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61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7
九十一

  騎上我烈性子的赤兔馬,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故鄉的草原啊,好像展現在我眼前,阿媽不見了英雄兒郎,淚水漣漣沾濕衣裳,鴻雁喲,請你告訴我,那青青的山梁後,可有他的身影?……

  “《鴻魯嘎》!是阿依朵!”

  我急忙打起簾子,只見西邊大路上迎著隊伍奔來三騎,在前方路邊停下了,滿身風塵、一身白衫的阿依朵、岳鐘麒和……和到我夢裡向我告別的,二十年前的胤祥?

  他們翻身下馬,向御輦和金匱長跪在地。因為沒有皇帝的旨意,隊伍繼續前進,當人們抬著金匱走過他們面前時,在悲傷的人眼裡,與年輕時的胤祥一模一樣的小王子成袞札布初,忽然站起來,走到隊伍前,伸手從一名太監身上拉過一槓,低頭扛到自己肩上。

  “……喀爾喀蒙古台吉成袞札布初要為怡親王舉靈,請旨……”侍衛匆忙地稟報還沒說完,胤禛已沉聲道:“走吧。”

  隊伍重新開始移動,阿依朵和岳鐘麒也站起來,會合到金匱旁送行的將士中去,當岳鐘麒抬起頭來時,我看見這個被多年戰場硝煙打磨得鐵塔般的漢子,已是滿臉淚水。

  放下簾子,與胤禛默默握著彼此的手,聽隊伍中會蒙語的人漸漸加入阿依朵的歌聲,任一路悲愴的《鴻魯嘎》長歌當哭、痛入骨髓:

  ……

  馬蹄踏碎清晨的露珠,穿過叢叢野花,越過大漠、揚起塵煙,英雄兒郎要去的地方啊,遠在天邊,鴻雁喲,請你告訴他,登上那高高的塔烏博格達山啊,放眼眺望烏布蘇湖,故鄉的草原金光閃耀,等待可愛的英雄兒郎,快快回到故鄉……

  第五十四章 喪子

  雍正十三年的春天,圓明園綠意蔥蘢,綠絨毯似的山坡草地上,兩隻小鹿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箭也似的衝出林子來,我帶著新兒、高喜兒等人剛好路過,見小鹿這樣慌張衝過我們面前,正在納悶,又見那邊山坡上,幾個少年在後面拿著小弓追了下來。

  是弘曆和弘晝兄弟,身後幾個黃帶子宗室子弟,皆是輕裘寶帶,美服華冠,見到我,紛紛收起架勢,笑嘻嘻地請安。

  “我知道,你們皇阿瑪管得你們嚴,自己不出去圍獵,也不讓你們玩兒,不過,這兩隻小鹿既然被我遇見了,還請寶親王、和親王賞個薄面,饒了它們吧。”我還禮笑道。

  “我們追著玩兒的,也沒真打算傷它們性命,公主請放心!”弘晝連忙笑著解釋。

  弘曆看看我身邊的新兒,也笑道:“前陣子在太學裡聽新兒說起什麼蒸汽機,心中好奇,一心想問個明白,但新兒到太學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我又正好遇上前年從英吉利國來的那個畫師布朗,隨口問了他,不想他也是大驚,說蒸汽機在他們歐羅巴大陸上也才剛剛發明出來,因他只是個畫師,所以連他也不太懂得,只知道個名兒而已。大夥兒都知道,新兒懂得的新奇物事,都是公主教的,弘曆正想尋個什麼時候來請教公主呢,敢情公主不吝賜教。”

  他說著,還做了個長揖,聽到這裡,我已經好笑地看了一眼新兒,她只向我擠擠眼,沒看弘曆。我只好對弘曆笑道:“我本來看,她都十八歲了,老裝模作樣地去偷學太惹眼了,而且已經有了自己看書學習的能力,才漸漸不要她去的,現在看起來,原來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只聽說了這一個詞兒而已,不求甚解,就急著跟人炫耀。寶親王別見怪,我也是從西洋使臣那裡聽來的。”

  弘曆顯然對我的解答意猶未盡,弘晝更是個好奇寶寶,但他們兄弟從小受的教育就像無形的繩索般有效,當下不再多問,只是不甘心地約定改日有時間專門請教,然後彬彬有禮地寒暄兩句,作勢讓路,等我走過才離去。

  走遠了些,新兒開口了,卻與剛才的話題無關:“公主,盛郡王弘時阿哥又沒有與寶親王他們在一起。”

  弘時與胤禛的父子關係微妙緊張,眾所周知;弘曆將是繼承大寶的人,同樣眾所周知。因為弘曆是上百個皇孫中唯一曾被暮年的康熙帶在身邊的,也成了雍正皇帝皇位得自康熙親傳的重要證據,弘曆更連親王封號都是個“寶”字……一切都這樣清楚,弘時卻還是有了不該有的野心。這初時讓胤禛憂慮,冷眼看了幾年後,憂慮變為憤怒,甚至憎恨。弘時陷得很早,也很深,許多內幕我也只聽說過隻言片語,以胤禛的性格,這最後的殺戮已經無法避免——我能回答新兒的,唯有無聲嘆息。

  雍正八年中,皇帝的那場寒熱病直到十月才度過險關,拖了大半年時間,到雍正九年才徹底恢復,其間為安定朝政,彌補怡親王去世後的權力缺口,李衛特地被從南方調回京城,臨時入主上書房,才勉力封死了所有小人作亂的可能性。

  雍正九年,久病的皇后也去世了,謚號孝敬皇后,與年妃等其他早逝妃嬪一起葬於泰陵。那時,小王子成袞札布初終於配合岳鐘麒大敗準噶爾軍,總算得以襲策凌的爵位,被封為喀爾喀蒙古大札薩克親王兼盟長。

  戰爭至此,雙方都感到不好再打下去了,便開始議和,這一議,又從雍正十年,直議到雍正十二年,其間還小戰事不斷,最終好不容易以阿爾泰山為界,劃分了准噶爾和喀爾喀遊牧分界線,將邊疆之爭暫時告一段落。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7
九十二

  如此,一樁接一樁,軍國大事永遠沒有個盡頭,胤禛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大清江山,總是要待局面重歸安定穩妥,總是說“待把眼下手上的事忙完就去”,一拖再拖,轉眼已經到了叫我心驚肉跳的雍正十三年。

  看歷史,和看歷史小說的人,總喜歡指手畫腳,認為主人公應當如何如何,改變歷史,甚至創造歷史。其實只要以自身所處的任何一個時代,進行設身處地的思考,就能輕易發現:歷史和命運的力量太過強大,影響一切的因素太多、太細微、太叫人始料不及,以一人之力,能做到哪怕一點點最細微的改變,已屬不易,所以史上只有極少極少的人,窮盡一生心血,才得以流芳或遺臭千古。譬如他們兄弟的奪嫡之爭,就算一開始就告訴他們會發生這一切,康熙縱觀歷史教訓、綜合清廷特徵研究出的立儲方法新試驗會有更好的方法取代嗎?他們任何一個兄弟的性格、立場所決定的行為又可能有多大的改變呢?

  既如此,若一切都已經無法改變怎麼辦?

  每個夜晚,看著胤禛永遠勤政忙碌的身影或者皺眉熟睡的側臉,心事就像荒草一樣蓬勃蔓延,卻因為無法控制長成一片荒涼雜蕪,惘然中只剩下胤祥的叮嚀聲:“帶四哥走。”

  勤政殿後,已被皇帝時時帶在身邊教授政務處理的弘曆不知怎麼得了空,轉到後面臨湖的小廳裡來,左右望望似乎想要茶喝。

  我讓新兒送去一盞新沏好的茶,他抬頭見我也在一旁,忙站起來作揖笑道:“公主,皇阿瑪正囑咐機密事兒呢,可巧我得空向公主請教了。”

  機密事兒?我不由得向前殿看了看,胤禛答應過我說,就剩下一件事了,一處理完畢,定會陪我去江南那早已建好卻一直空著的別苑住上一段時間……也向弘曆笑道:“寶親王最近學問又長進了,皇上昨兒還誇寶親王說,你已能為皇父分憂呢。我哪裡還答得上來你的問題?”

