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89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5
第三百一十章 鯰魚

  對於國子監六堂的監生來說,時隔數月再次迎來皇帝親臨國子監,甚至還有人有幸面見天顏,這確實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事。然而,皇帝是為半山堂分堂試舞弊的傳聞來的,這又不免讓不少自詡優秀的學生心情不忿。

  可當進入明倫堂的監生們聽到皇帝說出的第一句話時,卻無不為之嚇了一跳。

  “國子監半山堂監生朱佑寧、吳吉,搆陷同窗,不思上進,品行不斷,今逐出國子監,十年之內禁入科場,終生不得蔭補。”

  十年內禁入科場,對於半山堂的監生們來說,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能下科場去博取功名的,這時候不說在率性堂,至不濟也是廣業堂中一員。然而,終生不得蔭補,這卻絕對稱得上是要人命的。因為那就意味著如今父祖在時還能庇護你,父祖不在你就是草民一個!

  想到自己只有朱佑寧一個孫子,朱恆登時面色慘白。而吳太僕卻如釋重負——反正他不止一個兒子,以他的官職和功績,也不足以讓所有兒子一一得到蔭補,再說了,惹出這樣的事情,他連把那個該死的兒子趕出家門的心思都有,還管得了吳四郎死活?

  可明倫堂中的其他各堂監生們卻無不對皇帝的鐵腕噤若寒蟬——這還是官宦之家出身的監生,說逐出就逐出,說禁入科場就禁入科場,說不得蔭補就不得蔭補,這要是他們,那不是就意味著就此完蛋了?

  於是乎,當皇帝說將重新修繕六堂,但與此同時,復國初時舊制,齋長不再是管轄一堂數百人,而是倣傚宋時,三十人分齋,然後遴選文學出眾的新進士作為學正督導講學,內庫出資,每齋至少保證房屋五間,號舍五間時,一時歡聲雷動,別說異議了,竟是人人讚同!

  一來從前六堂就已經漸漸坐不下那麼多學生,所謂的大課已經漸漸流於形式,不少國子博士壓根就不思講課,更不要說管束監生,於是上下散漫學風平平,還不如半山堂和九章堂。

  至於二來……如果朝廷真的能撥下那麼多房屋,給足大家各種補貼,那監生兩個字,也就不像從前那樣只有面上光鮮,而是能帶上真正的金字……日後興許會變成金字招牌!

  眾多監生歡呼雀躍,隨後又在周祭酒和羅司業的大聲呼喝提醒下,漸漸安靜了下來,可不多時,在有人帶頭大喝了一聲皇上英明之後,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再次從明倫堂內捲到明倫堂外,雖說三四千人遠遠談不上聚齊,也就是總共一千餘人的光景,但聲勢卻很大。

  以至於原本還震驚於吳四郎和朱佑寧被逐出國子監的半山堂監生們,那聲音也好,動作也好,全都慢了不止一拍,好一會兒方才慌慌張張加入了齊聲頌聖的行列。

  雖說晚了一點,但是,他們和完全在發懵的張壽相比,還是顯得非常機敏。張壽一直到發現襄陽伯張瓊那破鑼似的聲音簡直能掀翻屋頂,學官們一個比一個嚷嚷得賣力,乃至於周祭酒和羅司業也猶猶豫豫加入其中,他這才跟著叫了兩聲。

  不得不說,對於頌聖這種事,他很不習慣……非常不習慣。他心裡知道,這不是因為朝會參加得少,而是因為山呼海嘯似的情景經歷過幾次之後,他非常不喜歡這種被裹挾的氛圍。

  而身處被人稱頌中心的皇帝,卻也並不覺得高興,他甚至微微皺了皺眉,隨即才在眾人呼喝不見停止之後,抬手示意眾人住口。

  等到那皇上英明的聲音終於告一段落,他才淡淡地說:“然則,宋時的國子監雖說完備,但他們的科舉卻不如我朝一層一層,從秀才、舉人到進士遴選上來。而雖說在國子監上投入無數,到了南宋時,國子監學生卻被權相拿來當作彼此攻譖的工具,甚至影響到了用兵。”

  “學生就是學生,除非真的投筆從戎,放棄學業,否則,就不要捲入朝政,捲入黨爭!監生議政,太祖嚴禁,朕如今也重申此令。但有朝臣勾連監生,妄議國事的,決不輕饒!”

  是朝臣中勾連監生的人決不輕饒,而不是議政的監生決不輕饒,這其中的差別,正噤若寒蟬的監生們也許還暫時體會不出來,張壽卻是品出了幾分滋味。

  皇帝的話卻還在繼續:“朕知道,國子監中不少監生都出自寒素,你們的父母族人為了供養你們而不遺餘力,但十年寒窗苦讀,有多少人又真的知道民生多艱?所以,此前陸卿勇於承擔責任,請辭兵部尚書,卻提出想建公學時,朕心中嘉許。”

  “除卻縣學、州學、府學、國子監之外,因為太祖提倡,鄉間有社學,豪族有族學,各地大儒也能靠著富紳資助,各立私學,書院,但你們自己看一看周圍平民,又有多少人能識字?所以,從今往後,監生擇優發糧米以及四季衣料,但食糧米得衣料者,須有教化之責。”

  聽到這裡,周祭酒已經有些肝顫了。

  從之前的內庫撥款修葺國子監,皇帝就開始從內往外掏錢,現如今許諾的這一樁一樁,全都是涉及到一個字——錢。國庫裡頭說實在是沒多少錢的,至於內庫……因為太祖以來這些內侍的特性,幾乎打聽不出天子有多少家底。

  而鑑於英宗睿宗當今接連三代天子都不好奢靡,在位時間又不長,內庫裡積存的東西,恐怕非常可觀。可皇帝這樣拿出自己的家底來直接撥付國子監使用,朝中難道不會鬧翻天嗎?至少,首輔江閣老那就一定會暴跳如雷的!更何況,皇帝的教化二字,著實有些意味深長。

  “國子監的監生,除卻舉貢,縣學州學府學特貢之外,其餘各途進來的監生,卻大多沒有貼補,日後每堂歲考前三十名給糧米和四季衣料。而陸卿籌建公學之後,若能於陸卿教學滿三年,又或者教會二十名目不識丁的蒙童乃至於成人讀寫兩百字的,家中免役一人。”

  鑑於本朝從太祖初年開始就是官紳一體服役,不想服役的則出免役錢,免役錢還相當不少,這一招終於打動了不少監生。

  張壽眼看皇帝左一招,右一招,比自己最初設想的步子邁得更大,連番組合拳把一堆師生們打得兩眼昏花,他也不禁暗暗吃驚。因此,當皇帝接下來話鋒一轉,終於提到了半山堂和九章堂時,他不由得生出了幾許警覺。

  這位天子的隨心所欲,特立獨行,他已經算是領教了,這還要出什麼幺蛾子?

  “之前朕懲處了吳吉和朱佑寧,然則唐實和張無忌也有行為不當之處,交繩愆廳按監規處罰。”皇帝把之前略過的一茬重新提了提,這才泰然自若地說,“半山堂的監生去教人經史力有未逮,但好歹是粗粗學過點算學的,就和九章堂的監生一起,去教蒙童算學好了。”

  “朕可不希望子民之中,有人看錯了公告,算錯了賦稅!”

  皇帝用看錯了公告,算錯了賦稅這個藉口,終於姑且堵住了不少學官們的嘴,張壽發現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也如釋重負。等到監生散去,皇帝只帶了寥寥幾個侍衛,帶著張壽走在此時閒人都被姑且排除在外,空空如也的那片百年歷史號舍中時,卻是感慨萬千。

  “朕早年就聽老師說過,宋時的國子監極盡完備,巔峰時期,據說在國子監上就要投入幾十萬貫甚至上百萬貫錢,但是,我朝國子監雖說每況愈下,可天底下的縣學府學加在一起,投入比起宋時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可結果卻和宋時那些太學生一樣,大多百無一用。”

  “而且,當初某幾位天子因為戶部尚書哭窮說國庫沒錢,還大手一揮同意了捐監,一時天下掛著監生二字的人多如牛毛,可正兒八經坐監讀書的,卻少之又少。國庫沒錢,呵呵,朕這些日子之所以大方地開了內庫做這些事,就是因為內庫其實很有錢。”

  “你知道內庫有多少錢?那些絹帛都快爛了,串錢的繩子都斷了!”

  張壽沒想到能聽到皇帝的吐槽……不,心聲,他的心情不禁有點複雜。只是略一躊躇,他就低聲說道:“宋時那一位位天子也不時開內庫賙濟國用,但開著開著,大臣就打起了內庫的主意,所以這說不定就是太祖皇帝之後都不大開內庫的原因。”

  說到這裡,他就頓了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說:“再者,絹帛腐爛,一來是因為存放太久,二來也是因為底下在交納絹帛作為賦稅的時候,習慣了以次充好。市面上的絹,就算在庫房裡存放相同時間,也不會爛這麼快的。”

  皇帝沒想到張壽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不禁啞然失笑:“張壽,你是在安慰朕?”

  “呃……”張壽頓時有些愣神,再一細想剛剛自己說得那些話,他不得不承認,這聽上去確實像是在安慰皇帝。於是,他只能咳嗽一聲道:“臣只是就事論事,並無他意。”

  同情皇帝?安慰天子?開什麼玩笑!別看他和皇帝幾次相處下來,一貫對這位的觀感不錯,但再不錯,也抵不過那是執掌天下人生殺大權的獨夫!所以,歷朝歷代無數士大夫們聯合起來,試圖架空皇帝,讓其垂拱而治,還不都是出於制約和恐懼?

  雖說他對那些架空皇帝之後肆無忌憚搞黨爭的傢伙其實非常不以為然,但並不代表他是什麼帝黨……

  皇帝彷彿只是純粹調侃一下張壽,隨即也不在乎他的回答,自顧自地呵呵一笑。

  “朕、睿宗、英宗……其實再往前大約還有天子也是一樣,全都想好好變革一下各級學校。奈何政令出京城就變樣,到了府縣還剩幾成效力更是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從國子監下手。朕不顧旁人反對點了你國子博士,其實就是想你攪動這一池死水。”

  我早就知道,你是把我當鯰魚了……

  張壽暗自呵呵,但面上卻顯得相當恭謹:“臣只是竭盡全力做了能做的事。”

  “朕看得出來,半山堂不少人都很服你,當然,朱佑寧吳吉這些心思太重的人除外。”皇帝若無其事地摘了一枝垂柳,拿在手中如同拂塵一般輕輕擺動,這才輕描淡寫地說,“但凡有害就要掃除出去,如此才能保持屋子乾淨。讀書人不是常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嗎?”

  張壽落後皇帝一步,微微低著頭,漫不經心地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答應。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句讓他不得不打足精神應對的話。

  “朕把三郎和四郎帶回宮中教導,你這個當老師的就沒什麼意見嗎?”

  “三皇子和四皇子和其他人年紀相差太大,臣從前就說過,他們本來就不適合半山堂。”

  張壽義正詞嚴地甩出了標準的回答,然後就一本正經地說:“臣的經史純粹是自學,遠遠比不上對算學的興趣,所以為免誤人子弟,三皇子和四皇子還是回宮學習更好。如若他們對算經感興趣,有葛老師和我先後編撰的那些書,能教他們的人很多。”

  皇帝微微一笑,但隨即就停下步子,轉頭看著張壽說:“張卿,滄州那邊對於解僱和降工錢的風波,已經鬧到點火燒房子了,你就沒什麼話想說嗎?”

  張壽彷彿有些愕然,隨即就無奈地說:“邢台那邊也是類似光景。只不過有皇上撥付的那筆錢撐著,所以還勉強能支撐住……”

  “只是勉強能支撐?張卿你未免太謙遜了吧?張琛和張武張陸聯手做下了好大的局,一口氣把那麼多人坑了進去,還順便讓滄州的大皇子和那幫大戶也都瘋狂了起來,這和你當初稟告朕的計畫,似乎有些不一樣吧?”

  “皇上,有道是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所以前朝有些皇帝自以為是賜下陣圖,反而害得前方打敗仗,我朝太祖就嚴禁此舉。而現在張琛和張武張陸他們雖不是打仗,但實則也是如此,就算做好了再多計畫,有再多預案,可別人的應對不同,局勢自然是瞬息萬變。”

  張壽聳了聳肩,非常坦然地說:“所以,皇上說這些,臣實在是莫名其妙,因為臣還沒接到他們的信,壓根不知道邢台乃至於滄州發生了什麼……哦,朱二公子是去了滄州,但他不是衝著大皇子去的,而是因為阿六一句話去找海外良種去的。”

  盯著坦坦蕩蕩的張壽,皇帝頓時哂然:“很好,那朕就告訴你,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6
第三百一十一章 駭人聽聞

  有了父親秦國公張川支援的那一大筆錢作為啟動資金,張琛確實是玩出了莫大的花樣。

  之前阿六是沒跟著他一塊去邢台,但秦國公府的家將們,卻是護著趙四和羅小小這一對鐵匠和木工的組合,安然抵達了邢台,然後這兩個帶頭人領著張琛招募的那些匠人,只用十天時間改裝出了十台新式織機,之前招來卻一直吃閒飯的幾個織工就開工了。

  接著,張琛一面把自己囤積了好幾個倉庫的棉花“高價賣給”張武和張陸,把自己借出去的錢重新收回來,然後,他又派人暗中接了張武和張陸工坊裡紡出的棉紗,以及兩人收購來的那些棉紗,拿去自己的那家織坊織布,然後再將織好的棉布賣給早有聯繫的一家布行。

  隨著這樣的良性循環,那座秘密織坊的織機越來越多,棉紗也越來越多,自然是產量越來越大,以至於在旁人沒注意到的時候,市面上棉布的價格應聲回落了一成。

  然後,張琛再將賣布所得的錢通過福隆錢莊,用錢票的形式拿去反哺張武和張陸……

  這就猶如典型的左手往右手丟乒乓球,右手再把乒乓球丟地上,左手接過地上反彈過來的乒乓球再丟右手……如此循環往復的交易,他玩得簡直是興高采烈,賣棉花的價錢也一抬再抬,最後因為鄭員外等人也開始試探性出貨,他方才立刻下調了棉花價格。

  最後,他的價格就在四倍棉價上持續穩定住了。至於鄭員外等人,試探性地放出一部分棉花之後,卻被他突然跌價坑了一把之後,計算出“王深”手中棉花存量業已不多的他們,立刻就收了手。

  沒人打算和有二皇子當後台,且行事簡單粗暴膽大妄為的“王深”打擂台。大多數人都打算等到“王深”手中存貨告罄之後,再好好抬價,從張武和張陸背後的秦國公府手中狠狠賺一票。當然,為此鄭員外等人甚至準備好了非常完美的障眼法,並不打算露出真身。

  至於張琛,當聽說邢台鄭員外之類的大戶紛紛高價去滄州收購棉花,一時倉庫滿溢,甚至還有人派了信使去江南聯繫船運棉花時,樂不可支的他重重賞了父親給他的那幾個護衛,尤其是那個常常給他出主意的。

  然而,他固然是演戲演到興高采烈,卻苦了滄州的大皇子和那些大戶。儘管在得知張武張陸的“敗家子”行為之後,他們也慌忙開始囤積棉花,但生意場上,落後一步就意味著要挨打……不,挨餓。這對於剛剛嘗到獲利甜頭的大皇子來說,簡直是難以忍受。

  在新棉尚未收穫,缺乏原料無法開工的情況下,他們在拚命囤積棉花,打算賣給一面收棉花,一面拚命擴張工坊規模的張武和張陸,至於自己的工坊,則是停業停工。

  而停工的結果,便是解僱工人。解僱工人的結果,便是一大堆失業的貧民在沒有活路的情況下,直接圍住了滄州的那座行宮——和張武張陸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身份相比,大皇子身為天潢貴胄,自然是有資格住行宮的,這也算是皇帝給他這個兒子的唯一優待。

  “如今,那座當年巡幸天下的太祖皇帝下令修建,朕之前的那些皇帝多半沒怎麼住過的行宮,已經被數百貧民團闖了進去。有的是紡工,有的是家屬,只有一點點駐軍的滄州官衙固然派出差役和弓兵去驅趕,但竟是被憤怒的人們打得頭破血流,大皇子也被人挾持了。”

  當這樣的消息經皇帝之口說出來的時候,張壽也維持不住輕鬆的表情了。他沉默了一陣子,隨即沉聲說道:“臣不是想推卸責任,但初衷只是想讓張武和張陸利用張琛那筆錢的支持造一波聲勢,而張琛又通過棉布回流資金,著實沒想到風波居然會從邢台蔓延到滄州。”

  “真的沒想到?”皇帝呵呵一笑,見張壽氣定神閒地坦然和自己對視,並沒有一分一毫的心虛,他想到自己那簡直可以說是彼此比爛的長子和次子,忍不住再次嘆了一口氣。

  “朕還好沒有把老大派去江南,滄州這邊他就已經鬧得這幅田地,真要是去了江南,他也許能把整個東南都被逼反了!還有那群鼠目寸光,貪得無厭的傢伙,他們已經得了這麼多好處,居然就不能少許收斂一點,給別人一條活路?”

