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繞出碧紗槅,走到門外清新的初夏雨後空氣中去,大概見李紱一直太安靜,李衛看看我,也不再開口,和李紱兩人一起跟了出來。
驛館後園,遍地落花狼藉,當真是綠肥紅瘦,只是再沒有了愁殺的葬花人。錦書總算好過允禟,她有花冢,有鄔先生的好字好詩,有那麼多文人墨客前去憑弔感懷,不至於寂寞……我卻好些年沒有去看她了……
初夏清晨,天色已經很明亮了,月洞門外一個仍舊穿著尋常侍衛服色的官員低頭趕上來,他帽子壓得太低看不清面容,碎步看似恭謹,但也不徐不疾,那樣的刻意低調,在仔細觀察的人眼裡,卻總透著神秘和不對勁。
他來到我身後幾步遠,什麼話也沒有,跪下來,向我磕頭,並雙手呈上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盒子。
小宮女如意將那盒子轉呈到我手中的短短一瞬,臉上突然現出恍然之後的驚駭之色,退後三步,畏懼地看著還跪在地上那人。
盒子拿在手中尚溫,打開,是淺淺半盒粗糙的顆粒和灰燼。
這就是……
正要說話,他又磕了個頭,轉身就要走。
“坎……唉,這位大人,辛苦你了……”他的背影停住,我簡單地說,“更多謝你。”
他回過身來,終於肯抬頭,目光像一潭深深的湖。
“謝主子。微臣這就去安排回京的關防事宜。”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重新打開盒子。眼前依稀還能看見,在我喝下毒酒之前,那道門關上之前,他最後絕望的眼神,轉眼,手中拿著的已經是一盒骨灰。誰說時光是看不見的?坎兒、官員、允禟、骨灰,時光走過的每一刻,都留下了無法改變的印記。
湖邊清風拂動著野草,水波懶洋洋起伏,不成形地倒映著頭頂亙古不變的藍天。
手中幾乎抓不住,那一把一把的灰燼隨著風,從指縫間沙子般漏掉,很快飄散得無影無蹤。
灰燼散去的方向,一改初夏清風的和煦,一股風不知何時貼著地面打起旋兒,繞到我身邊,揚起我的衣角髮梢,彷彿留戀盤桓不去,其中隱隱有風聲嗚咽。
宮女太監在紫禁城那種地方待得太久,最迷信且最膽小,風聲一起,個個臉色煞白,如意驚呼一聲,嚇得連連後退。
我卻笑了,伸手去觸那風,讓它從我指間臉頰反反覆覆地滑過,對它說:“允禟,今生已了,還不速去,喝下那盞孟婆湯,以待來世?去吧去吧,日昇月落,生老病死,都會散的,你要老是犯痴,執迷不悟,小心阿鼻地獄哦!”
那風發出一聲響亮的悲鳴,被天地間更強大的氣流沖走,無奈地掃過茜草、湖水……嗚咽聲遠去的方向,一抹慘白的殘月,剛剛從天邊隱去。
第五十章 問情
在湖邊佇立良久,殘月消隱,旭日初升,淺藍的天幕中,水鳥又往返勞碌起來,微風中搖擺的青草被陽光曬出清香,再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誰能想像,在這樣平凡的郊外、平靜的清晨,剛剛上演了多麼不平靜的一幕終結……
驚魂初定的高喜兒提醒我,已經準備好一切,可以起程了。一回身,李衛卻還站在那裡,目光直直的不知望著哪個遠方發呆。
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愣愣地回過神來,拉住我衣袖,好像突然變回了孩子:“凌姐姐,你告訴我,剛才那人,真的是坎兒?他沒死?他是粘竿處侍衛頭兒?”
“呵呵……”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伸手拍拍他的肩,“是他,也不是他。我佛慈悲,苦海無邊,你也犯痴了?走吧……”
保定到京城的官道寬敞平直,雖然耽誤到日上中天才起程,但傍晚已到京郊。胤祥派了時任紫禁城二萬禁軍都統的阿都泰親自帶人來迎接我進宮,雖然有一絲奇怪,但人倦得不想思考,也無異議。
這時,一直被我帶在身邊,自從聽說“九王爺”已死就咬著嘴唇再沒開口的小女孩新兒突然脆生生地冒出一句:“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
“嘿!這哪有你說話的地兒?沒規矩!”高喜兒立刻斥責道。
“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新兒往馬車角落退縮一下,抱著腿,也不看人,低頭堅決地說。
“我已經答應過你了,今天趕一天路,你不累?回去歇歇,明天我們一起……”
“我要去找宜太妃娘娘!”她聲音更大地打斷了我的勸說。
“嘿!給臉不要臉了,敢衝撞主子?當心把你拖出去扔嘍!”
“算了,高喜兒,我答應過她的,既然都已經到北京城了,也不缺這一會兒,我們先帶她去瞧瞧宜太妃吧?……不知道宜太妃得到消息了沒……”
按照這兩地之間短短的路程來算,皇帝肯定早已收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快傳到外間。阿都泰聽說我要去看宜太妃,十分為難,因為他沒有得到這個額外的命令,不敢決斷。自從見過坎兒之後,李衛一直在嚴肅地出神,向來最饒舌的他,這一路上卻連話都沒有一句,此時也沒有意見。
“沒關係的,都在城裡了,能費多少事?太陽還沒全落山呢,現在去看看,能勸她回宮就好,不能,就改天再慢慢計議,總之用不了一個時辰吧?”
我說著便命令出發,阿都泰有些焦急,卻欲言又止,我沒有細想,只見他派人快馬進宮送信,自己帶著親兵跟了上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