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35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4
第三百五十章 深藏不露

  長蘆縣衙中,明威將軍朱廷芳這一日審理案子的結果,經過幾百張嘴傳遍了全城。

  六家人當中,因為種種劣跡而被擬定斬立決的,並不只有齊家那三個,還有另外兩個,無一例外是逼死人命的官司,至於其他人,從杖責到發配遼東充軍,總共十七人。

  從當家的老爺,紈袴的少爺,再到底下的帳房、管事、充軍。反正只要能在這幾天內拿到確鑿物證人證的,朱廷芳在一天之內快刀斬亂麻全都判了。

  從表面上看,和大皇子沆瀣一氣以致於激變良民,這個罪名無論在人們口耳相傳的言語中,還是在那張貼在縣衙八字牆的佈告上,都沒有佔據太過明顯的地位。

  然而,除卻大部分拍手稱快的百姓,真正能耐得下性子琢磨的聰明人都知道,此次朱廷芳之所以對一眾人犯從重論處,不惜把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樁樁舊賬翻出來,就是因為這些大戶愚蠢地與一心撈錢的大皇子勾結,惹出了那樁驚天大案!

  都已經使得一群泥腿子佔了行宮,這還了得?哪怕大皇子一度改變說辭,聲稱冼雲河等人是“義民”,長蘆縣令許澄才是貪官,而蔣家等各家才是奸人,可他在發現脫困時,就已經反口,再說,這話也要人信才行!

  當然,雖說朱廷芳擬定斬立決的總共有五個人,但這並不是說,他立刻就能把這五人推上法場殺一儆百,震懾民心,還是要上報朝廷,等候大理寺刑部覆核,大理寺覆奏,皇帝勾決。也就是說,這五人還能多活幾天。而發配遼東充軍的,也同樣尚未執行。

  反倒是被判了杖刑的,沒有一個逃過那圓滾滾的刑杖。除卻蔣老爺因為有個孝子蔣大少求情,非常“幸運”地折半挨了四十杖,剩下的四十被三個兒子分攤了,其餘人實打實都是該打多少打多少,別說他們沒有孝子願意代替挨打,就算有,人也都被軟禁在家裡。

  若是平日堂審,有興趣在外頭看熱鬧的不過是些市井閒漢,但今日卻有不少人顧不得打零工,顧不得種地,甚至連午飯都顧不得吃,一直都在外頭圍觀到日落所有案子一一審結。耳聽得一個個往日裡不可一世的傢伙被拖到月台上,一頓刑杖下來哭爹喊娘,眾多人甚至連累都忘了,唯一的感受就是——痛快!

  這其中,最痛快的人,卻要屬小花生。張壽最初在公堂的屏風後頭,而他則躲在張壽後頭,等張壽出去處理蔣大少和齊大少爺那檔子事,回來之後就被朱廷芳設了一張椅子在公堂上旁聽,這屏風之後就成了他的專屬包廂。聽到興起時,眉飛色舞的他甚至不得不捂嘴。

  他生怕自己因為太過興奮而笑出聲來。

  也正因為如此,在傍晚案子終於審完之後,小花生很想找個人好好分享。他雖說覺得張壽是個好人,可人家到底是朝廷命官;朱大小姐也是好人,但男女有別,她又太會逗人;至於朱二張琛這樣的公子哥,他又不像叔爺,一貫敬而遠之。

  所以,他想到的就是去找老鹹魚分享心中這說不出的痛快。然而,他從縣衙前院找到後院,就差沒到水缸裡到屋頂上去看一看了,卻愣是沒有找到老鹹魚的影子。直到這時候,他方才想起,從一大清早開始就沒看到叔爺了

  一向愛看熱鬧的叔爺,居然能按捺住不看今天這場滄州無數人都來瞧的熱鬧?

  小花生心中納悶,等回到張壽那個小院時,他抬頭看到阿六正坐在圍牆上發呆,就急忙衝了過去叫道:“六哥,你看見我家叔爺了嗎?我四處都沒找見他!”

  阿六垂下眼睛,盯著小花生好一會兒,最後平平淡淡迸出了三個字:“看見了。”

  小花生原本就情緒有些低落,聽到這言簡意賅的三個字,他本能地低下了頭:“哦,原來你看見了……”陡然之間,他意識到不對勁,慌忙再次抬起頭來,“不對,六哥你不是沒看見,而是看見了?叔爺他去哪了?”

  阿六小小地戲弄了一下小花生,這才輕輕一伸腿,直接從牆上跳了下來,突然伸手拍了拍小花生的腦袋。他雖說長得並不高,但還是比小花生高半個頭,此時見小花生有些懵,他這才開口說道:“他和朱二公子一塊出去了。”

  小花生頓時更加奇怪了。在他看來,朱家三兄妹中,朱廷芳最令人發怵,朱瑩最是我行我素,而朱二則是不那麼起眼,不是被大哥就是被妹妹呼來喝去。就連如今新來的那位秦國公長公子,他也見過人把朱二支使得團團轉。

  他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不住問道:“只有朱二公子跟著我叔爺出去?沒有帶護衛嗎?會不會有危險?畢竟,之前這滄州城還有人連朱將軍都敢行刺……”

  阿六面色古怪地瞥了小花生一眼,直言不諱地說:“打他們主意的人才危險。”

  你那位鹹魚叔爺有多厲害,你不知道嗎?

  小花生卻沒看出阿六這眼神中的揶揄,竟是還仔細想了片刻,這才唉聲嘆氣地直接在院門口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托著下巴絮絮叨叨地說著今天自己看審案子的感受。阿六靜靜地用一個奇特的姿勢靠著那弧形的月亮門,直到小花生突然說出擔憂,他那平淡的臉色才一變。

  “朱將軍重重懲處那些貪心的傢伙,我是很高興……可是,雲河叔他們呢?之前去行宮那一回,我藉著去給雲河叔送飯的機會,還偷偷跑去見了其他人。還有八個人也被關著呢……他們會不會死?會不會也被砍頭?”

  這個疑問,阿六實在是答不上來,因此他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沉默。好在他很確定,小花生很快就沒工夫糾結這個問題了。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聽到了一個咋咋呼呼的嚷嚷:“哎,我早上出門也沒聽說今天大哥要審那些案子啊,他怎麼也不等我回來!”

  朱大公子和少爺就是趁著你不在,才趕緊料理那些案子的,省得你只看熱鬧不干活……

  阿六心裡這麼想,眼神也流露了出來。當興沖沖大步過來的朱二對上他那大多數時候全都冷冷的眼神,人立刻就訕訕地閉嘴了。而落後朱二幾步的老鹹魚卻是背著一個偌大的背簍,一面走一面還氣喘吁吁地說:“哎喲,人老了,走不動了,二公子你也不知道敬老……”

  朱二頓時額頭青筋巨跳,轉身就氣得大罵道:“你這條死鹹魚,剛剛是誰把這背簍裡的東西當成寶貝,連讓我碰一下都不行的?現在還倒打一耙,說我不幫你的忙?”

  他越說越氣,手指頭恨不得戳這條又老又皺的鹹魚鼻子上去:“還說什麼要帶我去見識你的秘密花園,他娘的半路上就把我眼睛給矇住了,說既然是秘密花園,就不能讓我記住路,差點害我跌幾個跟鬥!不就是個大菜園子嗎?多稀罕!就你個沒見識的老鹹魚當寶貝!”

  雖說被朱二狂噴了一通,但老鹹魚卻照舊氣定神閒,絲毫沒有尷尬的樣子——就更別提內疚了。尤其是當他看見張壽和朱瑩一前一後從裡頭屋子出來,張壽風雅,朱瑩嬌豔,怎麼看怎麼登對,他竟是忍不住如同坊間登徒子似的吹了一聲口哨。

  直到看見阿六臉色不善地瞪著他,他才趕緊點頭哈腰地說:“哎,看到張博士和大小姐,我都忍不住想起年輕風流時的那會兒了,失態失態,該打該打!”

  他也拉得下臉,直接不輕不重打了一記嘴,隨即就滿臉堆笑地解下了身上的背簍:“剛剛就是和二公子開個玩笑,不是不讓他幫我背,是這背簍實在太重,他這樣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今天跟我走了那麼多路,估計鞋子都快磨破了,哪裡還背得動這個!”

  朱二頓時氣得眉頭倒豎,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拽住那背簍想要顯示一下自己的力氣,可這一搭手,他的臉色就變了。拎了一下,那背簍紋絲不動,使勁拎了第二下,那背簍微微挪動了一下,但還是沒能提起來,直到他使出絕大的力氣,這才終於將其提得離地而起。

  可再使勁,他就覺得自己的腰要斷了!這下子,他再也不敢逞強了,鬆開手就黑著臉瞪向老鹹魚:“你這裡頭是藏著金子還是壓著什麼東西?怎麼會這麼重?”

  老鹹魚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就是些秦磚漢瓦之類壓箱底玩意而已。但跟著我挺長時間了,若是真的去京城,不帶上我實在不放心。就我那菜園子,回頭真要走的時候,還得去拾掇拾掇呢!”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背簍上蒙著的藍布,先是拎出了兩個大包袱,隨即才拿出底下的一塊磚石。張壽對於這些物件沒什麼研究,朱瑩湊上去看了看,等接過這塊之後立刻大為咂舌,直接雙手抱到了張壽麵前。

  “阿壽,怪不得二哥拿不動,這份量真是好重!”

  張壽微微一愕,可入手試過份量,他也同樣吃了一驚,就那麼一塊,足有十斤重!

  然而,再細細看時,他就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麼秦磚漢瓦,而更像是殘破的碑石,上頭還依稀可見一些字跡。然而,當他眯縫眼睛試圖辨認這些字跡時,他就愣住了。

  這個好像是……英文?不對,分明是拼音和奇葩中式英語的集合體!至於問他為什麼知道……任憑是誰,見到shen  cang  blue這種結構的時候,不明白才有鬼!

  然而,這一小塊碑石實在是太過殘破,除卻這一個詞之外,其餘字詞全都是零零碎碎,他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來。因此,他也就是摩挲著字跡端詳了一陣子,隨即就看向了老鹹魚。

  “這不是秦磚漢瓦吧?上頭這些字,我在皇上賜給我的那些太祖手稿裡見過。”

  “咦,真的嗎?我就是瞧著好像是天書,這才會從那些盜賣碑石的人手裡收的!”老鹹魚眼睛瞪得老大,一臉我很驚訝,我很意外的表情。緊跟著,他就貌似憨厚地笑道,“張博士你有學問,要是你覺得有用,那就轉送給你吧?”

  “哦?”雖說知道這老貨就是打蛇隨棍上的性格,但張壽還是沒想到,人竟然會這麼爽快地直接把東西塞過來。

  他雖說沒研究過什麼石碑,但剛剛從這碎片的風化程度,卻也已經隱約看出,這東西已經很有些年頭了,而且那字母刻得非常有特色。至少,換成是他,他絕對寫不出這樣一手漂亮的英文花體字。他那一手英文字母自從出了學校,就完全不像樣了,反正有打印機……

  沉吟片刻,張壽就笑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若是能研究出什麼,我自會告訴你其中進展。”

  “那我可就等著張博士您的佳音了,這是剩下的,我收了好多呢!”

  老鹹魚一邊說,一邊從背簍裡把剩下的碑石碎片也拿了出來。而朱二瞧著他取了一塊又一塊,一塊又一塊……一時不由得為之氣結。怪不得他剛剛提不動,這該死的鹹魚到底是在背簍中藏了多少這沉甸甸的玩意啊?還秘密花園呢……那是秘密石場吧?

  張壽雖說看得也眼皮子直跳,但最終瞧見那大大小小十幾塊碑石,他還是一塊塊撿起來仔仔細細看過——至少扮足了一個太祖手稿研究者的形象。然後,他才讓阿六一塊一塊把碑石碎片重新放進背簍,然後送進屋子裡去。小花生也自告奮勇跟了去幫忙。

  眼看阿六輕鬆不費力地背起那百多斤的東西送進屋子,朱二忍不住側頭去看老鹹魚,心想這麼遠的距離,老頭兒背這麼沉的東西竟然只是額頭出汗,這是何等怪力啊!

  如果真的讓人和阿六打一打,會不會是不分勝負的結果?

  而朱瑩卻注意到,老鹹魚之前拿出來的那兩個包袱,竟是被其自然而然背在了身上,彷彿那些比所謂的太祖碑石更重要。她對人早就提起了十分戒備,此時索性過去,彷彿好奇似的抬手戳了戳那包袱皮。見老鹹魚並沒躲開,她就笑吟吟地說了話。

  “相比那些一時半會看不明白的碑石,老鹹魚你這包袱裡的東西也拿出來給大夥兒看看如何?有沒有其他什麼好吃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4
第三百五十一章 橘生淮北則為枳

  “咳咳,都是種子,我就是給大小姐你看了,你也未必認得!”

  在朱瑩那炯炯目光中注視下,老鹹魚顯得異常爽快,直接就解下一個包袱遞了過去,笑容可掬地說:“您瞧瞧,這就是我閒來無事折騰的東西!哎,從前我常在海上漂,也沒個其他愛好,就常常帶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覺得好吃就種,不知道什麼品種的也種。”

  “日久天長,也就折騰出一個大菜園子,好多東西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說什麼秘密花園,其實也就和二公子說得那樣,圖個好聽而已。但自從我年紀大了,不大出海,也就只剩下這麼一丁點愛好了,所以藏著掖著不想給外人知道,之前真不是耍弄二公子。”

  “而且,從前我不合信錯了人,帶他去了我當初的一個菜園子,結果那小子不是東西,竟然偷了菜去賣,我去追問還遭了反詰,恨得我把那菜園子全數剷平,挪到了另一個地方。這些年來,別說小花生,就是雲河,也沒去過我的那個新菜園,二公子還是第一個外人。”

  朱二聞言悻悻哼了一聲:“照你這麼說,你帶我去,那還是瞧得起我?也不看看我是誰,我能看得上你那滿園子只能吃的玩意?”

  可他突然看見對面的張壽瞪了他一眼,一下子醒悟過來,趕緊改口道:“我是聽了阿六從滄州回去之後的說法,為了訪求那些產量高品質好的種子來的,可我一不圖錢財,二不圖前程,就是想紮紮實實做點事情而已。再說,你這點手藝,到了京城還不是得全拿出來?”

  那可不一定!若是到了京城,發現皇帝老兒乃是成天吃喝玩樂,不理國事的昏君,又或者是被朝臣玩弄於掌心,自己卻困於宮廷的庸主,抑或是狀似鐵腕,但實則喜歡玩弄人心的雄猜之主……他寧可裝得無能一點,拍拍屁股走人!

  老鹹魚一面想,一面卻非常慇勤地把其中一個包袱遞給了朱瑩。見朱瑩還真的解開了包袱,看到裡頭一個個紙包,就把包袱讓朱二拿著,自己一包包打開,饒有興致地檢視裡頭的東西,他瞥了一眼張壽,又把另一個包袱遞了過去,隨即笑得臉上皺紋都舒展了開來。

  “張博士你既是國子博士,又有大學問,就我之前那些食材,你竟然全都知道物盡其用,那眼下這些種子,也請你給掌掌眼?說實話,有些東西其實我也不大認得。”

  張壽在得知冼雲河居然也沒進過老鹹魚的菜園,便已然體會出,那個菜園子確實是老鹹魚最大的秘密——相反,剛剛阿六背進去的那些碑石,在那條老鹹魚看來,恐怕無足輕重——反正不認得。此時,他沒有接過包袱,而是直接就在老鹹魚手中解開,從中取出一個紙包。

  朱二見自己被朱瑩當成拎包的,不禁有些氣苦,嘴裡就埋怨道:“瑩瑩,你連花都沒種過,更不要說這些種子,你怎麼可能認得?我之前在那菜園子裡也瞧過,一多半的東西都是沒見過的,愣是不認得。你別看妹夫他有學問,他肯定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說話間,朱二就看向了張壽,見人正從一個紙包裡拈出裡頭一粒長著白毛的黑色種子,在那若有所思地翻來覆去看,他頓時有些不確定了。

  張壽到底是在鄉間長大的,總不會是真的……種過地吧?