  “呵呵,公主總是如此過謙,從前幾年那個試驗丹藥的法子起,我們兄弟就時常說,公主若能來太學給咱們講講學才不枉了這滿腹才智,遠的不說,且看新兒如今的才學,便知公主這位老師的學問之深了。上次說起的蒸汽機,還請公主不吝賜教才是!據說歐羅巴大陸的那些使臣和傳教士如今已在船上用上了這勞什子,弘曆真是好奇。”

  說起這個,我倒是一笑。從雍正八年開始,我堅持要求的丹藥試驗,一對鴛鴦一天就死了,一隻獵犬服食了一個月也死了,一隻公鹿堅持的時間是兩個月,我最不忍心的一匹駿馬,服食了幾個月後,變得歪歪倒倒、目光呆滯、口角流涎,幾乎已經不能再跑動了。胤禛當時還在病中,一見這些試驗結果,已對道士丹藥深惡痛絕,把那幾個月搬到圓明園燒爐煉丹的道士們統統趕了出去。弘曆一向最痛恨這些道士,認為他們旁門左道、裝神弄鬼,但又礙於身份,不好直諫,見我用此方法說服了胤禛,當時就大喜過望,又因為在太學中與新兒原本的交情,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時常尋機會向我問這問那。未來乾隆皇帝的好奇與好學讓我有了一點兒責任感,於是就當做閒聊,向他大概解釋起了我僅剩的關於蒸汽機的記憶:“寶親王,所有人都見過,當一壺水沸騰時,熱氣將壺蓋頂起的情景,若是更大量的熱氣,可以產生的力量不是更大?由此,英吉利國有人設計了蒸汽機,專門製造大量蒸汽為動力,用一系列類似於他們鐘錶的精細機關帶動器械,就可以完成很多人才能完成的工作。比如寶親王也聽說的,用於船的划槳,不但節省了很多人力,速度和強度也比人力來得更有效率。”

  弘曆出神地想了想,笑道:“這個念頭新鮮!西洋人蠻荒不解大義,卻專喜歡弄這些奇技淫巧。”

  我不得不耐心地試圖說服他:“這些技術如果日益發展完善,用到各種方面,將是一場巨大的變革,可以創造出無數奇蹟啊。”

  “呵呵,我中華物華天寶、地大物博,什麼沒有?不然,他們還需巴巴地弄出這勞什子,不遠千里跑來朝貢?鐘錶什麼的,讓他們去做就是。不過這蒸汽機好玩兒,什麼時候叫他們弄個來看看。”弘曆好笑,已得出自己的結論。

  無奈地搖搖頭,打起精神勉力與他封建傳統封閉思想辯論,還沒說兩句,胤禛大步走來,笑問:“講的什麼智者襟懷、仁者謀略?得空兒了,也給朕講講。”

  “皇上。”“皇阿瑪。”

  胤禛擺擺手,收起勉強的笑意,看著我簡潔地說:“朕有要緊事兒得親自去辦,需回宮幾日。弘曆,隨朕回宮。”

  這是幾年來的第一次。自胤祥離開後,胤禛對我眷戀日深,時時都要我在身邊,加上皇后去世,後宮事宜我也多少在操持,他從未為辦什麼事而讓我單獨留下過。

  目送他們父子離開圓明園,我已大約知道胤禛要去做什麼,但願,這是就是他答應我的的,那最後一件事。

  已經五天了,胤禛還沒有回圓明園,每天只遣太監來向我叮囑些冷暖瑣事,宮裡也異常平靜,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這天春雨淅瀝,湖面上浮起一群群錦鯉吐泡泡,可愛至極,正好胤禛今年為我取的雪蓮也到了。

  自胤祥去後,依然有雪蓮年年送來,仍在每年的初春時節。胤禛總是非常準時,他說“十三弟回草原去了,雪蓮自然更少不了,我不過受他之托,代為運送”,仍然每年親手轉交給我,只是,除了今年。

  再看一遍那些我細心保存的乾花,打開箱子,將這極可能是最後一朵的雪蓮,收集到它們一起。我已集齊了十三朵了。明年,還會有雪蓮嗎?

  “公主!”

  新兒忽然衝進水榭,雙目紅紅,淚痕宛然,意識到自己失態,又退後一步,小孩子受了委屈般緊張抽噎:“公主,您知道嗎?宮中忽然傳出消息,弘時阿哥,前日被皇上賜死了,還削了宗籍。”

  我並不意外這個消息,對她的態度卻多少有些意外,示意左右人都出去,關上了門,只剩下我看著她不言語。

  “公主,您那時候不是說一切都有老天在瞧著嗎?我記得呢。”新兒幾步撲到我身邊,跪伏到我膝上,“老天就這樣瞧著?瞧著他們這樣的父子,兄弟?新兒知道,八王爺、九王爺他們,是因為才高出世,招了皇上的嫉恨,一山不容二虎,一國難容二君,我都明白。但弘時阿哥不是他的兒子嗎?他怎麼下得了手!怎麼下得了手?”

  “你也知道他下不了手……”我拍拍她抽泣聳動的肩膀,“你只知道你的九王爺他們辛苦悲慘,難道看不到皇上咬牙獨自撐了多少年?你難道不知道十三爺吃了多少苦?正因為身受其苦,皇上才寧願一個人背了所有的責任和罪名,好留給弘曆一個安穩的江山,不讓弘曆再受一輪這樣磨難。這是他們愛新覺羅家注定了的,呵……我有時候猜想,是不是他們從取得天下的那天,就已經同時收到了這個命運的詛咒?”

  “注定的?”新兒蓄了滿眼的淚,茫然看著我。

  “你喜歡弘時?”我突然柔聲問她,“你已經長大了,我一直在替你留心,卻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不!”她跪直了身子,“……是,我喜歡他,但不是公主您想的那樣。我明白,公主讓我到太學聽課,還讓我時常可以和小武哥哥、福來哥哥他們玩,讓我可以見到更多的人,您希望我能自己找到幸福……”

  我的確是這樣希望的,或許有點兒八卦……武世彪的兒子小武和孫守一的大兒子、我在草原上親眼看著他出生的孫福來,現在都到我身邊做了侍衛,也都是勇敢正直的好男兒。

  “……小武哥哥對我就像親妹妹一樣,福來哥哥誠實可靠,而那些宗室子弟,不過是些鬥雞走狗,賭酒馳馬的旗下紈袴。對,寶親王自然清華毓德,已儼然有人君之像。但不一樣的只有盛郡王弘時阿哥,因為他和九王爺當年太像了,一見到他,就像見到在西寧的九阿哥……說不出的可憐他、敬愛他……”

  弘時像允禟?這才真是叫我意外。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7
九十三

  外貌?氣質?貴族子弟,稍微桀驁陰柔一點兒,加之原本就是這樣近親血緣,弘時臉上或許的確有點兒允禟的影子?但我從來沒有過這個聯想,自然看不出來——可憐痴心的新兒,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她的九王爺的影子……

  “新兒,這是你自己的心魔給你造成的幻象……特別是當弘時重複了允禟的命運時,你就更暗示自己把允禟的影子投射到弘時身上。這其實與你無關的,不要把過去的陰影帶到每一件事情上,那樣太累了……”

  “不,公主,您知道九王爺在西寧的日子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關於你。新兒永遠不能明白,九王爺到底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事,讓他那樣為你痴情一世,你卻能這樣殘酷地看著他死?”

  果然還是為了允禟。但由一個沒有經過當年事的孩子口中說出“殘酷地看著他死”這個冰涼恐怖的意相,忽然如一把利刃刺中了心底埋藏已久的揪心疼痛。

  “公主,您這樣善良,這樣智慧,這樣的慈悲胸懷,您能體貼皇上對您的好,怎麼會唯獨不能感受九王爺為您的心呢?難道那樣還不足以贖他的罪?”

  這孩子豁出去了。雖然從收養她時起,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她會需要一個解釋,但一向謹言慎行的她,竟會捨命問出這種絕對不能讓胤禛聽到的話……我搖搖頭,攙她起來,親手從某個箱櫃深處,找出一管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竹笛,仔細看了看,遞給她。

  “竹笛?!這是……我在青海見過的,九王爺說他在路上親手做的,笛尾刻著‘凌字,您還留著它……”

  新兒捧著笛子,忽然撲進我懷裡:“您還留著它……”一語未盡,又是淚如雨下。

  “新兒,你聽著,你很懂事,從來不與我談起這個,現在我要告訴你的話,今後我也不會再說第二次。對,允禟曾經是罪人,他對我有罪,還欠我一條,不,兩條人命。但他的一生確實已經替他贖了罪,那一切早已過去了。你曾經見他時常把玩的玉人兒,沉在眼前的湖裡,而這個笛子,應該算是替你留著的。”

  “替我?公主,新兒剛才錯了,新兒一時糊塗,竟那樣對公主說話……請公主恕罪。”

  “不要這麼快就認錯,你終於肯開口,向我說起你的心結,我很高興。你不是早已知道,我有珍藏多年,卻從來不彈的一把琴嗎?那琴,經百年漫長時光陳釀,多少前人以精魂澆鑄而成,藏了不知道多少故事。而替你留著這支笛子,正是因為我明白,我都明白……

  一個男人,他成熟、滄桑、執著,才華橫溢、內心驕傲,卻又那樣隱忍、憂鬱、甚至神秘……他把你帶進這個世界,教你彈琴寫字讀書。他救了你、教導你、疼愛你……最後離開你……“

  我深深嘆息,為獨自關山遠離、雲遊四海的鄔先生,春日誰陪他踏春看花?冬日誰陪他煮酒賞雪?

  “……你怎麼能忘得了他?這個男人將是你心中永遠的高山仰止。”

  新兒揪著心口,聽完淒然出了好一陣子神,忽然微笑道:“公主,公主心中的這個男人,就是鄔先生吧?您的故事太多了,還這樣曲折……什麼時候能講給我聽?把新兒不知道的,九王爺的那些故事也講給新兒聽吧。”

  她將永遠也不能擺脫他的影響,但她終會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那個男人或許漸漸成為她深夜裡悵惘的一個夢……我搖頭笑著,說:“這笛子,是那次從保定回京路上,坎兒悄悄交給我處置的。你知道誰是坎兒嗎?他三年前死了,為救李衛……”

  “不知道,但他一定是個好人。他為什麼要捨命救李衛大人?”

