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54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1
一一一

  那個人會是誰?總之,已經永遠不可能是我了?

  ——我一定是生病了,簡直病入膏肓:驕傲和憤怒冰凍得冷入骨髓,想要她的念頭卻火焰般燒灼著全身的血脈。

  她走了,八哥輕輕拉拉我,示意我隨眾人一起恭送良妃娘娘回宮。

  所有人都向一個方向去了,他們要完成送走娘娘的禮數,一會兒還走不開。

  別的都不記得,我只知道她在那裡,躲在戲台後面,那不願讓人看見的角落。

  向那裡走去時,我並不確定自己要什麼,隱約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見到她,否則,我會被自己心頭這把火,焚為灰燼……

  想見到她的念頭越來越急切,有些什麼人在擋路?在說著什麼不相關的話?我恨不得把他們都踢進地獄。

  那時的我,是真的不懂……

  對一個女子,還能做什麼?還能說什麼?我已經無計可施。她讓我無計可施。

  我迫切地、認真地問著她,她依然瞪大了小鹿般的眼睛,卻依然答不上來。

  身邊卻總是有些什麼人,反反覆覆礙手礙腳,耗盡了我僅剩的耐心,用最順手省事的方式解決掉一切打擾我的人,我專心地……專心地向她表達……

  如何對一個女子表達,我前所未有的、全心全意的渴望?

  我只剩下這一種最後的、本能的方式……

  彷彿是在一場永遠記憶朦朧的夢中,擁有了她的喜悅,如此強烈。

  八哥居然在大吼,她雪白的肌膚脫手而去,神情和我的喜悅似乎很不協調……

  那個錦書不知道為什麼躺在地上,八哥、四哥他們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看著我,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如此淒厲的哀呼,叫得渾身血脈無比暢快的我都莫名其妙起來……

  那晚唯一還記得的,就是和十三弟狠狠打了一架,我需要不停地向每一個試圖阻撓我的人聲明:“凌兒是我的人了!她是我的!”

  被冷水澆面,我一個激靈,頭痛欲裂地醒來。誰?!我要殺了他!

  只有八哥站在床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糊塗了一陣後,第一個記起她。昨晚她成了我的人,她呢?她不在身邊,我開始滿世界找她。

  府裡所有人都支支吾吾、畏畏縮縮,八哥板著臉,命人給我洗漱穿衣,董鄂氏、魏大隻好帶著一群侍婢跟著我轉來轉去,四處找她。

  遍尋不獲。還來不及逼他們告訴我昨晚還發生了什麼和她躲在了哪兒,我被穿戴整齊了朝服,八哥拽著我,命小廝親兵把我撮弄上了他的親王坐轎。

  “八哥知道,你定記不起今兒還要早朝。朝會上好好站班兒吧,別教皇上再瞧見你失儀。”

  八哥的神情讓我想起了什麼……昨晚他們這樣看我來著……

  皇阿瑪似乎有些疲倦,所以朝會時間不長,低頭站在那裡,漸漸想起了無數個片段……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我的凌兒呢?

  十弟和十四弟神色古怪,八哥不理我,四哥遠遠地讓人死命拖走了要向我走來的十三弟。沒有人告訴我,凌兒呢?

  焦躁地獨自上馬飛奔出宮,不知要往哪裡找她,還在前門大街上,十三弟正獨自被一群親兵拖著馬往他回府的方向走。

  他的左眼都青了,下巴也破了,我才想起來伸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昨晚我們打架了,然後我被人胡亂拉走……凌兒呢?

  “凌兒呢?”我氣急敗壞地向他大吼。

  “你敢再提她的名字!”隔著這麼遠,十三弟幾乎是同時向我咆哮。

  要不是中間隔著這麼多侍衛親兵小廝,我們已經衝到一起,痛快的打上一架了。

  “是不是你把我的凌兒弄走了?你給我說清楚!把她還給我!”

  “畜生!誰是你的?你這個……”

  “十三爺,再怎麼說,咱們九爺是您的親哥哥不是?您說話可得留心!”我身邊的布措是也是宗室子弟,從小隨我們兄弟一起長大的,當下大聲駁道。

  “你說什麼?!”十三弟身邊有一群專門和他舞刀弄槍的蠻子兵,立刻和我的人對峙起來,開始推推搡搡。

  凌兒被藏到哪兒了?是他,還是四哥?他們敢搶我的人?

  混亂中,離得最近的侍衛已經打起來,最著急紅眼的我和十三弟卻始終被他們隔開近不得身,善撲營的一個下等校尉帶兵巡邏到此,想要攔阻,正好被我結結實實一個巴掌扇到臉上。魏大不知何時又帶了家丁趕來,前門大街早亂成一鍋粥,最終,被德楞泰帶了皇阿瑪的金牌來,把我們一併弄去了暢春園。

  我向皇阿瑪問起她,我向所有人問起她。

  皇阿瑪最後溫和地沒有說話,但罰我在宗人府監禁三天閉門思過,罰胤祥去上駟院洗了三天馬。因為我們打架嗎?不,皇阿瑪還是沒有明白,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凌兒,無論如何。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1
一一二

  董鄂氏帶著魏大和家人到宗人府接我,兩隻眼睛腫得桃子似的:“……宜妃娘娘去向皇上代爺和十三叔一併兒求情,皇上也不肯,娘娘說,爺一準兒是把皇上氣壞了,擔心得什麼似的,急得犯了心疼病……”

  問明白了董鄂氏,凌兒確實不在我府中,那天也沒有隨我一道被送回府,人彷彿久病發熱燒壞了腦子,越發糊塗了,渾渾噩噩做夢一般到額娘宮裡請安。

  剛剛跪到床前磕個頭抬起身來,“啪”一個耳刮子火辣辣落到臉頰:“胤禟,你這沒出息的東西!”

  還在發呆,額娘已一把摟住我,泣不成聲。

  “……禟兒,你怎能在這時節犯糊塗?你們不是也在瞧著嗎?皇上現在是如何待二阿哥的?沒錯,他這太子已經被廢了,但皇上可曾罪責他?還有十三阿哥,更是沒事兒人一個。可見後頭怎樣,還難說得很,皇上現在,正一點兒不落地挨個兒看著你們兄弟呢。皇上最恨你們兄弟惹他心煩,你就不能聽額娘的話,乖覺幾日嗎?別再嘀咕那什麼凌兒了,額娘剛剛替你瞧好了一個,瑪納哈家寶貝得什麼似的小女兒兆氏,人才極難得的,過些日子娶進府,我看抬個側福晉也不枉。你現在,就好好去向你皇阿瑪謝恩,什麼都不許再提,知道嗎?……”

  身上還帶著額娘的絮語和眼淚,轉頭又去向皇阿瑪請安,皇阿瑪沒有說什麼,只是定睛多看了我少時。從宮裡出來,打馬直奔八哥府,十弟、十四弟正好都在。

  “……果然是四哥帶走了凌兒?他憑什麼把她帶走?凌兒是我的人!”

  初夏了,綠意沁入窗紗,八哥專心地看著一批書信,偶爾提筆寫上兩句,一臉恬靜。我的焦躁如泥牛入海,使不出半分勁兒來,憋得人發狂。十弟和十四弟端著茶互相看看,一臉尷尬。

  “呃……九哥,你急也不是辦法,四哥如今也奇奇怪怪的,誰都跟他搭不上話兒,我看,不如就先擱下來看看他的章法……一個女子而已嘛……”

  “她不僅是個女子而已,你們怎麼都不明白呢?她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一夜你沒有看見嗎?她坐在月亮底下,你們沒有看見她的魂魄映著月光遺世獨立?十弟你說!”

  十弟瞪著眼看我焦躁地走來走去,果然無語。

  “九哥,到今天聽你這話,我才信了,真是魔障……但你,唐突了佳人了。”十四弟平抑的語氣裡,並不掩飾他的不滿和遺憾。

  “……還有那錦書,可惜了的……”十弟見他這樣說,也連忙小聲附和了一句。

  “那不過是一時錯手而已!八哥,你說個章法啊!”

