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98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9
第二百八十章 師生反目

  楊一鳴之前大叫大嚷的聲音太大,再加上傍晚本來就是國子監下課時間,國子監太學牌坊下頭圍著的人越來越多,除了最初那些本來就被他刻意從率性堂引到這大門口,目睹朱瑩“打人”那一幕的監生,正義廣業等各堂監生也都擠在周邊看熱鬧。

  至於那些衣著光鮮的半山堂監生們,則是抱團佔據了另外一邊一個角落。對於率性堂那破舊的屋舍,他們其實是萬萬看不上——地方比半山堂狹窄,光線不如半山堂來得透亮,桌椅板凳那就別提了,根本就是一碰就壞,搖搖欲墜——可他們都知道這背後的意義很重要。

  如果兩堂能夠對調成功,那其實就是間接撼動了率性堂國子監第一的地位,也順便讓人知道,半山堂並不是國子監墊底!

  而在其他監生看來,相比楊一鳴被朱瑩駁斥得體無完膚,肩頭更是絲毫沒有鞭笞痕跡,那聲嘶力竭的樣子顯得虛張聲勢,醜態畢露,謝萬權的表現無疑更讓人服氣。再說,但凡不是率性堂的監生,不免都暗自鄙薄楊一鳴凡事只想著率性堂,根本不顧其他監生!

  當下,人群中也不知道是哪個大膽的人叫嚷了一聲:“謝齋長說得沒錯,國子監又不是只有一個率性堂!半山堂和率性堂換了講堂,率性堂那些監生倒是能享福了,憑什麼!要換大家輪流換,包括九章堂一塊,國子監八堂每月輪換講堂一次,這才是平等!”

  聽到這話,張壽身後的朱廷芳頓時心中一跳,目光立刻朝人群中望了過去。

  可還沒等他找到那個鼓噪的人,類似的附和聲竟是此起彼伏,有不少人提出了朱瑩最初說的太祖舊制,主張六堂輪換才是解決國子監講堂大小不均最好的辦法。在這亂糟糟的聲音當中,少不了也有幾個鼓噪朝廷撥款修葺國子監的,可都被其他聲音給壓了下去。

  在這猶如狂風驟雨一般的呼籲聲中,距離國子監不遠的順天府衙派出的差役們卻姍姍來遲。為首的捕頭林老虎臉色發黑地望著那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忍不住捏了捏脹痛的眉心。當身邊一個捕快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句頭兒時,他立刻不耐煩地側過了頭。

  “這兒人也實在是太多了,足有千八百,是不是要驅散了他們?”

  “驅散?你給我說怎麼驅散?這都是監生,不是阿貓阿狗!你是拿著鎖鏈上去抖開鎖兩個人回去蹲大牢,還是怎麼著?這麼多人,你敢上去,信不信他們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那捕快被林老虎罵得作聲不得,只能怏怏閉嘴。

  而林老虎踮腳遠望,見國子監那太學牌坊前人潮洶湧,身為始作俑者的楊一鳴因為被人群完全掩蓋,他看不清其人面色如何,可高踞馬上的朱瑩他卻能望見。

  就只見朱瑩一副看熱鬧的架勢,不止一次用笑吟吟的目光看向某個方向。

  他甚至不用猜都知道了,那必定是朱大小姐在看她的心上人。算一算,自從趙國公府這未來乘龍佳婿到了京城,他們順天府衙就一直都在一種忙碌異常的狀態。話好像也不能這麼說……因為人還還進京城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接受過趙國公府送來的一個燙手山芋了!

  在這一片嘈雜聲中,朱廷芳雖說發現朱瑩泰然自若,張壽氣定神閒,反而是楊一鳴面色煞白,彷彿隨時都會一頭栽倒暈過去,就連得到相當多讚歎和誇獎的謝萬權,也臉色相當不好看,幾次開腔都被嘈雜的聲音掩蓋了過去,他思忖良久,最終還是決定控制一下場面。

  朱廷芳和剛剛帶著幾個護衛趕到時,看到張壽出現卻被人群擋住無法接近朱瑩,於是親自帶著幾個人護送了他排開人群與朱瑩匯合,此時此刻,行動力強大的他毫不猶豫地從腰中錦囊中取出一個哨子,繼而就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將其吹響。

  隨著那尖利的聲音驟然響起,外圍的林老虎登時如夢初醒,他連忙掏出自己也常用的哨子,放在嘴裡用力吹響。而他的帶頭響應,也給其他捕快帶來了鮮明的提醒作用。一時間,那尖利的口哨此起彼伏,以至於騎在馬上的朱瑩直接捂上了耳朵。

  而張壽……作為國子博士,他在一大堆自己的學生以及不是自己的學生面前,不得不保持自己的從容淡定形象。

  然而,等到他聽到有人在大聲咒罵順天府衙那些差役濫用職權,意識到大吹哨子的人竟然是三班差役,雖說知道是未來大舅哥那“模範”帶頭作用,可他還是忍不住暗自呵呵。

  哨子是誰發明的,這事兒後世沒人考證過,但這玩意的實際大批量應用,卻是從十八九世紀的街頭巡捕到後來的交警,再到軍界以及體育運動界……反正絕對不應該在如今這個年代如此流行。要說不是太祖皇帝將其大規模裝備於官衙的三班差役,他才不信!

  這種瘋狂吹哨子的局面實在是太有某種即視感了!

  在這樣持續不斷的哨音壓制下,眾多監生終於受不了魔音貫耳,捂耳朵的捂耳朵,閉嘴的閉嘴,當哨音終於隨著林老虎的一個變音而告一段落的時候,人群竟然恢復了安靜,此時此刻,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的張壽也就趕緊深深吸了一口氣,擲地有聲地撂出了自己的話。

  “大家的呼籲提請,不但我明白,大司成也明白。無論是國子監所有八堂定期對調也好,是懇請朝廷撥款修葺國子監也罷,大司成已經正在謀劃進言。而皇上之前親臨國子監,勉勵上下,又要求整頓學風,希望多出人才的同時,也早就注意到了國子監屋舍不敷使用。”

  “國子監乃是我大明最高學府,哪怕不能如太祖當年一樣,四季給衣食,家眷得供養,至少也應該有最好的授課之所!懸樑刺股,鑿壁偷光,囊螢映雪,這固然是古人好學不倦的最好示例,但是,如果有條件,那絕對是再窮不能窮學校,再苦不能苦學子!”

  張壽隨口把那句後世的名言給篡改了一下,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若是堂堂國子監,就連講堂屋舍也比不上各地林立的私學,那這最高學府四個字,又從何說起?”

  直到這一刻,看見底下眾多監生喝彩叫好,看見朱瑩神采飛揚,看見謝萬權強顏歡笑,朱廷芳方才隱隱明白,張壽和朱瑩這是聯手演了一場大戲。

  至於被坑的那個人……既然主動招惹他那妹妹,就該有被氣死的覺悟!

  楊一鳴年紀大了,剛剛的哨音對他的打擊,要比對年輕的張壽強烈得多。此時此刻回過神,當聽到張壽竟然借此機會在監生們大肆賣好,分明就是打的邀名邀寵主意,他氣得雙眼通紅,偏偏又喉頭極癢,竟是連連咳嗽,隨即,一股難以抑制的腥甜頃刻之間衝了上來。

  噗的一下,他竟是吐出了一口血。瞧見那暗紅的顏色,想到自己入仕之後還沒來得及施展抱負,還沒來得及指點江山,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晦暗,勉強哆哆嗦嗦抬手指著張壽和朱瑩,怒聲說道:“你們,巧言令色,蠱惑人心……該死,該死!”

  謝萬權臉色複雜地看著搖搖欲墜的楊一鳴,忍不住上前想要去攙扶他,卻被一把打掉了手。不但如此,楊一鳴又惡狠狠地怒瞪他,那種擇人而噬的怨毒溢於言表。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居心!別聽到張壽叫你齋長,你就是齋長了,只要我在一天,這率性堂齋長的位子,你就別想再染指!你既然敢勾結張壽狼狽為奸,我就沒你這個學生,欺師滅祖之人,你走出去便是千目所視,千夫所指!”

  一時心慌意亂地後退了兩步,謝萬權意識到自己這次竟是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心中的不忿和怨怒使得他瞬間挺直了脊背,斬釘截鐵地說:“楊博士,我敬你是師長,所以之前才出來為你說話,可你不但不識好人心,反而污我人品,你簡直不可理喻!”

  他冷笑一聲,驟然提高了聲音。

  “我捫心自問,從前當率性堂齋長的時候,從未敷衍塞責,從未給自己牟利,從來都是善待每一個監生。我養病歸來之後,楊博士你既然任命了新齋長,我也從未與人相爭,一心一意都在學業上。至於我和張博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對張壽深深一揖。

  “之前我受人矇蔽,誤以為張博士你欺世盜名,誤人前程,這才和唐解元去了融水村,結果卻鬧了天大的笑話,所以回到京城之後,我因為慚愧而有了心病,再加上路上感染風寒,一病就是兩個多月。”

  “我一直都不曾為此向張博士你道歉,今日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我向張博士你賠禮!”

  張壽饒有興味地看著謝萬權,心想就連一個平日規行矩步的老實人,被欺負到極點的時候都要發瘋,更不要說謝萬權這樣絕頂聰明的人,哪裡會扛楊一鳴給人栽贓的這種罪名?於是,面對謝萬權的當眾賠禮,他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下來。

  “雖然我很想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當初你和唐解元造訪我家的那件事,更多的是誤會,是你二人受人蠱惑,自然不能說都是你的錯。所以,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

  “至於楊博士說你和我沆瀣一氣,須知我剛剛之所以口口聲聲謝齋長,是因為我還以為率性堂如今還是你為齋長。我自從就任國子博士之後,光是半山堂和九章堂的事就忙不過來,甚至不曾踏入率性堂一步,勾結二字從何說起?不知道楊博士是捕風捉影,還是信口開河?”

  楊一鳴本來就在氣炸肺的邊緣,眼見謝萬權和張壽一唱一和,竟是再次狠狠插刀,他險些又要吐血。可就在他竭力嚥下那股腥甜的時候,卻聽到了一個清脆的笑聲。

  “人家可是沒挨打卻要栽贓我打人的戲精,污衊個把學生算什麼?”

  謝萬權聽到朱瑩那一聲冷笑,接下來又是一句誅心之言,他倏忽間從張壽公開表態既往不咎的如釋重負中解脫出來,當即把心一橫,做出了又一個決斷。

  “既然楊博士覺得我是戀棧率性堂這區區一個齋長,那麼,我也有話要說。太祖皇帝嘗言,尓之蜜糖,我之砒霜。我謝萬權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何嘗就如此不開眼,將這個率性堂齋長看得天大?你既如此辱我,別說齋長,便是這率性堂監生,我不當也罷!你不配為我師!”

  張壽正覺得太祖皇帝的所謂名言,實在是讓人掩面,等聽到謝萬權後言,他更覺意外。

  而頃刻之間,週遭那些監生就猶如炸裂了一般嘩然。率性堂在國子監六堂之中的地位素來堅不可摧,靠得便是用層層升級選拔,優勝劣汰的手段,留下了最好的生源。哪怕謝萬權之前已經不是率性堂齋長了,可他依舊是率性堂中最頂尖的那批學生之一。

  如今,這樣一個人卻因為被楊一鳴指斥勾結張壽,一時義憤就要退出率性堂,甚至直斥楊一鳴不配為人師,這簡直是國子監百年從未有過的……這無疑是甩了楊一鳴重重一巴掌!

  而聽到謝萬權當眾與自己決裂反目,楊一鳴頓時只覺得腦際轟然巨響,急怒攻心之下,他終於再也抑制不住,直接再次吐出了一口血,整個人也軟軟癱倒在地。

  就連之前頂替了謝萬權齋長位子的那位率性堂齋長,此時在考慮再三之後,也決定做暫時不出頭。楊一鳴之前就猶如瘋狗一般,逮誰咬誰,就算他很高興謝萬權退出率性堂,給自己減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可誰知道此時出去會不會引火燒身?

  而這一次,大步走上前去攙扶楊一鳴的,不是別人,而是張壽。他沒有正面攙扶,而是直接繞到了楊一鳴背後,雙手繞過其腋窩,直接把人架了起來,嘴裡還用非常溫和的口氣勸說道:“楊博士,看在尊老兩個字的份上,我扶你回國子監吧。”

  果然,在最初猶如心灰意冷似的一動不動之後,聽到這話,楊一鳴彷彿突然醒悟過來似的拚命掙扎踢打,那猙獰恐怖的臉看得很多正面側面對著他的監生們議論紛紛。

  敗軍之將,也可以體面退場,楊一鳴卻非得糾纏到這個份上,是不是太沒有風度了?

  楊一鳴那渾濁的眼睛掃見了眾多監生看自己的眼神,就只見有人憐憫,有人鄙薄,有人嫌惡……但唯獨沒有他希望的尊重和敬畏。聽到那些議論的他終於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9
第二百八十一章 郎舅(上)

  猜中了開頭,卻沒有料到結果。

  對於張壽來說,這句話可以完美詮釋他那複雜的心情。在最初進國子監那段高調的日子之後,他這幾個月一直都相對低調,只希望潤物細無聲地管好自己那兩個截然不同的班。今天驟然高調,也只不過是為了充分掀起風波,吸引別人的注意力。

  可這樣一件事,竟然是以率性堂前齋長謝萬權忿然聲稱要退出率性堂,同時國子博士楊一鳴則是直接氣暈了過去為結局,他就貨真價實地頭疼了。

  而且,也許是因為謝萬權的教訓過於深刻,在楊一鳴昏倒後,竟是沒人上前幫忙攙扶,以至於他只能求助自己的准大舅哥,最終和朱廷芳合力把楊一鳴抬上了馬車,然後火速送去醫館,因為他擔心去叫大夫往來這段時間,人會不會氣得突發心腦血管急病而猝死。

  儘管發現率性堂監生們對於楊一鳴竟有些避如蛇蠍,但張壽哪肯自己一個人獨自承受風險,少不得讓謝萬權認了五六個率性堂的監生——當然,包括之前躲事不做聲的現任齋長,令他們隨同一塊去醫館,繼而又高聲吩咐了陸三郎和朱二去博士廳通知其他學官。

  於是,等到最終整件事情告一段落,卻也已經是月上樹梢時分的事了。

  得知了事情原委始末的周祭酒無可奈何帶著羅司業親自過來了一趟,又用自己的車將楊一鳴送回了其在國子監附近的一處宅院,眼看羅司業對著那個請過來陪夜以備不時之需的大夫千叮嚀萬囑咐,他卻是叫上張壽出了院子。

  “楊博士家人子女全都不在京城,幸好今天你不計前嫌,把他送到了醫館,否則他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對於楊一鳴這麼個年紀大官職不大,凡事還特別喜歡如同年輕人一樣爭先的下屬,周祭酒當然不喜歡。然而,太過特立獨行的張壽,他也同樣敬而遠之。

  可今天這件事,他從頭到尾瞭解下來,雖說覺得朱瑩在和楊一鳴理論的時候,恐怕確實虛揮馬鞭做了點威嚇動作,但究其根本,確實是率先挑釁的楊一鳴自作自受!

  “也談不上不計前嫌,楊博士畢竟是年長者,我雖說不齒他胡攪蠻纏,卻也不能就看著他這麼倒在地無人理會。但是,若非大司成你帶人及時趕到,我本來只打算把他送到醫館代付診金,然後把他留給他那些學生照顧,我立刻就走的。”

  張壽頓了一頓,這才若無其事地說:“畢竟,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你能做到這份上,確實是已經仁至義盡了。今天那些事情,我和羅司業也商量了一下,其餘博士也紛紛表示,楊博士這樣子,實在是不適合再管率性堂了。他這病如果一時半會好不了,就因病致休。如果能好,我就奏請皇上,放他外任去踏踏實實做一任學官好了。”

  “大司成和少司成費心了。”張壽乾巴巴地說了一句,卻是絕口不發表自己的看法。

  哪怕他知道,所謂的外任學官,其實絕非什麼好差事——那又不是號稱提學大宗師的提學道和督學御史!外任學官,縣學訓導才九品,府學教授才正八品,待遇更是和國子博士相差甚遠。對於這絕對稱得上是左遷的措置,他心裡也只想說一句話。

  不作不會死……活該!

