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6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1 21:37
第四百一十章 來考九章堂吧

  特賜肩輿,這是天子對於元老重臣的榮寵,本朝從太祖以來有這樣待遇的大臣,大約也就一二十,而到了當今皇帝這兒,就只有葛雍一個,前任首輔江閣老也沒這待遇。當然,按照江閣老自己對外人聲稱的話來說,就算給,他也一定會堅辭,他堂堂首輔,怎可言老?

  然而,江閣老是沒這待遇卻想要誇耀尊榮以顯年富力強,葛雍卻沒興趣在這種皇帝尊師的時候顯示什麼臣子的風骨。雖說皇帝那輛馬車確實是特製的,可趕路這麼好幾天,一到京城就馬不停蹄來面聖,老人家還是累了,更何況一會還要去爬萬歲山!

  所以,葛雍毫不謙讓地直接上了肩輿,眼見竹製遮陽油傘撐了起來,熟悉這些宮中轎伕步伐的他輕輕舒了一口氣,乾脆就直接眯起眼睛打算小憩一會兒。

  而張壽眼見四個人穩穩當當抬起這肩輿往前行去,步伐穩健,晃動極少,他就轉頭看了一眼朱瑩道:「從這到萬歲山可是挺遠的,瑩瑩你要不要先回府等我?」

  他自從進過一趟宮就發現了,這座宮殿的格局,和後世的故宮幾乎沒什麼差別,顯然是地圖能力點到了滿值的太祖皇帝所為。既然如此,所謂的萬歲山就很明顯了,那不就是故宮後面的景山嗎?

  按照他熟知的地圖,從外皇城東安門往北到景山腳下是不遠,但爬那座山還是要花費一點力氣的,這大熱天,何必讓朱瑩費這個勁陪他跑一趟?

  朱瑩嗔怪地掃了張壽一眼,卻不說話,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楚寬。在她的注視下,楚寬立時笑道:「從東安門去往萬歲山,確實要走好一會兒。大小姐若要去不妨騎馬?」沒等朱瑩答話,他又對張壽微微頷首道,「張博士這一趟滄州之行辛苦了,皇上特賜您外皇城騎馬。」

  一路坐馬車,此時就算要走著去萬歲山,張壽雖說覺得累,但也只能認了,如今能夠省力,那當然最好。因此,他當著楚寬的面謝了一聲皇帝的體貼,等楚寬大手一揮,後頭兩個禁軍模樣的軍士牽了兩匹馬上來,他就翻身上了馬背,可緊跟著他就發現,有人搶過了韁繩。

  楚寬見是阿六主動牽了張壽那匹馬,顯然是要陪著進宮,他眼神微微一凝,隨即只當沒看見,又吩咐了一個跟著自己的小宦官去牽了朱瑩的坐騎,這才身姿矯健地上了自己那匹馬。

  至於一路送到東安門的陸三郎,皇帝又不見他,他可不會像朱瑩似的主動去湊這熱鬧——他還沒這麼大的臉面——於是,送了師祖老師小師娘進宮之後,他就麻溜地帶著兩個未來的晚輩以及小花生觀濤,直接把人和行李打包送去張園了。

  張壽進過宮,但去萬歲山卻還是第一回,而且此時走的這條路線,和前世參觀故宮,然後從後門出去,進景山公園不一樣,他和朱瑩在一起,反正也不怕有人說他犯忌,索性就光明正大地東張西望。而他這遊客似的舉動,還引來了朱瑩這個兼職導遊的沿途解說。

  「過了東上北門,沿著河邊這一溜,是六部和各大都督府的直房,晚上若有什麼緊急情況,就從這邊可以經東華門送往乾清宮……」

  「阿壽,你看,東邊那座是內承運庫,其實一般都省掉承運兩個字,就是內庫。裡頭有好多好東西,什麼金銀、寶玉、犀角、珍珠、瑪瑙、羽紗羽緞……全都是皇家的船去南洋貿易得來的。我小時候和明月跟著皇上進去,皇上說,只要喜歡的都可以拿走,只要拿得動。」