  三年前,皇帝為此決定,自雍正八年之後,重新召李衛進京任職。我見到李衛時,他悲傷得委靡不振,只要一開口,還忍不住抹淚。原來李衛在江南一直帶著性音大師替皇帝做一些收伏或安撫江湖人士的秘密工作,時常也會身陷險境,那一次在街頭遇刺,卻不知從哪裡橫擋出來坎兒,替李衛硬生生挨了一刀。李衛後來才知道,這些秘密工作,坎兒也有職責,幾乎都協助在他們左右,只是身在暗處,不為他們所知而已。

  “……我們把他弄回去的路上,淌了一路的血,他還跟我笑:‘我無牽無掛,正該向閻王爺代了兄弟這一劫,你還要照顧翠兒和你們的兒子呢,你們兩個給我好好過,你們過得越好,我就越能早些放心去投胎,下輩子總不會還投叫花子命吧?’我跟他說,下輩子要還做叫花子,我還跟他一起討飯,他就拉著我的手斷了氣……凌姐姐,我竟然一直恨他,我還以為他一見榮華富貴就忘了情義,變成了小人、酷吏……我,我怎麼那麼蠢哪!”李衛抱著頭痛哭流涕。

  “公主?”

  從出神中醒過來,我搖頭嘆道:“人世間那麼多故事,永遠比戲劇、小說裡更曲折動人……來,我先把狗兒和坎兒的故事講給你聽……”

  “公主,張廷玉張大人求見。”

  張廷玉是個方正大儒,說得不好聽點兒,迂腐是肯定有的,對身份規矩都有非常嚴謹的一套。從當年在八爺府裡,良妃壽宴上遠遠的照面,直到今天,張廷玉的姿態永遠謙遜恭謹,卻從沒有和我直接打過任何交道,這個時候突然想到見我……肯定是因為皇帝。

  我急忙迎出去,匆匆見了禮,簡單直接地問道:“張大人,皇上出什麼事兒了?”

  張廷玉微微一抬身子,仍然低著頭說:“皇上因三爺的事兒,這幾日瞧著精神不大好,也不肯見太醫,連臣等都只為奉旨擬詔見著了一面,據李德全說,皇上多日未曾合過眼了……”

  這個死犟的男人!以為撐一撐就能過去?獨自扛下了一切,然後獨自躲起來等待傷口癒合?

  急痛攻心。但面對朝廷大臣,還不能失了儀態,特別是這些年來,旗下貴族越來越講究氣派,無時無刻不要雍容嫻雅,天塌下來也不能形於色,因此宮裡的生活已讓我有了條件反射:有“外人”在場時,原本就叫人盯著“身份”的我,絕不能丟胤禛的臉。

  簡略客氣了幾句,請張大人先回去辦差,看他走遠了,才吩咐人準備立刻進宮。正急得在湖邊來回踱步,李德全身邊一個小太監遠遠跑來,老遠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著:“純惜公主!公主千歲!萬歲爺龍體抱恙,想回園子休養,御駕已經從宮裡起駕往園子來了!”

  心中憂急,腳步卻要細細碎碎,動作需得雲淡風輕,我終於變得有些像真正的“貴族”樣子了,哀傷也這樣內斂婉轉,多麼不符合胤禛的風格,但這卻是他給我的,最好的人生。

  “公主!……姑姑。”

  我回頭,卻見為我扶著手的小丫頭眼睛一亮,臉頰騰地緋紅起來。

  呵,已經是年輕孩子們的故事了嗎?站在圓明園煙柳之下的,是弘曆。

  這一幕似曾相識。我有一剎那的失神:曾經也有過這樣一個少年,在京城的春日煙柳中向我笑得一臉美好……

  新兒看出弘時與允禟的相似,就是因為這種感覺吧?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

  可當我在眼前這個少年臉上尋找時,又不敢確定了,是我的幻覺嗎?向我走來的這個少年,他有著當年三阿哥的儒生書卷氣、當年胤禛那樣不怒自威的距離感、當年八阿哥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洵洵君子風、當年九阿哥那樣的秀美、當年十三阿哥那樣的俊朗灑脫、當年十四阿哥那樣的清峻……

  搖頭嘲笑自己,若真如此,他真是一個……幸運的少年。

  也許他誰也不像,只是我的錯覺而已——短短二十年,上一代人的風流繁華已成過眼雲煙……胤祥墓園中早已芳草萋萋。

  “公主,近日來皇阿瑪不肯見兒臣,他老人家身體還好嗎?我三哥他怎樣了?”弘曆沒有在我面前保留對外人的矜持姿態,我很欣慰。

  “弘時薨了。你有一個了不起的父親。”我靜靜說道,順便觀察著他眼角眉梢的每一點風吹草動。

  還好,他的反應……是完美的,若不是為了胤禛,我真是瞎操心了……輕輕笑起來,不再需要關心這個幸運得叫人妒忌的少年,轉身離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7
九十四

  站在圓明園外大道上等了又等,詛咒了千萬次這沒有汽車飛機的落後時代,御輦才慢悠悠抵達。五天不見,胤禛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攜了我手走回藏心閣,還不肯坐轎,讓太醫緊張得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但安頓下來,摒退所有人之後,他靠在可以瞧見整個湖景的軟榻上,半闔眼簾,再也難掩倦意。若真如張廷玉所說,胤禛已經五個日夜沒有闔眼,倒可以解釋他眼前的憔悴。

  我初見他時是什麼樣子?撫摩著他發間不知何時新長出的絲絲白髮,不甚在意地想著這個問題。

  居然開始回首往事了,我一定變老了。

  “凌兒,我閉不上眼睛。”

  “為什麼?”

  “在紫禁城,我開始睡不著了,你說得對,那裡冷冰冰、空蕩蕩,雕樑畫棟卻熱鬧到淒涼,夜晚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腳步回聲……我老了,凌兒,沒有你,我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胤禛軟弱地把頭靠在我胸前,“我在金陵給你造的公主別苑已經佈置好了,幾時閒下來,我帶你去,去你一直心心唸唸的江南,什麼都不管了,好嗎?你就陪我下下棋,煮煮酒,乘小舟去看十里秦淮波光漿影……”絮絮念叨著,他終於肯放鬆下來,倦極而眠。

  指尖一點點滑過他枯瘦下來,越發顯得輪廓深深的臉:“幾時閒下來……你幾時才能閒下來呢?……胤禛,你就這樣交代了我們的一生?”

  圓明園,胤禛為我偽造的江南山水在輕風中悠悠搖晃起來,我們漸漸被一整幕幽藍夜色溫柔覆蓋。

  胤禛又生病了。雖然和前兩次大病不同,這次只是時不時浮現一些輕微不適的症狀,但眼看雍正十三年一天天過去,我早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時候皇帝見人理事,我獨自看著庭院中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更別說他偶有不適,我便立即驚出一身冷汗。再這樣下去,胤禛自己或許還沒什麼,我卻早已瀕臨崩潰了。

  但我怎麼忍心在這個時候責怪他?當他的十項大惡罪名中又加上了“殺子”。

  一籌莫展,只能時時留意他的身體狀況,並提醒他答應過我的事:該去南方休息一段時間了。正當我的“枕邊風”就要奏效之時,我早已忘記的,史書上又一件大事發生了,那個老書生曾靜事發,被岳鐘麒送給了皇帝。

  怎麼會有這樣迂腐得不可理喻的人?這個叫曾靜的老書生,居然列出雍正皇帝十項大惡罪名,寫成洋洋灑灑的幾萬字討伐書,拿去勸說岳鐘麒,說他是岳飛的後代,要他利用手中兵權造反,推翻胤禛這個萬惡的暴君,推翻清朝。岳鐘麒也是第一次見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哭笑不得,乾脆假意答應他,這書生便欣然相信了,於是岳鐘麒就這樣將他連他的討伐書一起送到了雍正皇帝眼前。

  這個天大的笑話卻徹底刺痛了此時胤禛心中那根最脆弱的神經。當發現自己也會漸漸老去時,再偏執孤傲的人也會開始在乎後世的目光了吧?胤禛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有不停力挽狂瀾的瞬間?這只是我的猜想,但病中的胤禛在看完討伐書上“弒父、篡位、逼母、戮兄、殺弟、背德、荒淫……”等罪名之後,一生中從來不屑於向任何人解釋的他,居然決定寫一本書來為自己辯護,這本書就取名《大義覺迷錄》。

  胤禛居然又有了新的目標,他的事情真的沒有完了嗎?我簡直欲哭無淚,莫非只能這樣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這陣子,胤禛的病還未好,身體不適,時常暈眩,每天辦事和寫書的間隙,都要我陪他下一局棋,緩一緩情緒。不客氣地說,他的棋藝很臭,而我這些年也沒用過多少心思學圍棋,於是兩個人磨磨蹭蹭、心不在焉,一局棋常常好些天都下不完,胤禛每次都吩咐人把殘局保存好了不許動,第二天、第三天……接著下,下完為止,聊作消遣罷了。

  不知不覺,連炎夏都已走到盡頭,這天午後,勤政殿前後門窗洞開,殿內鎮了幾塊冰,取湖面上隨波送來的輕風,涼意倦倦,我與胤禛對著一副殘局各自出神,半天都動不了一粒棋子。

  “呵呵,怪了,昨兒朕怎麼會這樣落子呢?如今可難續了。”半晌,胤禛懶懶笑道。

  抬頭看看後牆上胤禛御筆親書的“勤政親賢”匾額,我嘆氣,也笑:“皇上的白子看似沒什麼道理,卻牢牢佔據了大半地盤,勝局已定,還回頭去分辨來時路,有什麼意義呢?”