  八哥這時寫完一頁紙,拈起來看了看,不慌不忙擱下筆,活動著手腕,語氣生硬地問道:“為個丫頭,你還需什麼章法?娘娘壽宴那天,你怎麼沒先想想章法呢?”

  “遺世獨立?好個佳人……”八哥冷笑著想了想,氣得臉色漸漸發白,“昨夜額娘壽誕,是自我出宮建府後,良妃娘娘第一次到我府上,也是自我晉位親王后第一次到這廉親王府慶壽,天下多少雙眼睛盯著?而你是何等身份,做的卻是什麼事兒?你指望皇阿瑪不會知道?——丟盡了皇阿瑪的臉!”

  我那好脾氣的八哥,完美的八哥,永遠對人未語先笑的八哥,就算對街頭乞兒也和顏悅色的八哥,天大的事情也不形於色的八哥……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發火。

  “哼……漢武帝之陳阿嬌皇后,未得之時,欲以金屋儲之。末了呢?紅顏未老便已厭棄冷宮,落得個‘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而已!你以為你這算什麼?情深所致?十弟說得不錯,那不過是個女子而已!第一次有你求之而不得的物事,還偏偏是咱們最碰不得的四哥的人,你一時逞強使氣而已!你沒看見那個凌兒對你痛恨入骨的絕望模樣?和上次老親王的珊瑚樹一樣,原不該你得的東西,搶到了,也砸碎了,滿意了吧?連殘局都自有人替你收拾,還待怎樣?”

  我原以為,八哥只要還肯對我發火就好。但這冷冷的一字一句,就像他用涼水潑醒了我的宿醉般有效,我彷彿才從夢遊裡醒來,發現夢中的一切都真實發生了,只是,現實的走向,為何與我“夢”中想要去的方向,南轅北轍?

  想起這些日子記起的,那一夜越來越多的細節,想起凌兒哀切得不真實的容顏,胸口堵住般無法呼吸。是什麼讓我與她身體髮膚如此親密時,心情卻像隔了數百年時光般,遙遠得彷彿毫不相關?八哥的話連接起了所有的片段……

  大約見我呆呆的不能言語,十四弟輕聲道:“八哥,如今責怪九哥也於事無補,不如想個法子,趕緊結了此事。”

  “唉,十四弟,如今連四哥都這樣,我竟也不能責怪九弟了。四哥那個人,要犯起渾來,我看比九弟也不差,如今咬緊了牙,不睬人、不說話,水潑不進。要說,依九弟這混賬性子,做出這等混賬事,總還想得通,可四哥也這樣兒,真是破天荒第一遭兒!”

  八哥站起來,取火漆臘封親手封著信,看也不看我的說著:“你們說九弟著了魔障,我瞧,四哥倒更像是中了魔障來的。——瞧著吧,你和四哥要都這樣兒,皇阿瑪就該說話了。”

  “皇阿瑪?他老人家會出來決斷?那准該把凌兒還給我吧?”我暫時又有了一線希望,只要給我時間,我就能以我所有的一切向她挽回……

  八哥有一陣沒有說話,低頭喝了一會兒茶,只丟給我一句:“等著瞧吧。”

  時近夏日,身處壓水樓台也能感覺到炎炎地氣日漸蒸騰,我獨自枯坐,心底一時涼如冰窖,一時又幾乎在沸騰。已近半月了,除了我,一切都異常平靜,每個人都那樣麻木,他們還是不明白嗎?我怎能等待?好幾次想堵住四哥,他都面無表情,甚至看也不看我的走過了。八哥說的話是這個意思嗎?若非親見,絕不會有人相信四哥也能這副做派,凌兒是我的人,他卻……這會讓皇阿瑪怎樣想?他再不將凌兒還我,皇阿瑪定會遷怒於凌兒,忽然,刺耳的絲竹聲起,午後的書房外,竟有人敢如此聒噪,我怒極,陰陰一笑:“外頭什麼人連爺的話都不聽了?綁起來,給爺放到院子裡曬曬日頭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1
一一三

  “啊?”魏大囁嚅道,“爺……這是……”

  “是誰?難道連爺的話也能不聽?!”

  董鄂氏一掀簾子,急步進來福了福道:“爺!是妾身的主意,您息怒!這些日子您心情不好,天氣也燥,爺從前不是最喜歡弄琴、璧月兩個唱曲兒嗎?說有江南煙水潤物無聲之妙,妾身想……”

  “想什麼?本貝勒沒有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嗎?把她們綁出去!”

  董鄂氏急得一屈膝跪到我椅前,淚水盈眶:“爺!您這是要責罰妾身嗎?您就算再急什麼事兒,也不能這樣氣壞身子啊,這才幾天,擷翠箢裡月顏丫頭給綁死了,完顏氏房裡的丫頭鳳兒是不懂事兒,可也跳了井,雖說只是兩個丫頭,到底也是人命罪過啊!爺這個樣子,連宮裡頭都知道了,宜妃娘娘千叮嚀萬囑咐,妾身實在是不知道還能怎麼勸著爺了……爺要是不喜歡,妾身這就讓弄琴、璧月兩個走……”

  宮裡頭也知道了……我重新靜下來,冷冷道:“什麼弄琴璧月?沒的玷污了些好名字。都滾!”

  董鄂氏轉身向魏大揮揮手,依舊跪在面前,拉著我手咽聲懇求:“爺,宜妃娘娘做主的那位兆氏妹妹,不日就要進門了,爺這樣子叫人可怎麼好呢?再怎麼著,爺也不能讓萬歲爺和宜妃娘娘操心難過啊……”

  這才想起,還有個額娘上次說的,瑪納哈家的小女兒兆氏。瑪納哈是我額娘娘家近親、也是八嫂族中的人,當然也是我愛新覺羅家的親戚,額娘一心要替我尋一個她中意的側福晉,現在尋到了,是故急著讓我迎她進門……

  “哐啷”“嘩啦”亂響一片,我躁亂中起身踢翻了些什麼東西,看也懶得再看,出門打馬向宮中去了。

  在額娘宮中磨蹭了一下午——要我迎什麼兆氏進門,除非先把凌兒給我。額娘無奈,只得答應先替我打聽看看。

  不安地等了一夜,第二日下朝,正要直接去額娘宮中問消息,李德全悄悄叫住了我和四哥。皇阿瑪似笑非笑瞅瞅我們,說要去四哥書房看看。

  不用鏡子,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面無人色。

  無緣無故,皇阿瑪親自去四哥書房做什麼?凌兒應該就在那裡。

  更何況,皇阿瑪輕裝簡從,卻帶了敬事房太監和善刑司掌刑太監,小太監手裡盒子拎著什麼?毒酒還是白綾?

  不用這些跡象,我也早該知道,這會是皇阿瑪的解決之道……想起八哥高深莫測的“等著瞧”,我早該明白……

  看看四哥木然僵硬的動作,勉力克制的神態,比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只要他肯把凌兒給我,一切原本都還有可能挽回的,我們都是罪人……手足都冰涼麻木了,什麼都來不及細想,人已恍惚,讓我上馬,我便上馬,要我走路,我就走路,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路被撮弄到四哥府的。

  又見到她,人才重新活過來。佈置簡陋得不像話的房間內,她挽一把青絲如雲,紅顏已蒼白,奇怪而平靜地看看一身尋常打扮的皇阿瑪,視線落向被皇阿瑪攔在門外的我們兄弟兩個,原來晶亮的眼眸彷彿蒙著一層迷霧,卻瞬間清清靈靈認出了皇上身份。

  門被關上,我直瞪瞪的目光無法移動,身邊的四哥也如泥塑木雕,房間裡有低低語聲,凌兒的笑聲卻響起,她笑得輕靈、蕭索、釋然。

  這笑聲,是對我幻想的最徹底粉碎。她證實了我的罪衍,從此惶惶餘生,將再無處可為我沉淪的靈魂贖罪。

  皇上又親手拉開了門,他雙眉皺得很緊很緊,神色哀傷。小太監托出了毒酒,凌兒目光掃過,卻向我蒼白地微笑,彷彿在安撫一個惶恐的孩子……

  皇阿瑪將我們關在暢春園一整天,身邊的人說我在流淚,她最後那個蒼白、厭倦的笑,卻始終在我眼前揮之不去……對罪人,這笑,比怒罵、責罰、千刀萬剮……更撕心裂肺。看到這笑容的那一刻,一腔魂魄再無可依,人彷彿也已隨她去了。

