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69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4
二十一

  “呵呵,給三嬸見禮了,胤禟哪能受您的禮啊?都是一家人,時常見的,親戚家可不能越走越生疏了您說是吧?”

  知道是他,我更沒再抬頭多看一眼,聽他說話時原地愣了兩秒,估摸著是不是也該請個安行個禮再說。

  “塵歸塵,土歸土,只是這大雪蓋住了,一時還分不清哪是塵,哪是土,生而創雄圖霸業,身後千載青史留名,也不見得成空……凌兒,雪後初晴,這青石板路滑得很,還是先顧著你腳下,來……”

  馬蹄袖下白皙修長的五指向我眼前伸出,他手掌上幾道糾纏的命運線都清晰可見,這雙手,居然也在很久以前的春天里拉過我,走在碧波煙柳間……這耳邊的話說得卻大有深意,哪裡還是那個任性嬌縱的少年?

  藏在斗篷底下的手空空捏起來,終究沒有看他,避到一邊獨自先進了門,殿內幾個小太監正七手八腳給他沏茶、備暖爐,一個小太監剛從後面搬了個小綠銅鼎過來,低頭沒見我已進殿,一頭走一頭諂媚地笑道:“九爺,屋裡頭炭燒得悶氣,這龍涎香還算用得……哎呀!主子回來了!給裕親王福晉請安!”

  小太監丟了東西趴下來磕頭,古董三足鼎斑駁銅綠間馨香吐瑞輕煙裊裊,我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後殿裡的人,能在“主子”們眼前服侍的宮女太監數十,我只認得幾個,就算嚴苛精細如胤禛,入主這紫禁城才不到兩個月,要清理“八爺黨”滲透多年的勢力談何容易?臥榻之旁,豈容他人?由此推之,北京城裡也是如此,再遠些,全國的官員也是如此,他們的勢力在一天,胤禛的權力就一天不能得到真正實施,一個命令得不到人們遵循聽從的皇帝還算什麼皇帝?他們兄弟中的任何一個人登基,都不可能容忍這種情形出現……一切都早已注定了的。

  “三嬸別奇怪,大禮已畢,我是從養心門過來的。”

  默然坐下,阿依朵收回正奇怪往外頭東面張望的目光,打量一下我和胤禟,繼續好奇:“九爺怎麼有空往這裡轉來啊?”

  “呵……早就想來走走了,只是不得空兒。凌兒回來是那天夜裡吧?在月華門前頭和十三弟說話的。”

  那一晚,他居然正好就看見了?我不置可否。

  “……然後就聽說十四弟回來了,可不就是了嗎?你身上那件銀貂氅還是我親手挑了,著人送去西寧的,昭君套上拿孔雀毛壓金線編的花樣子最襯銀貂風毛領,也只有凌兒配穿的……那時我想著凌兒一定累了,也不好打擾你和十三弟說話……可惜這些天裡外事務忙的,養心殿這麼近,竟一直沒得空兒過來。”

  阿依朵總算覺出了不對,走到我身邊坐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既說到那些東西,那銀貂氅好像換下後還被宮女收起來了,我不能不說話:“在西寧時,承蒙九爺多方照顧,應用物什不說,那廚子、大夫,實在是難得的……難得九爺這份心,凌兒無端愧受,惶恐不已……”

  說著起身匆匆福了福,胤禟伸手要扶我,但我比他快一步,仍退回來端正坐好了,只見他的靴子還保持著向前走的姿勢,尷尬地停在中間。

  “呵……這份心,若不能讓你體諒,就不算難得。豈止不難得?簡直一文不值!”他也不坐了,乾脆隨意踱著步,邊走邊揮手示意所有的宮女太監出去,他還看了看阿依朵,可惜阿依朵臉皮之厚,豈受他這點眼神影響?仍然坐得好好的,沒有一點打算迴避的意思,反而還拉著我的手放到她膝蓋上。

  “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只是眼下有件事,我那皇上四哥怕是不會向你提起,十三弟恐怕還不知道……凌兒,我雖沒有多少日子和你在一起,但我自認是知你的,如果真有什麼不好,或許這紫禁城也留不住你……”胤禟笑笑,沒有在乎阿依朵在場,自顧說起來。

  “九爺,你這到底是要說什麼啊?”阿依朵問道,這話別說她聽得一頭霧水,連我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胤禟一個轉身瀟灑地坐到鵝黃錦袱上隨便遮了白布罩靠背的坐榻上,氣定神閒地看著我:“昨兒個下午,大夥兒隨皇上奉安皇太后進慈寧宮,用過了午膳,皇上帶著兩位理政王大臣辦事兒走了,為著十四弟心裡不痛快,太后留了他一陣,給十四弟發發牢騷,正好我們其他兄弟都在,十四弟說了些什麼,別的倒還罷了,有一條:十四弟說他身邊就一個能說話的人兒,隨他在西寧前線吃累受怕同甘共苦,最是貼心的,一回京城就讓四哥搶了進宮……太后她老人家也是個明白人,十四弟說那篡位什麼的混賬話,太后自然是要訓斥的,只是這一件,讓太后很是聽不過去啊。”

  “同甘共苦”、“貼心”?這樣是非不分、黑白顛倒的謊言虧得胤禵怎麼想出來的?胤禟說到“十四弟”,我就知道不好,聽到後來,連氣也不覺得了,只知道低頭瞪著腳底下雙龍戲珠的地毯上那顆“珠”發愣。

  “凌兒!你的手在抖……不要怕!大不了和我回草原去!”阿依朵義憤填膺,“為人家的混賬話氣壞自己最不值得了!”

  動輒就是回草原——我為阿依朵的深知自己屬於哪裡而笑,又因此為自己可悲。

  “阿依朵,你放心,我不怕,也不氣,只是……外頭晴天化雪,冷得厲害。”

  “凌兒!”阿依朵還要說話,胤禟叫了我一聲,走到我面前,“如今,不是當日了,你不會有事的。”

  “如今”不是“當日”?我抬頭看著他。

  “十四弟心裡不痛快是有的,十萬大軍已被年羹堯接管,皇上還下旨說親、郡王俱賜封號,所以便於稱謂也,至“十四王”之稱,國家並無此例,嗣後,凡無封號諸王、貝勒等,在諸臣章奏內應直稱其名,若再如前稱號,斷然不可。“①他如今又只是個‘十四貝子’了,眼瞅著的金鑾殿……這個氣如何了得?呵呵……他不過是急紅了眼,沒處出氣,不想讓咱們皇上好過,誰不知道?皇上豈有不明白的?”

  這道理誰都明白,但中國三千年王朝史書翻遍,後宮謠言意味著什麼還用說嗎?太后畢竟也是個女人,小兒子說的話,哪個做母親的多少不信幾分?何況……我還是個有“前科”的人,十年一番輾轉,可謂“來歷不明”……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4
二十二

  “說到底,這仍是我們兄弟的事兒,若為著這個連累你……我不會讓這樣的情形再發生一次。”

  胤禟略顯狹長的雙眼異魅秀美,年齡的增長又為眸子裡增添了更多層複雜的神采,嚴肅起來,居然讓我一時也無話可說,特別當其中因由聯繫到十年前,我命運的轉折之肇始,那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而起,難道我還有什麼好和他討論的?

  外面漸漸有了些人聲,但胤禛這個時候通常不會回後殿,是什麼人來了?

  胤禟也慢慢從我身上移開目光,踱出幾步往外看了看,突然又笑道:“眼下皇上忙得不可開交,聖祖爺的‘七七’也沒多少日子了,‘大殮’之後,就該擇日子送聖祖爺去遵化地宮……瞧著吧,先看皇上的……”

  “廉親王、怡親王到!”一個太監扯著嗓子在外面叫道,其實何用他叫,我剛才進殿後特意不讓放下兩重簾子,人聲響起不久便已看見階外胤禩、胤祥聯袂而來,身後隨從太監一大堆。

  胤禟虛晃一腳踢開那個太監,笑罵道:“滾你的小柱子!瞎嚷嚷什麼?沒見你爺在這兒?八哥府上你也這麼得意啊?”

  小柱子伶俐地順勢在地上滾了一圈,才爬著嬉皮笑臉地一邊磕頭一邊說:“哎喲九爺,您饒了奴才吧,奴才主子讓奴才喊的……”

  “才說到兩位理政王大臣,兩位就到了,八哥、十三弟,我隨便轉轉,你們怎麼也這麼快找來了?這體面可只有咱皇上才敢當啊。”

  胤禩板著臉看看胤禟:“是我讓他叫的,皇上如今住養心殿,後殿有後宮女眷,禮當迴避,也得講些禮節才是。”

  胤禩的樣子這些年來一點也沒有變化,只是好像瘦削了些,輪廓更清朗了,唇上同樣長出了一層鬍子,古人所說的美男子標準“白面有須”,大概就是這樣了。只是他臉上的蒼白像凝了一層看不見的冰霜,與身上挺刮素白的孝服一道,無形中把他和周圍的一切遠遠隔離開來。

  雖然說著有“後宮女眷”,他卻看也不向我看一眼,目光直接掃過我,向阿依朵作揖笑道:“三嬸兒您也在啊,三叔到處找他那個畫琺瑯海屋添籌圖的鼻煙壺呢,說是一對兒裡沒了一個。”

  阿依朵還一副看好戲的樣子,見問到她,才笑著回禮道:“八爺,十三爺,我剛才聽話兒聽得出了神,連禮也忘記了,失禮失禮!他那鼻煙壺藏了一屋子,少一個就少一個吧!”