  無論是何等挑剔的遊客,身邊有這麼一個美豔絕倫,聲音動聽的導遊,那麼大多會寬容一點,更何況張壽如今等同於遊覽皇宮,那更是有導遊就心滿意足的性格。此時此刻,他饒有興致地聽著朱瑩口若懸河地介紹,當聽到朱瑩故意賣關子時,他自然知機地提問。

  「瑩瑩你那時候拿了什麼東西?」

  「那些閃閃發亮的東西,我本來都喜歡,可祖母從小就告訴我,做人不能貪心。」朱瑩笑得眉眼彎彎,卻仍然先說永平公主,「明月那丫頭拿的是一串個頭挺大的珍珠,我嘛……我選了幾片五彩斑斕的漂亮羽毛,請宮裡的巧匠給我做了個毽子。」

  張壽任憑再會猜,此時也被朱瑩小時候那神奇的思路給震驚了。年紀還小的永平公主選了一串珍珠,這已經算很節制了,可對於喜歡漂亮衣服漂亮首飾的朱瑩,竟然會挑看似漂亮珍稀,其實並不那麼貴重的羽毛,還做了毽子?

  「從前我隨同祖母去別家做客時,有個丫頭欺負我沒娘,還炫耀她那毽子,我後來再去,就把這個新毽子帶上了,她從此在我面前再不敢吭聲。而且,每次毽子踢壞了之後,皇上又派人給我選羽毛做新的。用一次內庫挑選東西的機會,換得京城最漂亮的毽子,我才不虧。」

  即便楚寬就在身邊,說起當年舊事時,朱瑩仍然侃侃而談,毫不避忌,彷彿自己兒時那點小心思絲毫沒有不可對外人道之處。

  而張壽轉念一想朱瑩那時候的年紀,也就覺得那時候的小丫頭不愛金銀珠寶愛毽子沒什麼好奇怪的。毫無疑問,那個從來都是京城最漂亮的毽子,應該讓兒時的朱瑩非常長臉。

  而介紹過內承運庫,接下來朱瑩這個盡職盡責的導遊,又對張壽介紹了中書房、北花房,就連那條圍繞內城的護城河,她也解說了不少。

  不外乎是太祖皇帝認為護城河這種東西對於宮城來說完全沒必要——真要有什麼作亂的兵馬越過外皇城打到宮城來,那當皇帝的也就直接上吊死了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語成讖,反正皇宮被佔這種情況,英宗的時候一回,睿宗的時候一回,已經發生過兩回了。

  而對於朱瑩評述這護城河在兩次宮亂時都沒派上什麼用場,楚寬就彷彿沒聽見似的,根本沒搭腔,而是悄悄在一旁觀察張壽的反應。

  然而,張壽自始至終沒有多餘的感慨和評述,大多數時候只是點頭、嘆氣、搖頭、微笑,一點都沒把自己的真實情緒暴露在人前。直到進了北上東門的御苑,繞到正中萬歲門下,張壽下了馬,隨即去肩輿旁邊,把安安穩穩小睡了一覺的葛雍給扶了下來。

  接下來這一程爬山,縱使得到御賜肩輿殊榮的葛雍,也不會大剌剌地真的坐著這座肩輿去爬太祖皇帝賜名的這座萬歲山,因為那寓意實在是太過犯忌了一些。

  如今在節氣上已經入了秋,天氣已經不如真正的夏日那麼炎熱,再加上萬歲山草木遍地,山上開闢出來的道路全都鋪了青石,兩側樹木從太祖年間種下,如今早已亭亭如蓋,人走在其中,山風吹拂,總算還蔭涼。

  葛雍平日就一直多有鍛鍊,再加上張壽和朱瑩一左一右扶著,他雖說走得慢,腳下卻也穩當。可就這麼一路爬到了半山腰,老人家就到底有些吃不消了,開口示意停下之後,他就站在那直喘氣:「老了,這爬山實在是不行了,讓我歇歇。」