  “哦?”胤禛抬頭看看我,苦笑,“凌兒,你最近比朕還不耐煩,句句話都刺著朕呢。”

  “這不是不耐煩,我是擔心來不及……胤禛,再耽誤就到秋天了,現在還不能走嗎?”

  他竟真的有些愧疚,對我軟言相告:“凌兒,你瞧,朕在這裡,都掙扎一輩子了,突然要走,怎麼走得開?待朕寫完這本書,今年恐怕又過去了……不然,最早也得等到秋天,你不是說,江南秋天也……”

  不,雍正皇帝怎能這副模樣?怎麼能有愧疚、猶豫?多日來繃緊神經,人疲倦憂慮時特別容易生氣,我竟一刻也不能再忍受:“對!你是雍正皇帝,你為它付出了很多,但仔細想想,最初你們是無法選擇的,你們的身份,你們的立場……不要本末倒置好嗎?從胤祥離開我們,已經五年了,我一直只有這一個目標,要帶你離開,我已經揪著心等了五年,怎麼還說是突然呢?”

  “凌兒……”

  “我一直以為,只有那些從來沒有親手得到過權力的人,沒有體驗過權力巔峰的人,才會這樣唸唸不忘,不惜飛蛾撲火去獲得它,而胤禛,我以為,你已經與權力糾葛相伴了一生,你付出那麼多,只為站在權力頂峰,看盡這蒼涼風景,你應該比所有其他的人更能頓悟,正如眾菩薩歷盡劫難,才能徹悟成佛一樣。”

  胤禛將手中棋子握進手心,又用那種漆黑得深不見底的目光看著我。

  “胤禛,是不是我太天真了?我最近經常想起鄔先生,最後見到的幾回,他一次比一次精神,甚至比我多年前第一眼見到他時更好,那一定是因為他離開了這裡,天空海闊,大快胸懷。”

  “凌兒,但朕不是鄔先生,朕的擔子,重得多啊……”

  “這些年不是已經完成你的目標了嗎?朝中民間,種種大患幾乎已經徹除、各項革新也已經完全推行,民生得以復甦,年輕能幹的才子能人輩出……胤禛,你已經開啟了一代盛世,連弘曆的路,你都已經漚盡心血替他鋪好,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胤禛似有所觸動,握著棋子的手掌攤開又捏緊,反反覆覆,目光卻醒悟般留戀環顧這座大殿,以及殿外的園林。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7
九十五

  “胤禛,為它付出越多,就陷得越深,還不及早抽身退步?這殿外、園子外、京城外,還有你沒能親眼巡視過的大好江山,何必留戀這小小一隅?”

  他想得專心,低頭有些咳嗽起來,卻終於放棄般搖搖頭。丟下棋子走過去心疼地撫著他的背,這幾年來所有叫人柔腸寸斷的不安和等待,在看到他猶豫著想要告訴我什麼的時候,終於爆發為憤怒:“不要告訴我你離不開這裡,我無法接受任何解釋……難道你要像胤祥那樣,直到來不及了才會明白?你難道……難道……”

  這聲音彷彿不是出自己的口中,而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那麼空洞而絕望:“難道……連死,也要死在權力的寶座上,才肯甘心嗎?”

  “凌兒!”胤禛震驚地拽住我一隻手。

  硬著一顆心掙脫他,轉身離開,老得一頭蒼蒼白髮的李德全和守在門外的高喜兒驚得木樁子般立在廊下,一動也不能動。

  雍正十三年的夏天就要結束了,藏心閣外,那棵亭亭如蓋的合歡樹已有纖葉飄落,靠著樹幹坐下來,腳下軟軟青草地被太陽曬出好聞的清香,讓人懷念起廣闊草原的自由氣息……

  “凌兒。”胤禛不知何時跟了過來,乾脆也坐到我身邊樹蔭下的草地上。

  他倒知錯得這樣快?並肩靜靜坐了一會兒,聽遠遠近近還有幾聲漏網的蟬鳴,對著湖面笑道:“我這樣罵你,居然也不生氣?”

  “呵呵,前幾日還在朝會上發牢騷說,對著滿朝大臣,朕竟多年也難得聽到一句真心話呢。”

  “嘖,你還嫌沒人罵?”

  “凌兒,何苦這樣刻薄朕?”他苦笑著,“那些不分是非、不明就裡的,就算滿口歌功頌德,朕天天聽著,心裡何曾有過一時痛快?朕明白你的心,不是心痛已極,你怎麼捨得罵朕?”

  掌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人家都被你氣死了,罵你倒成了疼你。”

  他笑了笑,只是攬過我的頭靠到他肩窩,不再說話。

  “……對不起,胤禛,剛才是我心急了,不過,我可不是在罵雍正皇帝,我只是,心疼我的男人。”

  他緊了緊胳膊,將我摟得更近。

  “我明白,凌兒,我明白,容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最近,我是不是話說得太多了?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勸到你……胤禛,如果這個故事最後會是悲劇,那麼之前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一切情節,還有什麼意義呢?為了悲劇而悲劇?那也太貶低你我的智慧了,不是嗎?我想,最好的結局,就是讓我們兩個一起來寫,這結局要是快樂的,至少,是充滿希望的……”

  輕風習習的合歡樹下,我們彼此倚靠著,一直看日頭沒入遠處的地平線,天幕上變幻出我最喜歡的滿天星斗……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圓明園。

  過了八月十五中秋節,就真正秋涼了,特別是入夜之後,一定要比白天裡多加件衣裳才行,但這氣候確也清爽宜人,胤禛惦記著軍機處這些天議的一件要事,趁此洵洵秋夜,還在勤政殿批摺子。

  這夜,我雖一直守在他附近,但心裡說不出的煩躁,或許是因為進入雍正十三年以來,無時不在擔心著“那一刻”隨時會到來,不安累積得太多、太久的緣故吧。勉強安穩心神,給他安排了些小點心宵夜,就著燈下看了一會兒書,又在殿後湖邊出了一會兒神,竟然靠在躺椅上盹著了。

  這短短一覺睡得很是不安,夢裡不知為何急出一身的汗,驀然醒來,卻風寒侵人,掀開高喜兒替我蓋上的薄被,急急問道:“皇上呢?”

  高喜兒往殿內使了個眼色,我拿出懷錶就著殿內映出來不甚明亮的燈光看了看,已是子夜時分了。

  皇帝辦事看摺子時最不喜歡被人打擾,對安靜的要求到達了苛求的地步,從多年前建立“粘竿處”就可見一斑。所有人早已習慣了對他躡手躡腳,敬而遠之,絕不會冒死打擾,今天也如往常一樣,李德全帶著兩個小太監只守在殿外,有什麼端茶遞水的事兒,一般有我就足夠了,而我瞌睡了這麼一陣都沒去看他,怎麼也不見叫我?

  舉步踏入殿內,繞過議事見人的正殿,他平常批摺子的東暖閣永遠靜悄悄沒有聲息,門大開著,他伏在書案上,似乎也難耐疲倦,盹著了。我想嘲笑他這樣“勤政”,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夜風入戶,燭光搖曳,滿屋子暗影亂晃。一步步走近,卻見他批摺子用的那支筆蘸滿硃砂,胡亂掉落在手旁,而顯然是他剛剛正在看的、寫了一半硃批的摺子攤開壓在他胳膊下,被那支筆上的赤紅硃砂糊了個亂七八糟。胤禛枕在胳膊上的側臉神色平靜,雙目緊闔。

  他睡得這樣安寧,只除了微皺的眉頭,好像一個小學生做累了功課,趁塾師不留神,打著盹、拋下筆,不顧一切伏案酣睡去也。

  我忽然想伸手去探尋他的鼻息,但全身被凍住般不能動彈,才發現自己恐懼得緊咬牙關,渾身汗潸潸脊背生涼。

  “那一刻”終於還是到來了?

  午夜的涼風路過窗前,嘆息般翻亂了滿桌的紙張,案上銀燭台中,半支殘燭淚流了滿盞,昏黃的光線明滅閃爍,映得胤禛孩子般睏倦的側臉忽明忽暗,彷彿被不可知的陰影籠罩……

  第五十五章 偕歸

  乾隆元年,金陵城外,一帶園林依山而建,江南風格迤邐深秀,但因打著公主別苑的名號,山頂正中的主殿被堂而皇之的鋪上了金黃琉璃瓦頂,在四周蔥蘢山頭簇擁之下,又顯出幾分威嚴神秘。主殿東暖閣,我捧著茶,笑眯眯看著一身明黃龍袍低頭跪在眼前的好命皇帝弘曆挨罵。

  “……笑話!哪有新皇一登基就急著南巡玩樂的?沿途各地接駕如此鋪張,擾亂民生,靡費多少?列祖列宗開創基業多少艱辛,是給你玩兒來的?”

