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72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6
三十一

  四個老嬤嬤連容珍被拖了出去,“一、二、三……”唱刑太監揚著尖細的嗓子開始唱數,夾雜噼裡啪啦的掌嘴聲就在外面響起。宮內女眷通常不施杖刑也就是“打板子”——因杖刑中為避免作弊,都要扒去衣服,亮出脊背和下身直接受刑,清朝極其封建,自然不能這樣“有傷風化”,所以宮女和嬤嬤會受到正式由敬事房掌刑並記錄的唯一刑罰就是掌嘴,皮肉之苦自然厲害,更是極大的羞辱,這幾個老嬤嬤本來年紀就大,看樣子平時又是有些地位的,這樣一鬧今後還怎麼在宮內處事?

  胤禛絲毫沒有就此喝止的意思,沒說要打多少,就只能一直打下去,我又無法忍受了,小聲試探:“皇上?”

  “嗯?”胤禛還在板著臉想心事,見我叫,看看我又看看外面,先抬手示意我不要說話,自己回頭吩咐道,“走走走,都給朕弄遠點,這麼鬧著養心殿還辦不辦事了?從現在起,每個人再掌嘴五十,秦順兒要親自瞧著。”

  只是把她們拉到這裡聽不見的地方去受刑?眾人走後,我連忙向他說:“那幾位嬤嬤上了年紀,再打下去怎麼好呢?皇上饒了她們吧!”

  “哼,朕最看不得多當了幾年差就自比主子的刁奴,有她們的樣子在,奴才不像奴才,連你都敢欺負了,不殺兩個,滿宮裡的奴才還認得朕是皇上?”他目光掃過之處,殿中剩下的宮女太監無不像被冰凍住似的,長跪於地,瑟瑟發抖。

  胤禛漸漸倦下來,意興闌珊地趕走了一屋子人,把我抱到腿上,低聲道:“凌兒,你還記得當年我雍親王府後那片湖嗎?”

  “當然記得。”雖然還為剛才他的一怒有些心驚肉跳,但想起那湖,湖中映著星光燦爛的夜空,那時候傻頭傻腦的自己,我忍不住微笑。

  “後來聖祖皇帝又把那後面一塊地給了我,連整個湖在裡頭,圍了個園子,房舍器物都是請江浙一帶有名的匠人來造的,原想著閒時去散散心。”他苦笑一下,“誰知竟沒個閒的時候,放著到現在也沒住過。那園子地方好,又清淨,就用我圓明居士的號,叫做圓明園。”

  “圓明園?”

  “嗯……凌兒……你先到圓明園住一陣子,好嗎?”

  胤禛是低頭說的,話音微澀,無不歉疚之意。

  見我遲遲不說話,他終於抬頭看我,目光緊張地探詢我的視線。

  “凌兒?朕……朕三月就要護送聖祖皇帝靈柩至遵化皇陵,你一個人留在宮裡,朕不放心,但朕一回京,就會去接你回宮的!”

  本來是在暗自偷笑的:我居然可以離開這個不是人住的地方了,還會成為史上第一個住進圓明園的人!

  但是胤禛的話又把我拉回現實:他的敵人就在廟堂之上,宮闈之間,讓人不得不為他憂心。而讓我出宮這樣一件小事,更是不值得他愧疚的,宮內的一切,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只是,他可能還是不能理解,他總是對自己要求很多……

  “沒關係的,皇上,若不是因為你,我真的很不喜歡住在宮裡,能出去透透氣,真是求之不得呢。”

  胤禛沒有說話,只是抱緊了我。

  隨後秦順兒還領著四個人回來謝恩,按規矩,領罰和領賞是一樣需要謝恩的,只是其中一個老嬤嬤永遠沒機會了。“皇后”晚上還想領著年妃過來“請安”,胤禛沒有見,李德全也很晚才帶著太醫回來,詳細報告了太后診治的情況,同時,允禵聽說太后犯病,折回慈寧宮去看望,被胤禛特意囑咐的侍衛趕走,又鬧到深夜。

  這一夜,因為多了對圓明園的期待,更覺這宮中烏煙瘴氣,一天都不想再多待。第二天,我就搬去了圓明園,胤禛對於我的急切只好苦笑,也無法一時安排出時間與我一道,只能幫我叫上阿依朵。

  圓明園已經算在京郊了,當馬車停下,如意扶我出來時,我還以為他們走錯了地方。眼前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不是那種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或刻意種植的,而是……很像草原上自然生長的、健康的草,綠波中居然還夾雜著一朵朵小花蕾。遠處是鬱鬱蔥蔥的樹林,隱約可見湖泊如鏡面映著藍天,抬頭,天空晴朗,薄雲悠閒地舒展開來……

  阿依朵顯然也有與我一樣的觀感,在身邊吹了一聲清脆的口哨。

  更完美的是,樹林中回應了一聲清脆的口哨,有人手牽一團紅雲從湖畔走出來,青衫翩然,一邊向我們走來一邊笑道:“這陣子忙得頭都昏了,好容易向皇上討到這個美差,還沒弄好呢,你就急著要過來。”

  “就你會享福不成?要是可以選,誰會棄這裡而選皇宮?”

  “這話你可說錯了,天下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望著那金鑾殿……”

  胤祥的話還沒說完,我驚喜地打斷了他:“這是一匹馬兒?”

  “當然,不然你以為是什麼?”他回頭看看手中牽的那團紅雲,“又進了一批上好的滇馬,我好不容易求四哥讓我來挑挑,皇上說順便選幾匹給你看看。怎麼樣?就知道你喜歡。”

  火紅的鬃毛在風裡起伏如烈焰,但它的目光卻是深沉穩重的,一看就與踏雲的性格大不一樣,簡直是王者風範,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好,一把抱住它的脖子:“哎呀!太好了!就是它了,我要這匹馬兒!”

  “沒問你這個,我挑的馬兒,還有什麼好說的?我是說這園子。”

  “這園子嘛……你發現了嗎?這裡的風是軟的。”

  “風也有軟的硬的?”阿依朵笑我。

  “當然,在宮裡,我一直奇怪,怎麼二月底了,冬天還沒過去呢?風也刮得又冷又硬。到了圓明園才知道,原來春天都被關在了宮門外。”

  胤祥點頭,瞭然微笑,身後,是雍正元年難得的和煦春色。

  第四十四章 蒹葭

  胤祥說要向我引見一個人,領著我們往湖對面綠樹掩映的秀麗樓閣走去。玉帶似的拱橋從湖面最窄處穿過,走近了就能發現,這裡的房舍建築錯落高低,毫無京城大宅的死板陰沉之氣,佈局如同江南園林,站在每一個地方看去,都是一幅絕妙的畫面,但它又不像時下江南園林那樣過於追求繁華,傷於纖巧,因為擁有了足夠多的天地來擺放,它便兼具了北方的高天闊地和南方的別緻幽雅。

  一路看,一路讚歎,可憐胤祥根本沒有閒心欣賞,邊走邊跟我詳細解釋這裡的關防。原來京郊西北現在都是“皇十七弟”允禮旗下親兵直接駐防的,再往西北去不遠就是大營,圓明園內的侍衛一時沒有足夠人手,更無法從宮內抽調,現在是由胤祥分出自己手下可靠的親兵充當,園外就是由封了果郡王的允禮親自負責派兵設崗巡防。

  “有必要嗎?這裡面現在就住我一個人而已,加上身邊服侍的人也不過十來個,倒要這麼多人來守?”

  “你說的,要是可以選,誰還會想住宮裡?何況還多了個你,皇上自然也要來的。再說,有些人在宮裡都是來去自如,難道這裡也讓他當自家園子不成?”

  “……你說九貝勒?皇上不是下旨讓他去西寧了嗎?”

  “哼……老十走的時候不也鬧了一陣嗎?秋後的蛤蟆叫不久,你別擔心,他在京城待不了多久了。”

  阿依朵這段時間對他們兄弟間和我的過去有關的恩怨特別好奇,聽到這個,立刻興致勃勃地走到我們之間,正要向胤祥發問,我們已走進一處以花草籬笆為牆的庭院,樓台之間草地上兩人正在打鬥,幾個侍衛在一旁觀看,阿依朵一見那熟悉的大個子,立刻用藏語喝道:“多吉!”

  多吉反應不慢,聽見聲音立刻回頭,一看見我們,丟了架勢就“呵呵”地跑來,正跟他纏鬥的青年不肯放,從後面要追,阿依朵卻指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多吉激動起來語無倫次,但聽不清也能知道他要表達什麼,自從帶著他一路顛簸,我還真惦記這個可愛的小巨人,見到他好好的穿著一身特製超大侍衛服,像以前一樣跑到面前,震得地面直抖,還真是親切,欣慰地拉著他那一個指頭就有我手腕粗的大手輕拍。

  “三嬸,我還真沒見過您端端正正像個福晉的樣子,沒錯兒,大家都知道多吉是您的手下敗將,我是還沒打贏過他,可您也不用笑成這樣子吧?”