  賜過晚膳,皇上才放了我們走,胡亂拉過一匹馬,瘋跑向左家莊化人場。

  遊魂般遊蕩在左家莊化人場外的荒野裡,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夜深,雨點先是稀稀落落,漸漸大雨滂沱。

  仰面倒下,任由大雨洗刷,若那精靈的笑靨已經從此成灰,讓我就此死去,化成一股灰,交給狂風,將我吹散,交給大雨,將我沖走。

  ……

  八哥在幾乎遮不住什麼的傘下,低頭看我,大雨淋濕了他的白衣,目光是洞穿我心的憐憫。

  自從那個大雨的深宵,八哥帶人將我從左家莊化人場弄回府後,我被額娘派來的親族和侍衛嚴加看守起來——新娶的兆氏要進門了。

  處處房舍物事點綴裝飾著大紅,在眼前鮮血般刺目。除了我,沒有一個人記得她。就像有一把鈍刀子在時時刻刻絞我的心,痛得木著臉繃著唇,整日呆滯的沒有任何言語。

  董鄂氏不知什麼時候被我踢傷了手,強撐著還在打理府中事務,準備迎側福晉進府,我木然看了不知正在說什麼的她半晌,她卻突然拿絹子捂著臉,扭頭哭了。

  兆氏雖為側室,仍從正門進府,各項禮儀自有人打點熱鬧,用額娘的話說,不能委屈了她。

  鼓樂喧天,笑語盈耳,這些愚蠢的人為何起鬨鼓掌?精靈般的她,竟無聲無息,死得如此卑微。

  由得人擺弄到夜深,新房內,床沿坐著等我揭起紅蓋的新人,紅燭搖曳,映得房中大紅“喜”字如一個殘酷嘲弄的猙惡表情,驚得木木的我一身冷汗,倒清醒了幾分。

  我只是不知該怎樣疼愛她才好。怎樣才能告訴她?而她最後那個笑,已是對我恨極無奈?

  回頭只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我依然身處錦鏽叢中,繁華世界。她呢?推開門,只才初夏,窗外的夜晚涼意沁人,竹梢風動,月影移牆,說不盡的淒涼冷漠。

  走出新房,到馬廄牽了我的菊花青,在側門守衛家丁的驚呼聲中衝進黑夜。

  不知道要去哪裡,胡亂扯掉身上的喜服,我只是想找她。風骨傲人的她,沉靜狡黠的她,爛漫嬌俏的她,才是今夜本該坐在我新房中的女子。

  要到哪裡才能找回她?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1
一一四

  無法克制自己回想她的每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狠狠捶著自己的胸膛也無法緩解心口真實的疼痛,最後從馬上翻落下來,向著郊野蒼茫的黑夜痛號。

  在一次又一次四處找尋爛醉在荒郊的我之後,八哥告訴我,四哥為她建了一座墓,就在四哥京郊的莊子上。

  “……據說,那座碑文詞兒也好、字兒也好,一首《葬花吟》,悼的是叫做凌、錦的兩位姑娘……”

  就像近於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我總算有了去處,八哥總能讓十弟、十四弟在這裡找到我。

  我來向她告罪。

  為我懦弱的愛,不敢承認,不願懂得,只知粗暴佔有。

  若上天肯讓我就像從前那樣,一直遠遠地看著她,只要看著她就好,甚至永遠不需要讓她察覺我的注視。

  只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代價來讓我醒悟?

  一次次醉倒在她的墓前,靠在碑上,便能盹著一夜,醒來發現,芳魂並不曾入夢,失望之下,別無他法,只得再次把自己灌倒罷了。

  也有清醒的時候。因為八哥總是能及時找到我,他竟從未讓我錯過每件正事、每次朝會。

  但同樣一個天地,在我眼裡已經完全不同。

  越清醒、越悲哀、越沉默,這是之前的荒唐歲月裡,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受,或許她去了,我才發現靈魂已被她左右——從前那個我曾經離不開的,人群中的熱鬧喧囂,如今只讓我遍體發寒。

  八哥不但將這地方告訴了我,還令人四處傳出消息,更示意幾個官員請上名士文人前去她墓前會文,如此幾次之後,京城那些無聊的附庸風雅之人竟紛紛看上了這新典故,“花冢”之名不徑而走。

  我以為,只是為了阻止我再流連於花冢,卻要害得這裡如此喧囂,不是會煩擾她嗎?

  八哥笑道:“九弟,你現在不通得很,祭奠一個人只在心意,哪裡就非得到什麼地方才行?你天天醉死在花冢,日子長了像什麼話?莫非又要逼得皇阿瑪連那花冢一併掘了乾淨?”

  我噤聲。

  痛悔無地,並非只為愛而不得,而是她竟抱著對我的恨意無辜死去。愚蠢的我一向以為自己無所不有,如今,我欲以我的所有向她贖罪,卻無處可贖,什麼也換不回她……彷彿一場噩夢醒來,無跡可尋,只剩她清晰的音容笑靨,如同無形的刑具,時時刻刻攝魄追魂,折磨我心。

  自今後,夜夜聽三更鼓漏敲過,想起要握她的手,教她彈琴;要聽她唱歌,讓她把那些詞兒中曲折委婉的心曲向我傾吐;要攜她月下泛舟,細細品嚐她的晶瑩剔透;要……想起所有還來不及的一切,已經永遠不會實現……燈燭下看飛蛾奮不顧身撲向火焰,不知我還能賴何熬過餘生?

  從此飲酒,只求速醉。

  康熙四十八年。

  一部分魂魄隨她去後的我,不過行尸走肉了,不但時時只覺游離於塵世之外,一切與我再不相干,而且,常常身邊人一時沒看住,我已不由自主遊蕩去了花冢。

  深秋葉落,時有朔風捲起,十四弟和十弟找到我,一把拉著我就要走。

  “……八哥在府裡等著你呢。”

  “凌兒!凌兒!”糊塗醒來,抱住冰涼的石碑不肯鬆手。

  “九哥!”十四弟蹲下身子攙住我,無奈輕聲安慰道,“兄弟們什麼時候不讓你陪她了?只是你瞧這天兒,要下雪了,你要是凍壞在這裡可怎麼辦?先回去吧,改日再來看她。”

  “錦書姑娘。”十弟向這碑作了個揖,大大咧咧道,“我雖不能像九哥對凌兒姑娘這般,但哪怕為著尋九哥,也時常來看望你。錦書姑娘實在可憐可惜,但你也瞧見了我九哥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姑娘想必原本就是天上仙子謫凡,既已回歸天上仙境,還請大人大量,原諒了我們兄弟無知唐突之罪。”

  十弟自知道有花冢後,每逢清明年下,竟也從不忘命人送來佳釀香燭,祭奠美人,更不用說每次尋我而來時,都要順便告禱一番。我忘了自己在做什麼,指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十弟也咧嘴一笑,對十四弟說:“九哥還知道笑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何等尊容。”

  十四弟乘我大笑時,左右看看,忽然湊近我耳邊低聲道:“任伯安出事了,江夏鎮被年羹堯燒了,七八百口人,一個活口沒留。”

  笑聲頓止,酒也醒了一大半。

  凌兒之死,如割心剜肺,痛入骨髓,但卻並未迷我心智。相反,連八哥都讚我:“九弟經此心劫,竟一夜間長大成人了,相比從前,眼光銳利,處事周詳有遠慮,不但見地透徹,連心智都明敏非常,這才是我的好九弟呢!”

  但對於痛苦的人來說,越清醒,越難挨。

  正因為要麻醉這清醒時無法忍受的疼痛,我才時時恨不得速速醉死,暫忘痛楚,或許,還能向夢中尋得她芳魂所歸。

  若江夏鎮出事是我的疏忽,我就又成了罪人了,八哥的罪人。

  一把拽住十四弟手腕:“任伯安人呢?”