  弘曆身材高大頎碩,跪直了也不比我坐著矮多少,低著頭訥訥道:“皇阿瑪明鑑,兒皇不是為了遊樂來的,況且,聖祖皇爺爺也曾經南巡視察民生……”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8
九十六

  “你還敢說起聖祖皇帝?想想你皇爺爺當年從幾百皇孫中,唯獨把你帶在身邊親手調教,心血所托,何等用心良苦?你登基之初,多少大事待定,不踏踏實實做事,卻誇下海口要堪比聖祖皇帝,什麼若能當政六十年一甲子便禪位給新皇后人。笑話!哪有新帝剛剛登基,倒先發誓今後要禪位的?”

  說起康熙皇爺爺當年舐牘情深,愛護備至,確實傾注寄託了全副心血於他身上,弘曆神情一軟,乖乖地將身子更跪低了些。

  皇爺爺自幼愛護栽培、皇阿瑪又居然肯將好不容易整頓出來的大好江山提前交給他,到底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弘曆躊躇滿志之下,不知道還能怎麼表達對自己皇爺爺、皇阿瑪的感激涕零,忍不住誇下海口,向天下承諾要做一個像康熙那樣偉大的聖君,若列祖列宗庇佑,他也不想超過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的歷史紀錄,而要在當政六十年時,像胤禛這樣禪位於後人。當然,最後這個秘密緣由,是不能公開說的,只有極少數人心照不宣罷了。

  但胤禛習慣了對自己兒子嚴厲到雞蛋裡挑骨頭,他們兄弟從小對胤禛的畏懼也是根深蒂固,所以弘曆被罵得無話可說,陪跪在一邊的弘晝也不敢抬頭。

  “好了好了,呵呵,太上皇四哥,您先歇歇。”果親王允禮抓住話縫兒,端了茶送到胤禛手上,為弘曆開脫窘境:“他們哥兒幾個自小見了您就跟見了避鼠貓兒似的,您瞧他們這麼一陣子跪得也可憐,不如先讓他們哥兒起來說話?皇上清華毓德,又是自小兒就在聖祖皇帝和您身邊看著長大的,青出於藍勝於藍也未可知啊。皇上生性純孝,思念太上皇,還有不知多少朝政大事急著請教,又想著來親眼瞧瞧咱們南方土地,體會民生疾苦……也是天下之福不是?”

  東拉西扯地說著,眼看胤禛神色鬆動,他便擠眉弄眼示意弘曆弘晝站起來:“哎呀,這江南富庶,人物靈秀,還有這別苑……嘖嘖,真是好地方。”

  允禮站到窗前,窗外就是暮春時節美得不像話的江南丘陵,山花爛漫,昨夜下了一場驟雨,清晨新霽,空谷間響起清脆婉轉的鳥鳴聲,呼吸著潤澤清香的自由空氣,看滿山紅翠,嬌豔欲滴,深深呼吸,人立刻身心愉悅……

  “景也好,風水也好,樣式雷家果然有一套!”

  允禮嘖嘖讚歎了好久,我以為他在醞釀什麼詩句,不想他說漏嘴,講出這麼一句。據說,這公主別苑的設計者,就是圓明園、東陵和雍正皇帝為自己特意興建的泰陵的設計者,史上有名的風水建築大師家族“樣式雷家”,清朝入關之後幾次紫禁城殿室的改造也是由他們家族主持的。隱隱約約聽說過,這別苑最高處可見的北面遠處長江拐彎、四周山脈走勢等,都是有玄機的。雖說“金陵王氣黯然收”,但作為南方文脈龍氣的聚集地,清朝皇帝一早就對南京有特別留心鎮壓之意,興建動用了不少機關,看來這公主別苑也包括在內了,現在又有了“真龍天子”鎮守,怪不得胤禛和弘曆當時對退居於此地毫無異議,幾乎是立刻就決定了。

  “這裡真的能鎮壓利用南方的龍氣?什麼風水八卦這麼玄妙?你們神神秘秘的,我已經好奇很久了,講給我也聽聽嘛!”我抓住機會,連忙問道。

  “呃……”

  在場四個愛新覺羅家的男人立刻交換眼神,空氣中彷彿颯颯電光掃過,然後不約而同擺出“我什麼都沒聽見”的表情。

  “呃,怪不得四哥長胖了,不但龍體大好,這才一年休養下來,竟比十年前還精神,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小王是不是也可以學學四哥……”

  “咳咳!十七叔,朕方登基不久,政務繁忙,不知多少大事指望著十七叔協力相助呢!”弘曆看著他的十七叔,似乎很想擦汗,立刻毫不留情地打斷了這美好的幻想。

  “嗯……皇上聖諭的是!那就等個……三年吧,乾隆三年,果親王薨,英年早逝,悠遊山河去也……”允禮連忙作揖應了一聲,轉眼又得意地計畫起來。

  “十七弟!”胤禛濃眉一豎,才罵完兒子,又開始教育弟弟,“弘曆還年輕得很,又這麼好逸惡勞,正是指望著你和十六弟這兩位叔叔的時候,你正值壯年,當為朝廷砥柱,卻計畫著偷懶,怎麼對得起我大清列祖列宗?”

  允禮微微躬身聽著,滿臉不服氣,我猜他心裡准在嘀咕:自己帶頭享受來了,居然還有立場教育別人……

  什麼大不了的秘密,看來是不會告訴我了,懶得再理睬他們,留他們自己慢慢密議了一整天。入夜之後,月色如洗,高台上竟不必掌燈,晚膳之後,他們的談興依然很濃,我取了幾樣精巧點心,重新回到山邊景色極好的樓台之上,卻發現氣氛微妙凝重起來。

  “……兒皇……擅自做主,放了十叔和十四叔。”

  胤禛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被皓月灑滿銀輝的山下風景,問道:“他們,可說了些什麼?”

  “回皇阿瑪,十叔病得不輕,神志已不清醒,兒皇遣了太醫予以調治。十四叔……十四叔……問了各位叔叔們如今怎樣,兒皇一一告知,他出了好一會兒神,哀傷不已。”

  是啊,幽禁了十二年之後出來,發現大哥允褆死於雍正十二年;雍正二年,二哥允礽死去;三哥允祉和五哥允祺死於雍正十年;七哥允佑、十三哥允祥都死於雍正八年。當然不用說他曾經最親近也感情最複雜的八哥、九哥……而他心中應該最恨的四哥,也“駕崩”了……

  蕭牆之禍,短短半生親眼見兄弟凋零,面對人世無常,當初的雄心霸意還剩下什麼?

  胤禛很安靜。同父同母的最親弟弟,曾經最強勁的對手之一,曾經最恨恨不已的敵人,他們應該非常清楚對方的心跡。

  不說話,就是默許了這個處置結果。正要鬆一口氣,換個輕鬆些的話題,弘曆又誠實地補充上一句:“十四叔還問了一句,凌兒姑姑、純惜公主如今的下落。”

  我微微吃驚,胤禛也轉眼看他,弘曆不等再問,接著回道:“兒皇告訴十四叔,凌兒姑姑早已得封固倫公主,因對皇阿瑪龍御歸天傷心過度,獨自回南方隱居,再也難以尋覓行蹤了。十四叔想了一會兒,便沒有再問。”

  因為這個意外,氣氛尷尬地沉默了一下,允禮連忙識趣地打岔道:“哎呀!這兒的景色真是,早也美,晚也美,晴時使人安寧喜樂,雨中叫人思幽心靜,月下更是意蘊悠遠,恍如仙境,我這才明白,畫兒技法再工,卻為何總是做不到羚羊掛角、無跡可循,唉!富貴誤人!”