  “商人逐利,自古如此。”

  張壽頓了一頓,隨即突然直截了當地說,“而皇上說貪得無厭,其實東漢豪門世家兼併田土,民不聊生時,難道就真的沒想過蟻民被逼到了極致的後果?那麼多讀聖賢書的高士,會個個都忽略了這些?說到底,是不願意去看的就視而不見,不願意去聽的就充耳不聞。”

  “只要覺得,民生如何,與我何關,自然就能心安理得。更何況,從小就長在深宅大院,頤指氣使慣了,只要想著我所得一切又非偷竊,又非盜取,來得堂堂正正,就會覺得那些蟻民應該老老實實,我給你一點好處,你就應該感激涕零,我不給你,你就不能鬧騰。”

  “可他們何嘗想過,自家下人,都尚且能因為蠅頭小利而陽奉陰違,更何況那些一切都為了生存的平民?一個人觸犯了他們,他們可以用各種手段輕輕鬆鬆將人剷除,可十個八個,百八十個,千八百個呢?萬民洪流一成,就如同滔滔大勢,什麼阻礙都能碾壓過去。”

  其實,張壽更想用人道洪流四個字,奈何這四個字合在一起,實在太仙俠……

  這最後一句話,皇帝聽得悚然動容。因為,這種在後世司空見慣的句式,在如今確實具有莫大的衝擊力。尤其想到滄州那邊行宮的情景,他自然不得不考慮更糟糕的後果。

  “照你的意思,朕應該重重懲處那些貪得無厭之輩?”

  “不,臣不是這個意思。”張壽搖了搖頭,鎮定自若地說,“民間常說,破家縣令,滅門令尹,更何況朝廷?如果是朝廷出手,不要說個把商人大戶,就是幾十上百個,也能輕鬆拿下。但皇上並不願意這麼做,不是嗎?”

  “你倒是瞭解朕。”

  皇帝自失地一笑:“沒錯,殺一儆百很容易,壓下這一次的事情也很容易,但就猶如太祖皇帝曾經說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但那些貧民引燃的火可以燎原,富紳大戶未必就不能。以官治商,可以,但如何治,卻不得不慎。”

  他說著突然一頓,看向張壽的目光就變得有些古怪。

  用官府的力量懲治商人,太祖皇帝曾經用過強權,但以太祖當時的權威和力量,仍然受到了巨大的反噬,那也是太祖後來改變手段,放棄了堅持重農輕商的長子,同時悉心栽培太宗皇帝的原因之一。當然,這些密事,如今也就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了。

  而張壽這次讓張琛下去暗助張武和張陸,雖說使了盤外的歪招,但究其根本,卻沒有動用任何官府方面的力量——當然,邢台的官衙完全不能作為助力,也許亦是緣由之一,可不管怎麼說,用那樣的手段撬動了整個盤面,確實很讓他意外。

  前提是沒有滄州那場民變……但與其怪運籌帷幄的張壽,決勝千里的張琛和張武張陸,還不如怪他那個實在是爛到了根子上的長子。與其怪一貫寵溺兒子的皇后,還不如怪他這個當父皇的因一時之氣就放棄了對這個長子的培養和管教,這才放縱得人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頓了一頓,沉聲說道:“張卿,你願意去走一趟滄州嗎?”

  皇帝之前說滄州的事情時,張壽就已經有所猜測,如今果然聽到這話,他頓時哭笑不得。他非常認真地思量了一陣子,隨即一本正經地說:“皇上厚愛,臣本不該辭,奈何這並非臣力所能及之事。如果皇上真要臣去,臣想推薦一個更適合的人選。”

  沒想到張壽拒絕得這般乾脆利落,皇帝最初還有些慍怒,然而,當聽到張壽竟說要推薦人選的時候,他那慍怒頓時變成了狐疑。可下一刻,當張壽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他就直接忍不住笑開了。

  “臣推薦趙國公長子,明威將軍朱廷芳。”

  “張卿,你這算不算內舉不避親?”皇帝直接笑罵道,“你就直接說推薦你大舅哥不就完了?”

  “臣只是剛剛婚事議定,皇上這大舅哥三個字不太準確。”張壽咳嗽一聲,非常嚴肅地說,“朱大哥頂多只能算是准大舅哥。”

  這有什麼區別嗎?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但在沉吟片刻後,他不得不承認。張壽推薦的人選確實不錯。在張壽沒有出現之前,朱廷芳一直都是朝中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在同齡人中一騎絕塵,無人能及。如今這一仗打下來,更是如此,什麼年輕進士,才子俊傑,完全沒有可比性。

  可心裡這麼想,他卻還是調侃道:“你就不怕朱廷芳去了滄州,遇到朱廷傑之後把他暴打一頓,到時候你那二舅哥哭爹喊娘的時候,會不會恨上攛掇他去滄州的你?”

  張壽沒想到皇帝竟然會調侃這個,一時有些措手不及。偏偏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不遠處楚寬的聲音:“喲,朱大小姐怎麼來了?”

  “別攔著我,我要見皇上討個公道。成天就盯著阿壽的短處,那些人吃飽了撐著嗎?那麼多正事不管,他們的俸祿難道就是為了挑刺發的?簡直不可理喻!”

  楚寬簡直是哭笑不得。可眼見不遠處皇帝衝他微微頷首,他還是笑容可掬地把朱瑩放了過去。瞧見張壽亦是朝他看了過來,一如既往的笑吟吟,可他想起之前聽說的今天這一幕幕,笑臉相對的同時,心中卻不免生出了幾許忌憚。

  要賣的人情沒能賣出去,而且張壽竟然能這麼輕輕鬆鬆就得到襄陽伯張瓊的支持,他還是很意外。更何況,張壽有沒有察覺到他在其中玩弄的手段,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而朱瑩氣咻咻地直奔皇帝,可突然眼前一晃,卻見是張壽擋住了自己。乍一見那張清俊出塵的臉,對上那彷彿帶著笑意會說話的眸子,她那滿腹怒火頓時化作了烏有,十分的氣勢消去了七分,最後就似嗔實喜地瞪了張壽一眼。

  “讓開,我找皇上評理呢!”

  “皇上已經親臨國子監評理了。”張壽哪會不知道朱瑩的脾氣,一句解釋過後,他就笑眯眯地說,“雖說我這細胳膊,是擰不過朝中某些老大人們的大腿,但也還不至於柔弱到不堪一擊。倒是皇上剛剛問我的另一個問題,瑩瑩你不妨幫我答一答?”

  “什麼問題?”朱瑩果然被張壽給帶歪了思路,在他讓開路之後,立刻疑惑地看向了皇帝,剛剛那興師問罪討公道的氣勢已然無影無蹤。

  見此情景,皇帝唯有暗嘆一物降一物,隨即就輕描淡寫地說:“瑩瑩,滄州那邊出了點事,朕本來希望你家阿壽去一趟,但他卻以力不能及婉言辭了,卻推薦了你大哥去。”

  “咦?”

  朱瑩登時面色一變。她雖說平時不喜歡動腦子,可並不傻,滄州這兩個字,透露的東西就實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張壽自己推辭,卻推薦了朱廷芳這種情況,她怎麼想怎麼覺著絕對有問題。於是,她立刻不管不顧地直接上前抓著張壽到了一邊,追問事情緣由。

  等聽說了事情經過,她頓時又驚又怒,隨之就氣沖沖地回到皇帝面前,硬梆梆地說:“阿壽推薦我大哥,那是相信大哥一定能把局面收拾好。但是……大皇子闖出來的滔天大禍,如今卻讓別人去收拾,那他呢?皇上是不是應該給個說法?”

  這樣的話,張壽不能說,別人不敢說,能說敢說的,也就只剩下朱大小姐一個人了。而被擠兌的皇帝雖說難堪,但卻也沒法生氣,因為朱瑩從小到大,從來都是這樣直截了當,從不拐彎抹角的性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一字一句地說:“他既然闖下大禍,那朕也自然不會包庇了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6
第三百一十二章 偏心

  皇帝蒞臨國子監,直接將兩個監生開革出了半山堂,同時一口氣發佈了一堆讓人驚詫莫名的政令,這消息就如同旋風一般,頃刻之間在京城各大官衙和豪門府邸中間傳了個遍。當然,這一天並沒有去上朝的趙國公朱涇,也並不例外地得知了此事。

  只不過,趙國公同時得到的,還有另一個消息,那就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朱瑩,赫然是怒氣衝衝地直接去國子監了!

  “她怎麼偷偷摸摸出去的?誰放她出去的?”儘管朱涇一貫放縱朱瑩,而且和張家的婚書也已經過了明路,但對於女兒這簡直太過明顯的護短行為,他還是倍感無奈,此時不得不冷著臉質問,“我不是早有吩咐,今天讓她在家裡好好練弓術,哪裡都不許去?”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管事迅速抬頭,用很奇妙的眼神偷覷了他一眼,隨即就垂下了頭:“回稟老爺,大小姐稟明了太夫人和夫人,這才出去的,她還帶了朱宏那十幾個護衛,是堂堂正正出門去的,沒有……沒有偷偷摸摸。”

  很好……原來是母親和妻子放的人!朱涇只覺得腦門隱隱作痛,隨即就氣不打一處來地問道:“那大郎呢?他也不看著一點他妹妹?”

  管事心有慼慼然地覺得大公子實在委屈,嘴上卻老老實實地說:“回稟老爺,大公子一早就出去拜訪葛太師,說是為了劉老大人的事情,事先稟告過您了。”

  兒子……確實對他說過!眼見沒人可以遷怒,朱涇深深吸了一口氣,怒聲罵道:“二郎這個不中用更不成器的東西,真是氣死我了!”

  可憐的二少爺……又被遷怒了!但同樣是被遷怒,管事會替大公子覺得委屈,可一點兒都不會替二少爺覺得委屈,當下就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吭一聲。因為他很懷疑,自己再接下來說一句什麼話,被遷怒的就會變成自己了。

  果然,罵一個此刻不在這裡的人,朱涇顯然也覺得沒什麼趣味。幾句之後,他就停了下來,隨即死板著一張臉道:“等大郎又或者瑩瑩回來,立刻帶他們過來!”

  然而,他話音剛落,外間就傳來了稟報聲:“老爺,大小姐和壽公子來了,本打算來見老爺,但剛巧大公子也回來了,如今人正在前院說話。”

  要見的兒子女兒突然一塊回來了,還捎帶了一個此時他並不怎麼想見的張壽,朱涇不由得愣了一愣。然而,聽到人正在前院說話,他生怕母親又或者妻子又搶在了前頭,連忙吩咐道:“快叫他們過來!”

  外頭的僕人應聲而去,那之前稟報的管事覷著空子,也連忙告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朱涇一個人在書房裡。朱涇早知道今天苗頭不對,有意沒去朝會,想要好好觀觀風色,可卻沒想到這風波遠超自己預料。此時他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朱瑩他們過來,到最後終於忍不住了。

  他也懶得叫人,直接大步到門口,可拉開書房門時,卻發現本應該在院子裡隨時聽候召喚的書僮不見了蹤影。他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隨即就聽到風中依稀傳來了說話聲。

  “這關阿壽什麼事,這是我自己對皇上說的,大哥你不要不講道理!早知道我就不告訴你了!”

  “我不講理?你膽子太大了,居然敢向皇上提出這樣的要求!你別幫張壽說話,他是你未來夫婿,你說錯了話,當然他就應該幫你拾遺補缺,不能縱著你的性子胡來!”

  聽著這爭吵的聲音彷彿是朱瑩和朱廷芳的,朱涇不禁心中稱奇。朱廷芳平日裡處處護著這個妹妹,如今到底是什麼事情,能氣得他這個比他還要穩重的長子如此失態?雖說潛意識中甚至有一種看熱鬧的心態,但他到底還是記得當爹的職責。

  當他趕到前院之後,就只見看熱鬧的下人全都避開遠遠的,更不敢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但臉上表情卻都和剛剛聽到動靜時的他一樣微妙,更不願意散去。顯然,朱廷芳這個大哥和朱瑩這個妹妹爭執起來,那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奇聞,誰都沒見過誰都沒聽過。

  張壽無可奈何地站在兩兄妹當中,一手攔著朱瑩低聲勸解著什麼,而朱廷芳卻非但沒有偃旗息鼓,反而惱火地一甩袖子道:“好了,你既然給我找了這麼一樁棘手的差事,就不要在這裝好人!瑩瑩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你?”

  張壽正要說話,就看見朱涇趕了過來,他本來就知道這前院不是說話的地方,只是沒想到朱瑩遇到朱廷芳之後,竟然會得意地說出了和皇帝之間的那番言語,而朱廷芳這樣穩重的人,竟然會突然暴跳如雷當場發難。因此,趁著朱涇過來,他立刻不由分說地拽住了朱瑩。

  “好了,瑩瑩,你怎麼能和大哥這樣說話?你看,趙國公也來了,我們去慶安堂吧。”見朱瑩還在鬧彆扭,他就嘆了口氣,低聲說:“都已經讓你爹看到你們兄妹吵架了,你難道希望別人也都嘲笑你們兄妹失和嗎?”

  別人也許聽不到張壽這極低的聲音,但離得近的朱廷芳,耳力極好的朱涇,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朱廷芳本來就有些後悔衝動,可看到朱瑩扭頭瞪了張壽一眼,嗔怒中卻帶著親近,但這風情轉瞬即逝,接著朱瑩就走上前來,小聲對他賠禮道歉,他登時心情極其複雜。

  妹妹即將嫁給她喜歡的人,當哥哥的確實應該高興;可是,妹妹真的太聽她心上人的話,他這個當哥哥的怎麼高興得起來?他實在很擔心,有朝一日張壽把朱瑩賣了,朱瑩卻還幫他數錢!於是,他沉默了片刻,這才為微微頷首算是回應,隨即轉身就走。

  可走出去沒幾步,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朱瑩不大高興的聲音:“大哥這是還在生我的氣嗎?可是他先罵我的呀!我……”

  儘管朱瑩的聲音很快就斷了,也不知道是被張壽勸住,還是自己醒悟因而打住,但朱廷芳還是心情糟糕得很。直到他一馬當先走進慶安堂,眼見九娘竟是迎了出來,他想到剛剛外那兄妹相爭的傳聞她必定已經知道了,這才有些發窘。

  他一個多大的人了,居然還和妹妹置氣……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那種脫口而出不顧後果的人!