  果然,下一刻朱瑩就沒好氣白了他一眼:“我第一次見阿壽的時候,他正帶著人在水田裡和人說豐收呢!這些種子就算我不認識,他肯定認識!”

  老鹹魚一直豎起耳朵傾聽眾人的每一句話,聽到張壽竟然下過地,他連忙賠笑道:“大小姐這話說得,我倒不信了……看張博士這人品,這樣貌,就算生在小戶人家,那也肯定是被捧在手心裡當寶貝的,怎麼捨得他下地?”

  “我也沒說他親自下地干活啊!”朱瑩微微一揚眉,狡黠地笑道,“我的意思是說,阿壽略懂農事而已。”

  她咬文嚼字似的特意加重了略懂兩個字的語氣,這才不慌不忙地說:“他之所以和人在水田裡話豐收,那是因為,開渠引水入田,改麥地為稻田,就是他說服村裡人的。如今京城南方人多,京城常年麥賤谷貴,再加上放柞蠶收絲織絹,他村裡的各家各戶收入多多了。”

  老鹹魚忍不住再次側頭偷瞥張壽,見人仍然在翻來覆去看那黑色種子,他就試探著問道:“張博士莫非知道這是什麼?”

  “要是我連這都不知道,豈不是要被你笑話死?”張壽呵呵一笑,隨即泰然自若地看著老鹹魚說,“這不是棉花種子嗎?莫非這也是你從海外帶來的?”

  朱瑩倒還好,朱二卻一下子暴跳如雷了起來:“好你個老鹹魚,你竟然耍我?這不過就是棉花種子,你騙我說什麼是從海外帶來的!”

  老鹹魚不慌不忙,鄙視地斜睨朱二:“棉花本來就不是產在我國,最初還是從西邊傳進來的,二公子自稱好農,莫非連這個都不知道?”

  朱二頓時如同打足氣卻突然被戳了個洞的皮球,一下子完全洩了氣。

  見他滿臉心虛,張壽就打岔道:“好了,也不用一直在外頭說話,都進屋吧。至於這棉花種子,就如同老鹹魚說的,其實我國從前並不栽種,而且就算如今栽種的,品種也不算好,若有海外優種,真的種成功了,那可以說是比新式紡機和新式織機更重要的功績。”

  見張壽說完這話,拈著那一粒棉籽,若有所思地自顧自回屋去了,朱二見朱瑩連忙三下五除二包好了手中那種子,塞到他懷裡把包袱重新打過結,隨即就匆匆往前去追張壽了,他想想自己剛剛那肯定被人認定為無知的話,心裡頓時老大不是滋味。

  大哥文武雙全,妹夫又通算學,居然還能“略通”農事,他真是沒法活了!

  老鹹魚收起自己手中那包袱,隨即又一探手輕輕鬆鬆從朱二手中把另一個拎了過來,這才意味深長地對朱二說:“二公子,你要真的好農事,還得和你那老師兼未來妹夫學很多東西,否則連個棉花種子都不認識,那說出去可就成笑話了!”

  “哼!”嘴裡發出了一聲不忿的冷哼,但朱二到底知道人家沒說錯,跟著進院子的時候,他就悻悻說道,“我家是勳貴,武藝沒天分,就會被押著去讀書,就算家裡有農莊,那也輪不到我去,我又不是從小在小鄉村里長大的,怎麼認得這些東西?”

  說到這裡,他覺得這話好像是在諷刺張壽的出身,趕緊又強行把話題岔開:“話說回來,你既然說那棉花種子是從海外弄到的,那我倒想問你,種出來之後和咱們這邊的棉花相比如何?是產量高,還是品質好?”

  走在前頭的老鹹魚嘿然一笑,卻沒有立刻回答。

  直到進了屋子,見阿六已經把那些碑石碎塊整整齊齊擺放在了居中桌子上,小花生正好奇地看個不停,他這才開口說道:“這棉花是我在海外的時候見那些當地人種的,無論產量,還是棉絮長度,又或者是韌性,都比咱們這的好。”

  張壽依舊拈著手中的棉籽在端詳,好一會兒,他才抬頭看著老鹹魚,似笑非笑地說:“但是,你拿回來試種之後,應該發現效果一般,遠沒有你在海外時看到的那麼好,是不是?”

  老鹹魚沒想到張壽竟然判斷得這麼精準,愣了一愣後,他只當沒瞧見朱二的幸災樂禍,訕訕地點點頭。

  “確實。這玩意我帶回來過好幾次,也托別人帶回來過幾次,但種出來的結果都不怎麼好,遠不如那些番茄花生之類的東西。”

  他卻也坦誠,索性曆數自己的一次次失敗:“有一次都是因為船在海上漂的時間太長,最後到滄州的時候已經誤了播種期,種下去的時候,這棉籽根本就沒動靜。”

  “一次是種得太密了,好多棉桃都沒法打開,於是產量稀少,結出來的棉桃又小又輕。我琢磨著,估計是日照不夠的關係。”

  “一次是好不容易種出了棉花,收成還湊合,我請人軋棉之後就發現,那棉絨又細又長又韌,確實是好東西,比咱們現在的強。我尋思著能不能混種,於是把滄州本地長勢最好的棉田,拿了一批種子回來,結果混種的結果是越種越差……唉,真是氣死我了。”

  老鹹魚不惜仔仔細細說明自己的一次次失敗,見張壽聽得專心致志,他就苦笑道:“我這也是氣不過。像那些番茄、紅薯、花生之類的東西,哪怕是最初口味差異,可種個三五年,最終就差不多了,只有這棉花,我都記不得折戟過多少次了。”

  這一次,朱二沒了嘲諷老鹹魚的心情,他捫心自問,要是換成自己,有可能這麼鍥而不捨地只為了種好棉花?就連朱瑩,亦是忍不住說道:“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耐心。”

  張壽則是又好氣又好笑。要知道,後世大陸棉——民間大多稱作為美棉——引入中國的時候,據說時間跨度長達幾十年,最初那簡直是官府拚命推廣,民間卻是哀鴻遍野,非但沒成果,而且常常會少收甚至絕收,甚至辛辛苦苦種出來,所謂的洋棉還不如中棉。

  而在那時候,從官府到商人到民間,不知道多少人投入進去,簡直是遍及全國的大規模試種,動輒十噸種子,老鹹魚真的就靠一個人在推進這麼一樁足可稱得上偉大的事業?

  之前老鹹魚既然說,後來還幾次讓人從海外給他帶過種子,顯見是有常年漂洋過海的人作為幫手,那麼,那麼,某人的那個菜園子,真的只是他自己親自照料,沒有外人在?

  可種地這種事,朱瑩朱二這樣的千金和公子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

  哪怕只是一兩天不管,澆水施肥且不說,光是雜草和蟲子就能把菜園禍害得一團糟!尤其是棉花這種容易遭到病蟲害的東西,雜草叢生很容易引來各種蟲子,沒人伺候根本不行!

  張壽正這麼想著,就只見老鹹魚突然朝他看了過來,他氣定神閒地與人對視,直到人非常不自然地把目光避開了去,他就知道,老頭兒到底還是心虛。

  當下他也不揭破人這點鬼把戲,笑眯眯地說:“你手頭大概有多少棉籽?不會就剛剛我看到的那一包吧?”

  見老鹹魚躊躇著不說話,他就自顧自地說:“據我所知,這種海外過來的植物,刨除咱們這兒從來都沒有的番茄那些不提,像棉花這樣有本土品種的,一旦把海外品種和本土品種隨意混種,哪怕外來品種再優良,種在一塊的結果往往很糟糕。你是從哪聽說混種的?”

  雖然不知道張壽這據我所知是從哪知道的,但老鹹魚還是吞吞吐吐地說:“我聽說,把不同品種混種在一塊,授粉的時候搗騰一下,也許能培育出更好的種子……這好像叫雜交?”

  張壽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這時候,他已經沒有一點懷疑了,能在這時代習慣於用這樣的名詞,卻又不是穿越者——那麼,老鹹魚必定得到了當年太祖皇帝的某些遺澤。無論是資料、人脈還是其他什麼的,總之這絕對是一個不能放過的人!

  當然,現如今這不知道是海島棉還是陸地棉的品種,老鹹魚應該是引進本地試種並不久,如果真的試種了很多年還這結果,那他們那失敗他真是想鞠一把同情之淚。

  就他前世裡偶爾看過的一篇資料,談及美洲棉的退化,聲稱直到二十世紀中期不斷在引入乃至於培育優良品種的中國,退化還是大問題,現如今這年頭,不先保證其始終自交,從而保持種子的純化,避免退化,拿去和那些遠遠不如的亞洲棉品種雜交……這是搞笑嗎?

  要雜交,那也至少得是不同陸地棉品種之間雜交……話說這真的是一群種地老手在瞎忙?

  於是,他不得不語重心長地說:“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這話用在棉花上,其實也是一樣的。正如同不同類者不為配,海外棉花的類別,其實和我國棉花的類別不一樣。你就算要雜交,也得是不同的海外棉花帶回來培育出種之後,再嘗試互相雜交。”

  “否則,那就和馬與驢雜交之後的騾子沒有生育能力,那是一個道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4
第三百五十二章 請君游“花園”

  種地這檔子事,張壽其實在後世完全不能算是行家。但是,小時候每年去老家村裡住幾個月,沒事去田間地頭轉一圈,享受一下田園風光的同時,自然而然就從規模經營的老叔那邊,知道了不少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用得上用不上的知識。

  所以,哪怕真要他下地,他也就能做個樣子,比如上次帶著三皇子和四皇子割麥子……但要說理論,尤其是育種雜交這樣如今很少有人涉獵的方面,他絕對能冒充一把農學達人。因此,接下來他就語重心長地開始了他的農學知識講座。

  “不但不能讓本土棉花和海外棉花人工雜交,甚至還要提防他們天然雜交。什麼叫天然雜交?就是兩塊不同品類棉花的棉田相隔過近,蜜蜂蝴蝶之類可以授粉的昆蟲能夠自然而然地給兩塊不同的棉田授粉,造成天然雜交,造成海外棉花品種的退化。”

  “哦,並不僅僅是天然雜交會造成品種的退化。棉花是一種很難伺候的東西,所以在本朝以前,棉花雖說從西邊傳過來,但一直都難以推廣,就是因為它還會自然退化。種的時間長了,如果不常常進行人工選擇,那麼自然選擇就會佔據上風,最後出棉會越來越少。”

  “你們問什麼叫自然選擇?自然選擇就好比……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反正對於棉花來說,自然選擇就是小株、小桃、小子的棉花更容易生存,要是不去好好侍弄,不斷挑選大株、大桃、大子的種子種下去,那麼兩三代之後,那長勢就會越來越糟糕……”

  什麼天然雜交、自交、退化、提純復壯、人工選擇要大於自然選擇……

  結果,朱二就只見朱瑩毫不猶豫地跟著阿六一塊溜出了屋子,而小花生只遲疑了一下,就趕緊跟在了後頭。他同樣聽得一片茫然,可他總算還記著自己只剩下一個好農的人設了,要是就這樣溜走,回去之後光是因為離家出走卻一事無成,就能被父親打死。

  因此,他只能硬著頭皮仔仔細細聽,聽不懂的就拚命記在心裡。唯一讓他覺著心理平衡的是,老鹹魚同樣也是聽得兩眼呆滯,顯然有聽沒有懂。

  而張壽之所以刻意滔滔不絕,一來是想看看朱二的耐性,二來是想看看老鹹魚到底像不像他說的那樣,是個曾經嘔心瀝血培育農作物的好農民——事實證明,他猜對了,這條又老又皺的鹹魚也許是有相應的良種資源和人力種植,也許種過地,但那菜園並不是親力親為。

  至少在種棉花上頭,老鹹魚絕對沒有他說得那麼鍥而不捨。

  想想也是,這老頭兒在水市街開著一家鹹魚鋪子,還三天兩頭出去和人下棋,一副老來該享福的鹹魚模樣,還天天侍弄菜園子?還努力琢磨種棉花?騙鬼吧!

  因此,在一堂單方面滔滔不絕的棉花育種提純防退化理論知識講座之後,張壽眼看頭昏腦脹的老鹹魚乾笑著告退離去,他瞥見一旁朱二如釋重負在那揉太陽穴,他也懶得打趣這可憐的小子,正想問其對於老鹹魚那個菜園子的觀感,誰知道外頭就傳來了阿六的聲音。

  “你怎麼又回來了?”

  “咳,突然想起還有話沒對張博士說,小哥你替我通報一下?”

  “還通報什麼,直接進來吧!”張壽頓時啞然失笑。

  果然,他一出聲,大門就被人推開了一條縫,老鹹魚伸出腦袋探頭張望了一下,這才涎著臉進了屋子,隨即就滿臉堆笑地說:“我是剛剛才想起來,二公子不是外人,張博士你就更不是外人,改明兒你要有空,去我那菜園子看看,也給指點指點?”

  朱二頓時為之側目,隨即惡狠狠地說:“你帶我家妹夫去你那菜園子,莫非也要給他來兩眼蒙上黑布,再甩掉他的護衛,就和做賊似的?”

  “那哪能呢……”老鹹魚打了個哈哈,眼神有些飄忽。朱二這樣的貴胄子弟,出去當然不可能是一個人,總有護衛暗地裡跟著,他稍稍使了點手段,半道上就把人給甩了。然而,如果是換成張壽去的話,只怕門口他至今都沒看透的阿六會跟著,他還想把人甩掉?

  所以,他樂得大方一點——再說,就為了張壽剛剛表現出來的某種專業性,他也必須要大方一點。因見朱二對他嗤之以鼻,張壽則是不置可否,他又賠笑說道:“之前那地方距離滄州其實不多遠,就是我帶二公子去的時候,繞了點路。”

  “實在是沒辦法,滄州這地方一望無際,完全是平原,連座小山包幾乎也找不到,而且各處田地都是有主的,我要是不想想辦法,別說那些偷雞摸狗的,就是鄉間頑童也能闖進去把好好的菜園子給毀了……唉,這年頭要有點秘密,那可不容易!”

  “也罷,明日我正好有空,就去看看。”張壽說到這裡,瞥了一眼老大不情願的朱二,這才又開口對他說道,“你明天跟著張琛,先把那幾條街的情況摸清楚。”

  嗯嗯,不用再和這老鹹魚打交道就好!朱二頓時如釋重負,心裡卻想,滄州這邊那就是個莫大的糧倉,擅長種地的人肯定比比皆是,就老鹹魚這水準,明顯是半桶水,他就不信不能在訪查的時候找到真正擅長農藝的莊稼漢。

  他可是堂堂趙國公府二公子,怎麼能被這一點點難題唬倒?

