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58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3
七十一

  繞出碧紗槅,走到門外清新的初夏雨後空氣中去,大概見李紱一直太安靜,李衛看看我,也不再開口,和李紱兩人一起跟了出來。

  驛館後園,遍地落花狼藉,當真是綠肥紅瘦,只是再沒有了愁殺的葬花人。錦書總算好過允禟,她有花冢,有鄔先生的好字好詩,有那麼多文人墨客前去憑弔感懷,不至於寂寞……我卻好些年沒有去看她了……

  初夏清晨,天色已經很明亮了,月洞門外一個仍舊穿著尋常侍衛服色的官員低頭趕上來,他帽子壓得太低看不清面容,碎步看似恭謹,但也不徐不疾,那樣的刻意低調,在仔細觀察的人眼裡,卻總透著神秘和不對勁。

  他來到我身後幾步遠,什麼話也沒有,跪下來,向我磕頭,並雙手呈上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盒子。

  小宮女如意將那盒子轉呈到我手中的短短一瞬,臉上突然現出恍然之後的驚駭之色,退後三步,畏懼地看著還跪在地上那人。

  盒子拿在手中尚溫,打開,是淺淺半盒粗糙的顆粒和灰燼。

  這就是……

  正要說話,他又磕了個頭,轉身就要走。

  “坎……唉,這位大人,辛苦你了……”他的背影停住,我簡單地說,“更多謝你。”

  他回過身來,終於肯抬頭,目光像一潭深深的湖。

  “謝主子。微臣這就去安排回京的關防事宜。”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重新打開盒子。眼前依稀還能看見,在我喝下毒酒之前,那道門關上之前,他最後絕望的眼神,轉眼,手中拿著的已經是一盒骨灰。誰說時光是看不見的?坎兒、官員、允禟、骨灰,時光走過的每一刻,都留下了無法改變的印記。

  湖邊清風拂動著野草,水波懶洋洋起伏,不成形地倒映著頭頂亙古不變的藍天。

  手中幾乎抓不住,那一把一把的灰燼隨著風,從指縫間沙子般漏掉,很快飄散得無影無蹤。

  灰燼散去的方向,一改初夏清風的和煦,一股風不知何時貼著地面打起旋兒,繞到我身邊,揚起我的衣角髮梢,彷彿留戀盤桓不去,其中隱隱有風聲嗚咽。

  宮女太監在紫禁城那種地方待得太久,最迷信且最膽小,風聲一起,個個臉色煞白,如意驚呼一聲,嚇得連連後退。

  我卻笑了,伸手去觸那風,讓它從我指間臉頰反反覆覆地滑過,對它說:“允禟,今生已了,還不速去,喝下那盞孟婆湯,以待來世?去吧去吧,日昇月落,生老病死,都會散的,你要老是犯痴,執迷不悟,小心阿鼻地獄哦!”

  那風發出一聲響亮的悲鳴,被天地間更強大的氣流沖走,無奈地掃過茜草、湖水……嗚咽聲遠去的方向,一抹慘白的殘月,剛剛從天邊隱去。

  第五十章 問情

  在湖邊佇立良久,殘月消隱,旭日初升,淺藍的天幕中,水鳥又往返勞碌起來,微風中搖擺的青草被陽光曬出清香,再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誰能想像,在這樣平凡的郊外、平靜的清晨,剛剛上演了多麼不平靜的一幕終結……

  驚魂初定的高喜兒提醒我,已經準備好一切,可以起程了。一回身,李衛卻還站在那裡,目光直直的不知望著哪個遠方發呆。

  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愣愣地回過神來,拉住我衣袖,好像突然變回了孩子:“凌姐姐,你告訴我,剛才那人,真的是坎兒?他沒死?他是粘竿處侍衛頭兒?”

  “呵呵……”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伸手拍拍他的肩,“是他,也不是他。我佛慈悲,苦海無邊,你也犯痴了?走吧……”

  保定到京城的官道寬敞平直,雖然耽誤到日上中天才起程,但傍晚已到京郊。胤祥派了時任紫禁城二萬禁軍都統的阿都泰親自帶人來迎接我進宮,雖然有一絲奇怪,但人倦得不想思考,也無異議。

  這時,一直被我帶在身邊,自從聽說“九王爺”已死就咬著嘴唇再沒開口的小女孩新兒突然脆生生地冒出一句:“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

  “嘿!這哪有你說話的地兒?沒規矩!”高喜兒立刻斥責道。

  “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新兒往馬車角落退縮一下,抱著腿,也不看人,低頭堅決地說。

  “我已經答應過你了,今天趕一天路,你不累?回去歇歇,明天我們一起……”

  “我要去找宜太妃娘娘!”她聲音更大地打斷了我的勸說。

  “嘿!給臉不要臉了,敢衝撞主子?當心把你拖出去扔嘍!”

  “算了,高喜兒,我答應過她的,既然都已經到北京城了,也不缺這一會兒,我們先帶她去瞧瞧宜太妃吧?……不知道宜太妃得到消息了沒……”

  按照這兩地之間短短的路程來算,皇帝肯定早已收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快傳到外間。阿都泰聽說我要去看宜太妃,十分為難,因為他沒有得到這個額外的命令,不敢決斷。自從見過坎兒之後,李衛一直在嚴肅地出神,向來最饒舌的他,這一路上卻連話都沒有一句,此時也沒有意見。

  “沒關係的,都在城裡了,能費多少事?太陽還沒全落山呢,現在去看看,能勸她回宮就好,不能,就改天再慢慢計議,總之用不了一個時辰吧?”

  我說著便命令出發,阿都泰有些焦急,卻欲言又止,我沒有細想,只見他派人快馬進宮送信,自己帶著親兵跟了上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3
七十二

  “主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對這麼個小丫頭也言聽計從的,唉……耽誤了回宮,只怕皇上會不高興……”寬敞得容下了我所有隨身宮監的馬車裡,高喜兒婉轉地表達了對這個小丫頭的不滿。

  “呵呵,還是我說的,人和人講緣分,投緣了,怎麼樣都喜歡,看她倔犟是可憐,看她機靈是可愛,總覺得她該是被疼著、護著的,也不願意強迫她做什麼,只要她高興了,做什麼都值得——何況這點小事呢……”

  說著,唇角卻不自覺地上揚——胤禛一定對這種感受有最深刻的體會……我真是被他寵得越來越任性了,我們剩下的時間也許只有不到十年,我卻在分別後就要見面的最後一刻,還不肯聽他的話,乖乖回去……

  撫著新兒頭頂枯黃柔軟的頭髮,暗自下定決心——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再也沒有了要離開他獨自去哪裡的理由,從今以後,晨昏朝暮……

  天色漸黑,長長的一條寬敞街道上,只有一座巍峨的五開牌坊式朱漆銅釘麒麟首大門。我不再是那個只能悄悄走偏門而入的小丫頭,這也不再是侯門深似海的皇親貴戚宅,以前從未踏足過的九爺府,五扇厚重的正門全部為我洞開,軟轎直接抬入一重又一重門樓,沿途殿宇樓台依然富麗光鮮,只是在夕陽初下之後,那些雕樑畫棟的建築上,一個個黑漆漆,森森然的窗口裡,彷彿有無數輕聲細語在訴說這裡往日的盛景。

  府中東南方幾里深的一處院落,是整個府邸裡唯一還有燈光的地方。院門半掩,不許身後舉著明亮燈火的人們無禮喧嘩,獨自牽著新兒的手上前。

  進門是一整塊壽山田黃石雕的百鳥朝鳳屏,屏後假山怪石間,一道曲水迴繞引著一條小徑,走上一段,終於豁然開朗,水流匯入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水域,池中蓮葉田田,新荷初吐,它們不知人間興衰,自顧隨著時節花開花謝。水邊沒有做作嚴肅的殿房,都是高低有致的亭台水榭,一處軒窗洞開,正好能看見幾個宮女太監木偶般侍立環繞著一位宮裝婦人,沉默得一片死寂。

