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51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1
六十一

  “這裡連李德全也靠近不得,難免有些不周到處,我沒什麼,皇上才辛苦呢,大過年的……還有,可別再提剛才的事了,自己燙了都不知道,還看著我——叫他們看笑話了。”

  “呵呵……”胤禛一時忘情,伸手撫我的臉,正要說什麼,李德全在外面叫道:“張大人奉旨求見!”

  “哎呀!張大人也是每天都守在這裡的,一傳就到,十三爺他們也還沒走遠呢!”我立刻回過神來,果然看見南面窗外,方苞和胤祥兄弟四個人的身影沿結冰的湖岸還沒走遠,北面張廷玉已經低頭走向這邊。

  “皇上你真是的!叫他們都看見了……我先走了!”自覺臉上發熱,這種樣子一定要避開張廷玉這個學究先生,免得他又皺眉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於是轉身匆匆走了。

  下到沿湖的走廊,宮女們在轉彎處廊下等我——宮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宮女沒有太監可靠。一則,宮女中有出挑的、心氣高的,可能成為妃嬪的情敵,或為了小心思而做出什麼不合適的事情來;二則,宮女二十五歲便會放出宮,不像太監,一輩子只能老死在宮裡,沒有別的出路。所以最機密的事情,無一例外的只能由太監侍候。

  走得太快,突然發現前面就是磨磨蹭蹭邊走邊說話的胤祥他們,我帶著一群宮女,想避開已經來不及,允禮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立刻笑嘻嘻轉身作揖:“凌主子!嘖嘖……剛才可燙著了?請太醫瞧過了嗎?”

  知道他一開口就沒好話,我一邊請安回禮一邊笑道:“十七爺這話放肆了!皇上燙著了,你不擔心,怎麼來問我?”

  “嗨!燙在皇上手,疼的不是凌主子的心?更別說,凌主子還沒燙到,皇上就已經心疼了,臣弟這也是出於惇睦友愛之意,替皇上分憂嘛。”

  胤禛與年長兄弟們的關係勢同水火,加之胤祥這幾年蛻變得成熟寡言,不再像年少時那樣開朗,更不再輕易嬉笑怒罵,胤禛少了許多輕鬆開懷的機會,心底不是沒有遺憾的,所以他對允祿、允禮這兩個年紀小、沒有陷入之前黨爭的弟弟一向親厚無間。瀟灑詼諧的允禮就如同從前的胤祥,私下在皇帝面前一向可以恣意取笑,百無禁忌,但他本身也聰明過人,知道察人心思,戲謔不至於過分,往往能博皇帝一笑而不追究,所以滿宮上上下下的人,竟對他這張嘴無可奈何。

  我被他嘲笑慣了,厚著臉皮就要走,他又左右對自己兩個兄弟說:“怪不得凌主子時常跟皇上也是‘你’啊‘我’啊的稱呼,把咱們外人在眼前的,都當木樁子,還得假裝沒聽見……哎!方先生,您一定也聽過了吧?”

  方苞本來想假裝沒聽見的,被他一問,不知想起什麼,居然也忍不住破顏一笑,又趕緊收斂笑意,轉身看起了雪景。

  允禮還要說,一直微笑不語的胤祥突然發問道:“凌兒,你身後這個,不是以前的翊坤宮裡的宮女嗎?”

  胤祥是領侍衛內大臣,又主管戶部和內務府,整個宮禁的侍衛和宮人都由他負責,這算是問正事了,胤祥現在是朝中真正的中流砥柱之臣,又是長兄,他這麼一開口,允禮果然閉嘴了。

  “是,她是以前年皇貴妃身邊的蘭舟。年皇貴妃喪儀已畢,蘭舟年紀早已過了二十五,內務府不知道怎麼分派的好,我就先要了過來,想給她物色個好人家許配了,也不枉自幼就忠心耿耿跟了年皇貴妃一場……你也知道,現在要出去說是年家的,還不知道叫人怎麼擠對呢。”

  “怪道看著眼熟,以前在四貝勒府就見過的,只是那時候她年紀還小,顏面記不清了,既如此,也是個難得的,京城三萬上三旗禁軍,有得是尚未婚配的武官,讓她挑個好的,我做主——過幾年掙了功勞升了官兒,她就穩做誥命了。”

  “蘭舟謝怡親王!謝凌主子!”

  胤祥揮揮手,帶頭轉身走了,目送他們走到外面,被一擁而上的家丁們接上暖轎,我才沿迴廊另一邊回到我的“藏心閣”。

  蘭舟反而添了什麼心事似的,站到哪兒就是發呆,我正閒得無聊,抱著雪球轉了幾圈,見她還是那個樣子,便悄悄以目光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蘭舟!”

  “啊!主子有何吩咐?”

  “你在想什麼心事呢?自打剛才聽怡親王說要給你挑夫婿,就這麼魂不守舍的,難道你已經有心上人了?別擔心!自由戀愛最好了,說出來,我幫你做主。”

  “啊?不是的……”蘭舟一聽,慌得“撲通”跪下,連連搖手,“主子!奴婢絕沒有這樣的心思!”

  “跪什麼?你剛來我身邊,不知道,我身邊的人聽我這麼說,一定高高興興謝恩。”

  “是!可是……蘭舟是有心事,但絕不是為自己……”

  “哦?那……就是你家人?”

  “蘭舟沒有家人,蘭舟是年家老夫人從街上收留的孤兒。”

  “哦?站起來好好說!”我很好奇,見蘭舟左右看看,便說,“我讓他們都出去了,他們跟著我,時常是在皇上身邊的,都懂得規矩,你說吧。”

  “是。”蘭舟站起來,低頭想著什麼,才說道:“蘭舟年前去送李嬤嬤回家了……”

  “李嬤嬤一輩子都在照顧人,自己也該回家養養老了。”

  “是!李嬤嬤叮囑了蘭舟許多話,不瞞主子說,蘭舟原是一心想出家的……”

  “出家?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出家?心不清淨,出家也沒用,心裡清淨了……你沒聽說過,大隱隱於市嗎?”

  “主子訓得是!蘭舟只是……從前在年主子身邊,見皇上也有十幾年了,這些日子,看到皇上和凌主子在一處時的樣子,竟像變了一個皇上似的,就如尋常人家恩愛夫妻……凌主子是好人,皇上也不是冷面冷心,原來是年主子沒福……”

  “……人和人,要講緣分的,有緣的人,就算千里之外,時空阻隔,也能相遇。沒那個緣分,就算做了夫妻,也是同床異夢,甚至連對方的真面目都看不清楚。所以你挑夫婿,千萬別跟那些俗人一般見識:又要身家如何,又要容貌俊俏的,都不重要,最要緊是兩個人的心能想到一起,你敬我愛,開開心心過日子。”

  蘭舟臉一紅,又跪下了:“是!蘭舟雖然還未出閣,但服侍年主子這麼些年了,也懂得一些道理,凌主子這都是金玉良言。”

  “明白就好,你接著說。”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1
六十二

  “李嬤嬤也不讚成奴婢出家,她說貴人見得多了,只有凌主子心地純良,實在罕有難得,所以才被擠兌,先前不知為什麼不能待在雍親王府裡,皇上登基都三年了,主子還不得冊封……”

  “呵呵,你們兩個,原來背地裡嘀咕我呢,難道你還是為我擔了心事?”

  “凌主子,李嬤嬤……給了奴婢一個方子,她說……”蘭舟又紅了臉,“皇上正當盛年,對凌主子也這麼寵幸,若凌主子能誕下一子半女,在宮中的位分就再也沒人敢說半句話了。這個方子,是以前皇上還是四貝勒時,年主子在府裡用的,果然產下了一位小格格,只可惜命薄,才三歲上,還沒取名兒,就沒了……”

  玻璃窗外,又飄起零零星星的雪花,偶爾有一星黏到玻璃窗上,立刻融化成水,滾落下去,在透明的視野上留下一道淚痕般的水跡。

  “蘭舟,你該知道,在宮裡,私下用藥是什麼罪名?”

  “私下用藥是死罪!可是凌主子……”

  “不必說了,把那方子給我。”

  這是一張還帶著體溫的紙,疊得方方正正薄薄一片,不用打開來看,很容易就撕碎了。

  “主子!”