  當張壽走出楊家大門的時候,卻只見對面牆根底下停著自家那熟悉的馬車,可他分明記得,自己今天出來時是騎馬,而不是坐車去的國子監。等他到了近前,卻發現坐在車伕座位上的不是別人,竟是朱廷芳!

  “大公子,你這是……”

  “我家祖母和爹娘都不放心,讓我來接你。”不等張壽道謝,他就又補充了兩句,“當然最重要的是,瑩瑩坐立不安,如果我不來,她就會在這等著。所以我只能親自來跑這一趟。還有,既然我們兩家已經定下了婚書,你這稱呼也改改,可以隨瑩瑩叫我一聲大哥。”

  似乎是看到張壽那錯愕的面孔,他就若無其事地說:“當然,二弟那傢伙你可以不管他,直呼其名就好。”

  直到這一刻,張壽方才覺得,一貫舉止完美的朱家大公子,有了一點鮮活的氣息。他想了想,快步走上前去,卻沒有進車廂,而是直接示意朱廷芳過去一些,自己與其並排在車伕的位置上坐了,笑著說道:“反正夜深了,也沒人看見,我們就這樣回去吧!”

  自打第一次見到張壽,朱廷芳就明白了朱瑩當初一見傾心的理由——那丫頭從小就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最初那個本分老實的奶娘被還是嬰兒的她嫌棄,於是才換成了豐腴漂亮的趙媽媽,結果,等朱瑩長大之後,趙媽媽不安分,朱瑩漸漸討厭她的性格,人就被送了走。

  朱瑩身邊的兩個大丫頭湛金和流銀都是百里挑一的美貌,為此還被外頭人背地裡嗤笑,可朱瑩卻始終理直氣壯——她自己已經夠漂亮了,用不著那些相貌平庸的侍女作為陪襯。

  除此之外,從前趙國公府給她找來的老師,朱瑩首先挑剔的便是人的容貌。這麼多年來,最得朱瑩喜歡和尊敬的,也就是人到老年卻依舊風度翩翩的葛太師了。

  所以,朱廷芳很明白,張壽那張清俊閒雅的臉對朱瑩來說有多大的吸引力——然而,如果只有這張臉,人卻鄙俗不堪,朱瑩看上幾天興許也就厭煩了,可偏偏張壽卻壓根不像是鄉間長大的寒門子,無論見識談吐,哪怕是他與其接觸過幾次之後,卻也不禁暗自服氣。

  如果不是整個融水村全都是他父親精挑細選的人,如果不是吳氏對張壽那呵護和關心絕對無法作假,他簡直要以為是有人早早探知了兩家有過婚約,於是暗中把張壽給掉包了。

  此時此刻,朱廷芳沉默著駕車前行了一陣子,眼角餘光瞥見身邊的張壽怡然自得地坐在那裡,他突然忍不住問道:“之前瑩瑩就算只是揮鞭嚇唬楊一鳴,可在旁人看來仍然不免跋扈霸道。張壽,你就真不介意嗎?”

  “介意什麼?”張壽呵呵一笑,不以為然地說,“人人都說女子要柔順,但太過嫻靜柔順,那看上去便不再像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猶如泥雕木塑了。瑩瑩就算驕橫跋扈,那也是對她討厭的人,她比那些看上去猶如柔弱小花,實則心思陰毒的女人強多了。”

  朱廷芳聽出了張壽這番話中的真心實意,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隨即悠悠說道:“母親去寺中的時候,我不到五歲,其實還不太懂事。她臨走時抱著我哭了一場,說希望我幫她照顧瑩瑩,別讓她受委屈。母親當初對我很好,所以我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祖母和爹都沒有因為母親離開,就把瑩瑩置之不顧,反而把她捧在手心裡,我也是一樣。但凡惹她不高興的,不管是誰,都是我的敵人。在我們的嬌寵之下,瑩瑩長大之後,雖然有些驕縱任性,但素來愛憎分明。”

  “她曾經因為在赴宴時聽到有人在背後說她母親的壞話,一時大鬧一場,放話再也不想看見那女人,以至於那位嚼舌頭的夫人被夫家送回老家,再也沒在京城露過面。她曾經因為與人相爭,一擲千金,被人罵成是揮霍無度,趙國公府遲早要被她敗光。”

  “但她也曾經因京城大雪成災,在說動相識的人家施捨粥飯和禦寒衣物之外,又拿出脂粉錢修建善堂收養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讓人教他們賴以生存的手藝。她也曾經和張琛一樣路見不平,直接把人家的狀子遞到皇上面前……有些事,甚至是她還不到十歲時候做的。”

  “雖然她轉眼就忘了這些做過的小事,但我還是一直都覺得,她是個心善的丫頭。”

  “她是很心善,當初在村裡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

  張壽微微眯起眼睛,想到她打著大紅油紙傘,在那屋舍簡陋的鄉間增添了濃墨重彩的情景。頓了一頓,他就若無其事地說道:“其實就和大哥你說的一樣,我最喜歡她的就是愛憎分明。隱藏自己的好惡很容易,但你不覺得,身為親友,最不喜歡身邊的人偽裝自己嗎?”

  “說得沒錯。”朱廷芳終於捕捉到了這個最好的機會,單刀直入地說,“瑩瑩一向毫無隱藏,坦然示人,但你呢?你真的對她毫無欺瞞?對所有人毫無欺瞞?”

  “我只能說,我竭力毫無隱瞞,但有些東西,那是獨屬於我一個人的秘密,而這既無損於我和她的關係和情分,也無礙於我的行事。也許有時候我顯得不夠坦蕩,但事後再看,你就會知道,我事先的隱瞞不過是為了便於行事,並無不可告人之處。”

  儘管張壽的話仍然有些含糊,但朱廷芳覺得已經差不多了。

  國子監那場風波結束之後,他就把朱瑩給拽了回家,在路上就問出了實話,朱瑩說昨晚上和張壽商量停當,演了今天這麼一齣戲,至於楊一鳴主動挑釁,那完全是突發事件,她也就順勢借題發揮了。

  而在事情鬧大的關鍵時刻,張壽能出來,並沒有讓朱瑩一個人去扛,這態度他還算滿意。

  准郎舅倆並不熟,因此接下來一路上,兩人之間並沒有繼續進行友好而深入的交談。更多的時候,是張壽饒有興致地問一些之前北征打仗的事。朱廷芳並沒有炫耀自己的習慣,提及自己時大多言簡意賅,而涉及他人時,卻常常不吝惜褒獎。

  當最終停車時,張壽方才發現,這並不是在國子監外,而是在他那位於趙國公府後街,他在趙國公府隔壁的那座臨時居所。

  而朱廷芳當然能理解他的詫異,當下就主動解釋道:“阿六既然不在,你住在國子監號舍多有不便,這幾天還是辛苦一點,回家住得好。”

  張壽頓時有些愕然:“阿六不在的事,是瑩瑩說的?”

  朱廷芳微微一笑:“瑩瑩昨天念叨過好幾次阿六,我要是再覺察不出來,那也未免太遲鈍了。我不管你把人派去幹什麼了,但我不希望再發生之前行刺挾持栽贓之類的事,所以這幾天,我會親自帶人接送你。”

  聽到這裡,張壽簡直目瞪口呆。

  雖說他很明白自己因為朱家女婿的身份,再加上自己這幾個月來折騰出來的眾多事件,所以即便是在京城這種天子腳下,其實也不那麼安全,可是,趙國公府如果要像從前那樣派幾個護衛跟他也就算了,堂堂趙國公長子親自接送……

  張壽忍不住想到了朱廷芳新鮮出爐的官位——正四品明威將軍。雖然這只是之前因為端掉火器營而加的散階,沒有實職作為支撐,但和他一邊擔任國子博士,一邊還帶著詹事府左春坊左贊善,以及翰林院侍讀頭銜一比,怎麼也還是高一大截的。

  而如今這年頭,還遠遠稱不上文貴武賤。他忍不住苦笑道:“需要如此嗎?”

  “需要如此。”朱廷芳淡淡一笑,加重了語氣說,“尤其是在你和瑩瑩今天又鬧出了這麼大場面之後。只要我日日護送你出行,想來有些人總能夠稱量清楚局勢。”

  張壽盯著朱廷芳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頹然放棄。這位大舅哥之前在軍中連必死的任務都心甘情願接受,想來是一個固執到極點的人,要想說服他,還是洗洗睡了吧……

  “好吧,夜深了,我就不耽誤大哥你了,晚安,告辭。”

  見張壽乾脆利落地跳下車,隨即大步到門前叩門,朱廷芳目送老劉頭開門把張壽迎了進去,這才跳下車轅,將這輛自家送給張家的馬車交還,然後才來到了自家後門。

  當他穿過自家後院,最終來到了燈火依舊亮著的慶安堂時,就只見李媽媽提著燈籠迎了出來。李媽媽笑著對他行了禮,隨即才轉述了幾位主人讓他捎帶的話。

  “太夫人和老爺說,大公子不必去慶安堂和永寧居請安,早點回去休息。夫人說,您今天辛苦了,多虧有你,否則她都忍不住要動手……而大小姐說,她就知道,大哥最好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9
第二百八十二章 郎舅(下)

  被妹妹稱讚了一句大哥最好了,次日一大清早,最好的大哥朱廷芳,就帶著幾個護衛等候在了張家大門口。當吳氏送了牽馬的張壽出門時,看到門前這大陣仗,不由得嚇了一跳,等問明緣由,她不禁又感動,又惶恐。

  張壽卻不想再拖拖拉拉耽誤時間——畢竟,昨天晚上他已經確定,朱大哥是勸不回來的。因此,他只能三言兩語勸說了吳氏回去,自己就策馬上前與人匯合。

  領教過朱廷芳的不喜多言,他覺得和朱大哥說話實在是有點累,因此接下來的一路上,他也懶得主動搭訕。可沒想到國子監漸近的時候,朱廷芳竟是主動開口說道:“大後天是黃道吉日,宜喬遷。”

  這句話如果是太夫人笑眯眯說出來的,張壽不會有絲毫奇怪,可此時此刻,朱廷芳面無表情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他只覺得不可思議到了極點。他忍不住往人臉上瞅了好幾眼,這才咳嗽一聲道:“大後日國子監有課,我大概騰不出空來。”

  “瑩瑩會去你家幫忙的。”朱廷芳用完全陳述句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隨即又補充道,“而且祖母已經吩咐了,挑二三十個人幫忙。你家行李家什不多,聽說張園那兒也一直在整理打掃,但剛剛搬進去,人手恐怕不夠用。阿六雖然不知道從哪找了不少人,但還是不夠。”

  張壽不得不承認,朱廷芳這番話沒說錯。住宅猶如公園是很多人的夢想,但是,很多人都沒考慮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好的環境是需要人手打理的,尤其是一片園林全都屬於你家的這種情況!果然,接下來,朱廷芳給他報出了一連串數字。

  “當初廬王別院在冊的男女僕人,總共一百零五人。灑掃十二人,園丁八人,大廚房八人,小廚房四人,馬伕八人,浣洗八人,那座無題之堂裡伺候的小廝四人……”

  “停停!”沒等朱廷芳報出那些讓人心驚肉跳的數字,張壽就直接伸手制止了朱廷芳,隨即頭疼地揉了揉眉心,“看來我之前是沒有想錯,這樣一座宅院,窮京官就算接下來,也絕對承擔不起。”

  “說得沒錯。”朱廷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所以,你之前說要推遲婚期,告訴瑩瑩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話才是打動爹的關鍵。當初睿宗皇帝還是藩王的時候,太后雖說是王妃,祖父身為指揮使,但其實家道已然中落,祖母和爹都是知道過日子艱難的人。”

  “所以,在你還未真正有足夠的身家之前,希望你不要拒絕我家的好意。”

  張壽頓時苦笑:“想來皇上把這座廬王別院給我,也是覺得每年在上頭投入的錢實在太多了吧?一座宅子如果有人住,每年投入的錢也許還有限,但如果沒人住,那腐朽之快,常人大概很難想像。光是每年花在修繕和維護上的錢,就是一個很大的數字。”

  “這其實就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道理。”朱廷芳點了點頭,可就在這時候,張壽卻說出了另一番出乎他意料的話。

  “這座別院那麼大,確實缺乏人手,但阿六並不止找了那麼一點人。”

  “我之前已經給融水村的楊老倌捎了信,村中但凡六歲以上,十歲以下,不能干多少農活的孩子。四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體力不夠耕田,但還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事情的老人。帶著子女,耕地艱難,織布有限的寡婦,如若願意,都可以到京城張園來做事。”

  說到這裡,張壽見朱廷芳微微一愕,他雖然不至於小心眼到覺得扳回一城,但能夠出乎這位朱大哥意料,他還是不禁呵呵一笑。

  “村中都是趙國公府的佃戶,要種的田地很多,而且他們也很珍惜這些土地,所以那些壯勞力我當然不能帶走。而且,改種水稻的他們,如今收成很不錯。婦人們放蠶織絹,哪怕不能說立刻就得到小康,日子也已經漸漸好過了。”

  “相對而言,那些年幼的孩子,年邁的老人,獨立支撐門戶還要拉扯孩子的寡婦,很需要一份工作。就和我當初給蕭成介紹了那樣一份在國子監當雜役的工作一樣,這會讓他們覺得自己還有價值,而不是單純接受施捨。”

  “而且,就和我讓半山堂那些監生教蕭成一樣,以後等小齊他們回來,還可以在張園教點其他的孩子。說實話,教孩子這種事,最磨礪一個人的耐性,他們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溫習所學,而孩子們也可以有人啟蒙,可以說兩全其美。”

  “我當初就在融水村教過那些孩子,但也只是教導一些唐詩和簡單的文字,教他們背九九歌,學簡單的算數。很可惜,小齊和小呆兩個人算學天賦很不錯,在經史上的天賦卻相當一般。可哪怕村裡沒有神童,走不了科舉,但小孩子讀書識字很必要。”

  朱廷芳終於真正體會到,為什麼除了朱瑩之外,祖母也好,繼母也罷,全都對張壽充滿了好感。一個總是能為別人的未來多考慮那麼一會兒的人,自然而然會贏得不少敬意。他想了想,最終點點頭道:“也好,我家就先借給你那些人應應急,也順便幫你訓練一下人。”

  常年居住在鄉下的農家子們驟然來到京城,在深宅大院中做事,張壽知道這樣的轉變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且也確實需要培訓。因此,他當然不會拒絕朱廷芳這樣的好意。

  至於融水村的這些佃戶中間,是不是從最初開始就被朱家或者別家埋入了釘子,他其實也完全無所謂。他不是什麼陰謀家,也沒有努力向上爬當一個權臣的迫切願望,最大的心願無非就是所知所學能夠用上,所以壓根不在意皇帝又或者朱家的人打探什麼。

  最有價值的是他的頭腦,而世上從來沒有讀心術,自然也就不可能弄清楚他的所思所想。

  昨天國子監大門口鬧出了如此絕大的風波,順天府衙的差役們雖說最終並沒有派上用場——每個人都不覺得他們的哨子起了多大作用,但誰都怕那位絕無僅有以國公出任順天府尹的頂頭大上司怪罪,所以這天一大早,未雨綢繆的捕頭林老虎就親自帶著幾個人守在了這裡。

  於是,當林老虎看到張壽那一行人,他第一時間就渾身繃緊,心裡想起了底下不少小吏和差役私底下談論過的一個話題。

  都說紅顏禍水……這位張博士,那是不是該說藍顏禍水?自從人到了京城,這鬧出了多少事情?想當初太祖皇帝修繕北京城那會兒,為什麼非要把國子監放在距離順天府衙這麼近的地方呢?他們這些捕快簡直是天生背鍋啊!

