揚鞭,向著草原深處,他就這樣頭也不回的騎馬大笑遠去了。

  心臟撕裂般劇痛,掙紮著才喊出一聲:“胤祥別走!”胸中腥甜上湧,坐起來“噗”一口都吐在被縟上。

  胤禛早被驚動,高喜兒和宮女也跟著急急跑進來,見我抓著被子坐起發呆,紛紛驚呼失措。

  “快去傳太醫!快!凌兒,你怎麼了?不要嚇朕!”胤禛沉著嗓子,幾步坐到床沿,雙手環抱住我。

  這才想到他們在驚呼什麼,低頭瞧見,一口心血都咳在藕荷色龍鳳呈祥錦被上,悚目驚心。

  “我不要緊!是胤祥,他剛剛來向我告別……”怔怔看著胤禛緊張得收縮的瞳孔,“胤祥,他走了。”

  胤禛低頭認真地審視了我幾秒,轉頭吩咐:“常備著有現成的人參固本丸,去取一丸來給你凌主子服下。”

  說完什麼也不再問,只是把我的頭輕輕靠到他胸前,彷彿在等待什麼。

  果然,高喜兒剛取來了藥丸,遠遠的急傳雲板聲已經從圓明園外一路響起,少時,李德全慌慌張張跑進來,帶著哭腔跪伏在地:“皇上,怡親王……怡親王沒了!”

  胤禛沒有動,也沒有開口,抬頭見他繃緊了大理石雕般蒼白的臉,呼吸也彷彿停止,只有喉結的滾動流露出他心底剎那間承受的山崩地坼般的巨創。

  將十指與他的緊緊交握,過了一會兒,胤禛才用極端克制但依然微微顫抖的聲音,彷彿異常平靜地緩緩吐出幾個字來:“朕,已經知道了。”

  春天到來得很快,積雪消融之後,樹枝上吐出一個個綠色嫩芽,天空也一天比一天更藍。

  皇帝輟朝三日,數次親臨怡親王府靈前奠酒,怡親王被追封了生前一再拒絕的“世襲罔替”鐵帽子王,幾位世子分別繼承了怡親王、貝勒、貝子的爵位,葬儀也前所未有的隆重。金匱的板是以前從雲南好不容易找到運來的千年木,存在庫房,只準備給“上用”的,木質堅實無比,叩之錚然有金石之聲。裝裹遺體用的陀羅經被是金匱中必備之物,由西藏活佛進貢,黃緞織金,五色梵字經文,每一幅都由活佛唸過經、持過咒,名貴非凡,亦為“上用”。

  小殮,大殮……於淶水縣水東村一塊風水絕佳之地,單獨修建怡親王園寢。連“最後一程”,胤禛也為胤祥預備了一百二十八個人抬的“大槓”,這向來是只適用於皇帝一人的典儀,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

  怡親王的整個喪儀,我都沒有出現,也不關心。

  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再也不會有帶著雪山純淨空氣的雪蓮千里迢迢送到我手中。胤祥再也不會和我們一起看到今後每一年的春天。

  我答應了胤祥的,他走了,我還要替他照顧胤禛,我不能哭。

  “公主!公主!”李德全身邊的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衝進院子,“皇上氣壞身子了,公主趕緊去勸勸皇上吧!”

  驚得渾身一悚,慌忙帶著他就出門往怡親王府趕,路上聽他細細解釋。原來皇帝下旨,所有王公大臣每天都必須到怡親王靈前一祭,今天,誠親王允祉原本就遲到了,又被胤禛親眼看到他在嘻笑閒話,頓時天威震怒,以靈前不敬之由,立刻要宗人府將其拘禁,交由眾王大臣議罪,但胤禛自己,也因突然暴怒而手顫頭暈,幾乎站立不穩,現場一片混亂。

  趕到淒淒慘慘一片素白的怡親王府時,張廷玉和鄂爾泰兩位首輔大臣已經穩住了場面,誠親王已被帶走,只有胤禛咬著牙,坐在胤祥靈前,將頭伏在案桌上,粗重地喘著氣,所有人和太醫都緊張地看著他。

  “胤禛,胤祥就在我們眼前,雖然隔著棺槨,但你知道,如果他能說話,他會怎麼勸你。你也知道,你這個樣子,會讓他走得多麼不安。”

  胤禛茫然地抬頭看了看素白靈旛後,燙滿金字經文的金匱:“十三弟……”

  “你知道,我之前每天來看胤祥時,他都說些什麼嗎?他一直在擔心你,他要我帶你走。”

  “凌兒……他要你,帶我去哪裡?”