  “哦?九哥在說什麼好聽的話呢?又是說到八哥和小弟我,又讓裕親王福晉聽得這麼起勁兒?”胤祥之前一直在死盯著胤禟看,現在才開口說話,仍然沒有移開視線。

  “這個嘛……我說這都該喝臘八粥了,眼下你們兩位卻還這麼忙,這個年怕是過不安生了……”

  “聖祖爺梓宮還未奉安入土,過什麼年?呵……十三弟別聽九弟這兒胡掰,皇上還在前頭等著呢,咱們趕緊走吧。”胤禩打斷了胤禟,目光嚴厲地看著他先走,又讓胤祥走,還不忘禮數週全地和阿依朵一笑作揖道別而去。

  “哎!他們走了,你還在看誰呢?”阿依朵看看眾人簇擁著他們兄弟三個的背影繞過中庭整座琉璃燒製的照壁,問。

  胤禩的典雅溫煦的形象依舊,只是好像被冰凍住了,做得再圓滿,也無法掩飾那種與周圍像隔了一道高牆的疏離感。

  “我在看八爺,你相信嗎?因為我想起了聖祖爺的良妃……”以及良妃臨終的那座淒冷宮禁,胤禩坐在黑暗中,母子彼此握緊的手。

  為什麼會有一點點難過呢?良妃唯一的兒子,她生命中最後的驕傲與希望,結局竟然尚不如死在寂寞中的她,若芳魂有知,哀何如哉?

  “你……你怎麼想起別人來了?你自己的事怎麼辦?”阿依朵更加大惑不解,跟著我進到內室,順手接過我遞給她的一杯熱茶。

  “我?呵呵……你不是說,大不了隨你回到草原去嗎?天下之大,有什麼好擔心的?最糟不過,如胤禟所說,這個年怕是過不安生了……”

  阿依朵把兩道濃眉幾乎皺到了一起,透明的褐色眼珠又流露出那種既疑惑,又大感興趣的神情。我只是低頭抿了一口玉泉水沏的醇香碧螺春,報她以一個無奈的笑。

  因為我已經想起,本朝太后,還沒有當足一年,在雍正元年的夏天就去世了,後世幾乎一致認為,是被雍正皇帝“凌逼”十四弟而氣死的。

  命運早已寫好了劇本,我只好隨著它,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擇日,胤禛的登基大典在莊穆的氣氛下低調舉行,然後除夕已至,進入新年,就該稱“雍正元年”了。

  因為喪服未除,在宮內守靈的王公貴族們一個也沒能被放回家,只象徵性地在保和殿賜宴,原本就因國喪而不能唱戲作樂,聽說胤禛還乘機訓了一番話,這個除夕讓他們過得很是不滿,種種怨言時有可聞。但畢竟進入元年新氣象,雍正皇帝須得施恩以致新氣象,除了大赦天下之外,王公貴族也各有恩賞,八、十三兩位親王已經是沒的可賞了,特別是怡親王又堅持不受“鐵帽子”世襲罔替的殊榮,只好同諸“皇弟”一樣,可以給自己的兒子中晉一位“貝子”爵,連天天鬧騰得最厲害,不滿之言最多的“皇十弟”胤誐,也封了敦郡王。

  除夕夜仍是阿依朵和我在一起,胤禛賜宴過後要去太后身邊承歡,我們就在後殿隨便吃了一頓年夜飯,我覺得宮內天天都是那些山珍海味,過年無非如此,阿依朵卻覺得這未免太冷清了,容珍在旁邊說了一句:“歷朝歷代後宮裡頭,只有皇上在的地方才不冷清,皇上這麼疼咱主子,聖祖爺的時候,還沒聽說過哪位娘娘有這樣的福分呢!就這會兒,各位娘娘必定都在慈寧宮裡,眼巴巴盼著見見皇上呢。”

  燈下冷眼看了一遍,容珍臉色並無特別,閒話家常似的帶著討好的笑,若是十年前的我,多少會有些追根究底的舉動,但現在,那些刻意的心思在我看來可笑愚昧至極,更不用說,胤禛是何等樣手段的人?正因為如此,這幾天來雖有心事,但胤禛隻字不提,我也並不擔心,我只相信,他是我哪怕墜入地獄也可以依賴的人。

  正月初六,胤禛在養心殿召見來京叩謁康熙梓宮的蒙古王公,會見完畢,仍在保和殿賜宴。裕親王主管理藩院,也要參與接見,因策凌是阿依朵的娘家人,阿依朵被賜以在裕親王府上招待策凌的恩典,一整天都不見她的人影,把我悶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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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傍晚時分,阿依朵跑過來,連聲嚷著“餓了,弄點點心來吃”,她身後和養心殿的宮女太監們都別過臉去掩口偷笑。我連忙叫人傳晚膳來,一邊拉著她坐下來:“怎麼就餓得這樣子?今天忙些什麼了?”

  “別提了,皇上召見簡直是折騰人,規矩一大堆,話也不說清楚,我見了策凌吧,也不能好好講話,到處都是人盯著,胤祥在那也是……唉!總之……”

  先送了幾樣糕點過來,阿依朵就忘了自己在說什麼,夾了一塊塞進嘴裡。

  “哦……那策凌見皇上到底怎樣啊?皇上有沒有斥責他?”

  “他啊,沒事,西邊兒羅布藏單津現在也不老實,想學阿拉布坦呢,指不定朝廷又要打仗了,皇上的意思,正好讓他做前鋒,將功抵過。再說,當年你和我那個傻弟弟的事兒,他怎麼也算最初幫過忙的吧……”

  養心殿有自己的小廚房,因為皇上住在後殿,要什麼一向都效率極高,不一會兒就送了熱騰騰的鹿尾攢火鍋和小鍋炒的精緻熱菜來。看著阿依朵大快朵頤,我卻想到,西邊戰事又起,卻萬萬不能再讓胤禵帶兵了,偌大的攤子和權力不得不交給年羹堯,其中的矛盾必定激化,善後都難……真替胤禛累心。

  又想到胤祥最近幾乎沒有在後殿露過面了,我猜,他突然不再天天來看我,一定是關於我和胤禵的流言突起,他怕再生事端給人捏造,有意避嫌的。這紫禁城裡,人心就是天涯,想起草原上天不拘地不束的爽朗,不由黯然。

  “皇上說只要策凌帶上咱們草原鐵騎打前鋒,成袞札布初長大後就可以世襲喀爾喀蒙古的大札薩克,這麼好的事兒,當然願意了。對了,我走的時候李德全找我說,皇上晚上要召你去前殿,叫你等著。”

  前殿現在是皇帝和重臣議事之處,我怎麼去得?疑惑著,阿依朵也不和我說話了,風捲殘雲,吃得太飽,要泡上一杯濃濃的普洱茶消食才行,我正和她喝茶,李德全已經找過來,果然說皇上傳我去前殿侍候筆墨。

  “嘖嘖……果真是一時也離不得,叫我一個外人看著都不好意思,才幾個時辰沒見哪?你去吧,我也該回去了,已近申牌時分,宮門要下鑰了。”阿依朵臨走也不忘嘲笑我一番,看著阿依朵出後殿角門上了軟轎,我才隨李德全往前殿去。

  養心殿前後殿成“工”字形,繞過那座我時常看,卻從沒越過一步的大琉璃九龍照壁,就是前殿了。前殿比後殿闊、深很多,李德全一路走一路小聲和我說,皇上在東暖閣議事,讓我在槅子後面先等著。我也來不及看四周佈置,就進到一片帷幕後面,燈光從前面映進來,安靜得能聽到殿頂琉璃瓦上積雪被室內熱氣所化的“噝噝”聲,李德全示意我等在這裡,就從另一邊繞了出去,只聽他小聲叫了一聲:“皇上。”

  “嗯。寫好了?”