  大概初次見到這樣“死去”的王府、連空氣中都瀰漫了詭異,原本一心要來這裡的新兒此時雖不願露怯,只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一步一挪。

  終於找到那扇門,簷下,繪了夜宴行樂圖的玻璃宮燈在晚風中搖晃,門內的那位婦人穿著異常隆重:明黃緞面繡龍鳳紋樣的禮服和頂鑲東珠的朝冠,是皇后以下妃嬪每個人只擁有一套的禮服,出席每年那麼一兩次的祭祖祭天、萬壽大典時才會穿上一次。

  她手中捧著那杯茶冒出的熱氣騰騰,是這場景中唯一的活氣,這位端著茶出神的貴婦人和她身邊的宮女太監,彷彿一群沒有生命的蠟像……還好有幽香傳來,卻是室內靠水一旁廊下襬滿了的各色花卉,月季、牡丹、茶花、芍藥,競相吐蕊,開得姹紫嫣紅。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宜太妃娘娘不慣寂寞吧,凌兒給您請安了,請您與我們一起回宮去住,閒時和太妃、太嬪們說說話、玩玩牌,不比在這裡熱鬧?”

  我開口打破寂靜,新兒才松了一口氣,濕漉漉的手心卻還拉著我,一動也不敢動。宜太妃好像在做什麼重要的事情被打擾了,不耐煩轉回頭睨視我們一眼,讓我看清了她的正面:那雙狹長異魅的鳳眼,和那雙永遠掛著嘲笑和倨傲的薄薄嘴唇,簡直就是允禟在我眼前的重生,哪裡像一個五十幾歲老婦人的容顏?

  “哦?……要我回去,和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一起?”她低沉地笑著,如此刻薄的譏諷也優雅得無可挑剔。

  “娘娘!”她一開口,新兒突然有了勇氣,撒開我的手,跑過去跪在她面前,“九王爺叫我來服侍您!我叫新兒,九王爺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

  “呵……傻孩子……”宜太妃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用一隻手上三根戴了“指甲”的長長尾指掃過新兒的臉,“瞧這張臉,瞧這雙眼睛……”

  眼風突然銳利地刺到我眼裡:“……允禟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就是那個凌兒?”

  “宜太妃娘娘,那麼多年了,您在宮裡不是更住得慣嗎?天色晚了,咱們這就走吧。”我真的開始覺得累了。

  “是嗎?”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兩遍,那目光彷彿在表示,她能這樣正眼看我,是我無上的榮幸。

  “都說'今上'身邊那個凌兒,來歷神秘,容貌氣度脫俗,連這麼個刻薄寡恩出了名的主兒,都對她拱若珍寶……”她就著手中的碧玉盞抿了一口茶,微微皺了皺眉:“既如此,你可過得慣宮裡的日子?”

  不用我來回答,她自己解答道:“一則,如今這位主兒不好伺候,身邊的女人都怕他,大約還不敢在他眼前怎麼著,二則……”

  她又斜斜睨我一眼:“你一無子嗣,二無位分,也算不上什麼真正的威脅……若在我那時候,你這樣人物,縱然美得跟畫兒詩兒裡出來的,在宮裡,要待下去也難——一個沒有兒子的女人,能風光多久?皇上身邊的女人,哪個當年不是紅顏烏鬢?一朝老去,終究不能上我皇族玉牒、入我愛新覺羅家譜……”

  這種情形下,唸唸不忘,計較的還是這些?她對尊貴身份的偏執情結,也不比什麼人更正常……我疲倦極了,向她笑道:“你說的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如今雖平平淡淡,也不見得比你更可憐啊。倒是有了兒子的妃嬪們,又怎樣?十三爺的母親敏貴太妃?八爺的母親良太妃?十七爺的母親、不知哪裡招惹了你,讓娘娘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的勤太妃?還有太后,哪怕她有一個兒子做了皇帝……還有……你自己。”

  她神色陰暗下來,目光微斂的樣子比允禟更美,低頭又抿了一口茶,姿態依然高傲如廊下怒放的牡丹,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輕:“自古成王敗寇,輸了便是輸了,有什麼好說的?良妃是個聰明人,早早看透,總算去得風風光光……枉費我操了一世的心,原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她的狀態有些奇怪,我不由自主靠近了幾步——奇怪,難道是宮燈在風裡搖晃得越來越厲害,光線閃爍不定的緣故?她眼角似乎有一抹紅光……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歌舞,眼見他……樓坍了……”

  似歌似詠的呢喃著,宜太妃的手漸漸滑下去,依然端坐著的彷彿只剩下那一身盛裝華服的空殼子……

  “媽呀!”不知何時跟到我身後的高喜兒、如意等人中,不知哪個小太監先無法承受這種恐怖,淒厲地怪叫一聲,撲騰著跑了,院外聽到動靜,立刻轟然。

  我卻轉到她正面去,死死地看著她。這個出身顯赫、榮華風光了一輩子的貴婦人,這副剛剛還美麗得叫我驚嘆的面容,皮膚開始明顯的發綠發青,眼、耳、鼻、嘴角……淌出一絲絲殷紅的血,血痕蜿蜒如噁心的爬蟲……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3
七十三

  後退兩步,環視四周,幾個原本侍立在她周圍的太監、宮女不知何時已經癱倒在四周牆角,七竅流血,面容扭曲,每個人都鼓著一對無神的眼珠瞪著我……

  原來她早已計畫好了這一刻!回頭看看桌上那杯還冒著淡淡熱氣的“茶”,從送走鄔先生那時起就蓄積在心中的無名情緒全部轉化為莫名的憤怒。

  “——去叫太醫!快去呀!我受夠了!拜託!我再也不想看見什麼‘妃’死在我眼前了!什麼良妃、年妃、宜妃——到底有沒有完啊?”

  拽著宜太妃的肩,徒勞地搖晃她,從她唇邊滲出的一滴腥紅在搖晃中滴落到禮服上,拈金線織就的雲龍紋裡,一絲絲黏膩的紅迅速滲透到“龍”的周圍,那觸感清晰得可怕。

  “凌兒!凌兒!”有聲音焦急地喚我,腳步聲遠遠朝這邊跑來,但我沒心情理睬。

  “你給我醒醒!你給我說清楚!你們到底是怎麼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你們擁有的還不夠多?得到的還不夠多?為什麼要貪心?——要君王寵愛、要家族榮耀、要容顏不老、要兒子、要名分、要權力……算計來算計去,算計了別人,你可曾算到自己的今天?!”

  “凌兒!好了,不要看了!”

  一隻寬厚溫熱的手掌摀住我雙眼,一隻有力的胳膊從身後輕輕環住我的身體、箍住我的雙臂,輕易地將我整個人向後拉開,我跌進他堅實寬闊的胸膛——“胤祥,不用總是擋著我的眼睛,我什麼都能看見,我看得很清楚!”

  回身扳開他的手,我的怒氣無處消弭,拳頭順手砸在他胸膛上。

  “你說!你說!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每個人都好好的,為什麼一定要弄成這樣?為什麼所有的人要互相折磨呢?為什麼要讓每個人都難過?最後有誰真的得到了自己想像的一切?”

  “凌兒,你累了,看你滿頭的汗……”胤祥扶著我的肩,擔憂地看著我,他的目光清澈溫柔,怔怔地和他對視片刻,漸漸放鬆下來,才發現自己一身冷汗,全身虛脫般無力。外面是初夏園林的清涼夜色,身後卻是一群屍體,死狀淒厲。九重侯門洞開,陰風呼喇喇如從十八層地底刮上來,吹得我一個寒噤從腳底直涼透到髮梢。

  “凌兒,走吧,回去皇上身邊。皇上龍體抱恙好些日子了,一直等著你呢。”

  “……胤禛病了?”