  「老師連日趕路從滄州回來,朕沒讓你歇一歇就立時召見,實在是欠考慮。」

  聽見這突如其來的話,張壽抬頭望去,就只見幾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山路上方,卻只見是皇帝快步往這走來,而三皇子四皇子手牽手跟在後頭,再後頭則是幾個帶刀侍衛,除此之外,再不見一個宦官又或者宮女。

  匆匆來到眾人面前,皇帝一手扶起了躬身行禮的葛雍,隨即對張壽和朱瑩微微頷首示意免禮,這才瞪著楚寬道:「不是賜了肩輿嗎?你怎麼還讓老師步行爬山?」

  「臣今天要是坐肩輿上萬歲山,明天那彈劾的本子就會堆滿通政司,何必呢?」葛雍沒好氣地一笑,等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他方才意味深長地說,「就和皇上今天只帶著兩位小皇子來登這萬歲山,這是一個道理,明天有的是人要探問甚至勸諫這件事。」

  「朕管他們幹嘛?好容易請走了江老頭這尊不動如山的大佛,朕難道還不能稍微恣意輕鬆一下?」皇帝眉頭一挑,惱火地抱怨道,「整天就有人揣摩朕的言行舉止,他們不煩朕煩!」

  葛雍哂然一笑,這一次卻是沒有再規勸,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面對這麼一個油鹽不進的老師,皇帝不禁無趣地拽了拽自己下頜那一縷精神的短鬚,隨即就一招手叫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上前:「三郎,四郎,還不見過你們葛祖師和老師?」

  三皇子和四皇子剛剛只聽到葛雍說父皇不該單獨帶他們登萬壽山,心裡都有些委屈。可聽到皇帝讓他們來拜見師長,兩人還是立刻老老實實地並肩上前來,恭恭敬敬行禮。可當他們見張壽時,心直口快的四皇子見張壽上來攙扶他們,他就順手一把拽住了張壽的袖子。

  「老師,你真的不能回來教我和三哥嗎?」

  張壽頓時有些錯愕,尤其是看到三皇子也用熱切的目光看向自己之後。他沒想到,自己只不過是教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半年,竟然會得到這樣的認同和期待。

  心裡想了想,他沒有去看皇帝此時是什麼表情,只是輕輕摸了摸四皇子的頭,然後,在看到三皇子也面露期待的時候,順帶也揉了揉三皇子的小腦袋。

  兩記摸頭殺之後,他就笑道:「我能教你們的東西,其實不多。」

  沒等四皇子反對,他就繼續說道:「我最近在幫助老師編纂算學和物理教材,讓更多的人能夠接觸到四書五經之外的世界。而我不久後還要招收九章堂第二批監生,讓更多有天賦,從前卻因為科舉只考四書五經而看不見前路的人,有另一種希望。」

  「所以,我會很忙,不能全心全意教你們。你們需要的是全心全意的先生,而不是我這個三心二意,時而寫寫書,時而搗騰一下有意思的發明,時而甚至像這次一樣,被皇上派去地方看看有什麼能幫手之處的人……你們有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而不一定要師生名分。」

  四皇子那帶著強烈期冀的眼神終於漸漸黯淡了下來。

  他深深垂下了頭,用強烈不甘心地語調說:「可老師你和其他的先生不一樣。」

  是不一樣……因為現在天下只有一個我,可如果他日天下有很多個我這樣的師長,那這個世道就真的發生翻天覆地的巨變了。歐洲即將結束黑暗而漫長的中世紀,迎來一個蓬勃發展的時代,如果在這個時候不能讓天下的人改變思維,那麼這一落後,便是數百年。