  心中無限淒苦,林老虎臉上卻不敢流露出分毫。畢竟,他這個捕頭在外頭固然是挺威風的,實則卻連最低的九品官都算不上,面對張壽這樣一個絕對算是特例的正六品國子博士,趙國公府未來佳婿,當然得賠足小心。

  尤其是當他發現張壽身邊那位被刀疤破壞了幾分面相的年輕公子之後,更是大吃一驚。儘管朱廷芳從前並不是招搖過市的性子,甚至還不如朱二廣為人知,但之前人歸來之後的風波不小,他不但自己記住,還吩咐下頭捕快全都記住朱廷芳如今的最大特點——刀疤。

  昨天監生散盡之後,見到朱廷芳時,他和下頭捕快就沒有一個因認不出人惹出事情的!

  此時此刻,林老虎一溜小跑迎了上去,滿臉堆笑打招呼道:“大公子這是順路送張博士到國子監麼?”

  林老虎自以為自己這話說得極其得體,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卻仍舊讓他目瞪口呆。因為朱廷芳看了他一眼,用極其平淡的口氣說道:“不是順路送。反正我閒來無事,這些天會每日過來接送,也免得順天府衙太忙。”

  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的林老虎差點想跪了。要是京城這些貴介子弟都有朱廷芳這樣不麻煩順天府衙的意識,他們要少多少事?可是,別說對於未來妹夫,就是真正的姐夫或妹夫,有幾個大舅哥小舅子會如此周到地親自接送?

  趙國公府對張壽的重視簡直是非同一般!非同一般到他簡直覺得張壽是不是人家趙國公失散已久的親生兒子……

  當然,如此念頭,林老虎也就是只敢在心裡稍微轉一轉。

  於是,他看到張壽笑著和朱廷芳拱手告別,隨即又對他和其他幾個差役頷首打了招呼,甚至還開口說了一句你們辛苦之後,他趕緊賠笑說不辛苦。目送朱廷芳帶著護衛們離去,張壽也進了國子監,他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暗想有朱廷芳接送,他們的任務確實要輕一點。

  可他萬萬沒想到,他們幾個只不過在那牌坊下頭站了不一會兒,裡頭竟然一個八九歲的童子跑了出來,卻是徑直奔向了他們。想到三皇子和四皇子就在這國子監裡讀書,不認識那兩位的他頓時頭皮發麻,尤其是聽到那一句可是林捕頭之後,他幾乎本能地想要屈膝行禮。

  “可是林捕頭嗎?我是半山堂的雜役蕭成。張博士讓我送這個給你們。”

  蕭成沒注意到林老虎的窘態,一本正經地把一個布囊雙手送到了這位捕頭面前,這才學著大人咳嗽了一聲:“張博士說,這幾天各位在此巡邏,辛苦了,拿去買點酒喝。”

  他說著就再次小大人似的拱了拱手,隨即壓根不等林老虎說什麼,轉身就一溜煙跑了。直到他走後,幾個捕快才圍了過來,其中一個大膽探頭,見那布囊裡赫然是幾個銀角子,頓時喜形於色:“這可夠打好幾頓酒喝了,張博士比他大舅哥大方啊!”

  話音剛落,林老虎就狠狠瞪過去一眼:“咱們一年到頭,和各家打交道的次數也不少,趙國公府算是出手大方的了,你們還在背後嘀咕,虧心嗎?還要人家朱大公子親自發賞錢給你們,這才心滿意足?”

  一句話說得其餘幾人訕訕不敢作聲,他才沒好氣地把布囊裡的銀角子全都傾倒了出來,每人分了一個,眼見大家終於心平氣和了,他這才低低囑咐了一句。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不說其他的,去兩個人看好那位楊博士,免得他醒過來之後上竄下跳又鬧什麼幺蛾子。”林老虎點了兩個人去楊家,這才繼續說道,“這國子監大門口再鬧事的可能性不大,你們都回去換了便衣。在附近各家食肆酒肆蹲一蹲,聽一聽……”

  兩個兩個給人分派了任務,林老虎最終孤零零地站在太學牌坊下頭,卻是嘆了一口氣。

  之前王大頭在順天府衙的時候,趙國公府先後送來過兩個姓朱的。雖說全都是快刀斬亂麻地亂棍一頓,讓人吃過皮肉之苦後就丟了出去,但結果卻不同。

  朱宇到現在還拖著兩條被打爛的腿在街口乞討為生,之前那個漫長的寒冷的冬天,人竟然硬挺了下來。

  至於朱公權,身為幕僚卻賣主,這嚴格意義上和奴僕賣主不同,頂多是丟掉這個飯碗,日後無法再以此謀生而已,可趙國公府告他的是挪用貪污府中錢糧。

  這就不是一般的污點,而是罪行了。

  王大頭看在朱公權是讀書人的面子上,准其填補虧空,於是,朱公權幾乎是傾其所有,曾經貪的錢,收的錢,人不得不拿出多年積蓄,一股腦兒全都賠補了進去,最終還是挨了十小板才得以脫身。為此,據說人在倉皇離開京城之後,就病死在了半路上。

  可看看人家兵部陸尚書,明明才是真正的指使者,可照舊巋然不動!

  支使了蕭成去打賞了林老虎等人,張壽這一天上午在半山堂上課時,彷彿絲毫沒有受到昨日事件的影響。而他的淡定,再加上楊一鳴已然病假在家,自然而然就讓昨天親眼見證那一幕的不少學生們覺得,半山堂分班乃是大勢所趨。

  而當張壽中午時分走出半山堂時,就只見陸三郎正精神抖擻地站在門外等他。不等他開口,陸小胖子就挺直腰桿,神氣活現地說:“小先生,事情辦成了!”

  他說著就沖張壽擠了擠眼睛,低低一笑:“我昨晚平生第一次嚇唬我爹,感覺好極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9
第二百八十三章 嚇唬還是忽悠

  失敗不可恥,失敗之後卻還不知道改正,一味死撐,不知道妥協的人才可恥。

  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但一旦目的沒有達成,為了彌補,也可以不擇手段。

  這就是兵部尚書陸綰在幾十年宦海仕途中一向的信條。所以,他才會在趙國公朱涇回京之後的當天晚上就立刻登門拜訪,希望用十足的誠意來彌補之前的舉動。為此,他不但把自己背後的首輔江閣老給供了出來,還一力答應會幫朱涇麾下將領,包括朱廷芳爭取軍功。

  除此之外,他甚至還允諾,會用自己的手段配合朱家把某些嘴炮連天的御史給趕出朝中——當然,嘴炮連天這四個字,他沒注意到是從陸三郎那兒學來的新名詞。

  然而,陸綰有些措手不及的是,儘管他第一個登門拜訪,但朱涇對他的態度卻相當冷淡,對於他的誠意也只是不置可否,彷彿並沒有認識到多了他這個兵部尚書作為盟友,能夠得到多大的利益。而他更措手不及的是,張壽竟然在第二天就把他去趙國公府宣揚得人盡皆知!

  陸尚書當然不知道,是自己的幼子給張壽通風報信做了奸細,還以為是朱涇在定下婚書之後,沒把準女婿張壽當外人,而和他關係微妙的張壽得知之後又故意告知了其他人。因此,這天下午在兵部衙門承受了下屬各式各樣詭異的目光之後,他不到傍晚就提早回家了。

  而他前腳回家,後腳長子和次子就也跟了回來。次子氣急敗壞地希望他追究消息洩漏事件,長子小心翼翼地提議他是否要去找首輔江閣老商量。而等到他拉長臉詢問兩人意見時,兄弟倆竟然異口同聲地說,朱家散佈消息,居心叵測,乾脆聯絡同僚和黨羽,奉陪到底。

  儘管陸綰從前很看好這兩個讀書不錯的兒子,可聽到他們這建議,卻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很快就把兩人轟了出去。可當朱瑩因為楊一鳴詆毀張壽,而在國子監大門口一怒揮鞭打了這位主管率性堂的國子博士,這個言之鑿鑿的消息傳來,他就猶豫了。

  朱涇身為外戚,此番得勝歸來,看不慣他的政敵很多,如他這樣示弱,人居然還不依不饒,據說下午繼他之後去拜訪的其他人也沒得到什麼准信。而張壽年輕氣盛,四處樹敵,這次更是自不量力地想要動國子監舊制。

  這翁婿倆全都這麼不會做人,再加上朱瑩這個沒腦子的,萬一激得眾人群起攻之,真還會屹立不倒?須知朱廷芳之前在軍中那番經歷別人不太瞭然,他這個兵部尚書卻是清楚的!

  然而,就在陸綰派人去打探消息的時候,陸三郎卻大搖大擺回來了,直奔老爹的書房。對於兩個書僮的阻攔,噸位夠重的小胖子壓根沒理會,直接悍然闖到了門口。

  “爹,今天國子監出了一樁奇聞,國子博士楊一鳴誣陷朱瑩不成,和他從前的得意學生謝萬權上演了一場師生反目決裂的好戲,你想不想瞭解一下?”

  陸綰這時候本來是聽到聲音就煩,聽到幼子的聲音就更煩,可當聽到陸三郎這番話,他卻頓時出離驚愕了。只是片刻沉吟,他就板著臉喝道:“滾進來說話!”

  “不好意思,孩兒太胖,滾不來!”陸三郎一副沒個正形的樣子,壓根不像兩個兄長那樣,一面對陸綰就小心翼翼,如對大賓。他呵呵一笑,徑直轉身往外走去,“反正我就是來和爹你說一聲,也沒什麼其他的要說,我回房去做題了!”

  書房裡的陸綰頓時一張臉僵住了。如果陸三郎僅僅是找個藉口,那麼他還能呵斥一番把人拎回來,然而,他這個大胖兒子如今是真的洗心革面,他曾經幾次不言不語悄悄殺去查崗,結果人真的案頭儘是算學書,每一道題中那些複雜的符號和圖形都看得他頭昏眼花。

  因此,他只得快步走到門口,拉開門就怒喝一聲道:“站住!給我進來,我有話要問你!”

  雖說這次陸綰說話仍然不那麼客氣,但至少不是什麼滾進來之類的話,因此,陸三郎到底還是慢慢悠悠轉過身,隨即吊兒郎當地跟進了書房。兩個剛剛攔著他的書僮面面相覷,忍不住直咂舌,隨即就聽到了裡頭老爺的囑咐。

  “給我在院門外守著,看好外頭,不論是誰,都不許進來!”

  眼看兩個書僮慌忙退出了院子,而陸三郎進門之後竟是連門都不關,陸綰頓時一陣窩火。強壓下怒氣,他就吩咐道:“國子監那邊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陸三郎那是極好的口才,上午張壽要在半山堂分班的事情作為起因,博士廳中那場紛爭是過程,而國子監大門口的亂子則是結果。在他的漸次展開下,陸綰雖說不曾親臨其境,卻也能夠清清楚楚地瞭解到整件事情。

  正因為如此,在聽完之後,陸綰就忍不住咒罵了一句:“一群酒囊飯袋!”

  家裡那群廢物,打探個消息卻七零八落的,還不如這個從前他當成廢物的大胖兒子!

  陸三郎頓時有些不高興了:“爹,你幹嘛罵人啊?楊一鳴雖說不是什麼好東西,率性堂也不全都是好鳥,但因為一個歪瓜裂棗而罵一群人,這就不公平了!看看我那老師多大度,謝萬權當初還重重得罪過他,可他卻輕而易舉就把事情揭過去了!”

  “別提你那老師!”陸綰臉色發黑,見陸三郎滿臉不痛快,那表情彷彿是說你再非議我那老師,我就直接走人,他就更是氣得厲害了。

  我哪是罵國子監的人……我是罵家裡這些去打探消息的人是酒囊飯袋,是罵你兩個哥哥沉不住氣!那兄弟倆剛剛居然在聽到國子監出事之後又興高采烈地來找他,建議他不要因為陸三郎就把張壽當成盟友,該出手時就出手,否則必定會被朱涇小看。

  可想到事情若是陸三郎說得那樣,他最初那打算就得重新來過——而這也意味著張壽有恃無恐,朱涇穩若泰山,他要保住自己,就不得不繼續做小伏低——他把心一橫站起身來,大步出門之後,又吩咐那書僮去給幾個心腹傳話,讓他們再仔細打探國子監那檔子事。

  等到他轉身回來又進了屋子時,就只見陸三郎背對著他,正在書房裡東張西望。人彷彿對書桌上的東西完全不感興趣,目光只一個勁地掃視著東西兩面牆上的書畫。

  “展子虔的畫……雖說是摹本,可聽說老爹在哪個犄角旮旯裡藏有真本。哎,可惜了,以後說不定就成了別人家的東西了。”

  “這米芾的字要不要勸老爹也賣掉?這年頭牆倒眾人推,就算有我,那也不頂用。我要不要干脆躲一躲?反正人人都知道我不受老爹待見。”

  儘管只是隻言片語,可陸綰越聽心中越沉,總覺得陸三郎這話語背後彷彿藏著什麼如要深究就異常可怖的東西。他忍不住喝道:“你都在那嘀嘀咕咕瞎胡說什麼?”

  陸三郎彷彿嚇了一跳,轉身一看是陸綰回來了,他就立時顧左右而言他道:“爹,你該問的都問完了吧?我手頭還有好幾道題沒解呢。再說,葛祖師還說,可以推薦我去四海測驗,我正琢磨著要不要答應葛祖師……總之,老爹,我事多著呢,一時一刻都不能浪費!”

  被這理直氣壯的語氣噎住,陸綰差點沒氣死:“你現在知道時間不能浪費了?那你從前都幹什麼去了?”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浪子回頭金不換,我現在篤信的是一寸光陰一寸金。”陸三郎狀似信口胡柴,其實是巧妙地掌握談話節奏,打算把老爹撩撥到難以自制時,再來一招一劍穿心。因為,從來都是他最瞭解陸綰和兩個哥哥,陸綰卻不瞭解他。

  果然,陸綰板著臉來到書桌後頭坐下,繼而就一怒拍案道:“你這是看我這個父親舉步維艱,就想要畏難逃跑了麼?”

  “是啊。”陸三郎非常無辜地看著自家老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眼看大廈將傾,當然是保住一個是一個。等我去參加重定曆法的四海測驗立下了功勞,回頭再回來娶了劉家姑娘,再為爹你求個情,到時候總能寬大……哎喲!”

  他誇張地抱頭一躲,竟是敏捷地躲過了陸綰大發雷霆擲過來的狼毫,嘴裡卻還叫著哎喲。眼見老爹似乎轉眼間就要爆了,他方才趕緊放下手道:“老爹,你別當我是危言聳聽,你別忘了,臨海大營的事情裡,你還罰過俸呢,這事兒可是最終也沒查出個主使!”

  陸綰登時暗自吸了一口氣,猛然醒悟到自己還有另外一重尚未解決的問題。

  他陰著臉怒瞪幼子,見陸三郎壓根不怕,他只能深深吸了口氣,復又坐了下來,一字一句地說:“你到底聽到了什麼風聲?”

  “人家趙國公為了打這一仗,差點折進去一個長子,還差點被大同那群驕兵悍將拖累了,結果朝中還亂七八糟事情一堆,總要找個替罪羊。那些御史官位不夠,沒有殺雞儆猴的效果。東看西看,也就是爹你這個之前還罰俸的兵部尚書,最適合背黑鍋。”

  陸三郎說得煞有介事,特別赤誠,即便面對父親那審視的目光也絲毫不怵。

  面對這樣一個看不明摸不透的兒子,陸綰只能冷笑道:“你以為你爹我是嚇大的?”