  而當老鹹魚心滿意足離去之後,張壽轉頭就叫阿六請來了朱瑩,笑眯眯地說:“明天我們出城去轉轉,如何?”沒等興高采烈的朱瑩一口答應,他生怕她希望太大,立刻就說出了實情。雖說遊山玩水變成了去看什麼菜園子,但朱瑩卻沒有一點不高興,反而還連連點頭。

  “雖說阿六跟著你去我肯定放心,但那條老鹹魚實在是太油滑,我當然要跟你去。再帶上朱宏和朱宜,其他人留下,也不怕大哥要用人時卻身邊沒人。”

  哪怕知道朱瑩其實並不是嬌縱任性,自我中心的大小姐,可看到她對他的事如此上心,張壽還是有些內疚,都完全忘了大小姐這次是偷偷溜出來的——雖說她經過了太夫人和九娘首肯,強逼著趙國公朱涇同意,甚至還騙來了皇帝的口諭,但在他心裡這還是偷溜。

  他想了想,就笑道:“滄州開元寺前的鐵獅子赫赫有名,我到了滄州好些天,也沒去看過……之前一直忙啊忙,都沒顧得上這些風景名勝。等這幾天忙完了,我再陪你四處走走。”

  “那我可記住了。”

  朱瑩頓時喜上眉梢,笑吟吟地說:“就像那條老鹹魚說的,滄州附近都是一馬平川,可我之前聽縣衙裡頭的人說,滄州城東面有座馬騮山,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小山,每月十五日集會,鄉民雲集,很熱鬧。這倒也罷了,但聽說山裡的地道眾多,我倒想去看個熱鬧。”

  “哦,還有這麼一個有趣的地方?”張壽這才真正驚奇了。他對於滄州那點可憐的瞭解,大概僅限於鐵獅子和滄州金絲蜜棗這兩項,除此之外,對武術和黃驊港也有點印象。

  見張壽也似乎很感興趣,朱瑩自覺受到了鼓舞:“我到滄州來又沒什麼別的事,當然是找人打聽風土人情,各種各樣的趣聞都打聽了一遍,所以才聽說了馬騮山。就是那座小山距離滄州城有點遠,一日之間怕是不可能來回的。不過山上有寺院,應該可以借宿。”

  朱瑩既然提了出來,張壽就想都不想地爽快答應道,“好,等回頭解決了滄州這些事情,我們就去馬騮山好好看看。既然遠,請個嚮導,住上幾天就是了。”

  兩人只不過隨口一言,卻完全沒想到,次日一大清早,眼看張琛和朱二拉了小花生出去幫忙做調研,他們正在門前笑語的時候,和阿六一塊牽馬過來的老鹹魚非常爽快地說出了此行的那個目的地。

  “昨天我帶二公子去的那個菜園子,相對比較小,其實我還在稍遠的馬騮山腳下弄了另外一個菜園子。只不過那地方比較遠,就算是騎馬,到那裡也至少得小半日,再算上停留的時間,這一趟出去少說也得兩天。大小姐一塊過去,是不是不太方便?”

  朱瑩沒想到自己昨天才對張壽提起馬騮山,今天老鹹魚竟然就提起了這麼個地方,言語間甚至好像還不希望她一塊去,她頓時眉頭倒豎。

  “有什麼不方便的?怎麼,你瞧不起我,以為我沒在鄉下呆過嗎?”

  “咳,我哪敢質疑大小姐?”老鹹魚趕緊叫起了撞天屈,“我真是為了大小姐您著想,不說別的,這鄉下地方,外頭的床也好,鋪蓋枕頭也好,再加上各種用具,要什麼沒什麼,再加上這天氣熱了,鄉間各式各樣的蟲子那是層出不窮……”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張壽就慢悠悠地說:“想當初也是這快到盛夏的時候,瑩瑩在我那小村子裡住了兩個多月,成天在爛泥地裡走路也沒叫苦。你就別囉嗦了,她是不會打退堂鼓的。她又不是那些嬌氣的姑娘,”

  老鹹魚簡直忍不住呵呵。不嬌氣?怎麼可能!他倒相信朱瑩不至於看到毒蛇蟲子之類的東西就驚聲尖叫,但單單如廁這一點,這樣的大小姐就絕對受不了!

  但下一刻,他就閉嘴了,因為他很快就看到,朱宏直接駕了一輛馬車出來,一旁還跟著騎馬的朱宜。到近前時,朱宜策馬迎上前,隨即就含笑說道:“車上圍障、帳篷和各種用具全都預備齊全了,如果當日不能回來,在外露宿一兩日也不要緊。”

  有錢真是可以為所欲為!老鹹魚只能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隨即不得不悻悻接受了這麼一位千金大小姐同行的事實。

  至於張壽,他並沒有在這大熱天上車趕路的打算,但在上馬之後,他還是忍不住對朱瑩問道:“這馬車我好像沒見過……不是你平時出門偶爾坐車時的那一輛吧?”

  “阿壽你記性真不錯!”朱瑩嘿然一笑,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平時坐的車太小了,這是特意改裝過的車。祖母和娘都知道我這個人喜歡亂跑,所以在車裡安設了諸多用具,我這一路追著你到滄州,也沒來得及去什麼客棧旅舍投宿,直接就是睡在馬車裡的。”

  “從床鋪、梳妝台、衣架、淨桶……反正應有盡有。”

  古代版房車啊……真是出門露營時的不二利器。有錢真是可以為所欲為!單單這輛車,大概比很多人家裡的宅子家具更值錢吧?張壽心中冒出了和老鹹魚一模一樣的念頭。

  等到出發,張壽也沒見朱廷芳,也不知道這位朱大哥是默許了朱瑩和他一塊出門,還是因為不允許卻拗不過朱瑩,於是乾脆連面都不露了。

  不過,有朱宏和朱宜跟從,又有阿六,大約對方也不怎麼擔心在滄州地界上還有其他叛賊土匪之類的出沒。

  在張壽看來,實在是一馬平川的滄州沒那個地理條件……北面和西北面倒是有白洋淀、五官淀、得勝淀之類的濕地大澤,但他們如今去的是東面,和這些水泊完全沒有關係,除非水匪上岸……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那點地理知識並不全面。

  老鹹魚這個老海客騎馬帶路,出城之後,眾人沿官道一路往東南行,但漸漸的,大路就變成了小路,小路漸漸變成了沒路。這裡遠離了運河附近的繁華區,又不是驛路所在之地,四周除卻農田之外,竟是見了一條河,兩岸除卻農田,還有蘆葦,赫然是一片水域風光。

  而老鹹魚也笑容可掬地解釋:“雖說海運便捷,但畢竟有相應的傾覆之危,所以我朝立國之初沿用了元大都為京之後,還是疏通了運河。到了咱們滄州,因為運河與大河(黃河)交匯,得另外開河,以防夏季河水氾濫的時候洩洪,所以就開了這麼一條浮河。”

  “這條浮河對滄州東面可是相當有利,一來使得運河不容易氾濫,二來也引水灌溉了滄州東南面無數田地。咱們滄州之所以在北直隸算得上富庶,靠得就是這多水……不過有利也有弊,早年睿宗皇帝爭皇位,天下不太平的時候,浮河上的水匪還和運河上的漕幫火拚過!”

  張壽聽到水匪兩個字,眉頭就不禁微微一皺。偏偏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旁阿六的聲音:“少爺,水上有船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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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頂尖的吃貨

  一般人絕不會草木皆兵,從區區水上有船過來了幾個字,就推斷為有水匪出沒。然而,張壽對阿六的話素來習慣於發揮十萬個想像力,因此第一反應就是拽住一旁朱瑩的韁繩。

  等到他極目遠眺,看見那條水波平緩的浮河上,一條小船翩然而至,上頭似乎就一個戴著斗笠的漁夫,他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而老鹹魚這時候再次發揮出了識途老馬的特點,他撥馬上前,大聲叫道:“喂,是今天去打漁的嗎?有沒有新鮮的魚蝦螃蟹,要是有的話,報個價來!”

  那小船上戴著斗笠的漁夫立刻撐船過來,笑著嚷嚷道:“早起剛抓了一網魚,之前大多賣給了前頭劉家村的劉老爺,這裡還剩下兩尾活魚,足有四五斤,客人要的話,這兩尾魚我便宜點,一百個錢賣了。這可是鮮活的鯉魚,鮮嫩肥美,絕對不輸給黃河鯉子!”

  “一百錢,你怎麼不去搶?這浮河裡頭的魚要多少有多少,就算鄉間頑童,一個猛子扎到水裡,說不定也能抱出一兩條來,就你那兩尾魚,五十文頂多了!”

  “老哥,你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這要是放在京城,這樣鮮活的魚,少說也要一兩百文一斤,咱們滄州水多魚多,二三十文一斤卻是至少的。客人們個個騎著高頭大馬,還來和我算計這幾十文錢?這也未免太欺負人了吧?”

  老鹹魚已經是跳下馬背到了岸邊,唾沫星子亂飛地和人爭執了起來:“騎著高頭大馬就都是有錢人?咱們是馬幫剛剛從北邊販馬回來的,一文錢都得掰成兩半花!你說二三十文一斤魚,那得圖個新鮮,你這不過是別人挑剩下的……”

  朱瑩雖說也在融水村呆過,但哪曾看過這樣激烈的砍價情景,眼瞅著老鹹魚和那漁夫你來我往,最終竟是花費了好幾個回合,這才以六十五文的價格成交,她頓時迷惑地揚了揚眉。

  對於她來說,銅錢從來就不是日常開銷用的貨幣——她的錢囊裡除了幾顆鑄造精美的金瓜子,就是十幾枚銀錢,銅錢這種又不值錢又重的東西,那是絕對不可能帶在身上的。眼見老鹹魚一枚枚銅錢數給了那漁夫,像極了傳聞中那種吝嗇鬼,她忍不住側頭看了張壽一眼。

  張壽卻對她笑道:“你別以為老鹹魚是真的在乎那三十五文錢,你想想,我們還會讓他掏錢買魚?無論他花多少,我們還會不給他?”

  朱瑩才剛恍然大悟,已經給了最後一文銅錢的老鹹魚嘿然一笑,興沖沖地用草繩提著兩尾魚回來了。他背後,那個漁夫也笑呵呵地撐船走了,顯然,他對六十五文的價格其實也還算滿意。而老鹹魚同樣很滿意,到了眾人跟前就得意地炫耀了起來。

  “雖說諸位都不在乎這幾個錢,但該力爭的時候還是得爭,否則一個不小心就被人當成是冤大頭宰了。這鯉魚雖說網上來的時間長了,但到底還是活的,一會兒現殺之後立刻醃了,可以生火烤著吃。咱們也不急於這一時,歇一歇吃點東西走,也避開日頭最烈的時候、”

  這年頭的出行經驗,張壽自忖非常不足,當下就看向了阿六。而朱瑩同樣很有自知之明,立刻徵詢朱宏和朱宜的意見。

  雖說阿六來過一次滄州,但他和朱宏朱宜一樣,這都是第一次出城,所以他想了想,就衝著張壽點了點頭。

  而朱宏也開口說道:“快午時了,歇一歇也好。不過今日天氣涼爽,歇過之後早點出發吧,畢竟到馬騮山還不知道要多久。大小姐和壽公子若是累了,等出發之後,可以輪流到馬車上睡個午覺。”

  “午覺就免了。”張壽頓時大搖其頭,“就這路面,馬車中難免顛簸,還不如騎馬。”有最好避震系統的那些越野車,開如今這種路都要顛簸,更何況馬車……

  “就是,這馬車也就適合停下來的時候歇息,路上坐反而容易暈!”朱瑩也對坐馬車沒有任何興趣,但隨即就有些懷疑地瞥了老鹹魚一眼,“話說回來,你真會烤魚?”

  彷彿是為了回擊朱瑩對自己毫無理由的懷疑,老鹹魚輕哼一聲,捋起袖子便自去忙活。只有阿六拍了拍乾糧袋子,推說自己不吃了,到附近看看有什麼其他野味,須臾就不見蹤影。

  等到兩刻鐘之後,兩條開膛破肚的鯉魚最終烤好,樹蔭底下正用食盒中點心填肚子的朱瑩頓時大為意外。至於張壽……他的目光理所當然地落在了烤魚上那一層辣椒粉上!

  朱宏和朱宜雖說親眼看著老鹹魚從醃製到烤魚,可還是因為這一層紅色的粉末而心裡發毛,再加上到底不放心就這麼讓張壽和朱瑩吃外頭的東西,他們少不得小心翼翼搶先分食了一條魚尾。

  結果,毫無準備的他們竟是被那突如其來的辛辣嗆得咳嗽連連,朱宏更是險些因而拔劍。

  雖說人立刻被張壽攔住,但老鹹魚已經看到了對方那提防的舉動,臉上表情顯得無辜極了:“那是辣椒,張博士之前還拿來做過菜的,口味辛辣,他和大小姐都喜歡得不得了,絕對不是毒藥!要是你們不信,全都我吃好了!”

  說到這裡,他又抱怨道:“真要下毒,哪裡用得著在佐料裡頭做文章,一條河豚烤了送來,哪怕什麼調味都不加,你們早被毒死了!”

  這裡的全都是北方人,對於河豚,朱宏朱宜也只是聽說過,朱瑩則是還從書裡看到過,據說是太祖皇帝南巡時,放話說拚死吃河豚,結果被大臣淚流滿面勸阻,最後沒吃成的故事。於是,她立刻好奇地說:“河豚真的這麼毒?我還真想見識見識!”

  張壽眼瞅著神氣活現要解釋的老鹹魚,突然接過了話茬:“河豚那是大江中下游的特產,滄州距離大河都還有一段路,哪來的河豚?再說,河豚正月到三月是洄游的時節,肉質最為肥美,過了這個季節,捕撈難,肉質也不好,誰還會拚死來吃它?”

  “不過瑩瑩你不要不當一回事,河豚固然味道鮮美,但確實毒性強烈,尤其是肝臟和魚骨。廚子若是沒處理好,自己劃破手,那也同樣有性命之危。”

  “雖說東坡居士的詩裡,有一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民間也有說法,道是蔞蒿,也就是柳蒿芽能解河豚的毒,同煮能夠去除毒性,但到底怎麼個去除,其實沒人說得好。所以這話聽聽就行,別當真。真的吃死了,那可是神仙也救不回來。”

  老鹹魚沒想到張壽一個北方人,還真的能就河豚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雖說他剛剛只是隨口說說嚇唬人,但到底有些訕訕的,心裡卻忍不住想,這位國子博士好像對吃的太有研究了。

  等到看見朱瑩笑吟吟地拆了一塊魚腹肉細嚼慢嚥,一面品嚐還一面滿意地稱讚味道不錯,他這才眉開眼笑。

  人多魚少,再加上老鹹魚炮製烤魚的這手功夫確實不錯,因此不過一會兒,香噴噴熱騰騰的烤魚就被眾人分食一空。

  雖說不過是簡單的鹽和辣椒調味,魚肉醃製時間不夠而導致不那麼入味,但難得換一種吃法,眾人雖還不至於吮指回味這麼誇張,但最怕魚刺的朱瑩一個人就消滅掉了所有魚腹肉,還是從側面肯定了老鹹魚的技術。

  因為張壽沒提,朱瑩又吃得津津有味,朱宏和朱宜兩人直到吃完,都沒想起沒有給阿六留一點。於是,等到阿六回來,看到他的坐騎邊上竟是掛著兩隻野雞時,朱瑩立刻想起了這檔子事,懊惱沒給阿六留一點。

  可讓她完全沒想到的是,阿六斜睨一眼得意忘形的老鹹魚,突然呵呵笑了一聲。

  “不就是烤魚嗎?我吃過……少爺做的。”

  老鹹魚差點沒被他這輕描淡寫的語氣嗆著,瞅了一眼氣定神閒的張壽,他就悻悻說道:“張博士確實好手藝,沒想到這種煙燻火烤的手藝也會,這還給人活路不?”

  張壽笑著說說:“我這烤魚和你這做法不同,這種荒郊野地卻做不成。單純醃製火烤,實在是太乾,把魚在火上烤過之後,然後在底下鋪好藕片青瓜片之類的各種配菜——哦,土豆片應該也可以,然後淋上醬汁,加上你那辣椒更妙,用鐵盤盛了放在炭火上再繼續燒煮……”

  說到這裡,張壽頓了一頓,見老鹹魚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他就笑道:“這樣的炭火烤魚,醬汁入味,配菜鮮美,比你現在這樣野地裡的烤魚更多幾分風味。唔,我從前在家時,偶爾也做來吃,阿六這小子嘴刁,他最喜歡沒骨頭的黑魚,不是黑魚的話,他根本不吃。”

  其實,江團、鱖魚、黑魚……好些刺少肥美的魚都是烤魚的上好材料。而在融水村這樣的地方,找一條黑魚或者鱖魚,實在要費老鼻子勁。因為無論黑魚或是鱖魚,全都是食物鏈中的上層,那在水中也算是兇猛的掠食動物!

  朱瑩聽得眼睛亮閃閃的,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阿壽,怪不得你能做一手好菜……就連烤魚你都能琢磨出這麼多名堂來,你真是頂尖的吃貨!”

  朱宏和朱宜不禁目瞪口呆。大小姐這說法……實在是太露骨了吧?會不會惹得準姑爺不高興?哪個男人願意別人叫自己吃貨?

