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62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9
一零一

  我想要她。

  重陽節,太子在毓慶宮代皇阿瑪設宴,兄弟們表面上一派融融和煦,其實哪個不是各懷鬼胎?八哥大約想著咱們的大事進展順利,心情不錯,居然跟太子二哥推杯換盞,喝得春色滿面;十弟更是胡吃海喝,勾著五哥的脖子說起笑話,有意無意地把五哥自以為辦得神不知鬼不覺的一件事抖了出來,嚇得五哥臉色都變了。

  我很不耐煩,有意思的是,四哥似乎比我還不耐煩:時常出神就罷了,偶爾,臉上還浮起一個恍惚的微笑。

  看看他,我只能一杯接一杯地給自己灌酒。果然,一向最沉得住氣的四哥,一向最愛與太子示人以親厚的四哥,居然第一個坐不住,宴席剛剛結束,他就在所有人之前,匆匆走了。

  “……九哥,那丫頭雖好,不見得人人都像你這般想著吧……哈哈……何況是四哥這種不解……不解……風情的人呢……”十弟搭著我的背,嘻嘻哈哈地說,舌頭都大了,“不然要是我……還等著她留在書房……獨自、寂寞……寂寞……良宵?嘿嘿,嘿嘿……”

  “十弟喝多了,趕緊回府去歇著,當心明兒早朝起不來,皇阿瑪問著!”

  八哥“撲哧”一笑,指著十弟向我說:“十弟到底還是個小孩子,那樣也算善解風情?九弟你也喝得不少了,這也值得你胡思亂想?四哥準是有什麼事兒惦記著呢,不然,他要是新納了妾室,我們準會知道的。”

  “哎?八哥,這說的又是四哥府上那個丫鬟?我都聽你們說起好幾次了,九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八哥你跟我說說……”年輕好奇的十四弟忙忙追問。

  “呵呵,這有什麼好聽的……”八哥心情果然不錯,笑眯眯地攜過十四弟的手,“當日我們去四哥府上……”他居然真的給十四弟細細講起這個故事來了。

  他們在說什麼?笑什麼?他們根本不懂!——我就是知道!四哥一定是回去找她了,一定是在宴席上還想著她,除了她,還能有什麼情況會讓我們那個四哥如此反常?過去的二十多年裡,從來沒有!

  她是四哥府上的人,四哥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她,一想起這,我就怒從心頭起……這世上怎麼可能有我想要,卻得不到的好東西?!

  我想要她。

  康熙四十六年冬天,隨皇上巡幸熱河,雖然一切都進展順利,八哥仍執意要我隨他一起住,便於通消息,十弟不肯落下,也賴著一起住在八哥的旗雲山莊裡。

  其時,皇阿瑪對太子的猜忌日深,父子二人時常話不投機,此行到熱河之前,先更換了他老人家自己身邊的禁軍不說,還把太子身邊的心腹侍衛一起換了。更不用說,接見蒙古各藩王公時,皇上居然棄太子不用,卻點名要八哥代御駕前往。八哥與除了喀爾喀之外的蒙古各部一向都有來往,其中個別部族,還關係甚密,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皇上不但不因此有所避忌,反而乾脆順水推舟……

  如今想來,八哥回來後賞了一夜雪的興奮,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皇阿瑪是器重八哥,真心想看看這個兒子的才能?或許,有那麼一點。但更多的,是試探各方反應,為自己深不可測的下一步做謀劃,同時,也把八哥推向了風口浪尖……

  “八哥、九哥!你們猜我看見誰了?”十四弟笑嘻嘻地走進來,居然還順手奪走我面前小幾上的熱茶一飲而盡。

  “我陪著八哥賞了一夜的雪,眼巴巴熬到天明,你就來搶我茶喝?”我打個呵欠,瞪他。

  “呵呵,一杯茶什麼希罕的,九哥,你要是知道我總算見著了哪位人物,只怕送我一車好茶也值得。”

  八哥雖思量計較了一夜,卻依然神采奕奕,看著十四弟微微笑。十四弟果然藏不住話,樂呵呵地告訴我們:“我見到九哥唸唸不忘的那個凌兒了!”

  “什麼?她也在熱河?你昨天去四哥獅子園了?”我猛地坐直了身子。

  “不,你們再也想不到我是在哪兒見到她的。昨晚,快近午夜了,在塔古寺後頭冰天雪地裡,而且,四哥不在,也沒別人,就凌兒和十三哥兩個。”

  “他?他大半夜的,帶著凌兒做什麼?”我不由得站起來,大聲質問。

  “這個凌兒,和那兩個男孩子一樣,是四哥書房伺候的,既然他們都來了,那個瘸子書生一定也來了——四哥這次竟是有備而來?”八哥低聲念叨著,也坐不住,站了起來。

  “我不管還有誰來了,十三弟帶著凌兒,他們兩個在外頭做什麼?”我盯著十四弟問。

  “你還見到些什麼?十三弟每次來熱河,都要去塔古寺祭拜敏妃娘娘,這次,他們可有說起別的什麼?”八哥也認真地看著十四弟問。

  十四弟輪流看看我們這兩個哥哥,哈哈一笑:“這下,一車好茶值得吧?不過九哥你也恁的多情了,就記得美人兒,瞧瞧八哥關心的是什麼?要說昨晚遇見他們,還真沒什麼要緊的話,我倒是對那個凌兒印象深刻……”

  我和八哥聽他細細描述了前夜情景,一時都沒有說話。

  “……呵呵,九哥,這丫頭怨不得你惦記,現在我都怪惦記的,想想都遺憾,那天怎麼就沒福跟你們一起聽她唱‘蒹葭蒼蒼’呢?”

  “大丈夫快意恩仇?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哼……”我無法否認自己的意外,聽上去,這一點都不像那個月下練琴的柔弱女子,她居然能用這樣豪氣干雲的言語勸解我們那個十三弟?

  “原來十三弟為上次戶部的事,至今仍覺深受挫折,四哥想必也是一樣的,咱們雖然算是小勝一局,但這樣看來,四哥已經因此十分警覺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9
一零二

  八哥看上去比我還意外:“和四哥的不聲不響相比,我們未免太招眼了些。”

  八哥嚴厲地看著我們:“咱們要仔細了,眼下,太子都好說,最要防著的,竟是四哥和十三弟!”

  二哥做太子也做得夠了,四十年,該知足了,誰讓他一生下來就是太子呢?眾目睽睽、眾矢之的,所有人都瞧著他、所有人的心思都圍著他,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事累積在一起,他受得起才怪!雖然之前為了他,皇阿瑪連索額圖和明珠都扳倒了,但滴水穿石、眾口鑠金,多少人從多少年前就開始明裡暗中下的藥,總算要生效了。

  現在想來,那時我們的躊躇滿志春風得意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們辦得再順利又如何?前有太子覆轍,後來就是我們。螳螂捕蟬,誰知竟是給黃雀作嫁衣裳?呵呵……這就是我們的好皇阿瑪,好兄弟,好愛新覺羅家族。

  太子的昏聵讓我們很快抓住了一個機會,皇上與太子發生齷齪,離開行宮狩獵解悶,八哥親自臨了一張用十三弟筆跡去模仿太子筆跡調兵的手諭……

  太子被廢。十三弟只被關了幾天,精明的皇阿瑪什麼也沒說,將他放了出來。我們依然不知檢點,推舉八哥立儲的事情在我們的悶頭煽動下,一時鬧得全天下沸沸揚揚。

  木秀於林而折,八哥不但沒能如願立儲,反被皇阿瑪斥責,險些招禍。彷彿被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我那時才意識到,皇阿瑪他老人家怕了!怕的就是我們如此一呼百應,滿朝歸心!

