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塵世羈 作者:滄海月明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1 18:08: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26845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25


  第五章 議政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神志在一陣琅琅讀書聲中漸漸清醒。童聲清脆悅耳,什麼“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不是《大學》嗎?小時候媽媽自己教我讀四書五經,我很不耐煩,半懂不懂地也讀過這麼幾句。長大後,只喜歡《詩經》,《大學》除了這第一句,竟然剩下的都不記得了。

  睜開眼睛看看,四周的環境提醒我想起了一切。後來我怎麼了?那個在我耳邊的聲音是誰?我想坐起來,卻發現身體根本不聽腦子使喚,軟軟的全身痠痛,頭暈眼花。從小就是健康寶寶的我,居然老是被這個古代的身體折騰,我真倒霉!

  門外響起輕快的腳步聲,兩個男孩跑了進來,剛和他們對視一眼,他們就大驚小怪地嚷嚷起來:“凌兒姐姐醒了,凌兒姐姐醒了,梅香、蘭香快來呀!”

  梅香、蘭香也毫無形象地不知從哪裡衝了進來,趴到我身邊。連那兩個男孩一起,四張嘴立刻唧唧喳喳說開了,我眼前立刻冒起了星星,天哪,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五百隻鴨子”了。

  在他們終於說得差不多了之後,我總算明白了這些顛三倒四、夾七夾八的話裡的內容。

  原來這已經是我昏睡後的第三天了。胤禛那天親自把我送回房間,沒想到我抱著他的手不放(又出醜了……),後來就哭昏了(我簡直成了林黛玉……)。本來胤禛要讓性音大師再給我運功治療的,但據性音說,我身體底子薄弱,又經歷了這麼多變故,多日來是硬撐著才沒有倒下去,以前他已經給我輸過真氣救回一命,現在如果還沒調理好就再來一次,反而承受不了,只能用尋常醫藥治療。於是連夜請了同仁堂的大夫來看,這兩天一直由梅香、蘭香在給我灌藥。胤禛昨天和今天來書房時都來看過我,胤祥也來過一次,鄔先生也每天都來。昨天,也就是胤禛回來的第二天,鄔先生已經正式受禮做了幾個小世子的師父,現在外面讀書的就是他們了。梅香、蘭香和狗兒他們(就是這兩個男孩)都知道了我的身世,同病相憐,對我分外親切起來,何況兩個男孩也是從揚州來的,這兩天竟是一得空就來守著我。

  “凌兒姐姐你老不醒,我們還以為你……”坎兒拿袖子抹著眼睛,“你命這麼苦,現在好不容易得救了,一定要好起來啊。”

  狗兒也在一邊嗓子裡嗚嗚地說:“你爹娘真狠心,竟然把親女兒往那種地方賣,要不是四爺,翠兒也差點被那個該死的老王八賣到秦什麼淮河了。翠兒中午要在福晉那裡服侍,要是知道你醒了不知道多高興呢,我去告訴她。”說著就往外跑,坎兒連忙叫道:“我也去。”兩個人竟然就這樣一溜煙跑了。

  我滿腹心事被這兩個可愛的傢伙逗得煙消雲散,我是不是可以和他們一樣,從此把這裡當做家了呢?不管怎麼樣,又是新的一天了。

  解決了生存問題,我暫時恢復了一點樂觀。而且這兩天醒著的時候只有鄔先生來看我,很開心不用再感受某人的壓迫感,只有梅香、蘭香和狗兒他們在旁邊,我很輕鬆地休息了兩天。這天,看到從樹蔭透到窗紙上的陽光,實在不想再躺了,古代的身體和現代的靈魂進行了好一番天人交戰後,我終於成功地重新站在了院子裡享受陽光,除了有點氣喘吁吁,倒也沒什麼別的不適。

  悄悄走到前面,正對院子的書房堂屋擺著三張書桌,我看到鄔先生正坐在上首投入地講著什麼。三個小毛頭都才幾歲大,最大的應該也就十歲左右,他們的伴讀小廝三三兩兩等在書房院子的月洞門外面,我不願出去被人看見,略一猶豫,從後面走廊繞進書房旁邊的偏房,梅香、蘭香果然在裡面,正收拾書櫥呢。

  好不容易安撫了她們兩個的大驚小怪,我的目光被書桌上匣子裡的一疊公文吸引了,拿起來看看,有好幾份最近的朝廷邸報。這是鄔先生每天起居的地方,看來,他的腦子是一天也沒有閒著。強忍著對豎排版和繁體字的強烈不適應感,我很快就看進去了。

  歷史車輪正在毫不停留地向前滾動,從這些消息上看來,四阿哥、十三阿哥在江南向鹽商籌款的事引起了朝野矚目,官員們認為他們過分苛刻嚴酷,皇帝卻不大不小地褒獎了他們,而且有意讓他們去辦一件最難的差事——清理戶部欠款。另外,康熙還決定十月出發去熱河狩獵,要求所有皇子和五歲以上皇孫隨同前往。我記得太子第一次被廢就是某年冬天在熱河發生的,這麼說來,很有可能就是這個冬天了?

  我急忙翻看著其他文件,想瞭解更多的消息,幾個小毛頭卻撲了進來:“要喝茶要喝茶,快快……”立刻嚷成一片。梅香、蘭香忙忙張羅起來,我也趕緊丟下手中的文件去泡茶,弘曆卻奶聲奶氣地問我:“你識字?”

  我一愣,低頭看看這個一本正經,拿著架子的小大人兒,連忙先不熟練地請了個安,認真答道:“奴婢識字不多。”

  “我看不像。”

  什麼?

  “你方才文件看得很流暢,很快。”說著他逕自爬到椅子上,穩穩當當地坐了下來。

  這個小毛頭……這樣觀察入微、在情在理,也只有胤禛才能養出這麼不好玩的小孩。

  鄔先生卻站在門口笑呵呵地說:“孺子可教也!”

  不知為什麼,見到他,我就有點臉紅,連忙扶他坐到椅子上,給他先遞上一杯茶。

  弘時似乎見鄔先生誇弘曆,有點不滿意,揚著小臉問我:“你既識字,都讀過什麼書啊?”

  我連忙賠笑:“哪會讀書啊,不過略認幾個字罷了。”

  弘晝也問我:“那你會講故事嗎?”

  我笑了,暗想,別的不行,講故事可是我的特長。

  見我笑,弘晝不依不饒地說:“那你要給我講故事!我那個賴嬤嬤,叫她講故事就那麼幾招,難聽死了!”

  鄔先生終於發話了:“歇息好了,仍舊出去臨帖吧,明日你們阿瑪就要檢查窗課了。”他們幾個立刻可憐巴巴地掛下了臉,我剛鬆了一口氣,又可憐起他們來——他們這個阿瑪,的確怪嚇人的。

  等幾個小毛頭喝好茶乖乖地出去,又打發梅香、蘭香出去伺候,鄔先生放下茶杯溫和地凝視我:“身子剛好,可以出來轉轉,但不要過於勞動,天氣暑熱,要小心調養。”我低聲說:“是。”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25
十一

  又沉默了一下,鄔先生問我:“剛才看了不少文書,有何見解啊?”

  我坐下來,認認真真地看著他,說道:“先生想必已經對朝局瞭如指掌,也就此跟四爺分析研究過,我這點小見識,說來先生聽聽就算了,否則凌兒絕不敢拿出來貽笑大方。”

  “哦?你還真看出了什麼?說說看!”