  心裡非常贊同朱瑩這個評價,老鹹魚還特地偷瞥了張壽一眼,然而卻沒看到自己猜測的翻臉發怒景象,反而看到張壽不以為意地哈哈大笑:“多謝瑩瑩你這誇獎。民以食為天,我這個人沒別的愛好,就是好口腹之慾!君子遠庖廚,對我來說,那可做不到!”

  雖然自己的手藝被阿六嫌棄了,但再次啟程上路時,老鹹魚心底那少許一點點懊喪早就飛到了九霄雲外。

  張壽坦然自若地承認自己是吃貨,他心底一直懸著的大石頭終於稍稍落下了一點——因為這證明張壽能夠將他那些食材隨手搭配,做出他根本沒想到的美味佳餚,那應該是因為吃貨的天賦使然。至於太祖皇帝的手稿,當然也發揮了一定作用。

  所以,從阿六到朱二和他的接觸,冼雲河的起事,應該是純屬一大堆巧合全都湊在了一起,不會有其他緣故。

  當眾人來到馬騮山下時,已經快申時了。畢竟,一頓飯吃了不少時間,再加上一路不少地方風光不錯,張壽也就樂得陪朱瑩駐馬觀賞片刻,不知不覺就晚了。即便是在這種時候,山道上依舊可見三三兩兩的鄉民,用老鹹魚的話來說,山中那座望海寺香火鼎盛。

  見天色還早,朱瑩忍不住開口說道:“聽說馬騮山裡有不少密道,這次來,我非得見識見識不可!”

  “咦,大小姐連這個也聽說了?”老鹹魚頓時有些詫異,隨即就賠笑道,“這據說是當年戰國的時候,齊國防禦燕趙時挖的,說是柳亭亭障,也算是馬騮山一景。只不過,這地道錯綜複雜,地圖早就不知道丟到哪去了,從前還有小孩兒走失其中,所以不太有人去。”

  沒等朱瑩繼續這個話題,他就趕緊打哈哈道:“我那菜園子,就在山東面,望海寺下頭的一個田莊。太祖皇帝不許佛寺道觀佔有百畝以上的土地,不過望海寺僧人當年抵禦那些逃到東面海上那些小島的山東匪寇有功,倒是得了一大片鹽田和這附近四百畝地。”

  “我一個把兄弟家人都死了,一氣之下就在寺中出家。他武藝不錯,在寺中無人敢惹,就搶了田莊管事僧的職司,每年上交個幾百石米,幾百擔菜,其他的沒人管他。他養著十幾個棍棒使得好的徒弟,我這菜園子托庇於他,當然不怕有人覬覦。”

  騙鬼呢!

  張壽和朱瑩交換了一個眼色,心裡不約而同都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隨即,兩人就聽到阿六那平淡的聲音:“能養得起棍僧?這是望海寺,還是少林寺?”

  老鹹魚卻沒生氣,反而笑呵呵地說:“倒叫小哥猜中了,我那把兄弟,就是少林出來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5
第三百五十四章 西洋人?

  望海寺的田莊,其實並不單單是田莊,而是建了一個小小的廟宇,而且也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藏海下院。

  然而,和很多大寺都擁有的下院相比,這座廟宇擁有一片非常廣闊的圍牆,但內中建築從遠處看卻顯得很寒酸,就連最外面的那一座門頭,也透著一股極其敷衍的意味,再往裡看,瓦片似乎都有不少已經殘破了,似乎並非原本就是廟宇,而是用什麼房子改建而來。

  而且,張壽一行人剛剛經過馬騮山卻還看到山道上有香客模樣鄉民,現如今在這貨真價實的藏海下院之前,卻是沒看到半點香菸繚繞的興旺景象。

  甚至於當老鹹魚吼了一嗓子有人嗎,裡頭半晌才出來一個年輕人,卻是光著膀子,只穿一條短褲,即便頂著那錚亮的光頭,可這樣一個人如果出現在市井,張壽覺得,大多數人肯定都認為那是爭強好鬥的閒漢,而不是來自世外之地的僧人。

  “咦,是鹹魚叔您來了!”年輕和尚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見老鹹魚臉色發黑地瞪著他,他立刻扭頭就跑,不一會兒,小廟裡頭就傳來了他的大呼小叫。等到人再次出來時,卻是躲躲閃閃跟在一個中年胖和尚身後。雖說兩人都穿了僧衣,但還是透出了一股精悍氣息。

  這時候,老鹹魚方才打哈哈道:“張博士,大小姐,這就是我那義弟,這藏海下院的主持,藏海。一旁是他的徒弟聽濤,其他人大概還沒練完功課,所以沒出來。”

  朱瑩忍不住用胳膊肘輕輕一撞張壽,低聲說道:“阿壽,我怎麼覺著到了賊窩?”

  老鹹魚那是什麼耳力,朱瑩雖說壓低聲音,可又不是耳語,他當然聽見了。他狠狠瞪了一眼面前那師徒倆,隨即大步上前,用最快的速度介紹了一下張壽和朱瑩。

  “你能不能把凶相給我收起來?這僧袍穿你身上,怎麼就和山賊土匪似的?人家是京城來的貴客,一個是趙國公府的千金大小姐,一個是趙國公府的未來女婿,國子監張博士。”

  “我說老鹹魚,你行啊?那種雲端上的人物你都能夠得到?你從前還說我凶橫霸道弄出了一個藏海下院,望海寺那些人還敢怒不敢言……你要是出家,豈不是須臾就能混出一個弄到皇家敕封的國師?”

  見藏海先是愕然,隨即就眼神古怪地揶揄他,老鹹魚顧不得後悔事先來不及捎個口信,也沒時間考慮張壽這些人會不會懷疑他和藏海的關係,一把將這個把兄弟拖得遠了一些。

  “滄州行宮案你聽說了吧?唉,都是雲河那蠢小子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帶人瞎胡鬧,差點害得我這個舅舅也被人抓了進去。要不是前頭那位欽差明威將軍朱廷芳來得及時,那就真的闖出滔天大禍了。昨天才剛剛處置了那群激變良民的狗大戶,雲河現在還押著等候發落呢!”

  “那位國子監張博士是晚了明威將軍一天到滄州的,他也是欽差,那新式紡機就是他琢磨出來的東西。這人很不一般,他手裡還有皇上賜給他的太祖手稿。我聽朱二公子說,他在國子監整治得那些紈褲子弟服服帖帖,還在皇上支持下重開了關閉已久的九章堂。”

  “而且,就我從海外帶回來種的那些東西,對,就是番茄土豆辣椒花生那些……他才第一次見,居然就敢吃……不但敢吃,還做成了美味佳餚。最重要的是,我種了好些年也沒什麼起色的棉花,他說了一大堆頭頭是道的理兒……”

  阿六策馬隱在張壽身後的陰影之中,卻是將老鹹魚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完全複述了出來。即便朱宏和朱宜一貫自負身手武藝,卻也自忖沒阿六這順風耳的本領,只能面面相覷。

  而張壽一聽阿六這轉述,就知道老鹹魚防著他們一手,這番話裡頭該透露的信息都透露了,不該透露的信息一分一毫都沒露出來。老鹹魚把他和朱瑩的身份全都抖露了出去,但人和他凶神惡煞的藏海和尚除卻號稱把兄弟,還有什麼別的關係,阿六縱使偷聽也聽不到什麼。

  大約是被老鹹魚說明利害的話給打動了,藏海和尚終於笑容滿面地上了前來,先是雙掌合十行了個禮,他才幹咳一聲道:“沒想到會有貴客駕臨,我……咳,貧僧有失遠迎,還請千萬恕罪。都是我這義兄不地道,帶貴客來也不事先招呼一聲。各位快請進!”

  對於這座門頭都極盡敷衍的小廟,張壽和朱瑩已經不抱太大希望,然而,等到下馬進去之後,繞過那座乏善可陳的前院,兩人就看見了意想不到的東西。

  因為第二道小門後,赫然是一座……演武場!

  演武場的右邊是一個偌大的兵器架,上頭倒是沒有十八般兵器樣樣齊全,只有從細到粗各式各樣的棍子——哨棒、齊眉棒、鑌鐵棍……而兵器架旁邊,赫然是一溜從小到大的石鎖。

  瞧見還有徒弟在那拎著石鎖悶頭練力氣,藏海頓時臉色黑了,好在耳畔立時傳來了老鹹魚的聲音:“沒事,人家趙國公府是武勳起家,什麼場面沒見過。再說,我已經告訴人家,你是少林寺出來的,養一堆棍僧徒弟,那也沒什麼。”

  我什麼時候成少林寺出來的了!

  藏海簡直是被噎得夠嗆,眼見其他徒弟這才發現有客人,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棍棒和石鎖,慌忙呼啦啦圍上前來,也不知道是誰人帶頭,那目光忽然齊刷刷落在了張壽和男裝打扮的朱瑩身上,不少人的目光露骨而熾熱,他頓時心裡咯噔一下。

  這些世家公子千金們,全都自視極高,誰能容得下被人無禮地這麼盯著看?

  張壽是早就被人看慣了,再說這是一幫血氣方剛的和尚,又不是一群青春年少的尼姑,他自然是反應淡定。至於朱瑩……大小姐最不怕被人看,相反還饒有興致地掃視這一群光頭。

  發覺這一堆和尚有大有小,年紀大的足有三十出頭,年紀小的卻不過八九歲大,虎頭虎腦的煞是可愛,她冷不丁想到了家裡常來常往的蕭成,還有三皇子和四皇子。只不過,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想要那三個小不點剃光了頭讓自己摸著玩,卻是不可能了。

  朱瑩這一走神,藏海連忙喝道:“好了,別攪擾貴客,全都給我去幹活!”

  一句話把人全都給轟跑了,又用眼神示意聽濤跟上去看著一點,免得有人又溜回來看熱鬧,藏海這才笑容可掬地對張壽和朱瑩說:“別人都是從海外帶什麼香料寶石,老鹹魚這傢伙,卻常常帶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甚至還有不少種子,全都擱在我這兒種。”

  “哎,他那個菜園子可是佔了我這下院最大的一塊地方,鬆土、拔草、施肥、澆水,比一般菜園和稻田麥地煩人多了。尤其是那什麼棉花,他非得說是海外帶來的,比咱們這的木棉更好……呸呸,浪費了多少力氣!”

  張壽這才斜睨了老鹹魚一眼的,笑眯眯地說:“我就說呢,阿六和朱二郎都說你常年在水市街,怎麼有空跑來這裡種地。原來是借了別人的地方,用了別人的人力?”

  “沒錯,這死鹹魚慣會打別人的主意!”藏海見張壽和朱瑩並沒有因為剛剛他那些傻徒弟的無禮而生氣,此時張壽甚至出言調侃,他就趁著在前頭引路時,故意掰扯一些老鹹魚的糗事,引得老頭兒在後頭半真半假地怒聲反駁,他卻藉機觀察張壽這一行人。

  他這輩子頂多也就和州縣大戶打過交道,縣令知府之類的官兒都沒機會見過,因此老鹹魚突然把地位非凡的如此一對未婚夫妻帶過來,他著實心底發怵。

  可走著走著,見張壽談笑自如,朱瑩不時好奇地東拉西扯,男的俊逸閒雅,女的花容月貌,那真是瞅著賞心悅目,卻瞧不出什麼凌人的傲氣,就算一貫對那些世家豪門一肚子不滿的他,也不禁暗暗在心裡讚了一聲。

  在藏海下院外頭只看到寒酸的門頭,和圈去了一大塊地方的圍牆,而走在其中,張壽就發現,這圍牆之內的地方除去前頭的建築和演武場之外,後頭卻是一畦一畦的菜地。其中有大白菜,有茄子,還搭了絲瓜架子,很顯然,這邊的米糧菜蔬都是自給自足。

  然而,除卻那些個已然脫去僧袍埋頭幹活的光頭和尚之外,他還看到了不少同樣赤膊的漢子。與之前那些和尚不同,這些人全都留著頭髮,有的健壯年輕,有的蒼老乾瘦,膚色大概是因為曬太陽太多而有些發黑——當然,距離非洲人的那種黑還是有很大距離。

  當發現他們這些外人的時候,大多數人只是隨便瞥一眼就收回目光繼續勞作,卻也有幾個人偷偷窺視他和朱瑩。他發現其中一個人正在埋頭摘的東西,立時走上前去。然而,還沒等他走到人身後,老鹹魚已經一個箭步竄了過來。

  “張博士你真是好眼力啊!這居然一眼就瞧見了番茄?”

  張壽確實是瞧見了那一個個小番茄——在他那個年代,那叫聖女果,而這才是後世大番茄的原始狀態。當初做番茄炒蛋的時候他就發現了番茄的個頭問題,但已經摘下來的果實,自然比不上如今看到實實在在的植物。而他心中更驚異的,是這些番茄全都搭了架子。

  不是如同絲瓜架子那樣的高大架子,而是猶如樹木支撐架一樣的低矮三角木架子——他曾經在農村學農時拔過番茄架,所以印象深刻。然而,他怎麼都不相信,原產美洲……或者說直到歐洲人大規模佔據美洲之後都最初沒敢吃的番茄,居然這麼早就有人知道搭架子了。

  而知道給原始的西紅柿搭架子,卻不知道棉花引進之後怎麼培育?

  張壽沒理會老鹹魚的打岔,他端詳了兩眼那依舊埋頭摘番茄的中年漢子,溫和地問道:“我問你,為什麼要給這番茄搭架子?”

  老鹹魚完全沒想到張壽不但會饒有興趣地過來看摘番茄,甚至還居然會親自詢問一個農夫打扮的人,登時面色一變。儘管他飛快地掩飾了自己的表情變化,但還是被一直都在注意他的朱瑩看在了眼中。下一刻,大小姐想都不想就竄了過來,毫不避諱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喂,那邊的架子上是什麼?難不成是葡萄?我小時候還爬過葡萄架子呢,差點沒把葡萄架子給壓倒了……那上頭的葡萄是什麼品種,酸的還是甜的?”

  見朱瑩直接把老鹹魚給拽走了,張壽在心裡為大小姐點了個贊,隨即繼續好整以暇地看著面前那個有些茫然的農夫。而朱宏和朱宜此時也品出了一點滋味,直接攔住了藏海,笑眯眯地問東問西,好似就從來沒見過菜地似的。

  至於阿六,少年繼續抱手站在原地,見四周圍其他和尚因為藏海沒發話,幹活的幹活,偷窺的偷窺,反倒是那些留著頭髮農夫模樣的傢伙不知不覺都停下手,甚至有人站起身來,他就不禁眉頭微微一皺,不動聲色地靠近了張壽兩步。

  而那個被張壽盯住的農夫,終於開了口,卻是聲音乾澀地說:“搭了架子,長勢好,結果多。”

  “原來如此。”

  張壽欣然點了點頭,隨即竟是笑著伸出手去,彷彿想要拍一拍對方的肩膀以示鼓勵。然而,他才剛一伸手,人就如同兔子似的竄了出去,隨即滿臉提防地看著他。而這一次,他看清楚了對方的體態和身高,當下寬厚地笑了笑,也不計較那番舉動,笑著轉身離開。

  當他走到阿六跟前時,見少年挑了挑眉,似乎在問他接下來該如何,他就隨手拍了拍阿六的肩膀,見被朱宏和朱宜纏住的胖和尚藏海連忙擺脫兩人迎了過來,他就笑道:“原來你這藏海下院除去僧人自己勞作,還另外雇這些人幹活的嗎?”

  老鹹魚正被朱瑩攛掇著上葡萄架去摘葡萄,乍聽得這話,他不禁眼神閃爍,可躊躇了片刻,他就撇下朱瑩快步回來,隨即賠笑說道:“張博士,不瞞你說,其實這些人……咳,不是雇的。他們是我從遙遠的西洋帶回來的,是失去了家園和親人的可憐人。”

  “什麼!”