  康熙四十七年春天,八哥經此驚濤駭浪,愈加深沉,雖然他總是忙著溫言安慰我們兄弟,安慰那些因支持他而受到皇阿瑪猜忌甚至貶斥的大臣,但他眼中的陰影日深。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已經不再是我們自幼就無法無天玩慣了的遊戲……

  身邊女子肌膚潤澤,蛇一般纏著我,芙蓉帳下一派昏頭昏腦的香氣,我亦睡得昏昏然。

  “九爺!八爺來了!在外頭等您呢。”

  我猛然驚醒,推開身邊人,觸了滿手軟玉溫香。這是誰?這不是我夢中那個甚至看不清楚顏面的月下女子。我新納的小妾,去年冬天才由額娘親自說合給我的完顏氏含羞帶笑,妖嬈地捂著胸前:“爺,您這是抓的哪兒啊?弄疼妾身了……”

  頭也不回地胡亂穿衣出門,已經日上三竿,八哥一見我就嘆道:“我的好九弟,這次都怪八哥拖累了你!咱們一著不慎,已經把自己送到人家刀下了,難道要就此作罷,任人家魚肉嗎?像你這麼醉生夢死也不是辦法,叫我做哥哥的看著,心裡又是愧疚,又是痛心哪!”

  我還有些沒睡醒,呆著臉看看他:“八哥,你說什麼呢?你從小就是我的好八哥,幹什麼我都願意跟著你!咱們現在該怎麼辦?你說個譜兒。”

  “我額娘,良妃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前些日子,我隨意上了道摺子,說想請額娘到我府中看看戲,過過生辰,以盡孝心,順便,也能咱們兄弟們在一起開個家宴,和和氣氣說說話。皇上竟准了,還命禮部即刻替我查典儀,協調諸項事務。”

  “哦!好啊!那咱們這就把壽宴辦起來,保管風風光光的!我剛得了這麼大一尊金佛,達賴活佛開的光,還有一卷貝葉經,正好給良妃娘娘做壽禮。”

  “呵呵,要你那個做什麼?無非是些金的玉的,沒處堆著發霉的東西。娘娘喜歡聽戲聽曲,好不容易出宮一趟,讓咱們府裡那些南方的女孩子好好練幾段,弄點兒新鮮雅緻的戲、曲子,給娘娘消遣一日,娘娘必定喜歡,就算是盡了孝心了。我現在想著的是,壽宴上要請的大臣……”

  我心裡一動,只聽八哥接著說道:“國家大計,錢糧甚至重於軍事,咱們以前卻疏忽了這個,去年戶部的事兒,後來看來,皇上竟是很讚許四哥和十三弟管賬的,所以這次,我想特意請各省、府的鹽茶道、銅政等……”

  “不必說了,八哥,這事兒交給我!這些小官兒早就想巴結八哥你了,只是苦無門道,這次有幸列席良妃娘娘壽宴,他們還不得樂昏了頭?但有一點,我倒覺得是個主意:八哥你說,要些新鮮雅緻的曲子,你府上那些我不曉得,而我府裡那些都是見不得場面的,我看四哥府裡倒是有一個……”

  “什麼?”八哥愕然一刻,見我不像說笑,不由搖頭笑了:“九弟,你竟還沒忘記那個女孩子?呵呵……哈哈……”

  “好笑嗎?我從來就沒忘記過!”我忍不住放下茶向八哥抱怨:“年前從熱河回京時我讓人留心打探了,她不在四哥隨行的家人裡,回京之後,雖說諸事煩心,但我們都留心著二哥和四哥他們了,四哥府裡什麼動靜也沒有。八哥,不把那個凌兒弄出來好好瞧瞧,我怎麼也不甘心!”

  “好好瞧瞧?呵呵……是要瞧瞧才行,這都過去了大半年時間,中間多少大事忙都忙不過來,我看你只怕連她長什麼樣兒都不記得了吧?——八哥太知道你了!自小你就是這樣,我們還小,在阿哥所時,有一年,西洋使臣進貢了一個西洋玩物給太子,你也不清楚那是個什麼玩意兒,卻耿耿於懷了有一年多,後來太子都不太計較了,你還纏著宜妃娘娘不知怎麼地要了來。這麼千辛萬苦地弄到了手,你卻玩一天就膩了,第二天還把它摔壞了。呵呵……八哥記得沒錯吧?”

  “哼,那些小時候的事兒做得了什麼准?八哥你到底幫不幫這個忙?”

  “你也知道這不是小時候了?九弟,你大婚出宮建府比我還早,宜妃娘娘為你選的福晉已屬國色,你如今納的妾室,在我們兄弟裡也是最多的,饒是如此,你竟還有多餘的心思,去惦記一個只見過一眼的丫頭?”

  八哥教導一番,拿扇子指一指我,無可奈何地笑道:“也罷、也罷,什麼東西不弄到手,諒你也不會死心。一個丫頭,也不是什麼大事,明兒下朝,我帶你去找四哥問問看——不過他要是不賣面子,賞個冷臉給我,那我也沒法子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9
一零三

  “好!多謝八哥,屆時多拉幾個大臣一道去,當著眾人的面,為著娘娘賀壽這樣的正經緣故,他能不給?”

  果然,四哥一聽,表情立時僵硬,十三弟更是一臉驚異。四哥勉強和那天在他府裡時一樣,推辭說這女孩子剛從南方來,資質粗鈍不說,更性格粗率,未經調教,恐怕失禮於娘娘壽宴。

  “……四爺未免太過謙了,四爺慧眼選中的人,哪個差了?個個都是人尖兒,四爺身邊兒這位李衛小兄弟,就是明證啊!呵呵……”大理寺的海蘭中丞前不久剛被李衛當眾嘲笑過,笑眯眯地第一個發話。

  “……八爺為了良妃娘娘壽宴,斷不至於請錯人的,我等幾可想見這姑娘是何等人才了。況且既然八爺如此以禮相請,就算最後不敢勞動那位姑娘,八爺也只有欠著四爺這份人情的,哪有什麼反倒埋怨四爺之理?咱們這兒都作個證……”御史榮成是我門下的人,也笑嘻嘻地和稀泥。

  “四爺不必多慮,不妨成全這等美事……”

  其他大臣果然七嘴八舌、插科打諢,四哥的面色更加不豫,顯然沒有想出任何拒絕之理。

  八哥見狀,也笑道:“四哥,小弟為此特意向蘇州要的戲班子剛好也到了,裡頭的女孩子都是官奴,原本皆為大家閨秀,尋常人家請不到的,裡頭那個首席名伶,更是南方九省頭牌,我原打算給九弟留著的,如今四哥要是捨不得府中那位,小弟就做個主,把這一個送給四哥做抵,四哥您瞧瞧可中意?”

  四哥仍然沉吟不語。冷眼看他,不捨不願的樣子竟是真的,我猜得果然沒錯,那一定是一個不一樣的女孩子,這只能讓我更想要她而已,於是冷笑一聲,這才開口道:“八哥,左右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四哥竟如此捨不得,連兄弟的面子都不賣了,莫非……奪人所愛,非君子所為,我看,八哥不如就此作罷了吧!”

  “哦……”八哥假裝恍然,左右環顧我們,搖手笑道,“既如此,是小弟糊塗,真是唐突了,就當小弟沒說過……”

  “唉,一個丫頭而已。”四哥終於悶悶地開口了,還勉強幹笑兩聲,“怎麼弄得我如此慳吝似的?這丫頭確實山野,最沒規矩,既要出府去,我也得擔心她丟我的臉不是?呵呵……八弟少不得多擔待擔待,她若是壞了你府上規矩,把她送回我府上家法處置!”

  “……那,多謝四哥了,小弟明兒便遣人去四哥府上接人。”八哥丟給我一個“這下如你願了”的眼神,拱手謝道。

  四哥不置可否,已轉身拔腳走了。

  那天夜裡,我獨自在書房,打算胡亂熬一夜,福晉董鄂氏不放心,偏要在外頭守著。八哥說得不錯,董鄂氏是我額娘千挑萬選了一兩年才相中的,家世容貌都沒話說,最讓我滿意的是性情和順,樣樣事都肯依著我。或許那個丫頭果然如八哥所說,看看清楚了,轉眼就會覺得無趣呢?我嗤笑著自己,乾脆去董鄂氏房裡睡了。

  第二天又是日上三竿,十弟的大嗓門嚷嚷得屋裡都能聽見,董鄂氏笑道:“爺,下次可再不許這樣荒唐了,大白天的還賴在屋裡,叫人看了笑話……”

  正房壓水花廳裡,十弟不耐煩地衝我屋裡喊:“九哥,我剛剛去八哥府裡,看見那個丫頭啦!正在沁芳閣呢,再說,午膳都上桌了,再不起,你就只趕得上吃夜宵啦!”