  那青年才二十歲的樣子,由著侍衛們理理衣裳撣撣身上的灰,笑著向我們走來,看樣子和阿依朵也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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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凌兒,這就是……”胤祥說。

  “不必介紹了,老遠就瞧見腰上的黃帶子,這身手氣度,必定就是果郡王了。”我笑道,福了一福,“給果郡王見禮了。”

  “呵呵,不敢不敢,允禮也不知從多少哥哥們那裡有幸聽聞過這大名了——還不能輕易提起,那是要先焚香祝拜、香湯漱口,才能恭恭敬敬叫上一聲的,不然,唯恐玷污了。如今得見真神,敢不膜拜?允禮這廂有禮了……”

  這年輕人看上去心情很好,退後一步唱戲似的長揖作禮,說著話還笑哈哈地看看胤祥的反應——胤祥臉上微微泛紅,狠狠瞪了他一眼。

  躲過了鬥爭最激烈的那十幾年,他才剛剛長成大人,幸運的成為一個比他的哥哥們都輕鬆自在的貴公子,他的這種調侃戲謔,因為符合自身氣質,也並不顯得輕浮突兀。當然,也許是因為我早已知道,他在胤禛登基的過程中和胤祥一道對京城和附近地區的軍事進行控制,是“一家人”,所以可以暫時放鬆在宮裡時時警惕的情緒,回以嘲笑:“當年在王府書房見到果郡王,才十歲的小孩子,比弘時他們還頑皮,打碎了茶盞就溜走的可是你?害弘時他們罰跪半天呢。”

  “啊?這都記得?千萬別告訴他們,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呢。不過說起這個我就奇怪了,方才遠遠瞧見,我還不敢認,怎麼我小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十年後還是這個樣子呢?莫非這十年你都躲在那張畫兒裡了?”

  “允禮,你還做過這種醜事啊?早知道叫四哥把你的跪也罰回來,替侄兒們出氣。”胤祥嗤笑。

  “怪不得把多吉交給你這麼久還沒教好,就知道和他玩兒了吧?”阿依朵也笑。

  “哼,不跟你們兩個漠北蠻子廢話,有本事,咱到西北戰場上見真功!”

  允禮嬉皮笑臉地說著,發一聲呼哨,遠遠小丘下樹林裡跑出幾匹馬兒,後面跟著的馴馬小太監大概措手不及,跑得手忙腳亂。

  “什麼西北戰場?你要去?”我很吃驚。

  “十三哥要去,我當然也得去!咱滿人馬上得的天下,誰還不能躍馬彎弓射大雕?就十四哥能打勝仗不成?”

  這簡直是小孩子賭氣嘛,我愕然回顧胤祥。

  “呵……”胤祥尷尬地笑,“別聽他的,他是文人,哪見過什麼大漠孤煙,躍馬彎弓?他當是李太白仗劍游江湖呢!你不知道,咱們這個十七弟早已從學沈德潛,工書法,善詩詞,好遊歷,名山大川倒是走了不少,起了個號叫春和主人,現在我們兄弟裡書畫最了得的就數他,連三哥也誇他筆下有仙氣,不是讀迂了程朱理學的所謂”大儒“能及……”

  “怡親王,先別忙著誇。你想去西北打仗?一則朝中事務繁忙離不得你,二則你的身體也不能再抗風沙嚴寒,皇上怎麼會准?”我打斷他,質疑道。

  “別以為誇我書畫就能貶我的騎射功夫,皇阿瑪在的時候還誇我馬上有他老人家當年遺風呢!不信咱比試比試!”

  馬兒們跑近了,允禮嚷嚷著拍拍其中一匹馬的脖子,拉住韁繩躍身上馬,雙腿輕輕一夾馬腹,飛奔出去。

  胤祥迴避著我的目光,乘機翻身上馬,騎著一團紅雲迅速飛走。

  “你們兩個要是連我也比不過,就誰也別去丟人現眼了,哈哈……”阿依朵也飛快地縱馬而去,“放肆”的笑聲隨風四散。

  “喂!你們!”

  我急得一跺腳,連忙騎上一匹離我最近的青花驄,打馬苦追。

  回京之後,從沒有過這樣的愉悅,回京之前……就更不可能了。抬頭看藍天清澈陰涼,俯首見凡花含苞而有情,彷彿窮盡半生掙扎苦熬,不過換來這短短數年、半時輕快,值或不值?但已經沒時間去思想感慨,因為哪怕這一點點快樂光陰,不及時享受,也很快就會溜走了。

  馬術上誰能勝過阿依朵?在草原上早已見慣不怪了,她就像生在馬背上似的,騰挪縱躍靈活得像變戲法,速度、花樣都無人能及,胤祥兄弟兩個最後很有默契地不再和她比試,而是在一旁為她吹起口哨來。

  玩得興起,午膳時間已過,他們兄弟還不肯走,一定要再比箭術,傳過簡單地午膳,湖邊空地上已準備好十根木樁,每兩根之間相距二十步,都有一人高,上端緊緊裹紮著稻草,這是馬場都有的簡單箭靶。

  胤祥兄弟兩個和阿依朵各自的箭梢分別以藍、白、紅漆做了標記,每人二十支,驅馬一百步的距離拉起紅繩,繩外可自由跑動,誰的箭中靶多就為勝,且可以箭打箭。

  聽說有這樣的比試,誰不湊熱鬧?園內有事沒事的人都跑了來看,雜役老太監和宮女老媽子偷偷躲在院子裡張望,馬廄的太監們在山丘上找高處,侍衛小廝們更是紛紛為自家主人忙前忙後磨箭牽馬。

  但他們三個的準備工作卻出奇的一致,就是把我往遠處趕:“刀箭無眼,打箭時若偏了出來會傷到人,你去那邊兒看吧。”

  最後,我只好帶著多吉站到湖心橋上,這裡背對他們,又是高處,視線正好全無阻擋。

  慢慢跑動起來,他們先後射出了第一箭,三箭都穩穩紮在不同的靶上,贏來侍衛們哄然喝彩。

  第二箭,第三箭……無一不中,他們看似信馬由韁,由馬蹄輕快小跑踏在湖邊草地上隨意來回,拈弓搭箭之前還不忘互相嘲笑,這才是滿洲貴族當年談笑間俘虜天下的豪傑遺風吧?

  我漸漸看進去了,隨著他們的身形移動目不暇接,每一箭的射出都緊張得捏起拳頭,直到耳邊響起輕鬆的低語:“這不算什麼,小時候咱們兄弟誰沒這個準頭,聖祖爺要罰跪的,在眾人眼裡也抬不起頭來。要緊的是後頭,每張弓一次都需臂力,連發二十箭後,誰還能力道不減,才是好漢。”

  靜靜聽完,才捨得移開目光,回眸間儘是湖光山色瀲灩,笑意也自然輕盈起來。

  “皇上怎麼來了?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可是侍衛們失職?”

  “十三弟和十七弟一來就忘記回宮,自然得來看看是什麼把朕這兩個弟弟都留住了,又碰上這麼一場好比試,當然不能壞了大家興致,贏了的,朕還有賞呢,呵呵……凌兒,你往這裡一站,朕才看出,這園子原來有這般景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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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他的唇近得碰到我鬢角被風吹亂的發絲,李德全總算見慣不怪了,理直氣壯地假裝看著那邊精彩的比賽。

  比賽已近末聲,雖一時不能細數,但大致看去三人戰績持平,他們放慢了發箭的頻率,謹慎起來,連四周的人也看出了神,竟沒一個注意到皇帝的悄然到來。

  “對了,十三爺和十七爺說他們要去西北戰場?皇上可千萬別准啊,戈壁黃沙,十三爺的身體現在恐怕受不起……”我問道,眼睛卻時時關注著場上動靜。

  “好箭!裕親王福晉在草原上的名聲絕非虛得啊……”允禮剛剛一箭中的,阿依朵的紅箭緊隨而至,差不多和允禮的白箭紮在一處,允禮大概已經力有不足,那支箭搖搖晃晃,被擠落在地,圍觀的眾人噓聲、喝彩聲頓時響成一片,胤禛也忍不住讚了一聲。

  “朝中事務怎麼離得了他?就是十七弟,京畿防務也少不得的,隆科多兼了上書房大臣,又是九門提督,整天忙得腳不沾地,長此以往不是辦法……結黨餘孽未清,朝中多少官員可用?打仗是打糧草,與噶爾丹一戰才畢,如今國庫空虛,朕讓李衛去做江蘇巡撫,不就是為了在江南籌糧備戰嗎?要用到十三弟的地方多了去了,比戰場也不差啊……”