  “李嬤嬤看了這麼多年,還看不明白,你也跟著犯糊塗。位分福命自有定數,與養育皇子皇女,關係不大,自古以來,養育了爭氣的皇子,卻死於非命的后妃多了,那又該怎麼解釋呢?這事就當沒發生過,今後你別再提了。”

  蘭舟茫然地看我丟出一手紙屑,它們翻飛在窗外雪花中,很快埋入白茫茫雪地裡不見了。

  “凌主子,奴婢愚鈍,奴婢不明白……但奴婢再也不會提起此事,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不明白沒關係,你很快就可以像翠兒、碧奴一樣,不用再生活在這些是非裡面,只要和自己夫婿好好過日子就行了。不過這個道理你得記住,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你瞧瞧你年主子一家,你瞧瞧八爺他們……”

  蘭舟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有些驚惶,我立刻笑道:“你別怕,咱們跟那些沒關係,我只是打個比方。呵呵,其實皇上每次讓太醫給我例行診脈,都要問到生育,他雖然不讓我知道,但日子久了,我自己哪有不清楚的?”

  “那……主子可知道太醫怎麼說?用了藥嗎?”

  “太醫怎麼說我沒聽到,大概用過藥吧,皇上每次讓我喝,說是補身子的,我也不問。但大概是治不好了……你不知道,我才十幾歲的時候,喝了一杯毒酒,幾乎已經在黃泉路上打轉了,但皇上不肯放我走,整整七天,硬是把我救了回來,雖然人活了,但這具身子被傷得很重,一度被毒啞了嗓子,做了三年的啞巴……”

  蘭舟驚駭地睜大了眼睛,顯然明白自己聽到的事都涉及隱秘,不敢再問。

  站起來,伸手到窗外接越來越密的雪花,像小時候那樣,仔細觀看它們奇異多變的六角形,對著它們自言自語道:“如果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好,但是沒有,我也並不遺憾。皇上已經有弘曆,不需要更多兒子了,而我……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有胤禛,不需要更多的牽絆。”

  “……能全心全意,一直陪他走下去就夠了,你瞧,雪化了,又是一年,該立春了吧?”

  牆倒眾人推,這句大俗話就是一個普遍的真理,滿朝的“八爺黨”在胤禛三年來苦心樹立起的巨大威懾力量下終於瀕臨崩潰。就在密議三天之後的正月初四,皇九弟允禟因為與其子通密信被議罪,削去貝子爵,正月初五,皇八弟允禩、皇九弟允禟以及和他們一向親厚一黨的蘇努、吳爾佔等宗室親貴被革去黃帶子,由宗人府從愛新覺羅家族中除名。皇帝將允禩交給滿朝大臣議罪,曾經無比團結在“八爺黨”下的諸王大臣迅速合詞參奏:允禩不孝不忠,悖亂奸惡,應即行正法。

  年過得亂哄哄,春天也悄悄來臨,陽春三月,萬物復甦,草長鶯飛,圓明園美得叫人恍惚的時節又來臨了。

  “凌兒?凌兒?……你們怎麼伺候的?人都跟不見了?主子還能指望你們?嗯?”

  “胤祥,別嚷嚷他們,我在這兒呢。”

  向陽的淺淺斜坡上,樹林中,新綠茜草長到了人小腿高,胤祥循聲踏來,我還坐在軟綿綿的厚草中捨不得起來。

  “喲,怡親王大駕光臨,使天地生輝嘛。”我嘲笑他的一本正經。

  “嗯?”他低頭看看自己全身金玉綾羅的親王朝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苦笑一下,摘掉頭上朝冠往草地上一扔,也坐下來。親王朝冠不用花翎,十顆東珠顫巍巍鑲在帽沿,昭示著只在皇帝一人以下的終極顯貴。

  “哎……這地兒不錯。”胤祥想起什麼似的往草地上一躺,看看天,伸伸胳膊,又坐起來疑惑道,“剛剛才過完年,就春分了?怎麼草都這麼深了,樹又綠了?這感覺好眼熟。”

  “胤祥啊胤祥,富貴果然能迷人心,瞧瞧眼前的湖,透過大樹枝葉灑下來的陽光,還有多吉……”

  樹林前的湖邊草地上,一隻獵狗在追逐去年冬天才出生的小鹿玩,多吉跑來跑去地驅趕獵狗,保護小鹿,奈何小鹿太笨,總是跑不遠,在兜圈子,於是一個小巨人、一隻狗、一隻小鹿就這麼玩得不亦樂乎。

  “啊?哈哈哈哈……”胤祥看著,大笑,說,“想起來了,是在阿依朵家!有你和多吉,前面是烏布蘇湖,對面是塔烏博格達雪山……”

  笑聲漸漸低落,我知道他想起了我們兩個被耗在“世外草原”的那幾年時光,而且每當我叫他胤祥,他的情緒和神色都難得的分外柔和。

  “所以,今年你該忘記雪蓮了吧?”我抓住這個難得的時機,提起我們從來沒有當面說起過的話題。

  胤祥神色一滯,抬頭望望班駁陽光,才低頭溫和地看著我:“那個,你不用管。雪蓮,不關你的事,也不關四哥,那只是我對自己的交代,這兒!”

  他舉起右手,拍拍自己胸膛,心臟所在的那個位置。

  “呵呵,對了,阿依朵呢?保泰的葬禮早就辦完了,怎麼還是不見她?”胤祥放下手,沒有看我,很快轉移了話題“她來過幾次,只是來得少,又沒有多待,哪裡見得到你這個大忙人呢?”

  其實阿依朵來得少的原因,我心照不宣的是,岳鐘麒已經回京奉旨休養了,聽說因為左臂和左背受傷較重,皇帝賞了兩個月的假期呢。但阿依朵一直沒有親口承認和岳鐘麒有什麼來往,所以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告訴胤祥,稍一猶豫,只是問他:“今天皇上不是叫‘大起’嗎?看你冠帶齊整,想必是去了,怎麼又轉到這裡來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2
六十三

  “朝會就在勤政殿,剛剛才散,皇上留下了刑部官員議事,我和十七弟按規矩巡視圓明園關防,瞧瞧侍衛親軍們當值的情況。”

  勤政殿就在圓明園,自從雍正一年,胤禛就說要在圓明園大興土木,但西北戰事一起,財政緊張,就延誤了,後來我和胤禛商量著把草圖上的規模削減掉一半,才開始東建一處,西建一處,直到現在還有幾處工程拿牆圍開了在製造中。已經造好的部分除了擴大藏心閣的規模,最重要的就是皇帝議政和接見大臣用的幾處正殿,甚至還包括了給皇阿哥讀書用的書房,弘曆、弘晝他們與允祿、允禮這兩個年輕的皇叔叔年齡相仿,愛好相投,時常在一起,或把酒論文,或縱騎飛箭,十分逍遙。

  “哦?留下了刑部官員,議的是八爺他們的罪名了?皇上心裡有了主意的事,好像還從來沒有做不到的,他要誰活下來,只怕十殿閻羅也不敢收,他恨極了的人……還有什麼好議的呢?”

  “……宗籍除名,高牆圈禁,已是極致了,不會再有更重的刑。今兒有人上奏說,既然已從宗室中除名,原來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還得改名。”

  這就已經說到改名了,胤祥低垂著眼瞼,漫無目的地繞著手指上的草,想裝作輕描淡寫。

  的確,就算他們已經被革除爵位、廢除宗籍,理論上是沒有任何特權的“庶人”,不能再使用“議親議貴”的律例,百官也一致同意定了死罪……但要明令殺死自己的幾個弟弟,胤禛還是很難做到:這件事影響太大,注視的人太多,而胤禛又早有了種種惡名……

  但我們兩個應該是最知道胤禛的了:死有何懼?僅僅是一死,胤禛如何能解恨?甚至不殺他們都無所謂,但一定會有辦法狠狠折辱他們一番,以出多年壓抑心頭的一口惡氣。改名,是胤禛喜歡的方式,因為可以體現他至高無上的控制。

  ……

  沉默中,和風掃過面頰,想起胤祥自幼就被他們欺辱,後來甚至險些被他們暗算了性命,再到被陷害,“流放”、圈禁,三十歲出頭的他居然剛剛才從這兩個哥哥的陰影裡翻身了三年時間,那麼多年成長中累積的仇恨,到底他心中能否因這個結局而釋懷?