  “喳!皇上請看。”張廷玉的聲音。

  紙張翻動的索索聲。

  “好,用印吧,取消本屆選秀女,朕已經吩咐過十三弟先知會禮部了,明兒把這個明發就算完了。開恩科的旨要盡快發到各省,本朝第一次掄材大典要給朕考出一批可用之才來。還有一件,衡臣,上次八弟、十三弟,還有舅舅一起議過的,廢除賤籍的事兒,意思怎麼樣?現在一起寫旨來看吧。”

  “喳!回皇上,上次兩位理政王大臣、隆中堂和臣都以為,觀其來歷,度其當世之施行,廢除賤籍是有益民生的,只是,自從前明至今,實行已有三百年,影響深遠,一時也效用不大,目前皇上登基之初,各方事務繁忙,稍顯倉促,也可不必急於操辦。”

  “正因為短日內難有效用,更要早辦,樂戶等‘賤民’脫離賤籍三代不能讀書為官,越早辦了,越早讓他們脫離苦海,他們能安定於一地耕織為生,不操賤業,民間也少了許多亂源;考其來歷,讓民間都知道賤民樂戶是前明忠良之後,讓那些至今還在嚷著‘反清復明’的迂腐書生也看看清楚……幾層意思朕都反覆說過了的,你現在就寫來看。”

  “喳!皇上行此德政,是天下萬民之福。”張廷玉不再說話,安靜過了一陣子,拿起寫好的東西給皇帝看,又商量了幾句措辭,胤禛嘆了一口氣說:“好,這幾件明兒個就明發天下,你也乏了,喝了這碗參湯,你跪安吧。”

  “呃……皇上……”

  “衡臣還有什麼話?儘管說就是。”

  “喳!皇上繼承大寶以來,雷厲風行克除弊政,處理了一批結黨營私的官員,現正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審理,今天上午,刑部滿漢兩位尚書先後來見臣,說……”

  “說什麼?嗯?”胤禛的聲音明顯不悅起來。

  “他們是想討個皇上的意思,好勘讞定罪,特別是,其中數名京官兒早已抄家,家人數千也已流放往黑龍江為奴,只有本人押解在大牢,尚未定罪。”

  “你怎麼說?”

  “回皇上,臣當時就駁斥了他們,”咱們大清沒有大清律嗎?什麼罪名該施何等刑罰,你們依律施刑都不會,怎麼當這個官兒的?“”

  “你駁得對,但那只是題中應有之意。朕登基之初就大力收拾了一批官員,其中還不乏京裡的大員,流言自然是有的,他們以為朕是報私怨,打擊異己?你要他們把意思捋清了,朕身為天子,但凡與大清江山百姓為害的,朕都要處理!聖祖爺還在的時候,就深惡結黨之風,早年索額圖、明珠二人黨爭,險些釀成國家大難,朕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再發生在我大清眾臣之中!”

  杯盞碰撞的聲音,胤禛似乎喝了一口茶,氣平了些,冷笑一聲接著說:“這些人裡,不乏朕那些兄弟們的門人心腹,這些官員以為朕下不了手,下不得手?哼……抄家抄的是他們挪用國庫、收受賄賂,以為這樣兒就能不死?該殺的,朕一個也不會饒!”

  “是!臣以為,把杜絕黨爭的題目也寫成明發,登邸報昭告天下,已絕來人僥倖之心,以明皇上告誡愛護之意。”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5
二十四

  “嗯,就照這個意思,你明兒個寫好了拿來看,要讓他們明白,今後若有再犯者,休怪朕……不教而誅!”

  這最後四個字說得又陰又冷,張廷玉回答得也分外響亮,“喳”的一聲大得估計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張廷玉匆匆走了,今生第一次聽到這麼正式的議政,就是這麼大的題目,我還愣在原地屏息凝思。

  “凌兒在嗎?”

  “啊?……在!”我連忙繞出去,從李德全垂手侍立的紅漆包鎦金萬福鏤花門進養心殿東暖閣,胤禛盤腿坐在南面炕上,一手拄額,一手還握著在出神。他旁邊,東暖閣南窗一溜兒鑲的整塊玻璃,掛了鵝黃色紗簾,又因為國喪期間禁用喜色,把紗簾都捲起來,換成簡單的白布聊充窗簾,映著幾處輝煌的燈火,他的臉上仍有陰影,眼中掛著冷冷的倦意。

  心中酸熱,只覺有滿腹的話不知如何出口,但這陌生的書房還殘留著嚴肅凝重的氣氛,先規規矩矩跪下磕頭喚一聲:“皇上……”

  “呵呵……心裡老是惦記著的事兒,總算辦了,你想說什麼朕都知道,朕說了,這是為了大清江山,你只要過來,好好陪著朕就夠了。”胤禛下炕一把拉起我,摟著我仍坐回炕上,“今後來時別鬧虛規矩了,你和朕朝夕相對,要是這麼早也跪晚也跪的,朕可受不了!”

  “今後?”

  “是啊,今後朕在前殿時,你就過來伺候筆墨,朕見人時,你就迴避到後面就是。朕知道你剛入宮不習慣,老是拉著裕親王福晉不放,裕親王府偌大的家業,裕親王福晉不用操心?再者,宮裡頭有些閒雜人等,朕一時還騰不出手來整治,把你一個人留著,朕還真不放心。”

  前面的話,聽得心裡暖暖的,後面的更要緊:養心殿毗鄰乾清宮,上書房也設在這裡,是天子居所、國家大政所出的機要地帶,特別是胤禛繼位以來,連京城都戒嚴了近一個月,這裡更是氣象森嚴,關防特緊,怎麼還會不放心?可想而知,這“閒雜人等”是出於宮內,那天胤禟的不速來訪肯定是一遭,還有看上去頗有城府的容珍之流宮人太監,不知道是否也有什麼蹊蹺……

  想起他的“皇九弟”、“皇十四弟”,種種前因後果又蒼蠅似的在腦中嗡嗡亂轉,這些叫人最煩心的瑣事,越是描不清楚越是有殺傷力……

  想著,忽然退出他雙手環成的圈,重又跪下道:“皇上,在西寧時,十四貝子確實對臣妾照顧有加,特別是臣妾腳上的傷,十四貝子換藥包紮十分盡心,臣妾對十四貝子感激萬分。只是,十四貝子和臣妾清清白白,此心,此心……”清朝女子為貞節表白,不是常常要發誓,甚至用死來證明嗎?原本就是一時之氣,說著更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表達下去。

  胤禛伸手拉起我,他的指尖冰涼,手掌溫暖。

  “凌兒,你這傻丫頭,朕問過你嗎?朕還不知道你?起來吧……”

  “可是皇上,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哈哈……”他乾脆笑了,“好了,凌兒,人為之言,苟亦無信?外面還傳言我是弒父篡位呢,難道也信得?”

  第一次聽他自己說起這個叫人心驚的傳言,態度卻如此輕鬆,抬頭看他,他正微微眯著眼睛注視我。

  “你就不必說了,老十四是什麼性子,我也很清楚,他這不過是惱了我,你是在代我受過,呵呵,像十三弟以前常說的,我現在也是‘蝨子多了不癢’,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背地裡把朕說得不堪著呢,你這點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有我呢。”

  “……真的嗎?可是,眾人謠言難禁,特別這話又出自十四貝子之口,叫人怎能不信?凌兒不算什麼,於皇上聲譽卻是極大的詆毀,皇上原本就為朝內外諸事煩心操勞,只怕這樣長久下去,皇上就算再疼凌兒,也難免不堪其煩……”

  “哦?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說得自己也喪氣起來,發現胤禛也收了笑意,神情有些淡淡的思量之意,氣氛頓時有些微妙。

  “謠言起於哪裡,朕很清楚,遲早要治了這個根兒的,眼下卻還急不得。至於你,凌兒……朕說的話,什麼時候沒過準兒?告訴你不妨,你不在身邊,朕沒有一個時候兒放心得下,雖然不如親見,但也……”

  燈火搖曳,胤禛又露出那種比夜空還讓人看不透的目光,輕輕拉近我,雙手握著我的腰,語氣幽幽地道:“你在西寧,腳傷之時,老十四他每天都在傍晚去給你換藥,從不假手他人——自然是為著朕掛在你腳上那把小金鎖,他還算有點良心;他去看你,也是一時就走,從不過多停留;你嫌悶,他派了轎子讓你出去轉轉,向來都有一隊人馬遠遠在後頭跟著的,這個,連你自己還不知道吧?允禟給你送了廚子、大夫去,你一開始不高興,硬要把他們立即送回……還有,你把允禟送去的東西都分給了西寧的百姓,是不是對身邊的人說過一句,就算替他積點陰德?”

  ……夜很深了?有些寒意。養心殿裡裡外外靜得只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兩個小人兒好像又要在我腦中吵架,要很努力才能把它們壓制下去,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情:如果在西寧那些漫長的等待日子裡,我知道胤禛的眼睛,或者說耳目,隨時都在我身邊看著我,留意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會覺得安心、溫暖,還是……可怕?

  前一個我,是完全沉溺於愛情裡的古代女子,而後一個我,是漸行漸遠的,民主、人權觀念早已深入潛意識的現代的我。

  那時的形勢多麼微妙?誰也不知道康熙會傳位給誰,派人去盯著胤禵,對他們兄弟來說是很自然的,連八、九不也那樣做了?胤禛的人只是順便看看我而已。

  但在那監視後面,到底有沒有一絲猜疑?是不是一種絕對的控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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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胤禛輕輕搖搖我:“凌兒?所以朕說,讓你不要放在心上,就不要放在心上,朕只要你好,只要你在朕身邊,別的都不要去想。否則,就是辜負朕這番苦心,明白嗎?”