  “十七叔,這景色和畫工又扯上什麼關係了?”弘晝也問。

  “若不是身處這等風華脫俗之地,頓悟這享盡繁華,跳出樊籠,漸悟盈虛窮通的心境,手中筆下,怎能做到出神入化,不著痕跡?唉!現在才知道,那些讚我畫兒的人,都是哄我開心呢,總有一天,我也要……”

  ……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8
九十七

  嚴肅話題過去了,對樽賞景,弘曆兄弟自然擅長風花雪月,卻不敢多話,只有胤禮話最多,不知不覺兩罈酒入喉,早不勝一醉,夜飲便盡興而散。

  與胤禛攜手漫步在鋪滿月光的石板路上,想起那喜憂跌宕無法形容的一夜,仍然覺得眼前的幸福美好得不真實,不由後怕而欣慰地握緊了他的手。

  那一夜,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午夜的勤政殿中清冷安靜得只有風聲嘆息。我的一隻手探在他面前,顫抖了好一陣子,竟然感覺不到他的鼻息。脈搏呢?心跳呢?或許是因為我自己顫抖得太厲害,竟完全無法感覺到我熟悉的,他強壯有力的心跳。

  最恐懼絕望的反應,絕對不是尖叫嘶吼,也不是痛哭流涕。木然半晌,連動一動也不能了,全身一軟,順勢跪坐在他面前,把頭輕輕靠在他膝上,就這樣腦中一片空白,彷彿自己也失去了任何知覺。

  直到李德全慌張地喚我:“公主!公主!這是怎麼啦?皇上他……”

  因為四周詭異的寂靜,他蒼老而變態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在我聽來分外恐怖。

  “李公公,拜託你,今晚在軍機處當值的應該是張廷玉大人,你先去叫上張大人,再請張大人想辦法,去請幾位太醫、十六爺、十七爺、寶親王、鄂爾泰大人、李衛大人,到這裡來。還有,這半夜時分,怎樣盡快叫到他們,又不要驚動人,你請張大人多斟酌。”

  李德全情知不好,也不再問,哆哆嗦嗦地叫上兩個小太監走了。

  這一說話轉念間,勉強重回理智,握住胤禛冰涼的手,胸口卻被大石壓住似的無法發聲,闔眼靠在他身上,靜聽午夜裡風聲輕訴、寒蟬鳴啼……

  不知過了多久,他卻渾身一震,彷彿從什麼噩夢中驚醒般,猛然坐直了身子。我一驚之下險些摔倒,他本能地伸手扶住我,心有餘悸地環顧四周,又怔怔地打量我,在我目光中尋求安慰似的探詢一刻,才松一口氣,說:“凌兒,嚇著你了?朕……朕好像做了一個夢。”

  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著他,直到他開口說話,確定了這是我活生生的胤禛,才發現自己依然緊咬著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凌兒,朕剛才怎麼了?”

  搖搖頭,撲身上前,緊緊摟住他,感受他溫熱鼻息、心跳頻率,遲遲放不開手。

  “朕好像見到了很多人,去到了很多地方……”

  他隨手翻翻桌上奏摺,帶著如夢初醒的表情站起來,在殿中踱步四顧,好像在想什麼,走到我們幾天還沒下完的棋局前,忽然失笑,一把推亂了棋局,轉身清晰而輕鬆地說:“凌兒,你和朕一道走吧,就去江南的公主別苑。”

  什麼?!什麼樣不尋常的夢,能讓他這樣醍醐灌頂?難道……那個頓悟,就在剛才的生死一線間發生了?

  驚喜且疑惑,我小心試探道:“那,去歇歇也好,至少先讓皇上龍體得以休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能大過這個呢?待皇上把精神養足了,今後的事兒再慢慢回來處理……”

  “不,凌兒,如你所願,我們不用回來了。皇爺爺不是有過好點子嗎?朕看不錯。”

  到底還在病中,他有些累,重新坐下來,目光卻是近年從未有過的清爽愉悅。

  他的皇爺爺,順治皇帝,真的是假裝駕崩,出家去了?難道……莫非……連被宮廷折磨得傷心欲絕的董鄂妃,原來也沒有死?正要問個仔細,李德全去叫的第一批人已經到了。

  這才想到自己剛才慌亂中的措置,連忙向胤禛說明,他讚賞地看一看我,大手一揮:“很好。叫他們進來,朕還胡亂忙些什麼呢?這就交代清楚了,咱們還趕得上江南的秋風起鱸魚,山中尋桂子,哈哈……”

  弘曆的悲懼交集、苦苦推托都是題中應有之意,其他人的百般勸阻也是難免的,事涉太多機密,我自覺地迴避了。但猜想中,雍正皇帝回首起驚濤駭浪從未片刻停息的一生,種種艱難險惡,眾人心中自是明鏡似的,這位圓明居士,無論是因為灰心抑或勘破,想要徹底放開手,真正過上安寧清靜的生活,在這些最瞭解他的人眼裡,吃驚之後,感慨和理解也是自然的吧。

  商量了一夜,將至天明時,先放出了消息去: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夜,雍正皇帝因宿疾駕崩於圓明園勤政殿。

  接下來,場面上的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立嗣弘曆,在雍正皇帝靈前即位,年號乾隆。母以子貴,幾年前封為熹貴妃的弘曆生母紐祜祿氏先由“遺命”封為皇后,然後在乾隆皇帝登基的同時,被尊為皇太后,遷居慈寧宮。弘晝的生母耿氏,也被封為純熹皇貴妃,搬進了和親王府安享尊榮。

  喪禮期間,唯一讓我覺得有意思的事情,是清朝皇族傳統的“大丟紙”儀式,也就是阿依朵在康熙葬禮時惋惜不已的,將皇帝生前所有喜愛、常用的器物在靈前焚燬,作為祭奠的一種儀式。乾隆皇帝特地下旨廢止了這個從遊牧民族沿襲而來的舊習,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多少奇珍異寶那樣一把火燒了,太過浪費,有傷雍正皇帝節儉的本心。但實際的原因,不過是在下旨之時,這些胤禛使用把玩慣了的器物珍寶,已經被小心地打包起來,整船整船地由京杭大運河運送到南京城外的別苑中了。

  胤禛交割明白了事情,突然變得比我還“歸心似箭”,雍正皇帝百日大喪還未過去,他已經和我在南京城中四處閒逛了。但我們到南方後的第一件事,應該算是見證了新兒的婚禮。

  離開紫禁城之前,我與胤禛商量道:“還有一件事,我應該有個交待才好。新兒不應該再留在宮裡了,她長大了……”

  “呵呵,這個!前一陣子,孫守一已經向朕稟明過此事,因一時忙亂,朕笑了一陣,就沒急著操持,更別說這一下子,真是險些耽誤了那兩個孩子……你不知道,好笑得很,說孫福來和新兒兩個,自己早就商量好了,已經訂下終身,孫福來去求孫守一替他們向朕求情,孫守一很生氣,想要責罰孫福來的,被他的夫人碧奴死活扯住了,說讓他想想,他們兩個的當年,哈哈……”

  這孩子,原來她已經想通了?我很欣慰。再回想當年性音要責罰孫守一,我一心成全孫守一和碧奴的情景,頓覺時光流逝的滄桑,倒獨自出神了好久。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8
九十八

  孫守一時任兩江提督將軍,正好肩負起了保護公主別苑和“太上皇”安全的秘密任務,另外,由允禮和弘曆親自挑選的,當年胤祥親手帶出來的一批上三旗禁軍,還有多吉,也進駐了別苑。“先皇”百日大喪未過,民間是禁止婚娶的,但新兒與孫福來,就在別苑裡,在我和胤禛面前,舉行了簡單而不平凡的婚禮。

  孫福來隨他父親習武,生得比他父親還魁梧英氣,仍然從事武職,新兒卻胸有成竹地做起了商人。江寧、蘇州、杭州三織造,每年向宮中交辦“上用”、“官用”繡緞綾綢布匹衣物等,需要大量的絲綢、緞子、布匹,新兒瞧準這個渠道對原料的長期需求,十分精明地併購了幾間小作坊式緞機房、布機房,儼然已經開起了紡織工廠。新兒不但年輕美貌,知書識理,且貴在性格和順,不驕不矜,更不要說是自幼在皇帝身邊長大的,所以剛在南京城的士紳階層中露面不久,便被驚為天人,孫守一和碧奴也十分喜歡看重這個長媳,更不要說,乾隆皇帝昨天還感興趣地提起她:“……沒想到她有這樣才幹,朕過兩天一定去瞧瞧新兒妹妹……”讓我不由得大皺眉頭——新兒什麼時候變成他的新兒妹妹了?

  我也時常找新兒過來陪我,或者乾脆悄悄去她的“工廠”看一看。

  “……新兒,身為長媳操持那樣一個大家,又能把這紡織作坊經營得這樣井井有條,你比我聰明能幹太多了,想想真是好笑,在這個世界,我怎麼好像永遠是最笨最沒用的?”

  “公主是大智若愚,不然,怎麼會連皇上也被您說服,做了逍遙自在的太上皇呢?”新兒俏皮地笑著,得意地向我報告起生意進展,“而且,新兒這一切,都是公主您教我的,新兒怎麼樣也學不到公主哪怕一半的智慧。多虧您教我的英語,還讓我向各國使臣學習西洋語言,我現在可以與外國人做買賣呢,他們最喜歡我們中華的絲綢,貨物根本是供不應求,好多綢緞莊、緞機房有多餘的絲綢,都托我代為出售,可以賣到三倍的價格呢。”

  “嗯,那叫外貿……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什麼?”