  “爹你自然見多識廣,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但有些事情,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陸三郎呵呵一笑,滿臉的不以為然,“你想想,昨晚你先去見趙國公,這事頃刻之間就傳出來了,足可見趙國公對你不怎麼諒解。”

  “這也正常,但凡領軍主將最討厭的就是背後捅刀子的,更何況你還打人家女兒主意!”

  陸綰差點沒被陸三郎這口吻氣死:“打朱瑩主意的難道就沒有你嗎?”

  “爹你可別亂說,我現在可是有未婚妻的人了!”陸小胖子滿臉的義正詞嚴,隨即就一本正經地說,“趙國公要的是交待,我這種小人物怎麼夠給他交待的?再說,我現在可是有老師的人,皇上也誇讚過我,我還立過功!”皇上總不能打自己的臉吧?

  他說著就加重了語氣說:“再者,爹你昨晚上對趙國公說的話,也許不會傳出去,可架不住有人胡思亂想啊。江閣老肯定要恨你入骨,指不定在背後搗騰什麼事情。所以,爹你該好好籌劃預備一下了,家裡該賣的賣……”

  還不等陸三郎把話說完,陸綰一怒之下抄起銅鎮紙就想砸人。總算他在出手之前稍微收斂了一點怒氣,止住了動作,而陸三郎也趁機抱頭鼠竄逃到了門口。

  “爹,別說那些御史之類的小人物,大人物也一樣,都是落井下石的多,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我是覺得,與其等別人群起而攻,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恐嚇完之後,把建議撂下,陸三郎拉開門就想開溜,可他還沒來得及一腳跨出去,背後就傳來了一個冷颼颼的聲音:“你是讓我辭官?”

  覺察到背後的老爹這話說得平淡,但彷彿積壓了深層的怒氣,陸三郎不慌不忙地轉過了身,笑容可掬地說:“以退為進這種小把戲,我相信爹總應該比我在行。皇上扶持陸大學士,那不就是明擺著的態度嗎?還是說,爹你覺得幫著江閣老,就能繼續挾制皇上?”

  “你這無法無天的小子,快住嘴!”陸綰又驚又怒,一言喝過去,卻發現陸三郎壓根不怕,甚至還呵呵一笑,聳了聳肩。

  “這次趙國公打了勝仗,對皇上來說是最大的勝利,對江閣老那卻是最大的失敗。誰讓爹你之前非要幫著江閣老衝鋒陷陣,都做得這麼絕了,這是去朱家服個軟就能解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陸家有錢在京城是有名的,不知道多少人盯著你的收藏呢!”

  “誰讓爹你從前常常對人炫耀這些?”

  儘管恨不得抽死這個該死的小子,然而,陸綰心裡也清楚,自己從前行事強勢,得罪人無數,再加上豪富的家境,確實有很多人嫉妒甚至覬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沉聲說道:“那你倒是說說,你爹我能退到哪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0
第二百八十四章 送飯和探病

  一路上,陸三郎得意洋洋地邊走邊說,當最終誇耀完自己的功績時,已經到了國子監大門口。他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正要說起張壽通過他給老爹提出的那個建議,他冷不丁就瞥見了不遠處的一個人。幾乎不假思索,他就直接閃到了張壽身後。

  媽呀,朱大公子臉上多了道刀疤,比從前顯得更深沉……不對,是更凶悍了!

  雖然在陸綰面前顯得理直氣壯,但陸三郎非常明白自己從前和朱瑩那所謂婚事傳聞殺傷力多大——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張壽那樣理解他裝模作樣的苦心,尤其是朱廷芳。所以,自從朱大公子歸來,他是有多遠躲多遠,儘量防止直接打照面,就比如昨天,他後來就溜了……

  而張壽被陸三郎這舉動鬧得好一陣無語,但更無語的是早上朱廷芳才剛送過他,眼下這是來幹什麼?還不等他開口詢問,就只見一個護衛已經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手中提著一個三層食盒:“壽公子,大公子說,外頭飲食不如家裡乾淨,正好順路,就給你送來了。”

  順路?朱廷芳暫時還沒個實職,又不是喜歡出門呼朋喚友的那種人,見鬼的順路?

  正這麼想時,張壽就聽到背後傳來了朱二的生意:“喲,陸三胖,你這鬼鬼祟祟的幹嘛?我大哥又不是洪水猛獸,難道還能吃了你不成?”

  得意洋洋地諷刺了一句之後,見陸三郎不敢作聲,朱二就大搖大擺走了過來,看到那護衛提著的食盒,他頓時又驚又喜。聽說朱瑩不再親自又或者派人給張壽送午飯甚至晚飯,他中午那頓也沒了著落。因此,他立刻笑容可掬地說:“大哥你真好,還記得給我們送午飯!”

  朱廷芳淡淡看了朱二一眼,輕描淡寫地說:“家裡小廚房就只準備了張壽的份。至於你,狐朋狗友那麼多,中午上哪去都能解決這一頓。”

  哥,你真是我的親哥嗎?我怎麼感覺我是撿回來的,張壽才是你親弟弟!朱二頓時哭喪了臉,那幽怨的表情簡直是見者傷心。

  而朱廷芳面無表情地與其對視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還好瑩瑩惦記你這個哥哥,讓小廚房給你多預備了一份。”

  沒等滿臉放光的朱二歡呼雀躍,他就又補充道:“但是,如果你日後分班的時候進不去第一堂,對不起瑩瑩這份心意,你自己知道是什麼後果。畢竟,爹之前就說過,你那頓家法只是姑且記在賬上,不是就真的算了。”

  說到這裡,朱廷芳彷彿不經意似的掃了一眼張壽背後正幸災樂禍的陸三郎,又呵呵笑了一聲:“陸三公子從前不是和我二弟交情甚篤嗎?最近也沒見上我家裡去,我爹和我都惦記你很久了。雖說你在九章堂當這個齋長應該很忙,可也不該忙到忘了舊地舊友。”

  陸三郎只覺得尾椎骨一炸,一股寒氣油然而生,想要擠出一個笑容,卻偏偏那臉上表情都彷彿僵硬了。直到朱廷芳舉手做了個手勢,又一個護衛上來放下了一個食盒,而後眾人井然有序地隨著朱廷芳策馬離去,他才忍不住哀嚎了一聲。

  “小先生,你可一定要幫我一把!朱大公子可不像朱二這傢伙似的沒用,他下手可狠了!他從小就厲害,誰要是敢在背後非議朱家的事,尤其涉及到趙國公夫人,那他絕對不會放過他們,他揍人還能不留傷痕,昨天朱瑩肯定是和他學的!”

  如果是別人說自家大哥的壞話,朱二一定會勃然大怒,反唇相譏,可自己剛剛才被大哥威脅了一遍,他此時竟是不由自主地心有慼慼然。

  “陸三胖說得沒錯,我家大哥簡直不是人!我從小就沒見他輸過,無論讀書,還是練武,從來都是第一,和他同輩的各家公侯伯府的公子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人人都會被家裡長輩拿出來和他比!可我不是他啊,哪經得起這樣折騰!”

  狠狠抱怨了幾句之後,朱二這才氣苦地說:“我爹幹嘛不多生幾個兒子……”

  “我爹就比你爹多生了一個兒子,結果怎麼樣,還不是我就被他各種看不順眼?”陸三郎嗤笑了一聲,但剛剛哀嚎時那失態之色到底還是沒了。他上前拎起一個食盒,塞給正滿面沮喪的朱二,自己則是提了另外一個,這才換作了笑臉。

  “小先生,咱們去你那號舍一邊吃飯一邊說話?”

  張壽對朱廷芳從昨天到今天這慇勤到過分的舉動也有些無奈,可知道人家是做給別人看的,他也實在是沒辦法,此時對於陸三郎的建議,他也沒多想就答應了。

  等到跟著張壽進了號舍,朱二和陸三郎把剛剛那點鬱悶暫且放下,拿出裡頭那各色飲食的時候,兩個人就再次震驚了。

  因為,其中一個盒子裡那不但葷素搭配合理,顏色還賞心悅目,另一個裡頭那卻是普普通通的紅燒魚、粉蒸肉、炒雞蛋、涼拌薺菜,哪怕其實也算是一頓豐盛的午餐,可怎麼都透出一種敷衍的意味。於是,朱二再次忍不住抱怨道:“不用說,這肯定是給我的!”

  “好了好了,就當是你家廚子的無心疏失。”張壽可不想把這頓飯變成訴苦大會。分好筷子,示意朱二別囉嗦趕緊開吃,他就對來蹭吃蹭喝的陸三郎說,“對了,下午你這個九章堂齋長代我去探望一下楊博士。”

  陸三郎頓時就不干了:“憑什麼啊!那個老不死現如今在整個國子監的名聲都完了,要知道,謝萬權給他解圍卻被他倒打一耙,這事兒看到的人實在是太多,謝萬權憤而退出率性堂,那也是因為他,他算是把為人師表四個字徹底砸地上了!聽說大司成都恨不得他死了!”

  “讓你探望他,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告訴他,眼下率性堂已經交給了廣業堂的李博士負責,李博士之前能把七八百人的廣業堂管得井井有條,區區兩百人的率性堂自然也不在話下,所以,請楊博士不用擔心國子監沒他就不行,儘管好好養病。”

  張壽似笑非笑地看著恍然大悟的陸三郎,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他既然能想出詆毀我來誘使瑩瑩動手,妄想一箭雙鵰,激起公憤,那就得有事情鬧大眾叛親離,一無所有的覺悟。相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更喜歡報仇不隔夜,這次不得不隔夜,我已經覺得虧了。”

  聽到張壽叫陸三郎去探望楊一鳴竟然是出於這個目的,朱二頓時精神百倍:“陸三胖要是不肯去,我去!氣人這種事,我最拿手!陸三胖你別和我搶,我現在就去!對了,去看人還得準備點禮物對吧?我去那些專賣喪葬之類東西的地方瞅瞅!”

  陸三郎眼看朱二放下筷子,也不吃飯了,一溜煙就衝出了門去,再看張壽竟然沒阻攔,他就忍不住乾笑道:“小先生應該是本來就打算讓朱二這傢伙出馬對吧?”

  “他才剛剛被他大哥刺激了一場,讓他去楊一鳴那裡大鬧一場,出出氣也好。”張壽頓了一頓,滿臉的無所謂,“至於楊一鳴是不是會因此氣出一個好歹來,我相信他這點分寸還是有的。”再說,昨天他把楊一鳴送到家之後,大夫就說了,姓楊的身體底子不錯,死不了!

  “那是,別看朱二這傢伙在他大哥面前就變成了一條蟲,其實做事可狡猾了。他這個人,壞在心裡,蔫在表面。”陸三郎憑藉自己對朱二的深刻瞭解,認可了張壽故意激朱二去探望楊一鳴的做法,隨即立刻一手撐著桌子,腦袋朝張壽湊近了些。

  “我爹昨晚上聽了我那建議後,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但他說,要好好考慮考慮。”

  對於陸綰這樣的反應,張壽已經覺得很滿意了。畢竟,一個已經當到兵部尚書的大佬,不是輕易能嚇唬……或者說忽悠的,就算是局勢已經有些不妙的情況下,人也不會隨便認輸。因為這樣的人有自己的人脈,自己的渠道,不會那麼輕易折服。

  所以,當陸三郎又湊了過來,低聲探問是不是還有後續對付自家老爹的計畫時,張壽頓時那張臉繃不住了,當即笑罵道:“有你這樣當兒子的嗎?想當初你和劉家那姑娘事情鬧開的時候,你爹可是堅定站在你這邊的!”

  “那他又不是為了維護我,是為了維護陸家的名聲,還有他那張老臉而已。”

  陸三郎一副不大領情的樣子,但在張壽的瞪視下,他最終還是小聲說道:“趙國公這個人,我因為和朱二當初關係還挺好的,一時好奇深入瞭解過。別看他不哼不哈,之前十幾年都很低調,但他是個很記仇的人!我爹做出那樣的事情,別想輕巧過關!”

  “所以,與其讓趙國公對付他,不如我嚇唬嚇唬……對吧?至少我是為了他好。”

  見陸三郎一個大胖小子對自己眨了眨眼睛,竟然顯得挺萌,張壽不禁有些好笑,但更多的是覺著,陸三郎一個看上去叛逆的兒子,其實打心眼裡還是為父親著想的。

  就和陸綰一面表現出瞧不起和不信任陸三郎這個兒子的態度,一面卻在關鍵時刻出面維護,而不是把這個胖兒子當成棄子一般丟出去一樣。

  “你小子這麼滑頭,不去朝中和那些老大人們鬥智鬥勇,實在是太可惜了!”張壽搖頭一笑,隨即就語氣輕鬆地說,“接下來不用我們做什麼了,只要在一旁看戲就好。昨天我和瑩瑩再加上楊一鳴謝萬權把事情鬧得這麼天大,接下來就該別人出手了。”

  朱二卻不知道張壽和陸三郎一搭一檔,慫恿了他去找楊一鳴的麻煩。才只是吃了兩口飯的他並沒有感覺到飢餓,出了國子監就找了附近一家食肆,隨便買了幾色便宜的糕點——按照他的性子,原本是決定買劣質的,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稍微厚道點。

  別人挑剔他的誠意無所謂,懷疑他的居心也無所謂,但至少不能讓人往他身上潑髒水!

  至於之前說的,買喪葬用品去氣人,朱二到底還是進了店又退了出來。因為就在饒有興致地檢視那些平民所用諸如各種陶器和陶馬泥偶之類殉葬品之後,他突然就想起了兩個字,於是他就猶如燙手似的丟下東西就匆匆離開。

  那兩個字,便是在西漢鬧得最凶,而後每朝每代都有人倒霉的罪名——巫蠱。

  於是思來想去,除去一盒糕點,朱二還帶上了太祖皇帝曾經向群臣普及過的,探望病人最好藥方——水果。在三月這種萬物回春的季節,如今市面上的水果並不豐富,而他手裡的那個紙袋裡,則是最昂貴的櫻桃。

  因此,當他來到楊家大門口,發現竟是守著兩個順天府衙的差役時,微微一愣的他就主動走上前去,直接把帶的東西大大方方遞了過去。

  “國子監張博士讓我這個半山堂代齋長來看看楊博士,我買了一盒點心,六兩櫻桃。你們有沒有試毒的東西,且先試試看,省得回頭楊博士又混賴我要毒死他!”

  兩個捕快頓時暗自叫苦。可明知道朱二是故意的,是甩鍋,兩人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查看了一下朱二帶來的“探病禮物”,儘管那完全不是他們的職責。等到目送了朱二趾高氣昂地進去,兩人方才彼此對視了一眼,隨即交換了一下看法。

  “朱二公子這是成心來氣人的吧?”

  “在這兒守著的那大夫說,楊博士雖然昨天被氣昏了過去,但指不定是裝的。別看他是讀書人,惜福養身,這身體打熬得很好。既然如此,張博士哪會嚥下這口氣?”

  兩人彼此一笑,全都在那案子鄙薄楊一鳴,前任裝昏倒的戶部張尚書再次被他們拿了出來作為反面教材,言談間對楊一鳴自然毫無半點敬意。陷害朱瑩不成反而露醜,被久負盛名的監生忿然指責,甚至不惜退出率性堂來指責其不堪為人師,這樣的人還會有前途嗎?

  果然,不過須臾,他們就聽到屋子裡傳來了一個憤怒的咆哮聲:“滾,你給我滾出去!我楊一鳴就算再落魄,也輪不到你這紈袴子看笑話!”