  我聽見自己在問:“對了,皇上……性音……坎兒他們去哪裡了?”

  這話,原本非常非常不想出口的,但我此時竟沒有來得及控制自己。

  冷場的沉默。

  “凌兒……”胤禛的聲音變成他最可怕的一種:輕、淡、沒有表情:“性音,他不願再留在京城,正好朕有些事兒要李衛去辦,就讓他去幫著些李衛,李衛最近給朕的密摺,說鄔先生要去雲遊,已經讓性音保護鄔先生去了,這一件,朕雖然一時也不能把他找出來見你,但李衛的摺子還在這裡,可以為朕作證;‘坎兒,他現在是大員,正二品的官兒,和李衛品級一樣,但他已經不叫周用誠了——他的名兒,還不是都是朕給的?換了個名字,朕把粘竿處交給他了。改日,他來的時候,朕可以安排他見你。’”

  他一一細說,我心中在一萬遍地後悔:那些有什麼要緊?怎麼可以因此在我們之間點燃猜疑的危險火花?只要在這個可怕的世界,他能保護我,和我們的愛情!但心裡越急,人越是愣著說不出話來。

  “凌兒……朕真是難,這些話兒,就是十三弟,朕也沒對他說起過。粘竿處的差事,更是少有人知……外頭都說朕些什麼話兒,朕都不放在心上,朕,是什麼樣人,為何等事,百年之後,自有江山、青史為證!難道你也認為朕是個殘忍險惡的人嗎?你怕朕了嗎?有些事,朕不得不為,你還不清楚我那些兄弟?就是現在,還在暗處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想瞧朕的好兒!不是這樣,朕怎樣撐到今天?怎麼保護你,保護十三弟?”

  他的拳頭越捏越緊,突然低聲喘不過氣地咳嗽起來,聲音嘶啞疲倦,平時幾乎沒有見過的白髮突然跳出幾根,映著燈光灼痛我的眼睛。

  “胤禛!”手足無措,慌張地抱緊他,輕撫他佝僂下來的背,只知道反覆叫他的名字,“胤禛……”

  李德全聽到咳嗽聲慌忙推開門進來,一見這情景又嚇得飛快縮回頭,關上門。

  咳嗽聲漸漸平息,第一次忍不住把他的頭攏到自己肩上,腦中突然異常清醒地為他想著一切:小時候學歷史,就知道在歷代皇朝制度的發展推動下,雍正成為了中國古代史上把封建專制推向最極端的皇帝,總結了前人種種最有效的手段制度,多管齊下:告密的密摺制、剝奪上書房大臣、內閣大臣權力的軍機處,而現在由坎兒負責的粘竿處,不就是後期被朝野傳為堪比明朝東西廠、錦衣衛,眼線無處不在,殺人不眨眼的特務部門?這就是這樣一個時代,他生存和自我實現的競爭已經發展到必須徹底消滅每一個威脅;胤禛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愛也如他的統治,強勢得讓人不容置疑。

  “凌兒……你隨我來!”

  喘息才定,他突然拉起我就往外走,我還沒反應過來,李德全已經帶了小太監慌忙從後面拿了我們兩個的斗篷來給我們披上,一邊問道:“萬歲爺,您這是去哪兒啊?”

  “都不許跟著!”一路走,胤禛一路大聲說,最後摒退了眾人,只剩下李德全,終於還是遠遠地在後面跟著。

  我幾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腳下是凍得硬邦邦的雪,如果沒有胤禛環著我的腰,早就跌倒了。出了養心門,經過隆宗門,夜果然深了,一路上只有侍衛在跪下叫“皇上”時慌忙掩飾驚異的目光。

  越走越空曠,穿過幾道門,宮裡最宏偉的那座建築出現在眼前,三層漢白玉石雕基座上穩穩坐著的巨大的紅色宮殿,重檐廡殿的太和殿就算半尺厚的積雪也無法完全掩蓋金色琉璃瓦映著雪的輝煌光芒。從這裡的廣場出去,再前面就是午門,後來的天安門了。

  走在這裡,人自覺渺小,有些畏縮地看胤禛線條險峻的側臉,想起當年在他的王府裡,也是這樣拉著懵懂的我,穿行在深夜裡……可是他為什麼拉著我走上陳設日晷、嘉量、銅龜、銅鶴的丹陛?推開鐫刻龍紋的鎏金銅葉接榫的沉重朱紅大門,眼前金磚鋪地,高高的龍椅就設在殿內正中,龍椅兩側排列著貼金雲龍圖案的巨柱,龍椅前兩側陳設著:寶象、甪端、仙鶴、香亭,象徵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胤禛?……皇上?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因底氣不足而微弱的聲音居然有回音,這裡太過於空闊陰冷,不由得往他身邊縮了縮。

  “凌兒,你看見這個了嗎?”胤禛指向那在黑暗中也金燦燦耀眼奪目的龍椅,“我要你明白,自我決定從皇阿瑪手中奪回你一條性命那時候起,我心裡,就已經把你和這一切系在一起了!”

  他的聲音渾厚響亮,鎮住了簌簌寒風帶起的回音,他是這裡的主人。

  他扳過我的肩膀,也扳過我凝固在龍椅上的目光,從我的眼睛直看到我心裡去:“凌兒,那些個傳言不會蠱惑了朕,因為朕只信你;你也不要被俗事紛擾迷了眼,好好看清這裡,我要你明白:胤禛,仍是胤禛。”

  真沒出息,為什麼又想流淚?但視線裡的他依然清清楚楚,多年來的北國風雪、晨露秋霜,往來徘徊中喜悅、悲傷、期盼、徬徨、恐懼、憂慮、心灰、柔情……湧上心頭,幫我重新把他看明白。

  “胤禛,別急,我都明白,都明白……我曾爬上過終年冰封的雪山,就是那裡,也比不上這大殿龍椅的蒼涼孤絕……”

  慘白的雪光映著冷漠的紅牆,朱殿金瓦,怎麼構成的場景卻是世上最寂寞陰冷血腥森然的?北風嗚嗚哀號,打著捲兒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從冰天雪地的廣場毫無阻礙的衝進太和殿,回聲如亡魂嚦嚦,彷彿在佐證我的言語。

  胤禛拉著我雙手把我藏進他的斗篷下,我便伏在他胸前靜靜聽那天地之間風聲激盪,彼此胸中還有很多話壅塞而無法成言,但我們的心從未如此澄明接近,近得只需要感受對方的血脈搏動,而不再需要任何言語。

  很久很久,風聲稍住,胤禛終於又笑了:“凌兒,你險些讓我擔心了,念天地悠悠,吾誰與共?所幸,仍只有你知道我,我知道你罷了。”

  註:①來自《清史編年第四卷(雍正朝)》作者:楊東梁譚紹兵黎烈軍出版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後面許多相關雍正行止口諭的描述也來自於此,有些部分為了情節需要還將發生時間稍做了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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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第四十三章 春寒

  什麼侍候筆墨,簡直是在養心殿隱蔽處“垂簾聽政”——這是幾天下來我最大的感受。胤禛之所以需要待在養心殿,必定是因為忙得不可開交,總有絡繹不絕的人要見,雖然大多數官員都由張廷玉、因受“託孤”宣讀康熙遺詔而突然躍居上書房大臣的“皇舅舅”隆科多、兩位理政王大臣也就是“皇八弟”和“皇十三弟”各自分頭或一起先接見過,然後把各方事情的要點彙總到胤禛面前,就算這樣,也往往要花上半天時間,又因為新朝初期,許多瑣事百廢待興,怪不得胤禛總是忙到夜裡還在處理政務。

  有人的時候,我最初還能在後面聽,但聽不到半個時辰下來,就已經頭昏腦漲。全國天南海北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小事多半一言兩語帶過,重要的,經濟方面就是鹽、銅、糧、稅賦等大宗賬目,政治方面則牽涉更多,說話間諸多隱晦,官員任免甚至生殺,一些職位的安置和取消,都是大有文章。特別叫人敬佩的,還有眾人思維的既快又深,我對政局從沒有過什麼細節上的瞭解,一件事聽不了幾句就已經跟不上思路,坐不住的同時,真正對這幾個人刮目相看起來。

  張廷玉謹慎持重,一心求穩,柔中帶剛,發言和沉默的時機永遠選得最恰當,說出的話也幾乎無可挑剔,讓我簡直懷疑他已經成精了;隆科多是個公鴨嗓,事事喜歡出頭顯擺資格,但只要涉及自己利益,哪怕千回百轉也能繞回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廉親王圓滑老到,一件事能分析得八面玲瓏滴水不露,卻很難聽出他自己真正的意見;怡親王說話最少,但總是最有份量,且最有效,特別在有爭議的時候,他通常是最後說服胤禛的關鍵因素。

  回來之後,見到的胤祥總覺得有了些不同,是一種無可形容的氣質變化,只有聽到了胤祥議政時的這一面,才發現我心中那個義氣卻莽撞、聰明但衝動,總是需要人擔心的胤祥,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也已經擁有和他某些兄弟們一樣深沉的心機了。只是,這樣的變化,來源於多少沉重的憂患,可想而知。我最擔心的是,這對他的健康,絕不是一個福音。

  但這一切過分複雜的人和事,要瞭解、把握、掌控,最後不過襯托出胤禛一個人的殺伐決斷,要事無鉅細地牢牢把握這一切,胤禛鋼鐵般堅毅的意志實在是必不可少。也真虧得他,有時候一坐就是半天,全神貫注,茶也沒有喝過一口,讓人難以想像一個人能有多少精力這樣長年累月地熬下去?

