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7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6 19:42
第三百八十章 自家人

  當朱涇想到女兒的安危而一陣後怕,在家裡暴跳如雷的時候,人在滄州的張壽和朱廷芳,也得知了雄威遇刺的消息。倒並不是因為他們消息靈通,而是那位曾經的雄指揮使相當會做人,特意命人快馬加鞭趕到滄州,給他們送了個信。

  很顯然,人還記得融水村去年的那場變故,因此派人來提個醒——同時也報個平安。

  “雄將軍說,請二位不必擔心他的安慰。他早就有了準備,刺客沒能靠近他身前五步,就被親兵格殺……”大概地講了講所謂行刺之事的經過,那信使就繼續說道,“事後,雄將軍封鎖軍營,親自去下頭安撫士卒,鼓勵他們檢舉,沒多久就有人告密。”

  聽到告密兩個字,朱廷芳眉頭大皺,張壽卻覺得這才是應有之義。就憑雄威一個空降下去的主將,從前的職務又和水軍不對口,哪怕帶下去一些軍官,能壓得住場面才怪,不設法在鐵板一塊的營盤中撕開口子,還能怎麼著?

  果然,下一刻,那信使就說出了如今臨海大營的那場絕大風暴:“雄將軍一口氣拿下了兩個千戶三個百戶,又得到了確鑿的人證物證,證明他們與那場營嘯有關。卑職出來的時候,雄將軍已經命人準備檻車,送這五個人犯入京。”

  好麼,原來不論這些人是不是曾經參與過當初謀害孔大學士的舉動,雄威壓根沒準備自己審,而是預備好檻車往京城送,按照信使的說法,就人眼下到滄州的這會兒,檻車說不定都已經走到去往京城的半路上了!

  而朱廷芳淡然若定地打發了那個信使,等人一出門,他卻立刻變臉了:“不是說整個北直隸都已經拉網排查了一遍,怎麼還會有漏網之魚,怎麼還會讓人混到臨海大營堂堂主將面前行刺?是整個臨海大營真的是已經爛到根子上,完全沒救了,還是雄威無能?”

  見一貫沉著冷靜的朱大哥已經快要氣炸了,又看到朱宜等剛剛環列周圍的護衛都已經悄悄退下,就連阿六也很不講義氣地拋下他溜了,張壽唯有無可奈何地說:“朱大哥,你先消消氣,冷靜一下……”

  他這話還沒說完,立刻就挨了一道眼刀。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他只好誠懇地說:“瑩瑩突然回京,那是一時起意,別說外人,就是我們自己事先也不知情,所以就算某些漏網之魚要想伏擊她,那也是不可能的。當然,我希望你不要著急,最重要的還是另外一個理由。”

  張壽頓了一頓,這才耐心地說:“你不覺得,臨海大營這連檻車都直接往京城送了,動作實在是太快了一點嗎?遇刺也許不是假的,但與其說雄將軍是不慎把人放到面前,還不如說他是故意讓人以為有行刺的機會,然後借題發揮,一網打盡。”

  他想了想,最終還是省略了一句話——這樣明目張膽的釣魚,要說雄威不是事先和京城的某些重要人士通過氣,有恃無恐,誰信!

  朱廷芳眉頭緊皺地沉吟了片刻,最終臉色漸漸舒展了開來,關心則亂,他剛剛一時想到朱瑩趕路回京,便有些亂了方寸,卻忘了去細細思量此事背後的關節。然而,看到張壽還能細細分析,他不免又有些不痛快。

  當下他就硬梆梆地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是是是。”張壽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隨即就開口說道,“我讓阿六日夜兼程回京一趟,一定叮囑他看到瑩瑩精神奕奕,再回來。”

  聽到張壽連阿六都願意派出去,朱廷芳剛剛那一丁點不滿立刻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不滿的阻攔:“你身邊就這麼一個能用的人,把他派出去你還能用誰?還是我找個人回京,順帶沿路打探得好!”如果真的不那麼危險,就順帶把你給朱瑩買的綢緞也送回去……

  “最近既然是多事之秋,葛太師你也攔一攔,別讓他輕車簡從隨便往外跑,你自己也是!”

  張壽早就看破了未來大舅哥那冷硬(傲嬌)外表下隱藏的另一面,因此自然是笑著答應。至於葛雍,去看過滄州鐵獅子卻失望不已之後,人就開始不出門,赫然和解析幾何槓上了。

  眼見這件事已經商定了,他正要藉故離開,卻不想朱廷芳突然叫住了他,躊躇片刻方才問道:“那滄州港的事,從錢糧到人手,你有幾分把握?”

  張壽頓時哭笑不得。這讓他怎麼回答?他要是說,一分把握也沒有,會不會被朱廷芳給打死?可是,這事兒和他完全沒有半點關係啊,他之前在葛雍面前,不過是因為葛雍問了,於是他煞有介事地從各方面分析可行性,怎麼就賴上他了?

  他想了想,這才避重就輕地說:“朱大哥這話應該去問杜指揮使吧?”

  “杜衡乃是水師出身,如今到了銳騎營,雖說是恩寵,但對他來說,卻如同海鳥折翼,海魚出水,不能長久,他對滄州移鎮自然很感興趣。而且臨海大營積弊太深,讓他重新練一支水軍,他其實是很願意的。但是,他只懂得練兵和舟船等等,其他的一概不懂。”

  朱廷芳坦然看著張壽,直截了當地說:“而我在軍略上更擅長一些,政略雖說也還尚可,但對於民計民生,因為從小接觸得少,所以不可能面面俱到。既然葛老太師說你有想法,那麼,我希望你……幫個忙。”

  幫個忙三個字說出口時,朱廷芳終於心頭敞亮了。承認未來妹夫很能幹,對他來說並不難;但承認未來妹夫在算學之外的某些地方比自己出色,對一直都在各方面力爭出類拔萃他來說卻很難;而承認某些地方他還需要未來妹夫幫忙,否則就無從下手,那就更難了!

  但既然要做事,術業有專攻,他並不打算一個人大包大攬,到時候四處碰壁。

  “之前臨海大營移鎮的事,我沒有和你提過,因為這只是皇上和我談過的設想,其實最初並不限於滄州,而是在京畿附近東部沿海各地選一個地方。但有一個前提,不能出北直隸。所以,只能在永平府和河間府中選。至於順天府的蘆台,距離天津太近,不做考慮。”

  朱廷芳說著就從懷中取出一本筆記,直接遞給了張壽:“這是我幾次奏疏的副本,你不妨先看一看。”

  這還真是……逃不掉嗎?

  張壽心中嘆了一口氣,然而,未來大舅哥難得這樣態度良好地請求幫忙,他最終還是接了過來,但卻非常謹慎地說:“我之前也不過是在老師面前隨口那麼一說,實際操作起來到底如何,我也不能打包票,還得回去好好想一想。”

  “你要是一口答應,那才說明我看錯了人!”朱廷芳終於微微一笑,隨即就淡淡地說道,“如今這些案子基本上都已經審結,那些貪腐的小吏差役,我已經把結案判詞連同我殺了許澄的事一塊稟報了上去,等朝廷那邊有了回音之後,就和冼雲河他們一塊處置掉,不審了。”

  張壽這一次回答得異常爽快:“這本來就是你的權責,我自無不可。”

  當他頷首離開的時候,到了門口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了朱廷芳的聲音:“韓昌黎公曾說,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你雖名為葛老太師關門弟子,但卻是在小村之中自學成才。儘管這世上有的是天才,如王荊公的《傷仲永》中那位就是,可我卻知道,你是不同的。”

  “我不管你到底師承何人,只要對瑩瑩一片真心,只要對朝廷能夠恪盡本分和職守,那我就當你是自家人。即便有人找各種由頭攻譖你,你也不用擔心!”

  “那就多謝朱大哥了!”

  張壽呵呵一笑,隨即微微側身含笑為禮。等到出了門,想到朱廷芳認定生而知之,於是猜測他另有老師,他只能暗自嘆息。年紀小,閱歷低,出身鄉下——這三點匯聚在他一個人身上,哪怕他不想表現得特別高調,但一旦做事出乎人意料且獲得成功,仍然會引來關注。

  人家既然認為他有子虛烏有的師承,那就讓人這麼認為好了!

  一連兩天,小花生都是兩頭連軸轉,分身乏術。一面是蔣大少帶著幾分討好,幾分忌憚,請他聯絡幾個好說話的紡工和小機戶,商討工坊合作事宜;一面是朱二滿臉堆笑追在他後頭,請他介紹幾個棉農,也好請教種棉事宜,人甚至不惜為此親自跑到棉田裡去不恥下問。

  往常根本不屑於談工農事的兩個大少爺突然如此勤勉,他就已經夠不習慣了,而當滄州城中各家武館都開始清理那些浮浪子弟,抓到就自家先暴打一頓關起來,整個滄州城的治安和氣氛全都大有好轉時,奔前走後卻再沒碰到過鬧事又或者覬覦者的他反而倒不習慣了。

  然而,因為巡行的壯班差役中,多了不少各家武門的精英子弟,他在走夜路時再也不用擔心會遭遇不知道哪砸來的黑磚,飛來的悶棍,這卻是一樁意外之喜。要知道,雖說他那叔爺和雲河叔全都是武藝不錯的人,可他卻自幼稟賦不好,不能習武,為此曾經耿耿於懷許久。

  這天晚上,當小花生總算是抽空回到老鹹魚在水市街的那間鋪子時,卻發現在這四處都打烊的時候,在那搬動門板打算關門的,竟然是個小和尚。認出是曾經隨著張壽和朱瑩從馬騮山那邊回來的小和尚觀濤,他不禁愣了一愣,隨即瞪著對方問道:“你居然還沒回去?”

  觀濤小和尚微微一愣,隨即就老老實實地說:“老檀越不放我回去。”

  “檀越是誰?”小花生滿臉迷惑,“他怎麼管得了你回不回去?”

  “叫你小子多讀兩本書,連檀越都不知道,這書都讀到什麼地方去了!”

  老鹹魚聞聲出來,伸腳就直接朝小花生踢去,見人敏捷地躲開,他就沒好氣地罵道:“檀越是人家佛寺的說法,就是施主的意思,連這都不懂,走出去別說是我養大的你!藏海下院一堆沒度牒的和尚,卻養出了觀濤這個懂經文的異類,也不知道你藏海師叔是怎麼教的。”

  小花生有些敵意地瞄了傻乎乎的觀濤一眼,隨即就小聲嘀咕道:“他喜歡唸經就應該去望海寺啊,跑到滄州來幹什麼?”

  “因為這小子從小就跟著種地,不像我就是個嘴上吹吹的假把式。”老鹹魚也不怕說破自己的底細,笑眯眯地摸了摸觀濤那光溜溜的腦袋,隨即就開口說道,“再說了,這小子很得朱大小姐喜愛,還吩咐了日後把他帶去京城,找家敕建的古剎掛單,我當然要留著他!”

  小花生頓時臉色更不好了。一想到在自己當初跟著冼雲河去過日子後,老鹹魚一貫嫌小孩子麻煩,所以一再婉拒娶個媳婦又或者收養個同族子弟的建議,如今卻竟然留著這麼個小和尚在身邊,他就有一種危機感。

  可還沒等平生第一次萌生出嫉妒這種感情的他想明白,就直接被老鹹魚給拎了進去:“一來就和人家觀濤鬧彆扭,你這小子就沒有一點年紀大做哥哥的自覺!張博士正好來了,還問你下落呢,你快去見他,少在這兒囉嗦。”

  小花生頓時大愕,這才慌忙快步跟隨老鹹魚入內。通過前頭那鹹魚味道極重的店舖,到了後頭院子,他就只見阿六正百無聊賴似的坐在一旁的圍牆上,而張壽則正站在院子裡,左手負在身後,右手食指和拇指似乎拈著什麼東西,正對著月光細細查看。

  月光下,一襲青衣,頭戴儒巾的他看上去清雅脫俗,小花生甚至覺得,人如果再拿上一卷書,那就簡直是詩詞裡想要乘風歸去的神仙!

  就當他有些憧憬地盯著對方直看時,就只見張壽似乎察覺到了動靜,突然轉過身來,隨即就對他笑道:“小花生,這幾天你辛苦了。那兩邊的事情忙完了?”

  小花生這才看清楚,張壽手中拈著的東西,恰是一粒棉籽。雖說此物立時拉低了張壽身上的那種格調,但他還是趕緊收起雜念,恭恭敬敬地說:“人我都已經給他們帶去了,蔣大少爺和朱二公子這段日子名聲不錯,應該不至於起大衝突的,接下來也就用不上我了。”

  張壽不禁欣然一笑:“那正好,接下來我還有些事情要辦,阿六雖然能幹,但要說地頭蛇,卻比不過你,你就跟著我好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6 19:43
第三百八十一章 就為了買綢緞?

  在阿六的指揮下把臉擦了三遍,然後看著鏡中自己平時就胡亂梳個鬏兒的頭髮,在阿六的手下服帖地變成兩邊的總角,小花生已經是發愣到連話都不會說了。就連叔爺都悄悄告訴很厲害的阿六,竟然還會梳頭?天哪,他有一種佛寺中守門的四大金剛突然崩塌的感覺!

  然而,阿六卻不管小花生是怎麼想的,把那對總角梳好,他對著銅鏡看了一眼,覺得還算滿意,就直接一拍小花生的腦袋,示意人站起來。

  等到人有些呆頭呆腦地起身站到了自己面前,他就指著旁邊搭在衣架子上的一套衣衫,言簡意賅地說:“穿上。”

  小花生眼尖,瞅見那衣裳竟然是上好絲綢做的,他立刻就有些發怵,結結巴巴地正想問兩句什麼,卻只見阿六嫌棄他動作太慢,竟是直接上前拿了一件絹質中衣過來,一副你如果再拖延,我就替你穿的模樣。他哪敢再犯擰,趕緊上前接過衣裳,一溜煙躲到屏風後去換了。

  等到窸窸窣窣好一陣子,當他再次從屏風後出來是,赫然就是梳著總角,身穿白色絲絹中衣,外罩淺褐色絹質圓領衫,腳踏一雙藍色白底布鞋,收拾得清清爽爽,唇紅齒白的俊俏童兒。哪怕是他自己,看到那鏡子中的形象,都有些不敢認了。

  雖然太祖皇帝的時候,就對某些朝臣呼籲禁止民間百姓穿絹衣,富民商賈穿綢緞的舉動嗤之以鼻,下令除赤黃朱紫等王爵高官服色,民間婚慶可用,其餘顏色衣料民間大可隨意,但是,對於掙扎溫飽都尚不可得的平民來說,絲絹仍然是高不可攀的料子。

  小花生記得,自己上一次穿絲絹,還是老鹹魚在他十歲生日的時候,特意去裁了三尺,給他做了一件袍子。他最初還不捨得穿,可因為個頭竄得太快,後來根本就穿不下了,他還為此大哭了一場。

  阿六對小花生的這幅裝扮也很滿意,微微點了點頭就沉聲說道:“要說話的時候你上,不說話的時候站在少爺背後,懂嗎?”

  見小花生趕緊連連點頭,緊跟著卻有些欲言又止,阿六就補充道:“記得改口叫少爺。任何時候都不要慌,要打架的時候有我。”說完這話,他也不管小花生是怎樣發懵的表情,拖著人就往外走去。

  當張壽再見到小花生的時候,就只見人跟著阿六並肩而來,一模一樣的衣衫、身高,如果不是容貌截然不同,他興許會認為這是兩兄弟。眼見小花生還有些侷促地拉著自己的袖子和衣衫,他就笑著說道:“一回生,兩回熟,多穿就習慣了。去備馬吧,我們出門。”

  小花生很想問一句去哪,可看到阿六點頭徑直出門,他只能趕緊追了上去,等到了馬廄,幫著阿六牽出一匹馬來,他本來以為就行了,誰知道阿六把韁繩交到他手裡,緊跟著阿六又去牽了兩匹馬!當他懵懵懂懂跟著出了縣衙大門之後,他才猛然警醒了過來。

  “六……六哥,你是……是要我……騎……騎……”

  見小花生連說話都不利索了,阿六哂然一笑,再次重複了張壽之前說過一次的話:“一回生,兩回熟,上次你不是騎過嗎?”