  允禮不服氣了,又連發兩箭,箭箭中的,阿依朵和胤祥也不慌不忙,無一落空,他們的箭匣眼看就要空了。

  “不去就好,無論怎麼說,他去都不妥當。可憐十三爺總覺得自己是不受重視、被人遺棄的孩子,又浪費了之前十年的時光,他總是想證明自己……”

  “唔?”胤禛彷彿在低頭看我,我卻無法移開目光。

  只剩他的最後一箭了,連允禮和阿依朵都看著他。眾人屏息等待中,胤祥好整以暇搭箭拉弓,將胳膊與弓箭掄成一輪滿月,馬上側身,姿勢標準得像一尊騎士銅像,彷彿全身的每塊肌肉都在蘊勢等待——不遠處的幾個宮女咬著手指看得目光發直,很有意思,引得我分神多瞄了幾下。

  破空而出,箭的去向是最擁擠的那個草垛,上面已有五支紅箭,兩支白箭,三支藍箭,胤祥似乎是有意的。

  箭羽在空氣中震動,尚錚然有餘音,已被紮成箭豬似的草垛應聲而散,二支紅箭、一支白箭飄落在地,剩下三支紅箭、一支白箭、四支藍箭,都是深深沒入木樁才得以存留。

  胤祥隨意扔出單弓,昂然下馬,幾名隨侍伸手接過那弓,突然一人激動大呼:“弓裂了!弓裂了!”

  最後那支箭豈止力貫千鈞?居然將角弓也震裂。

  允禮搶過弓來細看一遍,仍不死心地打馬上前數起箭來,隨著眾人的跺腳、叫好、議論聲,我從胤祥拉弓就開始屏息的那口氣,才得以無限贊慕地長舒。

  “何需上西疆戰場才能證明呢?難道,誰還敢說朕的十三弟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男兒?”

  深有同感,回首向胤禛認真地點頭,才發現他仍只低頭看著我,幽深的眼眸裡捕捉不到一絲目光曾移動過的痕跡。

  閒置多年的圓明園突然人氣高漲,每個來的人都不想走了。

  我選中了一棟湖畔小樓住下,樓下有臨湖水榭,楊柳依依,這一片庭院最可喜的是沒有讓人壓抑的朱紅高牆,四處只有竹籬爬滿香草藤蔓以示隔斷,青蔥綠意伸手可得。

  當天下午,胤禛乾脆吩咐將湖邊一處軒敞抱廈整理出來,把上書房大臣都叫到了圓明園來辦公議事。當夜,他也沒有回宮。

  這幾天正好滿康熙的百日之期。國喪服孝,百日縞素,人人都不能戴有頂戴和喜色的帽子,還只能穿孝服,偏又是顏色慘淡的冬天,日子久了,只覺滿目荒涼,加以百日之內,不得剃髮,一個個毛髮蓬亂,特別是宮人們就那麼一件白孝衣,沒得替換漿洗,穿上那件灰暗破舊的白布褂子,不像個囚犯,也像個乞兒,看著好不喪氣。

  好容易百日磨過,宮內立刻忙起來,換去素色帷幕簾櫳,擺上日常用的喜色器皿用具,王公大臣們也回家剃頭刮鬚,重新穿回朝珠補褂,翎頂輝煌,容顏煥發。

  “嗯,這才像個新朝的樣子。”胤禛要我陪他回宮一趟,他指點著從大內藏珍裡取合用的器物去圓明園裝飾我的新住所,看宮人們換上新裝,精神利落地翻箱開櫃、佈置宮房,點點頭道,“這幾日你們把宮裡好好打點出來,朕先去圓明園躲幾天閒,待從遵化回來,乾清宮要立時就能用得上。”

  北方真正的春天到了,“陽春三月”這四個字的含義在這園子算是體現到了極致,草長鶯飛,天光水色,綠意像用畫筆飽蘸了濃墨染上去的,潤得要滴出來。

  我喜歡動物,胤禛也有個“怪癖”,大概因為對人對事太過於嚴苛挑剔,人生殊少樂趣,他對小貓小狗都很好,偶爾還能逗趣,於是圓明園中很快補齊了有趣的生物:溫馴的梅花鹿很容易受驚嚇、神采奕奕的獵犬緊隨人後,波斯貓對人愛理不理、梅花苑中的仙鶴姿態卻更顯高貴優雅、湖中錦鯉顏色喜人、鴛鴦總是一對對相依相偎、同樣是羽毛絢麗的孔雀還不如總喜歡停在籬笆上的雉雞可愛……人不多,園子卻真正鮮活起來,耳邊時時鳥鳴啾囀,走在其間,人心也不得不輕快幾分……

  可惜朝局的氣氛與之正好相反,胤禛卻還把這氣氛帶進了圓明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只要胤禛一怒,以李德全為首的宮人們不約而同地縮到一邊,只偷望著我,若沒有外人,只有他們兄弟,我少不得要端茶送水,稍稍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這些日子,胤禛脾氣一次比一次發作得大,並不是每次都有朝臣在場,但我只能靜靜坐聽,全不理會戰戰兢兢踮著腳尖做事的宮人們投來“哀怨”的目光。

  “外間匪類捏造流言,妄生議論,令朕繼位以來,施政受阻,被議者多,謂朕鍾愛十六阿哥,令其承襲莊親王王爵,承受其家產。且如發遣一人,即謂朕報復舊怨;擢用一人,又謂朕恩出於私。”

  “蘇努、勒什亨父子朋比為奸,搖惑人心,擾亂國是,結黨營私,庇護允禟,代為支吾巧飾,將朕所交之事,顛倒錯謬,以至諸事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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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將勒什亨革職,發往西寧,跟隨允禟效力。其弟烏爾陳因同情其兄,一併發往。”

  “允禟奉命往西寧,而怠慢不肯起程,屢次推諉,耽延時日。懲治其一二”奸惡太監“,而遂謂朕凌逼弟輩,揚言無忌,悖亂極矣!”

  “朕繼位以來,對諸弟兄及大臣等一切過犯無不寬宥,但眾人並不知感,百日之內,淆亂朕心者百端。伊等其謂朕寬仁,不嗜殺人故任意侮慢乎?此啟朕殺人之端也!!”①……

  取中湖邊這座抱廈,正是因為它軒敞明亮,坦坦蕩蕩三大間直接打通,沒有築牆分出房間,佈置時也特意只取多重座屏隔斷,胤禛震怒的每一言一語都在這裡面激起輕微的回音而被放大,聲威駭人。

  殺人之端……殺人之端……此時正值盛年的張廷玉躬著背匆匆離去,捧著聖旨去“明發天下”的雙手也在搖搖發顫。我何苦在這種時候出現在胤禛眼前,令他多想起一樁新仇舊恨呢?

  搖惑人心,擾亂國是,結黨營私,對皇帝之命推諉支吾以致諸事掣肘,“淆亂朕心者百端”……這樣的罪,胤禛也只能打發兩個罪首去西寧而已;允禟原來還沒有走,可想而知,朝野上下都在看著胤禛到底能拿他怎麼辦,他卻只能殺了允禟身邊的兩個太監出氣。

  原本,皇帝應該在聖祖殯天百日之後,就帶著所有王公親貴和大部分重臣護送康熙靈柩去遵化皇陵“入土為安”的,卻一拖再拖,三月下旬了還無法成行。

  主要原因就是允禟還在京城。他是康熙的九皇子,這樣的大禮若不帶他一道,從禮、義、仁、孝任何方面都說不過去;但只要一帶上他,等於皇帝默認了自己之前下的旨意全廢,讓所有人意識到皇帝的施政被“八爺黨”左右,這皇帝還有什麼好做?

  這算是雍正登基以來與“八爺黨”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吧?

  胤禛,不,他們兄弟應該都是,如此驕傲,怎能容忍他人對自己……用胤禛的話說,“任意侮慢”?