  坐不住的時候,我就在養心殿中四處亂走,前殿很大,王公大臣進來時都會有通報,離開時動靜也不小,我可以很快迴避。

  但也有些人是迴避不了的。

  正月十五,胤禛下午見過人就起駕往慈寧宮陪太后過元宵節了,這次阿依朵不在,我無事可做,還在前殿看著收拾東暖閣的杯盞,打量都妥當了,才轉身要回後殿去,宮女太監都已紛紛退出,一個人卻鬼魅般不知怎樣進的殿,已經坐在東暖閣一角椅子上看著我。

  乍一見他,我面上不形於色,心理反應卻幾如見鬼。

  皇帝前腳才走,他後腳就已經坐在這裡;雖然最可靠的侍衛、宮監和李德全等人都隨皇帝走了,但一路上禁軍侍衛宮女太監仍多如牛毛,居然沒有一個人出聲兒提醒或通傳;康熙“七七”已過,胤禛的佈置也已初步穩定,被關了四十九天的宗室都已經放回了家,他出入宮禁卻依然這般自由隨意。

  這樣出現,不得不讓人警惕之意更甚。

  如此便愣在那裡既不行禮也不說話。左右看看,養心殿的宮人很多,但大多是李德全為了應付胤禛登基以來住進這裡後,人手不夠的急需,從乾清宮和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調來的,背景混雜。胤禛和我提過一次,他登基以前在宮中收服的得用人手,雖個個精當,但數量不多,他也沒打算一時就根本解決這個問題,“……諸多問題,根源只在一樣,朕終有一日除了那根兒,這些都迎刃而解。”記得胤禛是這樣說的。

  我踟躕這一陣,胤禟也不說話,微眯的眼角帶笑,神色卻沒有笑意,目光只鎖定在我臉上,被他這麼毫不留情地盯著,我真要惱羞成怒了,一拂手就轉身要走。

  “凌兒惱了,呵呵……別走,後宮妃嬪都去慈寧宮,一家子熱熱鬧鬧過元宵了,你怎麼一個人留在這冷冰冰的地兒啊?”

  他說這個做什麼?那還不簡單,自然是因為名分,他想挑起我的不滿?

  “九爺想說什麼?可惜我對這後宮名分,即怕且畏,避之不及;又素來不喜過於熱鬧,如今這樣,正好悠然自得……”

  “呵呵,這我自然知道,你是凌兒嘛。你都忘了?當年在八哥府上,我就說過,凌兒這麼稀罕人,叫人想賞你也沒的可賞……倒叫人想變著方兒疼你的……”

  說著就沒正經了,我也不再勉強客套,臉上變色,回身就走。

  “凌兒別急,我說正經的,你既認定了四哥,終究要在這宮裡過日子,沒有像樣兒的位分,日子長了,就是皇上,也沒法子時時處處護著你。”

  腳步在東暖閣門外停了一停——他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其實我何嘗沒有試圖想過一個“長久之計”?只是都無法可想而已。但這不關他的事,除非……除非他和他的“八爺黨”要在這上面做文章。

  於是仍然沒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

  “你知道嗎?四哥要下手了,大行皇帝梓宮還停在乾清宮呢,他就等不得了,照這樣兒,我和八哥的日子亦不久矣……凌兒,每次這麼遠遠地看著你,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你就這麼恨我?連看也不肯讓我多看一眼?”

  要下手了嗎?我整天在這裡,怎麼也沒有聽說?冷不防想起他們兄弟可怖的結局,居然嚇了自己一跳。

  還是回頭了,他輕輕靠在東暖閣敞開的門框上,背後是熄過了燈的黑暗背景,修頎身形被外殿的燈光拉出一個長長影子,一直延伸到背景的幽暗裡去,融為一體,連他的目光也是。

  狠狠扭回目光,這個人……這個人……

  終究只能一跺腳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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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果然就在第二天,正月十六,皇帝下旨云:遣皇十弟敦郡王允誐、世子弘晟等,護送已故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龕座回喀爾喀蒙古。正如剛一繼位就把他兄弟們名字中的“胤”改為“允”時一樣,胤禛這個決定沒有徵求任何人的意見,直接口授聖旨,不需要聽任何評論,就直接下發了。

  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是什麼人,我完全不清楚,但我知道策凌這次正好要回草原去,又負責“護送”這兩位皇室至親,策凌家族在喀爾喀蒙古的地位能否保住,就要看他的表現了。

  弘晟是“皇三兄”誠親王允祉之子,誠親王允祉下午就急匆匆進宮來求情了。太監報“誠親王覲見”時我正找李德全要熱熱的銀耳羹去給胤禛潤潤嗓子,在偏殿一角能看到他滿腹心事的樣子,低頭進門時還被門檻絆了個踉蹌,宮人無不掩嘴竊笑。

  現在貴為誠親王又如何?同樣保不住自己的兒子,據說當年胤祉也曾參與過奪嫡之爭,直到太子第二次被廢,“八爺黨”勢力如日中天,才偃旗息鼓,退而求文著書。不知道他和胤禛有過什麼齷齪,居然一開始就拿了他的兒子開刀?

  胤禛雖把他們兄弟的名字除胤祥之外都改掉了,但我心裡一時卻很難改過來,總覺得眾人都是尊貴顯耀一時的皇室至親,堂堂男兒,這樣把人家的名字說改就改,實在是很傷面子——但也確實是打擊他們信心而顯自己權威的絕妙辦法,胤禛心思之細密,真叫人無話可說。聯想到眼前的“允”祉,看上去也就是個乾瘦清癯的老書生而已,特別是沒有穿顏色輝煌的吉服,一身白棉孝衣下,又滿臉愁雲,簡直像個生計窘迫的老鄉塾教師,幾近五十的人,又是為著自己兒子而來,被改一下名字,反倒不算什麼了——那不過是個開始而已,想來令人心酸。

  求情的結果,自然是不成,胤禛不聽任何人求情,但凡有人開口,一概笑道:“去轉轉也好,又不是不回來了!替朕走這麼一趟也為難?”

  磨蹭了一些日子,朝內官員間暗湧和誹謗層出不窮,但允誐和弘晟終於還是被蒙古鐵騎“護送”走了。連不太明白就裡的阿依朵都對胤禛另眼相看,現在不多機會見到我,也喜歡打聽一些前因後果的事兒,讓我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

  這樣緊張的冬天居然也慢慢過去了,進入二月,從牆角磚縫瞧見探頭的小草,才知道春天已經到了,永遠不習慣北方乾冷氣候的我,感覺上仍嚴寒得一如隆冬,何況深宮之中,只能見到雪融得只剩薄薄一層,還有越來越多日子從方方的一圈兒紅牆間看到的,遙不可及的藍天。

  二月初十,胤禛召集眾臣在養心殿會議。因暫時還不能使用乾清宮,這又已算得上正式的朝會,養心殿正殿就略微佈置一下,作為朝會之所。朝會之際,我自然不能再去了,奉命在後殿“等待傳召”,無聊之際,又想著人去看看阿依朵有沒有空兒來陪我,不速之客卻先找到了我。

  “顧嬤嬤吉祥,顧嬤嬤這會兒怎麼有空來養心殿啊?太后她老人家……”

  容珍搶在門口迎接時,我就看見了這位苦著一張老臉的嬤嬤,她只拿耷拉的眼角瞟了一瞟深深行下禮去的容珍,微微點頭,然後直接在室內掃視一遍,才盯上了我。我剛剛聽見動靜起身出去,還未及客套,見她目光冷冷的不太看我,更沒有要向我行禮的打算,也站在了那裡,靜觀其變。她上下打量我一眼之後,與容珍交換了一下確認的目光,望著旁邊的朱漆大柱說:“太后老佛爺要見你,隨我來吧。”轉身又走了。

  該來的果然來了。早就聽說在後宮之中,得勢的宮人比一個不受寵的主子還要厲害,眼下這位嬤嬤顯然就是了。

  見容珍在一邊偷眼看我的反應,我倒有些好笑,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奴才,才見過皇帝幾天就沉不住了……於是向她一笑:“你一個跟著就夠了,咱們走吧。”

  從西面小門出了養心殿,仍要出隆宗門,再向西進一道宮門就在慈寧宮範圍了,慈寧宮規制比乾清宮並不差,面積甚至更大,太后帶著沒有養育子嗣的有位分太妃們都住這裡。一路上,顧嬤嬤並不答理我,我也樂得輕鬆,她沒有帶我走慈寧門,而是從一些角門偏殿繞行,只見慈寧宮內都是花園,樹木亭台比比皆是,連大殿的外形和裝飾也不像乾清、太和那樣嚴肅……