  當張壽出門看到三匹馬,再看到小花生耷拉著腦袋彷彿都要哭了,他就知道阿六給人出了怎樣的難題。他自己這騎術也是在京城這幾個月緊急突擊練成的,深知沒騎過馬的人學騎術要突破多大的心理壓力,他瞅了一眼阿六,最後笑著上前揉了揉小花生的腦袋。

  “不要怕,有阿六在,你不會摔下來的。想當初,我練騎術的時候,也是他在身邊。”

  小花生見阿六酷酷地站在那裡,猶豫了一陣子,到底還是到了阿六牽著的那匹馬旁邊。他第一次騎馬就是阿六牽著,此時唯有相信對方。等到踩住馬鐙,屁股被阿六猛地一托,他趁勢坐上馬背之後,只覺得視野高而廣闊,可心裡卻是七上八下。

  等到看見張壽上馬,阿六也輕鬆躍上馬背,策馬過來與他並肩跟在張壽身後,他就忍不住小聲問道:“六哥,我們不用分一個人去做前導嗎?”

  阿六的回答很簡潔:“你去還是我去?”

  小花生頓時啞然。他去的話,回頭萬一從馬上摔下來那就出大洋相了,至於阿六去……萬一他在後頭一個沒控制好坐騎,誰來救他?想到自己自詡為聰明伶俐,可如今卻成了那個累贅,他頓時耷拉了腦袋,可緊跟著就突然聽到一聲厲響。

  當回過神發現是阿六手中的馬鞭擦著鼻梢略過,他頓時嚇得不輕,可隨之就聽到了阿六一句毫不留情的警告:“垂頭喪氣像什麼樣子,抬頭,挺胸,夾緊馬腹,對,不要太用力,屁股別繃那麼緊!打起精神,你這匹是御馬,溫順得很,絕對會聽你的話!”

  小花生沒注意到這話只是在自己耳邊響起,更沒功夫去細想阿六怎麼突然一下子說了這麼多話,他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隨即卻忍不住低頭去看身下這匹馬兒的顏色,鬃毛,敬畏的同時卻也不知不覺打起了精神,心裡滿滿噹噹都是感動。

  他這輩子居然還能騎上御馬?

  走在前頭的張壽雖說沒聽見阿六和小花生都說了些什麼,但想當初他和朱瑩學騎馬的時候,阿六確實時刻緊隨在側,他就知道,此刻少年肯定是對小花生各種鼓勁打氣。

  當然,他要知道阿六竟然隨便給小花生騎的那匹馬安上了御馬的頭銜,一定會哭笑不得。

  小花生一路繃緊精神,可直到走了好一會兒,他方才醒悟到自己壓根不知道目的地,再一問阿六,他這次終於得到了一個明確的回答:“去極樂街,華氏綢緞莊。到了那裡,你只要對人說,我家少爺要見你們掌事的,就行了。”

  這是……要去買綢緞嗎?也不對啊,如果只是買綢緞,夥計或者掌櫃其實都能做主的,幹嘛非得要見真正做主掌事的?

  吃一塹長一智,這回小花生再也不敢亂發問了。而他雖說是滄州地頭蛇,對極樂街這種只有富家大戶有閒錢的人才會光顧的地方,那卻是同樣一點都不熟。

  因此,當拐到這個富庶繁華的地方,他原本已經漸漸放鬆的屁股再次繃緊了,尤其是當阿六示意勒馬的時候,他差點使勁去拽繩子,直到旁邊伸出一隻手代為一拽,他這才醒悟過來,再一看,身下坐騎已經穩穩當當停住了。

  滿臉通紅的他都有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馬的,等見到一個小夥計滿臉熱情地迎上前來,他看到阿六已經站在了張壽坐騎邊服侍下馬,他這才努力鎮定了一下心神,微微抬了抬下巴,模仿剛剛阿六那滿不在乎的口氣說:“我家少爺要見你們掌事的。”

  他本來以為那小夥計還要多問兩句,卻沒想到人竟是笑容滿面地對正在下馬的張壽打躬行禮道:“之前我家大掌櫃聽說公子您曾經光顧小號,一直都責備我招待不周,今天要是得知您再次光臨,他不知道怎麼高興呢!您裡頭請!”

  小花生這才明白,張壽已經來過一回。眼見門裡又有兩個壯漢出來牽馬,阿六陪著張壽往裡頭走,他戀戀不捨地瞅了一眼自己的坐騎,強迫自己不去考慮什麼馬丟了傷了等等諸如此類的事,快步跟了上去。

  一進店堂,他就只見四處都展示著華美的錦緞,那花紋和顏色讓人目不暇接,但偌大的店堂中,卻只有一個衣著鮮亮的中年人正在和一個矮胖的漢子說著什麼。可當看到前頭那引路的小夥計絲毫不停,竟是帶他們徑直往後門走,他就有些吃不準。

  穿過店舖的後門,進了一個比水市街老鹹魚那鋪子大一倍的院子,他就跟隨前頭那三人進了一座廳堂。小小的三間廳並未隔斷,此時並不見有人。

  眼看那小夥計把張壽迎到了上座,隨即又匆匆出去,不一會兒就送了茶過來,他依照阿六前言與其在張壽身側一左一右站了,見人給張壽送過一盞茶之後,竟是又笑眯眯地托著茶盤,將另外兩個式樣簡單的白瓷茶盞送到了他們面前,他頓時大為措手不及。

  這個……是接下還是回絕?

  接下來,阿六給他做了一個示範。因為當少年接過茶盞之後,打開蓋子聞了聞,見張壽正欣賞手中那釉面上的精美花樣,他就端詳了一下手中的白瓷茶盞,隨即直截了當地對著那小夥計問道:“這是要我試毒嗎?”

  那小夥計差點沒被阿六這一句話給嗆到失語,等聽見張壽哈哈大笑,他才趕緊有些尷尬地賠笑:“不不不,這是送給兩位小哥解渴的。張博士這茶是太祖皇帝最喜歡,親自賜名的太湖碧螺春。因為產自蘇州吳中,我家掌櫃最喜歡,特意命我沏給張博士您嘗嘗。”

  太祖皇帝你連康熙起的碧螺春名字也要搶!張壽在心裡吐了一句槽,緊跟著就只聽那小夥計說:“兩位小哥手裡的是西湖龍井,只不過明前的茶葉難得,大多是貢品,這是雨前茶。”

  張壽頓時笑道:“你這麼分人送茶,倒也雅緻。碧螺春和龍井,確實不分伯仲,只看品茶者的愛好。阿六,別逗人家了,什麼試毒不試毒的,既是請你們解渴,就喝了吧。”

  小花生見阿六先品了一口滋味,隨即便咕嘟咕嘟直接牛飲喝完了,目瞪口呆的他方才有些猶猶豫豫地接過了那小夥計茶盤上的另一個茶盞,隨即仿照老鹹魚教過他的喝茶姿態,小心喝了兩口。

  然而,他對於這種沒有調味,只能品出苦澀的茶水卻不熱衷,再加上前次憋到尿急,這次怎麼也不敢多喝,立刻就把盞子放回了茶盤,卻是小聲說道:“多謝。”

  那小夥計這才如釋重負。幸好這位張博士身邊的人不全都是這樣出人意料的奇葩性格!

  張壽見小夥計托著茶盤要出去,他這才突然問道:“你剛剛說你家掌櫃聽說我來必定高興,那他此刻人在何處?難不成外間那兩位並不全都是客人,其中一位就是掌櫃?”

  那小夥計頓時尷尬了起來,好半晌才點了點頭:“正是如此……外間那位是河間黃知府的畢師爺,代他家大公子給知府夫人買料子的,大掌櫃不得不敷衍一陣子。”

  他一面說一面偷看了張壽一眼,隨即低聲說道:“那傢伙架子端得足足的,也只不過就是個師爺,和張博士您的謙沖大度差遠了。”

  說什麼買綢緞,結果卻一開口就把價格壓到一成……就算滄州乃是河間府下轄,可他們這小店又不是州衙縣衙,憑什麼要給你讓這麼多利?這哪是買東西,根本就是搶錢好不好!

  心裡這麼想,小夥計嘴上卻不敢說出來,生怕多嘴多舌惹人生厭。見張壽只是一笑,並不做聲,他就連忙又解釋道:“我這就出去看看,大掌櫃一會兒准來!”

  小花生見人飛快退下了,他偷瞥了張壽一眼,想了想試探道:“要不,我也去看看?”

  瞅準小傢伙有點戴罪立功的意思——雖說不會騎馬怎麼也不算罪過——張壽就笑著答應道:“那你就去看看也好,記住,不管別人說什麼,都別露頭,回來告訴我就好。”

  答應一聲,小花生就一溜煙出了門去,等到了剛剛經過的店舖後門,他就聽到了一聲冷哼:“華家在蘇州家大業大,聽說和這滄州蔣家也是姻親,可想來大掌櫃也應該聽說了蔣家如今獲罪的事。雖說縣衙那邊的兩位是對蔣家從輕發落了,可朝廷說不定還有人持異議!”

  “都說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你可不要自誤才好!”

  雖說小花生也就是認字,很多深奧的書都沒讀過,但這樣淺顯的威脅俗語,他卻不至於不明白,此時登時在心裡大罵。怪不得之前長蘆縣令許澄能夠穩穩當當坐在縣令位子上,敢情是因為上司河間知府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就為了買綢緞而已,至於這樣威脅人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6 19:43
第三百八十二章 投名狀,嘆苦經

  不只是小花生心中犯嘀咕,那剛剛回到店堂的小夥計也同樣快氣炸了。不就為了以便宜的價錢買綢緞而已,至於這樣口出威脅嗎?然而,當看到自家大掌櫃朝他丟來了一個去門口守著的眼神時,哪怕心頭憋屈,他也只能低著頭去了。

  可一出門,他方才突然想起,自家後院可還有客人在呢!大掌櫃這到底是怎麼想的?剛剛示意他出去迎接的時候不要聲張,只管把人往後院帶,如今又把貴賓撂在那兒……怎麼看張壽堂堂國子博士,都比眼下這什麼河間知府的狗屁師爺要重要得多!

  店堂裡,華掌櫃盯著咄咄逼人的畢師爺,突然呵呵一笑道:“畢師爺,你家府尊雖說主理河間府,可遠遠談不上一手遮天,更不要說長蘆縣衙還有兩尊……不,三尊大佛在。你眼下這般上竄下跳合縱連橫,打算往朱將軍和張博士身上潑髒水,我只問你一句話……”

  “這真的是你家府尊的意思嗎?”

  這陡然一聲大喝,畢師爺頓時心肝一顫,等他意識到自己不該露出怯意,卻已經看到面前那位他視作為一介無足輕重華氏旁支的大掌櫃,已經是面露冷笑。

  他不甘示弱,當下就怒氣衝衝地說:“好,華掌櫃真是好氣性!你家在這滄州開店以來,囤積居奇,害得多少小私商倒閉,妻離子散!就你們這等奸商,還想攀高枝?做夢!”

  “我這等奸商就算攀高枝,也比尊駕這種科舉不成卻跪舔狗屁公子的讀書人強!”華掌櫃毫不相讓地反唇相譏,見畢師爺這一張臉頓時變成了豬肝色,他不禁開懷大笑道,“太祖皇帝當年罵人時這跪舔二字,你們讀書人不是私底下罵粗俗嗎?可用在你身上,卻是大妙!”

  畢師爺終於成功被徹徹底底激怒了。他下意識地抄起一旁最初那小夥計送來的茶盞,劈手怒砸了出去,卻就只見華掌櫃腦袋一偏,竟是輕輕巧巧躲開,只有肩頭被傾倒出來的茶水淋濕了大半。然而,隨著那咣噹一聲茶盞落地,他方才醒悟到了不好。

  就在前幾天,自家那位知府公子在一家酒肆說到興起時,也曾經發怒將茶盞從二樓擲下,甚至據說還傷了人。雖然後來打聽到傷者被路人送到醫館去了,人也沒敢來討要湯藥費,可事後沒找到傷者,他聽說此事後,心裡總有些七上八下。

  如今他人還在這華氏的地盤,卻因為被人激怒而砸了人家的東西,萬一對方訛詐說這茶盞是什麼宋朝官窯瓷器……

  還沒等畢師爺想好怎麼不卑不亢地象徵性服個軟,然後就趕緊拂袖而去,他就只見那華掌櫃輕輕彈了彈肩頭上沾著的一片茶葉,隨即又笑了一聲。

  只是這一次,那笑聲中並沒有什麼嘲諷的意味,只是卻也沒什麼溫度,聽上去陰惻惻的。

  “還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怪不得人道是蛇鼠一窩!你以為你這些天藉著你家府尊的名義四處招搖撞騙,就真的是見者就跪,畏你如虎?人家是敬府尊,敬朝廷任命的河間府一地父母,可就算你背後那位黃公子,沒了他爹也算不得什麼人物,更何況是你!”

  說到這裡,見畢師爺面如土色,華掌櫃陡然提高了聲音,厲聲喝道:“來人,給我將這招搖撞騙的騙子拿下,送去長蘆縣衙聽候處置!就說我華氏綢緞莊泣血上告,有奸人打著河間知府的名義在滄州城內招搖撞騙,圖謀不軌,請諸位欽使主持公道!”

  正在後門口張頭探腦偷聽的小花生差點沒咬到舌頭。

  這是什麼情況,不就是買綢緞想壓價嗎?怎麼突然變成了招搖撞騙?

  然而,他不明白不要緊,幾乎是下一刻,他就聽到小門內陡然之間傳來了又驚又怒的喝罵。他終於再也克制不住那好奇心,把門簾縫隙撥開得大了一些,這才終於看清楚兩個彪形大漢正一左一右扭住了之前那個衣著華麗中年人的胳膊。想來,人就是那什麼畢師爺。

  “姓華的,你瘋了嗎!你這是死心塌地要和我家府尊大人做對?”

  面對那拚命掙扎,拚命尖叫的畢師爺,身材肥碩的華掌櫃嘿然一笑,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突然用手輕輕拍了拍畢師爺的臉:“人貴有自知之明,你家那位公子既然是叫了一群讀書人出來遊山玩水,那就好好遊山玩水,自己去招惹朱大小姐挨了打,卻還想在滄州煽風點火?”

  “再加上你這個沒跟去馬騮山,也沒看到他丟臉的狗腿子愚蠢地奔前走後,你們這一主一從算是把你家府尊大人給坑死了!”

  聽明白華掌櫃的意思,畢師爺登時亡魂大冒,可緊跟著,他根本來不及說什麼,口中就被塞上了一個布團,隨即就被那兩個彪形大漢猶如老鷹拎小雞似的輕輕鬆鬆拎了出去。

  而直到這麼個傢伙被拎走,華掌櫃這才從懷裡拿出一塊手帕,而後把肩頭擦了擦,見剛剛被他派出去望風的小夥計一溜煙衝了進來,滿臉擔心地看著他,他就笑了笑。

  “不用怕,我早就知道這個貪得無厭的傢伙很可能會來訛詐咱們店裡,於是提早就送信請示過朱將軍。就這種廢物點心似的,以為讀過書就了不得的狗東西,也想訛詐華家?痴人說夢!”

  他一面說,一面看了一眼後門,就只見那門簾還在微微擺動,彷彿剛剛在那偷窺的人忙不迭扔下門簾跑了。他對此也不在意,擦了擦手就開口說道:“好了,我們這就去見真正的貴客吧!”