  紅眼相鬥多年,不勝,即死,沒有別的梯子好下台,這一局怎麼結束?所有人都在等待。

  三月下旬,春雨綿綿,雨絲細密得霧似的,風一吹就四處飄散。這樣的雨下過兩天,晨霧也越積越重,一日早上起床梳妝時,窗外只有白霧茫茫,連湖面也看不見了。

  已近巳牌時分,換算成二十四小時制,就是快早上十點了,聽說皇上卯時就走了,在前頭領著上書房大臣和兩位理政王大臣見人辦事。我應在胤禛辦事時悄悄陪侍一旁,已成慣例,他早起時卻又總不叫醒我……匆匆梳洗了,早飯也不及吃,只帶著如意出門趕去。

  竹籬上兩朵不知名的鮮花剛剛盛開,花瓣上聚集了一粒粒小水珠,晶瑩剔透。霧太濃,抬頭不見天日,前後難辨東西,還好從這裡到議事的地方,只需沿著湖岸走,穿過玉帶橋,到湖對岸便是。

  隨著圓明園地位提升而升做總管的太監高喜兒見我出門,連忙跟了上來:“主子,這天兒瞧不見路,您扶著點兒,當心草上水氣打濕鞋子……”

  扶著他慢慢邊走邊閒話,鵝卵石的一段小路走到盡頭,徑直穿過一片淺草地,前面應該是橋頭的八角亭。高喜兒為人柔媚細心,甫得提升,一心要好好賣力討賞——皇帝身邊已經有了李德全,他對我的飲食起居就分外用心。我還真沒見過這樣小意兒的太監,也覺得十分有趣,他愛講些趣事笑話逗悶,正好我平時沒什麼話,有這麼個人嘮叨著也怪好玩的。一路小心看著腳下,聽他絮絮叨叨些衣飾上的閒話,數著新進的衣料應該打些什麼樣子的春裝,沒甚留意時,他突然止步,還拉拉我的衣角。我腳下正踏著濕漉漉的草,步子收不住,險些一個踉蹌撞上眼前的人。

  又見鬼了。

  “凌兒,別瞪我,原本沒指望的,還真把你給找著了。”

  似乎空氣中濕重的水氣都凝結在他眉眼間,他的神色和以前很不一樣。記得他總是笑著的,一種高傲的、輕扯嘴角的嘲笑,少年時是輕狂,十年後是不羈。但現在他居然沒有笑,微揚的劍眉和低垂的睫毛上還掛著一點一點很小、很小的水滴……

  “霧這麼重,也不拿傘遮遮,頭髮都濡濕了……”他用手背輕碰我鬢角,語氣裡儘是憂鬱。

  完全糊塗了,後退三步,左右看看:他身後,八角亭和亭內兩名親兵服色的隨從都只能看見一個大致輪廓,我身邊是神色緊張的如意和高喜兒,現在所處位置離湖面很近,隱約得見水面霧靄蒸騰,恍如幻境,除此之外我們之間就只有繚繞的水氣。

  “呵……最喜歡看你這般模樣,顧盼之間,魂為之銷……”允禟勉強輕笑一下,負手側身,望著白茫茫空無一物的湖面,語氣幽沉如夢囈,“十年了,你還是這副神情……聽說你這些年再沒撥過琴弦?”

  我正乘機示意高喜兒去報信,他突然又看向我,還走近兩步:“凌兒,就算是為著恨,你還是時時記得我的,對不對?”

  距離太近,嚇了一跳,渾身驟然緊張,悄悄側身挪了兩步的高喜兒也站在原地不敢再動。

  呼吸,深呼吸,還是有些惱怒了:“我不再彈琴,是因為隨我琴聲歌唱起舞,使我平庸的琴藝為之生色的錦書不在了,沒有她,我的琴聲乾涸如沙漠,再無可聽之處。教我彈琴的鄔先生和錦書都已各隨天命而去,知音不再,瑤琴何堪?”

  他眼中突然閃過一抹喜色,伸手搶過我捏起的拳頭:“是嗎?凌兒,這麼說,四哥也不是你的知音?若不是我當年一時氣盛鑄下大錯……”

  沒想到他居然還抓住這麼個字眼兒,我啼笑皆非,甩開他的手,回頭就走,邁了兩步,又踟躕停下。

  “九爺,浮生不過一夢中,誰能明辨因果?我不過是一名再平凡不過的女子,試想,若你當年輕易得了去,或許能新鮮上一年半載,十年之後呢?九爺府上姬妾如雲,年年花開,我不過是湮沒於其中的一個。凌兒不明白,你是為了愧疚或是為了別的什麼,定要執著於此呢?”

  “你不明白?”允禟搶幾步站到我眼前擋住去路,“你說天命,你說因果,我也不明白,年年夏夜,飛蛾為何撲身燈燭,蹈火不絕?大清開國之初,多爾袞以身家性命保孝莊太后,贏得孝莊太后委身下嫁,扶了才六歲的世族爺登上大寶,最後不過換得身敗名裂,掘墳罪屍,為什麼?就是皇阿瑪,孝誠仁皇后故去多年,他老人家為何既不立長,也不立賢,傷透了心也要保咱們那個扶不起的二哥?不就因為他是孝誠仁皇后遺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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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允禟平日也是個不多話的人,他急了。

  被他困惑、淒傷、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懾,我居然動彈不得。這算什麼?談情說愛還是清算舊賬?

  “凌兒,我知道,遇上你的時候,我就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什麼也不懂,但你被賜死的那夜,我好像也死了……”

  他猶豫著抬起手臂,十指空空地伸出又捏緊,雙手終於互相剋制地握緊,沒有靠近我:“……在左家莊化人場外頭坐了一夜,還是八哥找到我的……我才明白了皇阿瑪為何要那樣教我們,‘情’之為物……白白活了那麼二十載,原來不過是個蠢物。就像做了場夢,多年後回首,恍如隔世……”

  他的情緒彷彿能隨縈繞的白霧四下瀰漫,那種絕望的氣息甚至一瞬間觸碰了我,這感覺很奇怪,搖搖頭,喃喃道:“但現在再怎樣悔不當初也已經晚了,就如你們兄弟多年的爭鬥,其實一切都並不值得,我不明白你還想怎樣……”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樣……凌兒,或許我只想這樣瞧著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十七爺!十七爺!”“您這是怎麼的啦?哈什圖好好的,怎麼就惹了爺了?”“後頭是凌主子住的地方兒,您這樣兒……”

  太監和侍衛驚慌的聲音從橋上傳來,大概時近中午,霧變稀薄了些,八角亭後現出人們身形,一群人張皇地跟著果郡王允禮小跑而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離她遠點兒!”允禮直接衝向允禟,怒喝,手中橫握一柄染血的出鞘長劍,劍尖兀自滴血。

  允禟早已聞聲回頭,見允禮這番舉動也並不甚理睬,冷冷立在原地不動,只看了那劍尖兩眼,問道:“十七弟,你殺了哈什圖?”

  “皇上有旨,無論何人不奉詔不得進園子,他還敢私自帶你進來,這等奴才要他何用?”

  “唉,十七弟,你可冤了人了,哈什圖是你鑲黃旗的人,又是老侍衛,對皇上是忠心耿耿啊,他確向我實情報呈了,因我有急事要上奏皇上和各位上書房大臣,他才想帶了我去找你問個章程的。嘖嘖……可惜了,我定當厚葬他。”

  “不必操心了,那你為何又到了這裡?”

  “你也見了,這霧大的,我又沒進過這園子,不認識路,不知怎麼的,就走失了,摸索著還在找哈什圖呢,可巧遇見凌兒……”允禟隨意笑說著,又看我一看,“就閒話了幾句。”

  “凌兒會跟你這等人閒話?呸!別以為那時候我年歲小就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下作事兒!真是龍生九子子子有別,我竟攤上你這麼個兄弟!專使那些黑心污爛的卑鄙手段害人,皇天有眼,你就不怕現世報!”

  允禟臉上微微變色,收起笑容:“十七弟,你還年輕,說的是氣話,做哥哥的不跟你計較,但你可不能總是這麼冤枉人哪,九哥知道你惱我,也一直沒得機會向你解釋,但勤嬪娘娘……”

  “你再敢提我額娘名號半個字!”允禮額上青筋迸現,被血染得殷紅的劍尖轉眼就直逼到允禟前胸。

  我正詫異,允禮怎會失態至此,原來是內有隱情——這兄弟兩人顯然還另有一段極大的仇怨。平日的允禮,丰神俊郎、文采風流,人稱“小八爺”,眼下卻怒髮衝冠、七竅生煙,那樣子恨不得立刻生吞了眼前的“九哥”。

  原本躲在一旁的侍衛和太監眼看事態惡化,忙一哄而上阻攔允禮,允禟低頭一笑,不再理睬他們,重新轉身看著我:“我要去西寧了,凌兒……節度使府後花園對嗎?四哥總不能連你住過的屋子都不准我住吧?”

  “什麼?”就算已經知道了歷史的走向,這個消息還是很突然,這場較量是怎樣分出了高下的?

  “你還在這裡做什麼?敢隨我到皇上面前說理去?!”允禮手中的劍被一個侍衛搶了下來,被太監架著胳膊仍瞪紅了眼向他九哥怒吼。

  允禟很慢很慢地後退,終於微微一笑拂袖轉身,看也不看允禮,從他身邊大步走過。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不知什麼時候起,霧已稀薄,允禟悠悠吟唱,步上橋頭,一個身影立於橋上,在他前方凝立睨視。

  允禮也跟了上去:“十三哥!他……”

  胤祥目光微動,允禮不再說話,一跺腳追著允禟而去。

  “凌兒。”

  宮人侍衛如鳥獸散,胤祥在身邊輕聲喚我。

  茫然看看他,他神色認真得像在對我進行科學研究。

  “我……沒事,只是,有點……迷惑……”

  相對無言,耳邊重又響起樹梢婆娑風聲,鳥兒在枝頭啾囀鳴啼。

  “霧清了,日頭要曬起來了,回去罷。”

  ……這就是他的結論?

