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44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30
四十

  蘭香突然興沖沖地從後面出現,拉著我就往小樓外的湖邊走,她嘴裡在說著什麼,我一句也聽不見,不過看她的意思,一定是看熱鬧了。於是還有幾個女孩子也好奇地隨我們出來——反正不遠,就是從樓的另一邊出來而已,如果有事立刻就能看到。

  我舒服地站在鬆軟的湖邊淺草裡,原來從這裡往側前方走一點,躲在粗壯的樹幹和柱子後面,可以看到戲台高高的側面,我們想看的當然不是戲台了。戲台下面,特別是對面坐著的人,才是女孩子們,包括我好奇的對象。

  戲台對面環繞著一圈兒三面二層樓閣,樓和戲台之間的天井裡黑壓壓一片人頭,說黑壓壓,其實還不對,因為他們都戴著官帽,各種我不認識的頂戴此時真是翎頂輝煌,密密麻麻擠在一個個大圓桌後面,此時看戲的不多,拿眼睛四處亂溜的、前前後後交頭接耳說話的倒是不少。

  其實最顯眼的,是二樓正中間向兩邊掀起的一道長長的明黃軟簾,隱約可以看到軟簾後兩邊各站著一個太監服色的人,軟簾後面應該就是良妃的位置了——她的位置似乎坐得很深,從我們這麼遠看過去,也只能看到兩排侍女,卻看不到她,想必這也是禮儀上的精心安排吧。

  在良妃的位置兩邊,阿哥們似乎是圍坐在一個個小桌子旁邊,從我們這低處只能看到他們肩膀以上的樣子,連表情也看不真切。我第一眼就看到胤禛,坐在隔開良妃的簾子的右手邊,這張桌子有三個人圍坐,除了胤禛,另外兩個應該就是二阿哥和三阿哥了,因為他們明顯年長一些,大阿哥已經被圈禁了,他們就是最年長的幾個阿哥。和他們隔了一張桌子,才看到十三阿哥胤祥。同樣格局的良妃左手邊,第一張桌子就是胤禟、胤誐、胤禵這三個死黨,胤禩就在他們旁邊一桌。除了這些人,其他的我知道一定是他們兄弟,但都沒見過,不認識。不過那個在最邊上坐著,身後還緊跟著兩個老媽子的小孩子,應該是現在最小的十七阿哥吧。

  二樓兩翼同樣掛著軟簾,只是一般的珠簾,簾子後面,可以看到各福晉女眷同樣圍坐在小桌子旁,一個個花枝招展,頭上的“兩把頭兒”裝滿沉甸甸亮閃閃的珠玉首飾——真替她們累。

  而在一樓,一溜兒小圓桌後面坐著的都是大臣,正中間最顯眼的一桌只坐著兩個中年人,可以看到他們官服上方形補子裡的圖案是一隻白鶴,想必就是張廷玉和馬齊了,沿他們兩旁坐的,應該也是品級較高的一些重臣。

  除了這些人,各位阿哥、福晉、大人……的丫鬟小廝人數更多,還要稍微有頭有臉的才有資格捧著自家主子的東西站在四周各個不顯眼的角落。這麼下來,感覺這個地方現在裝了足有二三百人,還好這地方臨湖,綠樹碧水,視線開闊,空氣流通、清新,重要人物們的位置安排都高高在上,一片闊朗,還真是皇家才能辦出這樣的大手筆。

  感嘆了一陣,聽著第一回戲熱鬧喧天地結束了,大家又急忙轉回屋子——前頭選的戲牌子應該下來了。

  果然,第二場戲鑼鼓開場時,一個小太監送了牌子過來,一出《滿床芴》,一出《長生殿·春睡》,這《滿床芴》唱的是郭子儀子孫俱為朝廷高官,一家富貴的,《長生殿·春睡》是著名唱段了,唱的是楊貴妃美貌國色,海棠春睡,都是錦書她們的拿手好戲。一時間她們忙忙碌碌地準備起來。看著她們一個個裝扮起來,我一點忙都幫不上,又跑到外面湖邊,不想再看那百官群像,朝湖水發了一會兒呆,我沿湖向著戲台相反的方向走去。

  現在這邊很少有人路過,越來越遠的戲台鼓點和人聲喧囂在湖面上遠遠泛開,好像是一場夢裡的背景音樂。

  對著湖水發了一會兒呆,不敢走遠,又往回走,遠遠一個小廝在門口張望,一見我,連忙跑過來說:“哎呀!姑娘你去哪兒了?我們爺找你來了,四處都不在,急壞了……”

  我看他有點眼熟,但又想不起來究竟是誰家的,停住了問:“請問,你家主子是哪位爺?”

  “是我!”

  胤祥站在台階上樂呵呵地看著我。

  他一身皇子裝扮尊貴齊整,更顯得英俊挺拔,氣勢不凡,但我還是覺得親切——相比他那些哥哥,他真是可愛多了。我行了個禮,說:“十三爺你該坐在前頭的,怎麼跑到這後面來了?”

  他走出來,大大咧咧地說:“坐在那兒有什麼意思?老十比我還早出來”方便“呢,呵呵……走,隨我去轉轉,你們就在這兒候著。”

  沿著我剛才走的湖邊,他一邊走一邊問我:“什麼時候演你那新鮮的曲子?”

  跟他在一起,我輕鬆不少,笑著說:“我就不會出現了,但我花心思編了一曲舞,曲子新,舞也新,晚筵之後由錦書她們演,十三爺你可要做好準備哦,到時候不要流口水!”

  他又笑了:“這麼得意?那我們這些人今天能看到凌姑娘編的歌舞,不是好眼福?哈哈……不過你不演,又實在是可惜了。”

  他回頭看看,我們已經走得有一段距離了,四周空曠無人,才說:“你不露面也是好的,我估計四哥也是這個意思。老九的事我回去就聽說了,呵呵,你做得好!就憑他?以為天下好事兒都是他的?凌兒你,他也配得上?”

  聽他語氣,似乎對這個“老九”殊無好感,再怎麼說,九阿哥是皇阿哥,我不過是個沒身份的“奴婢”,怎麼會“配不上”?我有些詫異地看了看他,沒說話。

  “他自以為是個什麼東西!整天一副不瞧人的樣兒,自小仗著宜妃娘娘得勢,不就是能欺負我這沒娘的弟弟嗎?什麼好本事!我就看他不上,跟假惺惺的老八和草包老十在一起,能成個什麼氣候!我聽說你給他沒臉,他當時就惱了?你不知道,他到今天還是一副看什麼都不爽快的樣子,呵呵……凌兒你真出氣!”

  我愕然,好笑地看著這個十三阿哥,我根本沒有要給誰沒臉的意思啊,我已經儘量做到不能再委婉了,總不能就硬邦邦地說“不願意”吧。而且,後來我才想明白了,那天胤禛的做法,根本就是要逼我讓九阿哥死心,甚至……讓他覺得丟面子,從而恨我。想到這一層時,我為自己的將來被控制在這樣一個人手裡而打了個寒戰。但此時,我卻無從辯解。

  “十三爺,奴婢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那場面確是為難你,不過四哥也確是惱了,回去把你的抬籍文書都拿回來了——正白旗赫舍裡氏,房子也佈置得差不多了——就在書房側門對面一個小院兒……”

  我的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我不愛九阿哥,但這也不代表我愛胤禛啊,愛、平等、相知、尊重,這些根深蒂固的概念讓我怎麼以小妾的身份生活下去?我還清清楚楚記得新《婚姻法》的條文:“夫妻有相互忠誠的義務。”但我卻要從此在那一圈紅牆裡,計算著怎麼去斗福晉和別的女人那冷冰冰的目光?