  “是。凌兒覺得,朝局不穩,暗流洶湧。”

  “為什麼?”鄔先生緊緊地盯著我,我很滿意他認真的目光,因為從小最讓我不爽的事情就是別人把我當不起眼的小丫頭了。

  認真地把想得起來的內容整理了一下,說道:“四爺和十三爺到江南治河,這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為什麼朝廷不撥款,弄得他們還得辛辛苦苦向一毛不拔的鹽商‘借’?如今戶部庫銀短缺,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出來做這個追欠的差事?凌兒說不清楚,但只覺得,阿哥爺們似乎是各自為政,朝廷的正事反受掣肘。”

  鄔先生用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我,我坦然回望他。

  “若不是我親眼看著已無氣息的你從水中被救起,四爺又已經審查過你的身份,收你進了府,我真要問一句‘你到底是何人’。”鄔先生感嘆地站起來,“這些事兒擺在那,天下人都能看見。但是這裡面的含義,便是身處其間的人也難看透啊。說是江南人物靈秀,可我在你這個年紀,也還飛揚浮躁,未勘世情……”

  不過是因為我比你晚生了三百年而已,心虛的感覺只保持了一小會兒,我還是忍不住竊笑了。

  第二天下午,我又坐在書桌旁看文件——這次是鄔先生主動讓我看的,他在外面聽弘時兄弟幾個背書。我急著想更多瞭解現在生存的這個世界,卻因身份所限,沒有緣故的話,根本連書房門都不能出,只好抱著一堆文件當報紙看,聊作安慰。

  閩——就是福建了?一個婦女守寡四十年,於五十八歲病逝,當地政府上報禮部請求批准給她建貞潔牌坊。十八歲開始守寡?怪不得才五十幾就死了,我咋舌,一生孤苦就換來死後冷冰冰一座石頭牌坊?真是腦子進水了。

  ……

  正看得起勁,外面悉悉簌簌的衣服摩擦聲和腳步聲響起,幾個小世子怯怯地叫道:“阿瑪,十三叔。”

  “起來吧。”一邊說一邊快步低頭掀簾子進來的胤禛心事重重的樣子,看見我還沒來得及起來,正坐在桌邊看文件的樣子,愣了一下,轉頭看看跟在後面進來的鄔先生。

  但緊跟他的是胤祥,一看見我,立刻就問:“你怎麼就起來了?”

  我已經丟下文件起來正要給他們行禮,順便答道:“奴婢身子已經無礙了,躺著心裡不安,還是讓我起來做事吧。”

  胤祥懷疑地看著我:“好了?哪有這麼快的?大夫說你身子積弱積寒,需要慢慢調養,那日連四哥都被你的樣子唬住了。”

  胤禛沒想到胤祥一張口就說到自己,不太自在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先把身子養好,不要讓別人說我四貝勒府不憐恤下人。每日起來活動活動也好,只不要急於操持,有事讓梅香、蘭香她們做就是了。”我正要他感激一下,他又問了,“你識字?”

  此時梅香、蘭香獻茶已畢,鄔先生看著她們出去,代我答道:“她不但識字,還識事。四爺若是不信,今日我們且來一試。我看四爺你腳步沉重,若有所慮,是為何啊?”

  胤禛看了我一眼,臉繃得緊緊地說:“我和十三弟今日在皇阿瑪面前把戶部的差事接下來了。”

  鄔先生胸有成竹地說:“這本是我們商定的,沒人敢接,你們就一定要接!如今只要不怕繁難,依法行事便可,有何為難?”

  “今日去毓慶宮和太子商議,他竟給了我一個名單!十三弟,你拿給鄔先生看看。”

  胤祥默不作聲地遞給先生一張紙,鄔先生也默默地看了一遍,說道:“想必是要你們避過這些人不查了?”

  “是啊,這些人一共欠了幾百萬兩。事情還沒開始做,太子居然就先擋起了路,這個事情還叫人怎麼辦?難道讓上到皇帝下到數百欠款官員,都看著我們辦不成事出醜嗎?”

  鄔先生笑笑,轉頭問我:“凌兒你可知道該怎麼辦啊?”

  胤禛、胤祥都詫異地看著鄔先生。我從剛才起就在緊張地思考這段歷史的前因後果了,低頭絞盡腦汁組織著語言詞句,慢慢說道:“奴婢認為,四爺、十三爺不必為難,就按著本來的章程,像在江南籌款時那樣,秉著一心為朝廷的心思,認真辦事總沒錯的。至於太子……四爺、十三爺果然先避過太子所說的那些人不查,其他的人被查得急了,自然會把這件事翻出來,那時皇上也就會知道了,四爺和十三爺屆時就‘不得不’去查那些人,查急了,太子必然會出來阻止,為避嫌,他又不能只阻止你們查他的人,不管明裡暗裡,都會把整個差事都阻撓了。我……奴婢想,康熙皇帝是千古以來最聖明睿智的皇帝,他豈能看不到,是誰在不怕委屈不顧嫌疑為國分憂,又是誰……在給辦實事的人拆台,而置朝廷利益於罔顧?”

  一片安靜。

  胤祥突然站起來,幾步走到我面前,看得我臉都紅了(他的確很帥嘛),他笑道:“你這個丫頭,還不止有點意思而已啊。”轉過身又對胤禛笑道,“四哥,我算是服了你了,連家裡的丫頭都這麼了得,你說為什麼我府裡就只有些別人塞給我做眼線的狐狸精呢?”

  胤禛卻沒有笑,只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他身上那種逼人的氣場又在無形地散發著壓迫感。我知道得到他的信任至關重要,此時只能硬著頭皮堅持到底了,於是誠懇地望著他,嘴上卻對胤祥說:“十三爺取笑了,四爺是奴婢再生為人的恩人,又是主子,我就這麼點小見識,也不知道對不對,也不怕主子們責問我說錯了,只是把心裡話說出來,想為主子分憂罷了。”

  胤禛這才點點頭收回他的目光,笑對鄔先生說:“胤禛若不是認識先生在先,絕難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玻璃心肝的人啊。狗兒、坎兒那兩個猢猻也是伶俐過了頭,這些天在北京城到處逛時,搗了不少亂,按說他們若是像凌兒這樣肯關心政事,過兩年就可以放出去當官了。江南真是人傑地靈啊……只可惜了凌兒你,是個女兒身。”

  聽他長篇大論地說到我,連忙跪下來:“奴婢不敢當,不論是男兒身、女兒身,我只知道無論如何都難以報答四爺再生之恩。”

  “起來吧,起來吧……”胤祥不耐煩地說,“我怎麼就覺得你一跪就不對勁呢?還是照你自己性格,有什麼說什麼,要開開心心的。”

  我站起來,鄔先生才滿意地點點頭,說:“凌兒剛才的意思,的確說到了目前最緊要的一層,已是十分難得。但這裡面還有一層意思,凌兒想不到不算稀奇,四爺卻不得不該有所考慮……”

  胤禛、胤祥詢問地看著他,他只仰一仰身,平靜地說:“外人都說四爺和十三爺是”太子黨“,如今這差事辦下來……”

  我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太子位置不穩,鄔先生肯定要胤禛、胤祥搞清楚,現在要為自己爭取利益,而不是死心再為太子做事,甚至,太子可能被廢的跡象也該是題中之義。這就牽涉太深了,我不能再摻和了,什麼都得有個度,知道越多,危險越多……這麼想著,我已經迅速地端起一個茶盤子,退出門外。

  “哎?”胤祥疑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讓她去吧。”這是鄔先生欣賞的語氣。

  一直到轉彎退出了兩道灼灼的視線範圍之外,我才松了一口氣,發現臉旁的散發都被汗水黏在了臉上。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25
十二

  第六章 月夜

  天氣已經很炎熱了,北京的夏天原來比南京一點也不差,除了熱,還悶。南京在長江邊上,一年四季都有風。北京卻是春天一起風就多半帶著沙,夏天熱的時候,卻偏又一絲風都沒有,院子裡水邊的柳葉都曬得黏糊糊的。