  說是去見貴客,但華掌櫃卻並沒有太著急,而是先到前頭店舖一旁的隔間,換下了剛剛被茶水濡濕的衣衫,重新換了一套行頭,這才不慌不忙地帶著那小夥計穿過店堂往後院去。

  至於浪費的這點時間,他本來就是讓那偷窺者去把事情始末說給張壽聽的。

  治下出了滄州動亂這樣一件大事,還有許澄這樣貪得無厭的下屬,那河間知府原本就會受到牽連,小則挨朝廷申飭處分,考評降等,大則貶官去職。當然,這都是可以運作的,河間知府也不是不能和朝中某些對滄州這邊處置結果不滿的大佬勾結,然後試一試翻盤。

  問題是,這都需要背後的操作,而不是讓一個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兒子和一個溜鬚拍馬自不量力的師爺在前頭名為衝鋒陷陣,實則四面樹敵。

  要他猜測的話,恐怕這一行人離開河間府時,滄州還沒發生亂民侵佔行宮這一連串事件,而等人來了之後,事情又正好被朱廷芳壓下去了。於是黃公子等人方才能得意洋洋地繼續遊山玩水,指點河山,然後在一頭撞上那位大小姐鐵板的情況下,又自不量力挑戰朱家郎舅。

  如果他猜得沒錯,河間知府真夠倒霉的!不過也活該,養不教,父之過!

  心裡想歸想,當華掌櫃進入後院那小小的廳堂時,便把那位黃公子拋到了腦後,立時肅然舉手行禮。可還不等他就剛剛的“怠慢”賠禮道歉,卻只見上座那個眉目清朗的年輕人突然輕振衣袖,問出了一句讓他完全措手不及的話。

  “華家乃是蘇州首富,卻不是南直隸首富,據說是因為從不涉足海貿?”

  這位國子博士從來沒去過江南,怎麼會知道這個?肯定是蔣大少嘴快!家裡那位三少奶奶是個長袖善舞玲瓏剔透的人,怎麼就有個這麼二百五似的大哥!

  華掌櫃迅速在心裡合計了一下對策,直起腰後就苦笑道:“張博士此言真是戳中了華家軟肋。蘇州地處東南,和松江府毗鄰,當年太祖爺爺年間開始派船隊出海的時候,就有人建議選在蘇州府東面的劉家港。可以從運河到婁江運送各種材料,最是方便,但是……”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最終嘆了一口氣:“但這個建議最終卻被打了回來。太祖爺爺說,劉家港是不錯,元時也曾經作為海運漕糧的起點,但是……但是那邊地形不好,很可能日後會有泥沙淤積,所以,官船第一次出海走的是寧波府。現在,上海縣也後來居上,劉家港卻是多年廢棄不用。太祖爺爺真是神人,劉家港確實漸有淤積,如今大不如我朝初年了。”

  聽到眼前這太祖爺爺神人的評價,張壽不禁哭笑不得。

  劉家港在歷史上的明初也確實極度光鮮,鄭和下西洋的起點就在這,沒想到如今的大明,竟然因為太祖皇帝一言就廢棄至今!不過劉家港的淤積,在歷史上也是真有其事……

  然而,聽了華掌櫃這太過坦誠的話,他知道對方這坦誠也是生怕自己所求過多,當下就故作不知,饒有興致地問道:“就算官船不能從此地出海,那民船呢?雖然太祖定天下水軍五大營,但如福建的泉州府,廣東的惠州府,又如你剛剛說的松江府上海縣,不都有出海?”

  “因為蘇州絲品素來冠絕一方,織造局擔心我們把一等品運往海外,把二等品送給朝廷,所以對劉家港開港一直都橫加阻撓。畢竟,一旦每年衣料錢撥給不足,我們都是可以直奏朝廷的。織造局至今二十任織造,貪墨掉腦袋的就有十二任,所以織造和商家一直是對頭。”

  小花生在旁邊聽著,忍不住暗地裡嘀咕道:“怪不得你敢和那什麼師爺這麼硬頂!”

  華掌櫃一聽就知道,剛剛在門後偷窺自己的,必定就是這個僮僕似的小子。但是,見張壽並沒有喝止,他就知道張壽對蘇州本地商賈這種對抗貪官的行為至少並不反感。

  於是,他就細細講了講太祖定的和買制度,朝廷屢次想要削減衣料錢,結果都常常有人捧著家傳太祖祖訓懟回去的種種故事——而且,被砍了腦袋的不少織造,有些真心是自己貪,有些是想替皇帝省錢,而抗爭的蘇州商賈,破家滅門的也不在少數,但也造成一個結果。

  那就是商賈全都會善待自家傭工,因為和官府對抗的時候,需要這些傭工衝殺在前。也正因為如此,滄州所謂亂民的這點事情,擱蘇州,那根本就不叫事!

  除了沒有挾持大皇子這麼嚴重,蘇州那些商賈和傭工更誇張的事都做過——他們把織造府給點著了,把英宗皇帝那位下江南刮地皮的皇子給攆得魂不附體,落荒而逃。而因為後來睿宗得到了銳騎營的支持,立時三刻定鼎大寶,這件事最終也就不了了之。

  至於那個皇子……嗯,在倉皇回京的半道上死得不明不白也算是他運氣。因為他那些其他競爭皇位的兄弟,也就活下來忍氣吞聲的和王這一支……

  張壽本來就對本朝歷史瞭解不深,之前瞭解的那些,大多數也就是從葛雍收藏的文人筆記裡頭看來的,具體到蘇州一地,哪有華掌櫃說得這麼詳細,因此他聽得津津有味。

  而他感興趣的這些事,阿六卻不怎麼在意,少年索性就這麼站在那兒閉目養神,赫然修煉起了站著睡覺的絕學。

  至於小花生,如果不是想到自己眼下算張壽的隨從,他好幾次都差點聽得一驚一乍。尤其是聽說蘇州一群對抗織造的織工,最終竟只有為首一人下獄,雖說最初論死,可後來囚著囚著,人竟然就這麼放了的時候,他很想問一句,這操作能不能在滄州這兒沿用一下。

  張壽隨口一個問題,引來了華掌櫃滔滔不絕的講述,等這位大掌櫃終於告一段落,他就呵呵笑道:“照你這麼說,蘇州雖說生產絲綢、蘇繡,但海貿卻不得不倚靠他人。若要出海,也大抵是運河到嘉興,然後從河道走上海縣出海?每年這番船運就要多花很多錢吧?”

  “話是這樣沒錯。”華掌櫃毫不諱言,接下來又無奈地一攤手道,“所以以華家為首的蘇州商人,更注重運河,每年各種絲綢和蘇繡,過半數要送往天津以及京城,因為內銷比外銷的成本要低得多。海貿雖好,但松江那些商人聯合起來,我們就算有錢有人,也拿不到關憑。”

  “而寧波府與松江府的情況也差不多,海貿這塊肥肉,沒人希望蘇州府的商人摻一腳。而福建的福州,廣東的廣州,實在是除了海路,陸路花費太大。至於運河邊的天津……”

  華掌櫃無奈一笑:“天津臨海大營劫殺的商船,除卻北商的船,也包括咱們蘇州一個商人的一條海船,再者去年那次營嘯,真是把所有人都嚇怕了!再說,天津早年就被東南不少商人滲透,早就是一趟不能輕易踩進去的渾水了。”

  聽到這裡,張壽已經徹底明白了,他似笑非笑地問道:“如果滄州這邊也想建港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6 19:43
第三百八十三章 從公式到建港

  如果滄州這邊也想建港呢?

  這是什麼意思?華掌櫃頓時愣住了,臉上表情要多呆滯,就有多呆滯。但不多時,他最初那無奈的表情就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掩飾的狂喜。他瞪大了眼睛盯著張壽,就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張博士,你不是在開玩笑?此話當真?”

  張壽知道,這會兒別人最盼望的絕對就是他鄭重其事地回答,自然當真。然而,他的反應卻是不以為意地呵呵一笑:“哦,華掌櫃你不要太認真,我就是隨便說說。”

  華掌櫃差點被張壽這漫不經心的口氣給噎死。他怎麼會相信張壽是隨便說說——尤其是對方在一開口就問他華家為何不曾從事海貿,又仔仔細細追問了他一番情由,事無鉅細地瞭解了一個清楚通透之後,卻拋出來這樣一個問題,說不是有備而來……誰信!

  此時此刻,他在心裡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就強笑道:“張博士,這等事豈是可以開玩笑的?”

  “其實也不是開玩笑。老師過來這些天,一會兒和我探討天文,一會兒和我探討治水,之前又給我出了一道題目,道是用算學來計算一下滄州東面海岸航道泥沙淤積的情況,既然有關航道,所以我之前算到昏天黑地,剛剛也就一時失言,隨口說出了建港兩個字。”

  用算學來計算滄州東面海岸航道泥沙淤積的情況?這是什麼鬼?算學居然能夠派這種用場嗎?華掌櫃已經是把眉頭皺成了大疙瘩,滿臉的不信。

  張壽知道對方必定是這樣一個反應,而他既然選擇再次把葛老師搬出來背鍋,當然早有預備,當下就從容自若地說:“黃河當年改道,從漳衛新河入海,後來卻又漸漸南移,奪淮入海,這滄州東面一帶沿海受黃河入海泥沙影響較小,受海水海風侵蝕影響較大,也就成了如今的海岸線。”

  “滄州這邊也有欽天監的人記錄風情,滄州沿海夏冬大風天較少,秋天卻是大風天極多,佔了全年大風天的五分之一,而春季大風就更多,佔了全年的一半,而這樣的大風天,有可能導致海浪裹挾泥沙,導致航道淤積……”

  說著說著,張壽突然朝背後伸手,而剛剛還狀似一直都在打瞌睡的阿六,立刻睜開眼睛,用極其迅捷的速度接下背上一個小包袱,從中取出了筆墨紙……以及鎮紙。

  筆是鵝毛筆,墨是瓷瓶裝的墨,而他熟練地為張壽在一旁的小幾上攤開紙,隨即用鎮紙壓了,繼而將鵝毛筆蘸墨之後,就送到了張壽手中。一應動作熟稔而又輕柔,一旁的小花生看得歎為觀止,想要幫忙,卻發現自己完全插不上手。

  而一旁的華掌櫃就只聽張壽一邊寫,一邊用非常平淡的口氣說:“算學要在計算航道淤積中發揮作用,就必須建立相關模型,模擬大風浪中泥沙的運動,才能反映泥沙運動規律和航道回淤規律。當然,首先我們要描述強風中的波浪變化。”

  “在直角坐標系下,波浪的動譜平衡方程為∂/∂t  N+∂/∂x  Cx  N+∂/∂y  Cy  N+∂/∂σ  Cσ  N+∂/∂θ  Cθ  N=S/σ……而泥沙運動基於波流共同作用力下挾沙力的算學表達式為(∂(hs))/∂t+(∂(hu  s))/∂x+(∂(hv  s))/∂y+……”

  “……”

  華掌櫃眼看著張壽在紙上沙沙沙地寫著字,儘管眼睛能看見那些符號,但他只覺得腦袋一片暈眩,別說看明白了,他根本就是越看越昏昏沉沉,最後甚至有一種在看天書的敬畏感。而張壽口中說出的那些詞語,什麼風增水,風增流,波生流等等,他更是一個都不懂。

  不只是他,小花生努力辨識著張壽寫的那些文字,也同樣越看越覺得眼前一片小星星。當實在是吃不消的時候,他唯有求救似的瞥了一眼旁邊的阿六,隨即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可憐巴巴地問道:“六哥,你看得懂嗎?”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阿六斜睨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彷彿是在說,你是傻瓜嗎?想到老鹹魚也曾經罵他不看書,他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可隨之就聽到了阿六的聲音。

  “我又不是葛老太師和陸三郎,怎麼可能看懂!”

  華掌櫃登時心中一動,陸三郎他當然知道,那曾經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紈褲子弟之一,如今乃是九章堂的齋長,皇帝親口嘉許的回頭浪子,可聽這口氣,人竟然能和葛老太師相提並論?他正這麼想,就只聽張壽頭也不抬地罵了一句。

  “阿六,被葛老師聽到你把他和陸三郎並列,非瞪死你不可!”

  阿六卻嘴角一翹,滿不在乎地說:“葛老太師氣量大著呢,他說自己最大的希望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上次還對我說,希望少爺將來能超過他,陸三郎將來能超過少爺。”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他放下了筆,信手將密密麻麻寫滿公式的兩張紙遞給了華掌櫃,見其臉色僵硬地接了過去,他這才泰然自若地說:“這就是我和老師算的東西。綜上所述,黃河入海的泥沙量,在乾旱之年和洪澇之年完全不同,對滄州海岸以東航道的影響……”

  耳聽張壽那長篇大論的結論,華掌櫃只覺得度日如年,第一次後悔自己去質疑人家的專業領域。綜上所述?這四個字聽著容易,問題是張壽前頭都說了些什麼才得出這樣的結論!

  好容易捱到張壽說完,聽到是外海風浪的泥沙更容易導致航道淤積,而且是外航道淤積,他終於如釋重負,當下就擠出一個笑容,小心翼翼地說:“張博士您說的我都明白了,這滄州建港的事到底成不成?”

  沒等他把航道淤積是否會影響建港這話問完,張壽就眼睛一亮,因笑道:“哦?華掌櫃你都聽明白了?那這個動態平衡方程……”

  小花生憐憫地看了一眼在張壽的口若懸河之下面如土色的華掌櫃,看到其身後那小夥計也忍不住伸手拭汗,他不禁在心裡暗想,華掌櫃要是笨一點直接承認沒聽懂,會不會眼下就不用承受這種恐怖算學知識的轟炸了?然而,他再轉念一想,卻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要是華掌櫃剛剛不說聽明白了,而是說不懂……興許張壽就更要講解了吧?

  當再次經受了一番複雜方程解釋說明的洗禮,華掌櫃終於明白,眼下這位為什麼年紀輕輕卻能擔當國子博士一職了。因為張壽實在好為人師!這一次,瞅準空子的他乾脆坦白地承認了自己那可憐的天賦,隨即方才用誠懇到不能再誠懇的語氣求教滄州是否有建港的可能。

  而這一次,張壽終於開了尊口,那回答異常直接:“滄州臨近運河,又有減河直接入海,要說地理水文,雖說不如天津,但也相差不遠,至於說航道泥沙淤積,只要不是什麼萬石大船,其實也不在話下。但如今最大的問題是……朝廷沒錢!”

  華掌櫃背後那小夥計簡直都快瞠目結舌了。朝廷沒錢……朝廷沒錢你說出來幹什麼,哄人玩嗎?大掌櫃這會兒肯定氣得要死!然而,當他側頭去看一旁的華掌櫃時,卻驚詫地發現,大掌櫃非但沒有生氣,臉上甚至還洋溢著某種他完全看不明白的驚喜!

  “朝廷一時撥不出錢糧不奇怪,畢竟天下之大,各處都要用錢,皇上已經算得上是歷朝歷代以來最節儉的天子,再加上大臣動輒阻攔,這些苦處,我們也能感同身受。”

  華掌櫃的話說得極其漂亮,見張壽微微一笑,並不接他的話茬,他就試探道:“華家可以聯絡蘇州那些商人,其實大家都有一腔報國之心……”

  見張壽但笑不語,他哪裡不知道自己這藉口找得實在是不太聰明,乾脆把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蘇州北面,揚州府和淮安府也靠海,但揚州府東面沙洲眾多,不利於海運。而淮安府因為黃河奪淮入海,一樣是水文複雜,海州是個港口,但又和運河不相連……”

  他這話還沒說完,張壽就笑呵呵地說:“如果是海州,從淮安走安東,然後從洪澤湖水道再走漣河,卻也是可以的吧?”

  “是,但也不是。”華掌櫃沒想到張壽對江南地理竟然如此熟稔,知道不能再遮遮掩掩,乾脆直截了當地說,“如今鹽雖不是專賣,但淮鹽品質在整個東南都是有名的,有錢人需要品質最好的淮鹽,甚至還用鹽來洗澡,所以淮安各色商賈雲集,蘇商沒太大優勢。”

  說來說去,還是你們蘇州商人四面樹敵?不至於吧,你們出了本府會被人這麼欺負?

  張壽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事兒有些奇怪,眼神中就明白無誤地流露出了自己的疑惑。

  而對於他的這種疑問,華掌櫃也乾脆自暴自棄地自曝其短道:“當年太祖爺爺反對劉家港,此後又曾經對人說過蘇松財賦半天下,於是蘇州在東南一直都是眾矢之的。人人都說蘇州不受太祖爺爺待見……但實際上根本就沒這回事!”