  正在為我整理衣裳的董鄂氏聽了,微微含酸,嬌嗔道:“爺又看上哪家姑娘了?也罷,咱們府上的屋子,還有一半兒沒填滿呢……”

  我捏捏她膩滑的臉頰,用最玩世不恭的語氣告訴她:“不過是個四哥府裡從南邊兒人市上買回來的丫頭罷了,誰說爺看上了?你這麼賢惠,倒說說看,如今府裡這幾個,哪個是我看上的?倒有一大半兒是你和宜妃娘娘撮弄著收的。”

  “這些姐妹們,不是朝中大臣家的千金,就是蒙藏王公家的格格,都是宜妃娘娘親自揀著好的才肯聯姻,莫非還委屈了爺?你們男人都是這樣,吃了碗裡的,還瞧著鍋裡的,多少也不夠……”

  我彷彿得到了某種意義的鼓勵,幾乎已經相信,那個凌兒不過又是我的一時興起,於是在十弟慫恿下,果然興致勃勃地找到沁芳閣去。

  暮春午後,隔著一帶碧水,綠柳環繞的水榭中繡簾高卷,洞簫聲嗚嗚咽咽,壓著水面直蕩漾進人心底,女孩子們淺吟低唱,一時美如仙境,太監小廝們都看得伸直了脖子。

  她們在唱那首《在水一方》。十幾位女孩子,差不多的身量打扮,遠遠看去,我卻在第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倚欄凝神聽了一陣曲子,另一個女孩子向她起問什麼,她輕輕拍手,笑意盈腮……

  “……南方九省頭牌果然名不虛傳,那個錦書姑娘誰看了都說稀罕,只是性子淡淡的不太理睬我,咳……她還和那凌兒家鄉相近,九哥你瞧,兩個女孩子站在一起,嘖嘖……跟一對雙生花兒似的,越看越愛人,嘿嘿……”

  我想我並沒有流露出心中的吃驚,但在那群女孩子裡,我的的確確,絲毫沒有看出,還有哪一個能與她並立。從一開始,我看到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這不對,這一切都太不對了……我已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竟轉身就走。

  十弟過了好一陣子才發現我不見了,被他趕回八哥書房後大著嗓門一嚷嚷,這便成了兄弟幾個間的笑談。我懶得分辯,因為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不敢再靠近她。這完全有悖於我過去二十餘年裡熟知的任何道理,我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

  “列祖列宗顯顯靈吧!九哥竟是從哪裡著了魔來的!”

  十四弟拿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頭。

  “我剛才跟著九哥去了沁芳閣對邊,親眼見了,真和你們說的一模一樣,叫我不信都不行。九哥一個人轉來轉去的,一忽兒笑,一忽兒陰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睛一刻都沒離開過那邊水榭,可是那個凌兒一走,九哥觀望了一陣,見她大約休息去了,就立刻轉身走了。八哥!這還是我那九哥嗎?”

  八哥絲毫沒有感染十弟和十四弟的好奇和好笑,相反,他有些擔憂地看著我,緩緩說道:“我也想不到,我這個九弟,竟會有這樣一天,偏偏還是為這樣一個丫頭,動了情,唉……”

  “可是……我還以為,九哥為哪個丫頭動了情,不必等上這麼久呢,好不容易弄來了,連人都不敢近。”

  “十四弟,我也是這麼想的,嘿嘿……換了往日,有這半年,小世子都裝進肚子了……”十弟擠眉弄眼地說。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09
一零四

  “十弟,休得再說那些粗話!”八哥皺眉指了指十弟,用少有的嚴肅的語氣說,“情非”淫“,你就算不愛讀書,難道還忘了皇阿瑪有一次說過的嗎?你以為夫差不是攻城略地的霸主之才?唐玄宗不是識窮天下的開創盛世之君?且不管那些遠的,咱們大清開國,吳三桂好好的為何一怒之下竟肯引我八旗子弟入關,將大明天下送了人?”

  “……八哥,您是真的擔心九哥?但也不至於……”

  “十四弟,我也指望是瞎擔心了……可是”情“這個東西,往往能左右人心,移人性情,一如魔障。剛才你不是也說,九弟活像哪裡著了魔來的?若是能順順當當要來了那個丫頭,九弟回府對著美人兒發痴去就是,我眼不見為淨,可是那天看來,四哥竟也不願意放了這個丫頭,你想想四哥那個人……”

  八哥搖搖頭,發愁地看看我:“要是咱們要不來人,依九弟的脾氣,這個饑荒才難打呢……”

  “那!不如我們現在就想法子,趁四哥還沒打算收這個丫頭,先替九哥要了來?”十弟問道。

  八哥面有難色,拿扇子輕拍手心,只是沉吟。

  “你們幾個,當我是死人哪?”我終於被他們煩得受不了了,收回看著簷下燕子啣泥的目光,丟給他們一句:“什麼情不情的?爺愛幹什麼幹什麼,上沁芳閣轉轉礙著誰了?不就是一個丫頭嗎?什麼時候想要了,去叫她過來問一聲兒,難道她還會不願意跟了爺?”

  “若這丫頭自己有這個心思,倒也好說……”十四弟點點頭:“可是,依我那天晚上在熱河短短一面的印象看,她是一個極有見地的女孩子,不像幾位哥哥之前見的,受了委屈躲在後院裡偷偷哭的那種……所以,還真說不準……”

  “對了!”十四弟興奮地一敲桌子,“咱們不如像上次瞧那個王大人那樣,佈個陣,也瞧瞧這位凌兒?”

  “胡鬧!王大人當時是太子近臣,如今只是一個丫頭而已,還要佈個什麼陣?十四弟,你也太小孩子脾氣了。”八哥笑。

  “唉,一個丫頭能弄得九哥這副模樣,害我們兄弟都替九哥操心,難道不值得一瞧?”十四弟興致大發,已經想好了主意,“也不用特意佈置了,八哥那間書房,就是尋常大臣來了,也夠瞧的,既然她還識字,不拘什麼文書放上幾樣就是了。”

  不用說十弟連讚好主意,連八哥都來了興趣。八哥順手扔下了幾份與外省大臣間來往的書信,十弟卻從靴頁子裡抽出幾張銀票,也要放到那小幾上,十四弟不由得賞了他老大一個白眼。

  八哥的那間書房,設在一座壓水而建的小樓裡,陳設時十分用心,一整面臨湖窗戶都嵌的玻璃,四季賞景極妙。更妙的是,從對面另一棟壓水小樓的二樓上,可以清清楚楚瞧見這裡面的人物動靜,置身其中的人卻渾然不覺。她獨自一人時,會有些什麼舉動?我已經等不及想看。

  從高處望過去,一顰一笑都盡入眼底。當她發現自己被一個人留下時,瞪大了一雙小鹿般的眼睛,轉頭四顧,那目光,精靈無比。

  我剛忍不住一笑,十四弟已經在評論了:“瞧瞧,這眼神兒!”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整面玻璃牆上。按理,不要說這樣的丫頭,就是尋常地方官員,也不可能見過玻璃,何況,還是嵌成整面牆的,她好奇玻璃牆,也是常理,但她的目光……怎麼看,都像只是在遠遠近近的觀看湖景……

  我和八哥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看下去。

  她似乎把視線所及的湖景都觀望了一遍,漸漸面現疑惑,輕俏地歪歪頭,打量起眼前的房間來。放眼掃過滿室陳設,她顯然對看到的每一件東西都沒什麼興趣,最後還是走到玻璃牆前,坐到專為賞湖景而設的一個座椅上,順手拿起八哥扔的書信撥弄兩下,又拈起十弟放的銀票在手裡胡亂翻了兩下,目光卻始終游離在遠處,而且,不但撅起花瓣似的嘴唇,還微攏蛾眉,像是些微緊張了,又像是不耐煩。

  越來越有意思了,而且,她這副模樣,越來越叫人看不厭……

  這時,她突然一抬頭,看見了對面牆上掛的什麼,神情立刻專注起來,先是不敢置信,然後是驚喜,乾脆走到它面前,細細觀看……

  “是那幅油畫。”八哥的語氣高深起來,“英吉利使臣貢的。”

  “西洋人的古怪畫兒,遠看還不錯,近看疙疙瘩瘩的,有什麼看頭?”十弟終於忍不住了,“這丫頭古怪!”