  這些天來,胤禛和胤祥果然帶著施世綸、尤明堂等官員和胤祥精心選出來的親兵,在戶部大展手腳,雷厲風行地辦起了討債的差事。一時間京城大小官員風聲鶴唳,他們兩個也打定了主意興沖沖地忙得腳不沾地,很少來書房了。

  我抱著看戲的心情躲在書房這個小天地樂意地養起身體來。每天看弘時他們幾個小孩子讀書寫字,繼續找鄔先生學彈琴,每天和梅香、蘭香找狗兒、坎兒——如今已被賜名李衛、周用誠了——一起找好玩的事情,日子居然過得很舒服。

  但從那天在書房之後,高福兒每天都給我送東西來,都是按照我身體恢復的程度進補的藥膳,說是四爺親自跟他叮囑的。為這個,梅香、蘭香她們每天都不知道取笑我幾回。終於有一天我生氣了,這天晚飯時喝著特別給我的一碗烏雞歸黃湯,蘭香羨慕地說:“四爺這麼疼姐姐,姐姐今後說不定能當上側福晉呢。”梅香也說:“就是,書房文書這麼重要的東西都是姐姐看,連福晉都管不了呢,姐姐今後可不要忘了我們兩個啊。”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反駁她們,突然心裡煩躁起來,想跟她們說,被這些貴人王公看上眼的女人、願意弄回去養起來的女人實在太多了,毫無尊嚴可言,何況做別人小妾本來就不是什麼有出息的事,但她們畢竟只是古代人,連基本的教育都沒有受過,我能跟她們說什麼呢?一陣氣悶,乾脆推開碗轉身回房間了。

  不理會她們的疑惑,我和衣躺在床上想著心事,慢慢睡著了。迷糊中看見媽媽,她寂寞地微笑著,對我說:“女兒長大了總是要走的,記得我從小教你的,要做個能自己掌握幸福的女人。”我驚慌地想去找媽媽抱我,又發現自己還是個很小的小孩子,我急得哭了,媽媽你怎麼也要離開我呢?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爸爸、媽媽還有外婆我們全都在一起,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為什麼你們都離開了?

  我終於從夢中掙扎醒來,發現眼淚已經打濕了枕頭。

  望向窗外,月亮不到中天,我還沒睡多久。想了想,默默披上床邊的斗篷,把披散到腰下的長發理理整齊,走出房間。夜涼如水,水泛銀波,院子裡灑滿月光清輝,山石嶙峋,越發顯得不似人間。冷冷的銀光照在白色斗篷上,我覺得自己現在很像一個真正的鬼魂,笑笑,卻心情悵然,不知道該做點什麼來彌補心中的空落。待了一會兒,只想到一件可做的事,從屋子裡搬出古琴,坐在院子的石凳上胡亂撥弄起來。

  叮叮咚咚的琴聲響起,我平靜了不少,撥著弦,發現自己彈的是《在水一方》,我媽媽最喜歡的歌,我來古代後最早想學著彈的曲子。媽媽最喜歡的演員是林青霞,最喜歡的歌手是鄧麗君。她年輕時,瓊瑤戲《在水一方》就是她心中最美的愛情夢想……可是後來還是被傷了心,再美的紅顏也不過一時,哪有一生一世?媽媽不再喜歡那種美好的虛偽的故事了,林青霞又演了《笑傲江湖》,媽媽又喜歡上了她的敢愛敢恨,僅有的幾次和她去KTV,她都會點《笑傲江湖》來聽。媽媽真可愛,不管生活怎樣變故,還是愛做夢啊。

  這麼忽喜忽悲地,我和著琴聲輕輕唱起來: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願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無奈前有險灘,

  道路又遠又長,

  我願順流而下,

  找尋她的芳香,

  卻見依稀彷彿,

  她在那水中央。

  綠草蒼蒼

  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以前經常聽媽媽哼,但現在才發現這首歌悠遠迷離,其實很耐聽,但卻只有用這個古代的嗓子,我才真正懂得了這首歌。撥著弦,我眼中只剩一片模糊的銀光……

  “砰”的一聲,把我從沉醉的狀態中驚醒,指尖傳來一陣刺痛。

  我慌亂地縮回手,琴聲立刻一片凌亂——左手食指指甲斷了。

  這痛倒不要緊,只見在我收回來的目光不遠處,通往書房的走廊下,竟然有三個男子的身影!

  我驚得忘記了手中的疼痛,腦子裡緊張地旋轉起來,這裡從來沒有來過,我也從未見過這樣三個陌生人。在清亮的月光下,我迅速地看清楚了他們幾個。

  面對我最右邊廊柱下站著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出頭,一身月白長衫,白皙俊朗,輕搖著一把摺扇,顯得身姿頎雅,他的目光如月光般清亮,但又像月光下這些景物一樣,在光的背後藏著濃重的陰影。他的左邊,站在中間的男子,一身玄色長衫,面目清秀,但外眼角太往上挑了些,看著過於俊美了,眼光顯得陰鷙不少。最左邊的男子和中間那個看上去年齡差不多,最多也就二十的樣子,眉目與前兩個很相似,但是形象敦實,相比下少了些秀美,但卻比前兩個可愛。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25
十三

  他們的服飾我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不過似乎還算質地上乘,反正不像是賊……我腦子裡在一秒鐘內迅速轉出的念頭還沒完,中間那個一身玄衫的男子卻突然向我走過來。

  我立刻忘了自己在想什麼,呆呆地看著他。他快步走來,神色從開始的略顯迷惑,很快變回一種不羈的笑容,嘴角帶著一道微弧的樣子,把眼中的煞氣沖淡不少。轉眼就來到我面前,他拉起我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的左手低頭看了看。被他冰涼的手握住,我才醒悟過來,連忙抽回左手,右手推開琴,起身深深地福了一下,說道:“奴婢入府日子尚淺,不懂規矩,驚擾了各位爺……”

  話一說出來,我已經繃緊了神經。因為我已經想到,能在這個時候來到規矩森嚴的四貝勒府,而且能進入向來有人看守的書房,肯定不是尋常人等,不是四阿哥的心腹大臣就是重要的皇親國戚。

  我的話音還未落,那個胖胖的傢伙已經嘿嘿笑起來,只聽他那胖子特有的大嗓門說:“不擾不擾,哈哈……”還想說什麼,眼前這個人卻拉起我,看著我輕輕問了一句閒話,“聽你口音,不是北方的?”我一聽這兩個人一副主子語氣,知道自己估計得差不多,放鬆下來,只低了頭,不卑不亢地答道:“奴婢是貝勒爺從揚州買回來的。”

  那胖子立刻又嚷嚷了:“比下去了,比下去了!八哥、九哥你們府上也從江南買了那麼些女孩子,我看加起來還不如四哥書房裡這一個!這麼個玻璃似的人兒,四哥也舍得不收到屋裡去,竟只乾巴巴地放在這冷冰冰的書房裡,嘿嘿……真是可惜了的。”

  聽著這略顯粗俗的幾句話,我並不怎麼在意。因為聽了那幾聲稱呼,我已經清楚地想起了關於他們的一切——他們三個,就是後來結局最慘的康熙皇帝第八、九、十皇子,胤禩、胤禟、胤誐。不怪我勢利,只怪這個世界小人物難做,我得想個辦法讓他們趕緊走才行!