  “我也不清楚,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之前,八哥和你這江夏鎮的事兒,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咱們這是在四哥地界兒上,哪是說話的地方?走吧。”

  上馬飛奔回八哥府中,八哥在那座凌兒曾經待過的壓水玻璃書房等我們。

  任伯安是我門下的人,原先做過吏部小官兒。在吏部十年間以小人心思四處鑽營打聽,私自收錄了齊全的百官檔案,其中有滿朝文武不欲人知的把柄,連同種種隱秘人物關係和證據,記了整整幾箱子的冊子,稱作《百官行述》。這簡直是控制滿朝大臣的法寶,被我和八哥知道後,自然奇貨可居,命他將那書妥善存放好,自己辭官回山西重新做鹽商,那江夏鎮原本就富庶一方,任伯安回去之後用心經營,有我和八哥撐腰,當地官員也要畏他幾分,據說建起的大莊子有近千口人,還練了一支鄉兵,方圓百里都是他的天下,儼然已成了國中之國,四哥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就把它端了?《百官行述》最是要緊,自不必說,山西票號天下聞名,任伯安的多處票號不但是我的本錢,更替我生財有道,平時裡,調十幾二十萬銀子一向隨手就來,任伯安還拍著胸膛向我保證,一百萬銀子,只要事先吩咐下去,三五日內就能備妥。——如果江夏鎮和任伯安完蛋了,對我和八哥多年苦心經營起來的局面,無異於釜底抽薪。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1
一一五

  “我們被人暗算了。”八哥臉上掛著一個慘白的笑。

  天下還有誰比我清楚?苦心經營的事業被人重創,對八哥來說,傷心不啻於我之失去凌兒。

  “八哥,是我對不住你。到底是怎麼個始末?任伯安現在哪裡?”

  十四弟並不知道《百官行述》,十弟對此也是迷迷瞪瞪,八哥知道我問的什麼,搖搖頭,苦笑道:“京裡還好,任伯安在京裡的當鋪我都著要緊的人看住了,但我心裡不安得緊,四哥這是對咱們痛下殺手了……”

  十四弟聽得神色一凝,八哥神色慘淡:“你們知道江夏鎮怎麼沒的?十三弟,兩個月前,在刑部下了告票捉拿要犯;年羹堯,大約半月之前,自請進京述職,秘密放了五百兵丁回鄉告假,卻半道上在江夏鎮外會合。如此這般,憑十三弟寫的那張捉拿要犯的刑部告票,趁夜奪了江夏鎮,近千條人命,老幼婦孺無一活口,臨末,還扔一把火,把個中原重鎮燒得乾乾淨淨。一夜之間,江夏鎮已經從我大清疆土上消失。”

  八哥的聲音低而清楚,一字一句迸出來,聽得我們兄弟幾個都坐得僵直——四哥竟是用上了這等手段對付我們。

  “這還不算完,你們看看桌上那張請柬,四哥府上高喜兒剛剛送來的,說四哥府上年氏前些日子剛誕下一個小格格,正好今兒就是四哥生日,四哥一高興,打算請齊了我們兄弟,到他府上小聚壽宴。”

  “這……這裡頭肯定有事!四哥這輩子,從來沒請過客!”十弟脫口而出。

  八哥沒言語,只是看著我。

  “我這就叫魏大回去查查,江夏鎮最近一次清點的存銀有多少。除了銀子,江夏鎮任伯安一家子囤積了多少金銀珠寶?”我愧對八哥,低頭握緊拳頭,“四哥養的好個魔王,吃人不吐骨頭!年羹堯殺人滅口,放火焚了罪證,搶走我們幾百萬銀子。”

  十四弟顯然沒有想到我們的周轉銀子僅在江夏鎮就有這個數目——如今大清國庫也只得二三千萬而已——不由得多看了我幾眼。

  “銀子如今已經是最不要緊的了,十四弟,你還不知道……”

  八哥長嘆一聲,把《百官行述》的事大約講給了十四弟。

  “這……這四哥要是拿到了《百官行述》,進,可以呈給皇阿瑪作為私錄官員檔案的證物,咱們兄弟都脫不了干係;退,可以獨自享用,操縱百官。——八哥,我府中有功夫極好的人,八哥要用得上,任由差遣!”

  初次聽說還有這麼個厲害玩意兒,已經是在這緊要當口,十四弟急急說著,額上已見汗。

  “若是咱們心急,又著了他的套了。”八哥把身子往後一靠,語氣越發如外面的天一樣陰沉,“弟弟們,想想這前前後後,四哥他們用了多少日子設計?這一層層連環局越想越叫人心驚……而咱們呢?刀都架脖子上了,咱們還睡大覺呢!”

  “對,現在若突然緊張那一處,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擺明了告訴他們”東西“就在這兒嗎?——四哥此人,我們今天才算見了!”

  這麼說著,早已想到,為了凌兒,四哥必定已恨我入骨。若將我和他交換位置,我或許在娘娘壽宴那夜就已經撲上去掐死他了。——但最後死的卻不是該死的我們,我們還活得這樣好,所有的苦難都讓可憐的凌兒受了……蒼天無眼。

  “……呵,這樣算來,大約從去年太子事發,他就盯上咱們了,更不要說,九弟還害死了他的美人兒。”八哥看看我的沉默,勉強笑道,“但有意思的是,太子復位後,他們雖明著仍是與太子親睦,做的事兒卻和太子不是一路。這件事兒,太子就不知情。今晚兄弟們齊聚一堂,才有好戲看呢——無論今晚還有沒有什麼,咱們這局已經敗了,眼下只能靜觀其變,再圖彌補。”

  “四哥不但手段狠毒,還這樣陰險狡詐,原來是個比太子還頭痛的人物。這一局一局的套兒,想我頭都痛,今晚我是只管喝酒了。”十弟知道事態嚴重,說話都順溜了。

  “呵呵,十弟,你能多喝酒,少說話,哥哥我就該給列祖列宗燒高香了。都散了吧——這時候咱們兄弟聚上一天,多少雙眼睛盯著?今晚四哥府上見。”

  十四弟站到玻璃窗前,長長吐一口濁氣道:“散散也好,咱們兄弟竟沒一個人瞧見,外頭下雪了。”

  果然下雪了,不過半天時間,我到四哥府時地上已鋪了厚厚一層雪,天也全黑了。

  這一夜,四哥做到了我們最擔心的事。十三弟帶兵搶了當鋪,《百官行述》被他們搬到了眾目睽睽之下。八哥的臉先是比外頭的雪地還慘白,當四哥提出並真的當眾一把火燒掉了《百官行述》時,他已經全無表情——四哥得到了它,卻既不“進”,也不“退”,他的招數,比我們能預想到的更高明:化解一切於無形,得了實惠、斷絕了後顧之憂、又示天下以無私,而我們,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

  四哥的刀已逼上咽喉,我們才剛剛發現,他是暗處那個最可怕的對手——還帶著對我們不共戴天的恨。

  八哥書房內,十弟拉著十四弟在下象棋,十弟粗心,十四弟心不在焉,竟一時也沒分出勝負。

  八哥與我站在遠遠一端窗前,看著黑夜裡雪片扯絮般簌簌飄落。事情壞到不能再壞時,八哥反而恢復了風神軒朗的鎮定儀態,此時轉著手中熱氣騰騰茶杯,低聲道:“如今要出手,便是白刃相見。九弟,只怪八哥無能,有負弟弟們信任,卻連弟弟們都拖累了。”

  “呵呵,笑話,八哥,咱們兄弟自幼就跟著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從去年廢太子那時起,咱們兄弟都是過了河的卒子,沒得後退了,何況,我那麼早早兒地就安插了人在二哥、三哥、五哥、七哥、十三弟府中,為了什麼?不就是為萬一有這用得上的一日?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干吧!”