  他見我沒有跟上,詫異地轉身看我:“你怎麼了?還不知道?呵呵……害羞?”

  我艱難地抬起頭:“十三爺,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告訴四爺。”

  “什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30
四十一

  “喜歡一個女人,就一定要把她弄回去關起來嗎?哪怕自己已經有了一大家子女人?”

  他收了笑意,認真地想了想,才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這是聖人禮義,我們男子本來就該如此,納妻妾,廣生子嗣,是家族大事,你喜歡騎馬,喜歡出去玩,四哥自然會帶你去的,他那麼疼你。”

  什麼聖人!什麼禮義!我呆了半晌,憤然拂袖轉身往回去。

  “哎?你怎麼了?等等!”

  胤祥大步隨著急匆匆的我回到後台,我站在台階上,想了想,又誠懇地對他說:“請十三爺不要把今天這話告訴四爺!”

  他皺著眉看了我一會兒,說:“好吧。我要回去坐規矩了,等著看你編的好曲子!”

  等了一陣子,錦書幾個先下來了,照常有賞。又過了兩個唱段,晚筵時間到了。外面的主子們自然要轉移到最正式的地方設筵。我們這邊一會兒也有人送了飯過來,隨便吃了幾口,我就忙忙地幫她們收拾裝扮起來——把唱戲的油彩妝洗掉,重新化上歌舞時要用的淡妝,一個個娥眉微挑,眼泛橫波,紅唇欲滴,又穿上我們特別新做的舞衣,好一陣忙亂。

  眼看天色漸暗,庭院裡開始有丫鬟一隊隊地進來各處點燈,我知道他們又要過來了,再囑咐了一遍負責演奏的眾人,大家把各種樂器搬到戲台後面——這個才是真正的後台。

  天色已經變成深藍,院子裡兩層樓閣簷下四周高高地掛滿了大宮燈,地上也擺了大座燈,桌上都是明晃晃的燭台,照得如同白晝,一片流光溢彩繁華世界。

  我指揮著把向來用做給台上照明的座燈都取掉,又把做好的宮燈都取來放在靠戲台牆的地上,拿我們繩子牢牢繫了,從樑上扔過來,找好固定燈籠的柱子。忙亂一陣,又聽見遠遠傳過來肅場的巴掌聲,我們和還在台下襬燈的丫鬟們都慌忙退出來迴避。

  又是一陣喧鬧,不過這次聽起來比下午要輕鬆許多,這應該是酒足飯飽的效果。

  一個小太監飛跑下來,說:“娘娘說了,你們有什麼拿手的曲子,揀有意思的演一出,不要那些老沒意思小家子氣的,演好了有賞。”

  把這個“賞”字拖得長長的,他瞥我們一眼,又一溜煙兒跑回去了。

  之前誇的海口要拿出來實現了,我胸有成竹地把各種事宜快速想了一遍,再次檢查了錦書她們十二個人的服裝頭髮。此時所有的人,連錦書她們都看著我,我產生了一種當導演的滿足感,對錦書笑道:“過會兒恐怕滿地都是‘大人’們掉下來的眼珠子。”說得她們都是一笑,這才點點頭對眾人說,“就照我們平日排的,大家用心吧。”

  第十六章 驚豔

  此時深藍天幕低垂在湖面上,遠處低低地掛著一彎上弦月,又溫柔地倒映在湖水中。戲台下眾人不經意地嗑著瓜子喝茶聊天,此時戲台沒有燈,一片陰暗,燈光下的他們就被看得分外清楚。我站在戲台一邊的布簾子後,從縫隙裡往對面二樓看。此時胤禩正賠笑著恭敬地和明黃簾子裡的人說話,陰沉沉的胤禟拿著杯子不知是在灌茶還是酒,還不時往這邊瞟一眼,胤誐則在不知朝著哪兒傻笑。正看著,胤禛突然朝這邊投過來一眼,銳利的目光好像直接穿過了這薄薄的布簾,嚇得我連忙轉身靠在牆上。

  早安排好的丫鬟們已經把十幾盞蓮花座燈放到戲台四周,這是我們仿造江南“放燈節”時常做的蓮花燈做的,只是做得更大一些,再像座燈一樣在下面加上和戲台一樣高的木製座台。

  眼見戲台被一朵朵蓮花簇擁,人們好奇地把目光投了過來。我也不顧去分辨和觀察這些目光了,蓮花燈一盞一盞被點起,本被外面明亮的燈光反襯得一片黑暗的舞台,突然泛起了柔和的光芒,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就像不遠處月光下的湖面,蓮花亭亭,我們放在蠟燭中的香料散發出陣陣清香,在空氣裡悠悠散開。

  人們已經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我連忙回身示意。最擅長吹笛的樂手悠然橫笛,一絲清越的笛聲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一絲一絲在夜空中飄蕩,只細細地迂迴環繞。透過布簾縫隙,我看到已經有不太沉得住氣的人在詫異地四處張望尋找。一片散漫的場面漸漸靜了下來,本來正在說話的人也停了,側耳細聽。

  見這一步的效果達到,我向錦書示意,於是她帶頭,十二個女孩子輕輕、悄悄地碎步走出。我滿意地看著她們在舞台正中朦朧的光線中擺出一個個凝固的姿態,好像敦煌壁畫裡的飛天。

  本來正在努力動用耳朵的人們又突然睜大了眼睛。

  她們的造型的確非常特別:頭上綰的是對於這個時代來說也非常“古裝”的高高的發髻,這是我仿造唐代仕女圖設計,讓她們研究著梳出來的,為的是與漢樂府風格相搭配。我特別叮囑,只要一頭烏油油的發髻,不要首飾,每個人頭上只要一支簡單的累絲攢花釵子,有一串兒珍珠隨著她們的舞動而晃蕩就足夠。

  與之相配的是她們穿的漢代古裝,在模糊的光線中顯得非常古樸厚重,讓她們凝固得更像廟裡的女神雕像。看似平凡的一身裝裹,料子卻是大氣華貴的錦緞,這是我特意堅持的要求——絕對不能用現在樂女們常穿的,流行的輕紗舞衣,那樣太輕佻,就完全不能顯示出這支古樂府神話般厚重典雅的感覺了。

  眼看已經有人在座位上往前傾,努力想湊近些看清楚。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我又轉身示意。

  此時,編鐘、磬、鼓齊鳴,這音樂儼然是清朝祭祀時才用的遠古莊重曲風。同時亮起的是簡潔大氣的木框宮燈,由我們在牆後點燃,一盞盞拉著從牆後緩緩升起,懸掛在錦書她們身後上方。漸漸升起的明亮燈光下,她們身上的衣裙質地泛出流動的光,一身純白錦緞漢服,裹著同樣質地寬寬的大紅腰帶,纖腰如束。

  終於看清楚她們的一瞬間,台下的人又是一片詫異,看看台上這群古裝素裹,微抬蓮足,雙手捧心的嬌俏佳人,聽著這似乎完全不搭調的嚴肅音樂,一個個都滿臉糊塗。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呵呵(而且錦書她們已經凝固至少十五秒了,很累的),我滿意地笑著,又轉身示意。笛聲頓時消失,“正常”的音樂隨之全部響起,絲竹聲中,一群廟裡神女般的女子在蓮花簇擁中款款舞起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31
四十二

  燈光剛亮起時,我竊笑著看了看幾個坐在戲台前張大嘴的“大人”,滿意地看著這群被我成功“包裝”的女孩子。要知道,台下坐的這些滿清貴族,朝廷重臣,平日看慣了穿著水桶一樣掩蓋身段的旗袍,因為踩了“花盆底兒”而不得不走路挺胸凸肚的旗人女子,現在乍然看到這樣一群漢裝緊裹著妖嬈身姿的女子,儼然從屈原宋玉詩賦中走出的洛神仙子,豈是一個“驚豔”了得?