  還沒想出什麼好辦法,一直站著未發一言的白衣男子終於開口了——我猜他是八皇子胤禩。他的聲音溫文爾雅:“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平日裡只說四哥是個冷人兒,誰知這府中竟是仙境。”

  他轉頭看著身後走廊轉角陰影處,我心裡一緊,難道……

  果然從那廊後轉出來兩個人。四阿哥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十三阿哥胤祥瀟灑地闊步跟在他身後,此時正毫不掩飾興趣地盯著我猛瞧。仔細看看,還有垂手弓背,緊跟在他們陰影裡的管家高福兒。

  我低頭,暗嘆倒霉。躲在這種地方,三更半夜的,也能遇到這麼一大撥最多是非的皇子阿哥。

  四阿哥面無表情地正沉吟著要說話,大嗓門的十阿哥又沉不住氣地說開了:“今天虧得老施那個倔驢子,嘿嘿。”見他停下,十三阿哥奇怪地問:“怎麼扯到施世綸身上了?”真是沉不住氣的小孩子,果然,十阿哥就等著人搭腔呢,得意地說:“不是老施那個倔驢子在皇阿瑪跟前硬頂著不認戶部這個賬,我們哥倆怎麼會跟著八哥來四哥府上核對那賑災的賬頁子?不是核對那賬目,怎麼能來四哥書房,聞此妙音,見此妙人呢?”說完又嘿嘿地笑開了。

  十三阿哥笑了,也想搭腔,看看他四哥高深莫測的臉色,又嚥了回去。四阿哥瞥了十三阿哥一眼,這才想好了似的開了口:“此女是我和老十三年初到江南辦差時在人市上和狗兒他們一起買的,也是個可憐的孩子,人市上是什麼樣兒?活脫脫一個人間地獄。這孩子的族人要將她賣給秦淮河來的人牙子,看她如此資質,卻眼看出得狼窩又要進虎穴……真是慘哪!”說著似乎不勝感慨地停了停。

  聽著如此淒慘,其他幾個阿哥處氣氛也不自覺嚴肅起來。只十三阿哥知道端底,不甚在意地朝我擠了個鬼臉。我只朝他一笑,心下卻在欽佩四阿哥,這番話連消帶打,把氣氛直接引到了朝政民生這樣的嚴肅話題上,這才是高人呢。

  聽著他繼續說:“我買了這幾個孩子回來,一則積個善德,二來這幾個孩子都聰明伶俐,著實疼人的。幾位弟弟曲也聽了,疏散也疏散過了,這次揚州又遭了災,明日皇阿瑪必定又要問我們賑災事宜,我正想找幾位弟弟商量呢。”說著也不看我,轉身邁步就帶頭走了。

  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對望一眼,八阿哥先若無其事地轉了身,十三阿哥看看我,也緊跟著邁了步子,九阿哥和胖子十阿哥似乎一時都不知道怎麼接話,也只好跟著轉身走了。

  我正要鬆口氣,卻聽走在最後,還離我不遠的九阿哥說:“真服了四哥你,人市上也能撿回這麼個謫仙般的人兒,怕是臭泥裡也被四哥挖出金子來!若四哥捨得,我這就要問四哥要了她去……”

  開什麼玩笑!我盯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卻只聽得他們矜持的笑聲,四阿哥怎麼回答的,卻聽不到了。雖然知道有鄔先生幫著說話,加上他們兄弟關係不睦,四阿哥應該不會把我送到別人手裡,但是對於他們這些眼裡只有權謀,更從來就不知道有人權這種東西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正站著一籌莫展,梅香、蘭香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梅香怯怯地說:“姐姐,休息吧,夜涼了。”蘭香卻說:“姐姐,你剛才唱得真好聽!我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歌兒。”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1 22:26
十四

  第七章 重陽

  第二天,高福兒給我送來一瓶藥。

  一大早,高福兒在院子裡找到正在曬書的我,遞給我一個精緻的小瓷瓶,說:“凌兒,四爺說,叫你把這藥敷到指頭上,拿布包起來,去淤生肌的。”我正要隨手接過來,卻看到蘭香又在竊笑,不由得惱起來,跟高福兒說:“高總管,請你退回去給爺,就說奴婢手指這麼點小事也勞貝勒爺想著,實在是擔待不起。”高福兒卻眯著三角眼笑嘻嘻地說:“姑娘,要是我沒把東西送到你手上,爺就該責罰我了,你好歹體恤著我收了東西,話,還得你自己跟爺去說……”我發了個愣,他就把瓶子塞到我手裡,又說,“姑娘,我說句不中聽的話,怪不得咱爺疼你,昨兒你唱的那曲兒,嘖嘖,真是好聽。”一頭說,一頭擺擺手走了。

  我自己研究了一下手指,也就一個指甲齊根斷掉了而已,指甲可以再長,彈琴也可以戴假指甲的,我最討厭婆婆媽媽了,於是順手把小瓶一放,轉眼就把這事忘記了。

  又提心吊膽過了好多天,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才漸漸鬆懈下來。自嘲地想,看來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那些阿哥爺要什麼樣的美女沒有?而且每天鉤心鬥角,哪還真的會記得我這麼個小丫頭?於是一顆心放下來,照常生活。

  戶部追繳虧空的事還沒有完結,又出現了被康熙皇帝無意中親自發現的刑部死囚冤案,清理冤獄的工作被派給了八阿哥,四阿哥他們戶部的差事在中秋節之後被迫由皇帝親自出面停止了,雖然說事情早已計議好,但委屈落到眼前,他們還是顯得有點失落,經常沒事就到書房鄔先生處盤桓一下午。

  這天上午,福晉那邊的人過來找鄔先生說,今天重陽,府裡過節,要給幾位世子告個假。不要說我這個不熟悉傳統節日的現代人了,就連鄔先生都是才想起來這回事。之前因為四阿哥戶部事務煩心操勞,府裡過中秋時我們書房裡外人等都跟著沒有過成節,沒想到這麼快已經是九月九了。

  鄔先生有些不勝感慨的樣子,研究著筆墨,吩咐我們把寫字的桌子收拾出來,他卻到楓晚亭下,細細看了一遍那幾株含苞待放的菊花,說:“我們來四貝勒府這些日子竟也就忙過去了,今天我們來好好過個節。早就想寫幾副字出來,把書房的檻簾換換,今日總算得空了。凌兒,給你寫點什麼好?”

  看著菊花,我還真想起來我最喜歡的菊花詩,於是一邊磨墨,一邊念道: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好個‘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真把菊花問得無言以對!”鄔先生擊桌讚賞一番,立時筆走龍蛇,在一張大宣紙上寫了下來,放下筆,疑惑地問,“這可是你作的?”

  我“撲哧”一笑,道:“我倒真希望是我寫的,可惜,凌兒肚子裡有多少墨水先生還不知道嗎?還實在是喜歡這首詩才記得的。”

  “哦?但這詞句顯見不是古人的,也不見於各前人典籍,而且,度其氣韻,應該是女子所作啊。”

  我也在嘀咕,如果這詩現在還沒有人作,流傳出去被曹寅家的人知道……然後才出現在《紅樓夢》裡……這不是陷入了愛因斯坦的時間悖論循環?

  又天馬行空地走神起來,卻見鄔先生回味似的低吟幾遍,突然飽蘸濃墨,在詩的下面點染幾筆,一株菊花竟栩栩如生地躍然紙上。雖然知道先生是才子,我卻從來沒見過他畫畫,沒想到他一下筆竟如此不俗。

  我正看得出神,又遠遠看見胤禛、胤祥被一群小廝簇擁著踏進了院子月洞門,隨從們自覺停在門外,胤禛拿著一小疊文件,胤祥則興沖沖地拎了一壺酒向這邊走來。

  我正要給他們行禮,胤禛一擺手示意我不要出聲,兩人靜悄悄地繞了過來,也看鄔先生畫畫。

  只見先生在幾株菊花邊勾勒出低疏的幾筆籬笆,籬笆後一個少女的背影欲走還留,髮絲和衣角在秋風中微拂,似乎無盡感傷徘徊,畫面本是一派說不出的清高蕭索,卻又因這少女的姿態而讓人無限依依。

  看得胤禛、胤祥連我都是默默無言,鄔先生才笑呵呵地放下筆道:“四爺、十三爺,今日鄔某失禮了!”