  這一夜,十弟和十四弟走後,我和八哥在書房對弈,徹夜未眠,至清晨時傳來消息:十三弟府中,一個深得他信任的大丫頭半夜欲行刺於他,卻不知為何敗露了,驚醒了十三弟,行刺未遂,這丫頭當場自盡。

  ——“八哥,紫姑竟失手了。”

  ——“不怪你,一個女孩子家,伺候十三弟這幾年,誰料得到有什麼心思?或者,她原本就沒這個利落手腳,一時膽怯,辦砸了。天下這些事兒,誰說得准?”

  ——“但……”

  ——“九弟,不必說了。瞧著吧,這才剛剛開始呢。”

  康熙五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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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五六月間,額娘古古怪怪的,忽然要我幫她做點兒小手腳,聽說是十七弟的額娘,勤嬪娘娘不知道什麼場合惹著了她。女人家就是小心思難纏,我也懶得多管,叫人按她的吩咐去做,要人手、要銀子直接管魏大要就是了,那時,我自己正忙著調查八哥——種種跡象表明,他有事瞞著我,而從小到大,他還沒有什麼事能瞞過我去呢。

  自從三年前被四哥釜底抽薪,元氣大傷,八哥著實沉寂了幾年,安靜中,他只是更加精細、周密、耐心,心思和動作卻從未有過絲毫懈怠。三年時間,在外人看來,我們似乎和三哥一樣,徹底消沉了,只留心於玩樂而已,其實時時殫精竭慮,好不容易才重新布下了一局。這一局,八哥很留意地杜絕了我們兄弟可能擔的風險,但也可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特別是在宮中,哪怕四哥管著內務府,勢頭也明顯已被八哥壓了下來,眼看到了收網的時候,八哥正要我沉住氣等待合適時機,怎麼自己倒像是坐不住了?

  這三年裡,我自認早已不再是當年的我,回頭看看,簡直不敢相信,更不想承認,在遇見凌兒之前,那個荒唐愚蠢輕狂的少年,居然就是曾經的自己。

  八哥也非常認同這一點,甚至對阿靈阿、張德明等人說,肱股心腹尚不足以論,我們兄弟二人根本就是一體。既如此,他近日隱隱約約的神秘行蹤,我就更無法視而不見。

  表面的原因,自然是良妃娘娘漸漸病重。我也與十弟、十四弟去請過幾次安,良妃娘娘病已沉了,神志恍惚,卻偏偏記起了錦書和凌兒,八哥要我替他圓謊,說錦書在我府中,有了身孕,不便進宮,良妃果然信了,竟十分欣慰。但五六月間,八哥漸漸流露出一些蛛絲馬跡,別人不清楚就罷了,怎麼瞞得了我?他只說是在良妃娘娘宮中請安探視,我卻越瞧越覺得有些問題,特別是張德明和他手下訓練的那批人手,來去詭秘,顯然執行著什麼秘密任務。

  真正讓我抓實了線索的,是那一次,八哥將特意為良妃娘娘延請的幾位名醫和兩位太醫一起請到他在白雲觀附近的莊院上,又很快失望地讓他們出來了,這是看的誰?我沒有貿然驚動他們,而是盯緊了這條線索,直到……

  這一天,京城上空漸漸黑雲壓頂,雖然皇阿瑪去熱河了,但八哥進宮次數的頻繁和行蹤的詭秘也太不符合他這幾年一貫的低調做派了。特別是當魏大最後一次總結了各處眼線的消息,來向我報告說,八哥這幾天的確都是去了良妃宮裡探視相陪,但一個小宮女說漏了嘴,八哥還帶去了一個女子。

  “……那小宮女無意中說,良妃娘娘一直想要聽她彈琴唱歌、看樣子很喜歡的那女子,原來是個啞巴,很年輕,說不出的美貌,一看就不是尋常女子……”

  良妃娘娘一直要聽她彈琴?良妃娘娘最近只說過想聽一個人彈琴!

  回想起所有無法聯繫的蛛絲馬跡,我無法抑制自己立刻衝了出去。

  下雨了,雨點沉重而密集地打在轎頂,如千萬隻手抓著我的心,八哥究竟找到了什麼?宮女說的啞巴又是怎麼回事?我要知道答案。

  殿中黑暗得讓我不耐煩,而大雨也蓋不住的,是那泠泠的撥弦聲,不顧一切撕開所有阻礙,空蕩蕩的殿中,琴前背對大門坐著一個女子。

  當我把那張早已刻入靈魂的臉龐高高舉到眼前時,第一個本能的情緒是憤怒,對八哥的憤怒,對所有知道她還活著、卻放任我沉淪在悔恨深淵受盡折磨的人的憤怒。

  八哥的解釋居然有些艱難,其實就算氣頭上的我,也不得不說他的考慮是周密的。我們兄弟兩人這些日子不知多少次反覆計算每一個細節,他還能瞞住我這一節直到現在而不至於破壞計畫,用心何等良苦?看在大事即將有成,還有我急於去陪凌兒的分上,我原諒了八哥。

  計議得太久,當我來到她藏身的配殿房間時,她已安穩睡熟了。不讓宮女把燈打進房間,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走近她,卻站在床前手足無措起來。

  不敢碰她,跪到床前,側耳細細聽她均勻的呼吸,興奮得像孩子,卻不敢笑出聲來,怕吵醒了她。

  她還活著!無論如何她還活著,一切都還有可能,哪怕只能讓我贖罪。

  怕她又會消失,我不敢離開,也不敢動,在窗外嘩嘩雨聲中,趴在她床沿,笑著睡著了。

  那段日子,京城整個被黑雲籠罩著,大雨時時滂沱,白晝如夜,京畿和直隸山東等黃泛區又有泛洪之憂。這一向是四哥的差使,這次他看似照常很忙,我和八哥卻發現他很小心地不那麼愛去毓慶宮了,實在有事理論,也是十三弟過去,正是因為十三弟的頻繁出入,他們“太子黨”的形跡在外人看來,尚屬正常。

  到這個時候,四哥的警覺也作用不大了,頂多,只能保住他自己而已。八哥每天進宮給娘娘請安時,都來催我回府,而我一步也離不開這裡,離不開凌兒。皇上不在京,我們在這紫禁城裡還有什麼可忌諱?唯一要小心四哥的耳目,但就算他有懷疑,難道還能進母妃宮中搜人?八哥催得無法,少不得有事只得在宮裡與我計議,倒也十分秘密。

  太子調防的事兒久磨不下,據說脾氣已十分乖戾,給熱河駐軍凌普的密信來往也密切起來……這一局結束,兄弟中還有誰能比八哥更有資格做太子?只要立太子,皇上就沒有別的選擇。那,凌兒會怎樣?想起所有前因後果,就算……她也不會願意跟我。心頭一時熱得像要沸騰,一時又冷得如結了冰,只好這樣,守得她一天是一天罷了。

  不能說話的她,每一舉一動一個回眸,更多了一種楚楚的神情,有時候忡然在窗前發呆看雨,惹人無限憐愛。這才知道,從這繁華外的角落靜靜投來的目光,最是撼人心弦。

  我依然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凝視她的眼睛,特別是她用憂戚的目光看我,但哪怕如此,我也只覺無限饜足,幾乎不敢再奢望更多。

  當初如何,至今仍然不可知,但現在的她,背後確實有四哥的秘密——她就是四哥的秘密。親眼見到她,我才真正明白四哥與我一樣深陷不可自拔,竟敢違抗皇阿瑪聖旨,硬生生搶過她的性命!那時的我被絕望和痛悔淹沒,居然從來沒有想到過還有這個可能!他不會不知道,這會成為他的把柄和軟肋,他甚至將一生為此所制。

  但是,她值得起這一切。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2
一一七

  所以當已經身為四年啞女的她,就在我眼前顫慄般掙扎許久,石破天驚地叫出四哥的名字時,我幾乎立刻凝固成了一塊石頭。

  那分明是她的心發出的聲音,依賴、信任和眷戀。

  而我呢?我只擁有她的痛恨、輕蔑和她眼中慈悲的憐憫。

  空曠淒冷的殿室,我獨自站在這個黑暗的角落,看著她和四哥不顧一切地急急走向對方,彼此凝視……

  剛才還擁著她的雙臂,直到現在才能緩緩放下,把雙手藏到身後,痛苦地絞在一起。

  八哥面無表情地看看我,不必他提醒我也明白,這還是在良妃宮裡,要鬧起來,四哥佔不到便宜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竟奇怪地扯扯嘴角,這大約是世上最淒涼的笑。去吧去吧,若這是我的愚蠢親手將她推進的懷抱,若她的幸福能讓她忘記我的罪……