  “公主想到什麼?”挽起了小媳婦髮髻的新兒還和孩提時一樣,喜歡伏在我膝上,笑盈盈。

  “康熙皇帝精通幾國夷語,在他的那麼多兒子中,只有九阿哥允禟,和康熙皇帝一樣,精通洋文,能和外國使臣、傳教士直接對話……看到你幸福,允禟一定會欣慰的。你至少是他種下的一線希望。”

  說起允禟,新兒低頭靠著我,沉默了好久。

  “公主,在西寧時,九王爺曾經教我彈琴,可您從小就不許我學任何樂器……現在,我有時會偷偷把那支笛子拿出來,學著吹奏,每次笛聲響起,就好像九王爺還在新兒身邊一樣……”

  弘曆的第一次南巡要結束了,回京之前的最後一次拜見,他告訴“太上皇”,按他的“遺願”,之前刊發的《大義覺迷錄》已經回收銷毀得差不多了,並且希望胤禛幫他說服他那個賴著不肯回京的十七叔跟他回去做事。

  允禮正打算繼續南下遊歷,行裝都準備好了,還是被這皇帝父子二人逮住,軟硬兼施要把他帶回去。離去之前,我對一臉不甘心的他笑道:“你先安心回去替皇帝分憂吧,我和你四哥先代你去巡遊一番山水好了。”

  “什麼?皇阿瑪和公主要去哪裡?皇阿瑪不可微服犯險,令兒皇不安,還請珍重龍體……”

  “你微服逛南京城那幾天,侍衛們又何嘗找得到你的人?”胤禛冷笑,弘曆立刻噤聲,神情不安地低下頭。

  “呵呵,皇上不必憂慮安全問題,值得擔心的倒是,南邊的官兒都已知道這裡有個什麼公主,連皇帝南巡也要來見一見,唉,就算等皇上回京了,我這公主別苑一時半時也不能指望清靜了,所以,我們還是先躲一躲吧。”我說著,回首與胤禛相視而笑,我們已經商量好了,要找一些名勝風景遊玩去。

  “朕多少比你還曉事些,有粘竿處侍衛足夠了,倒是你,快些回去吧,該說的話也交待夠了,別貪玩逗留,你自小沒離京這麼遠過,不要讓你額娘擔心。”胤禛和緩了語氣,父子至情自然流露,弘曆又沒話找話地叮囑了一陣,才眷眷不捨地磕了三個頭,起駕離開。

  弘曆走後,胤禛卻不知從哪裡又拿出一個製作精細的木盒子,熟悉的看也不看,轉手交給我。

  “今年晚了些,因為路程稍長……”

  雪蓮。

  這是第十四朵了,今後還會有第十五朵、十六朵……捧著雪蓮,望著遠處山下簇擁乾隆皇帝御駕遠去的長長隊伍,忽然微笑。

  春夏之交,南方天氣已經漸漸暖熱,清晨在山幽鳥鳴中醒來,胤禛又已經早起練布庫去了,真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好像一輩子都沒有過這麼多精神似的。懶懶地洗漱了,坐到梳妝台前打著呵欠出神,胤禛大步來到我身後,鏡中恍惚又出現了多年前,在四貝勒府第一次見到的那個精壯俊逸的身影。

  “我身上有什麼不對?讓你這樣瞧著我。”

  他把擦著汗的手巾往身後小太監手上一放,忽然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危險的壞笑,卻從妝鏡前拈起眉筆,坐到我身旁,捧起我的臉,端詳起來。

  “誰會相信有這樣的一天?雍正皇帝居然有時間替我畫眉了。”

  窗外濃郁的綠影映入紗來,滿室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只聞到他運動過後帶著汗味的溫熱男子氣息,這時才發現,他肩襟都落滿了小小的花朵,不由笑著把頭靠到他肩上,眼中卻模糊了。

  “嗯?又是落花時節了……凌兒,你怎麼了?好像不高興似的?”胤禛從鏡中瞧見自己,又看看我,撣撣自己身上的花朵,緊張的回頭打量我。

  “不。是太高興了,不論未來還有多少歲月留給你我,願從此利名竭,是非絕,過去的紅塵百轉再也不會來糾纏你我……”

  “……”胤禛低頭看著我笑,牽起我的手來到露台上,山頂晨光,一片清氣,初升不久了半天朱霞,那紅彤彤的柔光映得人心中莫名一喜。

  “謝謝你。凌兒,若不是你,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生活……那麼多些年,無間地獄般煎熬的日子,再如何佛前祈問,只是無解,如今卻只覺心中澄明,從此再無苦楚,是你救贖了我。”

  額上被他印下輕輕一吻:“還有一件你一定會開心的事情。剛剛才送到的……這個。”

  高喜兒笑嘻嘻托出一個捲軸,胤禛示意我與他各執一端將其展開,那是一幅畫:畫中大片留白是高遠的天際,舒捲的薄雲下青山隱隱,浩然一江波濤繞山而去,江邊一白髮老翁倚仗而立,笑呵呵與不遠處一小舟上的漁翁說著什麼,面容安祥喜樂。

  “滅除一切苦,圓滿無上慈”。整幅畫面沒有題跋,只在留白處有這十個字。字形無比眼熟,是鄔先生圓潤飄逸的行楷,但字法無心,筆斂鋒芒,大巧若拙,彷彿可以聽見它正出自那白髮老翁口中。

  “這是鄔先生的,我就知道……”眼中又要潮濕,連忙急急說話掩飾,“這畫遠非凡品可比了,這不是果親王傳說中的那種境界,無跡可循,已臻化境嗎?”

  “可不是?十七弟已經看過這幅畫了,直嚷嚷著要去找鄔先生修煉學畫。”

  “修煉?”

  “是啊,哈哈,他說鄔先生準是已經成仙了,不然怎能有這等手筆?”

  “哈哈……”果然如此,我笑著,也拉住他的胳膊搖晃,“我們也去吧,鄔先生在哪裡?”

  “這幅畫是派去的人在蜀中找到先生,先生當場揮毫的。如今不知又云游到何處了,不過不要緊,我們都還有很多時間,自在山河,終會相逢的。”

  “嗯……胤禛,我想念鄔先生。”

  “我知道。”他溫和地揉揉我的頭髮。

  “鄔先生成全過我的性命、你的帝業,可說是他成全了你我的故事。他這樣智慧,卻這樣隱忍,連當世也沒有幾個人能瞭解他,更不要說後世……他何等寂寞!”

  “是啊,若沒有你,我也不敢想像此生會有何等寂寞……又何嘗有人會知道這樣的我、這樣的你呢?……我們終將湮沒於史書煙塵當中,被人遺忘——凌兒,不如你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吧。”

  “呵呵,你還沒過足寫內幕密書的癮?要把一個這樣冗長的故事娓娓道來,真的不是易事呢,更何況,這其中多少笑淚血汗,真怕講不好。何況,就算辛辛苦苦講出來了,若無人能懂,豈不更加寂寞?”

  ……

  淺笑絮語,我們拉著彼此的手在山中林蔭小道間閒閒穿過,眼前豁然開朗,江風頑皮的推起滿山綠波,胤禛的步伐永遠這麼專注於前,卻渾然不覺,落花如雨,正從我們頭頂溫柔飄落。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9
九十九

  胤禟番外

  午夜,月亮也隨她離開了,只給我留下一片黑沉沉的天、一湖忽然死去的水。心上只剩下一道冰涼的月光——那是她轉身時,明淨憂傷的臉龐。

  黑暗中不由得輕輕發笑——她又回頭了,第三次。

  她總是這樣,每一次,想要干脆恨恨地走開,終究又不忍,我能看到她離去的背影裡,都是困惑不甘……她實在不適合這樣的生活,親身捲入我們兄弟這點兒骯髒的家務事,已經十八年,她仍然不肯去恨人,而寧願歸咎於命運。

  若“命運”這回事真的存在,這該死的命運,我不知道該感激它、還是該詛咒它,指引我在那一刻,見到她。

  康熙四十六年七月十九,我的宿命之日。

  八哥站在他書房外的模樣依然如此清晰……夏末釋放著最後的炎熱,傍晚,頭頂藍天已有細碎的雲彩飄過,時有風起,薔薇花架上,花瓣便如雨墜落,現在想來,曼妙如夢。潺潺細流從小橋下流向庭台樓閣深處的湖泊,一切就如同它站在這所府邸深處凝神靜思的主人,儒雅、深沉,只在看得懂他的人眼裡,帶著不易覺察的憂傷和冷郁。

  而我,可恨那時的我,居然還是那樣一個愚蠢輕狂的少年,和十弟一起毫無心肝地大笑著闖進這幅畫面,聽他樂不可支地描述著:“……如此如此,老傢伙來找我訴苦,說一張老臉皮都在戶部大堂上被老十三扒下來了,活不下去了,要向皇上遞摺子,辭官歸田,我說啊:“老東西,會賴賬啊!你一抹屁股走了,欠國庫的債誰扛?爺能替你擦屁股啊?你要出氣也容易,把銀子如數交給爺,爺保準幫你往老十三喝的茶裡下一把瀉藥——反正老子也不是第一回幹這個了……”

  “九弟、十弟。”八哥從薔薇花架後迎出來,帶著一絲責備地笑看著我們這兩個弟弟,摺扇輕搖,濯濯如春日柳,令見者心折。

  同為愛新覺羅子孫,我們向來自認沒有他那樣的氣度風範,還在很小的時候,他就有著比我和十弟兩個人加在一起還多的心思——不過有時候我很懷疑十弟到底有沒有心思,因為每次我這麼問著十弟時,他都不明所以地哈哈傻笑。

  “十弟虧得是在我這兒嚷嚷,讓外人聽見了像什麼話?早就大婚出宮了,還提小時候那些頑皮勾當,白白叫人笑話。”

  “誰敢笑話我?”