  一抬頭,胤祥也走了,侍衛和宮監正簇擁著他上橋而去。

  霧果然都沒了,春日溫煦的陽光重又淡淡穿過樹枝,灑在身上,圓明園的景色魔術般清晰地浮現回來,遠處的湖岸,腳下隨風輕擺的草,身後覷眼觀望我的如意和高喜兒。

  那白霧氤氳的混沌呢?一切褪去得太過迅速,我簡直無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一場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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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第四十五章 流光

  雍正元年三月二十七日,雍正皇帝終於可以起程,率王公大臣送大行康熙皇帝靈柩至遵化皇陵下葬。

  在這前一天,允禟起程前往西寧,在聖旨中被怒斥的勒什亨和烏爾陳兄弟與他一道被發往——都由粘竿處侍衛“陪同”。至此,雍正皇帝賦予“粘竿處”這個特殊部門侍衛的特殊權力開始為朝野上下所注目。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康熙皇帝的大禮又必須盡快進行,胤禛臨行前一天忙得沒有闔眼,但他居然沒有忘記他的承諾,於是我順便見到了坎兒。

  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這件事,胤禛的安排讓我有些愧疚——真是小心眼!我“隨便”問問而已,他居然耿耿於懷?

  與坎兒這一面,見得很不是味道:在懷念情誼,問候別後多年冷暖的同時,他也讓我瞭解到,他已經是滿籍,身世甚至可追溯到滿族入關之前——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誰是“坎兒”。

  默默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圓明園春色慵懶,他卻正揣著滿腹心機走向雍正年間複雜萬端的政治迷局,這樣一個來歷神秘、品級不是最高卻暗中幫皇帝掌握一切的滿族官員……他說他連李衛都不能再聯繫了,但卻一直在默默關心,甚至幫助李衛、鄔先生……和我。

  想到那種無處不在的視線,我的感謝,多少有些勉強。

  坎兒確實已經不在了。這樣也好,至少我不必為他擔心,因為他已經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胤禛安慰我說,他可以在御輦上眯一會兒,就起駕回宮了,他要從那裡履行一系列儀式後帶領王公大臣們出發。

  胤禛剛走,阿依朵就到了。裕親王也要去遵化,我卻把他府裡的當家福晉也叫到園子裡陪我住,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問她:“你丟下自家不管,每天來陪我,裕親王會不會不高興啊?”

  “哪輪到他不高興?他巴不得多討好討好皇上呢,你在園子裡還不知道吧?前幾天皇上說八爺籌備聖祖爺大禮葬儀時把什麼東西弄得不好,罰八爺在太廟前跪了一夜呢!”

  這事誰能不知道?那正是胤禛氣頭上的幾天,“命管工部事之廉親王允禩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廟前一晝夜”,天下皆知。

  但我還是不明白:“這和裕親王有什麼關係?”

  “嗨!原來你還不知道?他不就是人說的‘八爺黨’?我看到的就只有聖祖皇帝最後那段日子,他和八爺、九爺、十爺,還有那幾個官兒,都經常往來,還時常去八爺府上待上一天……”

  原來如此!我偷偷打量她也有一陣子了,看來是真沒把什麼放在心上。政治婚姻,沒有感情是正常的,難得的是阿依朵向來心胸開闊,又能幹聰敏,毫無那些不必要的善感和小心眼,讓我覺得可親可愛之餘,還多了由衷的敬佩。

  “老莊親王博果鐸死了,雖無嫡嗣,但族裡有的是子孫輩,揀一個過繼不就是了?皇上卻平白無故把十六爺過繼給莊親王,也太牽強了,不合祖宗成例不說,這不等於革了莊親王這一族的爵嗎?誰都能看出來皇上的意思,皇上生氣,也堵不住人家心裡這樣想,沒用的……”

  阿依朵搖搖頭,饒有興致的像在說別人的事兒:“前些日子,皇上把老安親王的兩個孫子,吳爾佔和色爾圖也革爵了,還發回盛京叫人看起來,你想啊,八爺跪了,九爺、十爺走了,老莊親王、老安親王……”

  “你家裕親王也不久了。”我也學她的語氣,點點頭。

  “就是這個道理,還有個簡親王,聽說正找幾位親王在商議,每個人湊十萬兩銀子,捐給皇上,以解西邊軍事又起,國庫空虛之急……”

  “沒用的,皇上一定會說,這些銀子不是民脂民膏就是從國庫掏出去的,還給朝廷是應該的……”

  “呵呵,我猜也是——不管那個,反正動不了我的銀子。老安親王岳樂最有意思,他是八爺的岳父,乾脆什麼也不做了,銀子也不捐了……”

  “對,要麼魚死網破爭一把,要麼幹脆等死……”我嘆息道,“就算遣盡家財,或出家為僧,也解不了半分皇上心頭之恨。”

  “……真的?他們兄弟之間到底都幹過些什麼啊?”

  阿依朵奇道,偷看我。我知道她一直對我和允禟,甚至和他們兄弟過去發生過什麼很好奇,也不理她,拂開路邊低垂的柳條,說:“他們幹過什麼,還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嗯……為勉強抵消一些外間說皇上對兄弟刻薄的話頭,年歲小的阿哥爺們就沾光了,居然把莊親王這個鐵帽子給了十六爺,十七爺因為剛剛封了郡王才不久,不好立時再加封,皇上就封了十七爺的額娘,聖祖皇帝的勤嬪陳氏為勤妃,今天剛下的旨,還有……”

  “對了,阿依朵!”這個疑問一直在我心中沒處解答,我立刻打斷她,“勤嬪陳氏……那個,現在是勤妃?不,勤太妃,以前發生過什麼?和九爺有關係嗎?為什麼十七爺說起這個就恨不得殺了九爺的樣子?”

  “哦,對了!十七爺剛剛在這裡鬧了九爺一場——我聽府裡一個老嬤嬤說過那件陳年舊事:不知是康熙五十幾年,十七爺的額娘,那年不知怎麼突然在宮裡自縊死了,一時有好多說法,但都和宜太妃,就是九爺的額娘脫不了干係,而且還說是九爺、十爺在裡頭幫著宜太妃使了什麼手段……你也知道的,這些奴才最喜歡駭人聽聞,添油加醋,那些離奇的就不說了,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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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總之與九爺和宜太妃有關是一定的。”說話間已經走到了馬場,我回望鬱鬱蔥蔥的林苑。宜妃在康熙眾妃嬪中家世顯赫,是最有來歷的幾個之一,據說還素來受寵,加上那時八爺黨勢力如日中天,九阿哥權勢炙人,想想九阿哥那時的樣子,就可想像宜妃在宮中的氣焰,而勤嬪位分低,出身也很一般,唯一可依靠的兒子十七阿哥年紀尚幼……所以勤嬪就成了紫禁城中無數冤魂中的一個。

  想到胤祥的母親敏貴妃,允禩的母親良妃……她們生命中真正寧馨喜悅的日子到底有過幾天?這些蒼白的名號到底有何意義?嬪、妃、貴妃、皇貴妃……僅皇后,康熙就有四位之多。

  “阿依朵,你知道嗎?紫禁城裡女人的死法,喜歡懸樑和投井,得享天年的,多鬱鬱死在冷宮,所以宮裡的太監宮女甚至后妃都有不外傳的習慣:晚上絕不在宮中四處亂走,就是白日裡,也絕不一個人去井邊打水。”

  “連冤鬼你都可憐?管她們呢,反正皇室女人多,兒子也多,這樣才有……”阿依朵嘿嘿一笑,左右看看——我們談話時只讓宮人遠遠跟著,“這樣,才有怎麼窩裡鬥都殺不完的皇室血脈。”

  一愣,看著她頗有嘲弄意味的褐色眼眸,不禁笑了:“阿依朵,你也如此刻薄起來,他們兄弟焦頭爛額一輩子,就讓你這麼一句話……”小太監拉過幾匹馬兒來,阿依朵立刻愛不釋手地撫摩著那匹赤色良駒,我又忍不住關心起她的將來:“你也該為自己早做打算了,裕親王若有事,你嫁到京城日子短,我猜皇上也不會連累到你,你會回草原去嗎?”