  胤祥似乎還沉浸在畫的意境中,又把上面的詩念了一遍,才問鄔先生:“先生高才!我這菊花酒真是送對了。”

  鄔先生笑道:“哪有什麼高才啊,因見重陽節又至,似有所感,誰知近日俗務繞心,竟連一首詩都作不起來了。唉……還是凌兒吟此詩,盡惹起我無限秋情。”

  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分辯,胤祥就大驚小怪地看著我:“又是你?”

  什麼叫“又”是我?我連忙說:“這詩不是我作的,只是喜歡,便求先生替我寫出來的。”

  胤禛一直站在桌前低頭默看著那幅畫,這才抬起頭來,淺笑著看了看鄔先生,又看了看我,說:“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我也覺得這詩是女子所作。凌兒,如今我也喜歡這畫,你就讓給我如何啊?”

  居然連幅畫也要搶,我不情不願地說:“奴婢連人都是四爺的,一幅畫就算掛在奴婢房間,也是四爺的。”

  “哈哈……那就是不願意了?”胤禛笑了,顯得心情很好,“那我讓人把它裱好,再送到凌姑娘房裡,這該滿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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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胤祥也笑我:“你這丫頭原來這麼小氣?”又對鄔先生說,“今日皇上單獨見了我和四哥,說我們戶部的差事辦得不錯,封了四哥為郡王,明日就下恩詔。”

  “哦?恭喜王爺!”鄔先生欣喜地看著似乎不甚在意的胤禛,“果然,雖然差事沒有完成,這一趟卻讓皇上看清楚了不少人和事啊。”

  “但是八弟他們如今在刑部辦差……”知道他們又要議論政事,我連忙拿起我的專用道具——一個空茶盤子,轉身就要開溜。

  “哎!凌兒站住!”居然是胤禛在叫我,“你這丫頭!你在書房原就可以不必迴避,怎麼還老是想跑呢?過來。”

  我只好乖乖回去站好,等候發落。只聽他說:“皇上已定於十月初六出發巡幸熱河,所有皇子和五歲以上皇孫都要隨駕,此次首次召集東西蒙古各王公台吉覲見大禮,事務禮儀隆重。近日,皇上將太子的侍衛全換了,聽說到承德後皇帝跟前的侍衛也要換,這明擺著是針對太子和大哥的舉措啊,我心中不安,總覺得這次會出事似的。當此多事之秋,胤禛想請鄔先生也到熱河我的獅子園去,凌兒你仍隨先生一道,鄔先生你看如何啊?”

  鄔先生說:“這樣很妥當,只是以我身份,不便與四爺一起隨皇上車駕同往……”

  “這個我已經安排好了,月底就派性音護送你們先去獅子園安置,我再同皇上車駕一起隨後便到。”

  終於可以出去玩了!還是可以去看熱鬧的狩獵!我心裡已經忍不住歡呼起來。

  剩下的一整天,胤禛在府裡設家宴,又得與一眾皇子兄弟應酬,都沒有再出現,我們書房眾人樂得輕鬆地好好過了個重陽節。

  李衛他們兩個吃過晚飯又在院子裡找蛐蛐,說什麼秋後叫聲清脆的蛐蛐最厲害,我興致勃勃地和他們玩到深夜,實在是困得不行了,才迷迷糊糊回去休息。感覺剛睡著一會兒,就有人敲門,我睡眼濛濛的,懶得理。

  又安靜了好一會兒,胤禛的聲音在外面低低地響起:“凌兒,是我。”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猛地坐起來,看見他的身影被外面的光芒淡淡地投到門上,竟站得柱子般紋絲不動。他來做什麼?

  磨蹭著穿上衣服,我遲疑地打開門。他一手挽著自己的披風站在走廊裡,看他一身整齊的服飾打扮,像從外面什麼地方剛回來。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看看四周,書房和整個府裡都已經是一片黑暗的寧靜。

  他默默看著我到現在,才開口,帶著一點笑意和醉意:“我從側門進來的,不要吵醒他們。我在太子宮裡喝酒喝過了,不想睡覺,想叫你陪我走走。”

  原來他還真有雅興,可惜我一點興趣也沒,外面這麼涼,我只想回去睡大覺……

  他看看我,笑了,聲音依然很低:“怎麼,又不願意?”突然又有點黯然似的,“你就不能陪我一會兒嗎?”

  我看著他。不管他未來會是誰,此情此景,這個男人,誰能拒絕?

  於是轉身關上門,輕聲問他:“四爺想去哪兒?”

  他的右手從我身後伸過來,握住我的左手,也不說話,就往走廊後很少有人出入的側門,沿那條我進府時走過的甬道走去。

  我被他溫熱有力的大手拉得發了呆,直走出好遠才發現自己心跳得厲害。一路上不停地經過小路、院子的紅牆和長長的甬道,似乎永遠也走不完,我惴惴不安地看著他的側臉,他仍然沒有什麼表情……只好跟著他像幽靈一樣在和夜一樣深的侯門大宅裡穿行。

  不知過了多久,我糊裡糊塗地跟他穿過一個圍牆很低矮的院子,眼前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湖水在夜晚星光下幽幽泛著水波,我這才發現,今晚只有滿天星斗,沒有月亮。

  他終於開口了:“你好像很不願意和我多待在一起?”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他的聲音低沉渾厚,撞醒了我的夢遊狀態。但是這個話,如何回答?我沒有說話。

  “回答我。”他強勢地盯著我。

  我只好無奈地開口:“王爺你深沉威嚴,崖岸高峻,連眾皇阿哥和滿朝大臣哪個不服?奴婢只是……”

  “怕我?”

  我想否認,又覺得不好直接否認。他一直拉著我,沿湖邊走了好長一段,眼看湖畔已經荒涼起來,湖水裡漸漸擠滿了枯萎捲起的荷葉,只讓人覺得一片秋色蒼涼,他才又開口。

  “可是我看到你,卻總是覺得很開心。”

  這是什麼意思?我吃驚地看著他,千萬不要說想要我做第N個小妾!我急忙想縮回手,他感覺到了,猛地握緊,很痛哎!我皺眉。

  他停下來,拿手掌托起我的左手,只用一根手指,撥弄什麼小玩意似的抬起我已經開始長指甲的食指,仔細地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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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你還是沒有用我給的藥?”他有些慍怒。

  我被嚇住了,瞪著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個……我……忘記了。”

  “忘記?你不是還想退回給我嗎?”他扔掉我的手,緊盯著我的眼睛,“說你怕我,我卻偏又從沒見過這麼膽大的奴才!”

  我越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乾脆退開兩步,低下頭只看著他的靴子。

  他在我眼前來回踱了幾步,又說:“可能我的確不太招人待見,做事出了名的刻薄,向來惹人忌恨。連皇上前兩年都說我‘喜怒無常’,或許我真是太‘冷面’了些,不像八弟那樣,和煦溫柔,專能收買人心。”他似乎有些嘆息,語氣幽幽的,至此只剩下寂寞。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一臉的失落,頓時發現自己太自私了。這個平日裡一身鋼骨的“冷面王”居然也會懷疑自己?也會沒有自信?我,我想著的,怎麼就只有自己的利益?