  她值得一切,卻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為她付出。我只是充當了一個可鄙的小丑、一個可悲的罪人,或許連贖罪的機會,今生都不會再有。

  不過兩個字而已,從她說出這兩個字的一刻,終於將我與她徹底分隔在兩個世界如幽冥與人間。

  踏出門去的那一刻,她猶豫了一步,竟回頭看我,她眼中清澈的迷惑讓我稍有安慰——她仍然是那個靈慧剔透的凌兒,或許她無法不恨我,但只要她能明白我……

  這是她第一次為我猶豫回頭。

  那一天,良妃薨了,八哥似乎再也不打算理睬整個世界。我也一樣不打算理睬整個世界。

  大雨傾盆,獨行回府,魏大追著給我打傘,哪裡擋得住什麼?回府倒在床上,昏昏地發熱起來,我大病了一場。

  病中惦記著的,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一定要去做。太子一反前段時間的躁動,突然異常安靜下來,而皇阿瑪“明發”消息說已經離開行宮,起駕回京,卻沒有了路程中的消息。

  太子竟真的動手了?或者皇阿瑪已經秘密有了處置?無論何種局勢出現,時間都已經不多了。

  聽說是要見四哥,還是秘密的,魏大和董鄂氏都沒言語。傍晚,打聽明白了四哥的行蹤,在神武門下侍衛房外等他。

  這個氣候,傍晚天色已是晦暗得一片漆黑,細雨淅瀝從簷角滴下,只見幾個太監和家丁舉著玻璃燈,四哥披著油衣踏著鹿皮油靴踩著水走來,似乎打算如往常見到我一般無視而過。及至走過我面前,他才頓了頓腳步,微微側頭,似乎想了想,也走到簷下來,站定了看看天不說話。

  他身邊的人一見這場景,早已在我們腳邊放下燈,知趣地躲到遠遠一角去了。這才發現從小到大,我和四哥幾乎從未單獨在一起說過話。

  “趁早把凌兒帶走吧,越遠越好,這一局你們已無翻身可能,如果你還認為自己是太子黨的話。”

  我很直接,他身上凜了一凜,沒有說話。

  “這次不比上次,天下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得住她?皇阿瑪只怕會盯緊你和十三弟一陣子了。”

  身上燒得滾燙,四肢痠痛懶怠,腦中更像有火在烤,我有些負氣地笑著,一口氣說道:“難道你就放她一個人離開?若是我,不如和她一起離開。”

  說完,拔腳欲走,我的家丁和侍衛在門外一見,立刻迎了上來。四哥卻突然轉身看住了我。

  這倒是幾年來他第一次拿正眼看我。神色變幻半晌,他最後只說了一句:“我也走了,還有誰來保護她?”

  話音未落,已舉步走了,油靴踩著水的沉重步子漸漸遠去,太監和家丁也舉著燈慌忙追去。

  是啊,如果失去了手中權力,還有什麼能保護她?

  無語間,我仍煢行回府,雨已漸漸停了。

  太子果然被廢了,而且超出我們的預想,他居然調兵試圖在皇阿瑪回京的半路上劫駕。他瘋了,這和我當初對凌兒所做的事有什麼本質區別?他將永世再不得翻身。

  在皇上回京之前,一切都已經處置妥當,二哥被圈禁,親信幾乎全數被除,意外的是,皇上這次出奇的嚴厲,我們原意只是要讓他失去皇阿瑪信任的十三弟,也被高牆圈禁了。超出預計的成功也終於讓八哥從黑暗的殿房內走了出來。

  他帶了兩位名醫來看我時,我正趁著高熱不退賴在房中。對於這次再廢太子,他有滿腹的心思,除了對我,也別無地方可以微吐一句半句。

  “……時也,命也!平心而論,二哥著實不易!既要讓咱們那位千古聖君皇阿瑪不至於感覺到威脅,又要才幹處事當得起儲君身份,能服天下人心,何等之難!”

  一向講究君子不苟於行的八哥也興奮得在我房中來回踱步,回頭替二哥感嘆起來。

  雖然這幾十年中我們也對二哥下了不少“工夫”,但設身處地想想,這四十年太子,確實當得灰心!

  二哥已經絕無可能翻身了,若讓外人聽見八哥這話,準會以為是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口舌之快。只有我明白,他會有這樣的考慮,不異於表示他對怎樣做好太子,在那兩難之中取得平衡,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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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我相信八哥,他的天資、才學、意志和謀略,一切一切……但,或許是因為凌兒,我這顆倦怠了世事的心,對什麼都不再有希望和興趣,並且,忽然對我們曾經無數次計畫過的那個未來,產生了無窮的懷疑。

  這樣,言簡意賅地為前後要打點的事情做了商議交待之後,便無話可說。

  沉默下,八哥理解地拍拍我的肩:“無論如何,凌兒都得離開,多想無宜。速速養好身體才是正經……”

  八哥撫慰了我一陣,又叮囑了管家、太醫好些話,才離開了。

  這場病直纏綿到冬天,良妃已入地宮安葬,八哥卻收到了原本為良妃託人去尋的一塊玉石,比男子一掌還大的一整塊兒羊脂玉,是打算雕一座小小的觀音像,立在良妃娘娘床前小佛龕,病中祈願用的。來得遲了,未免讓心情才平復不久的八哥重新勾起物是人非的聯想,我見他眼圈兒都紅了,便笑嘻嘻問他要了來。

  我於金石方面鑑識收藏還勉強,但篆刻就談不上精通了,那個冬天,我時常在書房裡小心雕刻這塊玉,倒也是一項很不錯的消遣。

  小玉人兒漸漸成形,漫漫寒冬也過去得差不多了。這一天,八哥來看我,兄弟二人在書房窗邊,漫天陰沉欲雪的天空下對斟,竟彼此無話。

  太子被廢后,皇阿瑪遲遲不宣佈任何關於立新太子的舉措,自然是在深思熟慮。在所有人的翹首盼望和紛紛猜測中,過了這好幾個月,宣佈的決定卻是不會再立太子!他老人家想出了一個乍聽之下,猶如兒戲的點子:今後觀我們眾兄弟表現如何,他將秘密立儲,然後把傳位詔書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待他龍馭賓天之時,再由臨終託付的大臣共同取下詔書宣佈傳位於誰。

  笑話!這不是把八哥懸在半空,讓他進退無據嗎?但皇上看來是認真打定了主意,旨意中還稱,今後有再敢妄議立太子之事的,一律嚴懲不貸。

  翻遍《二十四史》,沒有過這樣的先例。立儲為國之根本,皇上竟肯如此冒險……我們計畫中的路一條也走不通了,全盤都要重新再來過。

  “呵呵,至少皇阿瑪身子還十分壯健,留給咱們重新謀劃佈局的時間,怎樣也還有個十年八年的吧?”我勉強笑著,安慰八哥。

  八哥靜靜啜著熱酒,望著外頭的天出了神。我嘆息,習慣地拿出小玉人兒在掌中把玩,研究何處應當再細細雕琢,進來為我們熱酒的通房大丫頭爾冬見我們兄弟各自出神,撲哧一笑,問道:“九爺,這塊兒玉,現在已經有幾分像一個小玉人兒的模樣了,您一定是要雕觀音菩薩吧?”