  隨著這聲音,探頭到院中張望的兩個捕快就看到朱二從屋子裡出來,臉上笑容洋溢:“楊博士中氣這麼足,看來沒什麼大礙。對了,我帶來的糕點和櫻桃都讓大夫嘗過了,你要不放心,那就權當我孝敬大夫,請他好好看護你的報酬。好了,楊博士,咱們後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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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知錯能改陸尚書

  因為常常挑事的國子博士楊一鳴不在,國子監中正風平浪靜的時候,朝中卻從這一天早朝開始就一片嘩然了。焦點並不在於張壽要分割半山堂,甚至也不在於張壽建議半山堂和率性堂對調,焦點只在於一件事。

  謝萬權這個前率性堂齋長竟然因為一時義憤,要退出率性堂!

  如果說謝萬權曾經因為是國子監最年輕的齋長而名噪一時,那麼隨著陸三郎和張琛,以及後來的朱二,這三個紈褲子弟的代表都先後成了齋長,他就再也不如從前那樣光彩奪目了。而且,他在張壽那兒栽了大跟頭,又很可能開罪了葛太師,他曾經背後的靠山也偃旗息鼓。

  所以,首輔江閣老在早朝上指斥謝萬權欺師滅祖,要求革除其功名,追奪監生,逐出國子監的時候,並沒有預料到會遭致任何反對。在他看來,張壽和謝萬權大概率不是一夥的,只不過楊一鳴愚蠢到曲解了學生的好意,這才會導致如此下場。

  可站在他的角度,自然絕不肯放縱謝萬權的這般舉動——否則日後國子監人人效仿,那會是怎樣的局面?而且他這個首輔有那麼多門生,萬一也跳出來謝萬權這等欺師滅祖的呢?

  “天地君親師,師者為長,就算楊一鳴真的犯錯了,那他也是師長,別說訓斥謝萬權幾句,便是打他,他也該低頭接受!以下犯上,以卑逆尊,如此狂悖之徒,怎能不嚴懲?國子監是他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嗎?”

  然而,江閣老的義正詞嚴非但沒有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反而招致了群起而攻。

  一貫和江閣老過不去的孔大學士第一個站了出來,冷笑一聲道:“當學生的是應該尊敬師長,但那也得是嚴於律己的師長。像楊一鳴這樣寬以律己,嚴於律人的傢伙,就不堪為人師!謝萬權都已經被當眾辱罵到這份上了,他要是再能忍,那不是聖人……”

  “那是無用的廢物!”孔大學士一下子提高了聲音,看也不看江閣老那被他氣急的樣子,隨即一字一句地說,“所以,謝萬權此人,知錯能改,也算是有點血性。此次哪怕做得過了一些,但不應該太過苛責。”

  這時候,一貫好好先生似的吳閣老卻也笑眯眯地說:“是啊是啊,明明是楊一鳴鬧出來的事,謝萬權只不過是出來想要當個和事佬,息事寧人,誰知道會被楊一鳴會錯了意?他所言精到,只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要是按照江閣老這般措置,那實在是傷了一個人才!”

  內閣排名第二和第三的大學士出來和他打擂台,江閣老自然又驚又怒。可讓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在這兩位閣老之後,今天竟然再次上朝的趙國公朱涇更是直截了當;

  “楊一鳴哪是不堪為人師表,簡直是卑鄙狹隘,自私自利!這等只會爭名奪利的人在國子監能教出什麼好學生來?周大司成剛剛實在是太寬容了,還說什麼把人下放為州府縣學官?省省吧,誤人子弟!”

  罵過楊一鳴,朱涇又目視江閣老,呵呵一笑,但那笑聲明顯有些冷:“我記得謝萬權當初受人之託去融水村找我那未來女婿張壽麻煩的時候,背後好像就有朝中某些老大人們若隱若現的影子吧?如今這是發現謝萬權沒用了,打算把人一腳踢開,不留後患?”

  陸綰滿心都是陸三郎昨天晚上說的那些話,上朝過程中始終心不在焉,當發現江閣老先被孔大學士噴了一臉,接下來又和朱涇扛上了,而且是因為謝萬權這個人,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意識到了一個最大的重點。

  那一次唐銘和謝萬權,就是他慫恿去融水村挑事的!而這件事從前也許瞞得住,一旦謝萬權真的因為退出率性堂而被處罰,那麼這個絕頂聰明的小子很可能會豁出去!

  他又不是那種動輒殺人滅口的蠢貨,既然如此,恐怕陸三郎說的話,他不得不考慮……

  江閣老被朱涇這指責氣得面色鐵青,當即怒斥道:“朱涇,你這是捕風捉影!”

  “想當初某些御史狂轟我父子的時候,難道便是親眼看到了戰事進展?一個個說得言之鑿鑿,就和親眼目睹似的,那痛心疾首,讓人簡直覺得他們是不是軍中死裡逃生回來的,哪曾想是在歌舞昇平的地方指點江山的口若懸河之輩!難道他們不是捕風捉影?”

  噴過御史之後,朱涇這才冷冷說道:“我之前聽說那謝萬權去找過張壽的麻煩,還心想這小子是不是讀書讀到腦袋壞了,可聽說了昨天那件事,我倒覺得,這小子倒有些擔當,之前不過是被人當了槍使。留在國子監裡繼續被楊一鳴這種小人荼毒,他有些可惜了。”

  朱涇說著就環視了一眼其他人,眼睛微微眯起,彷彿正準備捕獵的猛獸,看得不少人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而直到這時候,他才不慌不忙地說:“江閣老既然容不下謝萬權,臣向皇上討個人情,把他派去宣大總督王傑身邊歷練一下如何?”

  這一刻,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裡閃過了一個念頭。王大頭在京城的時候是專接麻煩事,背鍋不甩鍋的好漢,如今外放宣大總督,去面對那樣一個出離棘手的爛攤子,還要繼續給人當保姆,還要繼續接受京城塞過來的麻煩……王大頭簡直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眼看江閣老那張臉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想到陸三郎說,朱涇絕不會因為他陸三郎是張壽的學生,就放過自己這個曾經衝鋒陷陣的,如今看朱涇似乎卯足了勁打算和江閣老針鋒相對,陸綰不禁心中一動,看向了其他人,心想這位趙國公不可能獨自上陣。

  果然,對於朱涇這樣的建議,就只見戶部尚書陳尚咳嗽了一聲,隨即竟是一本正經地說:“謝生雖然曾經犯過錯誤,但既然當眾對張博士認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如今又被楊一鳴逼出了率性堂,雖說論理他還可以繼續下科場,但難保不會有江閣老這樣苛刻的人。”

  “所以,臣也贊同,讓謝生去王總憲身邊歷練幾年,看看他能否學以致用。”

  聽到江閣老竟然被陳尚不動聲色地扣了一頂苛刻的帽子,一時怒容滿面,陸綰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主動站出來說道:“皇上,剛剛趙國公說,上科北直隸鄉試解元唐銘和謝萬權一塊去融水村,背後有人指使,臣不想文過飾非,那件事其實是出自臣的授意。”

  江閣老那張臉頓時完全僵住。陸綰這是瘋了?

  你以為朱涇是什麼人,會因為你坦白就寬宏大度地原諒你?

  然而,陸綰卻彷彿沒發現四周圍那些彷彿是當他瘋子似的目光,微微低垂著頭,聲音微微帶著幾分聽上去很真實的誠懇……以及頹然。對於在宦海沉浮了幾十年的他來說,這樣的表演簡直是信手拈來,一點都不難。

  可此時此刻他說出來的話,卻彷彿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因為他很清楚,走出去這一步,再要退回來,那無疑是難如登天。

  可剛剛看到朱涇這硬頂上江閣老的勢頭,他很清楚,最近越來越不得聖心的江閣老恐怕在內閣留不了多久。而等到江閣老撐不住,他這個兵部尚書說不定就是人家那猙獰獠牙的下一個目標。畢竟,他雖說並不是最堅定的首輔黨,可得意門生這四個字卻是刻在腦門上的!

  “皇上,臣之前一直恥於承認,是因為犬子陸築突然就變成了張博士的學生,而且還浪子回頭學了好。對比臣從前棍棒齊下,他卻始終吊兒郎當的舊事,臣這個當父親的實在是沒什麼顏面,說實話,就連之前犬子訂婚,如果不是不請張博士實在無禮,臣也不想請他的。”

  說到這裡,陸綰頓了一頓,這才繼續用相當低沉的聲音說道:“臣之前因為道聽途說陸築在京郊一個小村子拜師學藝,而且那所謂的老先生被一堆人大肆吹捧,便心中不信,隨即又因為趙國公府中有人嚼舌,就託了唐銘和謝萬權前去查訪,說到底,實在是心思狹隘。”

  “臣不但對趙國公有些成見,而且因為大同那邊所謂不利的戰事傳聞,對趙國公領兵也是心存不滿。”他絕口不提當初還和朱家煞有介事地談過兒女婚事——當然,是和朱二,不是和朱涇。而他僅有和朱二私底下接觸過一次,完全不足以被人拿出來說事。

  故而,越說越是愧疚的陸綰終於深深一躬身,說出了這許多鋪墊之後,最重要的話。

  “臣在任兵部尚書期間,兵部竟然有內鬼和臨海大營叛賊互通關節,圖謀不軌,雖說承蒙皇上寬容,不過罰俸留任,但這幾個月來,臣想到不但沒管好自己這一攤子,還險些誤了軍國大事,任由言官誹謗大將,心中不安,若是再戀棧不去,那簡直是太不知羞恥了。”

  “所以,臣請辭兵部尚書,還請皇上恩准。”

  什麼叫做一石激起千層浪,陸綰這辭呈完全可以稱得上。就連剛剛聽到陸綰坦然承認派唐銘和謝萬權去戳穿張壽的“真面目”時,一度大吃一驚的江閣老,這會兒更是瞠目結舌!至於其他和陸綰熟或者不熟的朝官們,那也是忍不住竊竊私語。

  而趙國公朱涇雖說不至於出離驚愕,卻也不禁懷疑之前那個夜訪家中,和自己談笑風生,擺明了就是想不要臉地把舊事一筆揭過的陸綰,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要知道,哪怕知道陸三郎並不是最初得到母親來信時認為的一無是處小胖子,而且人現在是張壽的得意弟子,他也並沒有真的放過陸綰這個兵部尚書的打算。

  他在前頭打仗,陸綰身為兵部尚書卻在背後拖後腿,甚至還謀算他的女兒和未來女婿,這樣的人絕對不能再留在兵部尚書任上,這是他的底線!而且,都已經被人踩到頭上作威作福了,如果一點回擊都沒有,他這個趙國公豈不是太軟弱了?

  他表情古怪地盯著陸綰,竟是忘了發表意見。然而,他忘了,別人卻不可能裝糊塗。江閣老面色極其難看,可才怒斥了一句簡直荒謬,他就只見剛剛開口附和了朱涇的戶部尚書陳尚竟是再次咳嗽一聲開了口。

  “陸尚書任兵部尚書多年,之前那兵部內鬼的案子,申飭了,也罰俸了,豈能再要你承擔責任?至於你和趙國公還有張博士這點小齟齬嘛,不是不能解釋,你若為此辭官,傳出去於你,於趙國公翁婿可都不怎麼好聽。”

  陳尚是絕對沒料到陸綰竟然要辭官,所以忍不住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出來勸個和。可他話說出口之後,見陸綰表情詭異地瞥了他一眼,他就不禁納了悶。

  不至於啊,陸綰這種熱衷陞官的人竟然這次吃了秤砣鐵了心?這位兵部尚書難道說出這話不是為了以退為進,希望有人幫他轉圜一下嗎?

  別說陳尚納悶,御座上的皇帝同樣很納悶。他又不是剛登基時的稚童天子,二十七年皇帝當下來,又因為太后時刻灌輸太祖的祖訓,他很注重瞭解自己這些大臣,所以他也不至於不知道陸綰是什麼樣的人。

  這位兵部尚書從來就是熱衷功名利祿的人,這次怎麼敢如此辭官?

  他想了想,最終決定先試探性一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張壽尚且能原諒一個謝萬權,陸卿你又何必自責過甚?”

  如果皇帝出言挽留,那麼陸綰也許還會抱幾分期待,可皇帝只是輕描淡寫地讓他不要自責,他哪裡還會不知道,皇帝早就傾向於讓他挪動一下屁股?他很清楚到自己這地位的人一旦左遷地方,大多就永遠不能回來,甚至還可能被仇家踩上一萬腳,因此立時直接一躬到地。

  “皇上,張博士原諒謝萬權,那是因為謝萬權只是一時年輕氣盛,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但臣卻不一樣。縱使皇上寬宥,趙國公不計前嫌,臣也無顏再呆在兵部尚書這個位子上。”

  他說著就頓了一頓,隨即不慌不忙直起腰來,卻是從容自若地面對四周圍那些異樣的目光,用平穩到自己都覺得驚訝的語調說:“只是,臣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多年仕宦至今,總算也有點經驗,如若辭官之後就此賦閒,也實在是有負平生所學。”

  “臣希望皇上準許臣發揮餘熱,在京城建一個公學。要知道,自太祖年間在天下州縣推行官學,民間立社學和各種私學,求學之風大起。但大多數貧家子仍舊一字不識,往往受制於刁民胥吏。臣希望公學招生不分老幼,不收分文,七日一次,輪流上課!”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1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不如辭京去?

  百十年來除卻太祖年間,國子監提供給監生和學官們的號舍素來僧多粥少,因此如今的周祭酒和羅司業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也就學會了禍水東引,把號舍分配的事情全都甩給了繩愆廳的徐黑逹。這位對張壽之前要號舍都尚且深惡痛絕,更不要說對普通監生。

  因此,但凡只要稍有條件,無論學官還是監生,全都不樂意住在國子監。誰樂意一面要忍受逼仄的環境,一面還要忍受徐黑逹彷彿無處不在的眼睛?

  謝萬權也是如此。從前他身為國子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齋長,還是率性堂的齋長,師出名門,風光無限,自從被特貢到國子監讀書之後,更是交遊廣闊,所以也不耐煩住在國子監。雖說在外賃房子的開銷大了些,但他家境殷實,不少同鄉商人也不吝贊助,所以日子還過得。

  可自從去融水村鬧了一場,他就有些走了背運。先是裝病躲事,而後裝病成了真病,兩個多月後復出,齋長位子也丟了。而眼看他勢頭不妙,當初那些慷慨資助的商人也就閉門不見,而最讓他惶恐的是,一貫對他不錯的師兄唐銘竟然也據說離京周遊去了。

  謝萬權當然知道唐銘恨他什麼——因為去融水村找茬的事,是他從某位大佬那兒聽到的風聲,於是自告奮勇之後拖上的唐銘。而當日也是因為他在張家面對張壽時言語失當而露怯,更是被幾道算學題給難到醜態畢露,所以唐銘方才那麼輕易就露出敗相。

  至於後來葛太師從天而降之後,他們退走時的狼狽,那就都已經不用說了。唐銘雖說身為解元卻因病錯過了上科會試,明年卻一定會參加會試的,不離京避避風頭,順便想辦法提升一下文名才名,難道還留在京城當笑話嗎?