  可她不但沒有奇怪的神色,反而解頤微笑,自然伸手去撫那畫,好像她就知道該是那樣似的,而且,口中還唸唸有詞。

  看過油畫,她似乎心情重新變好,於是走到書架旁,用一隻手指劃過整齊排列的書脊,並順手從中抽出一本來看……

  “你們瞧見沒有?她順手選書的那個手勢?”十四弟乾脆站起來,扶著欄杆細看。

  “呵呵,可惜我的藏書,她一本也看不上眼……”八哥笑道。

  的確,她隨手翻了幾本書,卻都只翻了一兩頁,或看了首頁末頁就放回去了,這正是會看書的、且看熟了書的樣子。有意思的是她的神情:或者冷笑、或者無聊,甚至有些不屑,總之,沒有哪一冊書能讓她有興趣看下去。

  “呵呵,好了,再看下去,要讓這個四哥府上的小丫頭笑我府上淺薄無物了,去叫她上來吧。”

  管家太監應聲而去之後,八哥自言自語似的,淡淡說了一句:“這位姑娘,只怕有些來歷。”

  “四哥不會留一個連他也拿不定來歷的人在書房。”八哥的話是對我說的,我點頭道:“但連你我兄弟都查不出什麼來,不能不說有些意思……這大約正是因為這樣,四哥才極不情願放她。”

  “這麼說來她背後還有什麼四哥的秘密?呵呵,那,九哥還不出馬降伏了她?真是一箭雙鵰啊。”

  降伏?

  十四弟喜歡兵法武事,這個詞用得如此……我心中彷彿早已潛伏了一頭慾念之獸,至此再也不肯安寧……

  沒錯,我想要她。

  她被帶上樓,一眼望見我們兄弟四人,立刻疑惑不安地低頭行禮,卻不說話。

  在十四弟的示意下,她轉身發現了奧秘所在,背影立刻僵硬了,我甚至看見她捏起了小小的拳頭,呵呵,她生氣了。

  當然八哥總是能圓場,但八哥有必要無論對什麼人都未語先笑嗎?為八哥那隔得太近的笑,我看見她竟恍惚了一瞬。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0
一零五

  但當她聽說這一切是因為我的要求時,驚異之色溢於言表。

  那夜在四哥書房,踏月而來,驚鴻一瞥,如夢似幻,何等攝人心魂?她竟一點兒也沒有像我記得她那樣記起過我?心中那隻小獸已經開始惱怒地齜牙磨爪……

  她帶著壓抑的怒氣和疲乏的無奈,簡短、甚至不耐煩地回答著十弟和十四弟的問題,我和八哥的心思顯然一樣,沒有向她提問的打算,我只是盯死了她迴避的眼睛。

  還沒答兩句,她已經不勝其煩地扶著頭,軟軟地有些站立不穩,竟就這樣暈倒了。

  我立刻懸起了心,無論如何,她終究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可就在我霍然站起的剎那,她那低垂長睫的眼裡,明明有道狡黠的光,一閃而逝。

  她輕輕倒在離她最近的十四弟手臂中,而我,愣在了那裡。

  她被送回沁芳閣,八哥遣了大夫過去照料,十弟和十四弟意猶未盡地走了,八哥用目光留下了我。

  “她不願應付咱們了。”著人換了熱茶,八哥重新坐下來,望著湖面淺笑。

  “八哥,你也覺得她是裝的?好狡猾的丫頭!”我不知該怒該笑。

  “我倒覺得不算什麼,窮苦人家生活不易,何況一個這樣標緻的女孩子?若是應付不來,只怕也難活到京城。四哥說得不錯,人市就是個人間地獄,聽說她被揀到時,已經是半個死人了,原本沒指望能救活的。九弟,憑公心說,要論明敏,連你也比不上她,呵呵,和她這樣的孩子比,咱們兄弟都是”何不食肉糜“的紈袴……”

  八哥在說什麼,我已經完全聽不進去。我從未認真想過,她原本貧寒無著、流落街頭,意味著什麼。一個能與皓月融為一體的冰清玉潔身影,也能在腌臢的人市掙扎求存,那簡直讓人,至少對於我,無法想像。

  “……九弟,九弟?”

  我沒什麼,只是忽然心痛,再也無法掩飾。

  “八哥,我想要她。”

  八哥正在說什麼被我打斷,皺眉看著我發笑了一陣:“——這還用說嗎?不必你開口,全天下都看出來了。”

  暮春時節,濛濛細雨隨著輕風撲到面上,人心也被潤得溫溫軟軟,這樣遠遠看著她和其她女孩子們排曲子,已有半個月了,她依然對我的注視渾然不覺。微笑、傾聽、出神、發愁……她在女孩子中並不太說話,但絲毫沒有矯作冷淡之嫌,往往眼波到處,已有無限言語。

  已經見識過她月下的清麗脫俗、書房中的神秘慧黠,我越來越不明白,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女孩子,與我過去見過的任何一種女子都不同,她彷彿來自於一個與我過去生活的這個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怎樣才能得到她?我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如此渴望一個對我的目光懵然不覺的丫頭。

  這一天,她遲遲沒有出現,沿沁芳閣後小山的角門到湖邊,我已轉了有幾個來回,居然看見十三弟和我一樣在雨中迎面闊步而來。

  “十三弟,稀客啊。”

  “九哥,怎的這樣好興致,獨自在雨中漫步?”

  “十三弟不也一樣嗎?怎麼有空到八哥府上來?”

  “呵呵,九哥,八哥是你的八哥,也是我的八哥不是?我怎麼就不能來?我今兒特意為八哥送昨天在工部講好的圖樣來,順便,去瞧瞧四哥書房過來的那個丫頭。”

  又是他!才半個月,他居然就要巴巴地找個藉口來看她!十三弟嘻嘻哈哈敷衍著,我卻滿心都是警覺,不容細想,也隨他踏入了沁芳閣。

  “……凌兒姐姐身子病弱,奴婢們讓她回房歇中覺去了,這就去喚她下來見兩位爺。”

  兩個女孩子急急跑上樓去了,十三弟突然轉頭對我笑道:“這錦書姑娘果然是國色,九哥好眼光、好豔福。”

  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天在宮裡,八哥告訴他們說,這南方九省頭牌名伶是留給我的。

  當下淡淡客氣道:“也罷了,只有我府裡前年弄來那兩個揚州瘦馬,與她還略微比得過眼,可見,她們也不過是人間可得之色。”

  十三弟皺皺眉,想了一下,忍不住問:“九哥,你這話我不明白,人間可得的你都不稀罕了,那人間不可得的,想必終究不可得,這可怎麼好?”

  我冷冷地正要回他以不耐煩,十三弟目光一亮,凌兒已一臉迷茫地站在下到一半的樓梯上看著我們了。

  她鬆鬆挽了個小髻,一半烏黑的頭髮還散在身後,肌膚也像剛睡醒的樣子,隱隱沁出嬰兒般的紅暈,神情慵懶無奈,晶亮的眸子彷彿在質問我們,為何擾人清夢。

  我和十三弟終於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卻不約而同地瞪了彼此一眼,各自別開了臉。

  十三弟對她噓寒問暖,讓我十分不滿,他卻囂張地暗示我該走了。哼!這是在八哥府上,你還能怎樣?我乾脆直接回到了八哥的岸芷軒,吩咐給她看病的大夫開個補身子的藥膳,讓八哥的小廚房燉了湯送去。

  “記住,要瞧著凌兒姑娘喝掉才准回來覆命!今後每天都是一樣的!”