  最妙的是,厚重質感的錦緞穿在這群嬌小的江南女子身上,怯怯的弱不勝衣,此時舞動起來,發現她們的衣襟斜斜裹著單薄的肩膀,似露非露,誘得人心裡直癢癢的想看更多——可那衣襟偏偏又總不掉下來。

  正在心癢難熬的時候,編鐘、磬、鼓卻時不時在音樂中響起,古樸悠長,典雅高貴,又像在對這群垂涎三尺的男人們宣示,這是一群九天仙子,洛神女媧,你們凡夫俗子休想染指!這種欲求而不得的感覺,就是我幻想她們舞蹈時能達到的最終效果。

  我又看了看遠遠坐在二樓上張大了嘴,表情像在做夢的十阿哥一眼,終於忍不住得意地笑了。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台上,真是比聚光燈更有效。可是胤禟看上去很不一樣,他直勾勾地看看台上,轉頭灌一口,又看一眼,又灌一口……在所有被吸引得認真看著戲台的人中間顯得非常奇怪。他那樣喝的,是酒嗎?

  已經能看到台下周圍站的小廝們在悄悄地擦口水了,錦書她們才齊聲吟唱: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舞姿就完全是錦書編的了,這是她的“專業”,到底不同:看似簡單,卻是最細微的聳肩、扭腰、邁著碎步撒嬌般一擰身子,再回頭緩緩遞出水袖,勾魂奪魄。

  這曲子裡面的典故,是一千多年前的美人如玉,君王深情。曲中的佳人,也是詞作者漢宮廷樂師李延年的妹妹,漢武帝李夫人去世後,漢武帝思念欲絕,將李夫人以皇后禮安葬,命畫師將她的像畫下來掛在甘泉宮,自作悼詞一首,名《落葉哀蟬曲》,其詞曰:“羅袂兮無聲,玉墀兮塵生。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於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寧?”直至其年老體衰,這思念竟從未絕斷,召來方士,讓他在宮中設壇招魂,祈求能再與佳人魂魄相會。求之不得,黯然失魂,終於有人為安聖心,設帷幕,晚上點燈燭,請武帝在帳帷裡觀望,搖晃燭影中,隱約的身影翩然而至,卻又徐徐遠去。武帝痴痴地看著那個仿如李夫人的身影,淒然寫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來遲。”

  當年在《史記》與《漢書》讀到招魂這個典故時,我悠然神往,為之神馳。那到底是怎樣絕世容顏,令漢武帝這樣睥睨天下的一代雄主生死難離?白居易曾有詩《李夫人》云:

  傷心不獨漢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

  君不見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傷盛姬。

  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嵬坡下念貴妃。

  縱令妍姿豔質化為土,此恨長在無銷期。

  但那“遺世而獨立”的淒清高潔,求而不得之美,千古之下只李夫人一人而已。

  我正是把對這個良妃娘娘與康熙之間的所有美好想像傾注在這歌舞裡,才有了這個本應該被我認為太肉麻的創意。望著高台上的明黃軟簾,我真的很想知道良妃此時的容顏和表情。

  對於其他人來說,這個典故,在民間雖只是神話,但以他們應有的學識,該是耳熟能詳。此時這裡面的意味,一邊是古時的莊嚴古雅,一邊卻又有眼前美人在無限誘惑,不怪他們神情疑惑。

  眼看有幾個“大人”合不攏的嘴要流口水了,第一遍結束,其他女孩子變換隊形,邊舞邊將錦書簇擁在中間。

  錦書在舞台中央翩然起舞,原本就是唱戲的嗓音清越高亢。第一遍合唱悠揚婉轉,第二遍錦書獨唱,一開口卻是哀怨動人,彷彿是洛神寂寞的傾訴。

  我也已經看得入神了,沒有再顧得及看台下觀眾的表情,自己先看了個呆。

  還好丫鬟們沒有忘記該做的事,早已捧著一排銅鏡悄悄蹲到台下,把檯子周圍的蓮花燈光從台下向上反射。突然就有許多束耀眼燈光聚集在舞台中心的錦書身上,錦書在這光芒中起舞,就像一朵正在盛開的蓮花。

  我腦中突然浮現出《洛神賦》: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休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原來真有這樣的美人!原來曹植此賦,並不是憑空猜象……

  ……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本來應該胸有成竹的我,還是被她感動了。

  悠遠的歌聲漸止,耀眼的光芒消失在天際(銅鏡不是一下取走,而是將方向漸漸調整,把光束向上升至看不見的天空,再取走),她們重新凝固成一群飛天般的雕像。小廝們把掛在上方的燈籠重又輕輕放回牆後來,舞台上又回覆成幽暗的蓮花池。

  音樂聲也漸止,只有如泣如訴的笛聲還在黑暗中婉轉了。美人兒們突然嫣然一笑,在看不清的昏暗中,聽不清的低低的隨笛聲哼唱著什麼,輕俏轉到台邊,每人捧起一朵發光的蓮花,分成兩行悠悠消失。

  舞台重回一片黑暗,剛才的一切就像洛神已然離去,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

  終於,笛聲細細的也漸行漸遠,直至低不可聞。

  我呆呆地看著第一個進來,捧著蓮花,笑得比花還美的錦書。她卻“撲哧”一笑,向身後示意。從丫鬟撩起讓她們回來的簾子後面往外看,我一眼就看到下面人群中一隻向前伸出想抓住什麼的手,此時尷尬地正停在半空。

  這位可憐的大人,美人兒們回到天上去了,你能抓住嗎?

  我也忍不住地小聲笑起來。

  一旁的丫鬟們一邊忙著接過、吹熄一盞盞蓮花燈,一邊也哧哧低笑著。

  舞台上的燈光消失後,觀眾們就被看得分外清楚,他們一個個彷彿變成了泥塑木雕,院子裡安靜無比,好像魂魄暫時都被這絕代佳人攝走了。離得近的幾處桌子周圍,人們枯坐著不動,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們的悵然若失。但此時人人都在注視這什麼都沒有了的戲台,我已經不敢再去簾子邊窺視二樓上那些真正的“主子”們了。不過也不難想像他們的表情,比如十阿哥……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31
四十三

  錦書拉著還在忍不住發笑的我,說:“這是我跳過的最美的曲子!凌兒,你編得太美了。”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欣賞之情,看著她,忍不住摸摸她汗濕的鬢髮,說:“不,錦書,是你太美了。”

  外面持續的寂靜終於開始動搖了。先是竊竊私語,然後迅速膨脹,聲浪越來越大,有人開始哄然叫起好來。我們還在開心地低聲說話,突然幾個小廝模樣的人從後台側門激動地往裡面探頭探腦,嚇得我們裡面的小廝慌忙把他們推出去,大家也緊張起來,護著這十二個不應該再被看見的美女回到戲台後的小樓裡。

  還要去搬樂器燈籠等一堆東西,一個太監匆匆跑過來,後面還跟著幾個丫鬟,手裡都托著托盤,盤上用明黃絲綢蓋著。他們也都在好奇地上下打量錦書她們。

  “娘娘有賞——”

  一屋子的人連忙跪下謝恩,接過兩個沉甸甸的盤子。

  正要起來,他又叫了:“廉親王有賞——”

  又接過四個沉甸甸的盤子。

  又想站起來,這位公公卻又說話了:“娘娘有話問錦書姑娘。”

  錦書連忙向前跪道:“奴婢在。”

  “娘娘很喜歡你們剛才的舞,說顯見是花了心思的。聽說姑娘已許給了九貝勒,娘娘甚慰,已經叮囑他好好待你。”

  錦書恭順地磕頭答到:“奴婢謝娘娘、廉親王、九貝勒大恩!”