  這是胤禛有生以來第一場大病。

  “……現在和皇上登基時一樣,京城九門及京畿幾個大營全部戒嚴,沒看出來吧?我和十七弟用了老法子,九門和宮禁親軍不變,換將不換兵,要緊的地方安排粘竿處侍衛暗地裡安置,每天由我親自安排將領交換調防,所以沒露什麼動靜,百姓還不太覺察……”

  下轎後沒走上多遠,我在養心門的陰影裡停下步子,轉身認真看著一直故作輕鬆、喋喋不休的胤祥:“你不用一直說話,我真的沒什麼,不過是趕了好幾天的路,身體疲憊而已。允禟和宜太妃……其實我比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更早知道他們會有這一天,只是說了你們也不會相信……”

  胤祥果然停下來,好脾氣地望著我笑。不再努力支撐後,紅牆陰影下的他,臉上和我一樣,寫滿了倦意。

  “看你累的,這副樣子也瞞得了我?我明白,現在是‘八爺黨’的最後時刻了,你們不得不謹慎,我也知道,皇上太好強了……可他病了有半個月,為什麼一點兒消息都不告訴我?”

  “你為了去這一趟,盼了那麼久,能出宮透透氣總算不易,還有你說的,皇上太好強了,總覺得自己沒什麼大礙,不願你擔心……總之,皇上嚴令禁止任何人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訴你。”

  “胤禛這個笨……你也是!”

  我重新向養心殿走去,胤祥邊走邊問道:“方才那孩子嚇得暈厥過去了,我已叫人把她帶下去休息診治,她就是?”

  “對了,那孩子我打算留在身邊,你是總理內務大臣,我這就算向你通稟過了。”

  他低低嘆息一聲:“果然像,模樣只有七八分,神情卻十足像你……”

  我只略停了停,沒有發表意見。

  “對了,李衛瞧著有些不對勁兒啊?他是怎麼弄的?跟蔫了的瓜秧似的。”

  “呵……”在燈火明亮、人來人往,卻安靜得連腳步聲也沒有的養心殿後殿前停下來,我和胤祥不約而同地搖手示意,阻止太監出聲通報。我向胤祥低聲解釋:“……因為他昨天見到坎兒了,在保定。”

  “哦……”胤祥恍然,又搖頭,“兩年前皇上讓我見到坎兒時,我也吃驚不小,但李衛辦差這麼多年了,不至於此吧?”

  “你是主子,他們是什麼交情?還記得很早很早以前坎兒跟我講過,他們小時候在揚州街頭流浪,幾天都吃不上一頓飯,好不容易討到一碗粥,卻兩個人都舍不得喝……”

  “後來給誰喝了?”胤祥好奇。

  “給翠兒了。”

  “哈哈……”胤祥壓低嗓子一笑,和我一同踏進了後殿。

  還在東暖閣外,就聽見胤禛在大發雷霆。

  “一群廢物!天天說什麼‘皇上萬安’,一點小毛病拖了半個月還不見好,藥這麼苦,叫朕怎麼喝?嗯?”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4
七十四

  我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胤祥,他報以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宮女打起簾子,地上跪伏著好幾位太醫,一句話也不敢回。

  “皇上藥都不肯喝,怎麼能好起來?煩悶了,也不該拿太醫們出氣啊,他們焉敢不盡力呢?”

  “凌兒!”胤禛從大迎枕上騰地坐起來,手邊堆的幾本摺子“嘩啦”掉了一地。

  跪到腳踏上,順手端起宮女跪在一旁舉過頭頂的一盞褐色藥汁,自己先嘗了一口,果然苦澀得難以下嚥。

  “凌兒,你回來啦?”方才還蠻橫得像個不講理的孩子,胤禛轉怒為喜,拉著我一隻手腕殷切地問道。

  “嗯,我這不是就在皇上眼前了嗎……”我敷衍著,專心地把一勺藥喂到他嘴裡去,他沒防備,果然被灌下一口,苦得直皺眉。

  “呵呵,你這次去得太久,朕幾乎要以為你不想回來了。”

  心裡一酸,幾乎要端不穩藥碗。

  “怎麼會呢?皇上在的地方就是凌兒的家,送走了一個又一個人,我終歸要回家的……”

  “好!好!”胤禛很欣慰,“還會走嗎?”

  “不走了!再也不會了!來,先把藥喝了,趕快好起來……”

  胤祥就在旁邊,原本還打算說些什麼的,一見此景,悄悄招呼其他人一起退出,從外面輕輕關上了門。

  皇帝的病情一直隱瞞到又過了半個月後,“阿其那”也在北京的圈禁之中因“嘔病”身亡,京城才解除戒嚴。因“聞其已伏冥誅,朕心惻然”,皇帝下令寬免釋放“阿其那”、“塞思黑”族中還活著的眷屬,將“同黨”允誐、允禵的死罪改為永遠圈禁,終結了此案。

  太醫們每天三次例行診脈,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但一個月了,病情還是時有反覆,胤禛這場病來勢不善。生著病,胤禛“工作狂”的本性徹底暴露,雖然不能上朝,但每天照常接見官員、批閱奏摺,做的事情絲毫也不比平常少,太醫們一再勸他“靜養”,可他見“大事”塵埃落定,暑熱漸至,又立刻就要搬去圓明園,太醫們被他折騰得精神近於崩潰,恨不得集體以死阻止,幸好被我和胤祥攔住了。

  圓明園在雍正四年初就完工了,當然那只是我和胤禛設計的部分,無論弘曆後來把這裡折騰得如何豔麗繁華不堪,目前的園子,還是幽然清雅的。偶爾閒坐,倚窗望園中粉牆黛瓦,隔去闌外青柳如疏簾,彷彿玲瓏有聲,依稀回到了江南;被月洞門後的曲徑通幽襯托,湖面彷彿寬闊得一望無垠,又叫人心神爽朗。

  胤禛喜歡白瓷,特別是珍貴罕有的宋定窯白瓷黑釉,愛清淨,為人嚴峻——也就是說輕易看不上什麼人或物;而弘曆,喜愛堆砌色彩、鮮豔富麗的琺瑯彩瓷,愛熱鬧,喜歡各種各樣的人——弘曆的確比胤禛容易相處,但父子二人,品位高下,一望而知。

  ……胤禛就在前面不遠的臨湖水榭中與幾位大臣會議,弘曆也有份參與,那裡燈火輝煌,宮監靜悄悄來往穿梭,氣氛緊張嚴肅,真是浪費了今晚這樣大好的月色。我打開臨湖的所有軒窗,不許人點燈,於是半個小廳都灑滿了皎皎月華,正在“腹誹”他們父子,從前面通往這裡的曲廊上不知何時已經立了一個黑影。

  “胤祥?”

  “咳!凌兒……”

  “你什麼時候來的?也沒人通報一聲,我還以為你得先到那邊議事呢。”

  “呵呵,我另有事兒,聽說你找我就來了。見你好興致賞月,不好打擾你——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說著,自己搖搖頭笑了。

  月色沉靜,他卻像剛剛才發現這景色,望著湖面滿足地出了一會兒神,才說道:“我原本也有話想找你問問,這陣子偏又忙得沒機會,凌兒,出什麼事了?高喜兒急得到處找我。”

  “剛知道時心裡有些急,但現在想想,又不急了……你原本想找我問什麼?”

  胤祥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個雪白的小玩意,只有他一掌大小,映著月光,潤澤通透,精緻可愛,細一看,是一個輪廓清晰的白玉女子小像。

  “這就是允禟說的那個羊脂玉小像?”我偏過頭,迴避從它那裡反射的耀眼銀輝,“隨你怎麼處置就是了,何必再來提起?”