  一陣愧疚,我像以前安慰死黨兄弟那樣拍拍他的肩膀,恢復了我法學系學生的本色,慷慨陳詞:“王爺,何必感嘆行路難?你辦事精細認真,光明正大,是為朝廷,為社稷,普天之下小民無不能感受你的恩德,那些怕你恨你的,不過是少數貪官污吏卑污小人,有何可懼?

  “至於‘喜怒無常’,其實那是因為王爺你性子剛毅,外冷內熱,不瞭解你的人看到你這冷熱兩面,可能會誤解;但是當今皇上細緻入微,只要你秉持自己的本心,實實在在為他老人家分憂,所謂日久見人心,他豈有不知之理?

  “至於八阿哥,能被他的溫和仁義輕易收買的人,不過是些為謀私利的牆頭草,能被他收買,就不能被別人收買?王爺,你想想那些人,你是不能收買,還是根本不屑收買?”

  一番長篇大論擲地有聲,我滿意地喘了一口氣,不錯,語言表達還沒有生疏,只可惜面對的只是一片夜色而不是在學校的模擬法庭上——一想起現在的處境,又豪情頓消。

  這才想起我說話的對象,連忙看他。

  胤禛的面色泛起了我從未見過的潮紅,原本深不見底的目光此時就像被颱風掀起了驚濤駭浪的海洋,似乎想說什麼,又遲遲沒有出口。他凝望我,慢慢地伸出雙臂,很輕卻又很肯定地將我攏到他懷中,用披風把我裹在他胸膛前的小天地裡。我呆呆地聽著他有力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直到多得數不過來,仍一動也不敢動。

  半晌,才聽到他好像被壓抑得發悶的聲音響起:“鄔先生說得不錯,你是上天送給我的,謝謝蒼天。”

  第八章 踏雪

  我後來也想不起那天是怎麼回去的,只知道自己像夢遊般被胤禛送回了房間,一路上我們還是一言未發,他只緊緊握著我的手。而那一夜,我整個夢裡都是那個懷抱的溫度。

  後來幾天,胤禛在刑部的勘察有了結果,鎖拿一批大小官員的名單進呈康熙,皇帝大筆一揮全部准奏,各有司衙門立刻忙起來。為此連輔助辦案的胤祥也忙得幾天沒有過來,胤禛來了書房兩趟,我都不敢看他,迅速溜掉了,他也沒有再叫我。弄得我過了這幾天,越想越覺得那天晚上是一場夢,只除了那體溫。

  這一天,高福兒給我送過來一幅裝裱好的畫,通知我和鄔先生收拾行裝,明天起程去熱河。

  打開捲軸,畫中女子清淡如菊,纖細的背影脈脈如訴。我把它掛在房間的牆上,看著出了好一會兒神。

  第二天一早,我叮囑梅香、蘭香打理好院子不要偷懶,又檢查了一遍鄔先生的禦寒衣物,這才由性音帶著,仍出到我們來時的側門,登車起程。

  我們三個人又恢復了在路程中的輕鬆,有說有笑,一路向北。走了一兩天,隔窗眺望時,景色已經不同,夾路枯黃的衰草、鹽鹼白地直接天際,一群群烏鴉在草灘上忽起忽落,翩翩盤旋,讓人頓起蒼涼之意。

  天氣甚好,走了四天就順利地來到熱河。因為康熙四十三年避暑山莊的修建完善,朝廷已下詔將這裡設為成為外夷常朝之地,漠南漠北的蒙古王公,青藏喇嘛、教主及朝鮮使節,也都在這裡造起了不計其數的館驛、別墅,以備迎駕朝覲。一些精明的行商瞧準了這塊風水寶地,便在山莊四周蜘蛛網似的營建起店舖房舍。如今我看到的熱河,儼然是一個不小的都會之市了。

  車行到一處莊園停下,自有常駐獅子園的太監僕婦來接了我們進去。大概因為現在裡面還沒有住進“主子”,所以我們竟也得到了很慇勤的服侍,被妥帖地安頓在園子東北角落的梵清閣——看這裡佈置,顯然也是書房。

  安頓下來,我就忙著想到處看看塞外風光,卻又放不下一心在書房看書的鄔先生,只能在梵清閣附近鬱悶地轉轉便罷。還好離梵清閣不遠有一道後門,出去就是田莊,地形平坦,可以望見遠遠的一片衰草枯黃直接天際,蒼茫遼闊,大快胸襟。我躍躍欲試地想騎馬感受一下自由飛馳的感覺,卻被馬廄的太監死活勸住了,他們說第一次騎馬千萬不可魯莽,更何況這些馬兒也不熟悉我……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我就不信……於是從到熱河的第二天起,我每天都來跟這十幾匹馬兒玩。一來,這裡遠沒有我想像中那樣有意思,景色看久了也十分蕭瑟;二來,我真正喜歡上了這種動物,看看它們善良的眼睛,遠望草原時渴望奔馳的神情,都讓我心疼。我學著給他們刷刷毛,說說話,辨認著它們每一個的特點,就此消磨掉不少時間。鄔先生在我的慫恿下,也時常四處轉轉,由我陪著看看馬兒。

  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把鄔先生當做了我在古代的唯一一個親人,我完全信任了他無雙的智謀和深沉的胸襟,我還記得他在進府之前跟我說過的話。那麼,那天晚上,胤禛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鄔先生就是那樣想的嗎?我不相信!而且,我最討厭讓別人來預言和掌握我的命運,休想!我出神地拍著一頭不十分高大、卻溫馴可人的小母馬順滑的鬃毛,暗下決心。

  在這人跡罕見、秋草連天的塞外,我感覺到了回古代之後從沒有過的寧靜,如果沒有這些人,這些事,就算不能回現代,能平安喜樂一生不也算人生有了結局?可惜我也知道這平靜只是暫時的,第一次廢太子的巨變,馬上就要在歷史舞台上演了。而我,不過是一個茫茫時空中路過這裡的塵埃。

  進入十月,這裡下雪了。聽說康熙和眾隨從皇子大臣已經從北京出發,提前來到熱河等候的各外藩王公都開始打點佈置接駕事宜,街市上漸漸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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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下了好幾天的雪在一天下午暫停,我連忙抽空到外面轉悠,想去看看馬兒這幾天過得怎麼樣了,卻聽見遠處鞭炮喧天,鼓樂齊鳴——他們到了!我連忙回去想扶了鄔先生去迎接,他卻笑道:“王爺說了,不要出去迎接,一則,雪天我腿腳不便,二則,同行王公貴族也多,我不便相見……呵呵,王爺體恤我,你也在這裡一起等便是。”

  不知過了多久,車馬喧嘩聲在院外不遠處響起,一陣忙亂的聲音之後,府裡又恢復了寧靜。我並不想見到胤禛和他的福晉,所以一直坦然地拿著一本珍版《牡丹亭》在研究,偶爾偷眼看看鄔先生出神看書的平靜側臉,我想,胤禛剛到,應該不會來書房了吧?

  誰知院中響起咯吱咯吱的踩雪聲。“你們在外面耳房候著。”胤禛的聲音真的就響起來了,他匆忙地一頭鑽進書房厚厚的棉簾,一邊沉著臉脫掉身上的大衣裳,摘掉帽子,看樣子竟是一點也沒有歇息,衣服都沒換就直接來了書房——一定是心中又有了疑惑或為難的事情。

  意識到這裡現在只有我一個丫鬟,我連忙上去接著他的衣帽,退出到外間倒茶。他面無表情,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才從容進了裡間和鄔先生簡單地招呼著坐下來。我沒注意他們的低語聲,順手把他的衣帽擱到椅背上,先把小茶爐裡暖著的水泡了杯茶,端進去送到他手裡。他頭也不抬地接過去,繼續在對專注盯著燈光思索的鄔先生說“三哥”如何如何。轉身出來,我卻看到椅背後面地上掉了一個小小的捲軸。撿起來想塞回他衣服裡,誰知這沉重的大衣服竟找不到口袋在哪,我一手拿著捲軸,見系它的緞帶已經散開,捲軸一角看起來好像是一幅畫。好奇心上來,心想,他一路上帶幅畫做什麼?畫裡面總不會有什麼機密,看看無妨吧?