  輕輕牽了他的手站起來:“他還要我告訴你,得撒手時,且撒手。”

  “得撒手時,且撒手?”

  示意李德全趕緊備好御輦,我半攙扶著他,一邊絮語,一邊向外走去:“你知道胤祥的善良,他擔心地數著你們每一個兄弟,他還說起他的三哥誠親王,說自他家的大世子死在喀爾喀蒙古後,早被嚇破了膽,諸事不管,整天埋頭在故紙堆裡,老得不像樣子,恁他什麼事兒,一轉眼就忘得精光……你原本也知道的,對不對?誠親王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腦子不好使,病糊塗了,胤祥不但理解,而且還憐憫他,胤祥不會怪他的……”

  御輦輕輕搖晃著,胤禛痛苦地看著我:“真的嗎?胤祥不會怪他?”

  “不會的。”我肯定地說,“相反,胤祥會怪你,他對我說‘四哥之苦,天下有幾個人瞧見了?我們兄弟所有的爭鬥和操勞,都不過是後人的笑柄談資’。”

  “十三弟……”

  “胤禛,還有誰會懂你這殘暴背後藏著的,是痛徹心扉的情義?他們只看到,你是個冷血無情、迫害手足的暴君。你值得嗎?”

  “凌兒,我真是累了……”

  “那就罷了吧,你也撐得夠了,何必還做這個賣力不討好的惡人呢……”

  “罷了,罷了……”

  早已習慣了雍正皇帝鐵腕統治的王公大臣們,看見皇帝又要對自己兄弟下手了,按照“慣例”,麻木不仁地將誠親王定下大罪。經宗人府及諸王大臣等議,允祉有不孝、妄亂、狂悖、黨逆、欺罔不敬、奸邪、惡逆、怨懟不敬、貪黷負恩、背理蔑倫等十罪。按照這些罪名,就算“議親議貴”可以減刑,結果也是要麼賜死,要麼圈禁。

  議罪結果遞到皇帝手裡時,“皇七弟”允佑薨逝的消息也傳來了。病榻上的胤禛看了看他們擬出來的長長議罪摺子,不知該笑該怒,神情奇怪地變幻了一陣,將那摺子輕飄飄地扔到一邊,囑咐“燒了它”。

  誠親王只被革去親王爵,交給其子照看,在家中讀書養老,雖然他才五十歲。儘管如此,以他病弱的身體狀況,還能讀上幾年的書,也實在令人堪虞。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7
九十

  胤禛又病了,間日時發寒熱,飲食大減,夜不能寐。自雍正四年那場病之後,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場大病。

  我開始明白,原來他們這群兄弟,才是真正的宿世冤孽。

  雍正皇帝一生兩次大病,一次是他的八弟、九弟死,十弟、十四弟圈禁,還有一次,是他十三弟的離去。

  無論愛之深切,還是恨之深切,都讓胤禛累入血脈,傷入骨髓。

  胤祥說得不錯,沒有什麼能改變他們同屬愛新覺羅血脈這個事實。

  “胤禛!胤禛!”我慌慌張張迎出藏心閣,一把拉住他的手:“聽說,今天朝會後有官員薦舉了什麼著名的道士,道士還進呈了丹藥?!給我瞧瞧,在哪裡?”一面說,一面緊張地打量著他身上所有可以放東西的地方。

  “怎麼了?”他發熱了兩天才剛退,又硬撐著去見人辦事,此時一臉僵硬的疲態,也被我帶得緊張起來。

  揮手退走了侍衛,更衣坐下來,他轉眼示意,李德全果然從胸前掏出一個刻著太極八卦的精緻小盒子呈給我,打開來,是十粒朱紅堅硬的小藥丸。

  “你聽我說。”將那盒子緊緊攥在手裡,以一種急切央求的姿態跪伏到他膝上,“我原本恨不得一把扔進這湖裡的,但我一定要徹底斷絕這個可能性——你不會服用它們吧?”

  “只是姑且聽之而已,朕還沒有糊塗到求道問長生的地步,凌兒,怎麼值得你如此緊張?”

  不,雍正皇帝死於服用丹藥,留給後世笑柄?這不會發生!我不會讓它發生!