  朱瑩剛剛就覺得張壽的態度有些不對勁,此時一個箭步沖了回來,滿臉都是不可思議:“你別以為我沒見過西洋人,那都是些金發碧眼的傢伙,和大明子民長得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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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東渡漂流記

  對於外邦人,也許民間百姓一輩子都難能看到一個,所以但凡遇到一個就一定會當成稀罕玩意似的上去圍觀個半天——後世也曾經有過不要圍觀外國友人的外事規矩——而對於朱瑩來說,自從懂事開始,她就常常入宮,大朝會的時候躲角落裡看熱鬧更是家常便飯。

  所以,各種各樣穿著奇裝異服,容貌千奇百怪的異邦人士,她從小時候最初以為是妖怪,到後來的司空見慣,早已過了那動輒驚詫的年紀。如今她大了,對大朝會早已沒有任何興趣,但並不代表她會忘記那些來自西洋的外邦使節那奇特長相。

  所以,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老鹹魚在糊弄她,自然是立時不滿地質問。然而,老鹹魚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就聽到張壽悠悠說道:“瑩瑩,你說得並不全面。西洋人有金發碧眼白皮膚的,有捲髮黑皮猶如崑崙奴的,但也有和我們長相類似,彷彿一脈同源的。”

  “比方說,蒙古人,還有曾經的匈奴人,契丹人,黨項人,如果他們和我們梳同樣的髮型,穿同樣的衣服,那麼,也就是有少許區別而已。”因為人種差不了太多……

  朱瑩平時大多贊同張壽的說法,但此時卻不服氣地說:“可那是和我朝接壤的異族才會是這樣的,但凡相隔很遠,不可能和我們長得一樣!這是我當初看了那麼多異邦使節後發現的!再說老鹹魚說的是西洋,不是南洋,我見過來自歐羅巴各國的商人,不長這樣子!”

  見大小姐來了脾氣,張壽卻不慌不忙地說:“太祖皇帝不是說,我們所住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球嗎?你應該也看過軍器局那球儀,越過歐羅巴再往西,其實隔海還有一片大陸,那裡也可以說是西洋,當然把球儀轉過來,就在我朝東面隔海相望,也可以說是東洋。”

  朱瑩登時心裡咯噔一下。球儀這東西,她當然見過……皇帝乾清宮東暖閣書房裡就擺著一個,她小時候還常常當成玩具擺弄的。但是,太祖皇帝稱作地球儀,而他們省了一個地字的玩意,在民間並沒有傳播,只有太祖夢天帝的故事有無數個版本。

  張壽這麼大剌剌地在兩個底細不明的人面前說出來,往西航行的結果最終是打東邊轉回來,這樣真的好嗎?要知道,就連東南那些以出海貿易為生的商人,也少有知道大地是圓的。

  果然,她就只見老鹹魚微微一愕,隨即就露出了一副聚精會神傾聽的表情,反倒是藏海和尚不大感興趣似的打了個呵欠,還用眼神示意剛剛那逃開的傢伙趕緊回來幹活。

  不消一會兒,剛剛激起的小小騷動完全平息了下去。而這時候,張壽卻又詞鋒一轉。

  “我倒是想起了一個故事,傳說商紂末年,攸侯喜率兵十餘萬征討東夷,半道上聽聞周武王伐紂,忠心耿耿的他立刻率兵返回勤王,然而還沒打幾仗,就聽說紂王自焚,諸侯聞風降周,他恥於和這些人為伍,卻又無力和周武王抗衡,此後就帶著十餘萬人銷聲匿跡。”

  “史書上,周朝為了彰顯自己的正統和有道,但凡殷商舊臣,哪怕不願降伏的,如餓死首陽山的伯夷和叔齊,至少也挑明了他們的結局,可攸侯喜和麾下那麼多人卻不見記載。有傳言說,他們其實是製作了多艘大船,飄然東渡,而後到了大海對面的一片陸地,就此移居。”

  張壽這故事竟是涉及到連史書記載都相對稀少的商朝,朱瑩不知不覺就被吸引了過去。就連老鹹魚也忍不住問道:“張博士你說的可是真的?那可不是什麼江河湖泊,那可是老大一片海,就算是現在那些大船,要過去也得費九牛二虎之力,更何況是三千年前!”

  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你又沒看過地球儀,你要是沒走過,你怎麼知道那是老大一片海,怎麼知道要過去得費九牛二虎之力,怎麼不質疑海對面未必有陸地!

  張壽心情大振,這才嘿然笑道:“所以我剛剛說了,那是傳說。”

  朱瑩都已經完全當真了,聽張壽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她頓時嗔道:“阿壽,不帶你這樣的!煞有介事說了這麼一堆,末了再來一句,那是傳說……我怎麼沒聽說過這樣的傳說!”

  所以說,幸好太祖皇帝沒對別人普及過商人東渡的傳說啊……否則我剛剛要拿這故事來詐唬老鹹魚還真不可能!就算在後世,這其實也沒有得到史學界的公認。問題是和他們說蒙古人種通過北極白令橋進入美洲,後來白令橋因為板塊變動而消失,誰聽得懂?

  張壽心裡這麼想,面上卻呵呵笑道:“傳說之所以是傳說,就是因為無從考證。但是,那些儒生不是動輒說三皇五帝上古之時如何如何嗎?誰能確定攸侯喜沒有他的辦法漂洋過海?再者,從古到今數千年,遠離故土之人不計其數,在海外留下同源的族裔,那也很正常。”

  “所以,老鹹魚說的,未必就是假話。”

  見張壽只是用這樣一個故事替自己辯解,老鹹魚頓時五味雜陳。又想追問張壽商人東渡到底是傳說,還是事實,又生怕露出馬腳,於是他只能乾笑道:“幸好張博士博學多才,否則我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乾淨了。”

  朱瑩在肚子裡哼了一聲,你這條鹹魚還想洗乾淨?我現在是看你哪兒都可疑!

  從海外帶回來的人,居然不上報官府,而是悄悄藏在這種地方?而且看眼下的人數,還不是一個兩個,這是想幹什麼?

  彷彿是覺察到了朱瑩那犀利的目光,老鹹魚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連忙又賠笑解釋道:“我把人帶回來的時候,當然是想上報官府的,畢竟,私自夾帶海外夷人,那是大罪。可大小姐您和張博士也看到了,許澄這長蘆縣令足足當了五年,貪得無厭,誰敢和他打交道?”

  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四面八方正在幹活的和尚們和所謂的夷人,臉上寫滿了誠懇。

  “你們看看他們,別說現在這種天氣,進了四月,在幹活的時候就開始儘量不穿衣裳,為什麼,因為幹活會折損衣裳,沒那麼多錢買!別說是他們了,就藏海這死和尚,還有他下頭的那些徒弟,平日裡誰不是能光膀子就光膀子?誰讓做衣服太費錢!”

  老鹹魚越說越是傷心,一時竟是眼睛飽含淚水。

  “這就是窮苦人的生活啊……連多準備幾身衣裳的錢都沒有,哪來的錢到官府替他們一個個交稅?哎,我就是存著一份好心把人接回來給他們一條活路,可我沒錢啊!這還是藏海替望海寺管著田莊,種著菜地,否則根本沒地方收留他們。”

  見朱瑩彷彿已經有些被這老頭兒給說動了,張壽卻突然開口說道:“這麼說來,你不是把他們當成不要錢只管飯的奴僕使喚?”

  “我哪有!”老鹹魚這一次終於像被踩著尾巴似的,一下子暴跳了起來,“張博士你不信問問他們自己,他們樂不樂意留在這……”

  “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盤,他們這些沒戶籍的海外人士,一口官話都說得彆扭,不樂意留在你這,還能去哪?”朱瑩此時終於恍然醒悟,當即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剛剛自己也承認了,連衣裳都買不起,就是只管飯。”

  “我也確實只管飯,但一年也有兩套衣裳,就這樣,帶他們回來,安置在這裡的這幾年,我也快被掏空了。至於收穫……種點瓜果菜蔬,能掙幾個錢?更何況一開始種出來之後,那還水土不服,棉花更是到現在都沒個長進。”

  老鹹魚也不計較朱瑩的態度,徑直叫起了撞天屈:“但是,即便我是只管飯,那也不容易,你們看看滄州,先前之所以群情激憤鬧出那樣的事情,不就因為想求一頓溫飽不可得?”

  說到這裡,他腦袋一揚,硬梆梆地說:“一會就該晚飯了,你們也正好可以看看,藏海還有他的徒弟,和這些漂洋過海而來的夷人,是不是吃得一樣!”

  張壽剛剛看似只是隨口一問,其實並不僅僅是想弄清楚老鹹魚對待這些所謂失去家園的“夷人”到底是個什麼態度,是否把人當成奴隸看待。他更好奇的是,人到底是來自哪裡。

  要知道,從東北亞到東南亞,人種其實都沒有太大區別,這些所謂的海外夷人,說不定並不是來自美洲,而是來自那些更近的地方。

  而且,如果這些所謂的夷人真的來自美洲,,那麼,這些人是完完全全的美洲土著,還是太祖那隻船隊遺留下來的後人?

  於是,當不多時有人一桶桶把晚飯的飯食挑了過來,揭開蓋子,卻是加了鹹魚的豆飯,張壽眼看每人都是一大碗,先前那個一驚一乍的“夷人”也狼吞虎嚥吃得異常香甜,甚至他的同伴還有人和那些光頭和尚們低聲說話,他就轉過身,對氣呼呼的老鹹魚肅然一拱手。

  “錯怪你了,抱歉。”

  大胖和尚藏海從剛剛開始都沒怎麼說話,盡在那看老鹹魚和這一撥尊貴來客的交鋒了。此時見張壽竟是如此直爽道歉,他不禁大為意外,再見老鹹魚頂著那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婦模樣說無妨,他忍不住抓了抓完全沒毛的腦袋,都不知道兩人到底誰才是戲精。

  他一個忍不住,於是索性咳嗽一聲,出來當和事佬。

  “咳咳,一點誤會而已,張博士也沒必要太當真不是?其實老鹹魚把人丟給我的時候,我也火冒三丈,別看我名義上管著這望海寺的田產,每年往上頭送那麼些米糧菜蔬就行了,可那也要年成好。要不是有再東邊那些鹽田貼補,一旦遇到災年就頂不過去。不過……”

  他頓了一頓,這才衝著張壽和朱瑩憨笑道:“不過,這些海外夷人也確實是只要衣食管飽就心滿意足了。張博士和大小姐你們不知道,據說他們那地方,比蒙古,比西邊的烏思藏宣慰司還要更嚇人。什麼拿小孩兒顱骨當法器,這都是小兒科了。”

  “他們那邊的大多數城邦,平日沒事就拿人來祭天祭神。祭祀一次,殺個十幾二十那是司空見慣。要是遇到大祭,一殺至少就是好幾百。”

  “這要是打仗有戰俘還好,沒有戰俘就殺自己人。所謂的王就是掌管神事的大祭司……天災最厲害的時候,甚至王還把自己的女兒奉獻給什麼天神,聽著也讓人毛骨悚然。”

  藏海一邊說,一邊抓了抓腦袋,隨即嘆了一口氣。

  “聽說早幾十年的時候,有人漂洋過海到這些夷人那兒,教了他們咱們的官話,所以如今我們還能夠和這些人溝通。當初老鹹魚帶他們過來,我聽到那些,我簡直覺得自己是回到了夏桀商紂那會兒……咳,張博士你恐怕不知道,眼前這些夷人的部落才剛會造青銅不久。”

  “而且,那還正是流落在那兒的一批海客指點的,那時候船沉了,人死了一堆,回來要造船吧?得,好不容易懾服了一個夷人部落,被人當成神供起來,可他們那地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成天水災旱災龍捲風,他們差點被失去權力的幾個祭司給領著人翻盤成功了。”

  “那地方就沒什麼大牲畜,他們當初足有三條海船,倒是養著十幾匹馬,可那也禁不住日久天長,病死老死之後也就沒了,連交配都沒辦法。畢竟,出海的船上居然還帶著草料豆子餵馬,本來就極其奢侈,也不知道那是哪來的那麼豪氣的海客,走的還是那等航線……”

  “這批海客在那邊教化民智、鼓勵生育、增加人口、育種耕織,還不知道為什麼遷徙過好幾次,雖說早就可以造船,可更多人覺得要把工具備齊,做好充分的計畫,否則在海上也是等死。據說挺多年就這麼過去了,倖存的海客老的老,死的死,結果終於搗騰出了青銅。”

  胖和尚說得繪聲繪色,彷彿自己親眼所見一般。

  “結果在一次遷徙過程中,還和人家另一個城邦幹了起來,雖說慘勝,可那群被奉為先知的海客之中,最後一個人都快死了,臨死前讓人抬著他到了海邊。要不是老鹹魚的船剛巧到,大概他就悄無聲息死在那了。為了回家,他也真是拼了,只可惜至死一愕沒能回來。”

  老鹹魚沒有阻止藏海那娓娓道來的故事,只是臨到末了,意興闌珊地反問了一句:“只可惜,這最後一位海客也沒能回來,反倒是這些夷人跟著我的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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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孽緣天注定

  這大概是大明版的《魯濱遜漂流記》吧……而且不是獨漂版,還是眾漂版。

  聽著藏海和尚的這個故事,張壽忍不住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心中頗有些唏噓。

  美洲那地方,後世無數人都覺得那是一片要多好有多好的地方——且不說什麼自由的空氣,就說氣候和環境,也有很多人嚮往不已——大多數地方不會太酷熱,也不會太寒冷,土地肥沃,適合農作物的生長,有海濱,有瀑布,有五大湖,有黃石……可謂發達和風景同在。

  但是,和彼此相連的亞歐非大陸相比,早期的美洲大陸一直完全是孤懸海外的一片大島,什麼文化、經濟交流都沒有,只能默默自己關門單干。更何況,和亞洲歐洲那相對容易馴化的小麥和水稻相比,什麼玉米、紅薯之類的從最初形態馴化到後期形態,不知道花了多少年。

  而且,在完全與世隔絕,沒有外敵,頂多就是城邦戰爭的年代,沒天敵,也沒太大的發展動力。就算發展到奴隸制的極致……連年天災就把你打趴下了。

  張壽還記得,直到後世,常常都能在新聞中能聽到米國各種颶風龍捲風,動不動吹倒房子,引發城市內澇。由此可知,往前倒退個幾百上千年,那地方的生存環境其實絕對不能算是優渥,再加上沒事就祭天祭神殺一個人頭滾滾,所謂驚人的文明連鐵器時代都沒進入……

  所以,在那個地方,一小撮沒有堅船,利炮估計也沉了,火槍還不知道能不能用的海客,在自己科技水平都不夠高的情況下,想要引導土著攀科技樹,那是真的不容易,而且土著的人口和定居,以及統治階級的反抗,外部城邦的敵人,各種天災,全都是大問題。

  要開發如此偌大的大陸,沒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做後盾,那是萬萬不行的。

  大明是強大的國家,可那支會漂洋過海跑到美洲去,而後還遇到了海難的船隊,怎麼可能得到國家的強大援助?而且,就他旁敲側擊從渭南伯張康那得到的訊息,至少從來沒聽說過有官方船隊按照地球儀的記載去往東面那塊大陸,商船大概就更沒興趣冒這樣的風險了。

  是大明的土地已經夠了,不願意浪費錢去遠洋航行,還是別的緣故,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且,張壽還忍不住想到了另外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藏海和尚這法號,是不是有什麼別的含義?這傢伙能把那個故事說得這般熟稔,是真的只不過耳聽得來,還是也曾經一道親身經歷過?這兩個人……或許還有更多的船員,總不會是閒得“蛋”疼去尋找新大陸吧?

  這又不像哥倫布,有女王資助,大明朝誰會資助這種毫無意義的舉動?商人們忙著海貿做生意都來不及!如果有人資助,那麼一定是明確知道那一片大陸,而且知道那一片大陸上流落著某些人!而且昨天老鹹魚露出的口風,他們還不止去了一次!

  張壽思維越來越發散,就差沒在那論證太祖皇帝流落美洲大陸可能性的時候,老鹹魚再次開口了:“其實,之前我送張博士你的那些碑石碎片,就是最初那群海客刻的碑,也不知道是那碑石材料問題,還是後來遭到了什麼天災人禍,碑碎了,遷徙的時候他們還帶著。”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張壽,臉上看不見一貫的油滑、狡黠和世故,取而代之的是非常認真的表情:“要是張博士你說,那些字跡和太祖手稿上的字很相似,那麼,我大膽猜一猜,那批流落在上頭的人,說不定是當年太祖皇帝派過去的,所以才刻碑稱頌太祖皇帝?”