  一轉頭,他也正在看我,相隔很近,我們之間只有青草和陽光的香味,彼此的心事一目瞭然。

  他和我有一樣的疑惑,我甚至已經知道他心裡在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曾經為此死去過一次的那場恥辱、以及因此而來的顛沛流離、永遠以一種邊緣的身份四處躲藏漂泊的生活,直到現在,我的生活其實仍然在那場夢魘帶來的後續影響之中,這一切,到底能否因這個結局而釋懷?

  我發現自己仍然無法回答,也許我對任何人都早已沒有了恨意,但對這樣的命運卻仍然不能說真正釋懷。特別是錦書躺在血泊中的樣子,仍然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

  我們又各自回頭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面,這一眼便彼此洞悉了的心事,讓我們兩個都無法再開口。

  ……

  “十三哥?……你們杵著做什麼?把你們主子跟丟了?”

  “十七弟,別嚷嚷了,我在這兒呢。”胤祥懶洋洋地喚他。

  “嘿!這地兒不錯。”將手裡馬鞭往後一扔,允禮大踏步走過來:“……還真有點兒江南早春的意思,沒日沒夜地忙,好久沒有出去玩了,不能再去江南,能到熱河圍獵也成啊!瞧瞧這大好春色,就這麼案牘裡荒廢去了。”

  我已經站起來,笑道:“果郡王馬上就要晉果親王了,恭喜!”

  “做正事倒是在荒廢年華?你要是敢拿這一套教壞幾位阿哥,親王帽子別指望了。”胤祥也站起來,擺出當哥哥的樣子。

  “他們啊!壞的不用我教,好的也比我強多了,弘曆是咱們皇阿瑪、他皇爺爺親自帶在身邊教出來的,我這點狗皮膏藥,他還看不上呢!”

  允禮說著,胤祥想起什麼,又回頭對我說:“說到江南,李衛剛來的摺子說,鄔先生打算回鄉養老去了。”

  “什麼?鄔先生要走?他一走肯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皇上還沒準吧?”

  “沒有,這只是李衛在摺子裡順便說的,不過你也知道,李衛的摺子多半是鄔先生幫他寫的,既先這麼說一句,大概很快就會有鄔先生自己寫的信兒過來,請求皇上放他回鄉。”

  “鄔先生早有歸意,能早日徹底放下心中思慮,輕輕鬆鬆的也好,但一定得讓他等等我,我要去送他。”

  “你又要去?”

  “去年是因為弘曆年滿十五,初次獨自出宮辦事歷練,種種關防事宜皇上操心不過來,才不肯讓我去的,鄔先生走,我無論如何要去送他一程——我會說服皇上的。”

  胤祥總算又笑了:“我猜也是,你真想要什麼,皇上沒有不准的——瞧瞧皇上都把你慣成什麼樣兒了……”

  兄弟倆說笑間轉身,在親兵們的前呼後擁中走遠了。

  四月底,京城正是繁花滿眼、綠樹成蔭的暮春初夏時節,江南卻已“入梅”,我剛剛抵達南京,就不可抗拒地浸泡到梅雨季節裡——整個江南的天與地都濕漉漉陷入迷濛狀態,連一草一木都彷彿被水霧泡得模糊了。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鄔先生早已收拾停當,若不是“奉旨”等我,早一個月就已經走了。看著他空空兩袖,唯一的行李是一匣書,幾件換洗衣裳,卻悠然自得地在窗下教李衛的兩個小兒子寫字,幾句詞脫口而出。

  “哦?凌兒!為何吟此‘江南斷腸句’?我已老朽,何來錦瑟華年?呵呵,不過僧廬聽雨、泛舟垂釣,以娛殘生罷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2
六十四

  鄔先生心情很好、中氣很足,身體也顯得壯實了,這簡直是從我回古代看到他第一眼以來,見過他狀態最好的時候,雖然白髮蒼蒼,目光卻亮得像蒙古高原上的星空,又深得像映著星空的大海。

  他歡喜地拄著枴杖走過來,拉著我雙手呵呵笑道:“早先見皇上在密摺裡說要我等著,我就對李衛說,恐怕又要看過這一季梅雨了。偏巧多等一時,性音大師就有信兒來,說在泰山等著我去觀日出,然後一道逛回南方……”

  “那先生又可以與我同路北上了,多些時間說說話……”

  這一定是皇帝的安排,始終有人能在鄔先生左右保護他,而且今後不至於讓先生杳如黃鶴,一去難尋。

  “……對了,我總算找到兩個可靠伶俐的小書僮,叫舞文、弄墨,今後先生遊山玩水,身邊也有人代我為先生磨墨烹茶……李衛正在給他們訓話,等會兒就帶來見先生。”

  “呵呵,好,李衛又在從揚州街頭講到兩江總督?趕緊叫他來喝盞茶歇歇吧。”

  李衛的兩個兒子也偷偷捂嘴笑起來,我叫人把他們領出去玩,看他們蹦蹦跳跳跑遠,才說:“李衛很氣不順的樣子,聽說他居然找粘竿處侍衛一起,街頭巷尾地找那些傳播謠言的人?”要知道,李衛一向是非常討厭粘竿處的。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堵不是辦法啊……皇上崖岸高峻,向來不屑於與小人理論,廣大小民又不知就裡,易為人言左右,何況還是由那些多年在王府裡、親貴大臣左右伺候的人親口說出來,格外逼真……李衛這些年辦事其實很有心思,只是聽不得那些話,氣急了才沒章法的……”

  “主子!先生!又在說我的不是了,你們有什麼好點子就教教狗兒,可別背地裡說說就罷了。”李衛倒掛著眉毛,眉心擰起個疙瘩,匆匆在門口探頭要請安。

  “你總算訓完了,總督大人,好點子我沒有,但有好東西給你。”我向鄔先生笑道:“金銀珠玉什麼的,最好是早些脫手乾淨。”

  “金銀?”李衛眨巴著眼,看高喜兒領著一個小太監,每人提著一個大白木盒子,這是官庫裡的金葉子,慣例一盒五十兩。

  “一百兩金葉子,不多,先解解你的急,耗羨歸公的改革能推行成功,你功不可沒,替幾個清官扛債,朝中一些人卻已經上密摺彈劾你陽奉陰違、結黨謀私,皇上知道你不容易——瞧瞧你家兩位小公子穿的。這不算官中的錢,是我月例銀子省下來的……”

  “這不成!怎麼能又問主子要錢!”李衛原本聽得愣愣的,聽這麼一說立刻跪下要推辭。

  “這是皇上和我私下給的,你別擔心。我整天在皇上身邊,沒什麼用度,月錢銀子和宮人定額卻是按貴妃的例,加上時時隨侍皇上,器物、廚房都隨上用,連圓明園也擴建了……”拉他起來,我坐到鄔先生身邊,慢慢解釋。

  “呵呵,從雲南運了幾百年的楠木大樹,川江上運下來,從這裡上運河到京城,李衛和我都見了的。”鄔先生點點頭。

  “對,那是建勤政殿做柱子用的。我一聽說你又鬧饑荒了,就想起來問問高喜兒,才知道我原來還有不少私房銀子,皇上準了賞給你,不得推辭——好多事情要你去做呢,皇上命你隨我走時一道北上,進京述職,有話當面囑咐你。這個,在摺子裡也有硃批吧?”

  “有!狗兒正為這個來,不過除了要隨主子北上,還有……”李衛眉心的疙瘩擰得更緊了。

  “哎?還有什麼?怎麼吞吞吐吐的?”我很奇怪。

  李衛雙手呈上一本摺子,打開來看,上面硃筆批的字密密寫滿了空隙,熟悉無比,正是無數次在案側燈下,我親眼看著胤禛伏案揮筆寫下的字跡。

  “……塞思黑已著拘回保定,交由直隸總督李紱看管。你凌主子北上之時,可順道一探?……”

  把這句話反覆讀了幾遍,確認無誤。

  “順道一探”這幾個字,說得倒是輕鬆。怎麼“探”?為何“探”?“探”什麼?