  “皇上也這麼說,既然如此……”胤祥隨意靠在廊柱上,手一鬆,那塊玉石濺起響亮的水花,隨即無奈地沉沒、消失,湖面很快恢復了寧靜。

  沒想到他這樣幹脆,我倒愣了一下。

  “聽說……你曾當面質問他,當年是否他指使刺殺我?”

  “呵……我不信,坎兒真能把每一言一語、風吹草動都記下來……”笑得太勉強,自覺無趣,坐回欄杆上,承認道,“我問了。而且那時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對你們的命運這樣耿耿於懷,甚至包括允禟……我替你們不值。”

  “我原來不信命的,如果有,也是我們兄弟的,不應該打擾你的幸福。”

  胤祥很嚴肅,微微俯身看著我,他的臉龐,一半輪廓映著月光,另一半藏在陰影裡,俊朗得像拉斐爾油畫裡的人物:“今兒是我的錯,以後不會再提……你為什麼事兒特地找我呢?”

  “嗯……我知道,朝中剛剛才經歷了一場大變,皇上又病了,所有的事情都壓在你身上,忙得不可開交,偏偏在這種時候……”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4
七十五

  從桌上取過一張紙遞給他:“我希望人世間多一些幸福,希望阿依朵幸福。所以在告訴皇上之前,想先找你商量一下。”

  就著月光,紙上清清楚楚是阿依朵墨汁淋漓的大字,字如其人:“岳鐘麒又被人欺負了,我去幫他”。

  “這是什麼?!”胤祥瞪著那幾個字。

  “難怪我這段時間老覺得少了什麼,原來是好久沒見到阿依朵了。她身邊的大丫頭麝兒說,我和皇上在宮裡時,她根本沒機會,搬到圓明園後,直到今天她才總算把消息帶到——可阿依朵已經走了有半個月了,走時只留了這張紙給她,叫她不要讓外人覺察,悄悄遞給我。”

  胤祥不敢置信地看看那張紙,看看我:“岳鐘麒?”

  費了一陣口舌,我才向他解釋清楚,阿依朵和岳鐘麒之前的“蛛絲馬跡”。

  “……按照現在的說法,阿依朵這就算是私奔?”我比較關心這個問題。

  “喀爾喀蒙古的郡主、大清的公主、原裕親王的寡婦福晉?和我大清眼下最得用的大將軍?列祖列宗啊……”胤祥頹然坐倒,以手撫額,“非得在這時候添亂子……”

  他們只有在最最煩惱的情況下才會叫“列祖列宗”,我小心地問道:“有這麼嚴重嗎?雖然現在沒天理的世道提倡女人守節,但寡婦改嫁也是可以的啊。”

  胤祥也費了一陣口舌,向我解釋清楚:皇帝推行三大改革中,最重要、也是最棘手的“改土歸流”正到了最要緊的時候,在川藏雲貴等地,很多少數民族的土司酋盟不願意結束“自治”的逍遙歲月,不惜以武力相抗爭,在那些地形惡劣的西部作戰,正值盛年又能獨當一面的大將,只有岳鐘麒了。上次岳鐘麒受傷,正是與西藏一名土司惡戰的結果,而修養兩個月回到戰場後,又遇到雲南幾個土司的圍攻,戰況一度緊急,這大約就是阿依朵說的“又被人欺負了”。

  “……何況喀爾喀蒙古各部也才安定不久,搭在一起,就關係整個西邊半壁江山的安寧……唉,這些就罷了,最要緊的是,皇上肯定會……”

  “發怒?我也這樣想,所以才請你來商議,我們得想法子說服皇上才好啊。”

  胤祥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欄杆扶手,已經陷入鄭重的沉思,陰影中的側面不知何時又瘦了一圈。

  其實我們都明白,眼看邊疆重回安定、改革開始正常推行、朝內的不安定因素一一清除,胤禛硬撐多年的那口氣,終於有所放鬆,這時候病倒了,好起來不會太容易。胤祥雖然整天忙著政務,但我知道,讓他眉心整日緊鎖的是他四哥的病情。朝中事務繁多,能辦事的人卻很少,連李衛都特意調進京城,臨時在軍機處幫忙,胤祥還是時不時就得在軍機處胡亂熬過一夜,一聽說胤禛半夜裡有什麼不適或風吹草動,他便會衝到養心殿外等消息。

  如果不是因為心裡清楚,最壞……最壞,也還有一個“雍正十三年”的期限,我也不會比他好過多少。見他遲遲疑慮,我笑道:“你有沒有發現,皇上生病這段時間,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啊?有什麼不妥?”他立刻緊張起來。

  “呵呵,不是什麼壞事。我是說,皇上倒越來越像個小孩子了,想生氣就生氣,說高興就高興,總比從前,一年到頭陰陰冷冷的好多了吧?”

  “哦……皇上在你跟前,不是一直這樣嗎?”胤祥鬆了一口氣,大概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看著我有些尷尬地笑。

  “正是這樣,我才發現其中的不同——我猜,皇上這才發現偶爾任性的好處了。比如說,喝藥非得我喂不可,不然就百般抵賴,堅持不喝。可憐的人,一輩子都沒有放鬆過一刻……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記憶裡,可曾見過他少年時,有過真正像個小孩子的時候?”

  被我這麼一問,胤祥望著遠方感興趣地回想了一刻,肯定地說:“沒有,四哥好像從來都是這個樣子……”

  想想又笑了,彷彿突然間回到小時候的記憶,挖出了很多讓此時的他忍俊不禁的片段,但是慢慢地又斂了笑意,嘆道:“我記得的四哥已經十幾歲了,但我知道,四哥才幾歲,二哥才十幾歲的時候,索額圖試圖謀逆一案中,他們就確有涉及,皇阿瑪心裡明白,但沒有追究。裡頭具體是怎麼回事,連我也不清楚……”

  “所以那又將成為一宗撲朔迷離的歷史懸案了。才不到十歲的孩子,已經經歷了那樣一場深不可測的政變……這麼努力,死撐半生,至少他現在終於可以真正放鬆下來,任性一刻了,這不是好事嗎?”

  胤祥沒有回答,但我能感受到,他對胤禛這場病的擔心已被我緩解不少——因為臉上明明寫著欣慰與感嘆。

  “所以,現在的皇上應該很容易被我們說服,你就跟我一起去替阿依朵求情吧。”

  “邊疆軍事,到底不能大意,我想請方先生來斟酌一下。”

  胤祥擺出總理王大臣的政治姿態,我自然不能有什麼異議。

  方苞從剛結束的會議中過來,一聽完此事,拿著阿依朵寫的那張紙,眯著眼樂呵呵笑:“和碩純訢公主琴心劍膽,見字如見人,有氣勢!”

  我和胤祥不說話,只盯著他,他才不慌不忙地說:“這樣事情若是在民間,寡婦要改嫁,又不是傷天害理,就隨她去了。只是他們兩位的身份於國事軍政大有關礙,拿到朝廷上來講,就既不佔‘理’、也不合‘禮’,怎麼都說不過去啊……”

  我們太熟悉他的滿腹機關了,也不急,緊盯著他只等下文。

  方苞搖搖頭,笑道:“但此事,其實不過是個‘情’字,既起於情,想必以‘情’可解。而如今天下,最能動皇上以‘情’的兩個人,不是就在微臣眼前嗎?”

  “我就知道……”我笑,對胤祥說:“既然事關半壁江山的軍事,宜早不宜遲,咱們這就去吧。”

  “夜深了,皇上勞乏了一天,該歇著了吧?”

  “說服皇上也用不了太久。累了一天,能有人說說話、解解悶也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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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說這樣的事兒,也算解悶?”

  還是方苞出聲替胤祥下了決心:“既然是大事,無論多麼棘手,皇上必定是寧願早些知道的,何況怡親王和凌主子兩位,難道還能瞞著皇上一件事到明日?”