  所以,昨天謝萬權想要出面在楊一鳴和張壽中間做個轉圜,努力消弭自己曾經的愚蠢而造成的不良影響,然後再徐徐謀劃未來。可這個本來應該很妥當的計畫卻被剛愎自用的楊一鳴全盤攪亂之後,他才會在失望到幾乎絕望的情況下,做出了那樣一個膽大包天的決定。

  謝萬權能夠預見自己面對的非議和冷遇,甚至打壓,所以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默默地收拾行李,準備回鄉——他甚至連回鄉之後該做什麼都計畫好了。先去拜見老師,然後對其誠懇認錯,反省自己在京城這三年來的自以為是,然後就好好沉下心讀書做學問。

  他也可以學習一下張壽,在鄉間結廬,教幾個農家子,然後在空閒時間好好分辨一下禾稼,省得下次再被類似張壽這樣的人罵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唯一堪憂的是,他家裡雖說還算殷實,在當地算是有名的地主,可如果辛辛苦苦供他讀書求學十幾年,花費錢財無數,最終卻是這樣一個結果,父親母親一定會很失望。而其他各房叔伯兄弟,一定也會群起而攻,到了那時候,父親的族長之位只怕會坐不穩。

  想著想著,已經親自收拾好最後一個書箱的謝萬權,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三年的這座宅子。雖說這只是國子監附近的一個小院,但在京城這種地方,每年花費的錢足夠小地方中等之家過一年不止。

  因此,看了又看的他忍不住突發感慨:“算一算,這些年我還真是用了家裡很多錢。”

  旁邊的書僮滿臉不甘心地開口說道:“公子,我們真的要這樣回去嗎?那楊博士出口傷人,辱您人品,就為了和這樣一個人反目,您就斷送前程,這也太過分了!京城還有那麼多大人物,您就不登門去求一求他們嗎?”

  “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做過的錯事別人更是忘不了。”謝萬權呵呵一笑,嘆了一口氣,卻在心裡對自己說,要不是當初春風得意就忘形,也許他如今還太太平平地呆在國子監率性堂當他的齋長——當然,有楊一鳴這樣的老師,他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拱出去和張壽爭鬥。

  就在那書僮還想再努力勸一勸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公子,公子!不好了,不好了!”

  發現外頭那長隨聲音焦急,甚至還能聽出幾分氣急敗壞,謝萬權心裡咯噔一下,暗想難道自己離開京城的這種態度還不夠,別人還不肯放過自己?就在他心頭又是後悔,又是淒涼之際,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笑聲。

  “我們是登門找人的,又不是登門尋釁的,怎麼就不好了?”

  隨著這聲音,謝萬權發現外頭自己那長隨的聲音戛然而止,足足過了好一會兒,那長隨方才小心翼翼,結結巴巴地說:“公……公子,有客……客人來了。是……是……”

  謝萬權終於忍不住了,乾脆大步走上前去拉開了門。可當他看清楚外頭院子裡站著的兩個人,他就愣住了。

  但下一刻,他就立刻強擠出了笑容,快步跨出門檻迎上前去。可他到了兩人身前,剛剛拱手行禮叫了一聲張博士,陸齋長,就只見陸三郎衝著他咧嘴一笑。

  “謝公子,你還真是說到做到,說退出率性堂,這就不去國子監了啊?你這膽子實在是太大,你知不知道,今天在朝上,內閣首輔江閣老首先發難,說你這是欺師滅祖,建議革掉你的功名,把你逐出國子監!”

  聽到背後一聲驚呼,謝萬權意識到自己的書僮閱歷不深,此時必定已經被陸三郎這番話給嚇得魂不附體。可即便他有所心理準備,同樣忍不住捏緊了拳頭,心中卻滿滿噹噹儘是無力。他不覺得陸三郎會信口開河恐嚇自己,因為這是很容易打聽的事。

  他小小一個前監生,能夠讓堂堂首輔在早朝上對他發難,他是不是應該感到榮幸?

  張壽重重咳嗽了一聲,阻止了陸三郎惡趣味的嚇唬,這才含笑說道:“陸築向來就是這嚇死人不賠命的脾氣,說話又喜歡只說一半,你不要和他一般計較。朝會上江閣老言辭過激,確實是有的,但為你說話的人卻也非常不少。”

  這一次,謝萬權不由得愣了一愣,反而是他的書僮聞聽此言,如蒙大赦地跌跌撞撞從屋子裡衝了出來,鼓足勇氣問道:“敢問張博士,首輔大人都發了話,還有誰敢幫我家公子?”

  “呵呵,首輔大人也不能一手遮天。”這一次,陸三郎就肆無忌憚地說,“首先,是孔大學士站出來,義正詞嚴地把首輔大人給噎了回去。”

  他複述了一下從某個消息渠道打探到的,孔大學士懟江閣老的原話,然後又笑眯眯地說道:“然後呢,一貫好好先生的江閣老,也站出來幫你說了話。再接著,趙國公還給你找了一尊很多人都根本奈何不得的靠山。”

  陸三郎得意洋洋地把江閣老的和稀泥,朱涇推薦陸三郎去跟著王傑做事都一五一十說了,這才突然詞鋒一轉道:“但相比這些人,我家老爹做的那件事,才叫石破天驚。”

  聽到自己一個小人物竟然成了大人物爭端的焦點,謝萬權幾乎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尤其是當他聽到兵部尚書陸綰竟然認下了當初挑唆他和唐銘去融水村的那檔子事,他更是覺得頭皮發麻,第一反應就是陸綰是怕他說漏嘴,所以才主動承認。

  可他已經把楊一鳴得罪死了,打破師生尊卑又惹怒了不少人,哪會這麼不明智?

  謝萬權越想越覺得心亂如麻,豈料接下來陸三郎就輕描淡寫地拋出了最後一個足以讓他頭昏眼花的消息——陸綰竟然因為這件事提出請辭兵部尚書!

  他下意識地叫道:“陸尚書何至於如此?我又不會告訴任何人!”

  話一出口,他就看到張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而剛剛滔滔不絕的陸三郎,則是笑眯眯地退後一步,站到了張壽身後。他甚至一度認為這師生二人是在用假消息糊弄自己,誘騙他說出真相,可卻沒想到張壽竟是對他點了點頭。

  “陸尚書辭官,並不僅僅是為了你我這件小事,說到底,這只不過是一個藉口。如今之勢,急流勇退不見得不好,再說,陸尚書沒打算致仕回鄉,賦閒之後悠遊山野。他還正在盛年,很希望能夠繼續紮紮實實做一點事。”

  “但是,陸尚書想做的事情,很可能終其一生也沒多少進展,除非他能有很多幫手。所以,趙國公建議你去大同輔佐宣大總督王總憲的這個推薦,可能不會成真。”

  謝萬權不禁暗自苦笑。王大頭為官剛直不阿,大多數人都想敬而遠之,他不認為他那點淺薄的閱歷就足夠輔佐這樣的主司。

  他又不是張壽那兩個出身農家的學生,也不是九章堂那些有帳房庫房等各種經驗的監生!

  勉強提起一點精神,謝萬權嘆了一口氣道:“趙國公和陸尚書抬愛,我實在是惶恐至極。可我才疏學淺,去大同自然是力有未逮,而要說幫助陸尚書,我恐怕……”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張壽背後的陸三郎正在衝他嘿嘿冷笑。對比張壽那張看上去聽溫和的臉,他怎麼看怎麼覺著心裡不踏實,連忙改口問道:“陸尚書想要讓我幫什麼忙?”

  “陸尚書雖說不當兵部尚書了,但他志存高遠,希望能夠招募一批學業優秀的學子作為先生,開設公學,教授目不識丁者。當然,平民百姓大多沒什麼時間去讀書,就連孩子也往往要干活,要工作。所以每週……咳咳,每七天一次也就差不多了。”

  張壽見謝萬權頓時目瞪口呆,他就不緊不慢解釋道:“謝公子出身地主,想來應該體會過家中森嚴的層級。主人有吩咐傳到底下,如果是經由口耳相傳,一道命令到最後很可能就會面目全非。而如果是經由文字,那麼哪怕貼出去佈告,識字者往往也能矇蔽目不識丁者。”

  謝萬權漸漸回過神來。他努力不去想這件事是否大而無當,竭力試圖順著張壽的思路往下想:“張博士說得沒錯,我聽說收稅也是如此,朝廷因災減賦也好,平日輕稅也罷,最終到了最底下,往往是不但沒減,反而增加!便是胥吏趁著平民百姓不識字,趁機作祟!”

  張壽只是拿三人成虎做個引子,誰知道謝萬權竟然會引申到收稅,他不禁無語。

  如果單單從這一層面來說,其實從官到吏,大多數是不希望底層平民個個識字,因為一旦刁民懂得多,那麼就不容易糊弄——而且知道得多就會想得多,想得多往往就容易鬧事,鬧事的話——呵呵,結果還用得著說嗎?

  所以論語裡頭孔夫子的那句話,一向被人用斷句曲解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其實張壽真正想說的是,識字是打開人學習能力的最基本條件,因為識字之後,普通人才可能學會很多需要書面教材,而不是口耳相傳來傳授的知識——他在看到關秋那腦洞在無限的資料和金錢供應下噴薄而出時,已經充分認識到了普通人的能力。

  一來是日後肯定會需要更多粗通文字的工人,二來普通人中湧現的人才也是他需要的。

  然而,他想說的話如果單純用語言表達,不免蒼白無力。因此他微微一沉吟,就笑著說道:“很多事情,單憑嘴上說,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總之,你昨天既然在人前撂下那樣的話,國子監是肯定不能再去了,但若是就這麼離京,你真的甘心嗎?”

  見謝萬權頓時不說話了,張壽就笑呵呵地說:“後日我家喬遷,要搬過去不少人和東西,我在國子監脫不開身,謝公子有空的話,過去幫個忙可好?有些東西,我可以讓瑩瑩帶你去看看。”

  想到張壽曾經坑過大皇子和二皇子,那赫赫有名的新式紡機,謝萬權頓時好一陣無語。就連一度被同鄉商人避如蛇蠍的他,那些天也有人登門來,拐彎抹角地希望他出面打探一下那高效紡機是否真的有用。可等到大皇子洩憤似的把圖紙散佈出去,這種人也就絕跡了。

  如果張壽手頭不止有新式紡機這一樣東西,還有其他的……

  謝萬權心中大凜,隨即正色點了點頭道:“我正好閒來無事,這點小事,自然不敢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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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借題發揮

  堂堂兵部尚書要辭官,自然不是陸綰在朝會上請辭,就能夠輕易決定的事情。

  儘管太祖皇帝的時候,最討厭那些繁文縟節,比如給人陞官要朝廷屢次下詔,被陞官者屢次辭讓,最終才能把人提到那個位子;而辭官也要本人屢次請辭,皇帝屢次挽留,最終朝廷才能放人;但時至今日,這種曾經被高效的太祖皇帝討厭的陳規陋矩,再次盛行一時。

  於是,哪怕陸綰甚至連自己辭官後的退路都當眾提出來了,他這個兵部尚書依舊被皇帝留任了。而且,朝會之後皇帝甚至還親自召人到了乾清宮促膝長談,可長談的結果轉瞬間也從乾清宮傳了出來,道是這位曾經熱衷名利的兵部尚書依舊鐵了心要請辭。

  至於這消息是不是在皇帝的授意下放了出來,別人也就無從得知了。

  從宮裡出來的陸綰卻沒在意那各種各樣的目光,神態自如地上馬回到兵部衙門。等到進了兵部大門,遠遠看見自己的正堂,他就只見和自己有仇的趙侍郎正站在門前,神態不明地打量那屋子。這下子,哪怕他原本已經心態放平,卻也忍不住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我這還是兵部尚書呢,你就覬覦我的地盤?就算我走了,那也輪不到你!

  想到這裡,陸綰就加快腳步趕了過去,到近前時,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說:“趙侍郎這是有事找我?”

  “呵呵,沒事,我只是來瞧瞧。”趙侍郎自從兒子趙英落選九章堂,而後自己在那次朝會上被張壽和陸綰陸三郎父子擠兌得無地自容之後,就開始韜光養晦,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因此,摜烏紗帽的吏部陳主事固然是淒淒慘慘慼慼地回鄉種地去了,他卻還在位。

  雖說人人都說他失了聖眷,他在兵部衙門也一度舉步維艱,可如今竟然能熬到陸綰請辭,他自然看到了一線曙光,此時此刻那滿腔怨氣終於有了疏洩的地方,哪裡還肯和從前幾個月一樣做小伏低?因此,他也索性似笑非笑,寸步不讓地把陸綰的話頂了回去。

  “我只是沒想到,此一時彼一時,尚書大人居然也會有今天。”

  “呵呵。”陸綰哂然一笑,剛剛微微眯起的眼睛漫不經心地看往別處,見不遠處既有胥吏,也有各司官員,分明都想打探一下自己和趙侍郎說些什麼,他就直截了當地上前了一步,把自己和趙侍郎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了不到三步,一個掄拳就可以打人的距離。

  “趙侍郎你是不是弄錯了一件事?不管我下場如何,這兵部正堂都輪不到你坐進去!更何況,你以為我今天在朝堂上是為了什麼請辭?趙國公在前頭打了勝仗,那麼,曾經在他背後拖後腿的我們這些人,應該負責任的我們這些人,難道還能厚臉皮坐著不動?”

  他一邊說,一邊幾乎直接把手指戳到了趙侍郎的眼睛上:“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想當初都察院至少有兩個御史那是你指使的,就是因為你兒子趙英那個蠢貨在朱瑩面前冷嘲熱諷,險些挨了鞭子,你這個當爹的嚥不下這口氣!”

  陸綰越說聲音越大,別說不遠處那些明目張膽看熱鬧的人,就連還在屋子裡沒出來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聽到。而他面前的趙侍郎則是瞬間面如土色,對自己不理智地跑到這來挑釁大為後悔。然而很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他惹到的是正一肚子火沒處發的陸綰。

  “將士在前頭流血流淚,我們這些在後頭的人本來應該竭力調配軍需,給他們當堅實的後盾,可我卻被一時流言蜚語和平日偏見所惑,於是做出了詆毀大將的事,若非皇上英明,此戰是什麼結果還不得而知!所以我要請辭,至少也是用實際行動承擔罪責……可是!”

  聲色俱厲的可是兩個字後,陸綰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咆哮:“可是如你這樣的無膽鼠類竟還有臉看我的笑話,你的臉皮是牛皮做的嗎?我還知道慚愧內疚,無地自容,可你呢,幸災樂禍,上竄下跳,甚至還不知悔改,覬覦這兵部尚書之位,你以為你是誰?”

  趙侍郎氣得直發抖,可陸綰的理由實在是太強大了,而且正打在了他那七寸上,以至於他根本無從反唇相譏。情知自己留下來只會讓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越說越來勁,他只能氣咻咻地直接一拂袖子。

  “你簡直不可理喻!哼!”

  見趙侍郎倉皇而走,陸綰頓時咯咯一笑,這才環視四周圍一眼,一字一句地說:“御史風聞奏事,本朝太祖素來深惡痛絕,但還是出於糾風的認識,要求核實證據再行舉告,若是信口開河,那就當擔責。我一時糊塗鑄成大錯,這才上書請辭,只希望所有人都引以為戒!”

  這兵部衙門的一場風波,同樣以飛快的速度四下傳播。等到了晚間,已經是連民間百姓家都津津樂道。知錯能改陸尚書這七個字,在有心人的散佈下,竟是成了不少人的口頭禪。酒樓裡,食肆中,甚至連青樓楚館,無數人都盛讚陸尚書做了個好榜樣,乃是濁世清流。

  於是,過年時幾個心懷僥倖還往趙國公府潑髒水,被王傑察覺後才倉皇辭官的御史,就成了反面教材,三司拖到現在還未曾審結的那位陳御史,更是不知道被多少人戳了脊樑骨。至於如今朝中剩下那些曾經中傷過朱涇的人,還有可能存在的幕後主使,則無不如坐針氈。

  如果可以,他們恨不得刻個陸綰的小人將其扎死!你這一跳出來勇於認錯,承擔責任,請辭兵部尚書,你讓別人怎麼混下去?