  八哥一直自顧看書寫信,等人都走了,擱下筆笑道:“九弟,連我都怕了你了。這不,先把那錦書姑娘從蘇州府中贖了身,好巧不巧,錦書的父親就是原來壞了事兒的浙江鹽茶道,是個犯官,現流放在海南蠻荒之地,我早已拜託兩廣總督楊大人安頓他去了,指不定,還能有用。總之,等娘娘壽宴一畢,就送去你府上。屆時,若能連凌兒姑娘一併收入你府中,算你白揀一個齊人之福;若是不能……也怪不到我做哥哥的了。”

  “什麼?錦書?八哥,你知道的,我府裡不少這麼一個。”

  “是嗎?當初瞧了好幾個班子,可是你一眼就要替我拿定主意,說這個錦書不錯的。大夥兒都明白,她和那個凌兒,就像一對雙生花兒似的……”

  “誰說的?我就沒瞧出來!八哥,你們怎麼就不明白呢?選班子,這個班子確是最好的,可我要的人,不是拿宋鈞窯套盤跟老王爺換我要來又砸碎的那顆珊瑚樹!這個丫頭沒得頂替的!”

  八哥面無表情地看了我有一會兒,站起來緩緩踱到我面前。

  “九弟,你又犯渾了。自小到大,每一次要什麼東西,雖說終究都遂了你的願,可一次比一次叫人頭痛。你一向極聰明,咱們自幼又是受教於何等博學大儒?為何那天,我還說你明敏尚不如那個丫頭?因為你慣於予取予求,從來不必費心……唉,今天十三弟是代四哥來的,你就沒瞧出來?”

  “何以見得?!”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0
一零六

  “罷了,這個時候,跟你說什麼都沒用。你知道了又怎樣?不過是讓你更想要那個丫頭而已。”

  “哼,我不信,要跟四哥,早就跟了,還等到今天?改天,我親口問她!”

  每場春雨過後,天氣便暖上幾分,為一件皇阿瑪派的差使,我北上盛京去了幾天,一回來就聽說她想出了一個什麼新點子,連沁芳閣的女孩子們都絕口稱讚,每天忙著準備她編的新舞新曲子,居然還對連八哥在內的所有“外人”保密,實在新奇可愛。

  正好八哥打算小宴進京訴職的兩廣總督楊大人,這楊大人自恃讀書人身份,向來不肯特別與皇阿哥刻意結交,連拜見我們,都是從大哥、二哥、三哥……依次排序,一個也不肯錯,為此我們不知道嘲笑過多少回了,八哥卻時時說要尊重他的志氣,我叫上十弟、十四弟,阿靈阿等幾個我們的“老家臣”,一起到八哥的岸芷軒,打算好好探探他的底兒。

  眾人坐定閒話了幾句,八哥便命人去請兩位姑娘過來。

  “九弟,原本是楊大人替錦書姑娘帶了她父親的信兒,所以請錦書姑娘,可為兄知道你惦記著另一位,順道兒替你叫來了。”

  我只是一笑,十四弟問道:“八哥,錦書姑娘父親的信兒都有了,這不是有了十成十了嗎?九哥要坐擁雙美?嘖嘖……”

  “你們哪個喜歡的,只管問我要。”我已有打算,不等他們多問,先開口說,“八哥美意,我府裡暫時裝她一個錦書姑娘不算多,但我只要另一個。”

  “真的,嘿嘿,九哥,那得給我留著!”十弟立刻笑道。

  “先別忙,這事兒,四哥那邊怎麼說的?”

  十四弟的疑問立刻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原以為在說無關緊要風流事兒的楊大人一聽與四哥有關,立刻全身不自在起來,我瞥他一眼,冷笑不語。八哥看看我們,不慌不忙含笑嗔怪:“你們哪,還自以為風流?特別是十弟,楊大人嘴上不好說,心裡直嫌咱們兄弟粗鄙。罷了罷了,待娘娘壽宴一過,我也不管你們,只是可憐了佳人……”

  阿靈阿雖然也是皇室宗親,但習武出身,生性率直,早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眾人趁便一笑了之。正好兩個女孩子到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今天她們妝扮整齊,但神情惴惴,八哥請楊大人去偏廳,方便與錦書說話,阿靈阿等幾個沒見過她們的,目光都在凌兒身上打轉。

  看著她被眾人打量得從不安到微微惱怒,每一個眉高眼低都鮮活動人,不怨他們,連我都移不開目光。

  八哥永遠未語先笑,她欣欣然地看著八哥,規規矩矩地答話,卻就是不肯先演那首她們秘密排演的曲子。

  聽著她煞有介事地解釋,我們忍不住相顧而笑——世上哪還有什麼消遣玩意兒我們兄弟幾個沒見過?

  十弟笑她有趣,她不明所以,只好跪下來保證,卻被阿靈阿逮住了話頭,斥責她不知輕重,我阻止不及,見她不知為何渾身一僵,跪直了身子,一雙秋波泛起怒意,看著阿靈阿冷笑:“奴婢本就是四爺花幾兩銀子從死人裡揀回來的,沒有九族可滅。”

  ——好!好個丫頭!

  不要說朝中大臣,就是我們兄弟,再大的事,也不會這樣當面給阿靈阿難堪。

  而就算再天真無知的丫頭,也不會在能主宰自己生死的人面前如此受不得委屈。

  怪不得四哥說她“山野”,不肯放她走,她確實山野,卻是山野裡未染凡塵的精靈——誰會捨得?

  而我,在冷眼旁觀了她太久太久之後,終於忍不住為之大笑叫好。

  走近得可以看見映在她慌亂眸子裡的我自己的倒影,小女兒清新氣息近在鼻端,沒有酒,我已醉了。

  八哥總是能圓場,要請她隨便唱一曲。退回座位上看著她,已經肯定她是我的。

  起初,不知為何,她撥著弦,手和音都是慌亂的。漸漸有了調子,她轉而沉靜,再抬頭看我們時,目光竟出奇的迷離……滄桑?

  八哥原本在向阿靈阿等幾個小聲介紹她來歷,但她一開口唱,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轉頭看她。

  原以為是隨意消遣,她卻用我們從未聽過的曲譜,給我們唱起了《臨江仙》。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我已忘記自己原來在想什麼。

  彷彿恍然有所悟:和初見她的那夜一樣,透過這具小小的軀體,我依稀看見的是一個鐘天地靈秀的精魂……她到底還有多少驚喜可以給我?

  我為這個驚人的意象呆住了,直到十四弟最先擊節讚歎。

  十四弟說得不錯,但也不對。賞?我又笑了。賞她什麼?金銀只嫌玷污了;衣裳首飾?我已經在她毫無覺察時看了她很多天,她似乎痛恨那些女孩子通常最愛的花樣,連髮式都是越簡單越好;對下人示恩,還可以封賞其家人,但她孤零零,孑然一身……

  還是八哥的點評最精到。唐宋盛時,人皆云,柳永詞,只好十七八歲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詞,則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

  “……可她一個嬌俏女孩兒,偏偏能慨然當歌,視我輩如無物。”

  她們已退出了,我向仍在興致勃勃議論的眾人說:“賞是沒法賞了,古人劉徹有個法子倒不錯……”

  說著,起身沿她們離去的方向追去。

  八哥在身後笑道:“你們聽聽這個九弟,都已經想好了嘛,漢武帝劉徹如何說的?‘若得阿嬌,當以金屋儲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0
一零七

  這兩個丫頭不知在急什麼,出門已跑得不見蹤影,一路趕過去,正好她們碰上了八嫂在問話。八嫂是我額娘娘家血緣極近的外戚,算起來,正是我的表妹。皇室宗親不過這幾脈,要在皇室親貴中結親,免不了還得在自家親戚中找,偏生這個表妹自幼嬌寵,爭強好勝,從小,我們遇到一塊兒,打架雖不至於,吵嘴卻是免不了的,我雖因此不太買她的賬,但總是一派君子風範的八哥也正缺這麼一個潑辣爽利的福晉,這次為良妃娘娘做壽,她就得以大顯身手,正當志得意滿,聽說把錦書買下來送給我,最早就是她的提議。看上去,哪怕對八嫂,凌兒也比對我更有興趣,這丫頭……叫我怎麼說她好?