  “要這麼摳字面上的話,太祖爺爺豈不是也同樣不待見松江?”

  儘管華掌櫃說到這裡就閉口再不往下說,但張壽聽在耳中,還是覺得有點滑稽。然而,他也不想追究某些太久遠的歷史,此時只微微眯了眯眼睛,就淡淡地說道:“說起來,從運河水路把蘇州的絲綢運到滄州,然後再出海,成本太高了吧?”

  華掌櫃急忙提高聲音道:“這多出來的成本我們能承受……”

  總比被那些該死的奸商卡著喉嚨,平價買過去,然後再送出海再賣高價划算!實在不行……他想到日後滄州必定要面對的人力多餘的窘境,輕輕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們日後可以把束絲都送到滄州來,在滄州本地招一批織工,而後再將成品送出海去!”

  張壽頓時就笑了:“與其大老遠從蘇州送什麼絲過來,然後在本地再招收傭工,織成絲綢後賣出去,何不如在滄州本地種樹再放養柞蠶?柞蠶雖說不如桑蠶吐出來的絲,但價格低廉也是它的優勢。當然,如果你覺得運送成品絲綢有利可圖,從蘇州送來滄州也無不可。”

  華掌櫃原本就只是硬著頭皮那麼一說,此時頓時鬆了一口大氣。

  要知道,蘇州城裡多少人都是靠著絲織為生,這要是真的把絲織轉移到滄州,哪怕只是極小一部分,蘇州那邊的情況一定會比滄州之前的那一幕更恐怖——因為蘇州人更多,一旦無業的人一多,那就是大亂!至於松江那邊會不會因為新式紡機有變……誰管他們死活!

  他連忙想都不想地應承下來,可正要繼續就出資的問題敲定時,卻不想張壽卻又似笑非笑地說:“朝廷是缺錢,但缺的錢其實不多,而且想給朝廷送錢的人,其實不少。就在昨天,潞州一位大絲綢商人遠道而來,打聽我這兒可有能用於絲織的新式織機。”

  見華掌櫃登時神經繃緊,張壽就笑道:“絲織和棉紡織不同,所以機器當然也不同。我也很希望能做出效率倍增的機器,只可惜,這不是一時半會就能一蹴而就的。”

  聽得此言,華掌櫃身後的那小夥計如釋重負,心想蘇州短時間之內不會和滄州這樣出亂子,可華掌櫃就不會這樣輕鬆了。果然,張壽緊跟著說出來的話,就完全印證了他的預感。

  “聽說滄州興許要開港,那人代替潞州那些經營潞綢的商人拍胸脯表示,定然會竭盡全力捐資相助。”

  華掌櫃頓時輕輕用指甲掐了掐掌心,提醒自己這是應有之義,不用氣餒,更不用慌張。他竭力保持最穩重得體的笑容,鎮定地說:“原來如此,北商受制於天津亂象久矣。”

  他偷覷了一眼張壽,沒有繼續追問天津那邊反應如何等等話題,而是單刀直入地說:“既如此,我可以代表蘇商,承攬滄州建港所有開銷的三成,還請張博士千萬替我代奏!”

  三成這個份額,是他剛剛在心裡反反覆覆合計過的,既能夠保證相應話語權和份額,又不容易刺激到其他北商,更重要的是,可以向張壽背後朝中那些支持滄州建港的人表一表蘇商的支持和決心!至於他自作主張……呵呵,天知道族中老人為了突破海路忙活了多少年!
Babcorn 發表於 2019-7-6 19:44
第三百八十四章 心虛的小販

  當張壽在華掌櫃的親自歡送下,從華氏綢緞莊中出門上馬之後,沿著那天走過的極樂街前行不遠,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阿六的聲音:“要去那家松江人的布莊嗎?”

  張壽回頭一看,見小花生滿臉發懵,顯然不太明白阿六的話是什麼意思,他想了想就笑道:“我就不去了……小花生,這次你這個地頭蛇出面,去問問價。問問每個月都有多少布從松江運到他這家布店來賣,每個月能賣掉多少,價格幾何……”

  小花生慌忙努力記下張壽的每一個問題,等到聽完一一記在心裡之後,他就有些猶豫地問道:“可要是他們不肯告訴我,或者把我攆出來,怎麼辦?”

  這一次,他沒聽到張壽說話,卻聽到了阿六呵呵一聲笑。這下子,別說他不笨,就算他再笨,也知道自己恐怕想錯了。

  張壽更是啞然失笑道:“你看看你眼下這一身絲絹衣裳,別人第一眼總要讓你三分。再者,剛剛華掌櫃鬧了一出捆了騙子送縣衙,只怕他那門口附近不知道藏著多少雙關注的眼睛,肯定看到他親自送了我們出來。否則,我本來可以順道去一趟,不用差遣你去。”

  “不不,我很樂意被差遣!”小花生趕緊解釋,隨即就又補充道,“我剛剛也是擔心那家松江人的布莊勢利,忘了我現在不同從前了!我是給您跑腿!”

  他說著就昂首挺胸一抖韁繩朝布莊的方向行去,可他策馬走出去還沒幾步遠,就聽到身後傳來了阿六那幽幽的聲音:“我說一回生兩回熟吧?少爺你看,小花生已經會騎馬了。一個身穿絲袍,騎著高頭大馬,看上去幹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少年,哪個店家會慢待?”

  小花生渾身一僵,差點沒抓穩韁繩,可隨之就聽到了張壽的笑聲:“你小子幸災樂禍是不是?小花生聰明伶俐,騎馬這種事一回生兩回熟。至於衣冠取人,世人難免都如此。你倒是難得話這麼多,這是擔心他被人欺負?”

  聽到阿六頓時不做聲了,意識到對方竟然是在關心自己,小花生卻只覺得一股說不出的精氣神瞬間注入頭頂,一下子就神清氣爽了起來。再一想身下的乃是御馬,他就更加不怕了,竟是還按照阿六之前教他的那樣,輕輕一夾馬腹,加快了速度前行。

  眼看他氣勢十足地去辦事了,張壽不禁莞爾,見阿六真的只是駐足觀望,沒有跟去,他就故意問道:“你真的放心?”

  阿六輕輕嗯了一聲,隨即竟是一本正經地說:“玉不琢,不成器。”

  張壽差點被阿六這冷笑話給噎住了,可隨之就聽到耳畔傳來了阿六那很輕的聲音:“對了,那天少爺故意說話給那個順和鏢局的曹五聽,是想讓他傳出去,還是不想讓他傳出去?”

  看到不遠處的小花生已經下馬進了路旁邊那一家布行,張壽沒有回答,直接調轉馬頭往來路去,預備回縣衙看看那個被華掌櫃命人送去的畢師爺到底是個什麼下場。直到離開了這條白天也人來人往,除了青樓楚館其他地方都正在營業的極樂街,他才開了口。

  “其實是隨便他怎麼做都行。他要是去外頭亂傳一氣,那這人要不就是喜歡亂揣摩別人心意,要麼就是喜歡奇貨可居,以小博大,要麼就是天生大嘴巴。他要是守口如瓶,那麼就至少證明品行穩重可靠。至於他要是在守口如瓶的同時還能做點什麼,那麼值得刮目相看。”

  阿六沒有問張壽,到底期待對方做點什麼這種問題。反正他只要確證曹五無害,不是需要提防的人,那麼就夠了。在保證張壽安全和舒適之外的領域,他從來不喜歡顯示存在感。

  果然,走著走著,他就發現,在自己照管的屬於舒適這一領域的分內事來了。因為張壽突然問道:“你那天找到的會做米粉的師傅,據縣衙小廚房說,做完那一頓就回去了,我都差點忘了問你,人是哪來的?”

  阿六那張大多數時候漠然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笑容:“在滄州運河碼頭邊上,據說很多南來客商很喜歡這一口……現在要去看看嗎?”

  張壽頓時呵呵一笑。和美食比起來,仇人算個逑!而且,恐怕只是那位黃公子單方面地把他當成仇人,他可壓根沒把這位被朱瑩一腳踹下山的傢伙當一根蔥。至於小花生曾經義憤填膺提到的那個畢師爺,他其實也不怎麼感興趣。

  於是,他欣然點頭道:“當然要去看看。說起來都到了滄州,我還沒去運河碼頭逛過呢!”

  儘管之前還流連在滄州城內號稱繁華富庶的極樂街,但此時張壽跟著阿六出了滄州城西門,到了城外的運河碼頭,眼看高桅長篙,大小船隻停滿兩岸,從東岸到西邊城牆的這塊區域,乍一眼看去也不知道擠進了多少鋪子,人流如織,他就覺得這裡比極樂街更為繁華。

  “本地人都叫這兒城廂碼頭,各色商賈最多,飲食鋪子也多,南來北往的小吃都能在這兒找到。”阿六在張壽麵前素來很耐心,此時指著不遠處招展的酒旗就說道,“那一家的酒也很有名。我聽人說,是當年太祖爺爺親自指點的。”

  張壽終於忍不住吐槽道:“這也是太祖爺爺指點的,那也是太祖爺爺教導的……太祖爺爺若是在泉下有知,會不會覺得他實在是太忙了一點?”

  話說回來,他一直覺得,太祖爺爺這稱呼,聽上去真的很鄉土……但實際上卻是,大明宮中對皇帝的稱呼素來如此,早年間四處都能聽到萬歲爺爺這樣的叫聲,民間也多半是太祖爺爺,英宗爺爺,睿宗爺爺,當今萬歲爺爺諸如此類的亂叫。

  而到了幼年即位的當今皇帝,聽說是不高興自己還年紀輕輕就被叫老了,因此方才嚴禁爺爺這兩個字,於是,他成了大明歷代以來唯一沒有被加上爺爺兩個字的天子。

  而此時,阿六卻不知道張壽心裡正在嘀咕的不只是太祖爺爺很忙,還有太祖爺爺這個稱呼。他非常無辜地聳了聳肩,隨即就嚴肅地說:“其實,我帶回縣衙的那個米粉師傅,也一口咬定是太祖爺爺教他祖上做的。”

  張壽聽了簡直要絕倒,然而,更讓他絕倒的,卻是阿六的下一句話:“總之,要招攬生意,用太祖爺爺的名義;要標榜家世,用太祖爺爺的名義;要攀親戚,也可以用太祖爺爺的名義……所以,太祖爺爺是大明百姓從日常起居幹活到出門在外做生意的倚仗。”

  很好……很強大!混到太祖這份上,就算出海之後杳無音信,卻也真是值了!而且,從老鹹魚那兒獲知的各種訊息來看,太祖出海不是為了征服美洲,而是為了考察移植美洲專有的那些糧食作物和經濟作物,否則不會傳下那麼多名字,就沖這一點,這位前輩很值得欽佩!

  既然張壽對那些號稱很不錯的酒興趣不大,阿六也就帶著他徑直去尋那家米粉攤子。據他說,和擠在西城牆和運河之間這些鱗次櫛比的鋪子不同,那家米粉攤子是貨真價實小本經營,就在運河邊推一輛車貨賣,至於雞湯這種高配……呵呵,自然是不存在的。

  運河上南來北往的客商也好,船工也罷,也就是吃個家鄉味道,誰要那麼考究?燒開了水做湯底,然後把下好的米線瀝乾了放進去,靠的就是筍片木耳等各式各樣配菜以及佐料的調味,至於客人如果需要的話,當然也可以放進肉末肉絲之類的葷食調味。

  至於牛肉……就算沒有朝廷禁令,小本生意那也絕對用不起!

  當張壽跟著阿六穿過那狹小卻又人多到幾乎沒處下腳的小街,最終來到運河邊上時,他就只見除卻那幾乎塞滿了小半個河面的船舶之外,就是河邊無數叫賣的小販。從賣蜜棗的,賣各色瓜果點心的,到賣特色解渴飲子的,叫賣聲幾乎能把人耳朵給震聾了!

  好在旁邊有個老馬識途的阿六,他跟在人後頭,很快就看到了正推車在一條漕船前叫賣的一個白頭巾漢子。然而,阿六隻是開口叫了一聲,那人回頭看了一眼,隨即就如同看到瘟神一般,立時推著車子撒腿就跑。

  見阿六毫不猶豫跳下馬背就跑上去追,張壽忍不住滿心疑惑。

  難不成是前一天請人回去做飯沒給錢?不至於啊,阿六從來不是這種欺負人的性格!

  他正想著,阿六卻已經動作迅速地直接揪著那白頭巾漢子回來了。眼見人推著小車,垂頭喪氣,一旁其餘小販卻只是望過來一眼,沒人來行俠仗義,甚至過來問一聲的也沒有,他就開口問道:“阿六,你都做了什麼,怎麼人家見你就跑?”

  阿六滿不在乎地斜睨了白頭巾漢子一眼,當下就鬆開手沉聲說道:“想跑就試試。”

  聽出那弦外之音,白頭巾漢子只能苦著臉垂下了頭,但突然又抬頭瞥了張壽一眼。見這位年輕的公子正含笑看著自己,他想到民間傳言說這位慈悲為懷,當下就鼓足勇氣說道:“我之前只是一時糊塗……我就偷拿了那瓶叫什麼辣椒的佐料,真的,別的什麼都沒拿!”

  張壽聽到人說一時糊塗,就知道這傢伙肯定有什麼把柄落在了阿六手中,等聽到人竟然拿走了一瓶辣椒,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傢伙倒是好眼光,知道那瓶辣椒是好東西!

  他故意沉下臉問道:“原來是不告而取,偷了縣衙的東西,怪不得做賊心虛要跑……我問你,莫非是之前阿六請你過去,沒有給你酬勞?”

  “給是給了!”白頭巾漢子垂頭喪氣地說,“他就給了我三百文,可為了做他這筆三百文的生意,我一下午一晚上都耽擱了,再沒做別的生意。”

  張壽一時哭笑不得,手指點點阿六就笑道:“阿六,原來你請人過來就給了三百文,你這是不是太摳門了一些?”

  阿六不耐煩地看了一眼某個手腳不乾淨的傢伙,淡淡地說:“我不但給了他三百文,連雞湯都是縣衙廚房裡熬好現成的,還額外給了他十顆雞蛋,一袋米。而他在碼頭賣一碗米粉,不過二十文,一下午加一晚上也賣不掉幾十碗。更何況,他只做一碗,成本才多少?”

  見那白頭巾漢子哭喪著臉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他就狠狠瞪了人一眼道:“少爺的錢也是辛苦來的!你偷拿東西,卻還有理了?”

  白頭巾漢子被阿六的利眼嚇得噤若寒蟬,雙膝一軟,差點就想跪了。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他真要是這麼一干,日後生意就別做了。因此他只能捨下自己那賴以活命的小推車,到了張壽馬前苦苦哀求道:“張博士,您大人有大量,饒過我這鬼迷心竅……”

  沒等他把話說完,張壽就呵呵笑道:“放你一馬也不難,你把偷了的東西還回來就是。”

  這原本是再輕不過的要求了,可那白頭巾漢子不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更耷拉了腦袋。他小聲嘀咕道:“我只是想著這佐料味道獨特,所以一時貪念帶了回來。這兩天我在湯料裡頭加了點,結果生意極好,全都用完了,就今天還有人過來問……我就是變也變不出來啊!”

  他這賣慘的話才剛說完,阿六就已經幽幽說道:“胡椒之類的南洋香料的價錢,你應該清楚。”

  一說南洋香料,白頭巾漢子腦袋就垂得更低了。雖說本朝海貿發達,胡椒、肉荳蔻之類的調味香料價格全都不算高,小康人家也用得起,但斷然不是他這種小本生意能用的。

  由此可見,那辣椒他從前根本沒聽說過,想必是剛從海外傳來,價格恐怕更是非同小可!比方說,主產於蜀中,只和辣椒差了一個字的花椒,那價格也相當不菲,他雖說為某些客商的重口味而預備了一點點,可也就只有那麼一點點,而且要收人錢的!