  就連趙國公府慶安堂,今天這樁突發事件卻也被朱二當成了笑話一般說了出來。他自然很舒暢,陸三胖從前扮豬吃老虎,之後搖身一變成了天才,結果他在家裡被祖母捶一頓,被妹妹捶一頓,被大哥又捶了一頓,不是傻子也被捶成了傻子,當然怎麼看陸三胖怎麼不順眼。

  現在那小胖子老爹就要倒台了,看他今後還能這麼得意麼?

  朱二正哈哈大笑,越想越覺得出了一口惡氣,可突然就發現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笑,再沒有其他聲音,再看別人時,就只見太夫人正好整以暇地撥弄著佛珠,朱涇正和朱廷芳低聲交談,九娘則是正在嗔怒地責備朱瑩什麼。他只覺得氣氛有些僵硬,連忙小心翼翼坐好。

  陸綰再怎麼說都是在背後坑老爹的人,怎麼他要請辭,家裡誰都不高興呢?不會真的因為那死小胖子成了張壽的學生,他們就和陸家冰釋前嫌了?

  “陸綰今天請辭,說實話出乎了我的意料。因為從他那天晚上第一個登門,表露出來的態度看,他自保之心很強,輕易是不肯放下兵部尚書這個位子的,透露出來的態度也是合則兩利,不合就是死敵,軟硬兼施。”

  看到次子那一臉犯蠢的樣子,朱涇本來不想說的,可看到母親對他微微頷首,他到底還是提點了一下。緊跟著,他就若有所思地說:“而且,陸綰此人,功名之心極強,無利不起早,再加上如今外間人人盛讚他知錯能改,也不知道這是否他想要借此誘使皇上留他。”

  “沒錯,他還在朝中提出了一個大而無當的計畫。”朱廷芳點頭贊同父親的判斷,但總覺得有哪不太對勁,“但如果只是做出個知錯能改,勇於承擔的樣子,他連提都不用提這個的。我是覺得,陸綰很可能是借此服軟,倒逼爹你不好再繼續打擊報復他。”

  朱瑩低頭膩在母親懷中,聽二哥胡說八道,聽父親和大哥分析陸綰的目的,她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隨即就沒好氣地坐直身體道:“阿壽後天要搬家,他卻脫不開身,整天忙得什麼似的,我去問問他,那天是不是真的就放心全都交給我來幹。”

  她一邊說一邊離座而起,意興闌珊地說:“反正你們說這些沒意思的我也懶得聽,我只知道陸三郎他爹是個出離狡猾的人,我走了,你們繼續商量好了!”

  見朱瑩說著就對太夫人和九娘做了個鬼臉,隨即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朱廷芳只能苦笑:“之前我看瑩瑩和楊一鳴唇槍舌劍,還以為她長進了,沒想到還是這般任性!”

  “張壽動腦子就行了,瑩瑩還是糊塗一點好。”九娘若無其事地說,隨即又瞥了朱涇一眼,“省得太聰明了,夫妻倆猜來猜去的,最終有了猜疑。”

  然而,正被親人們覺得任性糊塗的朱瑩,走出自家後門的時候,那打呵欠的倦怠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神采奕奕。她興高采烈地熟門熟路鑽進張家大門,等見到張壽之後就笑吟吟地說:“阿壽,我可替你保守秘密了。爹娘他們都在使勁猜陸綰辭官的用心呢!”

  一面盯著那張和自己記憶中有幾分相似的擒縱結構圖紙冥思苦想是否還有什麼補充,一面腦子裡卻是關秋那幾張粗陋原型機床的張壽,本來沒怎麼留意朱瑩說的話。可當朱瑩好奇地把腦袋湊過來,他陡然回神,又請她再說了一遍之後,他就有些頭痛地揉了揉眉心。

  “瑩瑩,要是回頭你爹和大哥他們知道,肯定會說你是有了相公忘了他們。這事情到這份上,其實告訴他們也不妨事。”

  “不行,讓他們先猜去,回頭知道是你做的時候,那才驚喜。”朱瑩卻是執拗地搖頭,隨即才笑眯眯地說道,“誰能想到,你能不聲不響就讓陸三郎他爹辭官?”

  只不過是動之以利,曉之以理罷了。

  張壽暗想,這從來都是說動人的不二法門,更何況,陸綰畏懼的並不是他,而是朱涇的手段,是皇帝的聖心。最重要的是,紙裡包不住火,總要有人負責。

  而朱瑩卻依舊饒有興致地看著張壽剛剛畫的圖紙,突然開口問道:“阿壽,你為什麼老是能畫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去過你那工坊幾次,關秋私底下對我說,他佩服你佩服得不得了,有些東西他曾經想過,有些東西他卻從未想過。”

  她頓了一頓,突然有些猶豫地說:“可我怎麼覺得,你似乎在趕時間似的,很心急?”

  “是嗎?”張壽沒想到朱瑩竟然看破了自己的心情,微微一愣之後就笑了起來。他其實是個慢性子的人,並不喜歡急功近利地鋪開大干,可是,如今這看似風平浪靜的京城,卻總讓他覺得似乎有些不那麼太平,因此他最終選擇了不去一味韜光養晦。

  而且,如果一點東西都拿不出來,只能憑著俸祿度日,他憑什麼迎娶朱瑩?

  張壽丟下筆站起身來,一手拉了朱瑩到一邊牆上,隨即一把拽開了掛在壁上的一張毯子,露出了一張地圖。這是他根據曾經在渭南伯張康主管的軍器局中,看到的那些地球儀,大致畫出來的。然而,他的地圖技能距離滿點實在是差得有點大,也就只能勉強一觀。

  作為軍中世家的千金,朱瑩從小就沒少看過地圖,然而,這樣分顏色的地圖,她卻還是第一次見。此時此刻,見張壽點出京城、宣府、大同,而後那手指一路往西,點到那些她似曾聽過,又或者非常陌生的名字,又說那是太祖皇帝曾經夢見過的國家,她頓時眼睛發亮。

  “我從前就聽說,這個世界其實很大,沒想到比我想像還大……”

  “沒錯,世界是很大,在元朝的時候,他們的軍隊最遠曾經打到過這裡。”

  張壽把手指在極西之地的某幾處點了點,隨即就輕聲說道,“但現在,佔據了北邊,被我們蔑稱為北虜的那些蒙元後裔,雖說從我朝盜去了火器的製作之法,容留了很多叛逆,但其實正在衰落。我聽說,你爹這次最大的戰績不是勝仗,而是讓那位古勒汗氣病交加死了?”

  見朱瑩點了點頭,他就笑了笑:“和佔據中原的正朔皇朝至少還有點規矩不同,對於這些邊地之國來說,一個厲害的英主才是一切。因為其他那些弱勢的君主壓不住手下,會帶來無窮無盡的覬覦和紛爭。而他們距離我們近,所以我們的目光大多只能放得這麼遠。”

  “但這個世上還有很多其他的國家,在我們或與北虜糾纏,或是自己內鬥不休的時候,他們也在逐漸成長。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有能夠開在大海中的鐵甲艦。他們會有能夠一炮射出幾十里的鋼鐵巨炮,他們能夠以彈丸之地欺壓天朝上國……”

  張壽三言兩語勾勒出一個畫面,隨即不慌不忙地繼續說:“所以,這個世上除卻那些精研聖人學問的人之外,還需要更多能學習萬物之理,能夠造出堅船利炮,能夠造出紡機織機,能夠造出精巧工具的人。當然,陸尚書未必是被我這種大話說動,但他也許想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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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喬遷見聞

  和楊一鳴的一場紛爭之後,謝萬權本已經下定決心回鄉,然而,當張壽和陸三郎帶來了那些讓他震驚到失語的消息,而後又悄然離開時,他就改變了主意,決定再留幾日看看風色。而接下來,他再一次體會到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孔大學士和吳閣老為他說話這件事,被層出不窮的訪客證實了——當然,他們同樣證實的,還有首輔江閣老對他的深惡痛絕。當然,每一個帶來這消息的人,全都會斬釘截鐵地表示站在謝萬權這一邊,然後說一些世間自有公理正義諸如此類的話,讓他別擔心江閣老。

  一兩天下來,謝萬權自然是不勝其煩,可他的書僮和長隨卻都覺得如釋重負。

  自家公子不用背負惡名歸鄉,雖說惡了首輔大人,卻已然得了次輔和三輔關注,在情況已經很糟糕的情況下,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所以,當這一天一大早,謝萬權悄然帶著他們出門時,兩個人得知謝萬權要去張家,而且竟然真打算幫張壽搬家,兩人不禁面面相覷。

  “公子,張博士雖說如今炙手可熱,但您既然不是監生,他也就幫不著您什麼了。您不用如此低聲下氣去為他做事的。”

  聽到書僮小聲替自己打抱不平,謝萬權不以為然地搖頭道:“這些事情你不懂,不要妄自評論。至於張博士請我去,他也挑明了,只是想請我幫個忙。無論是為了彌補之前的大錯,還是為了我今後能夠走得更順當一些,這一趟都很有必要。好了,你們都不用說了。”

  謝萬權既然有了主意,他那書僮和長隨頓時閉嘴,誰也沒打算繼續用沒眼色的犯顏直諫來表現自己的忠心。等一路找到了位於趙府後街的張家,他們就只見門口已經停著好幾輛大車,十幾個身強力壯,衣著統一的大漢,正扛著大包小包進進出出,其中最多的就是書箱。

  至於謝萬權為什麼知道是書箱,原因很簡單,因為那一個個箱子上全都貼著標籤。只不過,相對於他最熟悉的經、史、雜記這種標籤,還有數、理、化之類他完全不熟悉的標籤。

  看著那足足一二十個沉重的書箱從面前被搬上了車,謝萬權忍不住駐足觀望,直到聽見一聲響亮的喂,他回過神來定睛一看,見來的竟然是朱瑩,頓時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隨即才慌忙行禮道:“見過朱大小姐。”

  朱瑩上上下下打量了謝萬權一會兒,隨即就輕哼一聲道:“阿壽和我說過,你今天要來幫忙。看你這單薄的身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能做什麼?算啦,阿壽既然說了,你就進來吧,反正沒什麼不能看的!”幸好她提早攔住了要來幫忙的大哥!

  見朱瑩說完這話就頭也不回進屋去了,謝萬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思來想去,到底還是跟進了門。等他見到朱瑩笑吟吟攙著一個理應還算年輕,可眉眼間卻已經見了風霜的婦人出來,得知那是張壽的母親,他急忙上前行禮見過,又說了幾句話後,他心中滿是不可思議。

  這樣一個絕對稱不上落落大方,見識也不足的婦人,怎麼會養出張壽這樣的兒子?就算順天府衙那邊已經傳出了風聲,存檔的婚書上,張壽的生母並不是吳氏,可人是養母,這卻是確鑿無疑的事。

  既然想不通,謝萬權也顧不得多想,得知書房裡還有不少書尚未整理好,他立刻提出願意去幫忙整理。他本來還以為如此冒昧,一定不會被答應,可萬萬想不到的是,朱瑩看了吳氏一眼,直接就代替她答應了下來。

  “阿壽沒什麼空閒時間,各種書都是分門別類扔在箱子裡的,你去幫幫忙也好。”

  謝萬權最初還不太理解所謂扔在箱子裡是什麼意思,然而,等到他打開那些箱子,發現書不是碼放得整整齊齊,而是東倒西歪摞著十幾二十本,一向習慣整齊的他頓時眉頭大皺。

  見確實沒人來管他是否會偷看,他在整理完一個箱子之後,順手就在那寫著理字的書箱裡裝作不經意似的翻開一本書。可是,瞧見裡頭那密密麻麻的圖形示意圖,還有他完全看不懂的各種符號,他頓時頭皮發麻。

  這一刻,謝萬權終於有點明白了,張壽為什麼不怕別人看到這些書——因為除去某些特定人群,如他這樣的,就算把這些書送給他看,他也根本看不懂!

  因為張壽已然分類,謝萬權要做的也只不過是碼放整齊,至於搬運,自有趙國公府的僕人代勞,所以他也就是干了不到兩刻鐘,張壽這書房兼起居的屋子就完全搬空了。等到外頭朱瑩嚷嚷都上車去張園,他看了一眼那些明顯是前主人留下的家具,片刻之後就跟了出去。

  張壽一個真正在鄉下長大的寒門子,到京城不到一年,走完的路比他三年走完的更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很不服氣,可卻又不得不服氣。因為很多事情,是連他一貫認為是天才的解元師兄唐銘都沒有做到的,更不要說得到皇帝青眼相加這種奇遇了。

  謝萬權騎馬吊在那長長一行車隊的最後,可當來到張園時,他就發現,這邊的車隊還沒開始卸車,那邊大門口卻已經正在搬什麼東西。其中有一架他依稀眼熟的機器。

  他正細想自己在哪看到過這個時,就聽到身後傳來了長隨驚訝的聲音:“那不是……紡車嗎?難不成張博士的母親如今進了城,還打算要紡紗維持生計?”

  不像長隨那樣眼光短淺,謝萬權一下子回過神來,記起了張壽的一大成就——那坑得大皇子和二皇子滿臉血的新式紡機。他目送著紡機被送進園子,而緊跟著另一輛車上挪下來各種各樣一大堆各種木製零件時,他頓時醒悟了過來。

  張壽如果不是早就養了一兩個木匠鐵匠,那紡機怎麼做得出來?

  他正這麼想,一個年輕到有些過分的少年就出現在了大門口,瞧著有些靦腆,和搬運東西的僕人說話時,還不住彎腰點頭,瞧著彷彿是個小學徒。他正這麼想時,就看到朱瑩笑著朝人招了招手,緊跟著,人就快步跑了過來。

  下一刻,他就聽到了朱瑩叫自己的名字:“謝萬權,你力氣小,這些東西用不著你搬,讓你那兩個跟班在這幫一把就行了。你去送一下關小秋,他對這兒熟,你看什麼地方需要幫,順手幫他一把就行了。”

  關小秋?謝萬權正狐疑地咀嚼著這個名字,卻只見剛剛自己注意過的那少年無奈地說道:“朱大小姐,我叫關秋,不叫關小秋。”

  “小關秋,你就是不懂玩笑!總之都一樣,反正你比我小!”朱瑩有些蠻不講理地瞪了關秋一眼,隨即就對他使了個眼色,最終笑吟吟地說道,“你之前已經來過這裡一次,別只顧著組裝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冷落了人家謝公子,他可比你有學問多了。”

  “本來是個人就都比我有學問,我只是勉強認得挺多字而已。”關秋嘀咕了幾句,到底還是從容走到了謝萬權跟前,用很不標準的禮節拱了拱手道,“謝公子請隨我來。”

  謝萬權來不及多想,吩咐了自己的長隨和書僮一切聽朱瑩吩咐,他就連忙下馬跟著關秋進了大門。只是在跨進門檻之前,他忍不住盯著門邊那張園的牌子看了兩眼,結果就聽見前頭的關秋低聲說道:“這兩個字據說是大小姐軟磨硬泡,讓皇上寫的。”

  儘管知道朱瑩出入皇宮如同家常便飯,可此時此刻謝萬權還是忍不住好一陣無語。縱使頂尖的高官大臣,能夠得到皇帝賜字也是極大殊榮,能請動天子書寫匾額那更是難如登天,可這位大小姐倒好,軟磨硬泡一下要來了字,卻不是供起來,而是隨隨便便掛在大門旁邊。

  就猶如尋常民家在門口旁邊牆壁上掛個木牌,把自家和其他鄰居區分開來……當然,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並不是那種高掛的匾額,並不太招搖,所以皇帝才輕易答應了題字?

  謝萬權正胡思亂想中,關秋已經帶他進入了張園。

  他到京城三年,也是有名的才子之一,所以不少附庸風雅的達官顯貴飲宴時,他也曾經列席其中,因此見過許多富貴門庭。可此時走在這座張園中,他方才領悟到,為什麼外間都傳言這座園子是皇帝當初和廬王搶過的。

  格局大氣,屋舍精緻,不少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都能看到極其精緻的木雕和石刻,而且明明歷經風雨歲月多年,卻依舊顯得保養得宜。縱使是在江南時也見過不少號稱名園的園林,他也不由暗中讚歎,最重要的是,他須臾就注意到,這園子竟是引了活水。

  就連頂尖達官顯貴,也未必有這待遇!