  朱廷芳不由自主地訕訕低頭,輕聲說道:“母親……”

  “瑩瑩不懂事,二郎又素來沒個當哥哥的樣子,這些年來多虧你照顧他們。要是瑩瑩說錯了話,回頭我讓她給你好好賠禮。”

  說到這裡,九娘遠望了一眼不遠處並肩而來的那一雙璧人,竟是忽略了走在他們前面的朱涇。直到朱涇已然到了她跟前,她才恍然驚醒。

  她沒怎麼理會臉色古怪的朱涇,讓開路示意這父子一塊進去,特意留在那繼續等待張壽和朱瑩,等人近前之後她就板起臉道:“瑩瑩,怎麼在前院就和你大哥爭了起來?阿壽你也是,瑩瑩不懂事,你也該攔著她。就算家裡規矩森嚴,難免也有那在外嚼舌頭的人。”

  沒等撅起嘴滿臉不高興的朱瑩說話,張壽就搶著說道:“九姨,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瑩瑩也是一時氣急,方才在皇上面前提了個很離譜的要求,於是大哥聽說之後就生氣了。”

  說著,他就低聲把之前皇帝所言和朱瑩闖來那番事由來龍去脈解說了一遍。然而,話音剛落,他就只見九娘柳眉倒豎道:“他們皇家的那點破事,卻要你們來承擔?皇上要是不給瑩瑩這承諾,那大郎就算有這本事,也不能去!”

  朱瑩聽母親這麼說,頓時喜出望外:“對啊,所以我氣不過才在皇上面前那麼說的!從前我還覺得二皇子狠毒,現在看看大皇子,那才叫沒臉沒皮,心狠手辣!他闖了那樣的滔天大禍,卻要別人給他收拾殘局,當然得付出代價!”

  張壽見九娘滿臉贊同,他已經無語了。有其女必有其母,朱瑩這脾氣,分明和九娘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掃了一眼慶安堂前這院子裡一個個侍婢和僕婦,見人人垂手低頭,一臉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的表情,唯有趕緊請了這母女二人進屋。

  而外間妻子和女兒在那說話,朱涇也聽得清清楚楚,再聽得朱廷芳低聲對太夫人說明了朱瑩所言,強行要皇帝做出的承諾,他自然而然就理解了長子難得發火的緣由。

  兒子如此胡作非為,皇帝卻還要替他收拾殘局,心裡已經很憋屈了,朱瑩還要逼著皇帝承諾懲處……雖然做得在理,但萬一皇帝心情不好,不但不答應,反而當場翻臉呢?

  雖說皇帝一貫待朱瑩如同自家女兒,可有些風險不得不防!

  真是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也怪張壽,他都不知道勸一勸!

  朱涇正這麼想時,九娘和朱瑩已經進來了,張壽則是緊隨其後。這時候,太夫人已經聽完了朱廷芳的稟報,此時見九娘含笑拉著朱瑩,母女倆一臉的理直氣壯,她不由得搖搖頭道:“瑩瑩雖說莽撞了些,但皇上知道她性格,她要跑過去卻什麼都不說,那反而顯得假。”

  “說了就說了,那樣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日後也不用怕他東山再起。知道皇上的態度,大郎去滄州也能從容方便一些。雖然朝廷裡頭能去收拾局面的人很多,但論身份,論才能,論人品,確實沒人比大郎更加合適。更何況……”

  太夫人頓了一頓,這才笑呵呵地說:“大郎你不是一直都在為你那位恩師奔走嗎?你此行滄州,要是能順順當當把局勢收拾好,應該也就差不多了。”

  “談何容易。”朱廷芳雖說默然靜立,但朱涇卻忍不住開口說道,“滄州那邊先前的情況我也打探到一些,官商勾結,大皇子從中漁利,簡直是蛇鼠一窩,沆瀣一氣,如今為了遮掩,多半會用出某些更加駭人聽聞的手段,也不知道大郎過去能否來得及!”

  朱涇的判斷基於他自己的消息渠道以及經驗判斷,在場的眾人自然誰都不會懷疑。而緊跟著,張壽就挨了自己的准岳父一記眼刀。

  “解鈴還須繫鈴人,張壽,事情進展到這幅光景,你難道不該指點指點大郎?”

  “談不上指點。”張壽知道躲不過這一遭,當下就把皇帝提到的那些信息事無鉅細地說了出來,隨即方才講了講張琛和張武張陸在邢台用的手段。

  當聽到張琛冒充二皇子的心腹矇騙了那些邢台大戶,隨即又左手倒右手地那番操作,滿屋子的人都聽得嘖嘖稱奇,九娘更是忍不住笑道:“從前我聽瑩瑩提起張琛,只說他只會仗著家世,不過敗家二世祖,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的本事!”

  “還不是阿壽教得好?”朱瑩喜滋滋地誇耀道,“否則張琛也就在京城窩裡橫而已!”

  “也是秦國公鼎力支持。”張壽把秦國公給張琛的錢和人略提了提,朱涇和朱廷芳還只是驚訝,太夫人和九娘卻相視一笑。

  “恐怕不只是秦國公,秦國夫人雖說素來事事都聽秦國公的,但自家兒子出門在外做那麼大的事情,她這個做母親的能不擔心嗎?別說錢,就是要她傾其所有,她也會鼎力相助。要是秦國公真的對張琛不聞不問,信不信秦國夫人能把她的臉撓出花來?”

  說這話的時候,太夫人帶著幾分戲謔,而九娘卻點點頭道:“要是我,大郎二郎在外頭吃苦受累,我也自然沒法坐視。瑩瑩就算了,她會鬧騰,又有阿壽,吃不了虧。”

  “娘,你就這麼偏心啊!”朱瑩頓時嗔怒地叫道,“那大哥這次出去,你給他什麼?”

  妹妹剛剛還在和自己爭執不休,如今卻轉過來為了自己向九娘要好處,朱廷芳只覺得著實五味雜陳。眼見九娘瞟了自己一眼,隨即就笑說了一句話時,他不免有些惶恐。

  “和秦國公一樣,要錢給錢,要人給人。當然,人都是你爹的,我可是一個人都沒有。”說到這裡,九娘就笑吟吟地說,“倒是瑩瑩你和阿壽,不該給你大哥大變一回活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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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男兒當自強

  “什麼……什麼大變活人?”

  面上顯得茫然而又狐疑,但眼神卻有些躲閃,朱瑩完美地向人詮釋了,什麼叫心虛。就連張壽看到她那實在太淺薄的演技,也忍不住有一種捂臉的衝動。大小姐,你這完全等於自賣破綻,不打自招啊!

  而朱涇和朱廷芳父子也聽出了幾分名堂,本待再問,卻不想太夫人出言攆人道:“好了,你父子多少正事要做,不要在我這兒浪費時間,都去吧,留下瑩瑩和阿壽陪我說話就行了。大郎你去預備一下,估計很快就有正式旨意下來。家裡人手盡你挑選。”

  說到這裡,太夫人頓了一頓,若無其事地說:“我們趙國公府還不至於不如秦國公府張家。秦國公能給張琛的,家裡都能加倍給你。”

  這種事難道也能攀比?朱廷芳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可祖母全都是一心為他的好意,他也只能連忙謝過,等到和同樣被攆的父親朱涇一同出了慶安堂,他就忍不住問道;“爹,母親說的大變活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朱涇斜睨了長子一眼,嘆了口氣說,“你二弟是跟著你妹妹和張壽他們出城去趙園之後,突然溜之大吉不見人影的,你不覺得此事和他們倆脫不開干係?你祖母和你母親看樣子完全知情,只是瞞著我們兩個。”

  呃……朱廷芳只覺得心情很複雜。雖說女人天生就是一邊的,尤其是太夫人、九娘和朱瑩祖孫三人,那更是天然的同盟,可這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實在是很不好。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算了,但最讓他不滿的是,張壽也是男人,可卻被她們當成自己人!

  但這樣的情緒也就是持續了片刻,他就立刻發覺了更重要的問題:“爹的意思是說,二弟離家出走,張壽和瑩瑩不但知情,說不定還是背後攛掇的?不,不是瑩瑩,她有那膽子,卻沒那心思,只有張壽!就看他能把陸三郎和張琛這樣的人指使得團團轉……”

  “二弟那沒心眼的傢伙就絕對逃脫不了他的手掌心!”

  朱涇不禁冷哼一聲:“二郎從小就做事情沒有長性,文不成武不就,半點比不上你。張壽就算再有本事,難不成還能讓他天賦異稟?就是陸三郎張琛,一時小聰明而已,和你也不能相提並論。否則,張壽推薦你去滄州幹什麼?他的學生多著呢!想來二郎此行無足輕重。”

  儘管認同父親的話,但因為自己說出來便是自吹自擂,朱廷芳到底沒吭聲。可就在這時候,他察覺到身後似有動靜,立刻轉過了身,果然就只見不遠處慶安堂門簾打起,卻是張壽快步追了出來。他當下就瞅了父親一眼,結果朱涇有些不滿地輕哼了一聲。

  而張壽把這父子倆的表情盡收眼底,他來到近前後,就直截了當地說:“之前因為瑩瑩自告奮勇,我還以為朱二哥的事,她和二位說了,結果沒想到她只告訴了太夫人和九姨,還在我面前謊報軍情。其實,朱二哥人在滄州……”

  張壽言簡意賅地告知了朱二的去向和目的,沒等朱涇質疑,他就誠懇地說道:“我一早就和朱二哥說過,不需要他去打探大皇子的動向,也不需要他去和大皇子放對,他要做的只是小心隱藏身份,把東西又或者人打探清楚,最好能帶回來,那就大功告成。”

  雖說張壽母子是他親自安置在融水村的,所有村民也都是他精心挑選送過去的,就連老師也是如此,但如今朱涇征戰歸來,哪怕已經定下婚書接受了這個女婿,但他連日以來仔仔細細審視張壽,總覺得謎團重重。

  他和葛雍不一樣,他習慣了懷疑一切,否則當初也不會為了張壽的身世而做出那樣的決斷。所以,他實在是對天賦異稟,自學成才的這個說法將信將疑!

  而此時張壽透露出讓朱二去尋找良種,而那些良種據說來自海外,乃是太祖皇帝身邊人留書記載的,他怎麼想怎麼覺得事情可疑。然而,要說太祖海外遺民和張壽有關,那就證明他留在融水村的人都是聾子瞎子,他又覺得這不太可能。

  因此,沒等朱廷芳對此做出回應,朱涇就一錘定音地說:“既如此,大郎你在我的親衛裡挑二十個得力的,一人雙馬,讓他們先去滄州。以二郎那向來極差的眼力和運氣,指不定會剛巧遇到什麼事情。至於你,如果皇上真的點了你,又能讓你選帶去的人,你就選銳騎營!”

  朱廷芳不由得看了張壽一眼。按照父親這說法,朱二簡直就是個走到哪倒霉到哪的掃把星,就連好好走著也會落水的倒霉鬼。張壽此時得知,以後還會讓他二弟再去做什麼正事?

  可到底最後兩句話才是重點,他連忙收回了略有些飄忽的思緒,沉聲應道:“是。”

  等到朱廷芳應聲而去之後,朱涇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最終什麼話都沒說,徑直轉身離去。他這才剛一走,那邊慶安堂門簾一動,緊跟著,朱瑩就躡手躡腳出來,東張張西望望之後,旋即長舒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爹和大哥都走了!”

  “瑩瑩,你這話要是讓人聽到,還以為你是個欺瞞父親的不孝女,是不敬兄長的妹妹。”張壽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才沒好氣地問道,“你之前怎麼答應我的,怎麼你二哥的事情只告訴了太夫人和九姨,竟然瞞著你爹和大哥?”

  “告訴祖母和娘也是一樣的。”朱瑩顧左右而言他,但在張壽那目光注視下,她最終只能老大不情願地說,“爹對二哥沒抱多大的希望,一直都覺得二哥沒什麼能耐,就希望他老老實實就行。大哥也因為之前二哥亂點鴛鴦譜,不大相信他會幹正事,所以……”

  她咳嗽一聲,面上竟是一本正經:“所以,我和祖母還有娘說了,男兒當自強,得得二哥一個機會!先瞞著爹和大哥,等到二哥一鳴驚人的時候,好好嚇一嚇他們,結果……”她氣得柳眉倒豎:“結果好端端的事,全都被大皇子那個該死的爛人給攪和了!”

  敢情這家裡的三個女人,是希望朱二能一鳴驚人?問題是朱二就算真的能夠成功連人帶種子一塊找到,在還沒種出東西的情況下,能一鳴驚人起來嗎?

  想到這裡,張壽不禁為遠方的朱二點了根蠟燭。別怪我推薦你大哥去滄州……以我現在那點名聲和權力,去滄州鎮不住局面,但你大哥去就不一樣了。至於你大哥到了那裡,會不會因為朱瑩的知情不報而狠狠揍你一頓,那真的不是我的問題!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朱二從來不知道,除卻被老爹痛罵狠打,被大哥全方位碾壓,被妹妹巧笑嫣然地欺負之外,人生還有什麼其他更慘的的事。但他現在知道了。因為他剛剛發揮出十二分潛力,乘風破浪……不,是從岸邊那重重圍追堵截之下,拼了命跳下水,游上了那條救命的小船!

  此時此刻,渾身濕透的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裹著一條破油氈之後,這才心有餘悸地看著岸上那無數火炬。他怎麼都沒想到,私底下和老鹹魚接觸了幾次之後,他嫌棄幾個護衛跟著太過煩人,於是這天就甩開了他們獨自行動,結果就正好捲入了滄州行宮事件!

  老鹹魚這傢伙的外甥冼雲河,便是被解僱又被燒了屋子的苦主之一,阿六救走了兩人,他卻是自己逃生。當其他忍氣吞聲的紡工也經歷了被停工的風波之後,他方才突然現身出來,振臂一呼,糾集了好幾百號人,不知用了什麼招數出其不意闖進了行宮,直接挾持了大皇子。

  於是,老鹹魚這個唯一的親戚就倒霉了,而和他正好在一塊的朱二就更倒霉了。

  他倒是想高呼一聲,我是趙國公府的二公子,可看那官兵如狼似虎的架勢,老鹹魚帶他逃跑的時候,他立刻拼了命地緊隨其後,這一逃就是整整三天,險之又險混出城,竟然又被人躡上,然後在最危險的時刻,老鹹魚讓他跳水時,他也毫不猶豫下了水……不對,是跳海!

  要不是他小時候在京郊趙園玩的時候,被大哥逼著學會了鳧水,游泳技能還挺高,就剛剛那段水路,他絕對會淹死!

  好容易喘過氣,眼見那條小船在老鹹魚的駕馭之下,在海面上如同遊魚一般靈活穿梭,最後趁著夜色擺脫了追兵,朱二這才松了一口大氣,心想自己那會兒要不是跟著跑,興許會被那些黑心黑肺的滄州官府污衊成趙國公府暗害大皇子。

  這真不是他胡思亂想,而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不是從老鹹魚口中知道衙門官府那些烏七八糟的勾當,他真不知道這世道這麼黑!

  “這次真被你外甥害慘了!居然佔了行宮……他知不知道這很可能會被打成謀逆造反?”

  綽號老鹹魚的海商五十出頭,人本來還有幾分仙風道骨,可如今渾身同樣濕透的他頭髮亂糟糟的,衣服全都貼在身上,越發顯得瘦骨嶙峋,再加上那張滿是愁苦的臉,一時倒更像是鄉間老農。

  他穩穩地把小船停在了一處崖壁的凹陷處避風,隨即熟練地在一處突起的礁石上系好纜繩,蹲在了船頭。盯著那漆黑彷彿蘊藏著巨大風暴的黑夜看了好一陣子,辨認出了幾顆熟悉的星星,這才看向了朱二,似笑非笑地問:“二公子,你覺得官府會攻打行宮嗎?”

  “攻打個屁!大皇子要是死了,他們從上到下全都等著賠命吧!”