  這下子,他更是站都站不穩了,帶著哭腔說道:“我錯了,讓我做什麼抵償都行。可我這小本生意一個月也掙不到一貫的利潤,斷然賠不起。”

  張壽雖然也討厭這種順手牽羊,小偷小摸的行徑,但見阿六竟是一個勁嚇唬人,他不禁有些好笑。斜睨了少年一眼,見其一臉淡定,他心想大概阿六也只是想敲打一下讓人今後學好。可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了不遠處一陣騷動,隨即就是一聲怒喝。

  “這停船開船順序都是水務司定的,你憑什麼搶先!不守規矩?老子打死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6 19:44
第三百八十五章 君子坦蕩蕩?

  運河上因為爭搶航道,卸貨裝貨,甚至其他各種糾紛而廝打乃至於械鬥,這從來就是司空見慣的事。滄州這種武風極盛的地方,那就更是如此。此時此刻這一聲打死你的大喝之後,四處傳來的都是看熱鬧的起鬨聲,就沒聽到有人喝止阻攔的。

  張壽倒是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來運河碼頭,就即將看到一場全武行,再瞥一眼阿六,少年正一臉的興致勃勃,一副唯恐天下不亂,很希望觀賞一場高水平打架的樣子。哭笑不得的他倒是有些在意一個不好打出人命來,可緊跟著,他就發覺有人搶過了他的韁繩。

  “您老人家慈悲為懷,一定擔心打出事情來吧?這碼頭我熟,我帶您去!”那白頭巾的漢子滿臉諛笑,連自己做生意的小推車都暫且不顧了,尤其是見阿六瞅了他一眼,卻並沒有阻攔他的意思,他趕緊牽著張壽那匹馬就往人群中走……準確來說,應該是擠了進去。

  有了這麼個地頭蛇在前頭帶路,張壽靠著坐在馬上的優勢,很快就看到了運河上的那場全武行。和陸地上打架不同的,這裡赫然是兩邊在船頭拿著竹篙對戳,一方是一條靈活的小船,另一邊則是一條顯然滿載的貨船。

  然而,貨船上三個船伕一塊竹篙上陣,卻依舊奈何不了小船上的一個船伕。

  眼見小船上只有一個人,那竹篙卻使得穩准狠,和那邊廂三人鬥得難分上下,張壽越發好奇這鬥起來的情由——真的就只是為了誰先走誰後走這麼一點小事?就在他納悶時,那小船的船艙中,竟是有人大聲叫嚷道:“你別忘了已經收了我一百貫定錢,快走,快開船!”

  張壽依稀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正回憶自己是在哪邊聽過,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阿六那冷冷的聲音:“是那個狗屁知府公子。”

  聽到阿六迸出這狗屁兩個字,張壽先是一陣好笑,可想到之前華掌櫃把那個畢師爺押送去了縣衙,如今這位黃公子又出了重金想要上船,明顯是為了跑路,他頓時眉頭一挑。可就在他打算吩咐阿六去摻一腳的時候,牽著他身下坐騎韁繩的那白頭巾漢子就品出了滋味來。

  “張博士,那條小船上的人是您老人家的仇人?”

  再次聽到這老人家三個字,張壽頓時啼笑皆非。天可憐見,他現在才十七……怪不得皇帝受不了被宮裡人外頭人天天喊爺爺,他這還沒老呢,就被人叫老了!

  但此時無疑不是去糾正人家這個稱呼的時候,他就輕描淡寫地說:“人家把我當仇人,我卻還看不上他。只不過他身邊某人如今還在縣衙裡背著案子沒清,卻也不能讓他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跑了……阿六!”

  阿六答應一聲,正要立刻下馬跳上運河那條船去抓人,誰曾想那白頭巾漢子立時丟下張壽那坐騎的韁繩,上前大吼一聲:“別放了那小船上的人走,他是國子監張博士指名要的人!”

  張壽被這破鑼似的怒吼給叫得差點懵了,隨即才忍不住想,他這個欽使大多數時候都躲在朱廷芳後頭,這傢伙報他的名頭有什麼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是這一聲高呼,剛剛還在一人獨篙和三個對手打得難解難分的那個船伕,猛然間停了手。

  “我呸!他娘的,要知道這狗屁傢伙是國子監張博士要緝拿的人,別說一百貫,就是一千貫我也不要他的!我這就把人揪出來!”

  然而,這人往船艙裡鑽時,那邊廂剛剛和他打得如火如荼的三個船伕也同樣停了手,卻趕緊撐船接近,其中兩個藝高人膽大的輕輕一躍跳到了對面這船頭,一副嚴防人逃跑的架勢。這時節,就只聽船艙中大呼小叫,彷彿裡頭的人不願束手就擒,還在那負隅頑抗。

  兩個船伕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就起鬨似的說:“岑三,你到底行不行啊!剛剛一個人和我們三個打了一場,瞧著倒是還沒丟下當年那威風,怎麼現在對付個軟腳蝦就不行了?”

  “放屁,老子會拿不住這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還不是怕磕著碰著他!”隨著這罵聲,剛剛單人獨鬥三個的那船伕已經是揪著一個人出了船艙。見兩個剛剛的對手不懷好意地打量自己,他也不怕他們搶人,輕哼一聲就往岸上看去。

  “剛剛誰嚷嚷說這傢伙是縣衙裡頭那位國子監張博士要的人?出來,人我已經拿住了!”

  說話間,他就只見一個白頭巾漢子滿頭大汗地擠到了圍觀人群的最前面,而他的身後,赫然跟著一人一騎。只是看了一眼,瞧見馬上那赫然是個清雅的年輕公子,他登時眼睛大亮。而這時候,一旁的圍觀人群也都叫嚷了起來:“真是張博士來了!真是張博士來了!”

  第一次來運河碼頭,此時眼見無數道炙熱的目光朝自己射來,張壽沒想到自己竟然有這麼大的名氣,或者說人氣,微微一愣後,他索性就笑著朝四面八方的人群招了招手。當看到人群中一時騷動到沸反盈天,就差沒有姑娘丟手絹了,他總覺得有一種自己化身明星的感覺。

  好在隨著人群讓開一條路,那個一手拽著黃公子的船伕大步走來,他終於聽清楚了那些議論的聲音。其中,小部分人在議論他和趙國公府那樁婚事,在議論他和朱瑩郎才女貌,但大多數人的說法卻非常樸素。

  他們議論的卻是他安撫那些告狀百姓,是他出面讓蔣家等各家大戶重新開業復工,是他不顧朝中反應饒過冼雲河等人的性命,口口聲聲青天的聲音不絕於耳!

  而那手拖黃公子上岸趕上前的船伕,彎腰行過禮後也直截了當地說:“雖說我收了這傢伙的錢,但也一直犯嘀咕,這為了什麼急事上京城,居然捨得砸一百貫?敢情是因為他犯了事,走官道怕被人追,這才包了我這條小船!”

  “張博士你對咱滄州人公平公正,我雖是個一字不識的大草包,但也信得過你!這傢伙我交還給你,那一百貫報酬我也原物奉還!”

  見這船伕隨手就把黃公子往地上一丟,隨即就要到懷中去掏錢票,張壽心中觸動,本待開口說些什麼,卻不想地上本來如同一條死狗似的黃公子陡然之間跳了起來,竟打算往人群中竄逃。他微微一愕,可還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呢,黃公子就被幾個人打翻在地,扭送了回來。

  “還想逃?知不知道咱們滄州是什麼地方,咱們滄州就連小孩子都會武藝!”

  “打死你這狗東西!”

  眼見群情激憤,雙股戰戰的黃公子在恐慌之下,終於忍不住大聲叫道:“我爹是河間知府,我爹是河間知府,我是讀書的儒生!張壽,你有什麼權力緝拿我!”

  隨著河間知府四個字話音落地,張壽發現四周圍那無盡的騷動喧嘩突然為之一輕,他就嗤笑一聲道:“河間知府之子?你敢告訴別人,你這個河間知府之子在滄州都做了些什麼?朱將軍和我好不容易才安撫官民商賈,還了滄州平安,你呢?”

  “打著爾父河間知府的名號,招搖撞騙,遊說挑唆,就憑著一己之怨氣,興風作浪,妄圖再掀起變亂,將滄州民亂這四個字釘在滄州人身上!”張壽陡然之間提高了聲音,隨即怒斥道,“你剛剛說自己是讀書的儒生……呵呵,我問你,你有什麼功名?”

  被張壽拆穿自己這數日以來的行蹤以及目的,黃公子登時面色大變,而等到張壽突然質問他功名的時候,他更是一下子閉上了嘴。

  他那讀書不過是被自家老子逼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再加上有母親溺愛,哪裡用功過,哪有什麼功名?就連一個監生,那也是憑父親的官職而得到的恩蔭……等等,他是監生的話,豈不是就意味著張壽這個國子博士能管他?

  見人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卻是再也不做聲了,張壽就冷冷說道:“你既然口口聲聲讀書人,那之前在極樂街上,你於酒肆二樓飲酒作樂,而後因為一時心情不佳就將酒杯從二樓高處擲下,以至於傷人的事,可還記得嗎?”

  “別以為傷的只是個難得去極樂街看熱鬧的尋常百姓,就不當一回事!讀書人常被百姓敬稱為君子,君子三立,立德立言立功,爾有何德,爾有何言,爾有何功?”

  剛剛張壽罵人興風作浪的時候,四周人群就再次發生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此時張壽又提及極樂街傷人事件,一時圍觀人等登時為之大嘩。

  極樂街那種地方,這運河碼頭的小商小販大多是沒錢光顧的,但沒錢並不意味就不能去溜躂一圈。而他們這種人,也往往是在極樂街上被人推來搡去,被豪奴呵斥乃至於驅趕踢打的對象,可想而知,被這位知府公子砸杯傷了的,也多半是和他們同類!

  如今張壽說傷的真是一個平民百姓,人們頓時出離憤怒了。河間知府的公子,這要是往日,足以令最任性豪俠的武門為之退避,令最跋扈囂張的豪門為之喪膽,小民百姓唯有仰望,頂了天在背後跺腳怒罵,可如今卻不一樣。

  因為有那位敢於和明威將軍朱廷芳一塊殺了許澄的張博士頂在前面,有敢於饒了冼雲河那八個人活命的張博士,有敢於替無田無業小民張目的張博士頂在前面!

  也不知道是誰突然大喝了一聲:“張博士說得沒錯,除了打著你爹的旗號招搖撞騙,你還能幹什麼!”

  張壽見人群一時喧鬧,罵什麼的都有,彷彿是一直以來因為被貪官污吏壓榨至今尚未宣洩乾淨的那點怨恨,此時此刻也跟著迸發了出來,他就冷笑了一聲,不動聲色地牽扯著話題。

  “而且,你要是真的理直氣壯無愧於心,跑什麼?你要是悄無聲息地跑,好好的在船上等候起行也就算了,非要嚷嚷著你那一百兩的定錢,彷彿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有錢似的!”

  “出門在外不知節制,露富炫富,你知不知道,這漕河上可是大段大段都在荒郊野外,有的是見財起意的人,就算你這船伕人仗義,武藝高,可他一個人抵得住十幾個幾十個貪圖你錢財的匪類嗎?

  聽到這話,剛剛三個人才和那船伕岑三鬥了個旗鼓相當,此時也跳上了岸的船伕們頓時哄笑了起來。其中一個就大聲說道:“沒錯,也不知道你從哪聽說岑三是個高手……他是個高手不假,可這運河上的水匪可是一窩一窩的,知道你有錢,還就一個人,不搶你搶誰!”

  黃公子這才面色漸漸煞白。聽說畢師爺被人扭送去了縣衙,他就知道不好,立時吩咐幾個護衛帶著那幾個之前和他一塊遊山玩水的讀書人上路,假造自己從陸路倉皇離開的證據,卻企圖從水路上京,然後去找在六部當官的舅舅幫忙。

  可現在張壽這一說,他方才醒悟到,身上帶著一大沓錢票的他就是大肥羊!

  他真蠢,不過是被朱瑩教訓了一頓而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應該先回去找老爹哭訴的,而不是留在這滄州城想要證明自己……

  直到瞧見黃公子已經失魂落魄,張壽這才淡淡地說道:“好了,以防你擔心我和朱將軍,又或者縣衙當中那些官吏差役覬覦你的錢財,你不妨在這裡當著眾多滄州父老的面實話實說,身上帶了多少錢,回頭我絕不會少了你父親河間知府一分一毫!”

  “張博士真仗義!”

  也不知道是誰這般叫嚷了一聲,四周頓時讚口不絕,全都在稱頌張壽這君子作風。而黃公子被這各式各樣的話語給說得方寸大亂,再加上他帶的錢確實不少,也確實擔心別人見財起意,當下就把心一橫,沉聲說道:“我帶了八千貫錢票!”都是他老娘貼補他的私房錢……

  話一出口,他就發現人群又起了一陣騷動,隨即就看到張壽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那一刻,他登時醒悟到自己好像錯了,可慌忙再仔細一想,他卻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慌忙又補充道:“那都是我娘給我的,一分一毫都乾乾淨淨!”

  只有張壽自己知道,只要這位知府公子吐露出的隨身錢財是一個相當大的數字,那他爹就真的被這個兒子給坑死了!他可是早就特地向人打聽過,這位河間知府出身清寒,夫人家境也只尋常,憑俸祿積攢了那麼多家財,兒子出門就能拿出八千貫?呵呵呵呵!
Babcorn 發表於 2019-7-6 19:44
第三百八十六章 狗咬狗,人捧人

  張壽離開縣衙的時候,不過只帶著阿六和小花生兩個人,然而,當他再回到縣衙的時候,身後卻是呼啦啦一大堆人。

  這其中,戴著白頭巾的徐八是最不想來的,卻因為阿六虎視眈眈不得不來,而此外的那些,除卻押著黃公子的岑三,和岑三打過的那三個船伕,還有不少純粹湊熱鬧的吃瓜群眾。然而,當眾人來到縣衙大門外的時候,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個極大的嚷嚷聲。

  “冤枉,我也都是聽黃公子指使,我只是奉命行事!我有功名,朱廷芳,你不能對我用刑,否則你就是和天下讀書人做對!”

  張壽瞅了一眼氣得整張臉都快變形了的黃公子,再次呵呵一笑。緊跟著,他就只見剛剛還一直揪著人的岑三突然面色表情微微一變,隨即彷彿很自然地鬆開了手。他見狀不禁有些愕然,可再看阿六臉上笑容一閃即逝,他就知道,必定是這小子給人傳了話。

  果然,黃公子絲毫沒反應過來是別人主動鬆手,還以為是自己掙脫了箝制,連忙一陣風似的衝進了縣衙,緊跟著人那憤怒的咆哮聲就傳了出來。

  “畢雲如,是你給我出謀劃策,拚命慫恿,現在竟然還敢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只考了個秀才就再也沒出息的窮酸,又不會刑名,又不通錢谷,就是有點小聰明,要不是我爹收留了你,你有今天!”

  彷彿是因為畢師爺嚇得不敢作聲,黃公子的罵聲赫然更大了一些:“要不是你打著我爹和我的名義招搖撞騙,至於坑得我這麼慘嗎!”

  “黃威,你在馬騮山上色膽包天,被人家朱大小姐揶揄後就氣不過口出狂言,結果被人家踹下山去。你又嚥不下這口氣,跑到滄州要報仇,是你要我給你出主意,出了事你還想往我身上推?瞎了你的狗眼!你要不是有個好爹,你算什麼東西!連秀才功名都考不出的廢物!”