  張壽蹲下身,以便能夠平視面前那兩個資質很不錯的小皇子,隨即一字一句地說:「如果要想我成為你們的老師,其實還有一種辦法。那就是通過入學試那道關卡,考進九章堂。」

  那一瞬間,四皇子原本已經黯淡下來的眼神迸發出了一種無以倫比的光芒。不但是他,就連剛剛一直都任由四皇子搶在前頭的三皇子也是如此。一向乖巧的後者甚至忘乎所以地叫道:「老師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張壽笑吟吟地伸出手指,極其坦然地說,「不信的話,可以拉鉤!」

  話才出口,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兩個養在深宮的皇子,拉鉤這種民間的小伎倆,他們恐怕不會知道。可還沒等他把小手指收回去,就只見四皇子毫不猶豫地伸出小手指勾住了他,緊跟著,三皇子也忙不迭地加入。

  兩個小傢伙還用幾乎相同的節奏嚷嚷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一旁始終在靜靜旁觀的葛雍直到這時候,方才斜睨了皇帝一眼,低聲打趣道:「臣是不是該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想當初太后把皇帝交給他教的時候,天知道那是怎樣一個皮猴子!他也不知道想了多少辦法,才把這麼個傢伙摁在書桌前好好讀書,結果人還動不動和自己拉鉤,生怕他說瞎話糊弄——也不想想他要是真糊弄,拉鉤這種小孩子玩意有用嗎?

  朱瑩注意到皇帝趕緊攙扶著葛雍往山上走,她就上前一手一個拉了三皇子和四皇子,隨即笑吟吟地說:「既然約定了,那就記得今後好好讀書,阿壽肯定很期待在九章堂看到你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5 13:56
第四百一十一章 風景這邊獨好

  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來登萬歲山,皇帝真心沒想那麼多——或者說,儘管今年是永辰二十七年,掐頭去尾取個整,他已經登基整整二十六年,但他本質上仍然是那個幼時就特立獨行,隨心所欲的天子,這是印在他骨子裡的特質,也是被他父皇睿宗皇帝肯定的特質。

  他至今還記得父皇在離世之前,抓著他的手說出的那番話。

  「你是個活潑好動,精力旺盛的孩子,和大臣期待的賢太子,聖明君不一樣。他們需要的是一個穩重端莊坐在皇位上,能夠接受他們的勸諫,哪怕是他們唾沫星子噴在臉上,也不會動怒的千古名君。但那樣的皇帝,不過是泥雕木偶,反倒是你這樣的更適合。」

  「要傾聽,但不要偏聽偏信;要制衡,但不要全憑權術;要賢明,但不要一味仁慈;要果斷,必要時可以殘忍狠辣……當然,你還太小,一切都先交給你母后,你要相信她,就如同朕相信你,把這江山交給你一樣。朕已經給你選了最好的老師,你要跟著他好好學。」

  此時到了山頂,回憶起父皇最後的諄諄教導,皇帝頗有些百感交集,隨即就唏噓不已地對葛雍說:「雖說父皇當年囑咐了我很多,但如果不是後來有老師時時刻刻提點教導,興許朕還是早就長歪了,要知道,朕那時候最喜歡做的是就是和大臣對著干,和母后對著干。」

  「皇上還好意思說。」葛雍面色不善地瞥了皇帝一眼,「臣就從來沒看到過這麼頑劣的學生,比起這兩個懂事的小皇子,皇上那會兒真是差遠了!」

  見三皇子和四皇子還在圍著張壽問長問短,那臉上既有滿滿噹噹的好奇,也有真真切切的孺慕,皇帝頓時尷尬地別過頭去,隨即咳嗽一聲道:「朕那會兒不是乍失慈父,嚴母又成天管頭管腳,大臣們還喜歡指手畫腳,朕心裡有點煩,所以有點逆反嗎?」