  進殿後往東邊走,能聽見不止一位年輕女子的談笑聲。“你等在這兒。”顧嬤嬤甩下一句進了門,談笑聲立止,很快,一個太監出來叫我:“老佛爺賞你進來磕頭。”

  進門處設了紫檀木蘇繡十二座圍屏,煌煌生輝,屋子裡面還設了兩重簾子,掛起的素幕裡是一間不大的暖閣,還有一重素白紗幕,太監卻不讓我再往前走了。

  這是在禮節上有意貶低,沒讓我在殿外望階磕頭已經很客氣了,也不管那麼多,下跪,磕三個頭,恭頌千歲。

  有一陣子沒有聲音。沉默是最好的威懾,這位先任德妃娘娘,現任太后,原來也深諳此道。

  “簾子打起來,給我瞧瞧。”這把聲音有些虛弱,明顯底氣不足,但聽上去不算蒼老,其間的冷峻之意尚可屬“高貴”的冷漠。

  我只是跪直了身子,並沒有抬頭,突然聽見顧嬤嬤說話:“抬起頭來給老佛爺瞧瞧。”

  抬起頭來,就能看到這位清朝最有福氣的德妃娘娘,最沒福氣的太后。

  最有福氣,因為康熙有大大超出了“編制”的近百位后妃,只有她最終成為太后;最沒福氣,是因為她做了太后,也沒能避免晚景的淒涼,短短半年太后生涯都在為兩個兒子煩惱自不必說,連死因都成謎。

  她端正的圓臉有些浮腫,連身材的臃腫也顯病態,頭上只有幾件素色首飾,雙鬢斑白,除了一雙眼睛秀麗有神,臉上皮膚早已鬆弛出道道皺紋,這老去的容顏,實在叫人想像不出年輕時是何等風華,能受康熙多年寵幸,生育了二男三女五個子嗣!

  更想不到的是,她身邊還侍立著當年的雍親王福晉那拉氏,現在的皇后。她也胖,兩腮都嘟嘟地鼓出來了,越發珠圓玉潤,活像年畫兒上的大阿福——果然是福相。

  出於禮儀,我不好細看太后的臉,更不應和她目光對視,加上皇后那拉氏嘴角掛著輕蔑的笑俯視著我,我很快就仍低下了頭。這麼短短幾秒就夠了,已經看見白紗幕後,更多隱隱綽綽侍立的女子身影,聯想到剛才聽到的談笑聲,想必就是後宮眾人了……

  簾子又被放下,太后並不和我說話,也不叫我起來,好像是在接著她們之前閒聊的話頭,徐徐說道:“所以我說你們小孩子家,出閣前又個個都是千金小姐,寶貝似的養在深閨裡的,哪裡見識過那般下作女人,專會做個狐媚樣子,就是眼神兒這麼一來一去,都是會勾人的。你們可知道那些樂戶、賤民是做什麼的?在家時,你們父母再不會教你們聽見這些個事兒的——只聽聽也怕污了耳朵!那些個卑污見不得人的手段,原也不是你們該知道的。”

  胤禛已經詔告天下,廢除賤籍,並且為“賤民”正名,她們還提這話,顯然是為著羞辱我而來。我最初的賤籍身份,到現在還有誰知道,並且敢告訴別人?自然是當年的福晉,現在的皇后。只可惜,“賤籍奴才”之類的話,胤禛原本就是最聽不得:我的旗籍身份是胤禛親自去辦的,涉及到當時他違抗康熙旨意,在八爺黨仍然存在的今天,依舊是不可洩露的機密。若胤禛知道了還有人在提這個說法,對太后自然是沒什麼好說的,只怕皇后很討不了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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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何況,這樣的羞辱完全不在點子上,我也完全不必和這樣一群古代女人一般見識,於是好整以暇地跪直了身子,靜聽下文。

  “我知道,皇上自幼就是個冷人兒,你們都怕他,更從不敢勸著他什麼,但現在皇上已經登基,家事也即國事,須得把後宮事務管起來,以分皇上國事繁忙之憂。那拉氏,雖然現在後宮妃嬪尚未正式冊封,但你當年是聖祖爺指的,登了咱愛新覺羅家玉牒的福晉,現在自然是皇后了,皇上政務辛苦,沒有妥帖的人照顧也不像樣,我看……年氏也一道吧,你們兩個搬到養心殿後殿去住,那邊兒東西偏殿住著又近,正好服侍皇上。”

  “啊……喳!”那拉氏大喜過望,連忙拉了一個女子給太后磕頭。

  “只是……”磕完頭,那拉氏又假意為難地低聲道,“那西暖閣,現在住著人了……”

  “顧嬤嬤,你替我問問她,她怎麼進的宮,進宮之後住在哪兒?”太后說。

  顧嬤嬤得了令,走到我面前,我不等她說話,平靜地答道:“回太后話,臣妾赫舍裡氏,是隨十四爺,從西寧回京的,回京後,李公公在潞河驛將臣妾接進宮,一直住養心殿後殿西暖閣。”

  “那皇上呢?”太后立刻追問,怒氣隱隱。

  “皇上……也住西暖閣。”

  “你聽聽,你們聽聽……”太后氣喘起來,聲音也微微發抖,身體不太好的樣子。

  “老佛爺您彆氣,您剛才說的可不是?那般下作狐媚子,哪知道什麼廉恥啊?老佛爺可犯不著為這個氣壞身子。”那拉氏連忙端茶捶背,一邊揚聲道:“容珍,你來說。”

  “是,太后,皇后娘娘。”容珍一直隨我跪在後面,聽見叫她,口齒清脆地說道,“凌主子進宮之前,皇上就命奴才們收拾好了西暖閣,凌主子進宮以來,一直住在西暖閣……夜夜侍寢。”

  太后顯然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喝了一口茶才怒道:“什麼主子?什麼人都叫得主子的嗎?你這奴才在宮裡當差也這麼沒上沒下?有我在呢,誰還是主子?!”

  “是!奴才也是不敢違皇上之命……”容珍連連磕頭。

  那拉氏也“感嘆”道:“這麼不知羞的女子當真罕見,可憐十四爺,居然還唸唸不忘……”

  這下煽風點火了,太后把茶盞往炕桌上重重一放,茶盞都抖得叮噹亂響。

  也不知會怎樣處置我?正在等待,卻“說曹操,曹操到”,十四爺胤禵,應該是“允”禵,突然怒氣衝衝地直闖了進來,還在門外就叫道:“額娘!他又動手了!九哥也要被流放了!額娘!下一個就是我了!”

  紗幕後面的後宮女眷嚇得一聲驚呼,紛紛迴避,只有那拉氏尷尬地行禮小聲道:“十四叔。”然後也避之不及地躲到炕側一道小門裡面去了。

  允禵並不停下來向太后行禮,也沒理睬皇后,更沒注意到跪在一邊的我,站在太後面前揮著手大聲道:“您老人家看看,皇阿瑪屍骨未寒,他就對我們兄弟下手了!十哥和三哥家的老大去了喀爾喀蒙古,他今天要九哥去西寧!接下來是誰?我、八哥!不但我們兄弟,連我們兄弟的門人都已經殺的殺,流放的流放!您出去聽聽,現在就是街頭小民,說起他繼位當夜突然鎖拿數十官員,連家人數千都直接流放往打牲烏拉的慘狀,是些什麼好話兒?額娘!您還不說句公道話兒嗎?”

  情勢突然,連我都不禁抬頭看著這一幕,允禵掀起了所有的簾子,太后原本就在生氣,被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嚷嚷,臉都白了,扶著炕桌,一手撫心,被小宮女在背後捶了一陣,才顫巍巍問一句:“這可當真嗎?”

  “這還有假?今兒朝會上所有官員都聽見了的,現在不知道在下面怎麼議論呢!他要九哥去西寧!還讓年羹堯那個狗奴才看起來!要殺要剮,也不能這麼折辱人哪!額娘!您如今是太后了,您說句話兒!我是不會由得他折辱的!要有那麼一天,皇阿瑪還在乾清宮呢,我鑽進去隨皇阿瑪入地宮,找皇阿瑪問個清楚!”

  太后畢竟年紀大了,哪經得起一個大男人在耳邊這麼吼?瞪著眼,苦著臉,手指捏緊了炕桌邊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圍宮女太監顯然也是看慣了這種場景,乖乖縮在各個角落裡,大氣也不敢出,我突然覺得有些看不過眼,頭腦一熱,忍不住說道:“十四爺,沒瞧見太后老佛爺身子不適嗎?這麼嚷嚷驚嚇了老佛爺,您就忍心好過?老佛爺要是有個病了痛了的,您還能找誰訴苦去啊?”