  這麼想著,手已經展開了畫卷,我的目光立刻被它完全吸引了。

  在這幅只有一般捲軸四分之一大的小畫捲上,一個少女青裳樸素,面色蒼白地斜倚在床上,眼睛微睜,目光迷離,似乎在看著很遠的地方。她五官顯得十分精緻,但最吸引人的,並不是她的容貌,而是眉目微擰,嘴唇緊抿的那一股倔犟之意。這幅畫題材很一般,但卻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傳神,其成功之處應該就在於捕獲了她的這一細微神態吧。

  心下又驚,又怕,又甜,又澀,把畫小心地系好,塞到他衣服裡面胡亂蓋起來,就躡手躡腳走出書房。李衛開心地比著手勢和我不出聲地打招呼,我也恍若無睹,直奔我住的房間而去。

  掀開蒙著菱花銅鏡的鏡袱,在燭光下映出一張不太清晰、我還沒有來得及看熟悉的臉,特別是此時擰著眉,這驚慌、不甘的表情。我一再希望找出些不同的地方,但是觀察了很久,終於絕望地承認,我,就是那個畫中人。

  走出來,我語無倫次地叫李衛替我在書房外面守一會兒,自己就漫無目的地轉出了院子。不知不覺來到馬廄,外面一個看守的太監都沒有,我打開門,那匹棗紅小母馬親熱地站起來拿臉蹭我。

  順手抓了一把草料餵牠,藉著外面地上白雪映進來的光芒,我心不在焉地理了理它的鬃毛,看它呼扇著長長的睫毛溫柔地看著我,我低聲問它:“他身上帶著我的小像,為什麼?我今後要該怎麼自處?你說,難道他會愛上我嗎?我有可能愛上有婦之夫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都沒有回答,我卻止不住地繼續說:“但是問題根本不在於愛不愛……你知道嗎?我和這個世界簡直格格不入……你就不能帶我跑掉嗎?讓我回到屬於我的世界裡去?”

  它還是不回答,只從鼻子裡呼哧著氣,舔舔我的手。

  我沮喪地解下它的韁繩,試著拉拉它,它居然溫馴地跟我走了,一直把它拉到後門處,卻沒想到還會有守門的軍士,他們攔住了我。

  “姑娘,這天氣你還是不要出去了,外頭黑糊糊的,危險。”

  “就讓我在附近轉轉不行嗎?只轉一小會兒。”

  “不是我不讓,你看這馬連鞍子都沒有配,你也不能騎啊。”

  我一看,果然,不禁洩氣,卻又不甘心:“那我就讓它陪著我出去轉轉也不行嗎?”

  “姑娘,不是我說你,要是遇上什麼危險,這馬反而會拖累你的,還是不要出去了……”

  “怎麼回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

  “十三爺!小的們給十三爺請安了。這位姑娘硬要這時候出去,奴才們怎麼都勸不住……”

  胤祥今天的神色不像平時那樣嘻哈飛揚,甚至有點嚴肅,而且隻身一人沒有帶護衛,這些都很反常。他掀起毛皮斗篷,從馬上一躍而下,踱了過來,皺皺眉問我:“凌兒,你又想做什麼奇怪的事?”

  怎麼,原來他看我現在也挺奇怪啊?我笑了笑不說話。

  他歪頭看看我,說:“今兒個你怎麼怪怪的?我四哥呢?”

  我此時很不願意想起他的四哥,只簡短地回答:“在鄔先生那兒。”

  “哦……那你怎麼不在跟前伺候?卻往外跑?”

  我不耐煩了:“我想出去轉轉也不讓啊?”

  “……就帶著一匹沒有鞍的小馬?”

  我惱羞成怒,瞪他一眼,拉著馬就往門外走去。軍士們聽我們的對話聽得愣了,一時竟沒來得及阻止。

  “你等等!”他也牽著馬走出來,說,“既然四哥有事,我就不找他了,你去哪?外面危險,你隨我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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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們兩個都牽著馬,一直走到看不見獅子園後門的燈光,眼前是一片茫茫雪原,往四周看看,只有我們身後和右手邊能看見遠處黑壓壓一片一片,還閃爍著點點燈火的重重房屋館舍。

  他仍然往前走,我想,胤祥好像還在塞外練過兵,跟著他再走應該也不會迷路吧?不過,就算迷路,也沒什麼,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

  只聽見兩雙腳踩著雪,咯吱咯吱的聲音,我好像煩亂地在想著心事,卻又像什麼都沒有想。他突然說:“坐上我的馬吧,你沒穿踩雪的靴子。”

  其實我早就感到了腳上的冰涼,只是懶得管而已。既然他發現了,我也老實地說:“我還沒騎過馬呢?怎麼上去啊?”

  藉著雪地微光,我看到他無聲地笑了笑,突然一把托起我的腰,轉眼間我已輕輕地落在了馬鞍上。他又繞著馬轉了一圈,抓著我的兩隻腳分別塞進兩邊的腳蹬子裡。

  我欣賞地看了看他,因為他的舉動讓我想起武俠電影中那種一身俠肝義膽,但又心思細密的江湖俠客。但又發現,他牽著馬,我坐在馬上,那現在我不成了唐三藏?

  一笑,忍不住問他:“十三爺這是要去哪?”

  “塔古寺。”

  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一個人去什麼寺廟?我奇怪。但我的原則一直是,如果別人想告訴我,自然會說;如果不想告訴我,問了也只能得到敷衍或者虛假的回答。所以我不出聲地等著他自己繼續。

  果然,又默默走了一陣,我已經感覺到身上都冰冷起來,胤祥才自言自語似的說:“四哥每次來熱河都會陪我去塔古寺。我額娘,她去世前就在塔古寺帶髮修行。”

  原來是這樣!我同情地看看他。我只知道他從小沒了娘,在宮中很受眾皇子欺負,只有四阿哥經常護著他,所以他們才一直非常親密。為什麼一個身份尊貴的皇妃竟會丟下兒子,遠離皇城,跑到這荒涼的地方來枯度一生?這裡面,又有多少淹沒在深宮紅牆內的故事?又想起那個十八歲開始守寡至死的“貞婦”,我全身都打了個冷戰。

  他停下來,把披風取下來籠在我身上,才繼續拉著馬往前走。寬大的披風裡面溫暖無比,我舒服地把頭都縮進來。

  他卻沒有繼續接自己的話頭,又問起了我:“你呢?這麼晚了,冰天雪地的想往外跑,還一臉怒氣,有四哥和鄔先生在,誰還能給你氣受?”

  沒想到我剛才的樣子竟是一臉怒氣,我想了想,自覺無趣,我有什麼資格生氣?於是說:“我向來覺得人之立志,除了自己,別人是無法給你氣受的。”

  他爽朗地笑了,說:“你就是有這麼多道理。從來沒見過你這麼奇怪的女孩子。人之在世,總不得不受制於人和事,譬如我,就會受我那些哥哥們的氣。”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突然停下來,從懷裡摸出一隻扁圓的金屬瓶子,打開來,要喝,又遲疑地看看我。我連忙一把搶過來,笑著說:“給我祛祛寒!”喝了一口,好辣!我伏在馬上,嗆得眼淚汪汪,但那陣辣意過去後,全身流過的血液都變得滾燙,心裡也活泛起來。胤祥笑道:“原來你不會喝酒,何必逞強呢。”說著拿過瓶子,自己喝起來。

  又不知道往什麼方向走了多久,他突然停下來,指著遠遠一處不太起眼的院落,說:“那就是塔古寺。”

  我原以為,塔古寺應該至少也是像宮殿一樣的建築,但這片房舍,和熱河的那些館苑別墅相比,平常得像這塞外只稍闊氣一點的民居。看看四周蒼茫的雪野,無法想像這位年輕時在大草原上騎馬馳騁,後來又在皇宮裡養尊處優的蒙古公主,是如何從二十幾歲就在這無邊的荒野裡,守著青燈古佛度過每一個日夜的?