  “呵呵,有你呢,怕什麼?只要你求皇上把這匹馬兒賞給我就夠了,騎著它,哪裡去不得?”她哈哈一笑,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馬,一溜煙跑遠了。

  走了皇帝,整個園子都清淨下來,但阿依朵是閒不住的,除了多吉,沒一個侍衛敢跟她練武或比箭術,她閒得無聊,只好挨個馴那些新進的馬兒,折騰得園子一角人仰馬翻。有她的鬧對比我住所的靜,怪不得宮女們總以為我寂寞——每當我讀書寫字,安靜個半天,悠然自得時,她們就變著法兒地給我找消遣。

  看了無數衣料,置了一堆新裝,高喜兒又張羅了風箏、毽子、空竹……各色小玩意兒,見他手巧,我也畫起各種新花樣要他做了風箏來放,風箏這個小東西做起來是很考手藝的,高喜兒自討苦吃——我和阿依朵花樣層出不窮,小人魚、大灰狼,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都有,虧得他天天熬夜絞盡腦汁居然都做了出來,連我也樂得每天拉著風箏在園中跑。

  阿依朵很喜歡這個新玩意兒,卻沒耐心放,於是發明了騎馬放風箏的絕技,滿園子就見她騎著馬拽著風箏亂跑,不知道扯壞了多少風箏,連侍衛都笑得捂著肚子直跌腳。胤禛每天都有消息回來:四月初二已行大禮,預計初六返京,這一去還不到半月的時間就能回來,相比過去動輒幾年的分離,我還真沒有多少相思之意,這麼嘻嘻哈哈玩鬧著,日子很容易就過去了。

  四月上旬,地氣真正熱起來,人只需穿著輕薄春衫,湖畔也撐起一把把小傘似的荷葉,暖暖的氣流送著風箏,我和幾個宮人在碧綠的草地上拉著線,卻只顧看著阿依朵發笑。

  春季是馬兒發情的季節,新進的這批馬兒雖馬齒尚幼,也日漸煩躁,越來越不好駕馭,偏偏阿依朵又看不上別的馬,於是乾脆丟了風箏,和不聽使喚的馬兒較起勁來。

  眾人正看著她笑成一片,如意悄悄拉拉我的衣袖,回身一看,胤禛穿著家常寶藍府綢長衫,只在腰間繫著明黃蟠龍玉圍,也不戴帽子,沒有從正門方向過橋,而是從西邊樹林往這邊走來。他身後只跟著李德全和幾名一等帶刀侍衛,個個神色謹慎,以至於路都走得縮手縮腳,胤禛神色陰沉,頗有倦意,雙眉緊鎖看著地面在想什麼,一副不勝其煩、隨時會發怒的樣子。

  可憐的胤禛!明媚的春光他看不見,滿園的歡笑他聽不見,卻深鎖著愁眉。

  “皇上!”我歡歡喜喜叫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瞧著胤禛的李德全和侍衛們都被嚇了一跳。

  胤禛這才抬起頭,四顧茫然。

  “皇上你看!我的大閘蟹飛得最高!”一直在笑,還不及收斂笑意,就拉了線迎著他跑過去,胤禛幾乎是本能地往前趕上兩步,伸手扶住我,疑惑地嘟囔:“大閘蟹?”

  他抬頭往天空看了看,又低頭呆了一秒。再抬頭看了看,又左右打量了一下手裡還抓著風箏線就慌忙跪了一地的宮人,突然“撲哧”一笑:“大閘蟹!凌兒!你往天上放螃蟹?哈哈……”

  “哎喲!皇上笑了!”李德全伸手抹了把額頭,也笑逐顏開。

  “哈哈……愣著幹什麼?還不去幫幫裕親王福晉?”胤禛指指抱在正瘋跳的馬脖子上,欲下不能的阿依朵,看看,又忍不住笑。

  “怎麼?李德全,皇上很久沒笑了嗎?”我問。

  胤禛拂去我鬢邊髮絲,低聲道:“朕不笑無妨,只要朕的凌兒笑了,什麼都值得。”

  春意融融,他的氣息就近在耳邊,眾目睽睽之下,我覺得自己的臉迅速被溫暖的陽光炙烤,滾燙得像要冒煙。

  侍衛們瞠目結舌,特別是那個當年親自隨康熙去雍親王府目睹我被賜死的德楞泰——又像是被驚呆了,又像是在拚命憋住笑,最後眼觀鼻,鼻觀心,嚴肅地一揮手,帶領眾人前去“解救”阿依朵了。

  “朕記得十三弟和十七弟說這批滇馬還有待馴化,暫不能騎用,裕親王福晉倒是藝高人膽大……李德全,朕先不回宮了,要在園子裡好生歇歇,去傳旨叫上書房大臣,把這些日子的條陳都帶著,下午來園子見朕,其他人都不用見了,明兒在……乾清宮,叫大起。”

  “喳!請旨,十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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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朕剛吩咐他回府靜養,自然不要再勞動他——叫太醫院安設輪班兒太醫去怡親王府,給朕看好了,每天兩次報呈,一應藥材都從御藥方取用。”

  李德全磕頭走了,馬兒被侍衛們制服,兀自不服氣地仰天怒嘶,馴馬太監忙著安撫它,阿依朵也過來磕頭,被胤禛止住了:“裕親王福晉辛苦啊,呵呵……這些日子有勞裕親王福晉了,朕今日乏了,改天再和凌兒商量賞些什麼,著人送去裕親王府——貴府上管家已帶著家人在園子外頭接人了……”

  阿依朵也帶著自己的家人隨侍行禮辭去,我才問道:“皇上這才剛到京城,還未回宮?十三爺病得不好嗎?讓皇上愁成這樣?太醫怎麼說?”

  皇帝的出現,讓四周輕鬆的氣氛一掃而光,宮人們忙著收起東西,端熱茶拿毛巾前來伺候,馬兒也被拉走,胤禛重又垮下臉來,依然情緒低落:“太醫說無大礙,四月陽火上升,易發咳喘,不宜勞累,十三弟只需靜養……煩心事兒多著呢,朕竟不想回宮了,來,凌兒,把你的螃蟹放了,替十三弟去去病根兒……”

  割斷手中線,看著張牙舞爪的螃蟹飄遠了,與胤禛攜手回到湖邊小樓,李德全也回來了,在胤禛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胤禛笑道:“哦,到了?什麼時候?”

  “回皇上,昨兒晚上到的,因皇上尚未回京……”

  “行了,呈上來吧,朕也瞧瞧。”

  “喳!”李德全轉身出去,少時親自捧了一個木盒子進來,那盒子是原木打製,十分粗糙,李德全拿了張絲絹把它包起來才雙手呈上,一張老臉的皺紋都笑成花兒似的:“喲,老奴當差幾十年了,還沒見過這稀罕物兒呢……托凌主子的福……”

  “我?”

  胤禛笑,打開盒蓋看了一眼,轉手遞給我:“這是十三弟的主意,他說你必定喜歡。”

  胤祥?

  盒子拿到手裡出奇的沉,邊緣粗糙扎手的原木還散發著森林的氣息,觸手冰涼,種種跡象都透著神秘——什麼東西會這樣送到皇帝手中?

  揭開盒蓋,原來盒子是雙層的,夾層塞滿了碎冰,裡層靜靜躺著……一朵潔白的蓮花?

  溫暖的陽光斜斜移到湖面,粼粼波光映著它每一片花瓣,白膩如象牙,透明如嬰兒的皮膚,它正脆弱而倔犟地盛放。

  “……找了天山的採蓮人,從雪山上連根帶土和冰一起鑿取,選出十數朵尚未盛放,根系完整無傷的,放進盒中,拉上兩車冰,沿途隨時換填,按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呵呵,凌兒,別這麼瞧著朕,朕可不是昏君,這都是十三弟遣了他門下幾名最得用的人親自去辦的。”

  “不,皇上……我只想問,為什麼?”

  無法形容這種震驚感……我一直以為胤祥應該早已把那當做一場偶然發生在寂寞邊疆的夢,一笑置之於陳舊的記憶中任它被時間沖走,但他,卻在這種時候,在雍正元年,在繁花滿眼的京城,送給我一朵雪蓮!