  「還有點?何止是有點,換個一板一眼的人來給皇上你當老師,說不定都被你氣死了!幸虧臣這一把骨頭的老傢伙懂得變通,還反過來整治了你幾回,否則……呵呵!」

  張壽沒注意到葛雍和皇帝師生二人那翻舊帳的談話,他這會兒終於從兩位小皇子那層出不窮的問題中脫身出來,把兩人交給了很有應付經驗的朱瑩,於是就來到了葛雍和皇帝面前。還不等他開口,葛雍就笑著問道:「你這次吃癟了吧?小孩子也不是那麼容易敷衍的!」

  「老師說笑了,我沒有想敷衍他們。九章堂如今貧寒者多,因為那些飽讀詩書,家境尚可的士子中,縱使也有同樣精通算學的,但恐怕不會把主要精力放在算學上。而如果有兩位皇子憑真才實學躋身其中,那麼將來他們就會成為一個醒目的標竿。」

  見皇帝眉頭一挑,彷彿有些訝異,張壽就笑眯眯地說:「但是,那得他們真正憑實力考上才行。我可不會手下留情的。不說其他,今年的考題,我就打算出得比去年更難。」

  皇帝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圍著朱瑩嘰嘰喳喳的兩個幼子,隨即就笑道:「你這欲擒故縱的手段,興許真的有點效用。不過,如果三郎和四郎真的進了九章堂,你真打算就只教他們算學和物……嗯,好像叫物理?」

  「臣除了這個,不會教別的。」

  張壽用非常無辜的眼神看著皇帝,隨即坦然說道:「難不成等三皇子和四皇子長大了,還要聽臣用那種三腳貓的講法,給他們講史?隨便從翰林院裡扒拉一個人出來,都比臣講得好,所以這等貽笑大方的事,從前在半山堂中嘗試一下就足夠了。」

  「朕倒不覺得你講得不好,如果淺顯就是不好的話,那從前老師給朕講課,也都是這麼講的,你們師生這也算是一脈相承。」

  皇帝笑眯眯地稱讚了張壽兩句,見其彷彿想要謙遜,他就阻止道:「好了,且不說你們師生這教書育人的老本行,給朕說一說滄州事吧。雖說張壽你之前已經不時給朕送來相關稟報,但字面上總不如口頭上詳盡。老師,你也記得在旁邊替張壽補充補充。」

  儘管剛剛還和皇帝憶往昔兒時歲月,但此時談及正事,葛雍還是很正經的。接下來,張壽開始事無鉅細地講述到滄州後經歷的一件件事,就連和老鹹魚的結識以及往來也細細道來——當然,他見了那些闊別已久的辣椒土豆花生之類的好東西,於是親下廚這種事就省略了。

  至於朱廷芳如何從天而降,打破行宮亂局;如何斬殺許澄;如何把那些富商大戶打的打殺的殺,他也不管大舅哥有沒有稟報,一體都大致講了講。當然,朱廷芳平亂這一茬,他是從朱二和老鹹魚小花生的旁述中大致整理出來的。

  當然,他自己的那一個個小計畫,在滄州籌謀試驗的那一個個小團體,他也都大致介紹了一遍。

  至於先後坑了大皇子的張琛和朱二……儘管他不大想說出來刺激了皇帝這個當爹的,但瞥見三皇子和四皇子還被朱瑩約束在不遠處,不可能聽到他們長兄的丟臉情景,因此他略一思忖,還是原原本本地拿出來說了。

  皇帝聽得很仔細,震怒、羞惱、後悔、自責……林林總總的負面情緒早就在他第一時間得知各種消息的時候都發洩完了,此時一面聽一面分析一面總結的,是一個完全理性的天子,或者說,是努力讓自己保持最大理性的天子。

  當最終一一聽完張壽主述,葛雍補充的各方面訊息之後,他就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苦笑道:「朕現在很慶幸,沒有把那個逆子放去江南。但朕更後悔的是,因為一時心軟,想著他總比二郎要穩重識大體一些,再加上他想要有所作為,朕就相信了他。」