  與八嫂嘲笑幾句,待她走遠了,回頭支走那錦書,我才第一次和凌兒這樣近地獨自相對,那時的我,太急於擁有她,卻疏忽了……

  疑慮、艱難、哀求……都藏在她慌亂仍不失謹慎的言語後面。而我,我那時已經聽不見任何別的想法,哪怕是她的。她不認識八哥府中的路,我卻一心直回八哥書房商量要人,竟差點把她忘在那裡。

  就像一個無知頑童,我想要她,卻興奮得連她都忘記了——那不但是天大的諷刺,更像是對後來發生一切的某種預示。

  她彷彿鼓足了勇氣才喊住我。但她畢竟開口喚我了,或許因為暮春時節,垂柳綠得分外依依,或許因為雨後初晴,京城的天藍得分外爽朗,或許,樑上燕子呢喃得格外動人?總之,回首見她期待求助的目光,心底忽生無限歡喜……任何在我心中發生的未知情緒都不再值得猶疑,伸手拉住她小小的手,竟如此自然欣悅……我興沖沖的沒有回頭,掌心中,她的手先是微微動搖,然後慌亂羞澀地順從了我的牽引,我甚至能感覺她始終落在我背影上,那心情複雜的目光……

  以後無數次午夜夢迴,依稀記起那短短一路,美得讓人落淚。

  我願以此生剩下不多的十數年時光,向蒼天換得那一段路永遠沒有盡頭,讓我們就那樣一直一直,走下去……

  當夜,府中事務繁多,我煩躁莫名,卻懶得形諸於色。福晉董鄂氏捧著茶與管家在清點賬目,管家魏大是額娘從娘家帶進宮的老家奴,我出宮建府時額娘又特意把他送給了我府中,是最得用的一個老太監,謹慎地建議道:“……山西任家還記著咱們府上十萬銀子,可以先支五萬到盛京……”

  “暫不用從那邊支銀子。”董鄂氏想了想,指著賬目一處道,“八叔為良妃娘娘辦壽宴,花銷不少,肯定也要從那邊去調,山西的票號還得做生意不是?這五萬銀子從我們府上先劃過去,稍後再從幾個莊子上補起來,我下次進宮時便會向宜妃娘娘稟明……”

  神魂早已不知遊蕩何處,順手拿起一管玉笛,低低吹奏了幾個音節,覺得不對,又走到窗邊,取起洞簫,這才順耳了。地氣漸暖,書房後窗下池中,早已撐起蓮葉亭亭,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新荷初露,無語脈脈。

  “爺這是吹的什麼新鮮曲子啊?這樣婉轉動聽。”董鄂氏在身後幽幽問道。

  一驚之下,頓時氣塞曲滯——我吹的是她那夜撥琴彈奏的,那首被她叫做《在水一方》的曲子!

  “爺?您怎麼了?”

  扔了洞簫,轉身坐下,端起茶不知冷熱地抿一口。魏大不知何時已經退出了,董鄂氏輕輕取走我手中茶盞,換過熱的,重又放到我手上,忽然笑道:“爺,能叫您這樣惦記,那錦書,難道還比弄琴、璧月兩個還更有動人處?尋常丫頭,五兩八兩便能買得死契,人物難得的,五百兩身價,還覓了好久才得呢,竟都從揚州蘇州一帶得齊了,倒也不容易,南方女子果然分外妖嬈多嬌……”

  “……錦書?”

  “爺,您還要瞞著我?八嫂都告訴我了。八叔把人家姑娘都買下來了,我也吩咐人在咱們府裡打點預備好這位姑娘的房舍了,您要是打量哪兒還不夠周全的,乾脆換個能幹的當家,免得我這笨手拙腳的礙了爺的眼。”

  委委屈屈,說著就佯怒要走。

  “嫻兒回來。”

  聽我叫她小名,董鄂氏立地轉身,又笑了。

  “我是今兒乏了,懶得聽那些賬冊子,你倒架子比我還大呢?”伸手拉過她,笑道,“那個錦書,不值一提,只是八哥一片美意罷了。不過,既然你已預備了,不妨先備著兩個女孩子的份兒,我看,太液池館不是還有好大地方空著嗎?良妃娘娘壽宴後,那個錦書少不得要先來我府上,屆時我再做主送給十弟便是。”

  “兩個女孩子?……呵,怪不得,還說什麼不值一提呢,爺惦記的,原來是另一個。”

  我沒有理會她的含酸揶揄,心裡打算著,明天朝會結束後,就去找四哥要人,且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壽宴一畢,就要從八哥府上直接將她接回我府中。

  這次,四哥神情淡淡的,甚至還微扯嘴角,奇怪地笑了一下:“哦?那凌兒她自己如何說?”

  “她說得不錯,一個丫頭,哪敢自己做主?少不得要請四哥割愛了。”

  四哥左右看看,八哥這才帶著十四弟趕來,詢問地看我一眼,轉身向四哥笑道:“四哥,九弟又纏著四哥煩什麼呢?”

  “不算什麼,一個丫頭而已。”四哥順手取下帽子遞給旁邊的小太監,八哥立時明白是我不與他商議就直接來向四哥要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還不及開口,四哥很快說道:“人都說我刻薄寡恩。我辦事、治家,嚴厲自不必說,但卻自認不併寡恩。罰得嚴,賞得也豐,這凌兒雖入府還不到一年,但在書房很得用,服侍也好,況且還能為良妃娘娘壽宴出力,也算替我府上掙了臉,豈能不賞?能跟了九弟,也是她的福分,我當風風光光送她進九弟府。”

  我只當他無奈答應了,雖隱隱有些奇怪,但得意之時,哪有心細想?倒是八哥,看著四哥神情莫測,若有所思。

  “看九弟心急,咱們不如這就去問問她,只要她願意,我回府就吩咐給她辦嫁妝如何?八弟,又要擾了你府上了。”

  我只是滿意於他也這樣幹脆利落,正好合了我越來越急切的渴望,他語氣裡的嘲諷,我還不及多想,十弟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遠遠衝著我們叫道:“哎!你們在說什麼呢?我都去方便了出來,你們還在乾清門外站著?”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0
一零八

  八哥正德堂中,四哥一直淡淡地不說話,八哥是主人,留意打量了一下四哥的神態,講起了我的笑話:“四哥聽說前陣子九弟那個笑話兒沒有?老簡親王剛得了一棵珊瑚樹,有三尺高,光彩奪目,正愛不釋手,卻被九弟看見了。偏巧九弟府中也得了一棵珊瑚樹,九弟一見過了老親王那棵,回府之後就怎麼瞧自己那棵都不順眼,嘀咕著自己的,怎麼就不如老親王那棵好。嗨!那次真是吵得人頭都疼了,不得已弄了一幅吳道子白描手卷,去和老簡親王磨蹭,換了那棵珊瑚樹來。誰知回府一比,高都差不多三尺,顏色花樣兒,還不如他自己原來那棵呢,九弟就犯了渾,說要留,也只能留最好的一個,竟把那剛剛還寶貝得不得了的,從老簡親王那兒換來的珊瑚樹,就這麼砸碎扔了!”

  這件事一講起來,十弟和十四弟也有話說,談笑間,果然氣氛和緩下來。他們嘲笑我,我也不管,少時,凌兒就帶到了。

  她跪在我們面前,目光前所未有的恐懼,很明顯,她怕四哥。但讓我最早感覺到,一切不會總那麼順我意的,是她的目光,似乎也同樣怕我。

  接著,八哥觀察四哥到現在,居然也開始向四哥解釋起了什麼是我任性佔強的話,竟不幫我要凌兒了!還說什麼要把凌兒還給四哥!