  朱二惱火地嚷嚷了一聲,隨即就看到老鹹魚用很詭異的目光看著自己,頓時心裡咯噔一下。朝廷有法度,要是治下出現謀逆事件,各級官員都有大罪,如今失陷皇子,那就更加不得了了。可究其根本,大皇子的事件背後牽涉到的人太多,也難保不會有人鋌而走險。

  搏一搏的話,也許能打破行宮,救出大皇子,事後哪怕被追責,也許還能逃出一條命,甚至於保住家族。這要是朝廷發兵過來,追究事由,到最後整個滄州會有多少人捲進去?

  他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聲音發麻地說:“就算他們想攻打行宮那也沒有人啊,整個滄州又沒多少兵馬……等等,之前追在我們屁股後頭的人,那也不是官兵!”

  “呵呵,二公子你可終於知道了。”老鹹魚嘿然一笑,臉上露出了一絲輕蔑和不屑,“那肯定是各家大戶聯手湊出來的家丁,拿賞錢喂得飽飽的,別說是抓我們兩個閒人,就算抓皇子,那幫為了錢不顧一切的傢伙說不定也會沖上去!龍游淺灘被蝦戲,這道理你沒聽說過?”

  老子現在就是龍游淺灘!

  朱二在心裡咆哮,可他又不能對人說,我是趙國公府的二公子。在他看來,老鹹魚已經被那個唯一的外甥給拖累死了,萬一要知道他身上存在一線翻身的可能,指不定變成什麼嘴臉。他可不是到哪都能頑強生存,落到北虜手上還能脫困的大哥,他沒那本事!

  他整理了一下混亂的思緒,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這才小聲說道:“就算那些傢伙狗急跳牆想要攻打行宮,那我們接下來又能怎麼辦?”此刻回京,一事無成的他會被老爹打死!

  老鹹魚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瞥了他一眼:“都已經快被人打成大逆犯人同黨了,還能怎麼辦?破釜沉舟懂不懂?當然是涼拌!你不是帶著好幾個膀大腰圓的跟班嗎?怎麼關鍵時刻,他們就一個都不見了?難不成你小子是雇了幾個人充場面,消遣我老人家玩兒?”

  朱二見老鹹魚臉色極度不善,他頓時惱羞成怒:“突發事件你懂不懂?誰知道我會這麼倒霉地捲到這種事情裡,他們忙著給我家裡通風報信還來不及,再加上人手不夠,又不知道我們在哪,怎麼接應我和你?總之,他們現在肯定正滿世界打聽我們下落!”

  “他們做的,倒是和官府差不多的事。”老鹹魚哂然一笑,這才認認真真盯著朱二,“二公子,你這人瞅著非富即貴,這些天纏著我一個過氣的老海商幹什麼?”

  “我……”瞅著老鹹魚那張臉,朱二不禁心裡有些發毛。這要是護衛在旁邊,他當然有足夠的底氣,奈何他現在是妥妥的落難公子一枚,可搭救的不是什麼貌美村姑,而是一個謎團重重的糟老頭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虎著臉往海裡呸了一聲。

  “男兒當自強……老子不就想做點事情給家裡人瞧瞧,打算出海做生意發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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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公子落難記

  老鹹魚用一種猶如看傻子似的目光盯著朱二——出海賺大錢?這位公子不會是腦袋被石頭砸過,於是傻了吧?雖說海貿確實賺錢,但不論是江南、福建乃至於北面那幾個大港口,家裡有海船的富紳大戶誰會派出真正核心的子弟?

  只有那些在家裡被排擠的旁支子弟,才會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出海搏命,希望在波濤中殺出一條前路……不,是錢路來!眼前這個明明是吊兒郎當的貴公子,難道是傻得以為海上的錢都那麼好賺?

  但同時,他也懷疑對方是裝傻子糊弄他,其實把他當成傻子。

  可他再想想無數戲文話本裡的故事,隱隱約約覺得有一種形象和朱二此時彷彿重合了。他眼珠子陡然突出,霍然站了起來。

  “二公子說你是離家出走?呵呵,離家出走還能帶那麼多隨從招搖過市?不太可能吧!要我來猜,你大概才是真正的大皇子,那個滄州行宮裡的是冒牌貨!”

  老鹹魚這一下動作非常大,船頭因為他的陡然起立而有了少許晃動,結果船艙裡頭的朱二嚇了個半死,不得不拚命攀著船沿,這才沒有因為失去平衡而掉下水去。等這驚嚇勁頭過去之後,他便怒瞪老鹹魚,氣急敗壞地罵了起來。

  “死老頭子你是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戲看多了!那個心思狠毒的爛貨,我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大皇子和二皇子簡直是比誰更爛,在京城裡亂七八糟的破事一大堆,誰沾染誰倒霉!從前是有母雞護崽子似的皇后護著,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大皇子非得被扒掉一層皮不可!”

  堂堂皇子卻被眼前這位自稱齊二公子的年輕人罵作是爛貨,老鹹魚自然不會等閒視之,只覺得眼前這人身份不凡,興許是解決滄州局面的關鍵。但人不是大皇子,戲文裡那種黑鍋都是奸臣背,皇族都是光偉正的戲碼也就沒指望了,因此他不得不賠笑對朱二拱了拱手。

  “二公子見諒,見諒。我這不是關心則亂嗎?你要是大皇子,滄州行宮裡是個冒牌貨,那你轉瞬間就能站出來彈壓局面,懲處那些打著皇家名義肆意妄為的惡霸豪強,給小民百姓一個公道……那時候,你就算砍了我那外甥冼雲河的腦袋,我也絕不皺半點眉頭!”

  廢話,砍你外甥腦袋,又不是你的腦袋!

  朱二心裡瘋狂腹誹,但更不以為然的是老鹹魚這種實在太庸俗的平民意識——堂堂皇子躲著不露面,讓個冒牌貨招搖撞騙,禍害民間?這什麼見鬼的想法!要真是有這麼一個偷偷躲在暗處的傢伙,那麼這傢伙絕對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

  想到這一點,他對自己的智慧就有了幾分信心,當即呵呵一笑道:“老鹹魚,你也別操那份空心。你外甥是你外甥,你是你,誅九族的法令,那是從太祖的時候就完全廢了,就算他造反謀逆,那也和你這個母舅沒有半點幹系。之前追我們的那幫傢伙,蹦跶不了多久!”

  他說著就豪氣干雲地大手一揮:“等京城那邊得信派人過來,轉眼間就能讓那群該死的傢伙灰飛煙滅!”

  朱二這個說話的人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問題,但對於老鹹魚來說,這話的問題那就多了。只不過,這大半輩子飄在海上,油滑到極點的老頭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反而還笑容可掬地連連點頭:“要是人人都和二公子似的深明大義,滄州也不會遭此大難。”

  他緊跟著就滿臉懇切地看著朱二,唉聲嘆氣地說:“滄州這是倒什麼黴了,竟是招來了這樣的彌天大禍!此番災難就算是過去,在朝廷眼裡,滄州百姓也成了逆賊的同黨,到時候賦役上頭難免要遭上頭盤剝,可憐百姓啊……嗚嗚嗚嗚……”

  老頭兒說哭就哭,半點不含糊,活脫脫一個戲精。然而,他這演技也許能矇騙一般的公子哥,但對於自己精明起來也能是個戲精的朱二,那段位到底還是不足。

  因此,朱二沒好氣地喝道:“好了好了,給我打住!我就是個二世祖,哪有本事管這樣捅破了天的事!”可說到這裡,他又幹咳一聲道,“當然,我自己都被人追殺到這份上了,不可能沒一點回報!只要和我的那幾個護衛聯繫上了,也不是不能給你想想辦法!”

  老鹹魚頓時大喜,立刻連聲謝過,隨即就鑽到船艙中去,不多時竟是在船頭洗洗刷刷,做起了晚飯。這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的朱二聞到那股香味,一時饞蟲大起,可就在他抑制不住吞嚥口水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對了,老鹹魚,你那鋪子裡不是一直都賣些挺奇怪的東西,比方說那酸酸甜甜的番茄醬,上次我還吃過,你趕緊也拿著做點菜來我嘗嘗,比如來個番茄魚……”

  他之前是裝作偶遇和老鹹魚結識上的,後來雖說去過他鋪子裡,但為了避免引人懷疑,一直都只是假裝對那些東西感興趣,卻也沒有過分深究。

  此時他一邊說一邊探頭看著鍋子裡,正好完美躲過了老鹹魚那審視的眼神。

  “眼下這是在船上,只有干魚乾蝦酔蟹,兩罐泉水,這還是我為了出海釣魚備下的,哪有番茄醬!再說了,那些都是拿瓷罐子封好的,得賣給喜好珍奇的貴人,我自己拿來吃……瘋了麼?那一口一口都是錢!”

  說到這裡,老鹹魚見朱二不以為然地輕哼,想到這傢伙前幾天表現出來的不諳世事,之前逃生時的慌張狼狽,還有剛剛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出身來歷,他就放緩和了語氣。

  “那番茄醬哪是什麼酸酸甜甜的,你自己也吃過,主要就一個字,酸!為了讓你這樣的貴公子吃下口,我得調上好些糖,又或者蜂蜜!你要喜歡,回頭捎你十罐八罐,回頭你對京城那些正懷孕的貴婦人們好好提一提,我這也能多賣出去一點不是嗎……”

  他這話音剛落,朱二就立刻精神百倍地一拍大腿:“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哄我!等等……這既然是海外來的,十罐八罐是不是太容易了?死老頭子,你不是誑我吧?那些海船上恨不得多裝一點海外珍奇,誰會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吃食裝上一堆?”

  “所以說你這種豪門大少爺哪裡知道這種門道!”

  老鹹魚一面攪動著鍋子裡香氣四溢的湯,一面往裡頭加著形形色色各種朱二看不明白的佐料,也不管人那垂涎欲滴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微妙,他卻自顧自地說:“這海貿,從咱們大明運出去的東西又多又重,比方說,綢緞、布匹、瓷器、茶葉,能把一條船填得滿滿噹噹。”

  “至於回來的時候裝的是什麼?寶石、香料、金銀,這些東西要比去時那些貨物佔的地方小得多,所以為了壓艙,船上反而得想方設法加上沉重的東西。比方說,木材,比方說,咱們這裡沒有的珍奇石料……反正只要沉的東西就行了,捎帶上這些吃的算什麼?”

  朱二嘴角上翹,臉上露出了有幾分得意的笑容:“我是不知道你說的那些,但我吃過那番茄醬,不像是那些醃出來的酸菜酸蘿蔔,明顯是另一種酸。我老師說過,但凡沒有經過發酵的,咳,但凡不是醃的,又不是乾的食物,就很難保存那麼長時間。”

  “再說了,你那番茄醬放的糖不多,那就更加不耐保存了。哪條海船不得在海上漂泊一兩個月,要真是海外帶來的東西,又在你那店裡積存那麼久,早就放壞了!所以,我看是你這傢伙貪得無厭,把自己種出來的東西冒充海外帶回來的珍貨!”

  說到最後,朱二得意洋洋,只覺得拂面的海風也在誇獎自己。可是,當他看到抬起頭的老鹹魚時,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因為就只見這個從前仙風道骨,現在狼狽不堪的老頭兒,眼神中閃動著某種讓人顫慄的光芒,那就好像……

  難道是被他說准了,老頭兒現在正想著怎麼殺人滅口!

  朱二本來就膽小,此時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連忙東張西望,尋思著自己是不是跳水逃生比較好。然而,老鹹魚那如同鷹隼似的利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之後,那眼神再次恢復了一貫的渾濁和黯淡。

  “二公子你可真敢想……呵呵,我要是真的種了一大片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還用得著窩在滄州開這麼一家小鋪子嗎?哪怕到京城去找一家豪門,毛遂自薦當個園丁,指不定人家也會喜歡這些奇特的東西。畢竟,我聽說京城很多權貴都最好炫耀。”

  他說著就聳了聳肩道:“至於這番茄醬保存,其實得感謝太祖皇帝,要不是他那時候把如何製作烈酒的法子公諸於天下,這番茄醬也不能保存那麼久。其實說簡單也很簡單,把做好的醬裝到乾淨的瓷罐子裡,上蒸籠,然後趁熱在裡頭倒上烈酒,越烈越好。”

  頓了一頓,他就繼續說道;“燒熱後,取出瓷罐子蠟封保存,這就可以放好幾個月。雖說一旦開封就得立刻吃完,但好歹沒開封的那些番茄醬能放很久。要知道,船行海上,很容易生病,缺醫少藥,人很容易死,也是太祖皇帝公諸於天下,那是因為沒吃新鮮蔬菜和水果。”

  “所以,這番茄醬對於海商來說,可是極好的東西。當然橘子醬梅醬之類的也都是如此。你大概不知道,海船上這些年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醬料!”

  能煞有介事地說出之前那些質疑,對朱二來說已經是能力的極限,所以,老鹹魚這一大堆話說出來,缺乏相應常識的他雖說將信將疑,可到底還是說不出任何質疑的理由。

  而等到對方直接盛了一碗湯送到他手裡,雖說燙得險些灑了,但他實在是餓壞了,小口吹氣,喝了兩口之後,還是忍不住眉飛色舞,只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這晚上天涼,一會兒你喝過湯暖身子之後,就把衣服脫下來烤乾,否則你非凍病了不可。”老鹹魚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見朱二沒吭聲,他不禁有些詫異地抬眼望去,見人瞅著之前裹身子的那條油氈滿臉糾結,他這才想起,這也是貴公子一枚,少不得咳嗽了一聲。

  “你光著身子姑且湊合一晚上。別在意那股鹹魚味就行。非常時刻,你再這麼挑剔就沒法活了。在鹹魚和生病之間,你該選什麼,這不該我說才對。”

  好吧,在鹹魚和生病的問題上……我選擇鹹魚,就好比在家裡,生存和體面之間我當然選擇生存!只要能好好過日子,體面是什麼玩意,能吃嗎?

  吃飽喝足,朱二悲壯地脫光衣服,光著身子,在帶著濃濃鹹魚味道的船艙中,裹著那條疑似包過鹹魚的油氈湊合了一夜,至於什麼時候睡著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當大清早醒過來時,已經聞慣了那股鹹魚味的他恍惚了好一會兒,這才回過神,醒悟到自己此刻置身何處。

  然而,等到那套被烤乾之後的衣服被老鹹魚送來,朱二公子這才急了。這皺巴巴,乾澀澀的衣服,他怎麼穿?好容易被老鹹魚勸得穿上,他看著自己這一身穿戴,再抓了抓那因為泡過海水而乾枯打結的頭髮,發澀的頭皮,他簡直覺得自己上演了現實版的公子落難記。

  要是平安回京,他就算想盡辦法,用盡錢財,也一定要僱人套麻袋狠狠教訓大皇子一頓!

  雖然心情憤懣,但朱二可不想繼續在船上呆幾天,唯有不情不願,硬著頭皮地跟著老鹹魚,從一個偏僻的地方上了岸,隨即靠著兩條腿走到了滄州城,腳都磨破了皮。

  之前因為跳水逃生的時候嫌棄鞋子太礙事,他早就在水裡蹬掉了鞋子,如今只得一雙破布鞋,但總比老鹹魚的草鞋強。而這一身本來很體面的衣衫泡過海水,褪色嚴重縮水嚴重,以至於完全沒了本來面目,也使得他的行頭已經和城頭懸掛的海捕文書完全不同。

  最重要的是,朱二臉上那點偽裝早就不存在了。

  如今的他,和榜文上那個留著小鬍子得意洋洋的年輕公子,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至於老鹹魚……如果說懸賞榜文上的老頭子至少是個落魄潦倒的老書生,那麼現在一身短打的老鹹魚就像是個尋常漁民,那手臂上的曬斑如假包換,盤查的兵卒壓根就沒怎麼費神多看兩人一眼,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記住,滄州城這幾天許進不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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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前半輩子白活了

  我這算不算自投羅網?

