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呵呵,給三嬸見禮了,胤禟哪能受您的禮啊?都是一家人,時常見的,親戚家可不能越走越生疏了您說是吧?”
知道是他,我更沒再抬頭多看一眼,聽他說話時原地愣了兩秒,估摸著是不是也該請個安行個禮再說。
“塵歸塵,土歸土,只是這大雪蓋住了,一時還分不清哪是塵,哪是土,生而創雄圖霸業,身後千載青史留名,也不見得成空……凌兒,雪後初晴,這青石板路滑得很,還是先顧著你腳下,來……”
馬蹄袖下白皙修長的五指向我眼前伸出,他手掌上幾道糾纏的命運線都清晰可見,這雙手,居然也在很久以前的春天里拉過我,走在碧波煙柳間……這耳邊的話說得卻大有深意,哪裡還是那個任性嬌縱的少年?
藏在斗篷底下的手空空捏起來,終究沒有看他,避到一邊獨自先進了門,殿內幾個小太監正七手八腳給他沏茶、備暖爐,一個小太監剛從後面搬了個小綠銅鼎過來,低頭沒見我已進殿,一頭走一頭諂媚地笑道:“九爺,屋裡頭炭燒得悶氣,這龍涎香還算用得……哎呀!主子回來了!給裕親王福晉請安!”
小太監丟了東西趴下來磕頭,古董三足鼎斑駁銅綠間馨香吐瑞輕煙裊裊,我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後殿裡的人,能在“主子”們眼前服侍的宮女太監數十,我只認得幾個,就算嚴苛精細如胤禛,入主這紫禁城才不到兩個月,要清理“八爺黨”滲透多年的勢力談何容易?臥榻之旁,豈容他人?由此推之,北京城裡也是如此,再遠些,全國的官員也是如此,他們的勢力在一天,胤禛的權力就一天不能得到真正實施,一個命令得不到人們遵循聽從的皇帝還算什麼皇帝?他們兄弟中的任何一個人登基,都不可能容忍這種情形出現……一切都早已注定了的。
“三嬸別奇怪,大禮已畢,我是從養心門過來的。”
默然坐下,阿依朵收回正奇怪往外頭東面張望的目光,打量一下我和胤禟,繼續好奇:“九爺怎麼有空往這裡轉來啊?”
“呵……早就想來走走了,只是不得空兒。凌兒回來是那天夜裡吧?在月華門前頭和十三弟說話的。”
那一晚,他居然正好就看見了?我不置可否。
“……然後就聽說十四弟回來了,可不就是了嗎?你身上那件銀貂氅還是我親手挑了,著人送去西寧的,昭君套上拿孔雀毛壓金線編的花樣子最襯銀貂風毛領,也只有凌兒配穿的……那時我想著凌兒一定累了,也不好打擾你和十三弟說話……可惜這些天裡外事務忙的,養心殿這麼近,竟一直沒得空兒過來。”
阿依朵總算覺出了不對,走到我身邊坐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既說到那些東西,那銀貂氅好像換下後還被宮女收起來了,我不能不說話:“在西寧時,承蒙九爺多方照顧,應用物什不說,那廚子、大夫,實在是難得的……難得九爺這份心,凌兒無端愧受,惶恐不已……”
說著起身匆匆福了福,胤禟伸手要扶我,但我比他快一步,仍退回來端正坐好了,只見他的靴子還保持著向前走的姿勢,尷尬地停在中間。
“呵……這份心,若不能讓你體諒,就不算難得。豈止不難得?簡直一文不值!”他也不坐了,乾脆隨意踱著步,邊走邊揮手示意所有的宮女太監出去,他還看了看阿依朵,可惜阿依朵臉皮之厚,豈受他這點眼神影響?仍然坐得好好的,沒有一點打算迴避的意思,反而還拉著我的手放到她膝蓋上。
“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只是眼下有件事,我那皇上四哥怕是不會向你提起,十三弟恐怕還不知道……凌兒,我雖沒有多少日子和你在一起,但我自認是知你的,如果真有什麼不好,或許這紫禁城也留不住你……”胤禟笑笑,沒有在乎阿依朵在場,自顧說起來。
“九爺,你這到底是要說什麼啊?”阿依朵問道,這話別說她聽得一頭霧水,連我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胤禟一個轉身瀟灑地坐到鵝黃錦袱上隨便遮了白布罩靠背的坐榻上,氣定神閒地看著我:“昨兒個下午,大夥兒隨皇上奉安皇太后進慈寧宮,用過了午膳,皇上帶著兩位理政王大臣辦事兒走了,為著十四弟心裡不痛快,太后留了他一陣,給十四弟發發牢騷,正好我們其他兄弟都在,十四弟說了些什麼,別的倒還罷了,有一條:十四弟說他身邊就一個能說話的人兒,隨他在西寧前線吃累受怕同甘共苦,最是貼心的,一回京城就讓四哥搶了進宮……太后她老人家也是個明白人,十四弟說那篡位什麼的混賬話,太后自然是要訓斥的,只是這一件,讓太后很是聽不過去啊。”
“同甘共苦”、“貼心”?這樣是非不分、黑白顛倒的謊言虧得胤禵怎麼想出來的?胤禟說到“十四弟”,我就知道不好,聽到後來,連氣也不覺得了,只知道低頭瞪著腳底下雙龍戲珠的地毯上那顆“珠”發愣。
“凌兒!你的手在抖……不要怕!大不了和我回草原去!”阿依朵義憤填膺,“為人家的混賬話氣壞自己最不值得了!”
動輒就是回草原——我為阿依朵的深知自己屬於哪裡而笑,又因此為自己可悲。
“阿依朵,你放心,我不怕,也不氣,只是……外頭晴天化雪,冷得厲害。”
“凌兒!”阿依朵還要說話,胤禟叫了我一聲,走到我面前,“如今,不是當日了,你不會有事的。”
“如今”不是“當日”?我抬頭看著他。
“十四弟心裡不痛快是有的,十萬大軍已被年羹堯接管,皇上還下旨說親、郡王俱賜封號,所以便於稱謂也,至“十四王”之稱,國家並無此例,嗣後,凡無封號諸王、貝勒等,在諸臣章奏內應直稱其名,若再如前稱號,斷然不可。“①他如今又只是個‘十四貝子’了,眼瞅著的金鑾殿……這個氣如何了得?呵呵……他不過是急紅了眼,沒處出氣,不想讓咱們皇上好過,誰不知道?皇上豈有不明白的?”
這道理誰都明白,但中國三千年王朝史書翻遍,後宮謠言意味著什麼還用說嗎?太后畢竟也是個女人,小兒子說的話,哪個做母親的多少不信幾分?何況……我還是個有“前科”的人,十年一番輾轉,可謂“來歷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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