  「臣早就說過,皇上對大皇子和二皇子單純恨鐵不成鋼,那是沒用的。不論當初皇后再如何反對,只要皇上能夠強硬地把兩個兒子奪過來放到太后身邊撫養,也不至於這般模樣。」

  葛雍說到這裡,臉上就露出了極度惱怒的表情:「結果我還因為就教了他們沒幾天,這老師兩個字就算背在頭上了,如今和日後都要被人說有失管教是我的錯,想想我真是冤!」

  皇帝在這個老師面前素來是沒多少皇帝的架子,此時唯有心虛地苦笑道:「朕是懶得和皇后吵,甚至懶得見她,只想著她總應該知道兒子才是根本,再加上老師撒手不管他們兩兄弟後,她也找了名師,朕怎麼都沒想到,兩個兒子居然會長成這樣。」

  這種比較犯忌的話題,張壽無意摻和——儘管他對於大皇子和二皇子相當反感,但這種皇族家事,他自然是希望離得遠一點。於是,他默默退開兩步,悄然來到了南面那亭子中。

  這裡能夠居高臨下俯瞰整座宮城,就只見三大殿的琉璃瓦在日頭下熠熠生輝,那氣勢宏偉的宮殿,宮城後頭玄武門牆外,那些衣著整齊進進出出的宮人和內侍,都讓他不知不覺回憶起了當初於景山上俯瞰故宮的情景。

  說實話,前世裡參觀故宮之後,他其實是大失所望的。因為太和殿前廣場上的青磚已經坑坑窪窪,理應華美的宮殿黯淡無光,無數人亂哄哄地圍在那狹小的宮殿面前拍照,還有那聽上去就又破又小的東六宮西六宮……反正他從灰濛蒙的故宮後門出來時一肚子不滿。

  他只覺得這故宮實在是徒有虛名……連徒有其表都算不上。

  然而,這一切情緒在他登上景山俯瞰那座故宮之後就沒了。那時候夕陽照在那宮殿群上,高聳的紅牆別有一番壯麗,金黃的琉璃瓦氣派恢宏,一座座宮宇整齊排列,完全看不見內中那無數如同螞蟻一般的遊客。

  那一刻,明珠蒙塵的感覺從這座博物院完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歷史的滄桑、厚重、大氣。也正是那一刻,他真正理解了一個道理——距離產生美。

  可眼下佇立在他面前的那座宮殿,你說只有百年歷史吧,他卻還囊括了一部分元大都的宮殿群。而且在規模上比故宮要大一些。不說別的,就他曾經進去過的,不曾改過名字的奉天殿來說,那就比太和殿大一倍不止,而清寧宮也比慈寧宮大不少……

  也就是說,那位地圖技能點到滿值的太祖皇帝,很明顯不滿意故宮的規模。當然,人也到底沒有卯足勁蓋一座盛唐時的大明宮出來,因為乾清宮似乎還保持原本規模,而聽朱瑩說,後宮也並不怎麼寬敞,如裕妃這種要求低的無所謂,皇后就一直對坤寧宮各種嫌棄。

  鑑於這種在萬歲山上俯瞰宮城的機會極少,大概他這輩子也不大會有第二次,張壽自然趁著此時悠悠閒閒地看個夠。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背後突然伸出了一雙手,猛地矇住了他的眼睛。情知在這種地方做出這種事的只有朱瑩,他索性也不掙扎,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站在那兒。

  彷彿是因為他沒說話,背後的姑娘不高興地移開了手,隨即嗔怒地叫道:「阿壽,你是塊木頭嗎?怎麼連是誰都不問一聲?」

  「因為我知道是你。」張壽微微一笑,這才轉過身來。見一身紅豔豔的朱瑩就這麼背手站在他面前,臉上還分明寫著懊惱,他就慢條斯理地說,「三皇子和四皇子縱使要和我開玩笑,他們倆身高也不夠蒙我眼睛,皇上和老師不會幹這種不合身份的事。而其他侍衛則不敢。」