  我一開口,四周突然安靜無比,後面傳來後宮女眷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宮人們更是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允禵轉身發現是我,呆了眼看了幾秒鐘,像是一時不知該怒呢還是該把我怎麼樣。

  反正今天怎樣都是逃不過的,豁出去了,我把心一橫,也跪直了盯著他。

  允禵眼珠一轉,背著太后的臉上飛快掠過一個冷笑,突然俯身抓我的腳,口中道:“凌兒!你怎麼跪在這裡?腳上的傷怎麼辦,還不快起來?”

  我本是跪著的,被他一拽腳,就坐在地上了,他也蹲下身一手扶著我,還真的演起戲來,惟妙惟肖:“凌兒!四哥連養心殿都不讓我進,我知道你被他關在那裡,卻只能乾著急!他有沒有為難你?腳上的傷有人照料嗎?”

  又是捏我的腳踝,又是上下打量我,真得不能再真了,那麼幾年也沒看出來,他居然是個天才演員,我咬牙瞪著他,連反抗都忘了。

  “凌兒,我求過太后幫我帶你出來,她老人家一直不答應我,現在老佛爺跟前,你說,在西寧時,是不是我每天親手為你包紮腳上的傷,是不是我親手為你搽藥酒按摩接骨?你說呀!”

  “……是。”還能說什麼呢?

  後宮女眷們突然有誰竊笑了一聲,立刻引起一陣嗡嗡的議論。

  他越發得了理,又向太后說道:“額娘,四哥他今天又下令捉拿了一批官員,您知道誰也在裡頭嗎?他要抄了江寧織造曹家,就是皇阿瑪當年的孫嬤嬤家!曹寅曾隨皇阿瑪馳騁沙場,那是咱皇阿瑪的老家奴了,咱們兄弟自幼是曹寅看著長大的呀!他說曹家虧欠庫銀,誰不知道那都是皇阿瑪幾次南巡花掉的?可憐曹家全族,自隨咱大清祖龍入關以來,世代兢兢業業,輔佐咱大清江山,從未有過大的不是,就讓他這麼說抄就抄,全族傾覆了!老臣們人人自危,無不寒心哪!額娘您說說,皇阿瑪在乾清宮他能睡得安穩嗎?”

  他這又演起了悲情戲,但其中的實情不容忽視——曹家自不用說,那位康熙皇帝的孫嬤嬤,也不是一般的乳母,而是康熙幼時教禮儀規矩的嬤嬤,相當於幼兒園啟蒙老師。由於皇阿哥一生下來就要抱離母親身邊,這種教引嬤嬤相當於半個母親的角色,對康熙的影響和感情當然非同小可。康熙親政以後,孫嬤嬤的丈夫曹璽在織造任上去世了,他就讓孫嬤嬤的兒子曹寅繼續擔任這一美差,曹寅死後他又任命孫嬤嬤的孫子曹顒再任織造,曹顒死了,孫嬤嬤還在世,康熙竟又破例讓她的一位侄孫過繼到曹寅名下,還當織造!所謂赫赫揚揚上百載的望族,就是這樣了。出於對《紅樓夢》的興趣,這段公案早就爛熟於心,今天乍一聽到真的發生了,我也和殿內眾人一樣,暫時驚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6
二十九

  一個這樣的官職由一家人世襲四代,已屬史上罕有,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曹家,更是盛極難繼的繁華盛景,曹寅還在世時,連胤禛兄弟們見了都要恭敬執禮,所以從皇室宗親、朝中官員到山野百姓,無不深知曹家的獨特榮寵地位,在種種大事上唯其馬首是瞻。只是,曹寅早在康熙四十幾年時,就向康熙說過“八阿哥人品貴重,深肖皇上”,死前還著力推舉“八阿哥堪為太子”……一言蔽之,是個不折不扣的“八爺黨”。

  一眼掃去,殿內眾人無不默然變色,顯然,上至太后,下到小宮監,每個人心裡都很明白這是為什麼,以及,這意味著什麼。

  允禵這齣戲也算演到絕妙了,妙就妙在其中大半是真的,連悲憤之情,也確可感到出自肺腑,這樣,夾雜其中的假話、假意,就完全無人懷疑。

  他自己顯然也很滿意這個效果,看看眾人沉默的臉色,換了個悲慼的語氣:“太后,他在做什麼,您都看見了,您也知道,現在宮內宮外無不流言紛飛,說原本是……所以他一登基就全城戒嚴,所以他最後讓他那個狗奴才叫狗兒的,只給我十萬大軍每次供應三天的糧草,十萬雄兵困在關外,卻被年羹堯帶著三千人在後面逼著我獨身連夜回京,連我身邊這麼一個說話的人兒都搶了去……額娘你想想你十四兒的處境,現在就算我再韜光養晦,外間流言卻難止,他終會……除了我這個禍根的!”

  “不……禵兒你在說什麼糊塗話呀?不會的!”太后之前臉色慢慢地有些發青,好像是呼吸不暢的樣子,聽到這裡已經是老淚縱橫。

  “額娘!我原本就不想做什麼皇帝,西邊又有叛亂了,只要讓我帶著凌兒,胤禵願和九哥一起流放,仍回西寧去,浪跡天涯,戰死疆場,馬革裹尸,也比不明不白冤死在他手上強啊!”

  這些話要表達的意思是很在情在理的,不要說太后,連我這個旁人也聽得悚然動容。只是,仍想通過太后施壓,讓他回去帶兵,足見其復起的野心未泯。

  太后現在已經完全被她小兒子的一番言語揉搓成一個手足無措的母親,抹了一陣淚,先示意後宮女眷們走。

  香風陣陣,從我身邊踩著花盆底兒至少過了有十個女人,這奪夫之恨可恨得緊了,胤禛不多的後宮妃嬪居然來得這麼齊——不要以為我不在意就是一點不放在心上,他的那拉氏、鈕鈷祿氏、年氏、馬氏、齊氏……我可都已經能數上來了。

  她們走後,太后才想起我:“叫她外面跪著去。”

  被太監催著,腳卻有些麻,險些沒能站起來,允禵眼見太后被自己說服,態度鬆動了,一下又變成了一個孝子,跪在母親面前執手輕喚,哪還想得起來剛才對我裝的痴情形象?苦笑一下,軟著膝蓋移到外頭接著罰跪去了。

  春寒料峭,黑心太監又指給我一個偏殿與正殿之間走道的地方,跪在冷硬光滑的冰一樣的青磚地上,北方本來就風大,穿堂風一刮,跪也不容易跪穩,搖搖晃晃了一陣,只好悄悄把手藏在袖子裡撐著些地,人很快就凍僵了。

  朝會已經結束了,但按照我多日“聽政”的經驗總結,胤禛應該還在忙著留下來幾個上書房大臣寫旨並敦促實施,不太可能指望他很快發現然後來解救我,但我還是滿知足的,身在京城、皇宮,身處眾人權力與愛憎的漩渦,沒有過幾天甚至幾年才被人在什麼井裡發現屍體已經是很好的待遇了。

  胡思亂想抗著寒風,突然一個小太監踏出殿門左右看看,然後匆匆跑過來,從袖子裡往我膝蓋下塞個軟墊,小聲說:“秦主管已經去稟報皇上了,主子忍著點兒……”

  話音還沒落人已經走了,鬼祟而伶俐,倒好笑的,雖然不知道哪裡又有一個“秦主管”,但迅速把膝蓋移動到軟墊上,頓時又覺得可以忍受上一陣子了。

  沒忍多久,允禵出來了,抬頭正好看見他陰著臉想著心事,但嘴角是有一絲笑意的,他們母子的密謀顯然作出了什麼對他有利的決定。

  允禵站在門口想了一小會兒,又邁步似乎要走了,左右看看時才發現一旁還有個我,這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踱著步子過來,慢慢說道:“哪個黑心宮人眼色也不會看,把個皇上眼前的大紅人兒放在風口上凍著,你腳確實不好受凍的,起來吧。”

  “這跪,是奉了太后之命的,謝十四爺好意。”我不動。

  “哦?凌兒惱了?呵呵……走吧,別倔著了,你如今在深宮裡頭,四哥又不讓我進,見也見不著的,難得瞧見一次,總不能放你在這跪著不管吧。”

  “這麼說來,還真對不起十四爺一番好意了,連九爺都能不止一次地到養心殿來,進前後殿如入無人之境,十四爺真是費心了。”

  “哦?”他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八哥九哥自然不同,只是他們也不提攜一下我這個弟弟,倒真要去問問他們了。你還跪著說話?我可不敢當。再者,怎麼說,你腳上的傷也是我親手調理的,要是又凍壞了,不是糟蹋了我那麼多日子的辛苦?”

  一想起那大半年時間裡,他每天不嫌藥膏之髒污,換包紮之麻煩,直到治好傷為止,我立刻心軟了,當時那傷若不是落在他手裡,後果堪虞。不論出於什麼目的,他對我有過很大的幫助,的確是有恩於我的。

  “十四爺,說起我受傷那些日子,若沒有你照料和療傷,真是不堪設想,感激之意,長存於心。眼下這些事情,凌兒都瞧在眼裡,我以雙腳發誓,真心奉勸十四爺一句:不要讓人給利用了。”

  允禵低頭看看我:“你是說八哥、九哥?”