  “你聽我說,那煉製丹藥用的汞和鉛,對人都是劇毒,哪怕用量極少,一時不會致命,時間稍長,也會讓人神志遲鈍,用量稍多,立刻就會傷人性命!無論什麼道士,說得怎樣天花亂墜,丹藥之毒,都是不會變的。不論你有什麼打算,哪怕你根本不打算理睬他們,你也得讓我做個試驗給你看。求你!”

  “呵呵,凌兒,你一向有出奇的點子,朕先准了,你倒說說看,又有什麼新玩意兒?”

  “這不是鬧著好玩兒的,胤禛。”捕捉到他持懷疑和並不嚴重態度的細微神情,更加確定這是必要的:“下旨給那些道士,讓他們留在京城附近道觀中,告訴他們,需要他們進貢的是御用丹藥,我們就在圓明園中,找幾隻小動物做實驗,獵犬、鳥兒、鹿……用量少也可以,直到……直到你徹底相信我說的,丹藥有百害而無一利!”

  “我原也並無認真打算聽信他們,你說的法子有道理,且試一試便是了。”胤禛將我拉到他身旁坐下,笑道。

  “千萬不要聽信他們,這不僅是試一試的問題。”我擔心得緊緊抓住他的手,“胤祥走了,我只得一口心血送他,若有一天要與你分別……除非我先走,不然,只有隨你而去罷了……”

  胤禛緊了緊環住我身體的臂膀:“還未偕老,先言離別?朕不許你這麼說。”

  “但我怕你因為胤祥的離開而對未來心生疑慮,讓那些道士有機可乘……胤禛,傷害你們健康的,不是別的,正是永無止境地消耗著你們心力的權力之爭,你就隨我走吧,你也操心夠了,朝局已有起色,弘曆也已經長大……”

  “呵呵……凌兒,你是擔心,朕也會怕死吧?哈哈……”

  胤禛突然豁朗地笑起來,這幾乎是自胤祥病情反覆以來,他第一次笑。

  病中的沉重陰冷在笑聲中散開後,他依然是那個傲岸睥睨、氣魄懾人的霸主。

  “呵……凌兒。”胤禛笑得喘息一陣,漸漸靜下來,“你不記得了?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

  “胤禛……”

  他輕輕掩住我的嘴:“朕明白你的擔憂,但朕之即位,乃天命所歸,來去俱有天意,有何可懼?朕還不至於昏聵至此。你要試驗丹藥,朕很贊成。但,待朕幾時閒下來,再陪你去南方的別苑,住上一陣子,好嗎?你雖看表面上,這幾年朝局略有起色,但暗中虎視眈眈的,還大有人在;十三弟這一去,朝中少了中流砥柱,朕也心緒大亂……”

  他尋求安慰似的把臉輕輕擱到我頭頂:“……弘曆才二十歲出頭,政務閱歷尚淺;朕推行的改革才初見成效……你瞧瞧,朕如何離得開?”

  這一時,或許的確離不開,他需要時間準備和接受。但從現在起,我會盡餘生之力,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實現胤祥最後的囑託——帶他離開。

  門外傳來通報聲:“皇上,十七爺來了。”

  果親王允禮行過禮,捧著一個外形熟悉的木盒子,無言交到皇帝手上,神情哀戚得有些茫然。這些日子他都是這樣訥訥的,彷彿人變得遲鈍些,就可以不用去接受那個事實。

  “凌兒,十三弟年前遣往西邊兒去的,怡親王府親兵校尉隆格,今天才剛剛到京……”胤禛說著,看也不敢看似的,將那木盒子轉手交給我。

  胤祥,他就不能忘記一次嗎?還是他原本就如此期望,這最後一朵雪蓮,被捧在我手中,讓我彷彿捧著的是他那顆依然赤誠得灼手的心臟?

  人已去,心還在,讓生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只有冰上純淨得透明的雪蓮,向我們脈脈無語盛開,一如往年。

  胤祥要“上路”了。

  京城郊外,春色爛漫,草色青青,時有鳥兒啼鳴啾囀。白色的隊伍長得似乎永遠走不完,在送靈隊伍的中間,一百二十八人“大槓”抬的胤祥金匱後,御輦掛上了白布縞素,胤禛和我,正送他這最後一程。

  已送出三十里,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前面不知為何有些騷動,胤禛濃眉一挑,已是凝結了一身冷冷的怒氣。

  還來得及未問個究竟,忽然響起一把悠揚哀傷的女聲,隨馬蹄聲而來,用我從未聽過的悲愴歌詞,唱起了我永遠無法忘記的蒙古長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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