  聽到滄州城門口守卒嚷嚷許進不許出的時候,朱二心底已經是暗自叫苦。按照他從前的性格,那肯定是知難而退,哪裡有危險他就繞道走,大不了被人笑話,可這次他是下了平生最大決心,這才出來的,要是就這麼回去,別說父兄那一關,他自己就不甘心。

  所以,眼見老鹹魚點頭哈腰,又一個個銅子數出了入城稅,一副心痛至極的模樣,他也不得不佩服這戲精似的老頭。可就在他將目光從老鹹魚身上移開,隨即看向前方的時候,他不經意地和路旁一個猶如本地看熱鬧閒漢似的人對上了一眼。

  只是這一眼,他就認出了那赫然是自己帶出來的護衛之一朱宜,雖說及不上老爹給妹妹的護衛首領朱宏,但昔日也是和朱宏朱宇一樣,被老爹撿回來的孤兒。見對方衝自己不動聲色微微頷首之後,就悄然離開了人群,他只覺得心中那塊大石頭陡然落地。

  雖說朱家那些護衛當中,出過朱宇這樣的敗類,但和老鹹魚這樣一個外人相比,他當然更加相信自家人。然而,等到老鹹魚過來和自己匯合的時候,他卻半點不提已然和朱宜接上了頭,反而用一種焦躁莫名的口氣問道:“既然進了城也出不去,那接下來怎麼辦?”

  “呵呵,當然是……先到行宮附近看看風色。”昨天的生死逃亡,老鹹魚也耗費了不少體力,可此時的他看上去反而比面色蒼白的朱二還要顯得鎮定一些,當然,是真鎮定還是假鎮定,那就不知道了。

  “如果那些傢伙真的打算招募人手奪回行宮,那麼,我也不得不使出絕戶計了!”

  儘管已經聯絡上了朱宜——嚴格意義來說,那也不算聯絡,頂了天也就是看到,但朱二的心裡已經很有了底。可即便如此,當聽到老鹹魚這有些惡狠狠的話,他還是忍不住心驚膽顫,慌忙問道:“什麼絕戶計?”

  “說了還有用嗎?天機不可洩露!”老鹹魚彷彿是看破了朱二色厲內荏的本質,拽起他立刻就往前走,嘴裡還低聲說道,“我一個老頭子都不怕,你一個有出身有背景的公子哥怕什麼?為了滄州一地的長治久安,為了萬民百姓,拼了!”

  朱二簡直欲哭無淚。他又不是那種初出茅廬正義感爆棚的寒門書生,雖說他很願意做點事情,一來為國為民,二來也好扭轉一下自己的形象,可他沒打算去搏命啊!

  奈何老鹹魚的手就猶如鐵箍一般,捏得他沒法動彈。一路上,雖然他很想學著話本戲文裡頭的伎倆,沿途留下暗記,奈何老鹹魚根本就沒給他那時間,於是他只能被動地隨著這老頭兒穿街走巷,最後突然從一處隱蔽的後門閃進了一個院子。

  此時此刻,好容易掙脫了對方的他惱火地揉著手腕,沒好氣地叫道:“死老頭子,你到底要幹什麼?這是什麼鬼地方,難不成是你的老相好?”

  “別瞎猜!還有,小聲點,如果你不想被人當小偷送去官府!”

  見朱二滿臉目瞪口呆,老鹹魚卻不管不顧地來到院子裡晾著的那些衣服旁邊,三下五除二一把撈了幾套,順便又順了兩雙鞋子,這才一溜煙來到了他們剛剛進來的門邊,往外瞄了兩眼,就轉頭對還呆頭呆腦的朱二招呼道:“還愣著幹什麼,衣衫行頭到手了,走啊!”

  這是……真的偷啊?他堂堂朱二少竟然有偷東西的一天!

  當院內某處屋子傳來了說話聲,老鹹魚見勢不妙,轉回來再次揪著他狂奔的時候,朱二已經直接麻木了。等到了僻靜角落,他以為這個死老頭子要逼他趕緊換衣服,可沒想到人瞅了他一眼,這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看到那口井嗎?去洗個澡,換掉這一身!”

  朱二簡直都快崩潰了:“光天化日之下,在這種地方打水洗澡?不凍死也得被人當成可疑的犯人扭送去衙門吧?去澡堂子不行嗎?”

  “就憑我們這滿身鹹魚味,穿什麼好衣服都會被人揪到衙門去!別怕涼,我剛剛連擦身的軟巾都拿了,要是可以,最好把你這頭髮一塊洗洗……看看這豔陽天,擦一擦一會兒就干了……什麼澡堂子?滿身鹹魚味帶著一堆偷來的衣服去澡堂子,這是找死嗎?”

  “放心,這滄州城我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找到沒人的地方。這旁邊是個鬧鬼的荒宅,哪怕是大白天,都沒人往這邊來,這宅院荒僻多年,就連再無家可歸的乞丐都不敢住進去!”

  幾天之內,朱二覺得自己經歷了自己前半輩子壓根沒想到的刺激和驚險——儘管他的前半輩子也不過十八年,可現在看來,那前半輩子白活了!

  此時他雖說被所謂的鬧鬼荒宅嚇了一大跳,各種不情願,可在老鹹魚的催促,又或者說逼命之下,他非常無奈地挪動到了井邊,隨即把那個綁在井軲轆上的木桶扔了下去,但卻費了老大的勁才打上來半桶水。

  見他如此沒用,老鹹魚不得不把衣服撂在旁邊,上來幫忙。只可憐朱二三兩下就被脫成了一隻光雞,幾桶涼水先後拎上來,澆得他直打哆嗦。直到這時候,他方才意識到,想當初大哥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那到底是怎樣的壯舉。

  這還是四月天,他都快被這冰涼刺骨的井水給凍死了!

  為了去掉那可能存在的鹹魚味,以及海水的鹽味,老鹹魚逼著朱二足足洗了好幾遍身子,然後連頭髮也粗粗洗了一遍,這才簡單粗暴地甩給他一塊擦身的軟巾,自己來到了井邊擦洗。

  當看似瘦骨嶙峋的他露出了精赤的上身,一桶桶往身上澆水時,朱二卻敏銳地注意到了老頭兒的肌肉。原來,老頭兒一點都不瘦,只是沒有一塊贅肉,乍一動就能看到肌肉塊塊墳起,彷彿蘊藏著極大的力量。

  雖說和父兄身上的光景並不相同,但朱二到底是見慣高手的人,只從這一身肉,他就隱隱覺得,眼前這老頭兒一點都不簡單。他低下頭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衫,紮好了頭巾。雖說不能攬鏡自照,但他卻知道,眼下的自己已經不復進城時的狼狽。

  就不知道朱宜有沒有跟在他後頭,若是跟了,看到之前那偷東西和洗澡的一幕,他這個朱二公子的臉可就完全丟盡了!

  雖說心情憋屈,但看到老鹹魚穿戴整齊之後,朱二就不由得愣住了。因為此時此刻的這老頭子和之前他初見時的仙風道骨不同,和逃脫生天后的落魄潦倒也不同,那一身打扮,很像是市井之中憑力氣幹活的老漢,年紀大了卻不服老的那種。

  “怎麼樣,我這裝扮如何?”老鹹魚一本正經地問了一聲,見朱二足足愕然了好一會兒,這才嘀嘀咕咕說了句什麼,他也不逗這位倒霉的二公子了,滿臉認真地說,“單單那些家丁,未必夠用,勾結大皇子的那幾家肯定還會招募一些人去打行宮,我們趁機混進去。”

  他一邊說,一邊審視朱二的打扮:“你雖說人單薄了點,但這樣一穿,好歹像個憑力氣幹活的人。不過,二公子你一說話,准露餡,要是你想找大皇子算賬,那麼就聽我一句勸,跟著我,別說話,你那些護衛來不及去通知了,要是他們也能和我們那樣想,那就最好!”

  此話一出,朱二頓時面色一變。他不確定老頭兒到底有沒有看到自己和朱宜見面的一幕,但他承認這番安排確實有能讓自己立功甚至出氣的可能性。於是,在躊躇再三之後,他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但思量再三,卻是趁著老鹹魚擦身的功夫,撿了塊石頭在牆上劃了一行字。

  雖說朱二一點都不確定朱宜又或者別人能跟住自己,但他還是抱著萬分之一的期望。

  果然,當他跟著老鹹魚離開這裡之後不多久,朱宜就匆匆趕到。從地上那四處橫流的水漬,他看出了幾分不對勁,立時仔仔細細查看了四周,最終注意到了朱二的留字。

  可只是掃了一眼,他就頭疼了起來。朱二此行的目的,太夫人和夫人再加上大小姐三個女人專程把他召了過去,那真是聲聲叮嚀,句句囑咐,希望他在順著朱二意思的同時,也能夠好好保護這位不靠譜二公子的安全。但現在可好,二公子這是要上天啊!

  居然要混進去攻打滄州行宮……天哪!

  朱宜深深吸了一口氣,第一反應就是趕緊把二公子給帶回來。

  然而,因為找朱二可能遺留下來的線索,他耽誤了不少時間。雖說有另外一個人已經躡著朱二和老鹹魚追上去了,沿途也留下了各種記號,但當他最後找到地方的時候,卻發現人頭攢動,黑壓壓的都是人,別說朱二,他就連同伴都沒找到。

  “那些亂黨挾持二皇子,罪不可赦!要是就這麼繼續下去,咱們整個滄州的百姓全都會受到牽累!想想那些名為官軍,實為虎狼的傢伙,你們願意他們闖進你們的家園作威作福嗎?你們願意日後被人打上附逆的標籤,回頭被加重賦役嗎?”

  站在高台上嚷嚷的,朱宜雖不認得,可很快就從旁觀者那裡問出,人是長蘆許縣令。見這位聲嘶力竭,旁邊一個肥頭大耳的富紳許諾了豐厚的賞格,只要肯應募去攻打行宮,解救大皇子,立時就是青錢十貫,須臾就是一大堆人應募。

  而他須臾就發現,朱二赫然就在應募的人當中!

  當人領過一條短哨棒,肩膀分明在微微顫抖的時候,他雖說看不到自家二公子到底是什麼表情,但想也知道,那絕對不會是在高興!

  朱二的心情確實是崩潰的。一群失業紡工及其親屬,頂了天再加上某些無業游民和乞丐之類的,居然也能渾水摸魚攻進滄州行宮挾持大皇子,這就已經很離譜了。如今這位許縣令居然招募一群“義民”去拯救大皇子,發的武器卻竟然是這麼一條短短的哨棒?

  哪怕心裡一萬個不贊同,可朱二都已經陷身於被錢引誘的人群當中,朱宜也只能火速擠上前去報名應募,隨即領到了自己的武器——不是哨棒,而是一柄斧頭,大約是發武器的人發現他比較健壯的緣故。

  當黑壓壓這好幾百人到了行宮圍牆外的時候,他就聽到裡頭連聲呼喝,不多時,牆頭上就已經多了幾十個人。兩兩對峙之際,也不知道牆頭是誰嚷嚷了一聲。

  “那些狗官,竟然驅使了無辜百姓來攻佔行宮!”

  牆頭之下,佔了頭排位置的老鹹魚深深吸了一口氣,陡然大喝道:“行宮裡的人聽著,縣尊許太爺懸賞一人十貫,激勵我們剿滅叛匪,救出大皇子!識相的就立刻繳械投降,否則到時候一把火燒了行宮,你們誰都跑不掉!”

  在後頭帶著一群衙役押陣的許縣令聽到竟然有“義民”懂得攻心戰,還不由得欣慰地點頭,對左右誇耀自己這利用百姓打頭陣的主意,可聽到最後一句,他卻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什麼叫燒了行宮……他要是敢燒了行宮,他還用得著這麼焦頭爛額嗎!

  而圍牆之內的前院裡,權當是“義軍”首領的冼雲河聽到這聲音,卻是不禁眼皮子一跳,險些就一嗓子嚷嚷出舅舅兩個字。好在他總算是保持了鎮定,立時帶著幾個得力臂膀趕到了大門之後,聽到有差役大聲嘶吼閉嘴,立刻攻打,他才清了清嗓門。

  “滄州的父老鄉親們!姓許的狗官和大皇子還有那些大戶勾結,魚肉百姓,欺壓良善,現在還要讓我們滄州百姓窩裡鬥,可別上了他的惡當!他嘴裡說得好聽,給了你們錢嗎?給了你們安家費嗎?給了你們萬一死傷的撫卹錢嗎?”

  他一邊說一邊透過門縫觀察外間的反應,眼見那邊已經是有些騷亂,他就毫不猶豫地命令人下了門閂打開大門,又命令牆頭上的人也殺出去。一馬當先的他甚至還不忘大聲嚷嚷道:“活捉許狗官,讓他去和那個心思狠毒的大皇子做伴去!”

  朱二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給驚呆了,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眼看剛剛還雄糾糾氣昂昂的人群被沖散時,老鹹魚卻拖著他不退反進:“我們是投誠的,我們也是義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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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確實有問題!

  去你娘的義軍……你們全家都是義軍!

  朱二不由自主地被老鹹魚拽著迎向那群“義軍”,手中的哨棒還被人扔了以示誠意的時候,他簡直是整個人都在哆嗦。如果他聽到過張壽對皇帝說的萬民洪流,此時此刻說不定會感同身受。可即便沒有,他還是覺得自己就如同怒濤之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傾覆。

  然而,老鹹魚這一聲還真就是出乎意料的有效,也不知道是因為他們的打扮,還是因為朱二那抱頭鼠竄似的動作實在是太能夠讓人安心,反正那些從行宮中氣勢洶洶衝出來的人們竟是特意繞過過了他們,這才衝向了那些被官府招募而來的亂哄哄人群。

  而老鹹魚一直拽著朱二逆流而上來到行宮門口,他方才松了一口大氣,隨即張頭探腦,也不急著進去,而是直接叫嚷了一聲:“我是雲河那小子的舅舅,為了他差點沒被外頭人攆得上天入地,我看到他到前面衝殺去了,你們有個能說話的人沒有?”

  朱二沒想到老鹹魚直接一嗓子就把真實身份吐露了出來,正詫異時,門前就閃出了一個滿臉機靈勁的少年,上下朝他二人一打量,就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叔爺,原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雲河叔之前還念叨你來著,說您老人家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念叨個屁,還吉人……我差點沒被他這小子給連累死!被人攆得和條狗似的,最後不得不跳海求生,換成你試試?他做這麼大事情之前,怎麼不和我商量商量?”

  老鹹魚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怒氣衝衝地罵了一句,見少年撓了撓頭嘿然一笑,他扭頭看見不遠處那混亂的戰況,立時沉下臉說道:“你們之前大概是佔了出其不意的光,再加上大皇子隨行的人手不多,這才佔了這行宮,挾持了他,現在看似佔上風,但還是見好就收吧!”

  朱二忍不住暗自嗤笑。你把自己當什麼了,說收手就收手,人家能聽你們的嗎?可他正這麼想,讓他驚駭的一幕就發生了,因為面前那少年幾乎想都不想就大聲叫道:“快快快,敲鑼,讓雲河叔他們退回來堅守!”

  沒想到老鹹魚還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朱二不由得歎為觀止,但緊跟著他就意識到自己沒空去理會這些,先看看朱宜等人有沒有及時趕來那才要緊。他連忙轉過身使勁張望,隨著那一聲聲銅鑼催命似的響起,他很快就發現不少臂扎白布的漢子人飛也似地跑了過來。

  在這人流之中,努力辨認的他終於找到了朱宜,只見人提著一把短斧,離開十幾步不緊不慢地吊在最後,像極了閒庭信步追擊敗軍的虎將。

  果不其然,當人快過來時,先到一步正在和老鹹魚敘舊的冼雲河看到來人,立刻面色一變,大聲吩咐道:“快,快進門,關門,關門!”