  李衛見我也神色不定,等待解說的目光早已習慣性地望向鄔先生。

  而我有一些聯想……

  出發南下時,允禩和允禟已經分別被改名為“阿其那”、“塞思黑”,皇十四弟、貝子允禵也被正式議罪圈禁在康熙陵寢附近。“阿其那”被高牆圈禁在宗人府,“塞思黑”正從西寧押回,他們的家人中與此案關係不大的有一兩千人,流放往雲貴極南的瘴癘之地。但是在流放南下的途中,這些人一路到處呼號訴說,把原本還藏著掖著的民間密聞全部激發出來,再添油加醋,把這場皇權爭鬥中真真假假的故事講得繪聲繪影,把胤禛描述成一個弒父殺母、迫害親族的暴君。沿途各地方官員處理不及,只好加快驅趕鎮壓這些人了事。但這些故事何等聳人聽聞?一旦傳播,再也阻不住,收不回。之前有一些大臣已經密摺上書,要在路上將“塞思黑”“便宜行事”,被胤禛嚴詞拒絕,他幾乎已經完全傾向於將允禩和允禟永遠圈禁,我還一度猜測,也許他們真的是自己病死於圈禁中的。

  那時候胤禛決意不殺,我能看到他的顧慮:形勢到了今天,只要無法再興風作浪,處死他們除了給胤禛增加惡名,沒有別的意義。可是現在,胤禛也許突然發現惡名不但已經背上了,而且很難再挽回,那讓他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呵呵……好啊,很多結,只有系它的人才能解,凌兒正當去看看,解了此結,以完此劫。”鄔先生永遠那樣平靜地端坐、微笑,好像一切都簡單得不在話下。

  “什麼?……什麼解啊結的?”李衛又一頭霧水了。

  “以完此劫?……鄔先生,你也認為皇上打算處死他們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2
六十五

  鄔先生只是低頭喝茶,他太瞭解皇帝了,甚至比我和胤祥都深。

  胤禛想讓我去親眼見證大仇得報。這是胤禛的風格,我卻歸於茫然……就算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也從未覺得與我有任何關係,殺了他,一切就可以當沒有發生過嗎?過去受的苦就會全部消失讓一切重來?……

  “不用了!我沒什麼心結。我不會去看他!”

  我如此斬釘截鐵,鄔先生也只是微笑而已。

  江南的雨季別有情致:水路縱橫,片片烏篷船“吱呀”搖過,兩旁人家枕水而居,粉白的牆,濃墨點染般的瓦頂,雨絲綿綿順簷廊滑下,織成水簾,從天網羅到地……在這裡發呆,有恍惚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將何去之妙。

  但終究要走了,不但胤禛,連胤祥也在寫給李衛的信裡,催促他早日進京述職。

  李衛不過是在等我,他們催的是我。或許,催的是我早日“路過”保定……我真是在古代生活太久,受鄔先生、胤禛他們的謀略思維熏陶太久了——拐彎抹角,一件事情裡總能想出陰謀來。

  這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隨先生北上。當年隨先生上路時,還懵懂不知前面等待的命運,如今回首,只剩大道上馬車駛過後,揚起的淡淡煙塵。

  ……

  “鄔先生,你真的就要丟下我、皇上,還有十三爺不管了嗎?”

  “大局已定,餘者各安天命,凌兒,你應當歡喜才是啊。”

  “這麼說來,又是我不能”悟“了?可是今後,我再也找不到先生說話了,也不知道誰在照顧先生,不知道先生過得好不好……而且我知道,皇上和十三爺也很關心你,他們時不時總會無意中提起你,還時常在議論事情的時候這麼說:‘如果鄔先生在,一定會如何如何……’”

  鄔先生依舊微笑著,透過馬車望向北方的眼裡卻泛起暖暖的波瀾。

  “皇上早已年過不惑,十三爺我離京之前也有過深談,胸懷謀略足以掌治天下。加之這幾年看過來,到如今種種大患徹除、各項革新氣象振作,民生復甦,後生能人輩出,已隱隱有盛世之像,皇上與十三爺早已不需要老朽了,我也該放心歸去。”

  大道平坦,馬車轆轆,安靜中,夕陽從簾縫中投進一絲金色光芒,果然讓人懶懶地心生歸意。我突然笑笑,問先生道:“先生,我這些年沒事常讀書打發時間,又不愛看什麼學問文章,就看些野史正史、怪論小說的故事,但至今想不起來,史上還曾有過比我們所見的這二十年裡發生的,更厲害的親族皇權之爭了,是嗎?”

  “非也!”先生搖頭,“只是你身在其中,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自然感觸最深,這樣的故事,史不絕書,但你讀來終究只是薄薄一張紙,淡淡幾行墨而已。”

  “這麼說來,他們再辛苦,也不過是後世人眼中薄薄一張紙,淡淡幾行墨而已?呵呵,還會被編成很多戲,演出來!”

  “呵呵……凌兒,後世要如何評說戲謔,那是他們的事了,我們再也管不著的。譬如當年始皇帝,一統六合,卻又殺仲父逐生母,逼殺兄長、摔死幼弟,姐妹叔侄皆遭屠戮,後世評說者多矣,功過如何?誰能一概而論?”

  “秦始皇?兩千年前的事了吧?那真是蔓草荒煙的亂世……風煙獵獵,他獨立,千載之下仍令人不敢逼視呢……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金人十二……”鄔先生也興致勃勃地念道。

  “對了,秦始皇還焚書坑儒……”——這和胤禛興文字獄有驚人的相似。

  “《過秦論》是能傳後世千秋的好文章。始皇帝二十二歲加冠,三十八歲一統天下,四十九歲崩於道,以鹹魚蓋其臭還咸陽……其生如此詭譎波瀾、大開大閡,你讀著如何?”

  “我?”想親眼起見過的康熙、胤禛的每一個兄弟、良妃、德妃(太后)……音容舉止,如在眼前,這種體會比書上看到的任何文字帶來的想像都更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我只覺得,秦始皇一定和胤禛一樣,是個偏執、霸道、小心眼兒的人。”

  鄔先生很想嚴肅,但忍了幾秒,還是呵呵笑了:“這正是:凌兒妄言論古今。一逞口舌之快,不覺世途多艱啊。”

  我也笑了,車外是遼闊的華北大地,夕陽正一點一點沒入地平線。

  鄔先生送我到山東與直隸交界的一個小鎮,就要調轉方向去泰山找性音大師了,要囑咐的話早已說盡,但他要從驛站辭別的時候,我還是拉住了他。

  “先生……”人都退出了,我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呵呵,凌兒,這次,我再不能、也不用帶你到京城了,皇上辛苦得很,你要照顧好皇上,知道嗎?回家去吧。”鄔先生鶴髮童顏,笑起來有一種神奇的安撫力。

  “我知道……現在有胤禛在那裡等我,只是,很早很早以前,我從未想到過,與凌兒相忘於江湖的人,會是先生。鄔先生,是你將我從水中救起的,是我重生後的第一個親人,我們還會相聚的,對嗎?”

  鄔先生柔和地注視了我一刻,伸手撫撫我的頭髮,揮揮手轉身離開。

  驛站外,李衛送先生坐上為他雇的馬車,馬兒長嘶一聲,拉著小小的馬車向太陽剛剛升起不久的方向不緊不慢地跑去,漸漸消失在模糊的視線盡頭。

  進入直隸再有一天,就到了保定,當夜宿在保定的驛館。我吩咐第二天一早就起程——還有一天就可以回到胤禛身邊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2
六十六

  “主子不去也好,鄔先生昨天對我說,李紱頗有‘酷吏’之名……”李衛彷彿也鬆了一口氣,在我旁邊嘀咕道。

  胤禛正是交由直隸總督李紱看管,因為皇帝一向對李紱印象很好,說他忠誠能幹……我奇道:“我不是說了不會去看允禟嗎?鄔先生怎麼還會擔心我看到什麼不好看的場景?”