  如果我不是聽朱瑩說過當年太祖禪位之後揚帆出海,而後再無音訊的某些內情,後來又接觸到了挺多東西,我真會覺得你這大膽的推測聽著好有道理……

  張壽在心裡暗自呵呵,隨即就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吧,你說的這可能性也不小。”

  說到這裡,他側頭一看朱瑩,就只見大小姐那一張素來明媚多姿的臉此時有些茫然,滿滿噹噹都是我在發呆的表情。他還以為她是被那一連串的訊息給衝擊得有些發懵,就索性伸出手去,在她面前使勁晃了好幾下。

  “瑩瑩,瑩瑩?”

  “啊!”朱瑩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見老鹹魚和藏海全都目不轉睛看著自己,她就無辜地反過來瞪視兩人,繼而就打了個呵欠道,“哎,我剛剛聽到祭天祭神,正在想烏思藏宣慰司的人皮唐卡呢……沒想到還有比他們更加野蠻的地方。”

  “老鹹魚,剛剛是我錯怪你了。要不是你剛巧船到那兒,說不定那位可憐的海客就只能終身埋骨異鄉了。對了,他和其他人的骸骨,你帶回來了嗎?如果沒錢替他們葉落歸根,歸葬故里,我可以資助你一點錢。困於海外這麼多年,這才遇到國人,也算是一段傳奇了。”

  她這種既在意又不在意的態度,老鹹魚不禁心裡直犯嘀咕,暗想她到底有沒有聽到自己的揣測?然而,他到底反應快,立時滿臉堆笑說:“那我可就真的代他們謝謝大小姐您了。”

  張壽則是呵呵一笑,卻也隻字不提所謂太祖手跡石碑的問題,而是抬頭看了看天色說:“天色晚了,這菜園一時半會看不完,他們既然都吃晚飯了,我們也該好好吃一頓,歇一晚上再說正事。”

  “咳咳,看我這記性。”老鹹魚連忙拍了拍腦袋,繼而就涎著臉道,“這菜園子裡新鮮瓜果菜蔬應有盡有,只那番茄之前是在我另一個菜園子裡搭了暖棚種出來的,總共也沒幾個,這邊也沒什麼存貨,張博士你不想施展一下手藝嗎?”

  見張壽嘿然一笑,不置可否,臉皮極厚的老鹹魚又補充道:“其他要是您嫌麻煩,不如指點我烤兩條魚?滄州城裡我沒多少辣椒存貨,這裡卻有好些曬乾的,種類還挺多……”

  他這話還沒說完,張壽就咳嗽一聲道:“好吧,廚房、餐具、佐料、食材,你全都給我找出來,做完了你收拾,但到底做什麼,看我心情。”

  “好嘞好嘞,我懂,我懂!”

  藏海本來還有些鄙視老鹹魚在權貴子弟面前這麼軟骨頭沒骨氣——哪怕是裝的。然而,當他眼看張壽帶著阿六帶著一籃子他不知道是什麼的用具親自下了廚房,接下來眼看一道道自家菜園子裡出來新鮮菜蔬做成了幾大盤菜,最後則是兩條烤魚送來,他的眼睛就直了。

  趙國公府的未來姑爺……這居然還會下廚?不都說君子遠庖廚嗎?

  等到一頓飯吃完,輪到老鹹魚鄙視地拎著藏海去清洗那些盤盞碗筷了。面對那一整套花色精美,釉色漂亮的瓷盤瓷碗,見藏海嘖嘖稱讚,嘴裡彷彿要冒出什麼亂七八糟的言辭,老鹹魚使勁用胳膊肘撞了對方一記,用眼神制止人說話,自己卻絮絮叨叨了起來。

  “都和你說了,那位張博士是個很不同的人,我瞅著他除了不能打,就沒有什麼別的不會的……就算他不能打,他身邊那個小小年紀的少年郎,卻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嘖嘖,怪不得能配得上趙國公府的大小姐……”

  直到一邊叨叨,一邊把那一整套看上去就價值不菲的餐具給洗完,隨即眼看著朱宏朱宜來取走,還去要了熱水一一燙過才完事,老鹹魚這才拖著藏海和尚匆匆離開。

  這藏海下院是自己的地盤,再加上還有那麼多武藝不錯的徒弟望風,藏海對老鹹魚這太過謹慎的做派非常不理解,眼看這越走越遠,他不禁沒好氣地停下步子。

  “我這十幾個徒弟雖說不是什麼頂尖的,可那也不是眼瞎耳聾的,你用得著這麼杯弓蛇影嗎?滄州這地方,歷來就算是過江龍也得讓一下坐地虎。”

  “你就別扯這老黃曆了!前有大皇子這頂尖的過江龍,後有明威將軍朱廷芳這強勢的過路蛟,坐地虎呢?誰蹦跶過?俠以武犯禁,誰敢真的和官府明斗?就是雲河那個蠢小子,也是被逼到走投無路,這才一氣之下做了蠢事,可他到底還不敢反他娘的。”

  老鹹魚反唇相譏了幾句,見這多年的好兄弟依舊不以為然,他就沒好氣地說:“小心無大錯,你以為我說那位張博士身邊的小哥是個高手是奉承?那小子厲害著呢。上百斤的碑石碎片,他隨手一拎就走。而且看那大小姐身邊的精幹護衛,全都對人敬而遠之。”

  藏海忍不住冷哼一聲:“照你這麼說,朝廷派誰下來,咱們都要跪他娘的?”

  “派貪官污吏,當然退避三舍,否則人家也許會敲竹槓;派清官能吏,也退避三舍,否則人家很可能拿著武門立威。否則你以為滄州城這些天怎麼死氣沉沉?雲河也就算了,和他一起被關在行宮裡的八個人,個個都是磕頭拜過師學過武的,你看誰家師父為他們出頭?”

  見藏海啞口無言,老鹹魚這才嘆了一口氣道:“像咱們這樣的,只有在滄州這種武風昌盛之地,才能好比一滴水掉進了海裡,顯不出來。你還想蹦跶?生怕人家不知道我們回鄉?”

  “可我既然落在了朝廷眼裡,那就別想脫身了。沒錯,你別瞪我,我怎麼知道就在水市街賣鹹魚也能被人盯上?我怎麼知道雲河那臭小子會造反?總之,反正找上門的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仇家又或者官府,那不妨就大膽試一試……”

  “試什麼試?”

  藏海一張臉已經黑得如同鍋底盔:“你想告訴人家說,我們當初九死一生漂洋過海去東邊那片大陸,是受人資助去找太祖皇帝的下落?外頭那對公子小姐那可是頂尖的達官顯貴,一旦稟告了當今皇帝,不一刀砍了我們這妖言惑眾的才怪!”

  “我這兩天言行舉止當中已經透了不少底子出去,如果人家要砍,就衝著我是雲河的舅舅,早就把我抓起來一刀砍了……忘了告訴你,因為雲河那小子我被人追緝的時候,還差點牽累了趙國公府那位二公子。總之,我和他們朱家這是天注定的孽緣!”

  見藏海一臉都是你連累我的嫌棄表情,老鹹魚就嘆了口氣。

  “我也不想別的,就是想著當初那位木老大人臨死前見著我們時說的話,就覺得我們隱姓埋名躲在這滄州,也不是個辦法。不說其他的,這菜園子裡從那麼遠地方好不容易帶回來的種子種出來的瓜果菜蔬,難道就永遠都是我們自己吃,永遠不讓外人知道?”

  “那些人在遙遠東邊那片大陸上做的事情,就一直都這麼埋沒?他們的骨灰,就這麼埋在你這藏海下院,永遠回不了鄉?你別瞪我,我知道只要咱們分頭出去,悄悄去他們的家鄉,不是不可能把他們的骨灰葬入祖墳,又或者家鄉的山水,可子孫不該不知道祖上的功績。”

  老鹹魚見藏海和尚終於啞口無言,他就輕舒了一口氣道:“說實話,我這輩子也沒像這幾天似的見過那麼多京城來的權貴子弟,見過之後才發現,就算表面上瞧著再沒用的人,也不是一無是處。所以,我打算好歹試一試。要真的丟了命,那也是活該。”

  “你自己活該,拉我下水乾什麼……”藏海沒好氣地瞪過去一眼,但終究無可奈何地說道,“知道了,你要試就去試試,我得為我這裡一大堆要吃飯的人負責。反正我已經說了,人是你帶回來的,我只是幫你養著,其他的我概不承認!”

  “行,那就這麼說定了。”

  老鹹魚嘿然一笑,突然若有所覺似的抬起頭。

  可不遠處的圍牆上空無一人,只有明亮的月色,彷彿他最初感受到的只是錯覺。

  雖說藏海下院不是沒有空屋子,但朱大小姐還是睡在了她那輛特製的馬車裡。至於張壽,在馬車外頭搭上特製的牛皮帳篷,撒上驅蟲藥,雖說狹窄逼仄了一些,但對於他來說卻也不難接受。晚間散步消食過後,回到帳篷裡的他正要睡下,卻聽到有人輕輕叩擊牛皮的聲音。

  下一刻,阿六的腦袋就探了進來。見張壽招手,他這才脫鞋進去,隨即在張壽麵前盤膝而坐。不用張壽追問,他就將自己偷聽到的那些話一五一十轉述了一遍,末了才開口說道:“雖然我躲得很快,但我覺得,那條老鹹魚發現我了。”

  張壽對阿六的判斷素來很信任,他默默沉吟了一會兒,最終笑了:“既然他不聲張,你也就當沒這回事。不妨事,等圖窮匕見,再做計較。”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5
第三百五十七章 將死之……樹?

  南瓜田、番茄地、玉米地、土豆田、花生地……

  當次日張壽終於有足夠的時間,支使了朱瑩帶著朱宏和朱宜去馬騮山上望海寺“觀光“”——實則當然是去踩點打探——自己則是帶著阿六好好觀賞了一番老鹹魚這規模宏大的菜園時,他就不得不驚嘆,這赫然是一個貨真價實囊括了多種美洲農作物的秘密……種植園!

  然而,等到走過那些種著他耳熟能詳瓜果菜蔬的菜田,看見小半畝不怎麼精神的棉花地時,他就發現,一旁竟然還種著一株怎麼看怎麼和這菜園不搭,而且還蔫頭蔫腦彷彿隨時快死的尺許高小苗,不由得就多看了幾眼,可隨之就越看越是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感覺。

  棉花田沒有種好,這是老鹹魚早就坦陳的了。而這小苗種在什麼地方不好,偏偏種在這裡……到底是什麼苗?不會是他想像的那樣吧?不可能的,記得那只有在南方以及東南亞等地才能種植,怎麼可能在滄州還能種活?光是這北邊的冬天,就能把這小苗凍死吧?

  莫非是今年春天才種的?想到這裡,張壽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指著那孤零零的小苗道:“這莫非也是你和那些夷人一起從海外帶回來的?”

  老鹹魚沒想到張壽一眼就看到了那樹苗,頓時滿臉苦色:“張博士你別提了,加上別人從海外帶回來的那批,幾次總共至少好一箱上萬顆種子,只種出來這一棵!”

  “是那位人家幾乎奉為先知的將死長者告訴我的,說是這橡膠樹如同奶牛產乳似的,用刀一割,就能流出乳白的汁液,那汁液黏黏的,像膠液,能做成黑色有彈性的球,好像還能派什麼其他重要的用場,可他沒來得及說。結果我幾批種子就種成這樣……氣死我了!”

  “大多數是開春之後根本就發不了芽,還有些是發芽卻沒多久就死了……虧我已經讓藏海拚命地澆水……唉,想想也是,當地雨水豐沛,天氣又熱,不比滄州雨水不多,我看要不是藏海下院這附近水有的是,那群海東夷人也拚命澆水,也許連一棵都活不了。”

  張壽非常能理解老鹹魚的鬱悶。任憑是誰,漂洋過海辛辛苦苦帶回來的東西,隨即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種植,卻是那眼看不活的下場,那是無論如何都會灰心喪氣的。問題是,就和棉花一樣,他們的力氣真的是用錯了地方……

  聯想阿六昨夜偷聽到的話,他心想那被奉為先知的所謂木老大人,既然在當地那些夷人當中擁有很高的地位,沒道理連這種很簡單的移栽道理都不懂。很可能只來得及告訴老鹹魚和藏海,諸如玉米土豆番茄棉花橡膠等等具有怎樣的價值,卻來不及說移栽育種等等。

  張壽有些古怪地瞥了一眼老鹹魚:“你從海東捎帶回來這些種子之前,你有過耕種經驗嗎?我說的是,你種過糧食,種過菜嗎?”

  老鹹魚頓時有些尷尬。他環顧左右,見藏海完美避開了他的求救,他只好摸了摸鼻子,小聲說道:“我家那也是家道中落,從前是讀書人家,我後來又迷上了出海,當然沒種過地……”

  他突然瞪向不講義氣的藏海,氣咻咻地說:“但這傢伙自告奮勇地說,他祖上都是種地的,莊稼把式那些他最清楚。要不是這樣,我怎麼會把這片地方交給他經營?再說了,那些夷人從前在那邊就是種植照料這些東西的,誰知道有他們在,棉花和橡膠樹還是種成這樣!”

  藏海這一次終於忍不住了,立時怒罵道:“你還好意思說?明明是你花言巧語誑我攬下了這事情,害得我在這望海寺的下院窩著做菜頭……否則憑老子的本事,早就在滄州打出一片名聲來了,哪裡還要對望海寺那幫和尚賠笑臉!”

  “是啊,打出一片名聲……然後怎麼樣?這次明威將軍一來,還不是填刀口的貨?”

  張壽見兩人彼此互瞪,冷嘲熱諷,不禁啼笑皆非。原來老鹹魚和藏海這兩個根本就完全不懂種植,又忌諱重重沒去請教那些有經驗老農,就領著一群看似很專業的海東夷人……直接莽上了!

  於是,他咳嗽一聲,這才嘆了口氣道:“這橡膠樹如果是照你們這麼種,大概就這僅有的一棵也很快就會死了。既然你都說了,它在那邊的生長環境是炎熱多雨,那麼在這裡要移栽成功,當然也得是炎熱多雨的環境才行。至少,滄州這樣入冬就動輒冰天雪地的環境……”

  “那是絕對種不活什麼橡膠樹的。”

  見老鹹魚一臉我怎麼知道的無辜表情,張壽就嘆了口氣道:“而且,移栽這種事,素來要求非常苛刻,本地移栽樹苗尚且都是如此,更何況海外的東西?你又不怎麼懂如何保存種子,別說帶回來幾箱種子,就是幾十箱子,能種出一棵那也是你運氣好!”

  他還記得看到過資料,橡膠樹從美洲移栽東南亞那會兒,人家還是有經驗的,七萬顆種子也只不過培育出來兩千多株苗,概率之低令人髮指。換成眼下這兩個門外漢,呵呵……

  果然,被他這麼一說,老鹹魚和藏海面面相覷,隨即前者挨了後者一個大白眼,就尷尬地嘀咕道:“我是不怎麼懂,可海東那些夷人他們好歹也是照料過橡膠樹的……”

  “這東西在他們那邊想來也是四處都是,用得著特意去種嗎?用得著特意去澆水施肥嗎?他們所謂的照料,大概就是你說的,定期去割膠吧?”

  張壽說到這裡,見老鹹魚終於啞口無言,他便淡淡地說:“我理解你為什麼種在這,在大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再加上地大多都是有主的,就你這菜園也是從望海寺坑來的。至於在南方,你人生地不熟,大概也不可能帶著一群夷人去特意種田。”

  “張博士說什麼坑這麼難聽……那是藏海憑自己的本事,從望海寺那幫和尚手中弄來的,反正他們又管不好……至於去南方,那邊民風狡詐,我生怕一個不好就被人賣了。”

  嘴裡這麼說,老鹹魚眼睛滴溜溜直轉,臉上那討好的笑容一時更慇勤了些:“張博士你學問大,莫非知道怎麼種這橡膠樹嗎?”