  聽到裡頭那位黃公子嚷嚷完之後,最初似乎被咆哮聲嚇呆了的畢師爺也開始大吼大叫,兩個人很快就開始針鋒相對彼此拆台,張壽忍不住掏了掏耳朵,隨即就呵呵笑了起來。

  而他身後那些跟來看熱鬧的吃瓜群眾雖說看不見他的笑容,但縣衙裡頭那狗咬狗的一幕卻還是能聽明白的,一時自然議論紛紛。

  直到這時候,張壽才轉身對眾人說道:“到底是河間黃知府教子無方,以至於兒子為洩私憤,聽隨行的畢師爺挑唆,以父親的名義在滄州興風作浪;還是畢師爺藉著黃知府和黃公子父子的名義招搖撞騙。這事情恐怕一時半會不會有結果,畢竟,畢師爺也算是半個黃家人,就算是如朱將軍這般能謀善斷的人,也清官難斷家務事。”

  他滿面誠懇地對眾人說道:“而滄州之事,其他的我不敢保證,但我業已和朱將軍一起,將所有情由事無鉅細地稟報了朝廷,而有葛老太師做旁證,斷然不會讓這一兩個無關緊要的人敗壞了滄州好不容易方才得來的安定局面。”

  見眾人頓時叫了一聲好,他又頓了一頓,笑著對岑三點了點頭。

  “至於剛剛岑三上交的一百貫錢票,乃是黃公子的隨身錢財,我不能慷他人之慨賞賜出去,自然要物歸原主。但你能夠捨棄豐厚的賞錢,卻扭送了他過來,此等義舉官府自當獎賞,當然,賞錢不多,我可不是輕易就能拿出八千貫給兒子零用的那位知府夫人。”

  調侃了兩句之後,見岑三赫然有些驚喜,張壽就笑道:“見義忘財,值得嘉獎,十貫賞金,那是你該得的!”

  此話一出,那些好事者頓時嘖嘖稱羨,起頭還和岑三打過的那三個船伕,也忍不住起鬨。一百貫看似不少,但那要把人送到京城,自己再撐船回來,遇到運河枯水的時候,有時候還不得不僱傭縴夫,賺得雖說最終肯定比十貫多,但付出的卻也不少。

  哪像現在,扭送個狗屁知府公子,然後就是十貫賞金!

  至於岑三會不會遭受報復這種事,已經沒人在意了——或者說,數日前才剛經歷過一個堂堂縣令被一刀砍了的場面,今天再親耳聽到堂堂知府公子和師爺推諉扯皮,滄州百姓已經不把那位河間知府看在眼裡了。

  或者說,大多數人都覺得,那位河間知府距離下台應該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而岑三接過那見票即兌的十貫賞錢,立刻就喜笑顏開,拍著胸脯就大聲說道:“張博士你放心,從今往後,我一定擦亮眼睛,但凡有作姦犯科的想混上船,我准保拿下他們送到官府來!誰不希望咱們滄州越來越好?”

  耳聽得四周圍都是響亮的應和聲,張壽不禁莞爾。他哪曾想今天無心去運河碼頭一趟,原本只是為了逛吃,結果卻碰到了這樣一樁匪夷所思的奇聞。他笑容可掬地對眾人說了幾句,等到轉身進了縣衙時,再一看,卻發現阿六直接把滿臉苦色的白頭巾徐八給拽進來了。

  他停下腳步,簡直哭笑不得地問:“阿六,你這是干什麼?他那做生意的小推車呢?”

  “這傢伙鬼得很,剛剛差點想跑。”阿六毫不客氣地抓著人肩膀,隨即很耐心地說,“至於他那做生意的小推車,少爺不用擔心,我親眼看到他叫了個熟人帶走了。否則,這傢伙就敢對著您叫撞天屈說,都因為跑了這來一趟,吃飯的傢伙丟了。”

  徐八心裡的盤算被阿六這樣簡單直接地戳穿,頓時不敢再有絲毫僥倖。再加上如今再次踏上這長蘆縣衙的地盤,他就更不敢耍小花招了。於是,他立刻老老實實地說:“我哪敢有這訛詐的心思,剛剛張博士您要抓那個知府公子,我不是還振臂一呼……”

  “人本來就跑不掉。”阿六彷彿是很惱火沒有用武之地,硬梆梆地打斷道,“多管閒事。”

  “是是是,小哥你那麼厲害,他本來就跑不掉,可難保人在狗急跳牆之下,不會亂嚷嚷一氣敗壞張博士的名聲,是不是?”見阿六這才輕哼了一聲,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隨即就滿臉討好地對張壽說,“之前偷東西是我的罪過,可之前……能不能算我將功折罪?”

  見張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卻也不說話,他就搓著手滿臉不安地說:“我知道偷拿的那瓶辣椒肯定很貴,這點芝麻大小的功勞肯定賠不起。可我家上有老下有小……”

  阿六再次打斷了他:“你家只有你一個。”

  竟然再次被戳穿了那點小伎倆,徐八忍不住一把拽下自己腦袋上的白頭巾擦汗,偷瞥了張壽一眼,終於老老實實地說:“我家是我一個,可隔壁鄰居家孩子七八個,還就是不肯學別人,或溺死或丟到善堂或送人,寧可拚命掙錢養活他們,有時候我也接濟他們一點兒……

  生怕張壽不信,他趕緊又解釋道:“真的,雖說我也接濟不起什麼值錢東西,也就是當天賣不完的米粉送他們吃!前兩天生意太好,米粉賣完了,我還買了幾個餅子送他們。”

  “我要是真的因為這竊盜吃官司,他們家裡說不定會餓死一兩個……您老人家就發發慈悲吧,我以後一定管好這只不安分的手……”

  這一次,張壽終於笑了。他沒有再嚇唬人,淡淡地說道:“你不告而取,偷拿東西,確實有罪過,而那瓶辣椒要說貴重,它確實是大明從前從來都沒有過的,可以說是價值連城。但要說賤,它也是很容易就能用種子種出來的,只不過來自海外而已,其實沒那麼值錢。”

  見徐八先是受到了驚嚇,隨即方才稍稍如釋重負,糾結到一張臉都皺在了一塊,他就不慌不忙地說:“只不過,既然你用辣椒做出了別人喜歡且稱讚的美食,那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所以,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而且,我還可以再給你一點辣椒。”

  徐八的兩隻眼睛頓時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大,隨即,他臉上瞬間佈滿了狂喜——不只是劫後餘生的狂喜,還是發了一注意外之財的狂喜。但他很快就壓下了這幾乎要笑出聲來的衝動,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結結巴巴地問道:“此話……此話當真?”

  “當真。”張壽呵呵一笑,非常自然地說,“只不過,量不會太多。你只要告訴喜歡這口味的人,東西來自遙遠的海外,那就夠了。”

  “是是是,我一定這麼說,一定這麼說!”徐八已經是高興得聲音都變調了,頭也點得如同小雞啄米,“張博士您還真是寬宏大量,菩薩心腸,以後滄州百姓一定會把您當成菩薩似的供起來,天天上香……”

  “免了,我沒那麼大功德,禁不起這樣的禮遇。”張壽沒好氣地截斷了這傢伙喋喋不休的奉承,繼而就似笑非笑地說,“你只有一個任務,一傳十十傳百,爭取讓更多的人知道你這裡有一種來自海外的特殊香料。當然,我這兒存貨也不多,不可能多給你。”

  “要是真的別人為了一口吃的,把你家大門打破,那可就不關我的事了。”

  聽到這冷笑話,徐八拿著白頭巾使勁擦著額頭上的汗,幾乎覺得自己快要幸福到暈過去了。不但不追究他的竊盜罪過,而且還會不斷給他這樣的好東西?天哪,天底下還會有這樣的好人好事,他簡直走大運了!人家為了吃的把他家門打破?那真是太好了,他歡迎人來打!

  他趕緊連連點頭道:“是是是,我一定照辦,張博士您放心!”

  “好了,那就這樣,回頭我會讓阿六去找你,你先回去吧!”

  如果說剛剛有多不想過來,那麼此時徐八就有多不想走,哪怕是阿六那張面無表情,瞧著總有些磣人的臉,此時在他看來也顯得那樣可愛——能讓他繼續做生意,而且每天還能掙得更多的人,能不可愛嗎?

  他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地揮手告別,等出了縣衙之後,忍不住一蹦三尺高,和個孩子似的揮拳表示喜悅,隨即竟是一溜小跑地衝向了西門,預備趕緊出城去繼續做生意。就剛剛這一來一回的功夫,他的耽擱可大了,應該讓那岑三分他一點賞錢才是!

  而他這一走,跟著張壽去大堂的阿六就忍不住再次輕哼了一聲。這一次,張壽頭也不回地安撫道:“他是偷了東西,但他剛剛其實願意被你打一頓出氣,但想來你不會這麼做,不是嗎?辣椒這種調味品要深入人心,總得先讓其散佈開來,他至少也是個渠道。”

  阿六不樂意地低聲說道:“賣吃的人可多了。”

  張壽不禁笑了:“滄州的食肆酒樓飯館是很多,但誰讓他這麼有緣分被你帶了回來,又陰差陽錯順手牽羊偷了東西?反正你要不滿意,日後去找他的時候,可以好好教訓他……”

  當說完這話的時候,他正好上了最後一級台階,看清楚了大堂中此時的場面。就只見之前那氣勢洶洶的黃公子赫然被那畢師爺騎在身上!這位先頭在華掌櫃面前裝腔作勢的畢師爺,此時此刻披頭散髮,拳頭拚命地往黃公子身上擂去,嘴裡還在那忿忿不平地叨叨著。

  “你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除了有個好爹,你還有什麼!”

  “把我這個師爺當下人使喚,你有沒有想過我在科場上是你的前輩!連個童生都是磕磕絆絆才考出來的,你還好意思自稱讀書人,你不覺得丟人現眼嗎!”

  “沒做成事你怨我,現在事情敗露你還是都栽在我身上,你這個沒擔當的東西!”

  張壽抬眼望去,就只見朱廷芳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正中央的主位上,冷眼旁觀這絕對不對等的廝打,似乎完全不在乎那位可憐的黃公子是否會被活活打死。

  想到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罵過朱瑩,事後還不知道趕緊開溜,竟然跑到滄州來圖謀報復,他那最後一點同情心也無影無蹤。總而言之,那都是活該!

  他本以為朱廷芳是等著他來再發威,然而沒想到的是,看到他進來,朱廷芳突然開口說道:“來人,將這招搖撞騙,煽動民心,廝打於公堂的二人給我下監收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6 19:44
第三百八十七章 吃穿二字

  沒等正在拚命捶打黃公子的畢師爺反應過來,他就被人一把拖起,緊跟著,嘴裡被塞進了一團麻胡桃,繼而就被捆成了粽子。而地上的黃公子如同死狗似的直喘粗氣,被人一把揪起來的時候,哪怕被堵嘴後利索捆了押下去,他甚至連一點象徵性的掙扎都沒有。

  張壽目送兩個人被先後拖走,剛要開口,就只聽朱廷芳開口說道:“我正打算把這自作聰明的傢伙給抓回來,沒想到卻被你搶了先。聽說你還在大庭廣眾之下誑出他身上帶了多少錢財?你這一招可是殺人不見血啊!”

  “誰讓他得罪了瑩瑩之後,還想把失去的面子找回來,在這滄州城中上竄下跳?”張壽呵呵一笑,隨口把在華氏綢緞莊中小花生聽到的畢師爺和華掌櫃那些對話大致轉述了一遍。至於事情經過經過兩人轉述是否會完全歪曲,他自然不擔心,朱廷芳這點判斷能力還是有的。

  他說完頓了一頓,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不過,今天還真是巧得有些過頭,這兩個人全都被我撞見了不說,他們被扭送到縣衙,竟然也都和我脫不開關係,這就實在是奇了。”

  “前一樁是那華掌櫃主動派人來見我告發,你正好說今天要去,我就對他言語了一聲,所以才會讓你這麼巧撞見。”

  朱廷芳爽快地道出了第一樁巧合的由來,隨即卻嘿然笑道,“至於你撞上這位知府公子,那就要怪你出門撞事幾率太高了,聽說你上一次還在極樂街上撞見他砸杯子?”

  張壽沒想到未來大舅哥還會開這樣的玩笑,頓時反唇相譏道:“上一次撞見他,這就得問你推薦給我帶路當嚮導的那個曹五了。”

  “這傢伙有點意思,又是瑩瑩推薦給我的,他又對不少鏢局和武館有些影響力,我當然要用一用。他帶你見這個黃威,十有八九也只是為了提醒你有這麼一個人在興風作浪。當然就算沒有他,那兩個蠢貨如此明目張膽地上竄下跳,以為我是瞎子聾子嗎?”

  說到這裡,朱廷芳就淡淡地說:“接下來他們兩個會關在一間監房,由得他們去狗咬狗!等關個兩天,我就把他們用檻車直接送去京城,讓那位河間知府上京城打點告狀去!”

  大舅哥果然夠狠!張壽再次在心裡嘀咕了一句,可朱廷芳既然沒問和華掌櫃談得如何,他也樂得姑且先拖著。畢竟,潞州的那位商人雖說大包大攬,但他卻還沒答應,談不上後續,就和他今日與華掌櫃的進展一樣。

  在朝中尚沒有就此事達成定議的時候,他當然不能對人把話說得太滿。當然,這些人知道後會不會在朝中卯足勁,那就是另一個問題。

  當他從大堂中出來,這才看見台階下頭,阿六正在和小花生說話。小傢伙明顯是剛回來,此時正熱得用袖子擦汗,可彷彿是擦著擦著才醒悟到身上穿的是絲絹,這是糟踐好衣裳,人那動作一下子就僵了。尤其是看到他從台階上下來時,小花生更是窘得滿面通紅。

  “大熱天在太陽底下說什麼話?走,先回房去,看你們倆,臉都曬紅了!”

  小花生見張壽沒訓斥自己糟蹋東西,反而只說天熱,頓時感激涕零,在看到阿六跟上去之後,他連忙也追了上去。至於今天回來時騎馬到半路上差點因為動作生硬而撞到人摔下來這種事,他本來很想瞞著,可到底還是吞吞吐吐說了出來。

  “沒撞傷人,你自己也沒傷著?”張壽問了一句,見小花生連連點頭,他就笑道,“那就行了,不是什麼大事。以後那匹馬就暫且歸你騎,記得沒事在縣衙附近多騎著練練。那是性格很溫順的馬,騎慣了也就好了。”

  得知這匹馬暫時歸了自己,小花生頓時喜出望外,慌忙謝了又謝。總算他還記得自己那正事,生怕這會兒在路上說被那些差役和小吏之類的人聽見,他一直忍到進了房,這才迫不及待地說:“那家松江的布行價格太貴,難怪生意一點都不好。”

  “哦?”張壽這倒是有些意外,“怎麼個不好法?”

  “我穿著絲絹衣裳,騎著高頭大馬到門前一停,夥計掌櫃立刻圍著我轉,態度慇勤客氣極了!”小花生說得繪聲繪色,“我開始還以為是人家知道我跟著您從綢緞莊出來的,可後來就發現,店門前來來往往的人多,可進來看布的一個都沒有!掌櫃夥計都抱怨生意不好。”

  他頓了一頓,整理了一下思路,這才繼續說道:“他們說,在這極樂街開舖子,一個月賃店舖的錢就要幾十貫,而且他們鋪面又大,人員又多,開銷極大,可棉布是從松江府運過來的,也就是有錢人家裁製貼身衣物的時候才用得起,一個月也賣不了幾十匹。”

  “所以,入不敷出,再這樣下去,就要關門大吉了。兩個小夥計都是本地雇的,一說起可能丟了飯碗就愁眉苦臉,掌櫃的也說,自己恐怕要收拾鋪蓋滾回松江老家去。對了,我問了問布價,說是他們最好的標布都是松江府三林塘產的,上品中的上品,要一貫錢一匹。”

  小花生整張臉都要抽搐了,竟是忘乎所以地吐槽道:“這是棉布,又不是絲絹,他們居然敢賣這麼貴,怎麼不去搶錢!”

  張壽被小花生那義憤填膺的口氣說得不禁莞爾,隨即就語重心長地說:“這世上本來就有一種東西,叫做質優價高……更通俗一點說,那就是一分價錢一分貨!”