  “娘娘還說,既然大人們都還沒看夠,就叫錦書姑娘揀自己喜歡的曲子,不拘什麼,再跳一曲。”

  “是!”

  傳過話,他們一邊往回走,幾個丫鬟還不時回頭看看,興奮地議論著什麼。

  錦書在原地呆了一秒鐘,站起來急切地轉身尋找我。在她看到我的那一秒,我已經知道她要跳什麼了,斷然說:“不行!”

  她皺眉哀求:“為什麼不行?娘娘說了不拘的嘛。”

  她的楚楚可憐對我也一樣有巨大的殺傷力,但我是為了她好:“一開始就說了這曲子不吉利,更何況是在這種場合?娘娘壽誕是大喜的事情,怎麼能唱這樣的歌呢?”

  “你忘了我說的了嗎?娘娘她說不定也喜歡葬花吟呢?”

  可能?那也不能拿生命去打賭啊!我急得直截了當地說:“不行!”

  “姐姐,你就讓我唱一次、跳一次自己喜歡的不行嗎?”她一點也不妥協。

  “哎呀你們不要爭了!外面娘娘她們多少人等著呢!再不準備來不及了!”幾個女孩子也著急起來,勸我們。

  錦書堅決地看著我:“我求姐姐為我彈琴!還有,我累了,再舞恐氣息不勻,請姐姐在簾後一起唱。”

  她從來沒有過這樣堅決的眼神,幾乎是命令的口氣。我嘆氣,既然不能阻止她,就幫她吧——要是降罪,我也好與她一起分擔——我現在才真正明白了關於“紅顏禍水”的說法,怎麼連可能要被治罪這麼嚴重的後果都明白了,我還心甘情願地幫她呢?禍水!禍水呀……

  我無奈地點點頭,她笑了,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又補了補妝。

  “檯子上還沒有燈呢?怎麼辦?”一個小廝跑來問我,我想了想,“就用剛才那些宮燈吧,仍拉起來掛到上頭去。”

  大家手忙腳亂地把一切打點妥當,我坐在戲台的簾子後面,面前擺著琴,還是我的意見,除了琴,就是剛才的笛子,不再用其他的樂器了。

  看著燈亮起,台下前後左右議論紛紛的人們又立刻注意到了這邊。

  燈剛掛上,笛聲和琴聲就響起。錦書掀起簾子的一剎那,外面立刻一片安靜,我甚至看到正前方的張廷玉和馬齊都從激動地討論中突然停下來,轉頭期待地看著錦書。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還是剛才那一身漢服的錦書突然高高甩起水袖,一出場就高難度地轉了幾個不同的圈,似乎一個少女在漫天飄落的花瓣中為它們驚心,一開口就唱得淒美哀傷。既然已經做了,就要做好!我也在錦書的影響下醞釀好了情緒,悵然而歌。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少女不忍地輾轉徘徊,在為它們心疼地控訴,這“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世界。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煞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31
四十四

  反覆徘徊無著,少女突然憤而躍起,又輕盈地落在舞台上,如是反覆,把一身雪白漢服和大紅腰帶舞得像正在掙紮著飄零的花瓣,叫人悚然心驚。她怨憤地向天請求: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她終於絕望了,那就替花好好收葬吧,埋下一座花冢,讓她們不用再在這骯髒的人世間被玷污: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她終於唱出了自己心中真正的哀悼: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我撥著弦,看著錦書早已不像在凡間的身影,不禁要怨吹笛子的樂人,怎麼把這曲子吹得如此淒豔絕倫?讓我陡然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似乎這是一首哀樂,我也在隨之長歌當哭——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而那個在台上飛舞的精靈只是一個透明的靈魂……

  音樂和歌唱都終於靜下來,錦書輕飄飄落在檯子正中間,任水袖從空中散落,自己只默默伏在檯子上長長地行了個跪禮,然後起身回頭便進來了。我連忙一把拉著她的手,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怕她會就這麼消失了……

  我們默默地站著,外面是一陣比剛才還長的寂靜。顯然,從佳人曲,到葬花吟,這突然的大喜大悲,而且都如此絕美,實在是給了人們不小的心理衝擊力。

  這次,最早發出聲音的居然是二樓正中掛著明黃軟簾的地方。我低頭從縫隙中看了看,連胤禩和胤禛他們那兩桌的六位阿哥,都在緊張地和明黃軟簾裡說什麼,我擔心地看看錦書,她卻一臉平靜。其他地方坐的“大人”們也都緊張地回頭觀望起來,一時氣氛好像凍結了。

  又過了一會,剛才那個小太監才在眾人疑問的眼神中匆匆跑過來,在外面就喊道:“娘娘叫錦書姑娘!快!”

  我驚恐地拉住錦書,果然要降罪了嗎?她卻輕輕地說:“姐姐放心,沒事的。”

  說著,飄然隨著那個太監出了後台,向對面觀戲樓走去。一路上,各色各樣的眼光都緊緊鎖在她的身上,我鄙夷地瞪了一眼某些色迷迷的目光,跌坐回琴前,默默無語等著那邊的消息。

  誰知還沒過半盞茶的時間,消息就來了,那個小太監已經滿臉油汗,比剛才更急地跑過來:“娘娘叫凌兒姑娘!”

  第十七章 良妃

  “娘娘叫凌兒姑娘!”

  周圍的人又都緊張地看著我。我也呆了一下,叫我做什麼?

  良妃不知道我這個人,別人應該也不會特意說起,那就是錦書說的了。如果是降罪,錦書一定會一個人承擔,那既然她說出我,應該不會是要降罪吧。

  這麼分析了一下,我穩穩神,想著各種可能出現的應答詞,默默地隨那位公公向對面走去。

  走到外面,上上下下、四面八方投來的各種眼光比剛才凝聚在錦書身上的還強烈。我明白,錦書的舞大家都是眼見了的,而我這個根本沒有出現過,都不知道是干什麼的丫鬟也突然被點到,的確很讓人奇怪。我只好儘量保持著儀態,低頭急步想穿過人群。

  可這時候我又突然想起,我還是素面朝天,脂粉未施——在這種場合下,是失禮的,罪名也可大可小。現在再回去是不可能了,我在原地踟躕了一下,只好求上天保佑良妃是個像她的封號一樣善良的女人了。

  走上二樓,最先感覺到一個人的強烈目光,微微抬頭,胤祥正滿臉欣賞地笑著向我豎起大拇指。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可是眼前更多道灼灼的目光——特別是胤禟的目光,又壓得我連忙低下頭。

  早有丫鬟打起明黃簾子,走進去,看見錦書站在下首靠欄杆處,低著頭看不到表情。另一邊的簾子外,同樣有好幾道目光穿過簾子落在我身上,我的直覺,那道最強烈的一定是胤禟。不敢抬頭看四周,我渾身不自在地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奴婢凌兒,叩見良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起來說話吧。”是一把低低的溫婉女聲。

  我站起來,微低著頭,把這裡大概打量了一下。這裡其實是一間很寬敞的屋子,屋子正北又有高台,前懸著明黃軟簾,裡面一定是良妃的座了——想必現在是要見我們閒雜人等了,才放下她面前的簾子的。簾子裡外都站著兩排太監宮女,他們的後面,就是隔開兩旁阿哥席位的明黃軟簾。

  我低頭猜想著為什麼要叫我,感覺她打量了我一下才說話:“你叫凌兒?是雍親王府上的?”