  “別關!”嚇了一跳的朱二慌忙阻止,隨即快步迎上前去。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和朱宜說話,就直接被朱宜一把拉到了身後。儘管身後那些被招募來的烏合之眾已然潰敗,許縣令雖說沒有被活捉,成功跑掉了,但此刻朱宜一個人面對一大群人,卻沒有露出分毫異色。

  雖說發武器的人大概是看他體格健壯,這才發給了他這柄短斧,但有了這樣東西,他哪怕沒有萬人敵的氣概和本事,可眼前這些人,卻是還有自信能打一打的……

  前提是之前這些人成功闖進皇宮挾持大皇子,只是出其不意,趁虛而入,而且大皇子身邊的護衛實在是太過無能……如果那位天潢貴胄身邊有高手還落得如此地步,那麼,他此刻也許是羊入虎口。但歸根結底,二公子做出了選擇,他就不得不跟著。

  “二公子之前只是遭了池魚之殃,如果可以,希望我能帶他離開!”

  朱二原本才因為朱宜的出現而有了幾許底氣,此時聽到這話,他登時惱羞成怒地叫道:“我是要你來幫忙,不是要你來帶我走!大皇子害得我這麼慘,我當然要找他算賬!再說……”

  說著朱二就突然回頭往後看,旋即不由分說地一把拽住朱宜,匆匆朝行宮大門跑了過去。而剛剛還在嘀咕這主僕倆到底是什麼來歷的冼雲河,往朱二身後一看,那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因為他赫然看見,殺過來的另一批人和之前那些烏合之眾不同,不少都提著明晃晃的刀劍。

  “關門,快關門!”

  隨著朱二拉著朱宜進了行宮,兩扇大門緊緊關上,緊跟著又有幾個壯漢合力下了鐵閂,隨即安放上了兩根碩大的抵門柱,整個行宮之中的氣氛頓時變得僵硬而凝滯。

  雖說和面前這些人都是一樣的短衣短衫力工打扮,但朱二卻知道自己和這裡格格不入,而且留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因此他東張西望之後,突然就瞅準了老鹹魚身邊那個鬍子拉碴的中年人。他立刻鬆開了朱宜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大皇子在哪?”他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句,隨即又補充道,“外頭那幫傢伙肯定是打算先驅趕別人送死,然後趁勢攻進來,沒想到你們敢開門,被潰散的人群一沖,這才晚到一步,也沒了氣勢,可人家到底有那麼多兵器!這時候正面廝殺也許是送人頭!”

  冼雲河已經從老鹹魚那裡大體知道了朱二是不知道從哪來的貴介公子——很可能還見過大皇子,甚至有些恩怨,這就進一步縮小了此人的來歷範圍。可此時聽到老鹹魚口中不諳世事,單純到有些蠢的公子哥說出這話,他不禁有些意外。

  其實看到剛剛朱二和那個壯漢僕從的對話時,他也覺得人有點蠢……沒想到一眼就看出了他們的最大軟肋。這圍牆和大門處佈置的是他很信賴的幾個兄弟帶領的一批壯漢,但這些人只是有幾把力氣而已,並不是專業的看家護院出身,順風仗還能打一打,攻堅戰嘛……

  因此,在最初的遲疑過後,他立刻先帶著朱二走遠了幾步,待看其他人正忙著守禦,就連之前接待的那個少年也正在忙著運送各種東西,只有老鹹魚和朱宜跟了過來,他就似笑非笑地問道:“二公子想見大皇子?”

  “怎麼,你總不會告訴我,因為心懷怨恨,直接把大皇子殺了,又或者打得半死不活了吧?”雖說朱二對大皇子也沒有半點好感,恨不得這傢伙越慘越好,但感情敵不過理智,他到底還知道要是大皇子死了,甭管人有何等大罪,那就不是風波,而是禍事了。

  而他這個正好出現在此地的傢伙,那就簡直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冼雲河被朱二頂得面色微變,眼神也有些飄忽。可一看到旁邊老鹹魚那狐疑的眼神,他知道瞞不過去,唯有強笑敷衍道:“那畢竟是龍子鳳孫,我們哪敢冒犯……”

  “都已經挾持了,還不叫冒犯?”朱二不耐煩地挑了挑眉道,“事到如今,你就別裝糊塗了!只要你對我說清楚,未必沒有轉機。事後要是讓人發現大皇子成了豬頭,那才說不清!”

  冼雲河猶豫了一下,最終嘆了口氣道:“之前大夥兒火冒三丈,所以難免有些衝動……唔,就是……就是有人揍了大皇子一頓!”

  此話一出,他原以為面前這位世家公子會遽然色變,沒想到人竟然眉飛色舞。

  朱二確實樂不可支,此時根本不加掩飾地表示出了自己的高興:“揍了一頓?打了哪?有沒有把他揍得鼻青臉腫?這個膽大的好漢是誰?幹得漂亮啊,我早就想狠狠揍那傢伙了,可惜只有我家……揍過!咳咳,其他人大多礙於大皇子那身份,頂多敢怒不敢言!”

  對於朱二這詭異的傾向,冼雲河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正是區區在下動的手。”

  這句文縐縐的話還是他從戲文裡學來的。話音剛落,他就只見面前這位年輕貴公子呵呵一笑,竟是衝他豎起了大拇指。雖說這種態度有些出乎意料,但他還是不禁對人產生了幾許認同,隨即就干笑道:“所以,大皇子眼下這樣子,只怕不太適合見人……”

  “算了,只要他真的被打成豬頭,我總歸能看到,也不急於一時。”

  朱二嘴上說得爽快,但面上卻流露出了幾許遺憾,隨即就若有所思地說:“不過,要是我不去見他,隔著門和他說幾句話,這總可以吧?不是我嚇唬你們,別看你們現在佔住了滄州行宮,這是不能長久的。看看眼下這樣子就知道了,人家遲早狗急跳牆!”

  “我又何嘗不知道?”冼雲河聽到外頭已經嚷嚷著雲梯,一顆心也同樣提到了嗓子眼,一時竟也顧不得繼續敷衍面前這位公子哥了,“但開弓沒有回頭路了!”

  “我還不是一樣,被你這死老頭子舅舅坑得沒了回頭路?”

  朱二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老鹹魚,繼而眼珠子一轉道:“別看外頭那些傢伙不是官軍,但要是真的被喂飽了的家丁之類,反而不好對付。這樣吧,你找人帶我去見一見大皇子。我不進去,就隔著門對他說幾句,看看能不能利用他拖延一下時間。”

  冼雲河有些猶豫,然而,考慮到人是自家舅舅帶來的,乃是早就到了滄州,一直都和舅舅混在一起,隨即倒霉地恰逢其會,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把皇帝的兒子狠狠揍了一頓,出了心頭惡氣,之前怒火中燒的他已然冷靜了下來。自忖自己闖下了滔天大禍,不可能倖免,可攻佔行宮容易,收場卻難。振臂高呼一時爽,株連親友悔斷腸……這也不知道是要掉多少腦袋的事,他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後頭幾百人著想。

  只不過,多了個心眼的他又對老鹹魚使了個眼色:“舅舅,你也陪二公子去吧?你年紀大了,這兒回頭打殺起來亂得很,您老人家多歇歇。”

  “呵……你是想讓我歇一輩子吧?”

  老鹹魚沒好氣地瞄了外甥一眼:“你趕緊過去主持大局,換了小花生過來,否則我哪知道你把大皇子那個天潢貴胄藏在哪!”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朱二敏銳地捕捉到了花生兩個字,一顆心不禁狂跳了起來。

  對於奉旨教他練武的阿六,他是又愛又恨,愛的是阿六能夠教他很多投機取巧的法門,還常常很管用,恨的則是阿六隻比他父兄的嚴格差一點兒。所以,阿六複述過的張壽曾經在鄉下隨口所吟的那首打油詩,他是牢牢記在了心裡。花生這兩個字……是巧合嗎?

  於是,等到冼雲河答應一聲匆匆而去,不多時,之前見過的那個機靈少年就匆匆跑來,二話不說在前頭帶路。意識到這就是老鹹魚口中的小花生,朱二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彷彿對這座行宮很好奇的模樣,還時不時與少年交談兩句。

  突然,他開口問道:“對了,老頭子剛剛叫你小花生?這名字怎麼起的?難不成當初你出生的時候,四面八方開滿了花?”

  “開什麼玩笑……我又不是牡丹仙子!”

  小花生忍不住笑了起來,壓根沒多想就斜睨了老鹹魚一眼:“我從前叫水生,後來爹娘沒了,跟著叔爺過了一陣子,他就給我亂改名字,天天叫我小花生,以至於現在我那大名都沒人叫了!”

  “你小子懂什麼?水生有什麼好的,鄉土,俗!花生那可不得了,嘿,你是沒吃過……那真是又香又脆……咳咳,說那麼多題外話幹什麼,趕緊去見大皇子,遲了說不定這行宮大門就被人打破了,到時候大家一鍋端,不分貴賤都得死!”

  朱二敏銳地注意到了老鹹魚那猶如緊急勒馬似的岔開話題,心裡已經對自己此行的任務信心十足。毫無疑問,這條又老又皺味道又大的鹹魚,確實有問題!

  然而,當小花生帶他來到了一處偏僻的院落,隨即指著一把掛著大鎖,但完全沒人看守的門,輕聲說大皇子就在這裡時,朱二還是有些震驚。這好像是柴房吧?那個在京城不可一世的大皇子,竟然被一幫泥腿子塞在這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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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死道友不死貧道

  “大皇子就在裡頭,他最初一天一夜鬧騰個沒完,但後來餓了兩天就老實了。雲河叔特意吩咐,一天只給他吃一頓飯,清水管夠,他連叫嚷的力氣也沒多少了。”

  小花生對撫養過他幾年,後來哪怕出海,卻也常常給他留錢留糧米菜蔬,還託付冼雲河照顧他的老鹹魚,有一種如同對親人似的感情。所以,朱二是老鹹魚帶來的人,他自然而然就對人多幾分信賴,竟是小聲把內情統統說了出來。

  聽到錦衣玉食享受慣了的大皇子竟然被人這樣對待,朱二低低罵了一聲活該,隨即就衝著小花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等人會意地後退了幾步,他躡手躡腳上前,扒著兩扇門的縫隙往裡頭張望了好一陣子,就只見地上桌椅翻倒,一個人頹然靠牆而坐,不是大皇子還有誰?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大皇子在被關起來的最初,打砸東西洩憤,可等發現這一招沒用之後,人就破罐子破摔,再也顧不得儀態了……當然,如果說是大皇子已經沒力氣收拾這殘局,那也不是沒可能!可是,堂堂皇子落到這般地步,真不值得同情!

  朱二一邊這麼想,一邊扭頭看去,見老鹹魚已經退到了小花生的旁邊,一臉笑吟吟看熱鬧的架勢,朱宜則是更靠近他一些,彷彿是打算一個不好上前援助,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輕輕敲響了房門,壓低嗓音叫道:“大皇子,大皇子?”

  透過門縫,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裡頭那個靠著牆壁的人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知道是餓昏了,還是睡著了,又或者純粹不想說話。

  他對大皇子的脾氣雖不能說瞭若指掌,可常聽朱瑩提起,至少比尋常人把握更深,當即又加重了語氣說:“大皇子聽到行宮門口那動靜了嗎?外頭那位長蘆縣的許縣令招募了一大批市井閒漢,家丁私兵,試圖把大皇子你從行宮裡救出來!”

  說到這裡,他就看見裡頭原本癱成一團爛泥似的大皇子,漸漸有了點活氣,人甚至緩緩扭頭看向了他這兒,隨即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你的聲音……我好像聽過……你是誰?”

  外間小花生還只是微微有些狐疑,老鹹魚卻在放下一樁心事的同時,生出了另外一樁心事。聽大皇子這話,自稱齊二公子,和他廝混了好幾天的小子是來自京城的世家公子,這已經是確鑿無疑了。但是,人突然跑到滄州來幹什麼?是和大皇子做對,還是有其他的目的?

  聽到大皇子說自己的聲音很熟悉,朱二不禁暗自呵呵。如果在這兒的是朱瑩,那大皇子肯定聽兩個字就能辨認出來。如果是大哥,說這麼多話,大皇子也肯定會認出身份。至於他……大皇子從來就沒把他放在眼裡,所以才僅僅只是覺得熟悉。

  他壓下心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滿,呵呵笑道:“大皇子只要知道,我是因緣巧合正好在滄州,打算拉你一把就行了。你也許覺得挾持你的不過是一群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但你人在他們手裡,那位許縣令卻做出攻打的舉動,你覺得他是為了救你,還是為了害你?”

  朱二覺得,和大皇子這種心臟透了的人說話,那就得摸著他的思路去說。果然,這麼一說到人家是救他還是害他的問題,他就只見剛剛只是比死人多口氣的大皇子一下子翻身坐直,隨即連滾帶爬地往門邊這邊而來。

  他幾乎想都不想就往旁邊一讓,非常感謝門口那把阻礙了大皇子出來的大掛鎖。

  而與此同時,小花生已經拉著老鹹魚一溜煙跑到了門縫中看不見的另一邊角落,而朱宜則是敏捷地衝了過來,在他另一邊的門板前蹲了下來,顯然是提防大皇子狗急跳牆。

  使勁拽了兩下,大門嘎吱嘎吱響了一陣子之後,最終紋絲不動,大皇子再次洩了氣,聲音裡頭多了幾許絕望和癲狂:“你對我一個待宰的囚徒說這些有什麼用?那些刁民連我這個皇子都敢打,就算是許澄想要對我不利,那又如何?我難道還有本事攔著他嗎?”

  他說著就使勁一捶地面,咚咚咚的悶響傳來的同時,更有他那聲嘶力竭的聲音:“只要我能過得了此次的難關,我絕不會放過那些該死的傢伙,絕不會放過那些陽奉陰違的狗官,絕不會放過那些口蜜腹劍的賤人……”

  聽到大皇子罵罵咧咧嚷嚷個沒完,朱二隻覺得異常煩躁,當下就沒好氣地打斷道:“要是大皇子你只會罵人,那我就不奉陪了,你等著人家來殺你好了!”

  他說著使勁抖了抖袍角發出聲音,做出似乎要走人的架勢。果然,他就這麼一作勢,大皇子立刻叫了一聲:“你……到底想怎麼樣?”

  朱二這才終於精神一振。他組織了一下語句,最後就換成了循循善誘的語氣。

  “這事兒已經捅破了天,那些挾持你的傢伙怕被朝廷派兵剿滅,株連家眷;許縣令那些個地方官和士紳擔心朝廷怪罪他們,更擔心朝廷追究你們之間那些勾當。而大皇子你,想來就算逃過這一劫,也怕皇上追究,不是嗎?”

  發現大皇子沒答話,分明是默認,朱二就誠懇地說:“事到如今,大皇子你總歸要對一方面低頭。對皇上低頭那當然是最理想的,到底是君父,可皇上遠在京城,一時半會過不來。對許縣令那些人低頭,我琢磨著也沒什麼用。這些當官的貪起來,皇帝都管不住。”

  大皇子頓時氣得直哆嗦:“你的意思是,讓我對那些賤民服軟?”

  聽到這賤民兩個字,老鹹魚輕蔑地呵呵一笑,小花生則露出了憤懣的表情。

  而朱二皺了皺眉,心裡莫名地覺著很不舒服。他清了清嗓子,這才沉聲說道:“大皇子忘了你眼下的處境嗎?再說,什麼叫對賤民服軟?那叫被貪官奸商矇蔽,所以對受害的無辜百姓有愧!”

  說到這話時,朱二隻覺得自己實在是太聰明了,當下有理有據地繼續忽悠:“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皇上一向很讚賞這樣的人,沒錯吧?此刻你服一下軟,對那些受害的紡工和家屬還有貧民誠懇致歉,就憑天下子民對皇家的敬畏,你至少可以從這個鬼地方出去!”

  “只要你和這些人達成和解,然後再站到前頭去,立刻就可以義正詞嚴地斥退那些貪官劣紳奸商,把責任一股腦兒都推到他們頭上,自己就可以洗脫至少一大半的污名。然後,你再站出來沒收人家的財產,賠償受害百姓。你又可以保住性命,又可以保住名聲,何樂不為?”