  這丫頭才十五歲,本屆選秀分下來的,她是旗下包衣陳氏的女兒,自幼隨在浙江當差的父親在南方長大,說話時,咬字吐詞軟糯可愛。無意間聽到她嬌俏語聲,讓我立刻想起了凌兒,於是便向內務府要了下來。

  聽得她這樣問,我看看依然沉默的八哥,笑道:“不是,哪兒有什麼觀音菩薩?是個魔頭還差不多。這是我的宿世冤孽、我的心魔。”

  康熙五十六年,西邊準噶爾部又開始不安分起來,特別是阿拉布坦佔領西藏之後,立刻吸引了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的眾人視線。皇阿瑪派了侍衛色楞,會同就近的西安將軍額倫特率軍前往平叛,原是個想要速戰速決的意思,不想色楞立功心切,過於冒進,於康熙五十七年初春,在西藏全軍覆沒了。

  這一下,戰事就變得分外重要了,準噶爾部若長時間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黃教煽動蒙古各部脫離我大清統治。皇上對於準噶爾部一而再、再而三騷擾邊疆的狼子野心,以及喀爾喀蒙古盟主、大札薩克策凌暗中相助準噶爾的貪婪,恨得咬牙切齒。皇阿瑪一生中曾經三次御駕親征,至今雄心不滅,人到老年後,對於一統疆土,給後世留下完美聖名就更加在意,他老人家自己年事已高,御駕親征是不可能了,而早年那些皇上能放心將全局戰事託付的大將也都已故去。幾乎可以肯定,誰會成為這次平叛的大將軍,誰就是晚年的康熙皇帝最信任、並且寄予重望的人。如果這個人是我們兄弟中的一個……

  我與八哥踏著厚厚秋葉,漫無目的地走著,前面是離京郊白雲觀不遠的一處市集。

  “皇上的旨意明天就明發天下了,我主管禮部籌辦出師大禮,今兒皇阿瑪當面許了我和十四弟,出師禮用正黃旗纛、親王體制,隆重至極,十四弟這就該稱大將軍王了,他這次順利出征西疆,我心中總算是落定了一件大事。”

  “有意思的是,四哥今兒居然這樣幹脆,公開支持十四弟……”我看看八哥,出來時我們特意換了尋常打扮,錦袍玉帶,更顯得他面如霽月。

  “呵呵,九弟,我明白你的意思,誰沒有這個疑惑呢?連十四弟自己,不也不敢相信,一再來找咱們兩位哥哥拿主意嗎?”

  “拿主意?主意是要拿,但只要能做成這個大將軍,四哥的用意今後總還有時間可研究,我只當十四弟是來表表心跡而已。”

  “嗯,自打大哥、二哥、十三弟圈禁到如今,你瞧四哥不聲不響,是個什麼章程?十四弟辦差也有這幾年了,這大將軍一當,誰知又會有什麼章程?世事如棋,局局履新……”

  他嘆道:“誰叫咱們生在帝王家呢,謀定而後動吧,從今起,咱們需得能謀急策……”

  前面漸漸喧嘩起來,八哥皺皺眉,叫過在身後遠遠跟著的人:“去看看去,張德明怎麼弄的,白雲觀又不是那等給村婦愚民燒香火的地兒,怎麼弄得這樣煩亂不堪?”

  少時,張德明一溜煙兒跑出來,在道上就遠遠跪下磕頭,一邊派小道士去驅散人群,一邊將我們從清靜的山門迎了進去。

  原來這裡來了個遊方道士,因為算是同門道友,張德明就讓他在觀中暫時歇腳。這道士有一套自己的簽詞,最善給人掣簽解惑,在此地無意中為幾個人抽籤算命,竟個個解得十分準確,回去後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多的人聞名而來求籤,也無一不中。最近,居然連不少官宦人家也託人前來,以至於人來人往,熱鬧不堪。

  “哦?這麼有意思?反正是為消遣來的,你別走露了我們兄弟身份,讓他給我也解一解籤瞧瞧。”我隨口說到,八哥一直在想著什麼心事,也不置可否。

  果然親手搖了一支籤,喝著茶隨手展開來看,寫的是:

  羌笛咽,憶王孫,俯仰望斷京華煙。

  凝眸是,江山緲,心隨天冷,瘞花情遙,王圖霸業濁酒澆。

  為誰素手,殤魂縈繞?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2
一一九

  這裡頭不知哪句話讓我心中模糊似有所想,一時不由發呆。八哥見狀,也拿過去瞧,念了“羌笛怨、江山緲、瘞花、殤魂”等句,臉上勃然變色,將其往地上一擲。

  那道士不過四十來歲,相貌十分平凡,見“貴人”生氣,並不懼怕,跪著揀了簽紙一看,才微微驚訝,卻不看八哥,而是看看我,磕頭道:“貧道自創這套簽不過千餘簽詞,遊歷華夏各方,這一支籤,竟還是第一次被抽到……”

  八哥似乎根本不願再說起這個,遂冷笑:“什麼混賬東西,堆砌幾句四不像的夢話,就敢到處招搖撞騙。”

  “是是是,爺教訓得是,此簽無解,此簽無解,貧道告退。”

  那道士毫無懼色,卻極乾脆地磕頭說著,簽也不收了,逃避什麼似的迅速退了出去。

  這一下,八哥更為不悅,沉下臉來:“掃興。九弟,咱們回吧。”

  八哥在前,出門時,我重新看了一眼那簽詞。握著手中玉人兒,這詞兒好像要讓我看見許多事情,想要走近些、捉摸清楚時,卻又煙霧一樣散了。這不過是一轉念,走出白雲觀,我已經把它丟在腦後。

  就在這年,康熙五十七年冬天,隆冬十二月,十四弟進駐西寧後不久,從我府上推薦到他大將軍王麾下的胡師爺突然親自替十四弟送信兒回來了。他已經到了我府中,我與十弟還正在八哥府中賞雪。

  滴水成冰的時節,地龍燒得過於暖和,八哥的書房中必須大開著四面的窗透氣。兄弟三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自然冰凍好了洗淨的瓜果,正好佐以熱得滾燙的酒,就是在天家,也是難得清閒受用的一刻。

  “胡師爺?”我和八哥不約而同地滯了一滯。

  “十四弟,指定胡師爺,專給我送信兒?”

  我站起來要細問,但傳信兒的不過是八哥府管家,知道問他無用,轉而改為吩咐:“立刻去,把胡師爺和隨他從西寧過來的所有人、所有東西,連馬匹,一起帶到八哥府上來,就算一隻從西寧帶回來的蟲子,也別漏下。”

  看他從沿湖鏟淨了雪的石徑上招呼家丁侍衛遠去了,八哥向我問道:“九弟,胡師爺此行,之前可有什麼預兆或信兒?”

  “沒有,絲毫沒有。老十四會不會是在裝神弄鬼?”

  “不論是什麼,馬上就會清楚了。”

  胡師爺再踏進這間暖意融融的書房時,掛著一個恍若隔世的做夢似的表情,他身上裹著著冬日行軍的粗毛頭圍、腿圍,手和臉上皮膚凍得不知皸裂了幾層,紅紅黑黑慘不忍睹,帽沿上還掛著細細的冰凌。

  我和八哥交換了一個眼色,親手端起一杯酒,舉到他面前:“呵呵,老胡!辛苦你了!趕緊先喝杯熱酒,暖暖身子!”

  老胡遲鈍地接過酒,才想起要推辭,待要跪下,腿腳又僵得跪不下去,我看他手指生滿凍瘡,紅腫得跟胡蘿蔔似的,想起從前在我書房,一雙執筆作畫的書生手,吟風弄月,何時吃過這等苦?惻隱之心頓起,認真按他坐下,替他灌進滿滿一口熱酒,吩咐小丫頭來給他搽藥膏。八哥也揚聲吩咐好好款待護送他從西寧過來的軍士們,擾攘一陣,無關人等都摒退了,胡師爺依然在低頭猶疑。

  “老胡!”我喚他。

  “啊?!”他一驚抬頭,見八哥正微笑目視他,又轉頭往整面通透的大玻璃牆外擔心的瞧瞧,才一口氣說起來,倒像是在下定決心卸掉什麼包袱似的。

  “十四爺說無意中得了件寶貝,不敢獨藏,要小的畫上兩幅畫兒,親自送回到九爺手上,九爺瞧過之後,還請八爺、九爺代十四爺他請四爺也來瞧瞧。”

  “寶貝?還要給四哥看?什麼稀里糊塗的?十四弟鬧什麼鬼呢,趕緊拿來看看!”十弟已經不耐煩地伸手去拿。

  胡師爺從胸前包袱鼓鼓囊囊取出一個打著蠟封和大將軍王火漆印的硬牛皮筒,見十弟要拿,竟回身縮了一縮,又見十弟尷尬、愕然、惱怒地空著手在半空,才扶著牆要跪下,戰戰兢兢地說:“十爺恕罪!實在是大將軍王吩咐了,這畫兒要瞧著九爺親手打開,不然軍紀論處哪!”