  夜色靜謐,水面上徐徐送來微風,涼爽宜人,季節的暑熱在這裡已經絲毫無存。胤禛坐在湘妃竹榻上,正伏案疾書,一見我和胤祥進門,丟下筆“威嚴”地問道:“好啊,你們兩個神神秘秘,算計什麼呢?還不速速招來!”

  我一邊搶走他面前的摺子和筆遞給李德全收起來,一邊嗔怪他:“沒見過你這樣的病人,一刻也停不下來,又是會議又是批摺子,還能同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他們兩個都笑起來,我指指窗外:“但‘臣妾’敢打賭,皇上一定沒有看見,就在身邊的皓月清波……”

  月亮早已爬過樹梢,高高掛在深藍天幕中,映在眼前輕漾的水波里。水邊假山石下,兩隻仙鶴縮著脖子睡著了,遠遠傳來“漏網”的蟲聲蛙鳴,有“鳥鳴山更幽”之妙,一時天上地下水中,無不被月光渲染如迷離夢境。

  “好!果然有蕩滌塵心之效……”胤禛站在窗前,放鬆地伸伸胳膊:“朕覺得好多了。”

  “……那是因為皇上這幾天都按時服藥!既然有效,就不要再罵太醫們了,不是冤枉人嗎?”

  “好了好了。”胤禛一想起太醫和喝藥就皺眉,好像受委屈的人倒是他,“說吧,到底什麼難題,連你們兩個都拿不了主意,還得請方先生參酌?”

  胤祥正要開口,我搶著開口:“這是個亙古無解的難題,連方先生也……”

  指點著高喜兒和如意伶俐地在水邊小幾上擺下各色鮮果、冰鎮酸梅湯,胤禛果然感興趣地坐下來:“真有方先生也答不上來的難題?呵呵,坐下來說,胤祥坐到朕身邊來,好久沒有這麼清淨地說說話了。”

  胤祥看看我,一副“居然什麼都被你料到了”的神情,小心地謝了恩才坐下來,我接著說道:“這個難題只有一個字,就是‘情’。”

  “哦?”胤禛看看低頭想笑的胤祥,“朕不信,你們就是在為難這個?一個‘情’字?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想必從盤古開天闢地、女媧捏石造人時,情根已經深種人世。前金朝被當時的蒙古所亡,成就了詩人元好問一部蒼涼深郁的《遺山樂府》,但傳之後世最廣的名句,卻不是那些筆力奇偉的亡國寄恨詞,而是那支《摸魚兒·雁丘詞》: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個中更有痴兒女……”

  胤禛用銀叉子叉著一塊香瓜,卻微微笑著有些出了神。

  “……元好問傳之後世最廣的是‘情是何物’?我只記得‘百轉羊腸挽不前,旃車轆轆共流年。畫圖羨殺扁舟好,萬里清江萬里天’……”

  胤祥小聲插嘴議論,被我瞪了一眼,又識趣地住了口。本來嘛,又不是在吟詩論詞,我說的流傳最廣,是指再過三百年後的事。

  “凌兒,你儼然已是鄔先生高徒了,朕等著聽這背後的故事呢——什麼大不了的,得這樣跟朕兜圈子?胤祥?”

  胤祥誠實地拿出我給他那張阿依朵的留言,並替我簡單地說明了緣故。胤禛只認真看了一遍,就陰下臉,把那張紙隨手扔到一邊,看著湖面風起,水中月被打碎成閃耀起伏的點點銀斑,沉默半晌。

  “哼,丟盡了我大清朝廷的臉。”

  這陰沉沉的語氣,是他被嚴重激怒的表現。

  “他們兩人一個守寡、一個死了妻子還未續絃,似乎於禮節上也勉強說得過去吧,有什麼妨礙到朝廷的呢?既然阿依朵都願意拋下一切,去西疆蠻荒之地的戰場上與他一起廝殺,皇上為什麼不能成全這對痴兒女呢?”我忿忿不平地問道。

  “這不是兒女情長的事,凌兒你不要管。胤祥知道,就是今天這個局面,仍然有多少操不完的心,朕不能冒這再起戰事的險。岳鐘麒有沒有摺子遞來?”胤禛擺出了議論政事的樣子。

  “回皇上,純訢公主要是趕得急,半個月差不多也能到了,只是不知道他二人就裡,如何聯絡?就算有了消息,岳鐘麒要遞摺子到京城也還須時日。”胤祥也一本正經地回話。

  “哼……岳鐘麒和阿依朵,朕真是想不到,他們怎麼會……”

  一旦某件事情超出他的控制之外,胤禛就會特別憤怒。我太熟悉他的專制和強權思維了。

  “岳鐘麒和阿依朵為什麼不可以呢?一個是常年駐守西域的大將軍,一個是生在西域馬背上的公主。岳鐘麒難道要像從前一樣,娶一個騎不得馬出不得門的弱質女子,整年哀怨地守在京城的深宅中苦苦守候,望眼欲穿,甚至抑鬱而死?如果可以的話,這樣的大家閨秀要多少有多少,岳鐘麒為什麼沒有再娶呢?但阿依朵不一樣,格格公主們視為蠻荒之地的西域雪山草原,正是她如魚得水,可以自在馳騁的家鄉。皇上,十三爺,你們想想,高天麗日,無邊綠草,兩個人信馬由韁、並肩而乘,多美的畫面啊,他們根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佳偶!”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什麼,聽到最後,胤祥深深地看了我一瞬。

  “……朕說了,這不是兒女情長的事。”胤禛鐵板一塊的死硬表情有所鬆動。

  “皇上如果能成全他們,岳鐘麒必定會更加忠心不貳,而且皇上也知道阿依朵的身手,阿依朵不願看岳鐘麒一個人在戰場上拚殺,一定會任何時候都和他站在一起的,等於朝廷又添一名猛將,不是兩全其美嗎?”

  我覺得這個理由很好,胤祥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又輕輕搖搖頭。

  果然,胤禛突然冷冰冰地冒出一句:“朕不成全他引誘公主私逃,他就敢不忠於朕,不忠於朝廷?大清這麼多大將,朕還不缺他一個。”

  壞了,一時激動忘了考慮,胤禛最忌諱別人威脅他,對手握重兵的武將尤其敏感。

  “皇上,為什麼總要計較他們的身份呢?他們不過是一對情投意合的人而已,真情難道還隨官位一樣分品級?天下那麼多人輕信了對皇上的誹謗,以為你是一個殘暴、猜忌、冷血、六親不認的暴君,事實上呢?

  “你?!”胤禛惱怒地一撐桌子站起來,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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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皇上……”我望著他,柔聲懇求,“讀史書,看到明孝宗皇帝,一生只有一個女人,就是他的張皇后,沒有任何妃嬪,甚至因此斷絕了子嗣,皇位繼承不得不旁落到皇族的其他分支,無論有多少別的理由,我相信那一定是因為痴情難移。還有,就在本朝,世祖皇帝見到董鄂妃、後來的端敬皇后時,董鄂妃已經二十八歲了,不但是漢人,還是個嫁過人、死了丈夫的寡婦,就算有孝莊太后這樣文韜武略的女中豪傑從中百般轉圜,但世祖皇帝還是在董鄂妃死後鬱鬱而終,甚至民間傳說他出家為僧……”

  胤祥突然輕咳一聲,看看神色陰情不定的胤禛,小聲打斷我:“凌主子,咱們皇爺爺的事兒,按規矩是不許提的……”

  “是嗎?我真好奇,董鄂妃是怎樣一個女子?就像好奇傾國傾城的李夫人,如何能讓漢武帝那樣的一代雄主生死難離。你知道嗎?這都會成為後世的千古之謎。”

  “凌兒別問了,這個誰都不許提,連朕也不知道。”

  他又肯開口了就好,我放心地把話說完:“……對於他們來說,尊貴的身份、權力的圍繞反而是阻礙,甚至成為磨難。”

  胤禛緊抿著唇,目光一直望進我眼底。

  “阿依朵和十三爺一樣,是極重情義的人,十三爺一定也還印象深刻,當我們匆忙逃離烏爾格時,她攔住追兵,唱著《鴻魯嘎》遠去的身影……她為了邊疆安定和親給那個老病的親王,已經犧牲過這幾年的青春了,我真想看見這世間多一些讓人高興的事,真希望她餘生幸福……皇上,你可以讓他們也成為一段佳話,就像紅拂與李靖、卓文君與司馬相如……你忘了?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啊!”