  大皇子終於被朱二說得漸漸動容。想想父皇的脾氣,他忍不住覺得外頭這神秘人的話很有道理。好死不如賴活著,更何況他要是能表現得好一點,那麼不但能抹平這件事,說不定還能重新樹立自己在民間的形象。

  不就是甩鍋嘛?這種事從古至今多少王公貴族曾經做過?就連太祖皇帝當年都說過,死道友不死貧道……

  想到這裡,他毅然決然地說:“好,那就這麼辦!可我被鎖在這裡,那些賤……那些人除了送飯,餘下的時間都不會過來,這還來得及嗎?”

  “這個嘛,我去想辦法,大皇子你記住你自己要做的事就行了!”

  大功告成的朱二眉飛色舞,衝著那邊廂的老鹹魚和小花生做了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手勢。而全程聽取了兩人談話,不懂得這些官場傾軋的小花生一片茫然,可活了大半輩子的老鹹魚卻不由得對這位看似有點小蠢的齊二少刮目相看。

  他低聲對小花生耳語了幾句,把人打發去報信之後,就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來,到了那小屋門前,見朱宜一個利落的翻滾,直接拉著一旁的朱二溜到了一旁無人的角落,彷彿生怕被裡頭的大皇子看見,心裡有數的他瞅了一眼那把大掛鎖,以及緊閉的房門,突然呵呵一笑。

  “到底是養尊處優的皇子,就這麼兩扇破門就把你給難住了。你退遠點,眼下小花生去通知人取鑰匙,還不知道要多久趕回來,我弄開門先放你出來。”

  大皇子如今就猶如落水的人,哪怕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要死命抓住。因此他也顧不得計較來者那不敬的表情,雙手撐地的同時,死命蹬腳往後退出去老遠。然而,還不等他考慮好這距離是否安全,就只聽砰的一聲,那兩扇困得他簡直要發瘋的大門,竟是應聲而開。

  更準確的說,是一扇大門軟軟的垂落在邊上,另外一扇則是直接因為老鹹魚那踹門的一腳而飛了出去,擦著大皇子的身子墜落在地,發出了又一聲巨響,揚起了大片灰塵。

  頭皮發麻的大皇子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的選擇,然而拉弓沒有回頭路,他只能硬著頭皮掙紮起身,可跌跌撞撞還沒站穩,他就只覺得有人拽住胳膊把他扶了起來。

  見那是個短衣短衫,滿臉堆笑的老漢,他本待擠出一個笑容,可看到對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禁又打了個哆嗦。

  老鹹魚盯著大皇子那鼻青臉腫的樣子,莫名得有一種捧腹大笑的衝動,卻還不得不使勁忍住:“大皇子你受委屈了。來,咱們出去。”

  本來還想虛偽地客套兩句,但大皇子察覺到抓住他胳膊的那雙手就猶如鐵鉗一般有力,滿心的話頓時都給嚇了回去。他突然很懷疑,要是自己剛剛並沒有聽門外那個疑似熟人的話,那麼,他是不是會被人挾持作為盾牌,屆時長蘆縣令許澄要是不退兵,就殺了他祭旗?

  這種說不出的擔心縈繞在心頭,尤其是出去之後並沒有見到那個所謂的熟人時,大皇子就更加心裡七上八下,再也沒有那種破釜沉舟的心態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那個一溜煙跑回來的少年——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剛剛在外頭的人,也是一直追隨在那個打過自己的壯漢旁邊的人。而少年跑到他面前,瞅了他幾眼後,卻是遞給了一旁那老漢一個小小的盒子,隨即小聲說了一句話。

  “叔爺,雲河叔說,弄點脂粉給大皇子遮一遮臉上的傷,否則彼此都不好看!”

  老鹹魚鬆開抓住大皇子的手,打開那個粗劣的盒子,見裡頭是一些尋常婦人用的香粉,他不禁莞爾。而大皇子見狀又驚又怒,可趁著人鬆手而逃跑的念頭,他卻一絲一毫都不敢有。餓得頭昏眼花的他別說跑了,就連走路的力氣都不足,再說滿行宮都是賊人,他跑哪去?

  於是,眼見老漢把盒子遞了過來,大皇子不得不屈辱地伸手接過。想想自己一會兒要做的事,他也就豁了出去,顫抖著手將那味道刺鼻的粉撲往臉上抹了幾下。

  不像民間男兒從來不會用女人的脂粉,宮中講究護膚養身,從面脂到口脂都有很多講究,不少東西都是專門供給男人用的。

  眼下雖說沒有鏡子,那盒粉也是劣質的,但純憑感覺,用慣了名貴珠粉的大皇子還是拍得異常均勻,

  至少在老鹹魚和小花生眼裡,大皇子那張還留著傷痕和淤青的臉,在那些粉的遮掩下,除了蒼白,再看不出太大的異樣了,隔著一大段距離更是根本看不清楚。

  小花生著實看不慣一個男人細細敷粉,再加上擔心外頭戰況,心急的他就一把搶過了大皇子手中的粉盒,隨即嚷嚷道:“快走快走!再不走那邊就來不及了。”

  大皇子身不由己地在兩個人左右挾持下,足不點地飛奔而去。而當他離去之後,朱二這才現身出來,拍了拍身上其實並不存在的灰塵,隨即輕輕抹了一下有些出汗的額頭。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身旁的朱宜輕聲說出了一句話。

  “二少爺剛剛對大皇子說的話,是當真的嗎?”

  “當真?”朱二側過頭瞥了朱宜一眼,隨即嘿然笑了起來,“怎麼可能,當然是騙他的!”

  見朱宜先是錯愕,隨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朱二就得意洋洋地說,“解鈴還需繫鈴人,大皇子和那些貪官奸商闖出的禍,讓他們彼此去狗咬狗就好。當然,攻佔行宮的人還是要懲處!不過我最想弄清楚的,是這些人怎麼攻佔行宮的,大皇子身邊人都是吃乾飯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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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狗咬狗

  當大皇子被老鹹魚和小花生架到行宮正門所在的前院時,看到的便是一片混戰的場面。

  圍牆上,許縣令聯同各家大戶重金激勵奪回行宮的的紅巾漢子們試圖借助梯子翻牆而入,行宮內的紡工們胳膊上綁著白布,在沿著圍牆搭建的簡易木製平台上死命還擊,可即便如此,仍然有漏網之魚——可寥寥幾個哪怕落地卻依舊會遭到數倍於自己的人圍追堵截。

  往往是幾個胳膊上綁著白布,手持棍棒又或者長矛的人,圍著一個手拿刀劍,頭裹紅巾的壯漢,廝殺得頗為慘烈。地上已經躺倒了七八個人,有些一動不動,有些則是正在痛苦地呻吟,地面上灑落著處處血跡。

  看到這一幕,想起那些紡工出其不意攻佔行宮挾持他時的情景,大皇子頓時有些恍惚。

  天高父皇遠,手頭又有了錢,下頭人使勁巴結他,他又對那些泥腿子根本不以為意,沉迷於美色無法自拔,甚至還因為送來的美人不夠勁,刻意到街頭偶遇,結果被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迷昏了頭。他尚未成功一親芳澤,冼雲河就帶人出其不意出現。

  而他這個堂堂皇子,竟是一個不察被那女人用刀挾持!

  那些親信侍衛倒是想救他,可他見了血就嚇得魂不附體,拚命喝令那幾個侍衛放下武器,結果,那些侍衛不得不束手就擒。而在冼雲河的威脅下,他又不得不帶人進行宮,寫下手令,把送他出京的那一百銳騎營兵馬調來,在接見他們的時候,眼睜睜看著人喝了加料的酒。

  可等到這些有威脅的人全都被一一拿下,原本還對他稍有幾分客氣的冼雲河立時翻臉,竟痛打了他一頓!直到那時候,他方才醒悟到這不是一般的陰謀,人家的目的就是他!

  而眼下,大皇子同樣無法確定,那個他覺得聲音有幾分熟悉的傢伙,究竟是不是冼雲河故技重施利用他。然而,生死在前,榮辱在後,再加上他確實也信不過那幫子無能的官員,貪婪的大戶——要是他們能夠警醒一些,察覺到底下的動向,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會這麼慘!

  先把這一關過去,等逃出生天之後,他堂堂一個皇子,還會對付不了一堆泥腿子嗎?

  因此,當身旁那個老漢突然大吼了一聲,驚得不少人全都住手時,大皇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大聲叫道:“我是皇長子鄭鈞,全都給我住手!”

  眼見原本扶著自己胳膊的老鹹魚和小花生都已經鬆開手,他那猶如芒刺在背的感覺終於好了些,隨即就立時叫嚷了起來。

  “我是被那些貪官劣紳奸商騙了,他們彼此勾結,堵塞言路,使得我聽不到民間呼聲,不知道眾多無辜百姓因為他們的停工停業而走投無路。如今只不過是有人迫不得已用了激烈的辦法來見我而已,說什麼我被人挾持,行宮被人攻佔,純屬胡言!”

  大皇子雖說聲音有些嘶啞,但此時他用盡了全身力氣嘶吼,因此圍牆內外的人大多都聽得清清楚楚。那些攻進來的紅巾壯漢除了各家的家丁之外,也有被招募來的坊間惡霸地痞,此時聽到大皇子這麼說,不少人就忍不住面面相覷了起來。

  這麼說,大皇子不是被人挾持?

  別說為了金錢而搏命的紅巾壯漢們無所適從,就連佔領了滄州行宮,隨即以家園被毀,生活無著作為口號,在臂上綁白布作為記認,決定抗爭到底的紡工們,也同樣一片茫然。

  他們原來不是攻佔行宮,挾持了大皇子?只是來找這位龍子鳳孫評理的?是這樣的嗎?

  冼雲河雖說之前大略聽小花生提了兩句,但心裡到底沒有抱太大希望——他可是把大皇子給坑死了,先是用男生女相的小兄弟去色誘,而後又挾持了人逼迫侍衛繳械,騙人手令調了親兵過來,在酒裡加料,藥倒後繳械關起來,最重要的是他還忍不住揍了大皇子一頓!

  這要說大皇子還能不計前嫌,那簡直人就是聖人了!

  可眼下,他卻分明聽到大皇子言之鑿鑿地說,和他們這些“反賊”只是誤會,卻指斥外頭那些是貪官劣紳奸商!

  他舅舅到底是結交了什麼樣的妙人?竟然一出馬就說服一貫把他們當成賤民的大皇子?

  大皇子眼見自己說的話還有那麼一點效用,就試圖稍微踰越一點,進一步控制一下局勢,當即大聲說道:“長蘆縣令許澄打著營救我的幌子,其實是圖謀不軌!你們若是能將他和那幾個奸商劣紳扭送到我面前,我一定稟明父皇,重重有賞!”

  他頓了一頓,加重語氣大喝道:“許澄他們給你們多少賞錢,本皇子統統加倍!”

  聽到這裡,剛剛還心存疑慮的不少紅巾漢子都為之怦然心動。給本地縣太爺和那些老爺員外們做事,哪裡比得上給大皇子效力?更不要說,賞錢直接加倍!就連那些家丁,面對如此優厚的條件,也不禁蠢蠢欲動。

  可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個同樣扯開喉嚨的聲音:“別上了裡頭那些反賊的惡當!那不是大皇子,那只是他們找來冒充大皇子的反賊……”

  這話還沒說完,本來對之前某人遊說自己那番話還只是將信將疑的大皇子頓時勃然大怒。辨認出這個聲音,他厲聲罵道:“許澄,你這個居心叵測的小人,你竟敢說本皇子是假的?你才是這滄州大亂的罪魁禍首!”

  外頭聞聽消息匆匆趕來的長蘆縣令許澄,此時一張臉就如同鍋底盔一般,難看得要命。大皇子的剛愎自用,只要打幾次交道就能覺察到,然而,那幾家大戶和他一說,他又收了厚禮,就心安理得地任由人胡鬧。可誰知道大皇子竟然會這麼蠢!

  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猜到了大皇子為什麼會把屎盆子全都扣在了自己和其他人頭上。哪怕人是皇子,但生死榮辱面前,那都要去他娘的。他哪會就此退縮,立時針鋒相對地大喝。

  “簡直荒謬!大皇子為人謙沖,豈會如你這等冒牌貨這般,口口聲聲本皇子,猶如暴發戶似的讓人笑話!”

  不遠處,悄悄跟過來的朱二偷聽到這裡,已經是摀住肚子蹲在了地上,還不住捶打牆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暴發戶,哈哈哈哈,一向自詡高貴的大皇子竟然被人罵成暴發戶!該……活該!成天作威作福,活該被人罵!這狗咬狗還真好玩!”

  朱宜同樣是面色古怪。他還以為二少爺這挑撥不能奏效,不想這還真是狗咬狗了……然而,不比朱二的幸災樂禍,他考慮得到底要更長遠一些,當即低聲說道:“二公子,如果那位許縣令真的咬死了大皇子是冒牌貨,只怕兩邊還是要惡戰一場。”

  “不會吧?長蘆縣令許澄就算敢這麼下令,別人也不敢真動手吧?”朱二仍舊有些不太相信,可看到朱宜那凝重的表情,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果然,大皇子似乎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而下一刻,他就只聽外間傳來了許澄的聲音。

  “別被這些反賊給騙了!那是拖延時間的招數,本縣的賞錢早已發放,如今再下新賞格,殺反賊一人,立賞錢十貫,多殺多得,絕不食言!大皇子落在這些反賊手中,說不定早就不幸罹難了!”

  外頭的長蘆縣令許澄已經決定豁出去了,直接丟出去了一個最大的砝碼。在大皇子甩鍋的情況下,他再也顧不得什麼事後,因為要是他現在不捨得花錢,那麼轉眼間就會被人踩在腳底下碾死。果然,他這話音剛落,就只見那些原本猶豫不決的人,不少都變了臉色。

  裡頭那個還不知道是不是大皇子,而外頭許縣尊那卻是貨真價實的,那賞錢也是貨真價實的!和那些之前被一沖就散的烏合之眾相比,他們事先真的拿到了錢,而且許縣尊後頭有那些大戶做後盾,幾個大錢箱已經都擺出來了!

  “許澄,你意圖謀害皇子,你簡直膽大包天,喪心病狂!”前院之中的大皇子已經是急眼了。他這個金尊玉貴的龍子當然可以甩鍋,可許澄小小一個縣令,怎麼就敢對他不利?

  “胡言亂語,荒謬至極!你說你是大皇子,誰信?有膽子你就打開這行宮大門,讓人看看你的真面目!躲在這高牆後頭胡亂呼喝,冒充大皇子,你當別人都是傻子嗎!”一邊義正詞嚴地呵斥,許澄一邊暗自呵呵。

  就憑大皇子那膿包樣子,敢現身才怪!

  果然,大皇子一張臉刷的一下白了,甚至為之股慄。要是之前膽氣還壯,又沒有許澄膽敢說他是冒牌貨,也許身邊老鹹魚和小花生催促一下,他會硬著頭皮冒險露面,但他此刻卻根本不敢!他生怕自己一冒頭,立刻就是一箭射來!

  想當初張壽和朱瑩在融水村時,那刺客不就是如此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不能冒險!

  想到這裡,他正要說話,卻不料冼雲河突然回頭瞥了他一眼,眼神頗為不屑,隨即就沒好氣地叫道:“外頭的狗官竟然連大皇子都敢謀害,更不要說勾結奸商劣紳,荼毒百姓了!我等義民奉大皇子之命,誓殺狗官!”

  他這一聲吼,可比大皇子那叫聲管用多了,一時四面八方全都是應和聲:“誓殺狗官!”

  冼雲河對於這樣的群起應和非常滿意,當即又一字一句地大喝道:“誓殺奸商劣紳!”

  “誓殺奸商劣紳!”