  “是。”

  “方才,是你在簾子後面唱這《葬花吟》?”

  “是。”

  “方才的歌兒,本宮聽進去了,這些奴才就大驚小怪的,誰規定壽日就不許人流淚的?本宮向來沒那些忌諱。可是二阿哥說,錦書作此哀音,是心存不良,不讓我好生過壽誕,要治她的罪。本宮想著,錦書這麼個人兒,實在是可憐見的,一則怕本宮走後,你們主子為難你們,二則,也實在是喜歡這歌兒,便叫了來問問。聽說,這歌兒是你作的?不要擔心,本宮不但不會治罪,還要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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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沒想到二阿哥這麼壞,居然連個奴才都不放過——我懷疑他根本是想讓胤禛難堪而已,為這差點害了錦書,還好良妃沒有追究。我緊張地衡量了一下左右兩邊這群阿哥們各懷心思的眼神。

  錦書這一下子,走得真險。可是我還是不敢完全相信良妃心裡沒計較,想著林黛玉,我小心地回答道:“回娘娘的話,這不是奴婢所作。這詩,是奴婢認識的一個金陵女子寫的,她和錦書一樣,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才華出眾,奴婢很是敬慕她。”

  “哦……看看你和錦書,便可以想見,那是個怎麼樣的人兒……她如今呢?可曾許得好人家?”

  “回娘娘的話……奴婢只知道……她十六歲去世了。”

  沉默了一小會,她感嘆。

  “原來,已經是花落人亡兩不知?……這詞果然是哀音……”

  嚇得我和錦書連忙又跪下來磕頭,她還是計較了?誰知她接著說道:“……你們兩個今後也不要唱了。聽本宮一句話,這詞兒雖氣韻脫俗,但太過寂寞高潔,恐遭造化所忌啊。你們女孩兒方才青春年華,須知哀由心生,到底不是有福的。今日本宮已替你們向雍親王和九貝勒討了個情兒,你們今後要好好作養自己,不可負了本宮這片心。”

  聽著這溫熱貼心的話,我和錦書不敢相信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連我們自己,都從沒有這樣為自己著想過。

  但謝恩只能是禮儀上的,我們的聲音有些發顫:“謝娘娘!奴婢們記住了!”

  “都起來說話,讓本宮好好看看你們。凌兒,本宮問你,既然這佳人曲和葬花吟都是你編的,為何你沒有與她們一道演?”

  “回娘娘話,錦書資質非凡,奴婢自慚形穢,不敢污了娘娘和各位主子的眼!”

  我感到她的目光突然專注地審視著我,我說完後,她的目光又向兩邊看了看,若有所思。

  “果然是個玻璃人兒……既要藏拙,又要為你家主子爭臉——真真難為你,今日還辦得這麼周全——方才聽錦書說這些曲子歌舞都是你編的,連各位阿哥爺都著實讚了你一番呢。編得如此歌舞也都罷了,難得的是你這心胸。看你脂粉未施,竟是打一開始就毫無爭風頭、出尖兒的心思?”

  “娘娘過獎了,奴婢身份低微,資質拙陋,不敢獻醜!”

  她卻沒有在意我的話。

  “……才十幾歲的小丫頭,竟有如此心胸識量,好稀罕人的。你進來,給本宮好好瞧瞧。”

  一個太監打起簾子,示意我進去。

  終於可以看到這層層神秘之後的娘娘了,我不敢相信自己還會有這樣的運氣,進得簾子,一眼就看到寬大的軟榻上,扶著靠枕坐得端端正正的良妃。

  在厚重的頭冠和禮服下,身形嬌小的她顯得有些疲倦。一張雪白的鵝蛋臉膚如凝脂,端莊秀美,臉上淚痕宛然。唯一能讓人看出她的年齡的,可能就是眼睛了,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那眼神淡淡的好像世上一切她都已不在意,叫人看了心疼。此時,這雙眼睛正溫和地看著我。

  “大膽!竟敢直視娘娘鳳顏!”一個小太監喝道。

  居然忘了還有這個禮儀!我連忙又要跪下去,良妃端坐的身子微微前傾,拉住了我的手臂,輕輕把我拉到她身邊。細細地看了我一遍,她微笑道:“不要緊,本宮准你看……老了,已是‘一朝春盡紅顏老’……”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她。現在的局勢,胤禩風頭正旺,權傾朝野,她的位份在康熙后妃中也是最高的幾個了,今天又是她的壽誕,辦得也如此花團錦簇,多少官員傾其所有地討好她。這數不盡的繁華盛景,她發出的卻是這麼不祥的感嘆?難道,這一切的繁華,都不能給她的深宮歲月帶來一點快樂?

  我正在想著要說什麼話勸她高興點,她卻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頭看向明黃簾子的方向,眼神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還和你們差不多年紀時,本宮也是你這個樣兒的,可著一頭伶俐勁兒,其實還是小丫頭性子……”

  原本那種好像什麼都不能再讓她快樂起來似的目光在這一瞬間不見,她眼睛亮亮的,帶著一絲回憶的笑,唇角輕揚。

  我從這個笑的瞬間裡看到了少女時輕俏活潑的她,容顏絕世。她想到了什麼?是康熙初見她時的眷顧,還是,還沒進宮時無憂無慮的少女生活?或者……當年也有朦朧傾慕的青澀少年?

  但同時也為自己和錦書真正鬆了一口氣——我相信這樣的女子,斷不會為難我們。

  她戀戀地從往事中收回目光,低頭想想,把左手腕上一隻通體碧綠的玉鐲子褪下來,拉著我的手,給我戴到手腕上。

  我連忙跪下:“娘娘!這賞物奴婢不敢當!”

  她已經恢復了正常。

  “之前已經賞過錦書了,今天差點偏了你的,誰叫你就藏著不捨得給大夥兒看呢。這個鐲子你就戴著,不是白給的——今兒個你都不肯露臉給本宮瞧瞧,如此資質,不是可惜了的?現在你就在這兒給本宮唱一曲吧,就要像《佳人曲》和《葬花吟》這樣,曲子新奇的,只不要像《葬花吟》那樣悲。聽過曲子,本宮就該走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看你們跳舞、唱曲子了。”

  看看這個滿足了我一切美好想像的良妃,還在回味著她剛才那偶然流露、叫人心動的一瞬間,琴桌又擺了起來。我還心潮難平,錦書微笑,期待地看著我。

  撥動琴弦,樓下和周圍響起一陣低低地議論聲,然後迅速地靜了下來。人們一定是在奇怪,被叫來問話的兩個女孩子,怎麼又要唱起來了?我甚至可以想像人們那互相示意靜下來、好奇傾聽的模樣。

  這首歌和之前的兩首都不一樣,這歌一開口就是高亢決絕的,堅強而又哀傷。我看看錦書,看看簾子裡的良妃,鼓勵自己:我居然有這樣的機會,在這些人面前,為這個時代的女子們唱這首歌,也許,也是對此時就坐在兩旁的胤禛、胤禟唱這首歌: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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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這首《白頭吟》,也是漢朝的典故,當年文采風流的司馬相如以一曲《鳳求凰》打動了正在守寡的卓文君,兩人相攜私奔。後來司馬相如做了高官,便想納妾,遠在四川的卓文君聽說之後,修書一封,以此《白頭吟》,附上一首訣別詞。司馬相如看後,羞愧難當,想到當年兩人相愛的深情,打消了納妾的念頭,並回四川與卓文君歸隱終老。

  可是在這個時代,這故事卻是反面教材。卓文君不為亡夫守寡,居然不“從父”而與男子私奔,又阻止丈夫娶妾,這三條,在古代法律中,都屬於“七出”,是女子不為人所容的“敗德”,隨便哪一條,丈夫都可以以此為理由休了妻子。

  我突然冷笑。這樣的女子,不需要哪個愚蠢的男子來休——既然她敢勇敢地愛,不惜與之私奔,自然也敢勇敢地恨,為其負心決然離去。

  我突然為自己一開始還抱著的一點膽怯好笑,連錦書都敢唱《葬花吟》,我這個現代靈魂還不敢唱這《白頭吟》?這個時代的男性不允許女性自己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唱唱還不行嗎?