  他一直沉默地聽著,與他視線膠著的我卻漸漸笑了。

  “……凌兒,你竟敢幹涉政事,都是我把你寵壞了。胤祥,連夜發密旨給岳鐘麒,若見到純訢公主,要她立刻回京,朕就不治她的罪了,岳鐘麒嘛,先記下罪名,待立功補過。”

  胤祥立刻撣撣馬蹄袖,利落地單膝跪地行了個禮:“謝皇上恩典!臣弟這就去辦!”

  他的動作那麼快,好像擔心皇帝會改變主意似的。我看看他們兩個,急得站起來叫住胤祥:“等等!”

  轉身問胤禛:“皇上,就這樣嗎?就讓她回來,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還想如何?朕說過了,不能冒再起戰事的險。”

  天哪,他怎麼這樣難說服?

  “怎麼會呢?喀爾喀蒙古?蒙古根本沒有漢人那麼多規矩,就算萬一有的人別有用心,我相信胤祥和阿依朵也能安撫,何況成袞札布初小王子已經長大,開始主理全盟事務,他一定會為阿依朵的幸福高興的。至於‘改土歸流’,他們倆如果能在一起,作戰一定會更有士氣,也會有更多謀略。皇上,明明可以的,為什麼……”

  胤祥突然說:“皇上不治他們的罪,已是皇恩浩蕩,純訢公主還在前裕親王一年喪期之內,若是此事傳出去,朝廷顏面無存。”

  “他們有什麼罪?愛也是罪嗎?何況他們的愛完全沒有傷害其他無關的任何人。至於朝廷顏面這種荒謬的東西,可以先不要讓人知道,等阿依朵服孝喪期已滿,再由皇上指婚嘛。”

  胤禛和胤祥交換一個不可思議的目光,胤禛向我笑道:“凌兒,你這話是認真的?”

  “怎麼?這很好笑嗎?”我不理解。

  言談舉止、應對禮儀,我已經完全是一個古代人了,但近二十年時間遠遠無法改變腦海深處的思想和意志,稍微深入,這種棱角就無法掩飾,我始終無法真正融入。

  向胤禛走近兩步,藉著月光讓彼此可以看得更清楚:“還不夠嗎?除了前面說的一切理由,這種不合時宜的愛有多麼辛苦,我以為你都知道呢。假如換成我們自己,我知道你受了傷,在戰場上隨時有性命之虞,那是什麼感受?明明願意為彼此付出一切的兩個人,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躲著所有人,藏得遠遠地等待著,一年又一年,那是什麼滋味?”

  胤禛這才真正吃驚地看著我,用那種比暗夜的天空更捉摸不透的幽深目光。

  “我在那樣難過的時候,偶爾會在心中質問上蒼和命運,還會討厭這個時代,更痛恨那些所謂的聖人禮儀、朝廷顏面,面子能和幸福相比嗎?用一生的苦換一座冰冷的牌坊,值得嗎?現在你就左右著他們的命運,他們明明可以幸福的。已所不欲,勿施於人,難道你不能對他們的心情和痛苦感同身受?難道你忘了?”

  我轉身看看退到黑暗一角裡的胤祥:“胤祥可以證明的,在烏爾格,你親口答應過我,將來會和我一起私奔,我們去江南,自由自在,什麼都不管,你都忘了嗎?”

  ……月光如水瀉滿這座近水樓台,我們就這樣看著彼此,四周靜悄悄沒有一絲聲響。

  “沒有。凌兒,我沒有忘記,那個晚上,烏爾格頭頂的星星亮得像你的眼睛。”

  我笑:“星星太遙遠了,我還是更喜歡那時對岸溫暖的萬家燈火,讓人心裡暖暖的踏實。”

  “凌兒,朕……原本打算造好之後才告訴你的:朕要在江南造一所別苑,工部已經在揚州、蘇杭、南京等地查勘地方選址了。今後得閒了,朕每年都可以陪你去住些日子。”

  “……真的?”驚喜地捕捉著他千載難逢的、柔軟如嬰兒的表情,心裡某個角落卻漸漸緊張地縮成一團,真的會有那樣一天?史上為什麼說他從未離開過京城?我害怕,害怕一切都來不及……

  “還有,這陣子差不多也忙過去了,朕打算冊封你。”

  “呵呵,恭喜凌貴妃。”胤祥突然在幽暗中開口,語氣輕鬆而欣慰,只是嗓子有些啞。

  我一定是得了“某妃”後遺症了,為什麼聽見“某妃”這種稱號時,腦中立刻劃過她們死去時的樣子,然後一股寒意從脊背直涼到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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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第五十一章 執手

  胖人最經不起憔悴,原本就瘦的人,憔悴了還勉強算楚楚可憐,胖的人一旦不再容光煥發,就像癟了的氣球,或者廢棄的燈籠,讓人聯想到盛極而衰的頹勢。皇后自從去年生過一場病之後,身體大不如前,雖然她時常帶妃嬪們來向病中的皇帝請安,但我總是對她們敬而遠之,直到現在,才近看清楚眼前的她。在夏日明媚陽光中,盛妝未褪的紅唇只襯托出鬆弛的雙頰和浮腫的眼袋,她黃著一張臉,望著遠處皇帝接見大臣的殿後水榭,捧著茶沉吟。

  隨鄔先生進京時,她是我在四貝勒府見到的第一個人,那時她還是那樣一個珠圓玉潤的美麗少婦。定睛一下之後,便不忍心再看,幸好出於禮節,也該低頭了。

  “……皇上龍體今兒可好?幾時起的?早膳用得好嗎?”

  她能請我坐下,這麼客氣的問話,已屬難得,我一一回答之後,她沒想好怎麼繼續似的,有些冷場。

  “皇上……”

  皇上如何,似乎很不好說,她終於嘆氣改口道:“圓明園不是宮裡,不用記檔,皇上也樂得自在。要從宮裡召幸妃嬪答應,仍是會登入起居注的,昨兒查了一下,皇上有半年沒翻牌子了……”

  忽然說起這個來,這是她引以為傲的職責,我卻渾身不自在。把共享同一個男人,作為一件需要向全天下交代的工作義務?我永遠不打算習慣。

  “咱們皇上又不愛聽人勸,你既整天在皇上身邊,把皇上伺候好了,也算你的功德……咳……”

  宮女連忙上前替她捶背,她不耐煩地站起來,扶著宮女“篤篤”踱了兩步:“年家妹妹去了,原本的兩個貴妃位就沒有足額,現在更是……要在康熙爺的時候那還了得?皇上身邊的人原本就不多,這次剛選的秀女,皇上又一個都沒有留,後宮裡妃嬪少了,叫外人看著也不像樣子。底下妃嬪眼巴巴望著這兩個貴妃位,皇上的意思,仍是要先冊封你……”