  “你再也猜不到的……十三弟說,雪山險峭孤寒,獨拔於世,人人敬而遠之,鳥獸難至、寸草不生……再沒有比它更‘高處不勝寒’的所在了,卻偏偏有一種最精緻嬌弱的花兒,獨獨能與之相伴,使之不至於寂寞……”

  胤禛拉過我的手放在他臉頰上,看著我:“他說,這是獻給你我二人的。”

  所以才有了當我注目於胤祥馬上彎弓的身影時,胤禛對我的凝視,那時他已經知道胤祥正在為我們采這朵雪蓮……原來從沒有過什麼誤解,因為我們三個,都太瞭解彼此了。

  “凌兒,我,真有冰山那麼可怕?十三弟,心胸坦蕩、義氣深重,是個可以託付性命的直漢子、真英雄,太醫卻說他脾傷邪寒,肺勞憂戚,脾主思、肺主悲,病根兒似為思慮所積,我不明白……”

  胤禛痛心地搖搖頭:“在草原上,說他憂懼鬱結,尚屬人之常情,可是現在?……”

  摩挲著他的臉頰,我反而笑了,雖然只是苦笑:“胤祥是個傻小子,你何嘗不是呢?上次太醫不還呈了平肝明目的藥茶方子?肝主怒,登基以來,你有幾個日子舒展了眉心的?歇歇吧,如今總算是新朝初始,氣象一新,都會好的……”

  好不容易哄得胤禛清清淨淨歇了個中覺,大臣們已經到了,讓李德全擋了再擋,終於張廷玉和廉親王聯袂來請,說是太后震怒,舊病復發,不省人事了。

  我這才知道,此去遵化,眾人隨行,回來時,皇帝卻命“皇十四弟”、貝子允禵留遵化守陵。正好議政大臣、皇十七弟、果郡王允禮上了一道“允禵等結黨亂國等事”的摺子,皇帝又將允禵隨行家人雅圖、護衛孫泰、蘇伯、常明等拿送刑部,命永遠枷示,並“伊等之子,年十六以上者皆枷”。

  一年前還門庭若市的大將軍王府,就這麼人散樓空。皇太后從剛剛回京的眾人口中得知此事,驚怒交加,氣血攻心,就此一病不起。

  要離開圓明園,住回宮裡,我是一萬個不願意,但胤禛只拉著我說了一句,“陪著我,凌兒”,我就隨他回到了紅牆黃瓦中。

  太后病重期間,胤祥掙紮著起來幫胤禛料理國事,向我笑話阿依朵在園中馴馬、放風箏等糗事時,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拖到五月,皇太后病重,要見允禵,皇帝急傳其回京,但他趕到時,太后已經去世。皇帝加封其為郡王,稱其“無知狂悖,氣傲心高,朕唯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晉封允禵為郡王。伊從此若知改悔,朕自疊沛恩澤;若怙惡不悛,則國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仍將其發落至京外的湯山“看起來”。同時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命皇十五弟、貝子允鍝代其往駐景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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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六月十五日,青海和碩特蒙古親王羅卜藏丹津叛亂,正式與朝廷駐軍開戰。因軍務緊急,雍正皇帝正式在距養心殿幾乎只有一牆之隔的屋子裡設立了“軍機處”,親自抽調人手入駐,隨時處理各種文件。

  紫禁城又逢國喪,重新佈置回白布素幔,王公大臣們又取掉剛剛戴上兩個月的頂帶花翎,穿回孝服,太后葬儀未及舉行,對於皇室兄弟命運的震驚未消,西邊戰報已雪片般飛到胤禛案頭,軍機處人人忙得腳不點地……歷史的驚濤駭浪捲過每一個人,京城的酷暑盛夏來臨,我卻只把那雪蓮放在梳妝台上,看著它一點一點乾枯萎謝了。

  朱紅的宮牆內熱浪滾滾,養心殿跪了一屋子的人,個個衣冠整齊、汗濕重衣,只有地上磨得光可鑑人的青磚涼意可嘉,被撐在上面的手印出一塊塊汗跡。

  皇帝手中蘸著硃砂的筆在微微顫抖,我留意看了一下,低頭想了想,從槅子間出來,宮女正七手八腳從井里拉上剛從新疆庫爾勒進的香瓜,因為我誇他謹慎得力而被皇上調來我身邊的高喜兒正從湃好的水果裡揀鮮亮個大的細細切片裝盒。

  “皇上氣色不好,恐傷龍體,李公公,這個就拜託你了。”我親自托著果盒,代從東暖閣退出來的小宮女央求李德全。

  李德全愁得皺起滿臉的褶子,探頭看看半開的門裡噤若寒蟬的王公大臣們,拱肩縮背地捧著果盒進去了,腳下沒有一點兒聲音。

  這果盒還是我想出來的,受了那雪蓮的啟發,在盒子下面弄一個夾層,塞滿宮裡每年冬天都會用玉泉水凍下來夏天解暑用的碎冰,以湘竹編製成小屜子隔開,水果就能直接取到冰的涼意卻又不至於沾上碎冰渣。胤禛大為讚賞,吩咐打造了一批,用來裝上新貢的水果賞人,是大臣中難得的榮寵,他自己也是去哪裡都叫人帶著,消暑解渴,也去去炎熱天氣裡的煩躁之意。

  李德全悄悄跪到御座旁邊,舉起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小太監把盒蓋揭開,裡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樣水果,皇帝放下筆,用銀叉子叉了一塊梨在口中嚼著,似乎氣順了些。

  “這麼多官員彈劾李衛說他在江浙斂財,無不危言聳聽,彷彿大清要被李衛折騰垮了,為什麼朕卻聽說他在那裡推行的新政,百姓無不欽服?他找鹽商縉紳們要的銀子,不過少蓋兩個戲樓子就有了,於我朝廷卻是西北用兵糧草生死攸關!反思之,滿朝大臣中,有多少到如今還虧欠著國庫的銀子?袞袞諸公,上欺朝廷,下逼百姓,大清江山垮了於你們有什麼好處?嗯?!”

  “滴答”,不知哪位大人汗水滴落到地面,也沒有一個人敢抬袖子擦擦。

  “……抄了不少家敗壞我朝綱的墨吏,竟一點兒震懾也無,諾敏以一介巡撫大員的身份,公然借上幾百萬銀子假充庫銀欺瞞朝廷,欺君!張廷璐拜了天地先聖,以主考身份從朕手裡拿過考題,轉手就去街頭叫賣斂財!良心都叫狗吃了!他們這是掃朕的面子?這是在敗壞我大清江山!”

  他轉頭看看果盒,語氣突然異常溫柔:“為難衡臣了,累了這麼些年,如今還要稱病在家躲著……新進的荔枝和香瓜都不錯,李德全,你把這果盒送去張廷玉府上,傳朕的口諭,就說朝廷少不了他,會考弊案已經了結,用了朕賜的水果,還回軍機處把差使當起來罷。張廷璐嘛……”

  他站起來,一臉嫌惡:“腰斬。屆時百官隨朕前去觀刑。”

  說完,拂袖而去,留下滿屋子頭也抬不起來的官員伏地顫慄。

  回到後殿,胤祥已經等在簷下陰涼處,一見皇帝過來,立刻打打馬蹄袖要跪下,胤禛順手拽住他的手臂,拉他進殿:“裡頭有冰,你偏在大太陽下站規矩做什麼?再有一次,朕饒不了這些沒長眼的奴才。”

  胤祥笑:“皇上還在熬著,臣弟怎能先歇著?不怪他們。”

  胤禛是個事事講規矩、有約束的人,不但大小事情上愛面子、有極強的控制力,在打扮穿著上也一向講究,大熱的天也不肯隨便,所以他身邊的人,從皇室王公到太監宮女,個個不得不衣裝整齊,領子袖口捂得蒸籠似的。胤祥更是深知這一點,整整齊齊地穿一身親王服色,外頭套上白褂子孝服,一層層裹得跟粽子差不多,帽簷往外沁著汗珠。

  冰果盒一次都會攢上好幾個備用,我見胤禛忙著在問“方苞可起程了,鄔先生可有消息了”,便自作主張取過一個來,雙手奉到胤祥座前,胤祥做惶恐狀,起身要辭,胤禛揮揮手,三人相視一笑,胤祥才坐下道:“方先生還是不肯回京,安徽巡撫派了大車天天候在方先生後頭跟著,他偶爾到書院講學,平日都在家中閉門著書,只推自己前幾年在聖祖爺身邊熬得油盡燈枯,不堪其用了。鄔先生嘛,李衛有密摺進呈,今兒才送到臣弟手上的……”

  胤祥捧出密匣呈上,這個小盒子打製精密,邊角包裹著鋥亮的黃銅皮,打著黑鐵鉚釘,它的鎖具在這個時代精密複雜得很罕有,鑰匙都只有兩把,皇帝和有密摺權的大臣各執一把……打量著這個專制統治下有效的極權工具,我突然覺得好笑。

  他們都偏執於權力,權力的表現無非在於控制,但一個人,區區肉身,到底能控制多少去?秦皇漢武、成吉思汗,自以為控制了極大權力的人,其實已經被權力控制,他們最後甚至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錙銖算計著權力就是他們的滿足感來源?但我卻想不起胤禛曾幾何時為權力而快樂過……

  胤祥見我微笑,才想起什麼似的,問道:“皇上,聽阿依朵說……”

  胤禛見他看我,也一臉嗔怒地看看我,凶巴巴地說:“笑話!方先生和鄔先生沒招來,倒把她放出去貪玩了,還嫌朕操心得不夠嗎?”