  “咱們都在笑話你,要是你再滿口屁股不屁股的……八哥,你這個時候叫咱們來做什麼?”我拍拍老十的背,笑問。

  “今兒早上四哥和十三弟為施世綸在皇阿瑪跟前為戶部的賬冊對質,四哥說事涉朝廷官員的賬冊,清理過都暫搬到他府裡了,我出來的時候無意中問著一句,說有幾個賬我們自己也弄不清楚——四哥就請咱們哥兒幾個今晚都去他書房一起查查,到底是兄弟嘛,掰清了好說話——他管飯。”

  “要是他管飯我就不奉陪了,到哪兒都板著個死人臉,活像全天下都欠他多少銀子沒還似的,飯沒吃完,我哈的氣兒都掉冰渣子!今兒我府裡剛發好一對熊掌,不想受那個罪。”我毫不客氣地拱拱手。

  “呵呵……就是!九哥,那我今晚到你府上蹭一頓去,我府裡那個從保定弄來的廚子昨兒沒對我的規矩,被我打折了腿——我正為這個犯愁呢,九哥你說說,上哪兒,能這麼快找到一個比他火候功夫也不差的廚子?”

  十弟點點頭,笑嘻嘻跟我商量起來。

  “老十!”八哥喝住他,“怎麼又幹這等事?叫皇阿瑪知道了,又是一樁罪過。”

  “廚子沒死!就是折了腿,給了銀子在治呢,指不定腿好了,還能上灶呢,哈哈……再說上次打死那個小太監,賴到太子二哥身上,不是連皇阿瑪都沒瞧出來嗎,太子也稀里糊塗的,就抵了賬……哈哈……”

  “你不提還罷了,竟還好意思提起,若不是我和九弟在宮裡多方轉圜,你能瞞得過誰去?現在不比小時候了……”八哥認真板起臉來,教訓道,“如今辦的事兒哪件關係小了?再這麼魯莽,八哥可不管你了。”

  “嗨……”十弟立刻沒了方才的氣焰,“我……我下次叫他們輕著點打,嚇唬嚇唬就是了,什麼大不了的……”

  “十弟十弟,怎麼就這麼直性子,不分青紅皂白呢,這個毛病不改,遲早連八哥也被你害了……”八哥搖頭嘆氣,轉身便走,“隨我去四哥府上。”

  “哎?咱們也要去?”十弟連忙趕上幾步問。

  “你們有誰進過四哥書房?”

  我這才想到,不由得促狹心起,拿扇子一拍手心:“是了!四哥府那個鐵門栓,我們去倒是去過幾趟,都是無關緊要的,書房倒還真沒進過,今年他和十三弟從南邊買回來的兩個男孩子咱們都見到了,見人眼珠子溜溜地轉,一臉聰明相,特別是還請回來一個瘸腿書生,打量誰還不知道似的,遮遮掩掩藏在書房,咱們這就去,好好擾攘他一番!”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9

一零零

  “那……回來再去九哥府上吃熊掌,九哥,我這就叫人傳信兒給你府上,要慢火細細地燒……”

  胡亂吃了點東西,四哥、十三弟,還有八哥、十弟,我們就繞著賬冊頭昏腦漲地磨蹭了一夜。十弟是最不耐煩的,早就在周圍溜了好幾圈,顯然沒發現什麼有意思的東西,開始坐到一旁喝茶發呆。那個瘸腿書生當然是被藏起來了,四哥的書房和他的人一樣無趣,我終於也無聊地站起來,踱到室外廊下透透氣。

  月已上中天,灑了遍地銀輝,那時懵懂的我,還在不滿於浪費了大好良宵在四哥書房裡,對宿命即將到來的安排一無所知。

  起初,只是似有似無的叮咚聲,聽不真切,但側耳細聽時,漸漸有了旋律,我不由得好笑:這分明是女孩子在練習曲子,在我府裡擷翠箢倒是常見的,但四哥?還是在四哥枯燥無味的書房?大新聞。

  叫了十弟一起來聽,沒找到賬冊的破綻、正在低頭沉吟的八哥也順勢走出來,我看見四哥皺眉看了看他的管家高福兒、和十三弟交換了一個略顯意外的目光,便也乘機向八哥使個眼色,八哥會意,笑言不信四哥還會有這等風流雅事,要去看看,四哥不便拒絕,但,我和十弟何需他的批准?早就偷偷一笑,沿著迴廊向書房深處走去。

  原來書房西邊有一個小小的後院,沿走廊轉個彎兒,月色好得不需點燈,院中兩棵古樹,一彎清流,嶙峋假山,沐浴著清冷月華遍地銀輝,宛若月宮瓊瑤。

  毫無準備地,就這樣看到了她,那一刻,我竟然無法呼吸。

  月光隱隱映過她的身體,肌膚中沁出輕紗般柔和的白色光芒,她似乎是透明的。將一把青絲放肆地散在身後,笨手笨腳撥著琴的樣子叫人不禁憐惜地一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矛盾的結合,會有這樣出奇的稚澀美麗……她是什麼?惑人的鬼魅?墮凡的仙子?……或許,山中稚拙爛漫的精靈?

  十三弟在身後輕輕吸了一口氣,我不滿地回過神來,看見十弟呆呆地張著嘴——這不是我的幻覺,無論她是妖魅還是精靈,他們也都看到了。

  這時,她輕輕唱起了一首有些奇怪的曲子,我從未聽到過的旋律,取自《蒹葭》的詞,原本被她撥得癢癢的心又為之一窒。

  這一切都太不對了,我簡直無法忍受自己會有這樣不受控制的情緒。

  琴聲斷了,她這才吃驚地發現我們的存在,不安地扭著自己的手指。

  八哥、十弟他們已經緩過來,談笑風生,我卻依然無法言語。直到走下去,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沁涼柔軟,一隻指頭的指甲斷了,一切都是真實的——她不過是個女孩子而已。

  她一直怔怔地看著我,一雙眸子如幽幽兩汪秋水,近看她抬起頭來時,雙目盈盈,似乎剛剛還哭過的。她向我請安,音色嬌俏軟糯,自稱奴婢——她不但是真真切切的一個女孩子,而且,不過是一個四哥從揚州買回來的丫頭,或許剛剛受了什麼氣,或者犯了思鄉之情,在此排遣鬱鬱而已。

  該走了。我並不在乎四哥回答了什麼,也不在乎八哥對我唐突要人的小小不滿,更不知道這一面從此對我意味著什麼。我只知道我心,此時唯一的念頭:我想要她。

  秋涼了,我的擷翠箢裡黃葉紛飛,絲竹盈耳,女孩子們楚腰纖纖,笑語婉轉,八哥從廊下一邊大步走來,一邊呵呵笑道:“賞心樂事誰家院?九弟好消受啊。”

  “八貝勒吉祥!”

  順手將桌上的物事“嘩啦”掃落一地,嚇得鶯啼燕囀正請安的女孩子們立刻噤聲,我指著她們冷笑一聲:“消受個屁!沒有一個會唱那首曲子的!居然一個也沒聽說過詩經《蒹葭》!”

  “哎!”八哥將摺扇一合,溫言安慰女孩子們,“你們先去吧”,然後才似笑似嗔地問我:“九弟,你這是怎麼了?說說也就罷了,一個丫頭,值得惦記這麼久?”

  他不懂!他們都不懂!我也曾以為一覺醒來,就會忘記,可是每過去一天,我反而會想起更多:那雙蘊意深深的眼眸,那隻小小的手,那仰頭看我的神情,那不卑不亢不迎不拒的態度,還有……還有她所有的一切!

  “……那怎麼可能是一個從人市上揀回來的丫頭?八哥,你我府裡,有的是揚州瘦馬,五百兩銀子一個的身價,倒不如他們去人市上順手揀的討飯丫頭?”

  八哥坐下來,端起茶盞,望著水上浮起的茶葉出了一會兒神,才笑道:“要說這個,誰不嘀咕呢?四哥近年越瞧越有意思了,他的心思原本就細如髮絲縝密、硬如鐵板一塊,呵呵,真要是捉摸不透起來,也是一個勁敵啊……但這個丫頭,你回來第二天不就著人去查了嗎?眼下你在南邊的手段比我得用,你自己也看了,那就是四哥他們這次去南方後才帶進府的丫頭,無甚來歷,我府上有人聽他府上當差的小廝無意中說起,這丫頭原來還是賤籍……”

  八哥看看我:“九弟,四哥當時就回絕了你,現在無緣無故的,誰能向他開口要個丫頭?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咱們計議的事兒……你別只顧惦記著美人,把正事給耽誤了。”

  “哼,咱們大大小小的火線也埋伏了這麼多年了,二哥的太子位早已危如累卵,你忘了昨兒皇阿瑪還怎麼說他來著?秋涼了,我看他也是秋後的蛤蟆了。”

  “風雲突變誰說得准?皇阿瑪唸著當年赫舍裡皇后的恩情,自小就特別寵著二哥,四十年父子情不說,皇阿瑪最捨不得的,是他老人家花四十年時光培養出一個太子的心血,僅這一點,太子就有恃無恐。”

  只有我知道罷了,這其實正是八哥最忿忿不平的,同樣是兒子,資質不會比誰差,皇阿瑪偏偏要格外偏愛那一個,誰有辦法?這是八哥的魔障。

  安慰地拍拍八哥的手臂,卻懵然不知,自己今生的魔障也已出現,我只是,獨自一人時,偶爾會低聲念起他們報給我的,她的名字,凌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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