  “呃……皇后,忽然冊封,不合規矩,我已向皇上一再辭謝了……”我也離座,向她說明。

  “規矩?嗨……皇上的想頭就是規矩,哪有什麼規矩?”她又嘆氣,“要說都是為了你,那是笑話,也未免太抬舉了你,可皇上就是沒一刻忘記過這檔子事兒。這些年,變了多少天、死了多少人?親貴、大臣,連太后也隨聖祖爺去了,這是愛新覺羅家的命數,沒法子……多少艱難的日子都總算熬過去了,連十四爺……也守著陵去了……到如今,不過是宮裡多一個妃子而已,反倒算不得什麼大事了。”

  她走到我身邊,定定地看我一眼:“哪怕你現在的風光,不都是因為有皇上?宮裡的女人,還指望些什麼呢?皇上能好好的,就是福,皇上要是有個好歹,再好強的人,一輩子掙得再多富貴,轉眼就成了灰……所以本宮說,把皇上伺候好了,也算你的功德……”

  當年那個目光像刀子般瞪我的福晉,想事情已經這樣簡單透徹。無緣無故的,那句轉眼成灰,讓我眼圈一酸,連自己都詫異,低頭掩飾,笑道:“是,看看那些去了的人,管他生前如何,最後不過殊途同歸……所以凌兒是真心不願受任何冊封,定會向皇上說明的。”

  皇后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已經往外走去,站在門口丟下一句:“既是我後宮的人了,今後總該把規矩學起來,晨昏定省、該請安的、該記檔的,別失了身份體面。”

  鳳輦已經帶著皇后出園回宮去了,我還站在門口望著鬱鬱蔥蔥的園子發呆。這次看來已成定局了,我要不要說服自己、強迫自己妥協呢?

  胤禛陪我一起午膳,心情很好:“……鄂爾泰明敏通達,張廷玉老成持重,朝中形成一滿一漢兩位首輔大臣的格局,加上十三弟、十六弟、十七弟,不但把這半年的局面維持下來,朝政也日漸有了秩序,順手多了。你的冊封,禮部也辦得很好,聽說今兒皇后來過了?”

  “是啊,她不是來向皇上請安的嗎?怎麼皇上不知道?”

  “哦,那時候忙得很,叫她跪安了。”

  暑熱夏天,皇后從宮裡過來請安,卻連皇帝的面也沒有見著,這種事情十次裡倒會發生五次,這樣尷尬,卻還需保持端莊,又要恪守職責,若只是為了那人前的風光,我深為其不值——為什麼我越來越替他們每一個人不值?

  “凌兒!在想什麼?”胤禛端了酒杯,含笑看我,“待禮部擬好了冊封各項大禮,金冊玉牒很快就會送來,朕打算讓你入主承乾宮……”

  從此跟他在一起,在何處、哪些時間、做些什麼、幾時飲酒幾時起床……都會被記下來,要向後宮其他人交代、向大清朝廷交代、向全天下交代、向記錄歷史的人交代……

  “……凌兒!”胤禛終於發現我正不知神遊何處,伸手抬起我的臉,“你怎麼神思不屬的?難道還不高興?”

  “怎麼會?……只是覺得那不像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像你那麼有興致。”

  “哦?你仍然不願?”

  “……好像,這些都與我無關似的,竟沒有什麼願不願的了……”

  他方才的興致好像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就是不願了。”

  微微仰臉好像在想什麼,他臉上又顯出不肯喝藥時,那種半是嗔怒半是委屈的表情。

  “這麼說來,你竟是不情不願?朕以為,到如今有這個局面,你也終於可以好好陪著朕了,這些年再多辛苦,不至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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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胤禛,現在不是很好嗎?我真的不想貪心,哪怕一點點改變,也唯恐破壞了已經擁有的一切……”

  “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只是給你原本就應得的位分,有朕在,你還怕什麼?”

  “胤禛,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卻總是這樣,把我想到的、沒有想到的一切,統統塞給我……”他的執著了這麼多年的毅力和耐心讓我歉疚,從桌上握住他的手,婉轉笑道,“只要你高興,臣妾謝恩。”

  “朕什麼時候迫過你,去做你不願為的事?”他卻認真起來,手一緊,將我拉到他膝上坐下,嚴肅地說,“你在朕身邊,怎能沒有一個像樣的位分?”

  “今天皇后有句話說得不錯,都熬過了那麼多艱難的日子了,還求什麼呢?胤禛,既然這些年都走下來了,還需要一個虛名來向誰、證明些什麼呢?”

  見我們又黏到一起,李德全和高喜兒熟練地驅散裡外宮人,放下向著湖面的珠簾,躡手躡腳退出。

  將頭輕輕抵在胤禛額角:“都過去了,我看夠了所有這些起落無常、命數跌宕,只求月常圓、人相守……貴妃不貴妃的……就作罷了吧……”

  他狠狠擁緊了我,卻緩緩搖頭。

  “凌兒,到如今,你心裡還有什麼,是朕沒有看懂的……難道你不願入我愛新覺羅牒譜,百年後隨我安歸於大清皇陵?”

  居然又聽到了……這樣的話似乎不久前剛剛聽過,還印象深刻。這麼說來,我是否還應該爭取誕育皇阿哥、獲取財富、權力……一切一切?就像宜太妃?

  細密的珠簾搖搖曳曳,將湖面反射的陽光折射出炫目七彩。

  “……入得愛新覺羅牒譜,固然榮耀,但就算生在愛新覺羅家……又如何呢?你和十三爺,這半生裡,輕鬆快樂的日子倒有幾天?”

  胤禛輕輕鬆開我,神色忿忿然:“你偏有這麼多歪理,居然朕也說不服你。世上諸事總不能一概而論,朕願以半生辛苦換取今日又如何?你居然不受,難道還瞧不上朕給你的貴妃嗎?”

  “臣妾感懷激涕,接旨謝恩!”不願再與他爭辯,正要跪下,人已被他托住。

  “若你不情願、不開心,朕冊封你還有什麼趣兒?你怎麼也總是這麼倔呢?朕要給的,你就偏是不受。”胤禛微怒,皺眉審視我。

  每當他發現,有什麼人或事居然是他也無法完全控制的時候,就會發怒。我知道自己終於無法連思想一道徹底屈服,還是小小地激怒了他。除了無奈地望著他,還能如何?

  “皇上……皇上?張廷玉張大人帶著新任雲貴總督在勤政殿求見,說是有緊要軍務啟奏……”李德全在外面小聲稟報。

  “哼!”胤禛轉身就走,門應聲而開,守候在外的宮人沒想到他一臉怒氣,嚇得個個噤立當地。

  “胤禛!”

  他停住了,但沒有回頭。

  “……凌兒原本無意掃皇上興致,只是……若為妃,你就是皇帝,皇帝是屬於皇后、後宮妃嬪、滿朝大臣、大清江山甚至天下百姓的。但凌兒只有胤禛,無論他是貝勒、王爺,還是皇帝,不管他在草原還是在紫禁城,愛新覺羅·胤禛是屬於我的男人,在看遍了這個世界的故事之後,只有這,能讓我覺得……很安心。”

  胤禛生硬交握於身後的雙手,遲疑地鬆開,又一點、一點,揪然擰緊。

  勤政殿的小太監頂了酷烈的陽光遠遠飛奔而來,大臣們在著急了。胤禛重新抬起頭,邁步離去。

  “……高公公,咱們從沒見過皇上對主子生氣,嚇得魂都掉了一半兒,怎麼皇上都氣走了,主子還笑啊?聽說皇上……皇上一發怒……”小宮女聲音怯怯地低了下去。

  “惹惱了咱們這位皇上,管他是誰,就等著瞧吧!全天下誰不知道皇上的天威?”高喜兒得意洋洋的聲音。

  “啊?那咱們主子怎麼辦?”小宮女很驚恐。

  “你是本屆新進的秀女?”

  “是啊,高公公。”

  “算你小丫頭走運,分到咱們主子身邊伺候。慢慢瞧著吧,咱家主子,跟誰都不一樣,全天下獨一份兒!……不明白?看你平時手腳還算乾淨伶俐,就提點提點你:天威難測,皇上要真是生氣了,還能讓咱們這些奴才瞧出來?——指不定還輕聲細語對你笑呢,你的小腦袋就沒了!”