  “不管是誰,對皇上的登基不滿和意外的,絕不止您一個人,但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把你十四爺推出來做那個與皇上直接對立的人,為什麼?這不是您策劃的吧?您只知道被這些人的傳言煽動起憤怒,有沒有想過這些話頭為什麼流傳這麼快?宮內秘聞竟為街頭巷尾所熟知,說得好像那些小民都曾親眼得見一樣真?”

  “哼……那是因為這都是真的,如此駭人聽聞,自然傳得快。”

  “十四爺,在西寧我就曾笑過你,總想著一件事,快要走火入魔了,現在一看,可不是的?你已經被心裡頭的恨蒙了眼。且不說別的,你三天兩頭這麼來鬧著太后,眼看太后身體也不好,為著你,自然要與皇上慪氣,皇上更是個剛毅的性子,想定了的事情,軟硬不吃,這麼下去,太后還不早晚會氣壞?正如剛才我在裡頭說的:要是太后有個什麼,你還能找誰去?”

  他背著手往遠處看了一陣,才說:“這麼說來,我就該對他俯首稱臣,從此拚命韜光養晦,做個逍遙王爺?……你還是在為四哥做說客。”

  “不,十四爺,凌兒十年前就這麼對您說過:願策馬仗劍,優遊山河,我敬十四爺是君子,不願見到十四爺……歧路窮途。”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7:56
三十

  “歧路?窮途?呵……這十年看下來,你還不知道?就我們兄弟,生來就沒個回頭路,連四哥也是。就算我肯罷手,四哥能罷得了手嗎?”

  看著他好整以暇地偏頭看看我,重又掛上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明知了自己的高貴身份才越顯得低調親切的笑容,似乎在問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無言以對。

  “但你說得也是,太后有年紀了,身子也不好,只是,就算我不來,太后又能多安寧呢?……倒是你這件事兒,算我想岔了,連累你沒意思的,我去讓額娘收回就是,你放心,今後我不會再提。”

  現在才說這個,還有什麼用?關於胤禛的謠言中,好色、連兄弟的女人都不放過這一條已成眾口鑠金,而我,永遠都不可能幻想在後宮中擁有什麼清白的聲譽了。這於事無補的安慰,他也許只是為了對得起我給他的“君子”之稱。

  允禵示意他的隨身太監扶我起來,頗費了一點時間才扶我走到柱子邊站穩,容珍那奴才早就不知哪兒去了。

  剛站定,允禵已經慢慢走到正殿前第一道儀門處,就響起“皇上駕到”的通稟聲,他的背影立刻僵硬了,雙腳站定,卻絲毫不移動佔著正中間大道的位置,那姿態警惕敏感,讓人聯想起野獸在即將對敵時毛髮豎起、蓄勢待發的樣子。

  胤禛很快就出現在視線中,神色疲乏,身後只跟了李德全,看見他的十四弟擋在路中間也沒有停下匆匆的腳步。兄弟二人眼神各自正視前方,胤禛從允禵身邊擦肩而過的瞬間,氣氛緊張如白刃相見,彷彿他們之間的空氣裡有看不見的火花迸閃。

  胤禛直接去見太后了,允禵走了,我回到養心殿,幾個老女人居然在那裡“視察”,商量著如何“收拾”後殿,以便過兩天就讓皇后和年妃搬進來住,領著她們的正是容珍。

  既然她們視我為透明物,我也不用跟她們客氣,自己坐了下來倒杯茶喝,一邊想著,沒想到胤禛和允禵兄弟兩個關係居然已經緊張到這樣子,就是和最大仇恨的“皇八弟”,表面上也是和和睦睦的兄弟友愛景象呢。還有這一去見太后,正撞上太后被允禵軟硬兼施煽動起的氣頭上,怎麼能好好說話呢?

  那幾個老嬤嬤大概是宮裡有些資格的,容珍對她們之恭敬,比對我這個主子更甚,看到我不動聲色,她們幾個偏偏就往我西暖閣來轉。正在聒噪,小太監又報“秦公公到”,一見之下,果然是胤禛帶著見過一次的敬事房總管秦順兒,聽說在胤禛登基之前就很“忠心稱首”的。

  宮內奴才,最得勢的說起來是離皇帝最近的六宮都太監,人稱的總管太監,李德全現在的官職。但官差兩品的敬事房總管太監,卻是在勢利的後宮中更炙手可熱的位置,不但後宮起居飲食都由他們經手,還可執掌宮女太監的生殺,甚至一些不得寵的妃嬪的處置,也是由敬事房直接負責。比如主子說打五十大板,剩下的也就不太在意了。不到五十大板就直接將人打死,還是被打完五十大板的人卻還能起身直接去做事,時常全憑敬事房太監的意思。

  這下熱鬧了,秦順兒隔簾向我磕頭請安,這邊卻是幾個奴才在我身邊對我視若無物。畢竟是老人兒了,尷尬一陣,幾位嬤嬤笑嘻嘻地出去和秦順兒客氣起來,向他解釋起了來意,反倒沒了我什麼事。秦順兒和她們也很客氣,執禮甚恭,但一說到“收拾西暖閣”,就公事公辦地向她們交代道,這裡是皇上欽點的居所,佈置都是按皇上意思,連一根線也是皇上看了才能進來的,若“收拾壞了”,恐怕皇上不會高興。

  慢慢地氣氛有些僵持,說到底她們代表的是太后的意思,放不下架子,最後妥協的結果是,秦順兒親自陪著她們“先看看”,再回去向主子討主意定奪。

  宮女打起簾子,我微笑目視秦順兒微微點頭,感謝他剛才在慈寧宮的照顧,此時也不便說話,他又恭垂雙手一躬身,才隨嬤嬤們進來。

  隨便轉了一圈以示完成任務後,她們由秦順兒送著往外走,客套間還不甘心地說著:“咱們回去稟報太后老佛爺,看她老人家的意思,不過這幾天吧,皇后娘娘必定是要搬過來的……”

  “朕還沒冊封皇后呢,哪兒來的皇后娘娘啊?”

  還是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話有用,眾人如聞晴天霹靂,立刻噤聲跪下,參差不齊地磕頭呼“萬歲”。

  我也連忙迎出去,胤禛臉色比剛去慈寧宮時更差,險峰峻崖後黑沉沉地孕育著一場暴風雨是什麼情景?相信眾人都感受到了這平靜語氣下的“低氣壓”。

  結結巴巴的嬤嬤們說不清楚,秦順兒幫著簡單地解釋了一下,胤禛似聽非聽的,踱到我剛才坐的西暖閣外間窗下,拿起茶杯就著我喝剩的茶要喝,我連忙伸手捂了一下,水已經涼了,於是輕輕把杯子從他手上取下來,示意身後的容珍去換熱茶。

  “哐啷”一聲,胤禛把手邊的杯盞往地上一掃,全殿人連我在內無不嚇得渾身一震。

  “朕忙了半天下來,連口熱茶也沒得喝!倒有一群奴才在朕住得好好的西暖閣指指點點?嗯?誰給你們的膽兒?!你們也想讓朕在紫禁城住不安穩?”

  胤禛在太后那一定碰了不小的釘子,此時生硬陰冷的語氣裡有隱忍的怒火未消,幾個嬤嬤嚇得呆了,伏在地上只知道磕頭求饒,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容珍雙膝一軟也跪了下去,乾脆抖抖地爬在地上去撿碎瓷片。

  胤禛氣得無話可說,又騰地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步,因為嬤嬤們剛看過,幾進內室的簾子都還沒有放下來,他隨步邊走邊看著,好像還在想什麼,站在大座鏡旁邊,突然停住了,朝裡面指著:“誰把朕囑咐掛上去的畫兒弄壞了?”

  裡面只有一幅畫,就是鄔先生所作,那幅踏雪賞梅的,我也過去一看,只是畫掛得歪了、畫紙有些細小的褶皺而已,可能是打掃清潔的宮人疏忽也不一定,他這是心情不好拿事情發作嗎?我還從沒見過他這樣子,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好,他已經朝身後一揮手:“跟你們怎麼交代的?掌嘴!”

  眾人還在發愣,他轉身又指著秦順兒:“你在敬事房就是這麼當差的?掌刑太監呢?還不給朕把這幾個眼裡沒王法的刁奴拖下去掌嘴?”

  這才反應過來的幾個老嬤嬤立時哀叫連天,求饒一片,隱隱聽見有人在說“太后”的字樣。

  “有多叫一聲的,即多掌十下!還敢在朕跟前稱太后?朕倒要問問你們怎麼服侍的?竟讓閒雜人等天天鬧得太后寢食不安!太后要是有個什麼,朕拿你們殉葬!”

  秦順兒看看胤禛臉色,往身後一揮手,幾個太監進來把老嬤嬤們往外拖時,胤禛手指往地下一點:“還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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