  好吧,八哥大約看出了些什麼我看不出來的道理,但別的都不管,縱然四哥其實一心不願放手也不要緊,只要她說願意。

  當四哥比我還快地開口,直接問她的意思時,她幾乎嚇壞了,輪流看著我們兄弟幾個,用那樣無助的,兩泓幽潭似的眼波。

  我想拉她起來,好好哄她,疼惜她,我也是皇阿哥,我能保護她,我能給她一切,她從此可以不用再害怕任何人。

  只要她開口,只要她開口……

  但她怎麼說,都不是我想要的那句話。

  再也沒有什麼是我可問的了。

  她當眾拒絕了我。

  她這樣聰明,不可能不知道這拒絕意味著什麼。我是愛新覺羅·胤禟,這已是我的極致。從見到她那一夜到今天,思慮等待已近一年,難道還要我求她?

  胸中所有的期待、渴望、愛憐,瞬間變為狂怒。

  踹門而出,隨便拉過一匹馬,打馬奔出八哥的廉親王府,街市、碼頭,人群擁擠,抽出馬鞭胡亂劈去,行人慘呼四散。追趕而出的侍衛和親兵們想要阻攔,到底不敢真正對我有所舉動,由得我一路衝撞,直到八哥騎著他那匹烏黑如漆的汗血馬,靜靜等在我眼前的路上,責怪而擔憂地看著我。

  和他對峙一刻,轉身策馬回到自己府中,再也沒有踏入八哥府上一步。

  府裡每個人接近我都小心翼翼;老安親王的兩個孫子,吳爾佔和色爾圖,一向與我和八哥親厚,每天都來陪我,變著方兒給我逗樂;十弟和十四弟也來看我,特別是十四弟,連呼“一個女中豪傑被你們折騰得可憐樣兒的”,十弟則絞盡腦汁地想怎樣從四哥手中奪回她……

  沒有什麼能緩解我的焦躁憤怒。

  她越神秘美麗、越不可得,我的憤怒就越深。

  她所有的好,只能由我去解讀和品嚐的清奇滋味,難道就要從此作罷?

  她害我亂了方寸,關於她的每一件事都不對勁,難道能就此作罷?

  她顛覆了我過去二十年所有波瀾不驚的一切,喚起了我前所未有的興趣,卻轉身丟下我一顆心懸半空,不給任何解答?

  我尚未從狂怒中理出任何得到她的方法,良妃娘娘壽誕日到了。

  她還有新奇的歌舞要演,午時出門去八哥府上前,先喝了一壺酒,想壓下心底的躁亂。

  八哥為廢太子、我們的二哥,安排了娘娘右手邊第一個的尊位。二哥、三哥、四哥為首坐了右邊第一桌,八哥帶著我和十弟坐在左邊第一桌,旁邊第二桌是十四弟、十五弟和還帶著奶娘的十六弟。右邊第二桌是五哥、六哥、七哥,第三桌是十二弟、十三弟。還有幾個弟弟年紀太小,出不得宮。除了乳臭未乾,帶著兩個奶娘嬤嬤獨踞一桌的十七弟,其他桌的,我都看不順眼,才剛找過二哥和五哥的碴兒,八哥就沉著臉對十弟、十四弟,還有我身邊的小廝說:“還未開宴,九弟已有酒了,我怎麼叮囑你們的?等會給我看好了,一步也不許離開。娘娘壽宴上若是出了亂子,我也保不住!”

  路邊跪迎娘娘到正堂端坐受大禮,更衣小歇後移駕八哥特意新造的戲園子,一個下午的消遣才開始。

  戲一開鑼,十弟就坐不住,不知往哪裡轉去了,八哥陪了一會兒娘娘,也悄悄退到後面,去“接見”那些我放出話後,聞風而來的地方官員。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頓時火冒三丈——酒裡摻了大半的水!良妃娘娘就坐在上頭,我按捺心火,回身怒視十四弟。

  “噓!這是八哥吩咐的,今天你就讓八哥省點兒心吧。”

  “哼,我的量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酒本來就跟蜜水兒似的,還給我兌水!”

  “嗨……”十四弟擠擠眼,湊到我耳邊小聲笑道,“那凌兒姑娘編的曲和舞,可要晚宴後小歇時才演,還早著呢!你要是下午就醉倒了,可就看不到美人兒的舞啦!”

  我沒有再說話。台上的戲不過是那些看膩了的段子,錦書的《貴妃春睡》贏得滿堂彩,也不過是因為南方班子新鮮,加上女孩子分外美貌而已。藉口方便,我找到色爾圖,他很快就替我換了酒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0
一零九

  待到晚宴時,已有七分醉意。雖說是娘娘壽宴,不過只有八哥在內堂陪著娘娘,母子好好說上一會兒話罷了。我們兄弟、宗室和眾官員在外隨意,被人幾杯酒敬下來,十弟又開始大舌頭,找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

  晚宴後重新回到戲園子,眾人已是酒酣耳熱。特別是那些官員,該走動的、結交的,差不多已達成此行之願,個個眉開眼笑,三五成群地坐下來,熱熱鬧鬧說著話。連良妃娘娘的聲音也有了笑意,語氣輕鬆地吩咐女孩子們撿拿手新鮮的演上一曲。

  天色已暗,院中燈火輝煌,戲檯子上卻什麼燈都沒有,黑糊糊一片,也沒人留意。

  不知什麼時候,幾個丫鬟悄悄移了無數盞座燈簇擁到戲台四周。燈是精巧秀美的蓮花,花心幾瓣含羞未放,燈燭微光從中柔柔沁出,蓮花燈所處高度正好與戲台平齊,從上面看下去,戲台忽然變成與緊鄰戲園子的湖面一角,蓮花亭亭,月色依稀。

  眾人開始好奇觀望,嗡嗡議論之聲不絕。

  蓮花燈點起之後,絲絲縷縷的清香不知從何處散開,讓人心神一蕩,頓時發覺,原先的滿室酒肉之臭,簡直俗不可耐。

  “這不是那個凌兒姑娘問府裡要的上等香料嗎?”八哥嗅到此香,轉頭細看:“她定是將那花燈中的燈燭裡加了香料,一點燃,香氣便隨之四溢。好想頭!”

  良妃娘娘顯然也看住了:“將簾子打起來,讓我仔細瞧瞧。”

  正用心想看清楚燈光朦朧的戲台時,一品笛聲又不知從何處響起,疑有疑無,若近若遠,逸致無限。滿場嗡嗡議論之聲漸漸消失,人人無不為之側耳。

  酒壺空了,我順手往後一遞,旁邊的十四弟卻一伸手截住小廝新換給我的酒壺,湊到鼻端聞了聞,看看微微仰頭細聽笛音的八哥,連連向我搖頭皺眉使眼色。

  “眼、耳、鼻,色、聲、味,曲和舞尚未現身,六感已被其撩起三覺,這是何等樣心思編出來的?當為此浮一大白!”隔著兩重簾子,三哥在對面連聲稱讚。

  “果然。誠親王的點評極精到。這燈、這香、這笛,用的都是眼前隨處可見的尋常物事,卻能用得如此巧妙,先聲奪人,絲絲入扣,更覺新鮮而不落窠臼。為難了誰想來的?”良妃笑道。

  “娘娘高興,就是兒臣的孝心虔了。請娘娘飲一杯。”八哥站起來,趨前敬了娘娘一杯酒,又向三哥敬酒去了,我乘機從十四弟手中一把奪回酒壺。

  湖面遠處低低掛著一彎月牙兒,十二個女孩子邁著碎步悄悄出現在蓮花簇擁的戲台上。光線模糊,看不甚清,但那一襲素衣、大紅束腰、雲鬢高髻……

  這分明是她的手筆!她卻不在其中!