  彈著琴,感覺到滿院數百人居然都一片寂靜。我想著,我不但要唱,還要你們聽清楚——唱第二遍的聲音更堅強,語氣更肯定。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白頭不相離……”反覆吟唱這最後兩句,琴聲漸低。我微微抬頭看了一眼簾子裡面的良妃,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胤禟坐到了我右手邊離簾子最近的地方,此時離我僅幾步距離,近得我們幾乎都能彼此看清。他死盯著我發了呆,眼睛通紅,樣子可怕,我似乎能感覺到他呼出的酒氣。

  慌亂之下,我還沒有彈完就乍然停住了,琴弦仍在寂靜中顫動,似有餘音未了。

  我站起來,施了個禮。遲遲沒有人說話。

  半晌,簾子裡傳來良妃悠悠一聲長嘆。

  感覺她好幾次要開口,卻都沒有說出來,最後又嘆息一聲,才說:“本宮乏了,今兒就這樣吧。凌兒、錦書,你們可記住本宮方才的話了?你們都是伶俐人兒,須知命有天定,得自求多福,不要枉費我白囑咐你們一場。先下去吧。”

  我和錦書不安地對視一眼,一起跪下磕頭:“謝娘娘訓誨!奴婢們記住了!”

  宮女打起簾子,我們默默退了出來,才轉身。

  還在為胤禟可怕的目光顫慄,轉身後又要面對其他所有人的目光。

  我們此時的位置就在胤禛旁邊,他一直深深地看著我,在和我不安的目光相對那一瞬間,他突然舉起右手,把手穩穩地按在胸前,做了個以手撫心的動作。

  已經走過了胤祥深思的目光,下了樓,我還在出神。胤禛剛才那個動作,是什麼意思?是在安撫我?是在表達他的心意?他以為我唱的“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是為他?

  走過官員們中間時,他們比我們來時還要安靜,但注視我們的目光裡卻多了很多東西。

  一直默默走出所有人的視線,來到只有幾盞燈、一片昏暗的湖邊小樓,這裡的女孩子們興高采烈地跑出來迎接我們兩個,錦書才一把拽住我的手,她的手心裡都是汗,而我的手冰涼。

  我笑了,想安慰她:“看你,一身的汗,今日你可得大綵頭啦,賞的什麼金銀珠寶可要分我一半兒。”

  她也笑了,突然恢復了神采:“要說綵頭,全是姐姐的。特別是姐姐最後唱了那一曲,誰還不明白啊?今日這些歌、舞一定出自姐姐的手筆無疑,若是姐姐出場表演,真不知會是個什麼情景呢?不過也好!讓這些主子們看看,還有姐姐這樣的人物,不想演給他們看呢!”

  說著,她的笑聲清脆地響起,好像無憂無慮。我卻還在回想著今天的一切,和胤祥的對話,錦書光華奪目的舞,良妃恍惚的那個微笑……還有人們的目光……突然發現放鬆下來的自己已經很累了。錦書察言觀色,想了想,又笑道:“對了!姐姐你今天唱的《白頭吟》,以前怎麼沒聽過?又偏了錦書了!”

  “呵呵……這曲子又不難,你今日聽過了不就記得了?改日我再聽你唱就是了……”

  才突然想起明天我們就要分開了,我猛地停下來看著她。她顯然也才想到,笑容已經凝結在臉上,雙眉微蹙,依依地看著我。

  偏偏此時蘭香興高采烈地跑過來說:“凌姐姐!剛才狗兒哥跟我說,四爺叫我們今晚收拾好東西準備一下,明早就有馬車送我們回去呢!”

  不是不想念鄔先生,但此時我已經把錦書也當做了親人、妹妹,這場相聚和分離竟都不是我們自己主宰的,我不由一陣心痛。無言地對視了一會,我強笑道:“你頭髮都汗濕了,我來幫你解開吧,你看你臉上的妝也糊了,趕緊擦擦吧。”

  站起身,在鏡子前為她解開發髻,其他的女孩子也各自忙著洗臉、收拾東西。

  外面的人聲喧嘩一陣之後已經徹底安靜下來,我知道,良妃又要回到屬於她的深宮高牆裡,人們也各自散去,這場繁華,已經人去樓空。

  正在用頭油要把錦書的頭髮重新梳起來,外面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在這分外安靜的湖邊,夜裡,聽上去有點奇怪,但是奇怪在哪兒,我也說不出來。

  手上的動作遲了一秒,聽見有女孩子吃驚的聲音:“九貝勒?!給九貝勒請安!您怎麼……啊——”有人重重跌倒的聲音。

  我和錦書吃驚地對望一眼,急忙回身往窗外看去。幾個女孩子已經迎了出去,擋住了視線,我只瞟到一眼,幾個小廝模樣的人拎著燈籠,後面還有十來個護衛模樣的人,都是急匆匆一臉慌張的表情。

  “滾開!都滾開!”

  是胤禟!

  聽他的聲音,已經來到我們外面的廊下,隨著胤禟惡狠狠的“滾開”和幾聲腳踢在人身上的悶響,女孩子們接連響起慘叫和跌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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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我氣得全身發抖,就想衝出去阻止,錦書卻慌張地一把拉住我往樓上推:“姐姐你先去樓上躲一躲!”

  “為什麼……”我被她用從來沒有過的驚人力氣推向樓梯口,還在憤怒地想要出去,胤禟已經出現在門口。

  看到我站在通往二樓的一級台階上瞪著他,正在橫衝直撞的他突然靜下來。

  我這才覺得他此時的可怕。眼睛通紅時,他眼中原本就有的冷冷的殺氣驟然大盛,哪怕只站在原地,還是直逼得我想往後退,找個地方藏起來。更何況,這目光此時的目標看來就是我。

  我現在才突然想念起那一天,那個在從湖光、垂柳中向我走來,笑得一臉美好的胤禟。可是那個他,已經被我——準確地說是被胤禛,給逼走了……

  他又向前了兩步,我已經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氣,錦書嚇得一手撐著桌子,一手緊緊地揪住衣襟。他仍然死盯著我,突然一笑,笑得我全身直冒涼氣,聲音低低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問道:“皚如山上雪……皎若雲中月……嗯?”

  第十八章 亂殤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中月……嗯?”

  此時他的隨從和小廝們全都湧了進來,把他身後的屋子擠得滿滿的。一個看上去大一點的小廝聽他這樣問我,小心翼翼地在旁邊躬身說:“爺,您酒沉了,還是先回去歇著吧……”

  他沒有反應,似乎身邊的人和這些人說的話都是空氣。他繼續用那樣輕輕卻無比壓迫人的語氣問我:“這麼說來,是我愛新覺羅·胤禟配不上你?”