  心裡正咂舌於張壽這般好運,謝萬權不禁有些恍惚。可就在這時候,他就發現前頭關秋已經停了下來。注意到自己置身於一個院牆高聳的院子裡,可這院子卻沒有正房,只有院門處有一座小小的屋子,看上去和剛剛沿路看來的景緻屋舍絲毫不相稱,他不由得有些詫異。

  “這裡地下是當年留下的密室,差不多是把整個這院子的下面都挖空挖通了,所以地上大概才沒什麼建築。張博士把密室圖紙上呈,本來打算填平的,但皇上卻說沒必要大興土木,還不如留著廢物利用,張博士就把這改成了工坊,我那些東西就都搬了進去。”

  謝萬權對於所謂密室固然有些關注,可聽到皇帝都不在意,他當然不會繼續多想。等聽完關秋的話,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我那些東西幾個字,他頓時為之大訝。

  “原來關小弟你不是學徒?”

  關秋笑了笑:“我是還沒出師的學徒,從前在師父那兒就喜歡東問西問,別說師父,就連師兄們也一個個全都嫌棄我煩。後來張博士招了我做事,只有他每次都覺得我那些問題很有趣,又給錢,又給材料,比我爹娘對我都好!”

  儘管這話說得並不算很清楚,但謝萬權到底是聰明人,連忙追問道:“那之前的新式紡機,是你做的嗎?”

  “不是,是張博士畫了圖紙,趙四哥和羅大哥他們做的。”關秋在院牆邊上摸索到了開啟的機關,打開了密道,隨即就自顧自地下了台階,也不管背後謝萬權有沒有跟上來,頭也不回地說道,“張博士本來給了他們很多賞錢,但奇思妙想都是張博士的,誰也不能居功。”

  聽說那新式紡機並不是關秋做的,謝萬權心下稍安,暗想到底年紀擺在那兒,一個張壽就已經很嚇人了,要是每一個少年都能有卓越的才能,那別說是他……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年長者豈不是都要羞死?

  他又問了兩句,得知趙四和羅小小還是得到了一筆豐厚賞錢,而且日後那紡機也許會叫趙羅紡車,他還是暗自感慨,心想張壽真是不圖虛名,否則就叫張氏紡車,外人還能說什麼?

  當最終走完那長長的台階,腳踏實地時,謝萬權就發現,空氣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樣渾濁,四周的油燈雖說有些昏暗,但從通道走下來之後,他就發現頂部竟然還鑿壁引光。等到他看清楚了這是一個方圓至少二十步的石室,心裡不由想到這裡不知道花了廬王多少力氣。

  然而,這些原本應該埋伏甲兵,存放武器的地方,如今卻是堆放著無數木製零件。

  “謝公子你看這個,張博士說,重物懸掛擺動,按照我們一般人想像,自然是從高處墜落,擺動一週用時長,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謝公子你看,一個銅球,一個石球,同樣大小不同重量,從同一高處竟然同時落地。”

  “謝公子你看這個……”

  謝萬權被關秋拖著看了一個個奇特小實驗,想到了半山堂中據說常有這樣的實驗,而且這樣的課叫做物理,他一下子明白了之前張壽那些書箱標籤的由來。然而,關秋拿出來的下一個例子,卻讓他大為震驚。

  “張博士說,水既然能用來帶動水車,於是用來澆地。那麼,燒開的水能把鍋蓋上壓的重物掀翻,這樣的推力能不能用來做別的?比如說,拉動或者推動重物?”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1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不期而遇

  謝萬權正在張園中被關秋拉著參觀各色實驗,順便接受各種奇思妙想洗禮的時候,朱二這個代齋長卻正在國子監中心不在焉地聽課,心裡思量著最近一向對張壽關切到慇勤的大哥會不會真的親自去幫忙喬遷。

  想到有些走神的他自然是忽略了今天張壽的講課內容,直到中午下課時,他感覺額頭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這才慌忙抬起頭來,舉目四顧,卻是其他人都走得乾乾淨淨,只有張壽在講堂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手裡還轉著一支毛筆。

  這下子,他頓時意識到自己上課走神事發了,連忙對未來妹夫兼老師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可還沒等他絞盡腦汁解釋,就只見張壽對他呵呵一笑。

  “當初是你自告奮勇要代替張琛當這個齋長的,可都已經快兩個月了,你卻還是沒能讓人服氣。你當你左右那些人沒看出你在走神?人家大多在看你笑話!”敲打了兩句之後,見朱二頓時怏怏,張壽就若無其事地說,“告訴你一件事,到時分堂試的題目,不是我來出。”

  朱二頓時大吃一驚,張大了嘴巴還沒來得及問,張壽就已經慢悠悠地說出了謎底。

  “這幾個月上午,每逢上課,繩愆廳的徐監丞常常會在半山堂外頭轉悠,你們聽過的課,他多數也都聽了個八九不離十。所以,這題目我會交給他去出。他這個人鐵面無私,黑臉無情,所以沒人會相信他徇私,到時候也省得有人叫囂不公。”

  說到這裡,他就對呆若木雞的朱二笑了笑:“所以,趁著半山堂分堂事件和國子監屋舍緊缺,六堂空間不足的事攪和在一起,一時半會不可能有結果,你要好農的話,最好抓緊,不要拖拖拉拉。好了,我趁著午休回張園看一趟,你要是有什麼疑難,可以找陸三郎商量。”

  當朱二拍了拍腦袋,如夢初醒地四處看時,發現張壽已經飄然而去,他頓時忍不住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天幸這年頭就算男子梳頭髮也要上頭油,戴髮冠,否則那不叫蓬頭垢面,直接會被人叫做光頭,所以他那兩下無損於自己的髮型。

  “我這不是想著循序漸進,正在請人物色地種得好,性格也合適的老農嗎?”

  要知道,完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見著他這樣的公子往往是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那些太會說話的,往往又很難是出色的莊稼把式;他甚至還希望最終挑中的那個老農多少能認識字,讀過書,有點見識,最好能夠認識大多數種子,種過不下於二十種作物……

  而最終聽到他這要求的小廝,那簡直是哭喪著臉回答了他一句話:“二少爺,您這是要請先生,還是要請能種地的農人?”

  都說士農工商,要是有這麼厲害的莊稼人,哪裡還能輪到他去請?人老早就被官府推薦到御前,然後作為種地能手被表彰了!要知道,自從太祖年間開始,表彰農人就成了政治正確,這樣的人在各州府縣都是寶貝,因為貢到京城後,皇帝要親自考問,甚至看人種地!

  帶著這樣的無奈,朱二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半山堂,等出了國子監那大學牌坊,他沒看到自己的隨從,一時眉頭大皺。

  “這些個偷懶耍滑的東西,這都大中午了,不想著給我送飯也就罷了,連在這兒候著的人都沒有!指量每次都讓我這個少爺獨自去食肆酒肆覓食?”

  心情不好的朱二本能地忘記了,是他自己吩咐了隨從傍晚下課再來接他,避免他午間會有各式各樣的安排,比方說要陪張壽一塊在號舍吃飯,比方說要出去辦有人跟著就不方便的事,再比如……反正他站在那兒發了一頓脾氣,卻是連個搭理他的蚊子都沒有。

  好在朱二到底不是絮絮叨叨沒個完的怨婦,脾氣發過,他很快就回過神來。他又不是沒人跟隨就什麼事都做不了的純粹紈袴公子哥,身邊的錢囊裡也有以備他不時之需的銀錢,因此略一思忖,他就決定去京城幾處有名的集市上看看。

  反正下午的選修課翹了就翹了,在命運攸關的情況下,他卻也沒興致去玩那些風花雪月的事了。

  於是,到一旁的車馬行裡隨便借了一匹洗刷得乾乾淨淨,看上去還不錯的馬,朱二抖開韁繩就策馬小跑了出去。然而,在東城幾條有名的集市街上轉了一大圈,他卻發現只有林林總總各種店舖,壓根不見什麼看上去賣菜賣花草的農人。

  再一問,別人看他的目光就和看傻子似的:“公子,這內城的店舖每月得花多少錢才能租下來,那些莊稼把式怎麼可能出得起?從前那些年,賣羊肉的一大早去西城羊肉胡同,賣驢子騾馬的,多半在東城驢市胡同,但現在,這些地方都換到外城去了。”

  “這內城裡,綢緞、珠寶、古董……哪裡是泥腿子能買得起,賣得起的?”

  朱二頓時滿心訕訕然,還只能乾笑一聲謝了那人的消息,隨即就匆匆從崇文門出了內城。

  不比朱家的馬廄日日清洗打掃,所以還算乾淨,騾馬市那股味道卻是極其難聞,他到了街口就被熏了一跟頭,可菜市大街就在騾馬市西面,他還不得不硬著頭皮從那四處牲口的騾馬市中穿過去。就只聽四處都是各種嘶鳴,路中央甚至還有新鮮的糞堆,直叫他一陣陣噁心。

  就在掩面而走的他幾乎恨不得把香囊拿出來狠狠嗅幾口時,他突然就發現那股讓人頭昏腦脹的味兒突然輕了不少,等到又穿過了一條寬敞的大街,原本兩側全都是各色牲口的格局就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菜攤菜店。

  面對這一情景,剛剛才飽經騾馬市“熏陶”的朱二頓時精神大振,立刻策馬小跑了過去。到了第一個攤子,他就急不可耐地問道:“有什麼新奇的種子麼?”

  下一刻,朱二公子看到的便是一張茫然不知所措的面孔。他立刻就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可究竟哪說錯了,他卻仍然不明白。他只能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試探性地換了個提法。

  “有什麼能種出奇奇怪怪東西的種子麼?”

  那菜販看朱二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茫然變成了詭異。什麼叫能種出奇奇怪怪東西的種子?你以為莊稼地裡還能種出娃娃來?如果不是朱二衣著光鮮,又是騎著馬,他簡直以為面前這是個不知道從何處來的瘋子。

  意識到自己與其和一個人糾纏太久,還不如廣撒網,多捕魚,朱二立刻撂下那第一個連話都聽不懂的菜販,一個個問了下去。然而,他鍥而不捨地問了十幾個人,得到的回答大多數都是沉默,其中一個肯搭話的人卻是疑惑地問了他,什麼叫奇奇怪怪的東西。

  朱二眼珠子一轉,笑眯眯地說:“能畝產千斤的稻種又或者麥種有沒有?能結出百斤大瓜的種子有沒有?要不,一棵樹上能結出各種口味酸甜果子的也行……”

  可聽完朱二的話,那菜販就把他當成瘋子看待了。我要有這麼神奇的種子,早就富甲天下了,還用得著在這裡沿街賣菜,還要應付你這種興之所至跑來搗亂的公子哥?

  十幾個人問下來,朱二收穫的白眼越來越多,到最後當他已經快氣餒的時候,卻是有人一把牽住了他的韁繩,笑容可掬地說:“您和那些叫賣的泥腿子浪費什麼時間,他們才不懂這些!公子您要找那些種子,我有!我帶您去買?放心,如假包換……”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只聽凌厲的一聲風響,緊跟著,他就覺得肩頭一疼。醒悟到竟然是挨了鞭子,他頓時面色大變,可沒來得及叫,他就挨了第二下,第三下……兜頭兜臉無數下,疼得他拔腿就想跑,不想後頭那位他以為是冤大頭的富貴公子竟是策馬追上來繼續打。

  “混帳東西,以為我那麼好騙嗎?少爺我就是拿這種問題試探一下,你還真跳出來行騙了!告訴你,少爺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朱,當朝趙國公那是我老子!”

  那想要順手撈一票的閒漢原本剛剛還有些報復之心,此時卻一下子煙消雲散——開什麼玩笑,朝中那些個大佬從前指使了一堆御史和朱家父子為難,如今那幫御史眼看都要慘了,他一個小人物去得罪趙國公的兒子,那豈不是找死?

  至於會不會有人冒充趙國公之子的可能……他寧可去賭沒有!

  朱二也就追打了人家十幾步,最終就恨恨收手。其實他問出那個聽似不經腦子的問題時,已經是帶著幾分火氣,壓根就沒指望別人會有什麼正確的回答。他算是隱隱約約覺察到了,自己跑菜市大街這種地方來找擅長種地的人,那還興許還有點希望,可來找種子……呵呵!

  人家要有那樣的好種子,三緘其口還差不多,憑什麼賣給你?

  想到這裡,朱二看到四周圍剛剛看瘋子似的瞧自己的那些菜販,不少都在偷覷自己,不少人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後悔,他就眼珠子一轉,沒好氣地說:“誰擅長種地?少爺我要找兩個擅長種地的。但有一條,腦子靈活一些,只會種一兩種東西的就不用說了!”

  這話音剛落,他就聽到了一個冷冷的聲音:“你怎麼不去問你家那些園丁?”

  “咦?”朱二一下子回過神來,循聲望去,他就只見不遠處赫然站著一個熟悉的青衫少年。對上那鮮少有表情流露的眸子,他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可眼見人牽馬徐徐走來,他再不敢耽擱,慌忙跳下馬迎了上去。

  “六哥,怎麼這麼巧,你也在這?”朱二滿臉堆笑,恨不得嘴巴咧到耳根,“我之前還問這幾天你都上哪去了,不來教我練武呢!”

  “哦,我接下來就有空了,可以多陪你練兩日。”

  阿六淡淡地說出了一句話,見朱二頓時僵在了那兒,他這才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四下一看之後,見沒有人敢和自己的目光對視,他這才對朱二微微頷首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走吧!”

  朱二正在瘋狂腹誹自己的作繭自縛,竟然會在阿六面前說什麼盼望練武之類的話,以至於渾身肌肉全都有了又酸又痛的本能反應。可是,阿六示意他走,他當然不會在這個剛剛還毫無收穫的地方多呆,趕緊連聲答應。

  等到他跟著阿六原路返回,卻不進騾馬市,而是直接往北拐進了宣武門大街,他只覺得終於不用再受那各種各樣的氣味荼毒,整個人都鬆快了許多。

  可就在他剛剛心情轉好的時候,耳畔就傳來了阿六的聲音:“你要買新奇種子,不應該去菜市大街,那是人家採買菜蔬的地方,你要去專賣海外那些東西的集市。比如說,香市街。”

  朱二沒想到阿六竟然會指點自己這個,愣了一愣之後,他頓時連連點頭道:“對對,之前是我犯蠢,多謝六哥你提醒我!”

  為了少挨打,少挨訓,認錯態度一定要端正!

  阿六沒想到朱二竟然如此爽快認錯,有些奇怪地側頭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把朱二看得頭皮發麻,他才咳嗽了一聲:“因為我也幹過和你差不多的蠢事。”

  “呃……”朱二簡直難以置信,可看著阿六那特別坦誠的表情,他覺得人家沒有耍自己玩的價值,可要問卻不太敢,只能小心翼翼可憐巴巴地看著阿六。

  “當初在融水村翠筠間裡,遇到叛賊來襲的那個晚上,少爺曾經如吟詩一般,說出了幾句話。”阿六收回剛剛看朱二的目光,悠然自得地念了起來。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寧可居無竹,不可無花生。寧可無花生,不可無番茄。寧可無番茄,不可無玉米。寧可無玉米,不可無土豆。寧可無土豆,不可無龍蝦;寧可無龍蝦,不可無辣椒……進京之後,我曾經跑到菜市大街買這些,只可惜什麼都沒買到。”

  頓了一頓,他嘴角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容:“但這次我卻有了一點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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