  「這種時候也要想這麼多,你真古板!」

  朱瑩有些無趣地皺了皺眉,可緊跟著,她就一下子愕然了。因為張壽竟是大步走上前來,笑著拉了她的手。當被張壽硬拽著並肩看宮城時,她才恍然大悟,隨即就忍不住嬌嗔道:「阿壽,皇上也在那邊,你怎麼突然這麼大膽!」

  「你就當我一時興起好了。」

  張壽沒去看皇帝和葛雍瞧見這一幕會是什麼反應,依舊笑吟吟地拽著朱瑩的手不放。當他覺察到朱瑩嘴裡嗔了他兩句,實際行動卻是反過來緊緊握著他的手時,他不禁心想,能夠在這樣的年代,遇到這樣一個熱情爽朗大方,從不扭捏羞澀的姑娘,實在是一樁有緣分的事。

  「能夠登臨萬歲山的宮外人沒幾個,而能夠在此看到宮城全貌的宮外人大概也沒幾個。站在這裡,我才覺得,當年太祖皇帝在元末那一片廢墟上重建了這個京城,重建了這個皇宮,而不是單純廢棄,這份胸懷確實不凡。」

  他頓了一頓,側頭笑著對朱瑩說:「儘管元大都也是元時的國都,但那是因為蒙元是從草原來的,天然就傾向於更靠近草原的這裡,而太祖是從南邊起兵,最終卻驅除韃虜,卻還依舊以元大都作為京城,傳下了一句天子守國門,也難怪你一向對太祖那樣崇拜欽佩。」

  心上人能夠推崇自己崇拜的人,朱瑩自然眉開眼笑,此時想都不想就重重點頭道:「那時候北虜才剛退入草原呢,北方一點都不太平,要是在南邊建都,難保又重蹈宋時覆轍。再加上太祖爺爺又不想封藩邊鎮,自然昔日元大都就是建立都城時最好的選擇。」

  「雖說太祖爺爺設計的皇城圖和元大都的宮殿差別很大,但那位設計重建京城的,就是葛爺爺的先祖,他很厲害,而且也信得過那批巧匠,不但完美地實現了太祖爺爺的每一個設想。不論是橫平豎直的街道,還是對稱的城池,對稱的皇宮,細巧之處也都周顧到了……」

  朱瑩滔滔不絕地說著京城和皇宮的歷史,一點都不覺得在這種地方提及這種故紙堆裡的事有什麼煞風景,以至於原本還覺得這一對小兒女不但如此親近,而且站在一起實在是般配登對的皇帝,此時此刻也不由得摀住了額頭。

  「朕該說什麼?什麼鍋配什麼蓋?這時候這種難得的地方,他們難道不應該海誓山盟?」

  葛雍鄙視地瞥了一眼皇帝,隨即面無表情地說:「皇上,你某些傳奇話本看多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很少看見父皇被訓,此時想笑卻又不敢,只能用敬仰的目光去看傳說中最厲害的葛太師。而葛雍在他們這兩個孩子孺慕的目光下,就唏噓不已地說出了一句話。

  「有一句話說得好,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既然是心有靈犀的有情人,就別說什麼煞風景不煞風景了……他們兩個站在那裡,哪裡就多一道風景。」

  皇帝若有所悟地看向那一對背對自己的小兒女。確實,風景這邊獨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5 13:57
第四百一十二章 磨刀霍霍向膳房

  一大早從通州出發,中午之前抵達京城,隨即又匆匆直入皇宮,爬了一座萬歲山,張壽和朱瑩聊了一段京城和皇宮往昔之後,自然覺得飢腸轆轆。因此當皇帝笑言預備了午飯,就在這萬歲山中那座萬壽亭裡吃,張壽便鬆了一口氣。

  要是大中午前召見卻不管飯,他就只能在出宮的路上靠著阿六隨身必帶的肉乾來充飢了。當然,那只能躲上車才能吃,否則要被人看見,那真是什麼風度儀表都沒了!