  小宮女倒吸一口涼氣。

  “……可要是誰惹了咱們主子,那可比惹了皇上自個兒,還讓皇上生氣。這全天下,能值得皇上這麼著惱的主兒,還真沒幾個,宮裡,就只有咱家主子!所以這越惱怒,就是越在意咱們主子,明白了?”

  “哦……”小宮女似懂非懂的。

  “嗨,你年紀還小,男女之事,說你也不明白,今後自己多學著點兒!”

  推開門,高喜兒坐在臨湖廊下清涼的樹蔭裡,守著門,一邊說話,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拿拂塵扇蟲子,把身邊伺候茶水的小宮女唬得一臉敬畏。

  “高喜兒,你什麼時候還精通了男女之事啊?”我在他們身後笑道。

  “哎呀!主子什麼時候醒了也不喚奴才們一聲兒?”

  “今後少在後頭論人是非。”

  “喳!求主子饒了奴才們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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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別跪了,我剛才想起來,這次回京前就惦記了好久的一件事,可一回來忙著照顧皇上,又忘了。夏日傍晚,那裡一定也舒適宜人,你們兩個,現在就去備一頂不惹眼的小轎,叫上多吉吧。”

  圓明園當值侍衛不肯放我出園子,但又不敢十分阻攔,正在猶疑不決,趁他們商議派人去向怡親王和果親王請示,我已在混亂中出了門。無奈帶著親軍跟來的侍衛聽說要去的是“花冢”,事先派兵前往警戒,趕走了那一帶所有的“閒雜人等”,饒是如此,眼前的“花冢”還是讓我愣了好一會兒:官道上開出一條平整的碎石路通往桃李深處,兩旁挨挨擠擠佈滿了幾家茶館、酒莊的招牌和旗幌,還有賣文房四寶的店舖,小路轉彎處,甚至還建了一座不知供奉什麼神仙的小廟,廟中青煙繚繞,看來香火不算冷落。怪不得侍衛那樣緊張,此時身處其中,也彷彿能見到這裡人來人往時的熱鬧情景。

  還好桃李深處沒有什麼變化。這邊畢竟屬於胤禛當年莊園的土地,顯然一向有人管理,竹林更加茂密幽深,最喜人的是,正值果樹結實的夏天,桃樹和李樹上掛滿了纍纍果實,墜彎了樹枝,實在可愛。

  亭外增加了幾處石桌石凳,近看時,上面密密寫滿了文字,或詩或詞。亭中大約也有人專職整理,倒是干乾淨淨,但又有一些不甘心的人,用筆墨寫了箋紙壓在簷下四周,還未及整理。順手揀幾張看,有文辭還算通順的,有不知所云的,甚至還有和相好女子約見於此的密情傳書,看得我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不知道這裡又見證過來來往往多少才子風流、人間傳奇?

  扔下紙,冰涼的石碑觸手光滑,未染纖塵。

  “我一直想著,你不知道有多寂寞,誰知比我還熱鬧……你會閒煩的吧?人們帶著俗世喧擾來來去去……但偶爾看看人間煙火也不錯,你瞧,夕陽把這裡都染成了暖暖的橙色,遠處農莊上炊煙裊裊……”

  指尖順著鄔先生的筆跡滑過一個個文字刻痕:“憶女凌、錦……你知道嗎?本來我就要在這裡陪你了,但是他……”

  想起“他”,那張表情堅毅、輪廓險峻如同米開朗基羅雕塑般的臉,那個彷彿能撐起天地的孤獨背影,還有從虛無裡喚我回人世的那雙不顧一切的眼睛……

  不由得笑了:“他簡直是個暴君。我猜,他想留下來的人,閻羅殿也不敢收。”

  “但這麼多年沒有來看你,是因為……”

  因為什麼呢?一時還真需要從頭回想:身為啞女時,因為這裡已經時常有人前來,包括……

  八阿哥那一局勝了,我和胤祥被逼去了喀爾喀蒙古……

  然後邊疆戰事爆發,我輾轉到了青海……

  康熙駕崩,我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世上最險惡的處所——紫禁城。

  “簡直不敢相信,這樣,十八年就一閃而逝,這具借用的身體已經三十四歲,我對回到現代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只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倒數剩下的日子……哪怕能多出一天也好啊,貴妃不貴妃的,都無所謂了……可誰見過他這樣霸道的人?都已經接受了還不夠,居然一定要降服人家的思想……”

  夕陽沉到了遠處的地平線,把一切的影子拉到無限長,背靠在碑石上,能望到我曾住過好幾年的小山莊一角。

  “碧奴和孫守一已經生了三個兒子了,性音大師又在四處雲遊,鄔先生走了,一個人……善良的良妃死了,但用宜妃的話說,總算去得風風光光……你知道嗎?允禟也死了。”

  緩緩步出八角亭,夕陽西下之後,小小溪渠邊已經有細細的涼風,林木稀疏的地方,已經可以望到那座山頭。

  “……他時常到你面前來爛醉痛哭的時候,我就在那麼近的小山頂上看著他……冥冥中他是在向你贖罪。但一切果然都已化為煙塵……你一定早已回到你該屬於的天上,而他也該喝下了那盞孟婆湯,重新墮入輪迴……只剩下我,還在等待世間無常的安排……”

  ……

  “主子!主子!”被我趕在遠遠的林外和侍衛親兵們一起等著的高喜兒突然衝過來:“皇上聖駕到啦!”

  幾行燈籠井然有序地從四面圍繞過來,沒有多少動靜,燈籠和騎兵已經裡三層外三層,排下整齊的陣法,樹上倦夜歸巢、安然入睡的鳥兒們受此驚嚇,紛紛撲翅飛走。

  胤禛在侍衛們的簇擁下向我走來,神色還帶著下午離開時的怒氣,但深鎖的雙眉下,我看到了他掩飾的驚慌。

  不過是抽空溜出來透透氣,祭拜一下故人而已,他以為什麼?我會逃跑?

  還沒有找到機會開口為自己辯解,他的手已不容置疑地伸到我面前:“凌兒,隨朕回家。”

  御輦輕輕顛簸,四周馬蹄得得,胤禛卻再也沒有說話。好幾次想開口,偷眼望望他抿緊嘴唇、神色深沉的側臉,又覺得,還是等他先發作好了……

  我們沒有回到圓明園,而是直接去到宮中,西華門、隆宗門……下御輦後,胤禛不要換乘軟轎,拉著我的手向養心殿走去,快得我時不時需要小跑幾步。

  他總是這樣,從不回頭看我,卻拉得那麼緊……衝鋒陷陣般,只顧專心往前走,彷彿我們的前路充滿了荊棘和危險,而他,只要將我藏在身後,就能放心地隨時準備披荊斬棘,替我們抹去一切阻礙。

  胤禛胤禛,你這個專橫霸道的偏執狂,真的被你打敗了,或許我就徹底屈服一次……向你保證是心甘情願還不行嗎?

  正要“自首”,胤禛腳下稍稍一滯——胤祥已迎候在門前階下朗聲請安,直到我們走過,才站起來。胤禛拉著我進殿,在東暖閣坐下,向胤祥呵呵一笑,總算有了表情:“你倒是腿快,下午在圓明園都議過了,今兒還有什麼要務?朕不是叫你回府好好歇著嗎?這都什麼時辰了?”

  “回皇上,臣弟職責在身,宮門下鑰時分,自當親往巡視宮禁防衛,不然,回府如何能放心?之前先往外城九門巡察時,聽說在花冢那邊兒鬧得好大陣仗,便知必是此事,心下唯恐皇上龍顏不悅,有違聖恙,是故趕來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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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