  他怎麼會這麼說?我張口結舌。我真的有過這樣的想法嗎……也許有?不!只是因為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會真心愛我,所以我才不會愛上他們的!

  我想回答,可情急之下,如何細細辯解?

  他又逼近兩步,錦書本能地退到他身後的牆角,我也不自覺往後又退了幾步,已經上到樓梯的一半。

  外面的天早已全黑了,人們在緊張地低語,我可以聽到女孩子們在院子裡呻吟和疑問。胤禟今天似乎一直在灌酒,現在怎麼才能讓他恢復理智?按照我的性格,如果有一盆水潑給他就好了。

  他突然輕鬆地左右看了看,輕聲說:“你們都滾出去。”

  人們吃驚地看著他,卻沒有動。

  “滾!”他回身一巴掌打在身後一個人身上,那人的臉頓時腫起老高。

  我倒吸一口涼氣。人們紛紛退到門外探頭探腦,只有錦書還站在門口,擔心地看著我,示意我跑出去,可是樓梯這麼狹窄,胤禟就站在下面,我怎麼跑?

  正在四處張望,胤禟神色不滿地幾步踏到我下面的樓梯台階上,又露出了那種危險的表情。但此時他眼睛充血,眼睛眯得更加狹長,比平時更是可怕多了。都逼到這裡了,我把心一橫,就想硬往下跑,不管怎麼樣,不能就這麼被他嚇住。

  才衝到他身旁,聽見他輕輕地笑了一聲,似乎我的行為很可笑?此時他站的位置在我下面一點,我眼前一花,已經被他扛在肩上,上了二樓。在一陣眩暈中,我只聽到他的小廝隨從們在慌張地驚呼,一個小廝已經慌忙跑上了樓梯,想做最後的努力勸阻:“爺!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還把我攔腰扛著的胤禟根本不管我的掙扎,突然回身一腳,把那個小廝踹下樓梯。

  隨著那聲慘叫,小廝骨碌碌直滾下樓梯。我被胤禟的暴力舉動驚得忘了掙扎——那個人,就這樣摔下去至少會斷好幾根肋骨的,不知道頭摔到沒有……

  樓下的人們一陣驚呆了的安靜,然後響起一陣七手八腳想把那個人搬出去的聲音,但沒有一個人再說話。

  錦書的聲音突然在樓外亟亟響起:“蘭香!四爺可能還沒走遠,趕緊去叫!別發呆呀!快!快呀!”

  對了!胤禛,現在只有胤禛能救我!錦書有急智!真是多虧她想到了!

  胤禟顯然也聽到了,停在原地,突然把呆呆的我輕輕放下來,落到地面前的一刻,我被嚇得直盯住前方,暫時不會移動了的目光正好對上他的目光,他眼中又多出了幾分氣急敗壞的陰狠,我已經完全不能從他的眼裡找到理智。

  腳剛落到地面,他的唇已經湊了過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在用力地吮吸著我的唇,呼出的酒氣憋得我呼吸不過來。死死地把我頂在牆上,他繼續侵犯我的嘴,四處探尋的舌頭急切地想撥開我緊咬的牙齒——倒不是我已經想到要這麼抵抗,而是已經被嚇得牙關緊咬。

  我使勁把臉往一邊轉,避開他的嘴,感覺到那濕熱的氣息順勢吻著我的臉頰,漸漸移到脖子。

  我好不容易騰出了一隻腳想踢他,樓下人群傳來一陣低低的喧嘩,有人上樓來了。

  有人來救我了嗎?我急切地等待著,卻是錦書的聲音,她的聲音似乎很冷靜,就是有一點點顫抖:“九貝勒!凌兒是四爺的人,您這樣做不妥!求九爺冷靜下來!”

  聽到“四爺”這兩個字,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像暴雨到來前的黑壓壓雲層,嘴唇只離開我一點點,低低地吐出兩個字:“四哥?”

  錦書以為自己的勸阻成功了,又往前走了一步,要說什麼,我急得向她大叫:“錦書快走!”

  就在我叫出這四個字的同時,胤禟已經側身一腳踢向錦書,此時我們這道牆的側後方只有一道木欄杆,而胤禟用力之大,他在這過程中一直壓著我肩膀的一隻手已經讓我覺得骨頭都要碎裂了。

  但我顧不得自己……因為錦書跌向欄杆,那木欄杆就像紙做的一樣,碎了,錦書輕得像一片花瓣一樣往樓外的黑夜飄落下去……

  好像慢鏡頭一樣,她在空中停留的一剎那,駭然瞪大了雙眼,目光還擔憂地看著我,然後她漸漸下落,我們目光的連線就斷了……她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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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外面院子的石頭地板上傳來一聲悶響,然後是女孩子們的驚呼。

  胤禟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彷彿根本沒有打算看看剛才趕走的是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他繼續狠狠地吻我,一隻手在我脖頸、胸前、腰間摸索,我卻僵硬地靠在原地,不敢眨眼地看著錦書飄落的地方。

  錦書!錦書!我在心裡拚命地叫,嗓子卻像被堵住了,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大概我的僵硬讓胤禟感覺並不好,他的唇離開我的臉一秒鐘,手用力地扳著我的臉:“看著我!我叫你看著我!”

  不行,我不敢轉頭,錦書不見了,我在等她回來……

  一陣疼痛,他居然低頭在我嘴唇上輕輕咬噬,我本能地張嘴吸氣,剛才一直在急急尋找的舌頭卻貪婪地伸進來,吮吸著我的舌,他的氣息急促混亂。

  嘴裡嘗到一股腥腥的東西,我才反應過來,猛地推開他,終於叫出來:“錦書!錦書!”一邊向欄杆邊跑過去。才邁了一步,只被我推了個踉蹌的胤禟已經攔腰抱住了我,輕而易舉地把我舉起來,向裡面走。我無力地掙紮著,突然痛恨這個沒有用的身體,如果是現代那個身體,我至少可以和他狠狠地打一架啊!錦書……我無力地呼喚著她的名字,眼淚模糊了雙眼。

  又被放了下來,我發現這居然是一個躺椅!支撐著要起來,他卻已經不由分說向我壓下來,我來不及做別的反應,舉起手,“啪”一掌打在他的臉上。

  他終於停住了,愣愣地看著我。

  “凌兒你打我……為什麼打我?你哭了……為什麼哭?我真的喜歡你!真的!你不相信我?你不要不睬我……求你……”

  他皺著眉頭,夢囈似的念叨著,輕輕把臉湊到我臉上,吻著我的眼睛、鼻子、嘴唇……和無法控制的滑落的淚水。

  “胤禟……你聽我說……錦書她跌下去了,我要去看她,要趕緊救她!”我哽咽地懇求他,希望他還剩哪怕一點點理智。

  他充血的眼睛又突然睜大了,怔怔地看了我一秒。

  “凌兒你在說誰?你在想著別人?不要!我不准你想著別人!你看我!看著我!”

  他突然粗暴起來,把我壓倒,胡亂地吻著我,嘴裡含混地不知道在念叨什麼。我拚命地拉開他正在撕扯我衣襟的手,淚眼模糊。我才不要被這樣屈辱地佔有!決不!

  可是身上已經感覺到好幾處皮膚已經裸露在空氣裡,夜晚湖邊的空氣觸膚冰涼。我越來越絕望,沒有人會來救我了嗎?

  我用力地踢他、打他、咬他,可是他輕易地用一隻手握緊我的雙手壓在一邊,另一隻手已經掀起了我的羅裙。

  我想到了鄔先生,他一定不會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他也根本無法救我,在此時的京城,一切都是這些“主子”們的天下。胤禛,你怎麼還不來!就算是做你的小妾,也不用在這樣的暴力下被侮辱吧!