  “呃?……鄔先生說話就是難懂!”李衛繼續嘀咕。

  剛剛安頓一會兒,直隸總督李紱前來請安——他不像別的地方官那樣老早就迎候在路邊,極盡趨奉之能事,而只是恪守禮節,不阿諛,也不失禮,這就很難得。

  明亮的宮燈下,簾外的李紱看上去也就是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相貌身材都很普通,神情謹慎。閒話了幾句官樣文章之後,李紱終於很技巧地問道“皇上旨意”,這就是在問我是否要像皇帝說的那樣,去“順道一探”。

  “……允禟……塞思黑被看管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沉吟幾秒之後,沒有乾脆地說不。

  “回主子,保定城郊有一處湖,驛館後的水域便是湖的一端,幾里外的湖心有一處荒洲,上面原有明時一個官吏的舊宅,後荒廢至今,塞思黑就看管在該處。”

  原來已經這麼近了,近到水域相連。保定城不大,湖心荒島果然是最嚴密合適的地方。

  “原來後面是一片湖……整天趕路悶得慌,現在時辰還早,不如出去轉轉,透透氣。”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到湖邊走一走,絕對是個正確的選擇。

  夕陽沉甸甸地墜在水面上,眼看就要無法抵擋落下的趨勢了,岸邊綠草青青,水中蘆葦叢裡飛起幾隻捕魚歸去的倦鳥,全都被夕陽的金光染成美麗的橙紅色,湖面水紋一半碧綠,一半嫣紅奪目,可愛至極。

  “……主子!主子!”高喜兒小心地在身後問,“太陽要下山啦!這荒郊野外的,還是回驛館早早兒歇著吧。”

  “這麼多人關防嚴密,還有多吉在身邊,雖然出來過幾趟,這樣安靜地走走也難得,你不要囉唆了,呵呵……太陽下山了我就回去。”

  朝湖水寬闊的一面走去,腳底軟草溫柔,耳畔清風自由,不知不覺太陽已經沉到水面以下,只餘一些斑斑點點的金光彷彿從水底努力閃耀出來。

  “算了……回去吧。”收住腳步,自言自語,原地轉身。不遠不近跟得好好的宮監和侍衛們也趕緊停下來,待我走過,再重新跟在後面。

  太陽一消失,初夏原本輕暖的風立刻有了涼意,隨風飄在耳邊的,彷彿是一管竹笛似有似無的傾訴,清冷、悠揚、無奈、千回百轉……

  “高喜兒!”

  “哎!主子!奴才在這兒哪!”

  “你聽見了沒?什麼聲音?”

  高喜兒側耳凝神聽了一下,又悄悄揮手讓其他人停下、安靜。

  “哎!真是的!主子,像是有什麼人在這湖邊吹笛子!”

  湖岸早已被嚴密隔離開來了,層層都是地方駐軍和隨我來的侍衛,怎麼會有人能在這裡悠閒吹笛?

  再細聽一刻,吹笛人似乎只是隨意起興,沒有技巧的痕跡,一時高高拔起調子,一時低回徘徊,細不可聞,彷彿深閨美人身上若有若無的幽香,忽遠忽近地挑戰著人抵禦誘惑的神經;又彷彿大雪茫茫中,循著絲絲縷縷的清香,讓人忍不住聯想那梅花到底在哪個角落獨自吐蕊?

  “這調子……叫人莫名惆悵……”

  “主子!您不喜歡?奴才這就叫人去查!”

  “說什麼呢?簡直是對牛彈琴……”

  後面的侍衛突然朗聲通報:“直隸總督李大人求見!”

  李紱是外官,不能近身隨行,此時匆匆趕上前來,請安道:“凌主子!臣方才在後頭剛剛聽說,才知塞思黑又在那裡作怪,擾了主子清興!微臣這就叫人上島去看看!”

  “是他?”回首遠眺,只有粼粼一片水光,哪有什麼荒島的影子?

  “回主子!因荒島所處甚偏,四周岸邊都已被看管,塞思黑偶爾有什麼動靜也無甚影響,是故微臣一向並未阻止……”

  “不要緊。”

  “……那主子的意思?”

  “我想去看看。”

  李紱一直低著頭,完全不動聲色,退下去後,很快就有一乘軟轎將我送到一處看上去剛建起來不久的簡易碼頭。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2
六十七

  他們說荒島上只有兩個粗蠢兵丁在看守,重兵都佈置在四周湖岸。我也只願帶多吉和高喜兒上去,但李紱、李衛職責在身,一定要跟著,最後還有一艘船跟在我們後面進了湖,據說是粘竿處侍衛。

  艙中聽到越來越近的笛聲,斷斷續續,有一陣停頓之後,突然調子一轉,吹起了一首好像很熟悉,卻又在記憶裡很遙遠的曲子……高遠、慷慨、深情、哀而不傷。

  “皚如山上雪,皎似雲中月……《白頭吟》。”

  “哎?主子說什麼?”李衛好像全身的弦都崩緊了,一有動靜就四處張望。

  湖面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映出一彎明媚的月牙兒,在薄紗般的雲中笑彎了眼。

  荒草中的石子路一看就是剛開出來不久的,四周蟲鳴唧唧,此起彼伏,塌了一半仍能看出舊時規模的老宅子陰惻惻一如鬼宅。

  侍衛們打起無數明晃晃的燈籠火把,荒涼的水中孤島忽然人聲喧嚷,笛聲被驚擾,戛然中斷。

  古舊的大門咯吱作響,幾個侍衛在前面拿著燈籠照出一條通道,笨拙的兵丁打開鐵鏈纏繞的大鎖,破得像要散架的木門緩緩推開,允禟橫眉冷眼,正好整以暇地等待著將要出現的人。

  “凌兒!”

  門剛剛打開得讓我們可以看清彼此,他霍然站起,袖中一管竹笛滑落在地,清脆作響。

  “當年你可是這樣循聲而來?沒想到今天我也是。我猜這就是天意或者命運之類的,所以就來了。聽說你在你們兄弟中頗精於音律,但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會吹笛子。”

  這聲音出奇的平淡鎮定,連我自己都意外。

  “你不知道的太多了……但我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你,是嗎?”他舉步想走近些,卻先不敢相信似的轉回身去,仰面四顧:破敗的屋子裡,磚地上都長了極厚的青苔,灰黑的牆壁上,水漬斑斑,一股潮濕髮黴的味道從門內撲鼻而來,只有在後牆裝了鐵柵欄的小窗外,透進一絲還算明亮的月光,讓這裡顯得不那麼陰森恐怖。

  “哈哈哈哈……”他回過身來已是滿臉狂喜,“沒想到他肯讓你來!讓你來看著我死!好!好!哈哈……凌兒,你瞧見這月亮了?沒錯,那時就是我聽到琴聲的!不想我還能在月光下見到你,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人如畫,哈哈……”

  他的大笑聲早驚得外面所有侍衛擠進院子,全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若不是因為我的安靜,他們恐怕早已一擁而上。

  大約情緒的波動太突然,允禟突然像喝醉了酒,有些癲狂:“我沒有兄弟,我叫塞思黑!塞思黑是什麼你知道嗎?我跟他是一個爹生的!我是塞思黑,咱們那位聖祖爺是什麼?他是什麼?都是些什麼東西?!哈哈哈哈……”

  “塞住他的嘴!把他綁起來!快呀!”

  聽到這等“大逆”的話,李紱和李衛又驚又氣,急急呼喝制止,額上都冒出青筋。

  “等等!”我示意侍衛們先退後,冷冷地向允禟說:“我知道塞思黑是什麼意思。我問過十三爺。他說,滿語裡,說阿其那和塞思黑,就是‘豬狗不如的畜生’。這話,你可有半點耳熟?”

  允禟突然異常地安靜下來,他低著頭。

  “皚如山上雪,皎似雲中月……嗯?”

  但這次,雖然我並不咄咄逼人,他卻是乞求的那一個:“……你是來問罪的?你還恨我?”