  “我又不是神仙,也沒去過這東西種植的地方,我怎麼知道!”張壽一本正經地給了他一個白眼,隨即卻氣定神閒地說,“但所謂移栽,無非是育種,育苗。但我得提醒你,一來這東西不該種在這,二來……你覺得,要讓這橡膠樹長到可以割膠的程度,得多少年?”

  沒等老鹹魚回答,他就自己給出了答案:“不是我潑你冷水,我覺得三五年都未必能夠,十年八年都有可能。”

  “十年八年……”這一次,輪到藏海頭大了。他惡狠狠地提腳衝著老鹹魚踹了過去,“十年八年之後我都多少歲了,好啊你,吹捧我幾句就把這些東西丟給我管,自己在城裡整日吹牛逍遙!我今天就把你這條老鹹魚先揍成死魚再說!”

  眼見藏海二話不說就朝人追打了過去,老鹹魚自是不肯認輸,反唇相譏的同時也還以拳腳,兩人打著打著就跑遠了,張壽不禁哂然,心想這兩個傢伙肯定是藉著彼此廝打,到遠處去商量對策了。當下他,就索性來到了那碩果僅存的小樹苗跟前,仔仔細細查看了一番。

  這一看,他原本的猜測就變成了確信。

  不是確信這是什麼橡膠樹,他又不是那些經驗豐富的膠農,之前是猜出來的不是看出來的,但他現在已經看出,這苗固然不知道是撞了什麼樣的運氣長出來了,但距離死期也確實是不遠了。

  他蹲下身去,隨即看著這奄奄一息的小東西,心想直到各種人造橡膠鋪天蓋地的年代,天然橡膠的需求依舊龐大,可如今這年頭,別說各種進階應用,就算要找一種能夠把膠液溶解的溶劑都不那麼容易……難不成真的要學美洲土著,用天然橡膠做個球當足球踢著玩?

  太祖的科技樹全都點到武器上去了,而他的科技樹就更歪了,東一鎯頭西一棒子,但凡看過的大多都記得,問題是他其實沒看過多少東西,很多科技他根本就沒接觸過……

  就在張壽微微發呆的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了阿六的聲音:“這樹很有用嗎?”

  “有用沒有用,要看是否用得上。和之前老鹹魚的那些食材不同,這東西一時半會還派不上用場,而且要種在南方的話,北方如果有需求再運過來,路上開銷又非常巨大,而如要推廣,百姓看不到其中利益,那是不會去種的。最重要的是,他們說的膠液,誰都沒見過。”

  張壽身後的阿六頓時眉頭一挑:“那少爺不信他們?”

  “信,怎麼不信?”都能把橡膠樹這三個字說出來了,再說這樹苗還種成這樣,他怎麼不信?張壽在心裡這麼想,隨即呵呵笑道,“單單我信沒什麼用,這得取信於人才行。如果真像我說得那樣,得種上十年八年,有多少人能耐得住等待和寂寞?”

  “我可以。”

  張壽微微一愣,直到阿六再次重複了這三個字,他才站起身來,隨即轉身面對少年,突然伸手去揉了揉那腦袋。見人完全沒有躲閃,他就笑著說道:“你總不會想離開京城,獨自一個人跑到南方去種橡膠樹吧?再者,術業有專攻,這事兒你幹不行。”

  見阿六臉上也沒什麼挫敗,反而很理所當然似的點點頭,張壽知道,少年心中向來只有我能否幫上忙這種樸素的概念。一旦知道不能,而且不能在努力之後進階為能,那麼就會很乾脆利落地放棄。

  就如同阿六當初在看過那些數學題,發現接受不能之後,就立時有多遠躲多遠一個道理。

  安撫過阿六,張壽心中卻有些唏噓。美洲各種新作物雖多,但要找齊,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尤其是某些作物往往長在不同緯度的地區,他真不知道那群先知帶領夷人的所謂遷徙持續了多久,又持續了多遠,是否真的是幾十年如一日……

  而且,他完全不覺得朝廷會承認太祖皇帝流落海外這種事——哪怕是太祖皇帝秘密派出去的人流落海外,這件事也未必會有人承認。當然,當今皇帝除外,那位年輕皇帝的任性,他已經深刻領教過了。皇帝出什麼幺蛾子都不奇怪!

  當他在這棵橡膠樹所在的區域溜躂看了一圈,又去看了看棉花田的長勢之後,衣衫不整的老鹹魚就神氣活現地重新出現了,卻是獨自一個人,一副打跑攔路虎的勝利者姿態。他拍打著有些褶皺的袖子,隨即滿不在乎地扣好了領子,笑呵呵地走上前來。

  “張博士,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他文縐縐地這麼說了一句,見張壽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他想想這些年確實也沒再讀過書,不禁有些尷尬,連忙岔開話題道,“我的意思是說,我這點斤兩也瞞不住您。您能不能運用影響力,設法在南方推廣一下這橡膠樹?”

  “就和您這新式紡機在滄州在邢台推廣一樣?哪怕是為了不負那群流落海外的人?”

  張壽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可以自然是可以,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對於普通人來說,要耐得住十年八年的寂寞不說,等過了十年八年之後,橡膠樹真的能夠割膠了,但那膠液的價值和利益何在?”

  見老鹹魚為之一怔,他就輕聲說道:“當然,我會試一試,但是,必須要有人幫忙。”

  沒想到張壽先是潑冷水,隨即卻又開了一線可能,老鹹魚登時喜形於色。之前他也想到橡膠樹是否一定要種植在濕熱的南方,但到底抱著僥倖。畢竟,人生地不熟的他們憑什麼去南方圈地……種樹?再說,從前和某些南方地頭蛇打交道的經歷太糟糕了,他完全不敢冒險。

  果然是官府有人好做事啊!老鹹魚在心裡如此感慨了一句,隨即就真心實意地對張壽打了個躬,這才一口答應道:“如果真的可以,我和藏海還有些朋友,他們應該能幫得上忙。哎,就算是為那位流落海東,一輩子沒能歸鄉的長者最後做點事吧。”

  “那好,我會在皇上那兒想想辦法。”張壽輕描淡寫地承諾了一句,見老鹹魚狀似大喜地連聲道謝,但那眼神卻沒太多敬意,他也不揭穿,而是似笑非笑地說,“話說回來,我都已經向上舉薦了你,你這個農學博士不是不想當,就能不當的。斤兩不夠……用別的湊!”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6
第三百五十八章 美人帶刺

  張壽正在逼著老鹹魚不能好農知農,那就在別處使勁來湊功績的時候,朱瑩正帶著朱宏和朱宜,在臨時嚮導觀濤小和尚的指引下,饒有興致地登馬騮山。

  順便說一句,給大小姐帶路這樣一個光榮的活計,原本是輪不到年紀最小的觀濤,那些年輕的和尚們甚至都想用打擂台的形式來確定優勝者。然而,這一切都敵不過朱瑩妙目一掃,最後衝著一個矮小的光頭勾了勾手指。隨即,從小都沒出過藏海下院幾回的觀濤就被選中了。

  用其他人捶胸頓足的話來說,就觀濤那自己都會迷路的本事,讓他給大小姐帶路?簡直是白瞎了!而且,這麼個八九歲的孩子,估計連女色兩個字是什麼意思都不懂,對著個絕色佳人有什麼用?他們也不是想幹別的,可整天悶在藏海下院,看看美人也是好的!

  可選中觀濤的朱瑩卻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她雖說並不在意被人偷窺容貌,當然堂堂正正被人看就更不怕了,可她卻很在意嚮導有沒有跟在她身邊的價(顏)值。觀濤雖然不是那種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但長得虎頭虎腦,很有些憨憨的,正對了她的脾胃。

  馬騮山這座滄州地面上唯一的小山,如果放在後世,科學界津津樂道的是其火山地質學的地位,然而放在如今,民間津津樂道的是其上望海寺的香火,是山上令人稱絕的風景。此時,觀濤就一邊走,一邊懵懵懂懂地充當嚮導。

  “師父說,這山上有皇陵,是漢時一個小皇帝的父親的。那小皇帝好像……好像叫漢質帝,被權臣毒死的時候,就我這麼大而已,所以師父說,當皇帝其實也很可憐的……”

  朱瑩聽著聽著,臉上表情頓時變得很古怪。當皇帝很可憐這種話,一般平民百姓好像是不會這麼想的吧?

  大多數百姓都幻想著自己能當皇帝,然後買豆腐腦的時候能夠喝一碗,倒一碗,整天香甜的白面烙餅管夠,在他們看來,皇帝的日子不過如此。但正因為百姓如此淳樸,從皇帝到朝臣,方才應該時刻自省,不負民心——當然,這話不是她說的,而是出自太祖語錄。

  心裡忖度藏海這當著和尚卻操心皇帝的做派,朱瑩便惡狠狠地想到——果然那個胖和尚與那條老鹹魚一樣,全都很可疑!話雖如此,她卻沒有遷怒於身邊的小和尚,反而若有所思地伸手摸了摸觀濤那光潔的腦袋,笑問道:“漢質帝為什麼會被權臣毒死,你知道嗎?”

  “不知道。”觀濤憨憨地搖了搖頭,“師父沒說過。”

  朱瑩頓時莞爾。此時山上香客和遊客漸多。華服美飾的她便猶如鶴立雞群,異常奪目,也不知道多少人偷偷窺視,見她粲然一笑,他們的目光頓時更加移動不了。更有士子或昂首挺胸,或高談闊論,還有人心不在焉,分心偷聽她說話。

  “漢質帝八歲即位,在他之前,是年僅兩歲就去世的漢沖帝。而掌權的,是漢沖帝的嫡母梁太后,更準確的說,是梁太后的兄長梁冀……”

  朱瑩雖說在京城被某些看不慣她的千金們譏笑是草包,但大小姐該讀的書還是讀過,只不過不喜歡的東西前看後忘,喜歡的東西卻是聽一遍就能記住。比方說葛雍給她講的史書小故事,她此時娓娓道來時,那就像極了當初葛雍給她講課時的語氣。

  於是,四周圍普通的鄉民們僅僅是不明覺厲,可那些自詡為飽讀詩書,上來瞻仰漢時遺蹟,弔古傷今,試圖說服自己只是懷才不遇的書生們,那就簡直喜出望外了。

  能夠遇到一個才華和美貌兼備的美人,何其不易?

  沒人覺得,用講故事的方式複述史書,這算不得什麼才華……美人從來都是有優待的。

  當朱瑩將漢質帝被鴆殺的故事講完,觀濤已經是眼淚汪汪,很為那個聰明卻被權臣毒死的小皇帝惋惜。就在這時候,旁邊卻傳來了一個聲音:“漢質帝既然看出梁冀跋扈,就應該隱忍不發,等待時機。在朝堂上因為一時憤怒便嚷嚷此乃跋扈將軍,實在是不明智。”

  側頭望去,見是一個搖著摺扇的年輕士子衝著自己微微頷首,彷彿風度絕佳的樣子,朱瑩眉頭一挑,隨即微微一笑:“那你覺得,漢質帝又該如何?”

  那年輕士子看到美人一笑,骨頭就酥了三兩,等聽到這一句,他更喜出望外:“當然是應該學漢桓帝,假裝放縱,伺機而動,發現宦官可用,就利用他們將外戚梁氏一舉誅滅……”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朱瑩就笑吟吟地說:“是啊是啊,漢桓帝假裝放縱,然後利用一群宦官殺了梁冀一黨,可到頭來又生怕被一群宦官捏在手心裡,扶植起了另一群宦官,讓宦官來對付宦官,於是最終成功控制了一群心思各異的狗,倒是確實耍弄得一手好權術。”

  見朱瑩將漢桓帝曾經重用的那群宦官比作是狗,又說漢桓帝耍弄得一手好權術,那年輕士子登時覺得遇到了人生知己,那簡直是喜出望外。

  “沒錯,姑娘簡直是評點得犀利入骨!漢桓帝借助宦官殺了驕橫跋扈的外戚梁冀,接下來既然知道該抑制這些貪得無厭的宦官,那麼就應該趁機再把這些宦官連根拔除,然後換上忠厚之輩,如此在內有忠奴佐助,在外有賢明士大夫輔佐,何愁帝業不興,何來黨錮之禍?”

  “簡直荒謬!”

  他這慷慨激昂的話還沒說完,迎頭而來的四個字就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其餘士子原本還羨慕此人擅長表現,竟然和這絕色美人話語投機,可沒想到剎那之間,美人兒就翻了臉!而一旁本來聽到複雜之處就已經有點發懵的小和尚觀濤,則是被朱瑩這驟然怒喝給嚇了一跳。

  “桓帝利用了宦官的內部矛盾,鼓動其中一群人去殺了外戚,這一招驅狼吞虎確實不錯,事後削權也確實應該,甚至接下來在宦官中扶植多座山頭,也沒什麼不對。他是以外藩入繼大統,文官們最初本來就不支持他,他幹嘛要反過來討好那些一事無成的士大夫?”

  朱瑩想起那時候葛雍對自己說桓靈二帝時的口氣,竟是不知不覺也學著葛老太師當年的口吻,輕蔑地嗤笑了一聲。

  “那些士大夫沒能殺得了梁冀,桓帝組織宦官殺了,單憑這一點,他就有資格瞧不起那些在朝上誇誇其談,在梁冀面前卻唯唯諾諾的傢伙!更何況這些傢伙和他扶植的那些宦官對立,卻也不過是因為利益受損,裝什麼大義凜然!”

  “不過是因為宦官專權,就意味著皇權大興,沒人願意再回到當初被皇權壓制,噤若寒蟬的年代而已!就算桓帝真的用上一群老實忠厚的閹奴,那群士大夫照樣能找出打擊他們的理由!說什麼閹宦禍國殃民,他們自己的親友子侄裡頭,禍國殃民的還少嗎?”

  彷彿是沒看到那年輕士子的遽然色變,朱瑩竟是嫣然一笑。只是此時,除卻那些四周圍純粹看熱鬧的香客鄉民,三三兩兩好幾撥士子們就沒多少人只顧貪看那豔麗的容貌了。

  這位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佳人,這不是借古諷今,指桑罵槐吧?

  “掃除了一批所謂黨人,桓帝倒也沒做錯,可他不去管天下平民都快活不下去了,也不去管世家佔據高位,豪右稱霸一方,更忘了自己還沒個兒子,竟然就覺得已經大權在握了,只顧著自己荒淫縱慾,賣官鬻爵,放縱到連個子嗣都沒留下,年過三十就把自己的命給送了。”

  “結果卻引出靈帝那個獨夫!都說漢亡於桓靈二帝,呵,你現在倒說說,桓帝有什麼資格說比漢質帝更明智?就因為他在梁冀面前是個勝利者嗎?致使亡國的昏君笑話枉死幼主?笑話,讓質帝和桓帝到九泉之下去見光武,你看光武噴誰一臉唾沫!”

  直到朱瑩罵桓帝昏庸,罵靈帝獨夫,一群士子中間,方才有人脫口叫了一聲好。

  而剛剛還說質帝應該學桓帝的那年輕士子,卻是滿臉不服,兼且發現剛剛以為的絕色俏佳人竟是一朵帶刺的花,他忍不住就出言譏刺道:“姑娘點評別人倒是犀利,卻不知道姑娘這樣言行舉止肆無忌憚的做派,又是哪戶書香門第裡出來的?”

  “該不會是哪家行院裡養出你這拋頭露面的膽子,出言不遜的刁鑽吧?”

  “呵呵。”朱瑩哂然一笑,鄙夷不屑地說,“我就知道,大概也只有連史書都沒讀好的所謂書香門第,才會養出你這樣得意時高談闊論,失意時信口雌黃的廢物!”

  “賤人你好大的膽子,我爹是河間知府……”

  眼見那惱羞成怒的年輕士子暴跳起來,朱瑩就沒好氣地打斷道:“好端端的遊山興致,被這麼一隻嗡嗡亂叫的蒼蠅給敗壞了……朱宏,朱宜,讓他閉嘴!”