  在我的震驚中,我們已經走近了塔古寺,在離紅牆投下的陰影不遠處停下來,除了周圍房舍在雪地中幽幽的影子,四周悄沒聲息,一個人影也無。

  胤祥以酒澆地,然後跪下來朝塔古寺方向沉重地磕了三個頭。

  我早已笨手笨腳地爬下馬,也跟著跪下了。看著胤祥一臉的悲憤茫然,想著他的額娘,想必又是一個薄命的紅顏,我心裡又壓抑起來,一把奪過他手裡的酒瓶,酒已經只剩點瓶底了,咕嘟幾口全都灌進肚子裡,強壓下心頭的辣意,對胤祥說:“十三爺,你不要再傷心了,娘娘她早已成佛,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他一歪身順勢坐在雪地裡,道:“她是在天上看著我,可我呢?你也看到了,死心塌地憋著口氣辦事,在戶部忙得昏天黑地,在刑部為人作嫁,受了一肚子窩囊氣,末了竟成了個多餘的人,這些日子我連跟了我額娘去了的心都有!”

  我聽了這話,不由怒上心頭,聲音也一下子提高起來:“這是說的什麼話?你是堂堂皇阿哥,康熙盛世裡的天皇貴胄,天下多少人仰望的宗室親貴!當今皇上是你的父親,當今天下是你們愛新覺羅氏的!你為自己的父親、愛新覺羅的天下做事,一點委屈就不能受嗎?虧得人家都叫你”俠王“!大丈夫快意恩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必說這種喪氣話?”

  胤祥詫異地看著我,那目光好像剛剛才認識我這個人。看著這個心地率真的英俊少年,我又為自己的激動好笑。

  也在雪地裡坐下來,我對他說,也像在對自己說:“十三爺你生就的英雄性情,天不能拘,地不能束,心之所至,言必隨之,你知不知道,凌兒我有多羨慕你?每日守在小小一隅宮牆內,凌兒常恨自己未投做男兒身,不能以功業自立,不能踏遍江湖、盡訪名山,不能在這無邊的草原上自由馳騁,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寒風乍起,不遠處房舍下的陰影似乎搖動了一下,我和胤祥都有心事,且有了酒,都沒留意。酒意上頭,自己先慷慨激昂起來:“好個女中豪傑!”這聲音在乾燥寒冷的空氣裡乍然響起時,就像近在耳邊,嚇了我一大跳。胤祥騰地站起來,朝著聲音的方向把我護在身後,大聲喝問:“什麼人!”

  “老十三,你好雅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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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原來是十四弟,我倒忘了,你不是前年才剛在塔古寺後面建了宅子嗎?”

  一聽是從未見過的十四阿哥胤禵,我連忙從胤祥肩膀旁邊探出腦袋,想看看這個人。

  他似乎剛從一片房舍的陰影中走出來,幽幽的看不清楚眼神,如果不是因為胤祥就在我前面,我很可能會以為他就是胤祥,只是膚色白一些,神態更清淡——這麼說起來,和胤禛倒是更像。

  看見我,他笑笑,說:“老十三,我不是有意要打擾你們,因出來隨意散散,卻隱隱聽見這位姑娘的慷慨陳詞,大為納罕,循聲而來,忍不住要叫聲好,若非眼界胸襟非常,老十三你好福氣,能得如此紅顏知己,真是羨煞弟弟了。敢問,是哪家姑娘啊?”

  胤祥畢竟是個精靈人,此時已經完全恢復了平時的狀態,滿不在乎地一笑,說:“我哪有這個福氣啊,這是四哥書房裡的丫鬟,因我想來塔古寺轉轉,說說話兒,誰知就撞上了你。”

  胤禵卻問:“哦?她就是那個凌兒?”

  這下連胤祥都呆住了,我連忙從他背後走出來:“奴婢給十四爺請安。”

  見胤祥懷疑地看著他,胤禵又走近了些,仔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笑道:“你們不要奇怪,我是在八哥府上,聽九哥、十哥提過你。老十三你也知道,九哥是咱兄弟裡頭心氣極高的一個人——我就納了悶了,什麼丫頭還能讓他上了心?今日才知道,果然不是凡品。四哥府上藏龍臥虎,真真是可敬可嘆哪!”

  前面的話我還呆呆地聽著,到聽完最後一句話我才發現,這個十四阿哥,心眼比他的十三哥要多。

  聽得胤禵從我身上說到如此結論,胤祥顯然也覺得不妥,便說:“天也恁晚了,我還是把凌兒送回去吧。十四弟,告辭了。”

  “哎?等等!”胤禵幾步趕過來,說道,“你們這麼遠轉到了我門前,我就不能送你們一送嗎?”

  我連忙說:“十四爺,這馬沒有配鞍……”

  “我們滿人以騎射為本,沒有鞍算什麼?就是野馬我也能讓他聽話!”

  說著,果然瀟灑地一躍上馬,夾緊了馬身,穩穩當當竟就疾馳而去。

  胤祥一見,默不作聲把我仍放到馬上,自己也一躍而上,坐在我身後,先替我把披風理得一直裹住頭,才拉緊了韁繩,雙腿一夾,馬兒長嘶一聲,也撒腿疾奔起來。

  這才有了點少年兄弟的感覺嘛,我滿意地想,只是,他們兩個在雪上飆馬術不要緊,可憐我酒還沒醒,又在馬背上被顛得七葷八素,要不是胤祥從身後環抱著我,我恐怕早就摔得半死了。

  只聽得耳邊風聲呼呼,冰冷的空氣打得臉生疼。來時感覺走了很久的路,現在一盞茶的工夫就到了。我剛看見獅子園的燈火,轉眼他們就衝進了我們出來時的後門。

  “十三爺!十四爺!”一群軍士在身後慌忙半跪行禮,他們這才猛地打住馬頭,胤禵翻身下馬,隨手把馬韁繩扔給一個軍士,“你去給我找匹馬,配好鞍子,明兒我叫人送回四哥府上來。”又轉身得意地看著胤祥,“老十三,我這沒有鞍的馬,騎得也不比你慢啊。”

  “呵呵,要賽馬有何難,改日我們再賽一場就是!”胤祥似乎已經無心和他這個弟弟多說下去,轉頭對我說,“晚了,你回去歇息吧。”

  我脫下身上裹的大披風還給胤祥,向他們兄弟行禮就欲轉身,胤禵微笑說:“今兒確是晚了,改日我一定到四哥府上,聽你講講,要如何西北望,射天狼。”

  說著,一個軍士已經牽來了馬,他飛身上馬,轉身向胤祥一揖,復又策馬而去,馬蹄在雪地上捲起一陣白霧。

  胤祥低頭認真地看看我,說:“今日你說的話,我都記住了。”說完也不理睬一眾呆看的軍士,跟著縱馬出了門。

  眼看他們兄弟兩個都消失在茫茫雪野裡,我才回了自己的房間,這番運動下來,我疲倦得眼皮直打架,竟忘記了再去書房看看,很快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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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