  “不。”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無比:“我都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恨過你。我和他們不同,長久地恨一個人,比愛一個人還要累,仇恨太折磨人了,就算最終報了仇,又怎樣?發生過的一切都不能再挽回。我只是憐憫你。”

  ……

  允禟慢慢站直了身子,從黑暗的屋子裡走出來,他仍然是一身玄色府綢長衫,在月光下,滿地的燈籠中,微微眯起眼睛與我對視,有一絲疑惑、一絲欣喜、一絲渴望、一點做夢般的迷惘,還有一些永遠變不了的陰鷙和高傲。那個真正的“九王爺”、愛新覺羅·允禟,又出現了。

  “動手吧,倒也乾脆。”

  允禟嘴角揚起一個習慣性的輕蔑和嘲笑,背著手,隔了幾步距離,那樣地望著我:彷彿其他人就像腳底下的泥,雖然存在,卻入不了他的眼:“凌兒,我死了,既不能入皇陵,也不要讓他們把我埋進土裡——我做鬼也不會甘心的。一把火將我化成灰燼,就在你手裡,隨風散了吧!”

  “狂悖!”李紱好像很受驚嚇,突然在一旁喝道,並向我躬身道:“主子!不能再讓塞思黑這麼說話了,這……這……”

  他抹了把汗。

  “在這裡,他說什麼話,還有誰會聽見,誰會知道呢?……你們且退到院外就是了,不必為聽了什麼不該聽的話而擔責——皇上既然下了這個旨意,我自然會和皇上去回明一切。”

  他們彷彿遲疑了一會兒,我回頭看時,他們剛剛交換了眼色,慢慢後退,而並不受他們統轄的粘竿處侍衛,也紛紛將燈籠火把留在院中,悄悄退出。

  這一看,卻不經意掃過粘竿處侍衛的隊伍裡一個分外熟悉的身影,他穿著粘竿處侍衛的尋常服色,但在回頭觀望的一瞬,我認出了他。這樣的任務,他親自執行也是應該的,我有點擔心李衛,但李衛看樣子並沒有注意到那些侍衛,一心都緊張在我這裡。

  “不急著動手?也好,這湖上的月色是極妙的,不要叫我玷污了,沒想到隨便揀處地方也有這等景緻……夏天到啦,轉眼又是一秋,京城的碧雲天、黃葉地,我住了三十幾年也沒看膩。還有青海,蠻荒之地,卻有碧草黃沙,天地悠悠,一洗心中塵埃。坐在青海湖畔吹笛,罕有的漂亮水鳥就圍在人身邊靜靜地聽……嘖嘖,真想化成那裡的一塊頑石,再不用轉身回顧世間無限煩惱。”

  “若不是江山如此秀美多姿,怎會值得你們傾盡畢生所有,為之一爭?不知民生疾苦,你還能有別的什麼煩惱?”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2
六十八

  他突然嚴肅起來:“凌兒,他是如何爭得這天下的,你真的清楚嗎?伴君如伴虎,更何況他是如此精悍的人。你有些年沒在他身邊,而天下沒有誰比我和八哥看得更清楚——老四的陰毒狠辣,數遍青史,少有人及。”

  陰毒狠辣,數遍青史,少有人及?我失笑:“你們視彼此為敵,自然看到的是這樣一個胤禟。因為他的愛、恨都太激烈偏執,‘愛而欲其生,惡之慾其死’,如此而已。”

  允禟的臉垮下來:“‘愛而欲其生,惡之慾其死’?他對我如此仁慈,竟只改個難聽的名兒,圈在這裡,還有你來看我,就算千刀萬剮我也知足了。哼……”他突然冷笑,“八哥現在何處?是死是活?他還能想出什麼好方兒折辱八哥?八哥是君子蘭一樣的人物,老四向來最嫉他這一點——傳燈錄裡正好有個拿君子蘭餵豬的古記兒,老四正是這樣的人。”

  讓我來看他,只是為了我,當然並非為他,向他說明這些細節毫無意義,我也冷笑:“你倒是兄弟友愛,這麼為兄弟不值,當年卻下得手去刺殺胤祥?”

  他愣了一下,伸手拍拍額頭:“……真是好久的事兒了,虧你還記得。那丫鬟,我把她放在府裡養大,替她供養她的老爹,她居然還臨陣倒戈,害我們功虧一簣……”

  “只要是在他身邊,認識了他的人,誰能對他下得了手?只有你們這群親兄弟——”我止住了,不想再說下去。

  “連老十三,你都這麼護著……”他嘆息,“老十三是好人,咱們誰不是?偌大一個紫禁城,你能找出一個乾淨人兒,一塊兒乾淨地兒?——你喜歡住在圓明園,難道不為這?就是在那時候,老四、老十三,誰手上沒有幾條人命?更別說到如今了。”

  這是真話,也是我沒有再說下去的原因。我不是來和他辯論什麼的,而這個是非,大得後世幾百年尚且辯不清,何況我們這些局內人?

  見我不說話,胤禟繼續說道:“還有老十四。連太后都被逼得歸西了,又把老十四和我們歸成同黨,不知道他這個守陵人,還有幾天的皇陵可守?呵呵,老十四可惜了……”

  他搖搖頭,饒有興致:“他敗在沒有想法子早些回京……不過他也不錯,在青海那等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有你相伴三年,能親手照顧你的傷。只可惜,一聽說皇位旁落,就那樣趕著你疾馳回京,一點兒也不知道憐香惜玉。”

  他撣撣在月光、燈光中胡亂撲騰到身上的飛蛾小蟲,低頭看我:“年年夏夜,飛蛾為何撲身燈燭,蹈火不絕?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不為江山,便是為美人。老十四太貪心了,要是我,既江山旁落,乾脆攜美人歸去,豈不逍遙自在?”

  說到青海那幾年,每天相處,為治傷又難免肌膚相觸,我到底與允禵微妙尷尬,回京之後,還淪為成眾人話柄,被人借此發難,這些,說到底都起因於眼前這個人,他卻在這裡當笑話講?

  “有這麼好笑嗎?我十幾年來不得安寧,東躲西藏,顛沛流離,欲靜不止,不都是因為你們一逼再逼?喀爾喀蒙古冰封雪凍、西疆戰場屍橫遍野,你可知道我茫然四顧荒野,是怎樣熬下來的?”

  允禟的臉色陰下來,目光幽暗,但我話已出口,不得不一吐為快:“十四爺少年時那樣善良平和,他的野心不都是被你們幾個好兄長耳濡目染、慫恿出來的?這才是可惜呢。回京之後,硬拿我與他扯在一起,讓我在宮裡也不能安生,不是你們的主意?這或許就是命,我懶得恨你,只是我不明白,你又何必四處示人以痴情,對我滿口痴話?——從始至終,傷我,害我的,明明就是你。”

  沒有憤怒,因為憤怒需要力氣,而我的力氣早已在十幾年的歲月中耗盡了,這些問題只是輕聲的無奈,他卻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迎面擊中,原地踉蹌了一下。

  “也許現在說已經晚了……我只是想勸你,這樣不好,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

  我後退兩步,仍舊看著他:“今後……今後不要再這樣任性了。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我該走了。”

  “凌兒!”正欲轉身,他不知怎麼過來的,已經一把拉住我的手。

  一直在外面探頭探腦觀望的人們又“呼啦”衝進來一片,緊張地關注著我們的僵持。

  夜漸漸深了,草叢中浮起星星螢火,一點、一點,可憐的螢火蟲在遍地燈光中迷惑地四處亂撞。

  “你就為這個憐憫我?是我任性?第一次見你,是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整十八年。你看到了嗎?韶華光陰,發尚未白,曾經為之那麼用心的一切,已經化為煙塵!這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知道嗎?”他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我的手被捏得生疼。

  “可我總是夠不到你,從一開始!哪怕……每次好像已經得到了,你甚至就在我眼前身邊了,可一轉眼,卻已經離得比從前更遠!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一次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從手裡滑走,越來越遠!我恨不得……”

  他向空氣中伸出一隻手:“給我刀!”