  我的雙腿都已經裸露在空氣中,胤禟握住了我的一隻赤裸的腳,吻著我的腳趾、腳踝、小腿……我的皮膚能感覺到他的呼吸粗重急促。想把羅裙胡亂地放下去蓋住腿,我用盡僅剩的力氣扭動著想掙扎開來,整個人卻從躺椅上滾了下來,一隻腳踝卻還抓在胤禟手裡。

  我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想從冰涼的木地板上爬起來,胤禟抱住我,把我壓在地板上,我突然感覺到一種撕裂身體的疼痛,整個人都痛得縮起來,一口氣憋在胸前呼不出來,一聲慘叫只叫出一半就消失了。

  因為我覺得這種不能忍受的疼痛和屈辱已經把我的靈魂逼出了這具身體。

  我似乎漂浮在胤禟和他身下這個女子的上方,在這沒有燈的房間裡,藉著昏暗的月光和外面的一點點燈光,我看著那個女子雪白的肩膀從撕裂的衣襟裡露出來,蒼白的臉歪在一邊,雙眼緊閉,頭髮散落在地面。

  我急切地希望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是一個21世紀的靈魂,這裡沒有我的事,我再也不想多看這裡一眼!我要趕緊離開!離開這個見鬼的世界!

  慌亂地想尋找方向奪路而逃,但胤禟停止了動作,緊張地觀察著那個女子的臉,他晃晃她的肩膀,撫摩她的臉。

  “凌兒?凌兒……你怎麼了?凌兒醒醒……”

  眼前晃動著胤禟通紅的雙眼,我甚至可以在他緊張得縮小的瞳孔中看見自己蒼白的臉。我又回到了這具身體?不要!不要!我用現在身上的所有力氣捏起拳頭打他。

  但是他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還有拳頭落在他身上。

  “凌兒……很痛嗎?對不起,對不起……”他緊緊地抱著我,低頭吻我。我已經失去了最後的力氣,任憑他擺佈了,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呼吸越來越激烈,在我耳邊喃喃唸著:“凌兒……凌兒……”

  每一秒鐘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他夢囈般的低語一句句飄過我耳邊。

  “凌兒……我真的好喜歡你……”

  “第一眼看到你,我一絲兒氣都不敢出……”

  “你就那樣坐在月光下,好像風一吹你就會回到天上去……”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他五音不全地唱起來,我早已麻木,幾乎要嘲笑他了,他卻自己輕笑起來。

  “凌兒你終於是我的人了……我要在府裡給你建一座新樓,就像月宮一樣的!好嗎?我天天都去聽你唱歌……”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32
四十九

  眼前好像是一個小孩,低低笑著,在滿足地敘述他的美好幻想。我無法表達心裡的憤怒和震驚。

  這樣了,就是他的了?他把我搶回去,藏起來?

  我最後的自尊在這殘酷的現實中被擊得粉碎。我似乎能聽到那個叫“自尊”的東西在空氣中破裂成無數碎片的聲音。

  遠遠傳來雜沓的腳步聲,緊張、急促,但是又安靜,因為這些人似乎都沒有說話。外面的光線也越來越強……

  人們的腳步在樓外驟然停了下來,好像看到了什麼令人震驚的東西。空氣中一片緊張地寂靜。

  “胤禟!你造的什麼孽!”

  這好像是胤禩的聲音。但那個總是一臉和煦的胤禩也會這麼氣急敗壞地大吼嗎?我麻木不仁地想著。

  胤禟好像一個被人從夢中驚醒的孩子,睜大了眼,無辜地看著我。

  我在一瞬間突然明白了他們看到的是什麼!我居然忘記了!是錦書!

  猛然坐起來,腰卻像要斷掉一樣,我痛苦地扶住腰。

  “凌兒你怎麼樣?”

  胤禟緊張地問,他的聲音在夜晚冰涼的空氣中迴蕩。

  他,居然,問我怎麼樣?

  我不由得冷笑一聲,一把推開他,站起來就往外走,按照我的意願,本來應該更快的,但我的腿發軟。

  胤禟一把拉住我:“凌兒!”

  我突然低頭看著他,無法控制自己地對他說了兩個字:“滾開!”

  他震驚地呆在了那裡。

  跌跌撞撞地扶著樓梯到了一樓,空無一人。

  我越來越慌忙地扶著牆壁,走到沒有關的門那裡,一腳踏出,院子裡被無數盞燈籠照得如同白晝。

  胤禛、胤禩、胤誐、胤祥、胤禵,以及他們每個人的一群隨從、小廝、護衛……把院子擠得滿滿的,蘭香使勁地咬著手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好像是帶路的樣子,我真擔心她會把自己的手指咬斷。

  就在他們前面的地上,仰面躺著錦書。

  我只掃過了他們一眼。他們看著我的樣子為什麼那麼奇怪?錦書就躺在那裡,他們為什麼不去扶她起來?

  胤禛的臉好像在抽筋?胤禩的臉怎麼白得像紙?胤誐的嘴為什麼張那麼大?胤祥為什麼眼裡好像在噴火?胤禵為什麼捏著拳頭,骨節發白?

  他們都是鐵石心腸,太壞了,居然沒有一個人去幫錦書?我憤怒地走向錦書,沒有留意門前的台階,發軟的雙腿一滑,我跌倒在台階下。

  跌坐下來,突然發現,就在眼前,自己的小腿和雙腳赤裸地露在羅裙外,一絲殷紅的血痕蜿蜒到了晶瑩的腳踝,觸目驚心。

  慌忙低頭打量自己,衣衫已經不成樣子,肩膀和雙臂在燈光下白得耀眼,能看見貼身的肚兜。我還能感覺到被咬破的嘴唇上結起了血痂。

  這就是他們表情的原因?我知道這個樣子出現在眾人眼前實在是太醜,太丟臉了……但是剛才經歷的疼痛和屈辱已經讓我沒有力氣掙扎或是掩飾了,我只想去看看錦書——她為什麼還是一動不動?我好著急。

  乾脆手腳並用地幾步挪到錦書身邊。她的臉好白,她的頭髮長長地散落在地上,這一頭烏黑的長發,還是我剛才親手解開的呢!

  “錦書,你起來啊,我還沒有梳完你的頭髮呢!錦書……”

  這麼多人在這裡,卻只有我一個人顫抖的聲音。

  她雙眼緊閉,我急了,一把抱住她,想扶她起來,她的長發黏黏膩膩地都糊在一起,我顫抖地抽出自己的雙手,錦書軟軟地躺回地面,我看到眼前這雙手上都是刺目的鮮紅。

  這都是她的血?她……死了?就這樣……躺在冷冰冰的石板地上?

  我眼前發黑,她最後在空中看我的眼神就像錐子一樣紮著我的心。

  “啊——”

  無論在古代還是在現代,我都從來沒有發出過這樣淒厲的尖叫。

  這叫聲太痛了,在空曠的湖邊持續迴蕩。這是我的聲音嗎?我簡直不敢相信。

  “凌兒!”

  又是胤禟。他殺了錦書!還這樣一遍遍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呆呆地舉著沾滿鮮血的雙手盯著他,他衣衫不整地站在門口,像一個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的小孩,一臉慌張地看著我。

  “九哥……剛才……送良妃娘娘的時候你就不在……我和八哥還到處找你……你……你……”胤誐張口結舌地不知道在說什麼。

  突然有什麼東西“呼”地從我身邊掠過。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胤祥已經一拳打在胤禟臉上:“你對凌兒做了什麼?!我打死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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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