  受夠了撩撥的眾人正在翹首等待,忽然編鐘、磬鼓聲起,簡潔素雅的大宮燈從台後緩緩拉升,終於將台上淺吟低唱的十二個女孩子照得清清楚楚:漢裝素裹,蓮足微露,堆得高高的一頭烏黑雲髻上只別了一支長長的累絲髮簪,別無它物,質地不菲的素白錦緞和大紅束腰在起舞時隱隱流光。

  一群江南女孩兒,硬是被她裝裹成古意盎然、可望而不可得的洛神仙子。

  “自漢時李延年之後,悠悠一千五百載,竟還有人,能歌此佳人曲……”

  良妃娘娘的聲音,低而微顫,八哥抿緊了唇,專心看著她的目光漸漸溶化成一團霧。

  全場寂然,無人能言。也只有八哥一個人,因將目光鎖在了良妃娘娘那裡,從而能無視於這傾國傾城的佳人曲。

  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看上一眼,她不在其中;飲盡一杯,那舞、那曲、那上古典雅的漢裝、那香氣四溢的蓮花燈、那用銅鏡聚光的奇思妙想,她魅人的靈魂無處不在,無處不在……

  她不願現身。她不屑現身。

  這滿堂追名逐利凡夫俗子,這金銀遍地笙歌漫舞名利場,不值她為之一歌一舞。

  宮燈緩緩落回台後,戲台上重回幽暗的蓮花池,磬鼓聲息,只剩一脈空靈竹笛,喚洛神仙子捧花歸去。

  什麼都消失了,樓下不知哪位大臣,恍然不知身在何處,忽然伸手向半空,想要抓住仙子的一片裙角,卻尷尬地停在半空。

  寂靜。

  我和八哥、十四弟交換著各自無法言喻的目光:我們之前都料錯了,她確實有連我們兄弟都沒見識過的新鮮玩意兒,她似乎可以給人無窮無盡的驚喜。

  十四弟笑著向十弟努努嘴兒,八哥見十弟張大了嘴到現在還沒合攏,笑著搖搖頭,起身去問良妃娘娘了。

  寂靜漸漸動搖,滿場轟然喝彩聲起。

  壺中酒罄,正好良妃娘娘在問著什麼,我又伸手要酒,十四弟見八哥在娘娘面前回話,無暇顧及,連忙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九哥!你可知道你今天喝了多少?”

  “……九貝勒?”

  誰在說我?

  八哥扯扯我衣袖,我才發現良妃娘娘正微笑目視我:“……九貝勒好福氣,得了這等美人,本宮瞧著實在可憐的,還請九貝勒賞本宮一個薄面,好好待她。”

  不知道自己胡亂應了什麼,良妃娘娘轉而向太監叮囑賞物和問話了,八哥退回座位,突然抓住我手腕,奪過我手中酒,打開一聞,大皺其眉:“九弟,你若是把自己灌倒,酣然大睡去,我倒也不必操心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眼睛都熬得通紅?”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10
一一零


  不,我只知道,此時我眼中,能看到他們或許都看不見的東西……到處都是她,是她不肯屬於我的笑,是她不屑施捨給我的靈慧皎潔……

  八哥吩咐人把酒拿走,換醒酒湯來給我喝,戲台上卻重新亮起了燈。

  錦書重新出場了,十弟連忙把椅子朝欄杆前挪了挪,跟我嘻笑道:“方才看她們一曲舞,渾身骨頭都酥散了……嘖嘖……九哥,你要是真捨得把她讓給我,嘿嘿……”

  錦書沒有換裝,獨自起舞,一開口唱的就是“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所有人都充滿期待地迅速安靜下來,這居然又是一首我們從未聽過的曲子。花謝花飛?伴奏只用笛和琴,曲調如此哀戚。

  我也盯死了戲台,不是因為錦書的舞,而是那戲台後面,有個聲音,與琴聲、笛音一起吟唱。

  錦書亦歌亦舞,早已氣息嬌弱,而簾後那把聲音沉靜悵然,我幾乎可以看見她躲在眾人目光不及之處,撥著琴、唱著歌的模樣。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獨倚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佳人曲》留下的絕倫誘惑尚未及消化,又聽到如此哀絕的詞!

  佳人葬花,如此絕望,傾國傾城的容顏,轉眼已到紅顏老死時?

  我無法承受,胸中似有火焰燒灼,面前卻沒有酒。順手從十四弟桌上奪過一壺,就著壺嘴仰頭痛喝,可惜那不是水,它澆不滅我心頭的火……

  “太過了。這太過了……”八哥已無心管我,怔怔聽到後來,無不擔心地搖頭嘆息,“方才《佳人曲》已是極致,眼前卻忽然作此清奇詭譎之語?大為不祥。”

  曲盡人散,尚無人動彈。身後忽然些微騷動,良妃娘娘身邊宮女驚呼:“娘娘,您鳳體不安嗎?”

  “娘娘哭了!那賤婢竟在娘娘壽誕日惹娘娘傷心!罪該萬死!”說話的是娘娘宮中的主管太監趙仁義。

  “娘娘,那樂女竟在娘娘壽宴上作此哀音,分明是心存不良,確實該當治罪。”

  一直與眾兄弟沉默相對的二哥居然發話了。錦書是八哥為壽宴準備的,若錦書有罪,八哥便是罪魁,他這是想讓八哥如此花團錦簇的場面出醜。我和八哥無言交換個眼色,他不過是個廢了的太子,我們沒打算理睬他。

  “小義子又胡說!你懂什麼?”良妃娘娘似笑似怒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卻恢復了些早年機敏利落的模樣,只對趙仁義說,“至真至美,方能觸動人心,那些假意兒糊弄人的,再熱鬧,到底有什麼意思?”

  低頭略想了想,她吩咐道:“這麼個可憐人兒,我回宮後,可別難為了她……叫她過來,給本宮瞧瞧。”

  錦書剛剛磕了個頭,良妃就喚她進簾子,拉著手細細看了一遍,才放她站在下首,和藹地問了幾句她的家鄉、年紀、父親如何了,忽然一轉話風問道:“今兒這舞和曲子都極新鮮,最難得的,是這裡頭的心思。我瞧你才這樣年紀,竟有這等心胸,真是叫人納罕,竟沒什麼可賞你的了,既已許給九阿哥,今後趁便兒也能到宮裡陪陪我,眼下我只問你,你是哪裡學來的?或幾時編的曲子?”

  娘娘的話還沒問完,錦書就急急地想抬頭,待到聽完,她又磕了個頭,一改寡言少語的模樣,有些激動地說道:“回稟娘娘,這《佳人曲》和《葬花吟》,連那些佈置、機關等,沒有哪一絲兒是奴婢能想得到的,奴婢不過歌喉舞藝尚可勉強入眼,而教奴婢這一切的凌兒姐姐,才是真正花了心思的人,請娘娘明鑑!”

  “哦?……本宮正在奇怪,那簾後與你同唱《葬花吟》的是什麼人……”良妃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廉親王,果真如此嗎?”

  “回娘娘話,凌兒姑娘不但色藝雙絕,還時常有叫人想不到的新鮮主意,方才的那些香料、燈燭、女孩子們的舞衣等物,果然是凌兒姑娘之前排演時向府中要求安排的。娘娘若喜歡,兒臣特意從四哥府中請了她來,算是請著了。呵呵,在此還得多謝四哥。四哥,改日再置酒專程向你道謝。”

  八哥笑呵呵地解釋了一番,還向隔著簾子的四哥那邊作了個揖。

  “八弟客氣了,一個丫頭而已。良妃娘娘壽宴,我們做兒臣的略敬孝心,哪值得一提?多謝娘娘不降罪之恩才對……”

  他們客客氣氣議論開來,看似融洽十分,娘娘笑道:“果真有些意思……這般人物,本宮一定得見見。”

  小太監又一次往戲台後面跑去,在樓下大臣們不明就裡的目光裡,她終於從一個角落悄悄出現。

  一身半新不舊的家常衣裳,素顏清淡——在《佳人曲》、《葬花吟》做足了引子後,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她,卻是這般淡泊無心。人尚在樓下,就已微微躊躇,彷彿視這裡如龍潭虎穴。

  杯中酒已沒有滋味,我不理會八哥的皺眉示意,將椅子拉到靠簾子最近的位置,細細看她。

  她與良妃在對答些什麼?我只不滿於良妃娘娘喚她進簾子說了那麼久的話,讓我不能多看看她,直到琴桌擺好,她重新坐回下首,就在我這樣近的眼前,撥弦唱歌。

  我已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她將一把青絲挽起得如此簡單隨意,鬢邊居然失禮地掉下一縷散發,被發腳微汗黏在軟玉般的脖頸上……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她當得起。

  那我是什麼?——我是溝渠中的爛泥?哪怕冰雪皓月的光寒冷沁骨,也不屑分給我一絲一縷?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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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