  人都愣著。

  “給我刀!”他陰沉嘶啞的聲音裡有一種無處釋放的絕望:“來不及了,我想看你在月下彈琴,吹笛與你相和,絮語到天明;我想陪你春遊秋嬉,讓人把我們兩個一起畫進畫兒裡;我為你雕了一個白玉的小像,想要拿給你看……但是來不及了,只有把心挖出來給你看,都裝在裡面呢……求你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情緒能傳染。有一種飽受煎熬的顫慄從他的眼睛和手心傳遞給我,在大腦能做出思考之前,沒來由的,胸中大慟。

  “……你知道我曾多少次向皇阿瑪要求去青海勞軍?你知道我花多少心思才把那六顆夜明珠送到你的發髻上?只因看到它們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你……我從青海回來之前,還剛剛收養了一個女孩兒,你去看看她,看看就明白了……我對你,正如八哥對那把龍椅,心中自有此念,餘生再無寧日——前世造了什麼孽,才讓我們生在愛新覺羅家?我們真正想要的,一樣也得不到……”

  兩個粘竿處侍衛不聲不響上前,架住他的胳臂往後拉開,我的手從他的手中滑落出來,才感覺到空氣沁涼。快近午夜了吧?

  “……素顏傾城、夢裡繁華,原來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哈哈……水中月、鏡中花……”

  “放開他。都走吧,原來最後還是我最笨……”我回身便走,不知所謂地嘀咕著,試圖掩飾心裡突如其來的刺痛:“能解開我的結,就能解開他的了嗎?何必為古人擔憂?宇宙終將有幻滅的一天,有些結卻永遠也解不開,除非——”

  又猛然停住了。死亡是否就是那個真正的終結?生者將永遠無法知曉。我這一走,是否就要……?

  無數小蟲子在空氣中撲騰得越來越煩躁,彷彿末日將至。我卻沒頭沒腦地想起似乎已經是好幾世輪迴之前的事情,long long ago……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3
六十九

  在大學裡,法學院的法理學課堂裡,教授在探討關於現代法理中爭議最大、最受關注的死刑廢止問題。我是“左”派,堅決認為文明的死刑是人類社會發展最合適的終極刑罰,很多罪惡,不死則將繼續為害世界,哪怕是在監獄裡,不死就是給人們心中的罪惡投下的某种放縱的信號。

  但在時間倒退了三百年前的今天,我突然發現,人死了,罪惡不死,因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條生命為代價,曾經被罪惡損害的一切也永遠不可能復原,無辜死去的人也無法復生。權力的擁有者,以國家的名義殺人,就是正義嗎?

  ……

  “主子!”高喜兒見我一直出神,急得迎上來小聲提醒,“主子早些回去吧,月亮早沒了,漫天都是烏雲哪!要下大雨了!”

  抬頭看,果然早已黑沉沉一片。終於還是不忍心,回頭再看允禟。

  他就那樣枯坐在髒兮兮、且塌了一半的門檻上,搭著一雙極修長的腿,於是連破門框彷彿都變成了宮裡西洋匠人精心打造的紫檀椅。

  “凌兒,你真的要走?允禟此生從未求過人,哪怕是皇阿瑪,我現在求你,挖出我的心來瞧瞧,再親手點一把火,將我燒為灰燼……我早已死在你手裡了,難道你還要讓這些人作踐我?”

  “允禟……”很難從他眼眸中收回情緒,我聽見自己在說,“那竹笛雖簡陋,音色卻有分外動人之處,再吹奏一曲吧……我才第一次聽你吹笛,卻可惜再沒有機會聽第二次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震,目光痴痴,笑了,纖長的五指在地上盲目摸索了一陣,撿起竹笛在衣襟上擦一擦,緩緩橫到唇邊……

  然後,目光的連線就斷了。我已退出到院外,沿殘破不全的牆角向水邊走去,其他所有人,也重新提著所有的燈籠和火把,跟在我身邊或身後,離開了這裡。

  船艙外的水因為沒有了月色的照映而死氣沉沉,越來越遠的荒洲,黑暗的“鬼宅”,笛聲沿著水波清晰的遞到人耳邊,只是那調子如他的眼神般詭魅,讓人辨不清那樣的悠長高遠,到底是出於極喜,還是極悲?

  驛館內佈置一新,看上去幾乎比宮裡和圓明園裡我的住所不差多少,但是胤禛不在,它就什麼都不是。

  窗外黑沉沉看不見天空,身邊是高喜兒——在我前二十年的人生裡,太監還是一個多麼遙遠荒謬的概念,眼下卻彷彿在這環境裡生活了一輩子似的……還好愛是不分時空的,現代的我該嘲笑這大俗話了,但如果沒有愛支撐,便無法解釋,自己到底是怎麼度過了這些不可思議的古代歲月?

  我想把頭埋在胤禛的胸膛裡,暫時忘卻所有身外事,因為那笛聲在腦中縈繞不去,在無事可做、又無法入眠的深宵,悵然空落,讓人幾乎想落淚。

  “主子,三更啦!你歇會兒吧,錯過了鐘點兒,就睡不好啦!”

  “允禟說他在青海收養了一個女孩子,你現在去幫我問問,有沒有這回事?那孩子現在在哪兒?”

  高喜兒催著人連夜去尋找了,我原本只是任性一下,不抱有什麼希望的,不想卻出奇的順利——那孩子就在李紱的直隸總督府中。

  據說她是揚州人,父母雙亡後被拐賣到勾欄,要養作“瘦馬”——揚州瘦馬天下聞名,是指老鴇或專門做這項勾當的人家,買一些相貌端正的小女孩子,從小收養,教以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儀容妝扮以及討好男子的種種手段,養到十幾歲,出落得色藝雙絕,再賣給青樓名苑做頭牌,或富貴人家做妾小,不但能收回養育費,還能賺回大筆銀子。江南一帶,動輒“出產”名聞天下的名妓,前有蘇小小,後有柳如是、李香君、陳圓圓等“秦淮八豔”,正是因為這種行業已經做到如此“專業”。人都說秦淮河是胭脂河,只是有幾個人關心,那滿河的水,正是岸邊無數女子的淚!

  幸運的是這孩子逃脫了,她無家可歸,不敢留在當地,隨老家逃難的婆婆一路乞討西行,到青海後老婆婆年老體衰死在路上,正好被當時正在那裡大肆發放財物,“收買人心”的允禟遇見,就收養在身邊,而且疼愛異常——允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一早替她想好了退路,府中登記人口時,主動向內務府呈報,將她記到了宜太妃名下服侍的女孩兒裡面。

  自康熙朝開始,老太妃們只要有兒子成年,在宮外自立門戶的,不論王、貝勒貝子,都可以搬到自己兒子府中居住,說是“樂聚天倫、以慰慈躬”,頤養天年,其實也是為了減輕宮內財政負擔和陰戾之氣。所以雍正元年,宜太妃就搬進了那時的九爺府,後來允禟府中被抄時,宜太妃居住的院落和服侍她的人都被單獨隔開,禮遇有加,後來是如何安置我倒沒留心。按此時的規矩和倫理,太妃是被當做菩薩般高高供起來,不用分神關心、卻不能有任何不敬的一群人,這孩子既然算是太妃的人,又年齡尚小說不出什麼,其他允禟府中的人已被流放也無人可作證,李紱奉旨核查其身份來歷,正在為如何處置大為頭痛,聽說我問起她,自然十分樂意交出這個麻煩,於是迅速將她交給高喜兒,送到了我眼前。

  雖然早已有所想像,但被那雙從黑暗中走進來的眼睛微微仰起、望進眼底時,我卻彷彿被雷電擊中,無法動彈。

  那分明是多年前,錦書第一次向我走來時的模樣!視野剎時朦朧,只剩下錦書的美麗的雙眼,穿越多年蒙塵的歲月,就那樣看著我……

  “砰!轟隆隆!”一道閃光倏忽劃破鐵桶般的黑暗沉悶,雷聲滾滾由遠而近,在我們頭頂炸開,然後是密集而沉重的雨點砸在瓦面和地上的聲音——果然是一場大雨。

  那孩子輕微地瑟縮了一下,我不由自主伸手拉她靠進懷裡,自然得彷彿她就是我的多年舊識。

  高喜兒一邊招呼其他人關窗戶,一邊諂媚地笑道:“哎喲,奴才一見,就覺得這孩子有福氣,連李大人也說,這孩子生得跟主子怎麼那麼像呢,特別是那雙眼睛,眼神兒裡竟有半分像凌主子的氣度了,雖然年歲小,瞧這身段兒臉面兒,好好養上兩年,準是一個美人坯子!”