  十弟還要發火,一直在一旁看著的八哥忽然親自起身去扶他,笑道:“胡先生,才闊別幾日啊,就這樣疏遠了,十弟是什麼樣兒的你還不清楚?何必如此呢?你如今在大將軍王麾下,軍紀整肅,自然和從前在九弟府中的規矩不同了,我們省得!先生請起來安座。”

  胡師爺看看八哥親切和煦的舉止,眼圈兒一紅,卻不敢再坐,把那牛皮卷雙手托給我,委委屈屈站到角落去了。

  親手啟了蠟封,取出兩卷未曾裝裱的畫,再無它物,十弟瞪了一眼胡師爺,從我手中一把抽去,嚷嚷道:“這時候我看得了吧!九哥我替你開……”

  “好好好,什麼要緊的寶……”我搖頭一笑,重新端起茶杯,十弟卻看著畫兒愣了。

  八哥也從十弟手上取過其中一幅畫,展開才一半,竟呵呵笑了。

  “九弟,這次十四弟果真是揀到寶了,還不趕緊來看看?嘖嘖,不知在哪裡吃苦來的,美玉蒙塵啊……”

  這話聽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十弟將手中那幅畫轉向我。只看上一眼,心中恍惚,手中茶杯已落地。

  “——老胡這支筆!”

  茶盞跌在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我面前攤著這兩幅畫,第一個念頭是責怪胡師爺的手筆:“這畫只得其形,她的神韻要是有個一兩分,你便是大國手了……”

  我明白這不是論畫的時候,但我無法容忍有人因筆力不足,讓她的模樣有任何玷毀。

  用了幾天時間,細細盤問胡師爺所見所聞的全部情況,我和八哥的人得了這樣大範圍的方向,再查,一切立刻清晰起來。

  “看來凌兒這些年藏在喀爾喀蒙古。”

  “這再無疑問了。九弟,你這胡師爺原來也堪當大任啊,呵呵,這樣難走的路,六百里加急,居然硬是半月送到了……”

  “八哥嘲笑我也沒用,十四弟早已不是當年阿哥所那個小弟弟了,如今手握大軍,咱們兄弟也只得為他籌措軍備而已,若是連一個小小的文人都無法降伏,如何鎮得住這三十萬大軍?再者,胡師爺這樣的人,要把他嚇破膽還不容易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2
一二零

  “……原來如此,有一天在上書房與張中堂馬中堂議事時,皇上曾無意笑談了一句,聽說十四弟剛到西寧就有一個女子進府,但皇上並未打算細究。若我推測不錯,策凌異動,她不得不走,還走得極其不順,這就解釋了她是如何流落到兩軍交戰的戰場上的……”

  八哥忽然拍拍我的肩:“又想到她吃了多少苦?”

  “草原戈壁,兩軍陣前,我好像能親眼見她立於西疆黃沙漫天之中,徬徨無著……可是八哥,我們居然根本就沒有打算能把她要回來,放在我們自己手中,而是只得任她被十四弟拘於邊塞苦寒之地。”

  八哥神色暗了一暗:“你方才也說,十四弟早已不是跟在咱們幾個身後的十四弟了,大將軍王,少年雄才,手握重兵,從皇阿瑪率百官親自送他出征的那一刻起……”

  這就等於承認十四弟已經自立了。我點頭,又搖頭:“而且皇上的耳目一向最靈通……”

  “皇上分得清孰輕孰重,需要對個小女子動手時,還等到現在?這一局棋與幾年前那一局情勢早已不同了,凌兒如今只對我們的好兄弟或許有用——九弟,少安毋躁,該請四哥賞畫了。”

  四哥看到畫之後的反應,雖有些意外,我倒頗為理解:他細看了一刻,將兩幅畫一卷就要尋火燭燒掉。

  “四哥這是怎麼了?皇上再如何也不會看見這等須末小事的。”八哥笑問。

  “什麼狗屁畫師畫的?壞了我凌兒好好的模樣,不如一把火燒了它。”

  我並不心疼她的畫像,因為她的模樣活生生刻在我腦子裡,只怕今生都去不掉。燒掉,倒正合我意。

  四哥看著畫兒化為灰燼,便以軍務纏身為由轉身告辭。送出幾道門,看著他遠去,八哥嘆道:“若不是運糧草去的李衛壞了十四弟的事,十四弟只怕再過幾年也不會給我們知道他手上捏了道牌。四哥心術極厲害,偏生有這麼個把柄;大將軍王擁兵自重,卻指望著我們在後方替他制衡四哥;上頭還有皇上盯著……連年羹堯都打不定主意,想來拜見咱們多謀一條路子……好嘛!這局棋,真得打足精神來下了。”

  打發他回去時,我拍拍胡師爺的肩:“沒想到你還是個吃得苦、擔得起事的人,爺沒看錯人,好好幹!十四弟凱旋之時,少不了你的大功!”

  胡師爺苦笑著,一隊人浩浩蕩蕩帶著我送去的幾車東西回了西寧。

  兄弟幾個間既然已經把事情攤開來說,消息就很順暢了,有了她的消息,生活有了新的寄託似的,每天只等著西寧的信兒才能安睡。

  凌兒在發了一通脾氣之後,默然沒有再拒絕我送去的所有東西,姚大夫關於她傷情和身體狀況的信,我也每天拿給來往較密的太醫研究會診,並且我開始活動,打算向皇上請旨去西寧勞軍。

  相比之下,四哥就沉寂多了,我們對他的“關注”與數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但也幾乎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動作。

  “呵呵,他是打老鼠怕摔了油瓶兒。”八哥詼諧地說,看上去心情輕快。

  皇上此時不會有心思關心一個或許遺忘已久的女孩子。但如果皇上發現四哥曾經在這樣攸關人命的事情上秘密抗旨,本來就不大的、傳位給四哥的可能性,就必然會完全打消了。

  八哥和十四弟會想要一直捏著這張牌,在未來的某個關鍵時刻,或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只是,亮牌之時,也就是這張牌失效被棄之時……

  巡查府中火燭的夜更敲過三聲,在燈下獨自撫過一遍象牙骨牌,尋出那張“天牌”捏在手心。至少這個心思,我敢肯定,四哥與我絕對一致:無論最終勝負如何,我不會讓她再經歷一次那樣的命運。

  十四弟很謹慎地什麼也不提,來往信件一切如常,只說些府中家事和西寧生活氣候等。但我漸漸發現,凌兒腳上受的傷到底要不要緊,只有十四弟一個人真正清楚,因為她甚至只給姚大夫略微看過一眼右腳踝上的傷,至於每天親手照料換藥包紮,十四弟從未假手他人。

  我萬蟻噬心般嫉妒老十四!

  心急火燎地請准去西寧勞軍,皇上卻總是不置可否,把摺子“留中”不發。八哥也打算著籌措一次西寧勞軍,我上次東西送得急,很不周到,現在重新整理出要給凌兒的一批年貨衣飾,正好可以一道送去,由我押送物質到西邊勞軍,再合適不過了。但皇上不准,一切都是空想……

  正好年羹堯進京述職來了,他從皇上那裡親口得了運糧的命令:就在年前,可以送足三個月的糧草儲備到西寧。

  送糧多少,在軍事上甚至重於調兵多少。說得不好聽些,有了這些糧草,十四弟要調轉大軍打回京城,勤王登基,再回頭派兵征西,也綽綽有餘。

  年羹堯如事先信件中約定的那樣到八哥府上拜見時,是我出面的。其他的話都說完了,見他略微失望又仍含期待的樣子,不由心服八哥的馭人之道。

  “我還有件東西,想要帶給西寧城中的一個人,卻不能讓她知道是出自我手,否則,她不會收。年將軍可能幫我這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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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