  剎那之間,朱宏朱宜就已經搶上前去,一左一右直接扭住了對方的胳膊,眼見人罵罵咧咧地召喚人來幫忙,又怒罵定要尋到什麼行院去算賬,朱宏不耐煩,乾脆一腳踢在人膝彎將其摁跪了,朱宜則是面無表情地隨手抓起一團泥土直接塞在了人口中。

  見兩人如此強橫霸道,無論那士子的同伴也好,家丁也罷,一時都吃了一驚,竟是忘了上去救人搶人。而這時候,朱瑩卻好整以暇地來到人跟前,沖人一笑之後,便一腳把人踹下了台階。見幾個家丁這才如夢初醒,下去救那骨碌碌滾下台階的傢伙,她便輕輕理了理裙襬。

  “要報仇的話,記住,冤有頭債有主,讓你爹河間知府來趙國公朱家尋仇!哦,對了,我大哥明威將軍如今正在滄州地面上當欽差,你可以去找他理論,然後告狀說,他妹妹狠狠教訓了你一頓!”

  “……”

  頃刻之間,四周圍一片寂靜。尤其是那氣急敗壞正在拚命想要吐出嘴裡泥土和青草的河間知府之子,更是剎那之間連呼吸都摒止了。

  這簡直坑人啊!堂堂趙國公之女,居然就帶兩個隨從外加一個小和尚,就這麼出來兜風?

  被爛泥巴糊了一臉的河間知府之子悲憤無言,他的那些隨從狗腿子們惴惴不敢言,而作為朋友,又或者說捧哏,跟著這位知府公子出來吃喝玩樂的兩個書生,就沒辦法保持沉默了。縣官不如現管,他們要是坐視金主被揍成豬頭,以後“遊學”的日子怎麼混?

  於是,其中一個強自鎮定地開口說道:“黃公子剛剛確實言辭失當,但大小姐一言不合就動手,豈不是也有失風度?冤家宜解不宜結……”

  這一次,他的話依舊沒能說完,因為朱瑩嘴角一挑,哂然一笑道:“要不是我還算有風度,早就提著鞭子狠狠抽他一頓了!書香門第?呵呵,丟人現眼!不用廢話了,要是不想讓我差人把他丟下山去,就帶這個廢物快滾!”

  眼見黃公子終於被隨從們攙扶了起來,兩個書生對視一眼,卻也不敢遲疑,趕緊上去一左一右攙扶了黃公子的胳膊,勸說了他兩句,就狼狽不堪地拖著人下山,而幾個狗腿子連大氣不敢吭一聲,更不要說確證朱大小姐的身份了。

  那位明威將軍直接剝了長蘆縣令許澄的官袍,還敢一箭射在了大皇子面前,老爺不在,他們哪敢出面去和那位出身這種人家,美豔絕倫卻也凶悍絕倫的大小姐硬頂?

  攆跑了一個搭訕不成惱羞成怒卻又踢上了鐵板的傢伙,朱瑩瞬間就清空了周圍的閒人,至少再也沒有不長眼睛的人敢靠近她周身三丈範圍之內了。

  而這也換來了小和尚觀濤那崇拜的目光,而他的讚歎更是簡單而直接:“大小姐剛剛那一腳踢得又狠又準,我師父就老說我出腿軟綿綿沒力道!”

  朱瑩頓時給逗樂了,她才剛剛笑眯眯地調侃了一句,“那你可以多練練梅花樁”,一旁就傳來了一個討好的聲音。

  “大小姐,您還缺看家護院跑腿的嗎?小人自小練武,甘願投效!”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6
第三百五十九章 沒出路的武人

  出門在外別惹事,但萬一惹事,卻也不要怕事,這是昨天出來的時候,朱廷芳千叮嚀,萬囑咐的,朱瑩表面敷衍兄長,但心裡卻還是記得這話的。所以她起初不過是隨口刺一下那個自命不凡的知府公子,可當人開始惱羞成怒反唇相譏時,她就不客氣了。

  比家世,她會怕誰?

  但是,朱大小姐完全沒想到,她都已經立威了,居然還有人不怕死地上來搭訕,這也就罷了,而搭訕的目的,竟然是為了……自薦給她當看家護院?

  她眉頭一皺,隨即側頭望了過去,就只見那是一個香客打扮的漢子,短衣短衫,布帶布履,身材壯實,手掌粗大,乍一看便像是有幾分力氣的。

  她還沒開口說話,朱宏就已經面無表情地上前一步,沉聲說道:“趙國公府不缺護院。”

  即便是被朱宏硬梆梆地回絕了,那說話的漢子依舊沒有氣餒。他彷彿沒看見四周那些偷偷摸摸打量他的目光,拱了拱手道:“小人知道趙國公功勛彪炳,府裡自然有的是高手,但此次長公子明威將軍坐鎮滄州城,對於滄州下轄的其他二縣卻未免鞭長莫及。”

  “如今那些橫行不法的奸商劣紳業已嚴懲,可滄州地面上仍舊人心浮動,還請大小姐能夠代為稟告明威將軍,給大家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大哥是一口氣判了一大堆的斬刑和流放,大概比滄州從前一年殺的人都要多,再加上好些養尊處優幾十年,被民間都稱作為老爺的傢伙們竟然也有不少挨了刑杖,所以民間已然拍手稱快。可眼前這傢伙卻偏偏說民間人心浮動,而且還說給大家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再加上剛剛說甘願投效……這話到底什麼意思?

  朱瑩心下存疑,打量對方的眼神便多了幾分審視和警惕。大小姐性急衝動不假,任性高傲也不假,卻不是傻子,因此只是躊躇了片刻,她就淡淡地說道:“既然你是滄州本地人,又是來毛遂自薦的,那就代替觀濤,給我做個嚮導好了。”

  “多謝大小姐!”那中年人頓時喜出望外,當聽到朱瑩又問他名字,他連忙一拱手道,“小人曹五,對這馬騮山也算是熟悉,這兒風景最好的地方是月角湖……”

  於是,一群士子也好,香客也好,就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來歷不明卻毛遂自薦的傢伙,慇勤地伴隨在那位性情莫測的趙國公府大小姐身邊,慇勤地解說著馬騮山景緻。甭管是往日多自負才情的讀書人,此時全都有一種想要罵娘的感覺。

  炫耀才識的知府公子,被這位大小姐毫不留情地踹翻攆下山去了——當然人也確實蠢不可言,居然認為這般強勢的大小姐是什麼行院出來的——然而,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看似粗鄙的泥腿子,竟然被留下當嚮導了。

  這世道是天翻地覆了麼?

  朱瑩才不會去管別人是何等心思,她今天來馬騮山,純屬張壽的授意——張壽請她幫忙,先去望海寺探一探藏海和尚的底細,順便踩一踩馬騮山上各處,看看能不能有些線索。

  而她想著張壽身邊有阿六在,也就要了個小和尚當嚮導,直接出來了。

  接下來的一路上,曹五滔滔不絕,她心不在焉地聽——當然,她承認,馬騮山風光是很好,可剛剛被那樣一個討厭的人敗壞了心情,她又惦記著張壽那邊,自然而然就不比最初的興致盎然。如果不是一旁的觀濤小和尚常常笨嘴笨舌地說好話逗樂了她,她的心情還要糟糕。

  眼看望海寺就在不遠處,朱瑩突然意興闌珊地問道:“這望海寺修在山上,應該費了挺大的勁吧?百多個僧人聚集在此,得多少人才養得活他們?”

  曹五眼神閃爍,隨即就賠笑道:“這望海寺雖說沒得到太祖皇帝敕封——太祖皇帝說了,敕封誰也不會敕封道觀佛寺,免得天下人遇到什麼事就遁入佛寺道觀逃避責任——但是,它也是這附近有名的大寺之一,最重要的是,望海寺的主持德安大師為人公允慈悲。”

  他雖說之前不知道這位大小姐什麼性情,但先被朱廷芳在滄州城中那般行事震懾得噤若寒蟬,又眼看朱瑩剛剛如此拿知府不當官兒,此時可不敢挑頭讓其和望海寺放對。

  見朱瑩眉頭一挑,似有不信,他趕緊進一步解釋道:“這望海寺之所以香火如此鼎盛,並不是因為這附近就真的人人信佛。是因為每逢初一十五的集會,就在這望海寺前。雖說就是交易些魚和鹽之類的東西,但德安大師會做見證,所以買賣公平,皆大歡喜。”

  朱瑩這才面色稍霽,卻是似笑非笑地問道:“哦,敢情這年頭和尚還兼職主持公道?話說回來,山下這觀濤小和尚所在的藏海下院養著十幾個棍僧,那這望海寺呢?據說太祖初年他們還打跑過海盜,現在總不會成天吃齋唸佛,忘了他們起家的本事吧?”

  這話題兜來轉去,最後終於還是掉到了這個危險的話題上,曹五不禁心裡咯噔一下。然而,他就算想隱瞞,這位厲害的千金大小姐卻也能從其他地方打聽到,他還不能隨便搪塞。

  於是,他只能硬著頭皮說:“望海寺的僧人大多佛法精深,其中那些天賦好的,當然也會從小練武。”

  “哦,原來是從小練武。”朱瑩呵呵一笑,這才若無其事地問,“那藏海下院呢?”

  眼見曹五眼神閃爍,她就懶洋洋地說道:“你可不要告訴我說,剛剛是因為正好聽見我表露身份,這才跑上來毛遂自薦的。我可不信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既然一路尾隨到現在,你眼下再推說不知道我是從藏海下院來的,指量我會信麼?”

  曹五看了一眼一旁滿臉發懵的觀濤小和尚,心想今天但凡換個和尚來當嚮導,那他都好糊弄得多,也不知道平日那個很精明厲害的胖和尚,怎就至於大意到派這麼個小不點出來。

  他在心裡合計了一下,最終賠笑道:“下院的那位主持本來就是寺中長大的孤兒,可長大了卻不願意在寺中呆著,於是出海多年,後來大概是因為年紀大了收心養性,又收養了挺多孤兒,這才開闢了下院。他為人仗義,對佃戶也公允,望海寺的名聲也一小半都靠他。”

  觀濤聽到有人誇讚自家主持,連忙也跟著叫道:“是啊,我家師父可好了!四鄉八鄰有難,全都來找他的,之前還有河間府來的惡少橫行霸道,直接被師父帶人給打跑了……”

  朱瑩笑吟吟聽著,突然伸手又摸了摸觀濤那刮得光溜溜的小腦袋,這才示意朱宏和朱宜帶人一邊玩去。眼見兩個護衛非常不放心,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幾步,卻不肯再走遠,她就輕輕拍了拍雙手。就這麼一番打交道下來,她已經算是明白了。

  “我早就聽說滄州好武,可到了之後卻發現不像那麼一回事,可現在看來,你們倒是躲得挺好,有的藏在佛寺,有的深藏不露。可是,如果你們和之前那一樁樁一件件事情無干,想來也不用擔心我大哥會清算你們,你也不會說出將功補過四個字來。”

  見曹五果然低頭不語,她就似笑非笑地說,“至於你剛剛說人心浮動,也是說你們這些俠以武犯禁的人心有不安吧?”

  曹五隻知道朱瑩的兄長,她的未來夫婿,顯然都是各有厲害的人物,再加上剛剛看她對那位知府公子的強勢,他在潛意識中就把這位大小姐看得很高。此時被人揭破來歷和目的,他不敢也不會著惱,只是干笑了兩聲。

  “大小姐言重了,朝廷法度在,俠以武犯禁,小人這些升斗小民卻也是萬萬不敢的。之前大皇子強龍過境,滄州武林從上到下全都避其鋒芒,後來雖有人跟著冼雲河鬧騰,但那都只是在各家學過武藝的人而已,連記名弟子都算不上。但是……”

  他頓了一頓,這才小聲說道:“但是,長蘆縣令許澄招募去攻打行宮的閒漢之流,也是一樣。固然沒有各家核心子弟,卻也有不少人是在各家學過藝的。大家之前看不明白此番風波,不敢妄動,生怕引火燒身,心想等欽差來了再去效力不遲,誰知道……”

  這一次,朱瑩頓時樂了:“這麼說,是我大哥收拾局面太快,搶了你們將功補過的機會?”

  “不敢不敢,小民不是這個意思,斷然不敢這麼說!”

  曹五趕緊拚命辯白,但很快就被朱瑩打斷了:“如果就這點事,那你就把心放回肚子裡好了。起頭沒摻和,後來不敢摻和,等到想要摻和卻又晚了……只要大哥不想追究,那就沒你們的事。只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冼雲河他們失業之後幾乎造反,你們呢?你們以何為生?”

  曹五簡直覺得,這位大小姐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安心藥丸是給他吃了一顆,但緊跟著的問題卻也同樣讓人不好應付。他強擠出一個得體的笑容,儘量讓自己的用詞柔和一些。

  “也就是做些保護商隊的小活計,大家憑武藝掙錢,憑武藝吃飯,絕不是好勇鬥狠,爭強好勝,更談不上俠以武犯禁……”見朱瑩明顯有些不信地看著他,他不得不避重就輕地說,“我們就只是開了幾家保商隊人貨平安的鏢局。”

  “原來是保人貨的鏢局。”朱瑩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和我想得差不多。”

  這些年海貿興盛,朝廷裡頭不少人都嫌棄疏通運河的花費,但之所以沒辦法將南糧北運劃出更多份額給海運,歸根結底就只有一件事,靠這條運河養活的人沒地方安置。

  就和張壽之前這新式紡機一用,多出來的人需要解決生計飯碗問題是一個道理!

  想起張壽常常和她講故事時流露出來的某些語句,想起皇帝曾經說過的某些話,朱瑩在心裡想了想,隨即突然心中一動,遂故意漫不經心地說:“滄州既然武風這麼興盛,卻只能給人看家護院,這也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一些,就沒想過去軍中謀個出路嗎?”

  曹五還以為朱瑩是代父兄,代趙國公府招攬他們,剛剛還親口自薦的他頓時暗自叫苦。可還不等他舉幾個滄州武林前輩投效軍中卻折戟而歸,甚至下場淒慘的例子,朱瑩卻說了兩句讓他始料未及的話。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書生們可以去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你們為什麼不去考武科?朝廷武進士科也是三年一開,下頭也有武秀才,武舉人,總比給人看家護院強。”

  雖然覺得朱瑩的提法著實有些天真,但怦然心動的曹五還是忍不住倒出了最大的苦處——毫無疑問,滄州武門的核心子弟,甚至都是讀過書的,不至於擔心讀書不夠過不了文試。然而,武科多年也就是擺個樣子,武進士每三年一二十人,哪裡是文進士兩三百人能比的?

  末了,他就叫屈道:“朝廷這武科,僧多粥少,有幾個人擠得進去?”

  “你們接下來號召子弟聽候我大哥分派,只要建立一點功績,這僧多粥少,形同雞肋的武科,也許會變的。”複述了一下皇帝從前對她無意間提過的原話,朱瑩就毫不猶豫地轟人,“好了,我難得出來透口氣,用不著你這個嚮導了!你可以去見我大哥,就說我引薦的!”

  雖說曹五還有一肚子疑問,但在大小姐的強勢攆人下,他還是不得不滿臉堆笑地行禮告退。他這一走,朱宏和朱宜慌忙拎著小和尚趕了回來。可還不等他們開口詢問,朱瑩就伸了個懶腰道:“好了,望海寺不用去了,我對拜佛沒興趣。”張壽交待的任務也差不多完成了!

  其實她今天來馬騮山,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她之前在市井之中聽到的另一個傳聞……

  她捏了捏拳頭,皮笑肉不笑地說:“觀濤小和尚,你去望海寺裡找個從前鑽過那些地道的傢伙給我當嚮導,來都來了,我今天一定要下地道去見識見識!”

  朱宏和朱宜登時面色大變,可根本來不及阻止,觀濤就已經一溜煙跑去傳命了。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大感頭疼。朱瑩知不知道,這些地道根本就不是供人直立行走的?而且,廢棄多年的地道,下去迷路了怎麼辦?他們怎麼交待啊!

  來不及細想,朱宏直接扭頭就走。把張壽找來,他就不信朱瑩會在未婚夫面前鑽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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