  “……像我?”

  允禟想讓這雙眼睛一直看著自己?那到底是滿足、安慰、還是一種折磨?

  燈下打量,聽說已滿九歲的她瘦得只有六七歲孩子的身量,因為剛脫離困境不久,一張小臉依然下巴尖尖,昂貴的月白杭綢衫鬆鬆掛在身上,倒像是撿來的。正因為瘦,越發顯得只有一雙精靈的大眼睛,極力壓抑著惶恐,淚水濛濛盈滿眼眶,卻懂事地半垂著眼簾,不讓眼淚流出來。

  錦書的模樣,對我早已成為一種符號、一種象徵、這時代的一種註腳,但我從來無法想像,再親眼見到她的眼睛,應該怎麼辦?告訴她,殺她的人也已得到報應?可那些永遠回不來的錦繡年華,應該向誰去要?

  悶雷從天上一個接一個滾過,雨聲嘈雜得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音,她小小的身體在抖,我安慰她:“不用怕,都好了,餓了沒有?我叫她們給你弄點宵夜,明天隨我回京,今後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倏然抬頭,原本烏影沉沉的眼眸忽然晶光閃爍:“九王爺說,如果他被關起來了……或者不在了,要我替他服侍他的額娘,宜太妃娘娘。”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3
七十

  “嘿!跟著咱們主子還不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不知好歹!”

  “高喜兒!你嚇她做什麼?——宜太妃現在……”

  “回主子,奴才先前聽說,皇上的意思,讓宜太妃搬回壽康宮,和老太妃、太嬪們一塊兒住,可她老人家不肯搬,抄家的時候就只好留出宜太妃住的院子,宜太妃身邊服侍的人也沒動,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

  既然這樣,我對她說:“那我們回京,去把宜太妃接回宮,她有宮女太監服侍著,和老太妃、太嬪們玩玩骨牌,說說話,才不會悶,我們也都住得不遠,什麼時候想去看她都行,好不好?”

  “可是……九王爺要被皇帝殺了,她一定很傷心,我要去陪她……”

  “哎!這孩子!凌主子對你這麼好還不知知足?”高喜兒一驚一乍的,把這孩子嚇得退縮了一步,但她重新斂下去的目光裡,決心顯然堅定得不容動搖。

  “……好!但你一個小孩子,無親無故的,怎麼去得了京城呢?你先隨我回京,我帶你去見宜太妃,好嗎?”

  她還有些疑慮似的,高喜兒很是不滿:“哼!咱家主子這般菩薩心腸,你連謝恩都不會?”

  “算了,她一個小孩子……”

  她卻突然“撲通”跪下來,彷彿鼓起了全身所有潛在的勇氣,淒然央求道:“主子,您是好人,只有您來看九王爺,求您救救九王爺吧!皇上不是九王爺的親哥哥嗎?為什麼要殺自己弟弟呢!九王爺是好人啊!他在青海救了無數的人家!真的!皇上可以去問啊……”

  她說著便不停地磕頭。“咳!這是怎麼的!才教得好好的,又胡說!不要腦袋啦!”高喜兒忙伸手去拉。

  “別急,你先聽我說!”她被高喜兒拉了個趔趄,我連忙伸出手將她拉回身邊,“你還小,還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不懂得,但你該明白,一切都有老天在瞧著呢,種什麼因,便結什麼果,你一個小孩子管不了,也不要理睬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今後我回去慢慢教你,好嗎?”

  她似懂非懂,但顯然被我的什麼話打動了,閃著睫毛期待地看著我,還是猶豫不決:“……那,我能去看看九王爺嗎?九王爺可喜歡我了,如果我去陪他,他一定會高興的。”

  真是個倔犟的孩子,小小的心裡沒有別的目標,只唸著允禟,千回百轉,卻不肯掉一滴淚。

  “如果你去陪他,他一定會不高興的。你忘了?他想要你去宮裡,陪老太妃呢。我替你去求李大人,讓你去看看他,然後隨我回京吧。”

  一想到是“九王爺”的囑託,她立刻動搖了,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你叫什麼?”

  “新兒。”

  “好,帶新兒去吃點東西,好好睡一會兒,明天隨我回京。”

  她隨宮女走了,一路上還期待而遲疑地頻頻回頭看我。

  叫如意重新打開窗戶,雨勢已漸漸小了,凌晨空氣沁涼,水霧輕輕瀰散到臉上,心裡才清亮起來,怔怔地靠在窗邊,看黑雲漫卷,瀟瀟雨落……然後雲層愈薄,雨絲愈細,天邊開始泛白。

  “高喜兒,天快亮了,去預備一下,起程回京吧。”

  高喜兒剛出去轉了一下,又匆匆回來:“主子!塞思黑死啦!兩位李大人親自過來向主子回話了!”

  “死……了?”

  “是啊,主子,聽說是粘竿處侍衛奉了聖命……啊!不!是塞思黑患'腹疾',調治無效而死……粘竿處侍衛奉聖命前來料理後事……”高喜兒一時慌亂,差點說錯了話,聲音立刻低下去,並摀住了嘴。

  一夜沒睡,人卻分外清醒,大概可以歸功於這場疾雨。叫宮女打熱水來重新洗漱了,坐在梳妝台前,由著她們擺弄那把不屬於“我”的、黑緞子般垂到地上的長發。

  還好,鏡中人擁有一具不易顯老的身體:薄薄的皮膚白得有些透明,算來應該三十出頭了,眼睛依然水盈盈,此時懶懶地微蹙著眉心,眼角眉梢便蘊了無數言語,欲訴還休。微微側頭,初霽的天光映著一抹淺淺紅唇,依然光鮮如初夏盛放的花瓣。連這具單薄得一無是處的身材,居然也正好符合清朝男人“變態”的審美觀——平胸、削肩、腰細得不盈一握,永遠纖弱如未發育完全的孩童。

  這麼些年,歲月無情掠過的痕跡,原來都留在這靈魂上了,虛空中幾乎能觸摸到歲月刻下的深深淺淺無數條溝壑,它卻沒有更多影響到這具無辜受累的身體。而那個曾經氣焰逼人、不可一世想要佔有這具身體的少年,隨紅塵起落浮沉,居然已經走完了不過三十幾年的一生……

  碧紗槅外,李紱請安之後一直沒有開口,李衛也支吾,我笑道:“不能細說,也不要拿對外頭說的話來搪塞我。我打算即刻起程回京的,沒想到你們手腳這麼利落,既然已經辦妥了,自然該去和皇上回話,我能先得你們告訴一聲,真是多謝兩位大人了。”

  “主子!李大人有顧忌有不好說,只好我狗兒來說了。不瞞主子,我和李大人兩個,一開始就不知道這回事!昨晚那樣又是風又是雨的,粘竿處侍衛都完事了才派個人來告訴我們。說奉了聖命,聖命在哪兒還不能讓我們看。我倒無關的,可這兒是李大人的保定府,看守的人又是李大人職責所在,這算什麼?”

  李衛已經不滿很久了,這是敏感的政治問題,但我立刻想起了那個人……

  “呵……我倒記起來了,這屋子裡有粘竿處侍衛嗎?”

  “……凌主子,奴才在!”

  “你們我一個也不認得,但我恰好認識你們主事的人,拜託你去幫我請他一下,就說,昨晚我在那荒洲上見到他了,也沒別的話,就是想問問,你們奉聖旨料理的後事如何……”

  鏡中人對著我輕輕嘆息,神情悲憫茫然:“人已死了,還有什麼可計較?且去送行一程吧,然後,我想今夜之前趕到京城。”

  “呃……呃……”這人顯然也很驚愕,結巴了一下才回道,“奴才這就去辦!”

  他的腳步聲出去之後,李衛鄙夷地說:“只怕他也不認識他們主事兒的呢,裝神弄鬼,一群小人!我勸主子也別去送什麼行了,他們好歹賞我和李大人去驗明了正身,塞思黑七竅流血,死狀難看著呢!”

  ……鴆酒,和我當年一樣。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