  “我看是宰肥羊才對!”在小花生那樸素的認知中,棉布就應該比絲絹便宜——他卻不知道,往前推個幾百年,數量稀少的棉布也曾經有過非常昂貴的時候。他又仔仔細細說了其他布匹的價格、銷量,最後才拍了拍額頭說,“對了,我回來時還遇到一個人。”

  “那是順和鏢局的曹總鏢頭,他說請我給您帶個好。還說那家松江人的布行價高質次,東西不怎麼樣,他才剛剛高價買了一匹布,要不是退了沒面子,他就直接摔到人臉上去了……他還說,那家布莊掌櫃也曾經偷偷摸摸見過那位河間知府的公子,因為知府是他的大主顧。”

  張壽聽到這裡,心頭一時敞亮萬分。毫無疑問,甭管曹五是否因為運河碼頭的一幕而傳遞這消息給他,人家都沒把他和阿六那談話洩露出去,否則也不會刻意製造和小花生的偶遇。

  至於那家松江布行……橫豎他並不是為了買布,而是為了看看松江布和北布相比如何,結果,那家松江布行顯然不是賣普通布的,或者說掌櫃夥計並不想讓別人認為他們賣的是普通貨色。否則,也不會開出一貫一匹的價格來。

  “很好,你這該打聽的都打聽了。”

  張壽笑著摸了摸小花生的頭,隨即就問道:“要是想你叔爺了,就回去看看他。順便代我問他一句,那辣椒還有沒有?我要那種小而尖的,如果有的話,捎帶十斤八斤過來!”

  “十斤八斤……他怎麼不去搶!”

  當小花生到了水市街老鹹魚那鋪面,原原本本把張壽的原話帶給老鹹魚的時候,後者頓時暴跳如雷。然而,小花生卻不依了,黑著臉抱怨了起來。

  “叔爺你種那些東西好多年了,又沒賣出去過,平常還不是自己吃,如今張博士要,你送給他,那不是順手人情?再說了,他也沒讓我空手過來。”

  小花生說著就打開了桌子上一個油紙包,赫然是一團猶如泥團似的東西,然而,曾經品嚐過一次的老鹹魚卻一眼就認出,那是曾經張壽指點他特意炮製給朱瑩吃的叫化雞。想到那鮮嫩肥美的味道,他立時覺得口中唾液滿盈,肚子也忍不住咕咕叫了一聲。

  而小花生接著又打開了另一個單層小圓食盒,那裡頭的一個五寸小瓷碟中,赫然摞著一塊塊晶瑩剔透的糕點,上頭還撒著一層黃澄澄的桂花。

  “這是趙國公府秘製的糖桂花,張博士讓人做了拉糕,涼掉之後再撒上糖桂花,可好吃了,外頭買都買不到的!張博士說,要是有花生也最好送一點去,他讓人做花生酥給我吃,花生碾碎了,還可以包湯圓,宮爆雞丁他已經教會廚子了……”

  見小花生自己說著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老鹹魚頓時哭笑不得。

  這算什麼,跟著張壽這個頂尖的吃貨,於是小花生也變成吃貨了?他當初特意給這小子改的名字叫小花生,算不算一語成讖?

  可問題是,十斤八斤辣椒,還要小而尖,外加曬乾的……他沒有這麼多啊!

  雖然沒有,但叫化雞吃了,桂花拉糕也吃了,老鹹魚在覺得口舌生津的同時,也不得不好好完成張壽的這個交待。無奈之下,他只能把觀濤小和尚給差遣回了藏海下院,找人請求支援去了。而對於這樣的結果,小花生表示滿意到不能再滿意了。

  而張壽的奏疏以及他送去朝廷的碑石碎片、碑石搨本,卻因為碎片太過沉重,在路上整整延誤了好幾天,在朱瑩抵達京城後的第七天,方才同他和朱廷芳晚發了四天的奏疏,一同抵達了京城。

  而同時送進趙國公府朱家的,還有張壽補了未來大舅哥朱廷芳二十貫,總算成了自己買的那兩匹綢緞。他並沒有寫信,朱廷芳也同樣沒有,因此特意日夜兼程僱車送,以至於車馬費都花費更高的那個朱家護衛,同樣也說不上來從幾百里外送綢緞的緣由。

  即便如此,朱瑩在一看到那匹彩蝶飛舞的料子時,立刻喜笑顏開地說:“這花樣正好適合做裙子!我和娘一人做一條百褶裙,這樣走出去不像母女,反倒像姊妹了!”

  九娘簡直哭笑不得:“瑩瑩你也太孩子氣了,我都多大年紀的人了……”

  “什麼多大年紀,娘你才三十出頭,本來就還年輕呢!”朱瑩才不會說你根本還不老這樣的扎心話,拽著九娘的胳膊就說道,“而且你看這彩蝶的顏色多好看……再說,怎麼也是阿壽一片心意!”

  九娘頓時啞然失笑。這年頭的三十多歲,擱在某些兒女成婚早的家裡,都可以做祖母了——他們家那是因為老大朱廷芳婚事多變故,老二朱廷傑則是之前太沒出息,婚事高不成低不就,否則,就算朱瑩還沒嫁出去,她就算人在寺中,也早就為人祖母了!

  然而,既然是朱瑩一口咬定這是張壽的心意,她也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下來。眼看朱瑩又拿著另一匹寶藍色的綢緞,發愁似的皺眉頭,她見太夫人微微含笑,就知道人肯定猜中了朱瑩在糾結什麼。

  不就是正想著一匹布怎麼給祖母和未來婆婆分嗎?張壽也是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都送到趙國公府,再送一匹去張園豈不是就沒事了?

  “瑩瑩,你親自送去張園給吳娘子吧。”太夫人主動開口,見朱瑩頓時有些訕訕的,她就笑道,“阿壽和你大哥都沒有帶話回來,顯然這與其說是特意買的東西,還不如說是順手買了,沒怎麼當一回事,否則真要送禮,也不會連禮單都沒有,連個話也不帶。”

  朱瑩被太夫人說得頓時面上舒展了開來,當下就答應了。等到她興沖沖地出去,太夫人就沉聲說道:“朝中那爭吵還沒個結果?”

  “哪裡那麼快就能吵完。再說,為大皇子叫屈的人前赴後繼,更不要說有人隱指皇后為奸妃謀害,於是只能困頓深宮了。也不看看他們口中的那個奸妃連個兒子都沒有,哪有功夫去摻和什麼奪嫡大戲。”九娘搖了搖頭,隨即哂然笑道,“就連永平,這一次也醒悟了。”

  太夫人和九娘正在商討的這點朝中紛爭,朱瑩雖說知道,卻懶得理會——她從來就沒有自詡為是聰明人,所以也不費這個神。當她興沖沖在張園門口下馬時,卻和另一個胖墩墩的傢伙不期而遇。她眉頭一挑,訝異地問道:“陸三胖?你怎麼來了?”

  陸三郎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等朱瑩下馬,他就嘿然笑道:“小先生不在,朝中亂七八糟的聲音多,我這不是來看望太師母嗎?你知道嗎,最近那些替大皇子張目的聲音,也有二皇子在後頭攛掇的關係。你相信他倆居然就兄友弟恭了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22:40
第三百八十八章 光明正大!

  朱瑩當然不信二皇子竟然會改邪歸正——如果真要改好的話,這傢伙也只會改自己的脾氣和行事做派,怎麼會去管大皇子的死活?

  大皇子如果是那種苦口婆心,仁義寬厚的長兄還差不多,可大皇子從來都是那種外寬內忌,器量狹隘的小人,二皇子原諒誰也不會原諒他!

  別說二皇子這所謂的改正了,想當初陸三郎這個死胖子改邪歸正,她都懷疑人是假裝的呢,等後來發現這小子果然是天賦卓絕,連張壽都讚不絕口,後來那個九章堂齋長更是當得有模有樣,她這才漸漸糾正了自己根深蒂固的認識。

  此時此刻,她勾了勾手示意陸三郎跟隨自己一塊進門,眼見隨行的人從跟來的車上搬下了那匹綢緞,她示意他們先把綢緞送進去,隨即就和陸三郎慢悠悠地往裡走,邊走邊說道:「你從哪聽說這些事的?你爹辭了兵部尚書之後,他這個公學祭酒,不是正焦頭爛額嗎?」

  「是焦頭爛額,忙得昏天黑地,但卻廣獲好評,尤其是知錯能改陸尚書這七個字,在京城廣為流傳。沒人覺得他怕你爹這才避位求去,都覺得他是勇於認錯,勇於任事,不計前途。」

  小胖子說著就得意洋洋地笑道:「至於他是不是真的怕你爹,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再說他兵部尚書也當厭了,尤其是還有個趙侍郎天天虎視眈眈,還不如跳出兵部那一趟渾水出來單干。現在可好,他兵部尚書是不干了,但趙侍郎壓根沒能進那一步。」

  「他可比我爹慘多了,被打發去了貴州任左參政,連個布政使都沒撈到!不過消息確實是我爹遞給我的,他門生故舊多著呢,更何況……」

  陸三郎東張張西望望,隨即腦袋往朱瑩的方向偏了偏,壓低了聲音說:「首輔江閣老最近的情形很不好,孔大學士下頭那些人在外鼓噪,說他是把陷害功臣的責任都推在我爹身上,自己戀棧權位不去。吳閣老不哼不哈,但皇上去年提拔起來的張大學士,也時常和他硬頂。」

  「所以在皇上還沒輕易表態之前,現在江閣老居然在那死撐著支持大皇子,揪著你大哥和小先生不放。可他這時候揪著嫡長不可罪,皇族不可辱,甚至還埋怨皇上當初不該為奇器淫巧所動,派大皇子去滄州,以至於人經不起誘惑鑄成大錯……這不是往皇上傷口撒鹽嗎?」

  「皇上這些年脾氣看似是好了,可這種倚老賣老的人,能不討厭嗎?」

  「哼,那個老古板!」

  朱瑩也同樣不喜歡江閣老。事實上,京城的這些貴介子弟,金枝玉葉們,就沒有一個是喜歡江閣老的,因為一旦在路上遇到這位就會被狠狠呵斥一頓。就連朱瑩也是,一次興高采烈遊獵回來,她已經駐馬給人讓路了,卻還被停下馱轎的江閣老訓了。

  只不過,朱大小姐可不是省油燈,直接反唇相譏,拿江家某個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街頭縱馬撞傷行人的紈褲子弟舉例子,當街讓江閣老險些下不來台。事後,江閣老那個倒霉的孫子被一頓板子打得一個月都下不了床,於是朱瑩和江家的閣老夫人閣老兒媳成了死對頭。

  可朱瑩才不在乎那種護短且無知的女人。她此刻罵過之後,見吳氏平素起居見客的那座小院快到了,立時就對陸三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就興高采烈地嚷嚷道:「吳姨,阿壽給你捎東西了,還有陸三郎也來探望你來了!」

  陸三郎忍不住為之側目。你自己不也一塊來了?居然就這麼省略掉了不說?這還沒嫁進來呢,就把自己當成張家人,這找遍京城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未來兒媳了……

  暗自腹誹的他一進院門,見吳氏已經從屋子裡出來,正在房門口拉著朱瑩正笑吟吟說著什麼,那架勢真是如同母女,他連忙快步上前行禮相見。

  本來他只是打算來隔門行個禮,寬慰吳氏幾句再走,但如今既然偶遇朱瑩,他也就沒那麼多忌諱了。

  跟著進屋之後,他秉承報喜不報憂的原則,只在那聲稱張壽在滄州得到官民稱頌諸如此類云云,對朝臣的非議隻字不提。朱瑩就更誇張了,憑藉自己跟去過滄州一趟,她把那座運河邊上的重鎮說得花好稻好,民風淳樸,彷彿那是比京城還要美妙的地方。

  吳氏何嘗不知道兩人這是在安慰自己,外頭的消息斷斷續續,時好時不好,張壽送信回來也是大多隻字不提苦處,她也只能選擇相信他。此時,她也沒有詢問太多,然而,當朱瑩展開那匹料子,炫耀張壽的眼光時,她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阿壽吃東西嘴挑,可對於衣裳首飾這種東西,他卻沒什麼眼光。他這人就喜歡鮮亮顏色,還說我穿寶藍的玫瑰紫的好看,他自己卻老喜歡穿各種青色的,還說如此搭配簡單省力不用動腦子。瑩瑩,你眼光好,日後千萬給他捯飭捯飭,否則他真能一輩子把青的穿下去!」

  朱瑩差點沒笑出聲來,一下子就想起張壽那喝茶牛飲的往事。

  她眉開眼笑地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日後他那衣衫,我來給他預備!一定讓他這清雅的水墨山水,變成富麗堂皇的豔麗宮廷畫!」

  陸三郎本來正接了一盞茶在手,慢條斯理地啜飲著,可一聽朱瑩這話,他忍不住直接就噴了。他想像了一下張壽如同坊間那些富家子弟一樣涂朱傅粉,金冠錦袍的樣子,一時打了個寒噤,慌忙大聲說道:「不可不可,小先生謙謙君子,還是以清雅為先,清雅為先!」

  吳氏還沒來得及說話,朱瑩就已經側頭狠狠剜了陸三郎一眼:「我就是開個玩笑而已,居然還當真了,你這人怎麼這麼無趣?再說,就阿壽那模樣,穿什麼都好看!」

  見吳氏也被逗得忍俊不禁,陸三郎頓時訕訕然。知道自己不過是代表張壽的所有學生來盡一下義務,沒必要多呆,他又略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辭。可出門的時候,他卻看到朱瑩衝著他使了個眼色。

  雖說他怎麼都不至於和她心靈相通,可出門略一想,認定朱瑩有事找他,他就決定先在外頭等一等。果然,這一等才沒多久,他就只見先頭見過的一個朱家護衛匆匆出來,拱了拱手就對他說:「三公子,大小姐捎話說,請你在老地方等她。」

  這話乍一聽非常有歧義,畢竟,能說出老地方的,那必定是相交甚深,而一男一女相交甚深……呵呵,那就很容易蜚短流長了。然而,陸三郎想當初就是朱大小姐身邊飛舞的狂蜂浪蝶之一——哪怕是假裝的——所以壓根不用想就知道朱瑩要他去什麼地方。

  嗯,那不是別的地方,正是老娘因為當初偏愛他這個幼子,於是從嫁妝裡頭偷偷拿出來送給他的一座兩進小院。從前那會兒,他慷慨拿出來當成眾多紈褲子弟們常常聚會的場所。因為人多,紙包不住火,他兩個哥哥知道之後就捅到了父親陸綰面前,結果……

  他是挨了老爹一頓恨鐵不成鋼的數落,可是,他的兩個哥哥也沒有討到好,全都被老娘狠狠訓到幾乎不給進門!

  此時此刻再想到這個自從浪子回頭就被丟一邊去的地方,陸三郎竟是很有些親切感。他立時帶著幾個護衛匆匆趕去打算打掃一番,可等到找到地方進門之後,發現院子裡並未如想像中一般雜草叢生,再進屋舍,也沒有看到絲毫蒙塵的跡象,他就不禁有些奇了。

  等到找來留守此地的一問,得知母親派人定期打掃整理,小胖子終於忍不住喃喃唱道:「世上只有母親好,有娘的孩子是個寶……」太祖爺爺教給太宗爺爺的真是首好歌……

  且不說陸三郎這賣萌的歌聲嚇跑了多少護衛,等他在後頭葡萄架下的青石地上潑了兩盆井水,湃好了瓜果,然後擺了兩張藤製躺椅,自己舒舒服服佔了一張閉目養神之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就突然覺得臉上一涼。

  他睜開眼睛一看,就只見是朱瑩正站在幾步遠處,手指還戳在一碗水裡,很顯然是剛剛正在蘸水彈他的臉!

  他趕緊坐直了身子,心裡甚至盤算著是不是要感慨時隔一年,又來這地方相聚了,可又覺得這話說出來,說不定會被朱瑩暴打一頓,罵他是蓄意調戲。正猶豫的時候,他就只見朱瑩笑道:「從前我就想說了,你這房子真不錯。空關很久了吧,你不覺得可惜嗎?」

  見陸三郎有些愕然,她就笑吟吟地說:「我聽說你正從各方面給九章堂的同學謀求資助,尤其是那些去給王大頭打下手的人,你硬是給他們從朝廷那又要了一份廩米。但光是這樣還是不行的,你不是挺有生意頭腦嗎?何不帶著有興趣的人好好再做點事?」

  「要知道,張琛和張武張陸,一個在滄州,兩個在邢台,都挺有聲有色的,反而倒是你在京城一大堆人眼皮子底下,施展不開拳腳。你一個人就挺厲害了,拉幾個同學,有什麼事做不成?就是這地方,也可以作為九章堂的學社。你就不想著九章堂以後招生嗎?」

  陸三郎滿臉古怪地盯著朱瑩,突然笑了起來。

  老有那麼一些人說朱瑩繡花枕頭一包草,其實,他們自己是草包才對!