  胤祥低頭做個鬼臉,我只是一笑——雖然從未試驗過,但我猜,說服胤禛應該不是太難。

  夏天日長夜短,宮門下鑰時分,天色尚未黑透,宮苑中樹梢輕輕點頭,有了涼風。我吩咐把窗戶都開了透透氣,只著輕羅小衣,執紈扇,在前後殿之間的不大的綠地中尋找一點兒清涼。

  四下靜得一點蟲鳴聲也無,站在溶溶月色中發了一會呆,想到這裡面的緣故,又獨自發笑起來:還在康熙末年,胤禛管著內務府時,認為蟲鳴吵鬧,於是設立了一個叫“粘竿處”的衙門,把宮中、暢春園等地的鳴蟬、蟋蟀等叫得讓他煩躁的蟲子都粘掉抓走,用做捕蟲的粘竿就成了這個部門的名稱。連蟲子都要趕盡殺絕,果然是個專制、霸道、小心眼的傢伙……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7
四十

  有人好像在笑我,角門處假山石的陰影下,我想著的人正看著我笑:“朕瞧你半天了,想什麼心事呢?”

  “在想你呢。”也不行禮了,只瞧著他笑,“皇上怎麼就回來了?不是該去皇后宮裡的嗎?”

  “還有許多摺子沒看呢……”胤禛不太願說這個話題,走過來握著我的手,“你倒賢惠起來了?”

  “不,我一點兒也不賢惠,我就是個‘妒婦’。”佯怒把嘴一撅,“黯然”低頭道,“可誰叫你是皇帝呢?朝廷在西疆如此倚重年將軍,皇上理應對年妃姐姐多加榮寵。這半年瞧皇上操心勞神的,人都瘦了一圈兒……”

  靠在他肩上,手指在他胸前無聊地畫圈,享受讓他無語的一刻。今晚皇帝本來是去年妃宮裡賜宴的,但年妃又揣度著把皇上送到了皇后宮裡,皇帝只好叫了一眾后妃賜以家宴——這些都是高喜兒探聽來的。其實我對高喜兒的性格完全不能理解,但他就是我想像中宮廷生活必需的那種“奴才”,擅鑽營、包打聽,我想不到或不屑於去關注的小心思,他都有。原本還想把容珍要回來的,但她受刑後再次被調派時,懾於皇帝天威,沒有一個宮房敢要她,敬事房只好將她打發到宮外的莊子上配人了,那時我正在圓明園,回宮想起這事再打聽時,已經來不及了,讓我惋惜很久。

  西北戰事起,皇帝開始偶爾去年妃宮中,平時也經常有賞賜,但年妃原來與她哥哥飛揚跋扈的性格完全不同,在宮裡很有“柔淑”的名聲,賞物都分給了其他妃嬪,皇帝去她宮中,三次倒有兩次被她推給了皇后,兩次中又有一次被皇后“分配”給了其他妃嬪——從高喜兒那裡聽說這情景時,我駭笑良久,一個皇帝對於他的妃嬪來說,到底是什麼東西?居然可以互相謙讓、平均分配!只是這又讓我發現自己有多麼不適合後宮生活,不由得嘆息了。

  雖然心理上早已有過足夠的準備,但身體上的反感很難徹底消除,每次皇帝從她們那裡回來後的幾天,我雖竭力克制,還是不願讓他靠近我,看著他無辜地嘆息,我又覺得不安不忍,這也是這個夏天分外讓人覺得悶,讓我想念江南的原因。

  “皇上,現在圓明園是什麼樣子?湖面的風清清涼涼地拂過小樓,山谷裡會不會有很多螢火蟲?還有一定可以看見漫天星斗,我最喜歡的,就像……那個晚上一樣亮的銀河……”

  胤禛呼吸急促起來,猛地抱起我向殿中走去……暑熱地氣尚未完全消散,兩個人都昏昏地糾纏了對方一身汗,再靜下來時,只隱隱聽外間巡更太監拖長了嗓子叫“下錢糧了,燈火小心”的聲音。

  伏在他胸膛,自言自語般低聲念叨:“現在江南是什麼樣子了?揚州瘦西湖菏葉碧連天,八月有錢塘大潮、金陵廟會……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胤禛笑,胸膛起伏:“你這個纏人的小妖精,還想著去江南遊山玩水?等朕閒下來帶你去,現在,就算你藉口去幫朕請鄔先生也不行!”

  “怎麼皇上果真當凌兒是貪玩嗎?若非與胤禛攜手同遊,再美的地方也沒了顏色。只是這幾個月聽下來,真為皇上難過,滿殿補服輝煌,都是些什麼人啊……”

  “哦?說說,你看到、聽到他們都是些什麼樣人?”

  “那還用說?個個都是人精兒,心術厲害、目中無人的,什麼欲擒故縱、羊頭狗肉、聲東擊西、欺上瞞下、借刀殺人、落井下石、兩面三刀、偷樑換柱、過河拆橋……”

  “好了好了……朕明白了……”胤禛怕癢似的呵呵笑起來。

  “……都是全掛子武藝,就等著皇上出點什麼差錯,好給他們自己撈好處去呢。”我鼓著一口氣才說完,又接著道,“可是現在除了八爺、十三爺、隆中堂之外,能辦事的機樞重臣就只有張廷玉大人一個,皇上這家事、國事、軍事,能顧得過來哪一頭呢?指望著恩科會考能選拔出幾個人才,卻又出了弊案,要拖延時日重新考試……朝政事事迫在眉睫,哪裡等得?皇上再這麼熬下去,有傷龍體不說,萬一哪裡有個疏漏,再出一件諾敏或張廷璐這樣的大案,或西邊軍事有失,暗中覬覦的肖小之徒豈不有了可乘之機?”

  “嗯……嗯……凌兒,你說話讓我想起鄔先生。”

  “所以皇上在朝中用人青黃不接之際,請方先生和鄔先生回來,實在是火燒眉毛的應急之需,但皇上似乎並不怪罪他們的推委,我猜,將心比心,方先生在康熙爺身邊參贊多年,鄔先生在皇上身邊參贊多年,對朝局和人事洞察之透,深明其中厲害,剛剛從龍潭虎穴中全身而退,怎肯再回來?”

  胤禛長長嘆氣,指間繞著我的頭髮:“凌兒,現在能這麼和朕說話的,只有你了。十三弟?鄔先生?……”他搖搖頭。

  “所以我才想為你分憂,不是為皇帝,而是為我愛的人。”

  “哦?你有把握能將鄔先生接回來?”他皺眉,黑暗中目光炯炯。

  “不一定,因為我覺得鄔先生去意已決,但方先生則還在猶豫。記得皇上和十三爺都曾提到,他們在前些年見過面,並且惺惺相惜,他們兩位都是世上高才,若鄔先生都不能說服方先生,我猜也不會有別人能做到了。”

  “妙!”胤禛目光興奮地一閃,“讓鄔先生去說服方先生。但你怎麼敢確定方苞……”

  “這個嘛……還是從前向鄔先生學到的,皇上想想,兩位先生離開京城這大半年時間裡,鄔先生一直通過李衛與皇上保持密摺聯繫,在各種事務中出謀劃策,就是想讓皇上知道,他就算不在皇上身邊,仍在為皇上做事,不必非回來京城不可……而方先生躲避皇上特使的行為,讓鄔先生看看,一定會說,他這是在克制自己。”

  ……

  胤禛翻個身,扶著我的肩,彷彿在認真打量我,但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難道我的意圖這麼明顯,居然第一次試圖“吹枕邊風”就被識破了?

  “皇上……我說得不對嗎?”自己都覺得這聲音夠心虛。

  “嗯……凌兒,平時謹言慎行,一旦有話要說,必定深思熟慮,言之有物,若你是男兒,倒可為棟樑之臣,立於朝堂之上,助我一臂之力,只是,沒了你,此生竟要寂寞終老……”

  原來是這樣!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皇上,這是准了?”

  “呵呵,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想偷空去玩兒?朕怎麼捨得你去那麼久?往江浙去,快的有半月就足夠了,但現在天氣暑熱,也不宜出行,再者,關防也是要緊的……”

  難道要派許多侍衛嚴密看守?我連忙解釋:“現在已經七月下旬了,暑熱只是每天午時前後,七月流火①,夜裡已經涼下來了,侍衛嘛,帶著多吉就夠了,當初在草原上,身邊只有他一個,千軍萬馬也過來了……”

  “難道朕還會讓你去犯險嗎?”胤禛嚴厲起來,“朕會考慮周全。”

  吐吐舌頭,不再多嘴,反正不用多久,我就可以出宮去透透氣了……而且,第一次沒得玩沒關係,只要能表現好,有了第一次,我一定能創造出第二次……

  註:①七月流火出自《詩經·國風·豳風·七月》。

  它的意思常常被誤認為現代語中的字面意思——天氣炎熱,但它的真正意思是“七月,心宿在天上的位置已經西下,氣候涼爽下來”。

  火(古讀如毀),或稱大火,星名,即心宿。每年夏曆五月,黃昏時候,這星當正南方,也就是正中和最高的位置。過了六月就偏西向下了,這就叫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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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