  他再次回頭望了一眼,大皇子原本以為對方是在看自己,等發現那眼神不對,他方才趕緊回頭,這才發現自己身後的兩道門裡,更多臂扎白布的漢子魚貫而出。雖說這些人全都是穿著銳騎營的行頭,佩著銳騎營的兵器……可打死他也不信那是銳騎營的人!

  冼雲河拔出了自己從大皇子侍衛那兒繳獲的刀,伸出手指輕輕一彈,聽著那清越的聲音,當即就哂然笑道:“我原本還不想鬧得天翻地覆,可狗官既然如此凌迫,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少不得殺一個血流成河!弟兄們,隨我衝!”

  鏗鏘有力的拔刀聲頃刻之間不絕於耳,原本突入院中的寥寥幾個紅巾漢子見這些人那整齊的服色,幾乎想都不想就大聲嚷嚷道:“我們投降,我們投降!”

  他們的聲音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原本爬上牆頭預備攻下來的其他人,一時間一片騷亂。當行宮大門一下子打開,猛然間一大批身穿銳騎營兵馬服色,手持兵器的大漢一湧而出時,遽然色變的許澄終於弄清楚了最後一個問題。

  他一直很納悶大皇子的那些侍衛和隨行兵馬為何聽憑別人攻佔行宮,一直都沒動靜……如今看來,那幫反賊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早就撂倒了他們,剝了他們的衣衫,拿了他們的兵器!當一群手無寸鐵,只有蠻力的反賊陡然之間這般武裝起來……這還怎麼打?

  面色煞白的許澄哆哆嗦嗦嚷嚷不出聲音,而剛剛才因為賞格而紅了眼睛的家丁差役們,卻沒有許澄的判斷能力,第一反應便是裡頭那真是大皇子,如今官兵們真的殺出來了!幾乎是一瞬間,本來還好像氣勢滿滿的他們頓時一哄而散,直接把許澄和幾個心腹留在了陣前。

  兩兩對視,率先衝出來的冼雲河瞧見許縣令正顫抖得如同篩糠似的,想起自己之前費盡苦心方才見了人一面,可一聽到自己代表紡工告狀時就滿臉不耐煩趕人,他頓時笑了起來。

  那笑容獰惡而殘忍,就彷彿他已經下定決心把所有惡意全都釋放出來。

  “許縣尊,滄州城內這麼多人受苦的時候,你卻視而不見,現在你終於知道怕了嗎?來不及了!”隨著這一聲怒吼,他揮刀前衝,高高揚起的刀朝著那張驚駭欲絕的臉重重劈落。就在他露出志得意滿笑容的一剎那,陡然聽到了一聲尖銳的破空利響。

  頃刻之間,他只覺得手腕劇痛,五指一鬆,手中鋼刀叮噹一聲掉落在地。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就只見十幾騎人風馳電掣而來,為首的一人面上一道刀疤,那長弓猶然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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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羞辱

  “明威將軍朱廷芳,奉旨全權查辦滄州事!”

  一日之間,滄州街頭到處都重複著這句話。而滄州行宮門口的那場亂子,更是因為當時在場的人不少,一時傳遍了全城。什麼許縣尊拿出優厚賞格命人攻打行宮,什麼行宮之中大皇子出來阻止卻被人當成冒牌貨……反正各種各樣的論調都有,但最主流的卻只有一個。

  那位明威將軍端的是了得!卻說他一箭將領頭佔據行宮的反賊頭子撂倒——雖說據大皇子的話,冼雲河是否反賊還值得商榷——再一箭將大喜過望上前說話的許縣尊官帽給射掉了,嚇得人尿了褲子;最後一箭,直接紮在了匆匆出來的大皇子面前,把人嚇得癱坐在地。

  朱廷芳乍一到來,就用三箭,讓整個滄州從上至下都領教到了他的凌厲手段和堅定決心。

  然而,少有人知道,那位看上去威風八面的明威將軍,其實就只帶了那十二個人。即便加上朱二那些在外頭沒能跟進行宮去的護衛,總共也就二十餘人,全都是來自趙國公府朱家。至於他要的銳騎營兵馬,被一人雙馬日夜兼程趕路的他這一行人遠遠甩在了後面。

  此時此刻,朱廷芳沒去理睬那些投帖求見的官員和士紳商賈,也沒有理會外人的評價,甚至連滿臉討好的朱二都撂在了身後,在問出某些內情之後,他就帶人進入了行宮一處用於戰時隱蔽的地下石室。

  鎖具打開的剎那,他只見一條人影猛然竄出,不待左右家將搶上前來攔截,他直接飛起一腳把人踹了回去。下一刻,他就聽到了連聲痛呼。舉手示意身邊眾人不必慌張,他聲音冷淡地說:“明威將軍朱廷芳,奉旨全權查辦滄州事!”

  這句之前他吩咐人滿城嚷嚷的話一出,石室中登時鴉雀無聲,緊跟著,雖說有人痛苦地呻吟,但終究傳出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可是趙國公長公子麼?”

  “不錯。”朱廷芳這才一馬當先,昂首直入,左右連忙舉著火把上前護持。而隨著他下了台階,火把光芒照亮了前路,大多數人都看到了裡頭那讓人不忍直視的一幕。尤其是落在最後的朱二,他探出腦袋瞄了下頭一眼,隨即就立刻一把拖了旁邊的小花生往回走。

  等重新到了地面,看到那辣眼睛一幕的他就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們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竟敢這樣折辱這些侍衛和銳騎營?這是要不死不休啊,冼雲河的腦袋是被門夾過了嗎?”

  一旁跟著他的老鹹魚,一張臉也變得陰霾重重。聽說冼雲河幾百號人竟然拿下了皇家侍衛和那些銳騎營兵馬,他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而且,就算拿下了,這麼多人需要看管,一個不好甚至會發生動亂,可冼雲河與其他人卻置之不理,彷彿根本不擔心此事。

  直到看見剛剛那一幕,他才知道,人用了一個何等陰損的辦法!

  所有人全都被扒光了衣褲鞋襪,赤條條地丟在這個石室之內,而門口是兩扇掛著沉重大鎖的石門,剛剛他們進來的時候,還動用了幾十人挪動開堵門的十幾個石墩子。

  不但如此,小花生也是剛剛才吞吞吐吐說明,和大皇子一樣,之前幾天根本沒人送飯,只是從石室的通風空隙之中,丟進去十幾二十個饅頭。僧多粥少,不用想都不知道不夠吃!

  小花生此時想到右手受創,被朱廷芳擒拿的冼雲河,頓時氣恨交加地瞪著朱二,直到肩膀被老鹹魚輕輕拍了兩下,他這才忍氣吞聲地說:“就算綁了他們,他們也會彼此幫忙解繩子,再說他們的衣服雲河叔要派用場!光著身子怎麼了,蠶房裡好多女人都是光身子的!”

  朱二頓時一愣,老鹹魚在沉默片刻之後,卻是淡淡地說:“你們這些富貴出身的公子哥,不知道最窮苦的人過的什麼日子。一家人共用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女人和男人一樣下地,最熱的時候一樣光著上身幹活。一家三個男人娶一個媳婦。所謂羞辱,根本沒人在乎。”

  儘管老鹹魚聲音平淡,但朱二卻聽得頭皮發麻。

  他眼中那些爭搶食物的乞丐已經是天底下最窮的人,可沒想到還有更加讓人髮指的……足足好一會兒,他就聽到老鹹魚又開了口。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管子這番話,你們這些讀過書的多半是看過便罷,何嘗知道民間的真正景象?被扒光了衣服便是羞辱,便恨不得去死?呵呵,要是這樣的話,不知道多少貧民都經歷過這一遭,要死的人大概能填滿幾條河!”

  正好出來的朱廷芳聽見這一席話,再看一眼自己“離家出走”的二弟,他不禁輕輕捏了捏雙手,當指節發出咔咔的響聲。見聽到動靜的朱二回頭看來,隨即立刻噤若寒蟬地躲到老鹹魚和小花生身後,他方才呵呵一笑,那笑聲中卻聽不出任何愉悅。

  “護主不利,失陷皇子,衣衫武器為人所得……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莫大的罪名。無論這些侍衛和銳騎營的官兵是何等出身,曾經有過何等功績,全都免不了被治罪。因為撇開什麼陰謀詭計,妥協權衡不提,他們都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

  朱廷芳掃視了面前身份迥異的眾人一眼,一字一句地說:“想當年韓皇后被挾持,要挾太祖退兵,然則太祖只做了一件事,明裡答應,暗中選派精銳八百,親自突襲,一舉將韓皇后救了回來。事後太祖只說了一句話,但凡再有此等事,以此為例!”

  “若因顧忌人質,便屈從匪賊,只會永無寧日!”

  朱廷芳的聲音不大不小,身後石室之中,或萬念俱灰,或咬牙切齒,或怒火滔天,或無精打采的那些侍衛和官兵,不少都聽到了。剛剛才挨了朱廷芳重重一腳的銳騎營左營指揮僉事段永輝,忍不住重重一拳擊打在了旁邊的牆壁上。

  他怎麼會想到大皇子一個龍子鳳孫,竟然會被人挾持;他怎麼會想到大皇子竟然會這麼愚蠢,居然會騙了他們過去,讓反賊有下藥的機會;他怎麼會想到那些反賊會那般無恥,直接扒光了他們的衣服和兵器!他又不是知道大皇子被挾持就放下兵器的那些侍衛!

  而說完這些,朱廷芳就對身邊一個護衛吩咐道:“去把那些衣衫行頭都收回來,發還給他們。至於尺寸不對的話,讓他們自己去調劑好了!要將功折罪,那就全都打起精神來,用實際行動洗刷掉身上的恥辱!想一想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起因到底是什麼。”

  他說著就頓了一頓,隨即不慌不忙地說:“銳騎營左營兩百人很快就會抵達滄州,領隊的是左營指揮使,杜衡。”

  石室之中,掙紮著想要爬起身的段永輝頭皮發麻,不只是他,眾多人都是如此。就連那些並非出自銳騎營的侍衛們,因為剛剛那尷尬境遇而無地自容的同時,也不禁都暗自驚悚。

  銳騎營和臨海大營互換指揮使,這是去年年底之前皇帝乾綱獨斷,力排眾議定下的,當然,因為得到了內閣排名靠後的兩位閣老吳閣老和張鈺的支持,首輔江閣老又被次輔孔大學士牽制,最終整件事波瀾不驚地通過了。

  然而,當臨海大營主將杜衡進入銳騎營左營擔任指揮使時,銳騎營上下都不服他。被捲入之前臨海大營叛亂事件卻還安然無恙,哪有這麼便宜的事!然而,杜衡手段高妙,分化拉攏,又不知道走通誰的門路調進來兩個舊部,各種手段齊下,最終刺頭都被整怕了。

  好容易跟著大皇子出京,避開了這位指揮使,沒想到又碰上了!而且這次他們還是待罪之身,無論遭到怎樣的冷眼,怎樣的處罰也沒處評理!事到如今,他們還不跟緊朱廷芳這位趙國公長子的步調,那就完蛋了!

  三言兩語擾動了人心之後,朱廷芳這才勾勾手示意朱二過來。等到他帶著朱二來到一處院落,踏進正中央那三間寬敞的書房,他四下掃了一眼那整整齊齊的藏書,最終反身看著朱二。卻只見人進門之後竟是僅僅挪動了兩步,彷彿隨時準備奪路而逃。

  “我要是一聲令下,外間人人都會攔著你,你覺得你跑得了嗎?”

  朱二被朱廷芳一句話說得啞然,不得不再往前走了幾步,卻是打死不肯靠近朱廷芳周身五步之內。他可知道兄長的小巧擒拿功夫是何等厲害,即便可能性不大,他也希望能逃脫一頓打。正在他這麼想時,他卻聽到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話。

  “這次你恰逢其會,做的事情倒是可圈可點。尤其是煽動大皇子和長蘆縣令許澄在內的那幫人彼此視對方為寇仇,這一招算是點睛之筆。”

  見朱二傻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朱廷芳這才若無其事地說:“只不過,你沒算到許澄不願意束手待斃,竟是打算破罐子破摔拚一拚;也沒算到那個反賊頭子竟敢扒了銳騎營的衣衫和武器裝備自己人,膽敢殺出行宮,差點就殺了許澄。從這點來說,你還差得遠。”

  雖說被大哥說還差得遠,但朱二仍然喜不自勝。

  從前要不就是被忽視,要不就是被無視,好歹做了一件大哥點頭稱讚的事情,他就已經很知足了。然而,下一刻,他也不知怎的,不經大腦地迸出了一句話。

  “大哥,那冼雲河不算是反賊頭子,大皇子已經說了,他們只是被逼無奈到行宮向他陳情,被當作反賊,那是許澄那些人胡言亂語的……”

  “外間某些百姓也許會信,可許澄不信,那些士紳商賈不信,大皇子自己你覺得會不會反口?怎麼,難不成你想為一群反賊張目?”

  “我沒有!”朱二下意識地反駁,但隨即就把心一橫說道,“我就覺得,他們也是被逼無奈的,難道就不能招安……”

  “招安?他們是讓人聞風喪膽的海盜,還是肆虐一方的山賊,又或者是蠻夷豪強?你以為招安兩個字是隨隨便便誰都能給的?收起你那無謂的同情心。大皇子尚且自身難保,更何況其他人?至少也得只問首惡,餘者赦免。”

  “可大哥你要殺了那個冼雲河,那幾百號人一定會破釜沉舟的!”朱二頓時急了,“之前是老鹹魚死命壓住了那些人,否則大哥你眼下就帶著咱們家的這些人,萬一他們跳反……”

  朱廷芳頓時笑了。一貫吊兒郎當的二弟也能夠稍微認真地思考一下正事,這著實很難得——哪怕人其實想得很膚淺,那也無所謂,肯動腦子總比不動腦子好。

  “放心,我還沒這麼蠢。再說,是只問首惡,而不是只誅首惡。”見朱二長舒一口氣,朱廷芳便進一步詢問了朱二知道的那些情況。當得知冼雲河竟然打過大皇子,他不由得微微一怔,隨即嘆了一口氣:“看此人竟敢對許澄揮刀,我就覺得他大膽,沒想到還是低估了他。”

  “大哥,我也是今天才見冼雲河這傢伙,並不是為了他說情,就是……”朱二糾結了一下,想想還是涎著臉說,“就是他舅舅老鹹魚之前因為他的關係被追捕,我也正好一起。這頭子身上有點秘密,正好和妹夫托我查的事情有關,所以我才希望從輕發落冼雲河。”

  “多半難免,你不要太奢望。”朱廷芳哂然一笑,隨即就泰然自若地說,“至於你說張壽託付你辦的事……呵呵,他推薦了我來收拾這個爛攤子,我卻也建議皇上讓他來親自看看他弄出來的這個殘局。他就在後頭,和銳騎營的杜衡在一起。另外……”

  見朱二滿臉呆愣,他就笑眯眯地說:“瑩瑩有祖母和母親縱容,就算爹再暴跳如雷,她也多半偷偷跟來了。你與其求我,不如回頭在他們倆那兒使使勁。”

  “他們倆都要來?”朱二再次確證了一下,見大哥微微頷首,他就忍不住拍了拍額頭,隨即竟是喜形於色,“瑩瑩在宮裡兜得轉,妹夫更是主意左一個右一個,他們來了就好!大哥,先不說他們,你可一定要給我做主,我之前被許澄和那些奸商的人逼得跳海求生!”

  朱二正在語無倫次的時候,張壽也正深切經受著騎馬趕路大腿被磨得生疼的苦難。他推了朱廷芳下水,卻沒想到未來大舅哥見皇帝之後,直接又把他也拉了下水。皇帝以半山堂分堂另外派老師,而九章堂有陸三郎代課為由,推了他出來,他自然不得不走這一趟。

  當這會兒駐馬休息的時候,他正拿著水壺喝水,眼角餘光就發覺杜衡朝自己走了過來。他和人不熟,正狐疑時,卻只見杜衡嘿然一笑,手中突然一道寒光朝他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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