  於是,他就誠心誠意地點頭道:「我身為九章堂重開後第一任齋長,當然會好好謀劃,好好幹的!只不過,你也要勸勸小先生,別在滄州一直耗下去,國子監的學生才是他最大的後盾!滄州再好,他又不會去做地方官,再說他也不是要裂土封王,你說是吧?」

  這大逆不道的話他對別人說出來,必定會挨個滿頭包,指不定還有人告密說他言行狂悖,然而,朱瑩卻不以為忤,反而還非常贊同地點頭道:「你說得對。我會對阿壽說的!」

  沒等陸三郎唏噓於從前不講道理的大小姐現如今竟然通情達理了,他就被朱瑩接下來的兩句話給嚇得打了個哆嗦。

  「陸三胖子,你說我們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那個討厭的江老頭給拉下馬?」

  儘管剛剛陸三郎還在抱怨江閣老,可此時真的涉及到這個話題,他感受到的不是躍躍欲試,而是頭皮發麻。那畢竟是一個勢力在朝中盤根錯節,門生故舊滿天下,出仕三十多年的頂尖朝廷大佬!沒看朱廷芳的恩師劉志沅都被這位攆下去了?

  就連他爹陸綰,也曾經要仰人鼻息,不敢輕慢,甚至還因為一時貪念,不得不上去替人衝鋒陷陣——雖然人也是攆著御史上。但嚴格意義上來說,那是他爹都要仰望的敵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目標要切合實際,就算小先生在這兒,也不會贊同我們莽撞的。」

  朱瑩頓時不高興地說:「誰說要蠻幹硬上?皇上已經很討厭姓江的老頭了,現在我們要做的,不是在背後給人砸黑磚下黑手,而是要堂堂正正地站出來和人硬頂!」

  她才不管這一刻陸三郎那張胖乎乎的臉上是怎樣震驚的表情,徑直振臂一呼道:「我們就是要直接揭穿姓江的老頭那嘴臉!就說他只維護皇子體面,不顧百姓死活,就因為他曾經當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師傅,所以不想擔負教導無方的責任!」

  「他是當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師父,我沒記錯吧?」

  陸三郎都快驚到木了,此時有些傻呆呆地說:「他是教過大皇子和二皇子,可他沒教過很多天啊,而且,葛祖師其實也教過他們兩天……」

  「葛爺爺是皇上的老師,和大皇子二皇子的輩分不對,不算!」朱瑩霸道地說:「總之,江老頭就是有私心,就是私德有虧,就是私而忘公,就是德不配位!反正我和姓江的那一家本來就是死仇,你給我在後頭看著點,我現在就去約幾個人出來,當場把這話嚷嚷出去!」

  我的姑奶奶,這是要人命啊!

  眼見朱瑩就這麼揚長而去,陸三郎都快嚇瘋了。人家都是下黑手,砸黑磚,姑奶奶你竟然要明著來?你家老爹老娘祖母哥哥都知道嗎?你和他們商量過嗎?小先生你快回來吧,你不回來沒人看得住這位要暴走的姑奶奶……我……我只能趕緊上朱家報信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22:41
第三百八十九章 通風報信,意外之喜

  陸三郎的突然到訪,對朱家人來說,確實是很意外。

  雖說從前朱二把自己當成是朱家頂樑柱,決定把妹妹許配給陸三郎這個看起來還算可靠的朋友時,陸三郎曾經是這裡的座上嘉賓,但後來張壽和朱瑩的婚事幾乎鐵板釘釘之後,他素來是沒事就儘量避免上這兒來,以免勾起別人心中的怨念。

  所以,此時太夫人打量著久未登門的陸三郎,嘴角漸漸就浮出了笑容:「三郎你倒是很少見了,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什麼風……邪風!陸三郎在心裡哀嘆了一聲,隨即就老老實實地說:「太夫人恕罪,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輕易不敢上這兒來惹人討厭,可今天實在是十萬火急。」

  他不敢耽擱,三言兩語把朱瑩對自己的話複述了一遍,就連朱瑩勸自己把那舊日狐朋狗友聚會的場所改成九章堂的學社,他也沒有隱瞞。至於一旁九娘那審視的目光,他只能選擇性無視了,一個勁在心裡告訴自己,反正我不是她女婿,不是她女婿……

  好在他想像中這婆媳二人暴跳如雷的一幕並沒有發生。太夫人只是靜靜坐在那裡,一臉神遊天外的架勢,彷彿朱瑩去挑釁的不是堂堂一個閣老,而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士。而九娘則是依舊在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彷彿對他這個人,而不是對朱瑩即將採取的行動更感興趣。

  憋了好一會兒實在憋不住,陸三郎只能幹咳一聲,非常誠懇地說:「太夫人,夫人,現在去阻止大小姐還來得及,趁著她還沒來有……」

  「為什麼要阻止她?」太夫人哂然一笑,隨即淡淡地說,「虎無傷人意,人有害虎心。我們朱家也沒招惹他姓江的,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挑釁到我們頭上來了,就連未來的女婿都不放過,這時候瑩瑩出去罵他***幾句又怎麼了?」

  陸三郎頓時瞠目結舌。這是……這是不但不阻止,反而樂見其成的意思?

  而當他看向九娘時,就只見九娘卻也是輕蔑地冷笑道:「按照瑩瑩的脾氣,沒有打破他江家的大門,那就已經很收斂了,更不要說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兩句本來就沒錯的話!就是她爹回來知道了,也不會怪罪她的。將來皇上怪罪我們認,至於別人,還沒怪罪她的資格!」

  陸三郎忍不住使勁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不知道那是被熱出來的,還是被嚇出來的。可他想想自己當初那麼不受老爹待見,可事到臨頭,老爹卻還是維護了他,如今朱家人這態度也並不奇怪。可越是這麼想,他越是壓不下另一個念頭,最終忍不住問了出來。

  「大小姐這脾氣您二位知道,我知道,外頭也有不少人都知道,可是……可是皇上這次畢竟是把一個兒子丟進了宗正寺,哪怕皇上從前再不喜歡大皇子,會不會還是有一種迫不得已的感覺?如此一來難免就會把這口氣撒到別人頭上……」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太夫人和九娘的臉色變得非常奇特。他不知道這種奇特到底是因何而來,可剛剛他那種心情七上八下的感覺卻漸漸消失了。因為他終於品味出了,朱家人好像很淡定,而那種淡定,彷彿是覺得皇帝絕對是偏愛朱瑩更勝過大皇子。

  雖然那是外頭人心裡一貫認定的事實沒錯,可這底氣未免太足了一些!

  九娘笑了笑說:「對於我們這樣的人家來說,護短是習慣,但那也要看值不值得護短。就如同二郎,哪怕他從前在家裡再混賬,可只要在外頭沒有為非作歹,那他如果被人欺負了,他爹就絕不會饒過那傢伙!」

  「就比如你一樣,陸尚書會護著你,一來你之前已經浪子回頭了。二來……呵呵,你從前就算名聲再不好,也不曾橫行無忌,魚肉百姓吧?小小的胡鬧和不可饒恕的大罪相比,為人父母的,總應該分清楚是非曲直,皇上的性格就更是如此。皇上從來就是嫉惡如仇的人。」

  太夫人也低聲嘆道:「身在帝王家,其實這種眼睛裡不揉沙子的性格很要不得,畢竟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皇上固然不需要什麼夥伴,可要用的人不可能一個個都兩袖清風,清如水,明如鏡,那只有話本傳奇裡才有。可自己的兒子卻貪利害民,他又怎麼能忍?」

  陸三郎這才恍然大悟,可話到嘴邊又趕緊嚥回去,因為他想起了皇家從前的那些黑歷史。

  三天兩頭鬧奪嫡,皇帝應該看都看夠了,深知兒子們沒養好的後果,因此只要不是大皇子被人陷害,皇帝至少絕不會遷怒於人。當然如果是普通人,總難免會在大佬鬥法之中受牽累,但這次去滄州的偏偏是朱廷芳和張壽!

  於是,他就趕緊站起身來,深深施禮道:「原來是我想岔了,多謝太夫人和夫人教誨。」

  「教誨什麼的談不上,只是你這孩子倒是心地好,急急忙忙來報這個信,也辛苦你了。」太夫人笑容可掬地打量了陸三郎,隨即就親切地說,「回頭等你娶媳婦的時候,我一定讓瑩瑩給你送一份重禮,就是劉家姑娘那兒,也會多費心思置辦一份添箱禮。」

  「你們這場婚事,可一定要辦得風風光光,也讓你娘好好高興高興。從前她為了你這個小兒子,那可真是操碎了心!」

  陸三郎沒想到太夫人竟然會調侃自己這個,縱使他臉皮一向比豬皮還厚,也忍不住微微紅了紅,但還是涎著臉說:「那我就提前謝謝太夫人了。」

  九娘頓時莞爾,等陸三郎告退時,她突然開口說道:「我正好要進宮去看裕妃,順道送你到門口,我有兩句話要囑咐你。」

  陸三郎本待說不敢勞夫人相送,聽到是順路,又說有話要囑咐,他這才趕緊答應。等到出了慶安堂,他知道這位趙國夫人素來出了名脾氣硬,再加上又是長輩,當然不敢隨便偷窺,直到聽見她那淡淡的聲音,他才愕然抬頭。

  「大郎二郎雖不是我親生的,一個文武雙全,性格剛強,一個一事無成,性格軟弱,但本性都是很顧著家裡的人。你從前和二郎交好,還得他青眼,差點許配了瑩瑩,雖說這事兒著實有些好笑,可你終究沒坑他害他,如今又成了阿壽的學生,也算是一段緣分。」

  聽到這翻舊帳的話,陸三郎不由得背後直冒汗,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驚愕過後,只能訕訕地干笑。然而,聽到九娘接下來的一番話,他就陡然愣住了,眼睛瞪得如同銅鈴,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

  「阿壽和瑩瑩都提過,你做生意頗有頭腦,雖說你娘很偏愛你這個幼子,不時多貼補你一點,但你還有兩個哥哥看著,總不能一家一當都給了你。將來若是你有什麼生意什麼產業要做,卻手頭緊,錢不夠,別處不好求援,我可以借給你。反正我那些錢,壓箱底也是浪費。」

  陸三郎簡直連說話都有些結巴了起來:「我……夫人好意我心領了,可是……咳,不是,我意思是,小先生才是您女婿……」

  九娘彷彿是被陸三郎這語無倫次給逗樂了,當下就笑著說道:「你還怕你家小先生會沒錢用?只要他張口,就是金山銀山瑩瑩也恨不得給他搬過去,只不過他不肯而已。而他想法太多,你雖說小有積蓄和產業,張琛也肯全力支持他,但有時候,還是不夠。」

  陸三郎多聰明的人?他立刻就秒懂了,敢情因為張壽實在是太有骨氣,並不想接受朱家人在錢財上的過分支持,於是九娘生怕人強撐著,於是把主意打到他頭上來了,希望他在張壽需要支援的時候,不要客氣,直接來找她要錢,然後他再用自己的名義去支援老師!

  這要是張壽,此時也許會百般設法搪塞,可他是誰?

  他是最會借勢的人!他是不佔便宜就心不死的人!他是最不怕被人罵的人!

  於是,陸三郎一下子就笑得連眼睛都眯縫了起來:「原來夫人您是這個意思。那敢情好,回頭只要小先生那有什麼需求,我肯定第一個和您通風報信,和您商量。就我這細胳膊細腿,確實給他的支持不夠,我娘也不能把整個家當都搬給我,就這樣我那哥哥們都覺得她偏心。」

  「張琛那貨話說得好聽,其實還不是要靠他爹掏錢……」

  九娘見陸三郎答應得鏗鏘有力,話卻說得喋喋不休,弦外之音便是他比張琛可靠。心領神會的她不禁呵呵一笑,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你答應就好,不答應,我說不定就要去找你娘和你未來岳母好好商量了。好了,你去吧,我這就進宮去了。」

  陸三郎看到九娘登上馱轎時,那是登時如釋重負——雖說他不覺得九娘會去找他老娘告狀,但是,他很確定人家去調查過他的身家幾何。可他到底有多少私房錢,才不打算告訴老娘和未來媳婦,更包括岳母。身為男人,要是回頭支取一點錢還要找女人,丟人不丟人?

  九娘三言兩語把陸三郎撩撥得時而如升雲端,時而如墜泥潭,可她自己卻沒覺得自己做得有什麼不對。別說張壽是她恩人張寡婦的兒子,就是為了朱瑩,她也會這麼做。

  然而,她也並沒有像自己聲稱的那樣立刻進宮去看裕妃,而是在出了前街後不久,向跟車的護衛問道:「能打聽到瑩瑩如今人在何處嗎?」

  那護衛有些為難地說:「找是應該找得到,但一來得四處打聽,二來得看大小姐身邊人是否留下暗記,京城這麼大,恐怕要至少耗費半個時辰。」

  「那就先花費半個時辰找找看。」九娘輕輕用指節敲著車窗,一字一句地說,「如果到時候找不到,那我再進宮去也不遲。」她總得先問明白朱瑩的計畫!

  儘管九娘只帶了十餘個護衛,但在京城這種地方,趙國公府的標誌自然能夠使閒人退避,再加上九娘其實也並不是弱質女流,因此她找了一家小茶館包下暫歇,只留了一個護衛和一個媽媽在身邊伺候,其餘人都派了出去。

  她一直都安坐飲茶,看似不慌不忙,但心裡其實卻焦急得很。哪怕太夫人態度鎮定,而她也並不反對朱瑩豁出去把事情鬧大,但她擔心的是朱瑩萬一太沒分寸,那就糟糕了。

  她等了又等,直到漸漸有些坐不住了,這才終於聽到了疾馳的馬蹄聲。隨著一個人影在茶館外一躍下馬,繼而就大步衝了進來,她就輕輕舒了一口氣。

  「夫人。」那護衛只來得及一拱手,甚至連喘口氣都顧不得,就急急忙忙地說,「大小姐在正臨棋盤街的天下太平樓裡,把幾個高談闊論稱頌江閣老,貶低陸尚書的讀書人給狠狠罵了一頓,整個樓下都是圍觀的人!」

  所以他才輕而易舉找到了!幸虧他根據大小姐的脾氣,直接找去了皇城附近那些地方!

  九娘頓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按照陸三郎告訴她的話,朱瑩不是應該約幾個閨中密友,然後把某些話放出來嗎?這怎麼就又懟上讀書人了?她這女兒實在是做事太隨心所欲了!可是,挑這些趨炎附勢的讀書人做靶子,倒是效果更好……

  正如陸三郎對太夫人和九娘稟報的那樣,朱瑩素來是說做就做的性格,讓人去四面邀請那些閨中密友的時候,她就選定了棋盤街側面,正好可以看見皇城前廣場的天下太平樓。

  原本這種地方是絕對不容許任何店舖存在的,然而,凡事都有特例。

  沒錯,這座帶著鮮明祈願之意的酒肆,又是太祖爺爺親自題匾的!

  如果是張壽在此,少不得又要吐槽,然而,朱瑩卻覺得這地方很應景,正符合自己的要求——兼且這裡招待最多的就是遊學士子,很容易就能把事情鬧大。

  然而,有一句話說得好——計畫趕不上變化!就在朱瑩挑了個雅座包廂,對店家笑容可掬送上來的那套專用瓷器表示滿意之後,她就聽到了隔壁一群士人的高談闊論。

  「江閣老辛辛苦苦操持國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恰是忠臣良相,再加上自古以來,立嫡立長,大皇子不過是被奸人矇蔽,這才犯了點小過失,豈可一棍子打死?罪皇子而不罪亂民,更是豈有此理!如若讓張壽朱廷芳這樣的奸臣繼續矇蔽視聽,那這天下就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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