  只不過,萬壽山上吃飯,風景是有了,情調也是有了,但那些裝在暗格中儲有炭火的食盒中,此時一樣樣拿出來的菜餚點心,模樣極其好看,味道卻是……極其普通,以至於張壽不由得想起了某些裝修豪華,擺盤精美,服務周到……但唯有不好吃的高級餐廳!

  而他控制著自己不要露出嫌棄的表情,奈何一旁自有兩個被他養刁了嘴的人士。葛雍在隨便嘗了幾口之後,那緊皺的眉頭就沒舒展開過,而朱瑩,那更是嘗了一塊點心之後,就直接抱怨道:「宮中御膳房的水準怎麼比從前更糟了?太后那清寧宮小廚房明明還不錯的!」

  皇帝瞥了一眼反應直接的朱瑩,滿臉嫌棄的葛雍,淡然若定的張壽,隨即就看向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就只見三皇子和四皇子正低頭老老實實一口一口,別說抱怨了,恰是一聲都不吭。這一刻,他就衝著兩個幼小的兒子問道:「三郎,四郎,你們覺得這些菜好吃嗎?」

  三皇子和四皇子這才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兩人彼此對視一眼,隨即齊聲給出了回答。

  「好吃!」

  「不好吃!」

  話一出口,兩人登時詫異地再次彼此互瞪。四皇子搶先嚷嚷道:「三哥,你怎麼睜著眼睛說瞎話,這菜明明難吃死了,上次你還和我抱怨說,光祿寺管著御膳房,可御膳房的飯菜竟然越來越糟!要不是因為清寧宮裡用的是小廚房,就連皇祖母都吃不到好吃的!」

  硬著頭皮瞎說好吃,結果卻被自己的弟弟拆穿,三皇子頓時窘得臉色通紅。

  見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並無慍怒,反而似乎在鼓勵他說實話,他就鼓足勇氣說:「父皇教導過兒臣要知足常樂,老師之前也說過,民間還有人不能果腹,所以只是不好吃,兒臣就想忍一忍算了。」

  他說著頓了一頓,聲音隨即又心虛似的輕了下來:「而且,父皇您也吃了那麼多年,從來都沒說過什麼,兒臣以為您不希望別人覺得您是挑食的人……」

  聽到三皇子竟然表示是因為皇帝的態度方才如此說,張壽終於忍不住笑了。見皇帝搖頭嘆氣不說話,他就開口說道:「三皇子,挑食和挑剔飲食,那是不一樣的。御膳房是光祿寺下轄的,供給皇上和宮裡其他人的飲食,每個月撥付款項,採買食材,並不是一個小數字。」

  「而御膳房的御廚,同樣是號稱頂尖的高手。既然如此,高額的款項,出色的食材,頂尖的高手,最終做出來的菜餚點心卻差強人意,你覺得這正常嗎?」

  四皇子本來就是事兒精,此時想都不想就搶在三皇子前頭叫道:「當然不正常!」

  這時候,張壽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那麼,明明這是進呈御前的膳食,明明拿著高額的俸祿去做事,明明號稱專人採買最好的食材,為什麼會不好吃呢?」

  面對這個有些複雜的問題,四皇子頓時有些茫然。他絞盡腦汁,冥思苦想,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有些不確定地說:「他們肯定是覺得父皇仁慈,不會追責……就和三哥說的那樣,因為他們覺得父皇要做明君,所以才明目張膽地糊弄他!」

  如此回答,三皇子頓時大為意外。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道:「不至於吧?他們怎麼會這麼大膽……不對,他們怎麼可能這麼大膽!四弟,你把人想得太壞了……」

  沒等三皇子把話說完,皇帝就慢悠悠地說:「其實,張壽說的,四郎說的,都對了一大半。從前深居內宮的那些個天子不知道所謂萬民供養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曾經當過藩王的英宗也好,朕那仙去的父皇睿宗也好,全都是知道的。」

  「比方說進貢到宮裡的貢品,永遠都不會是最好的,大多是上品,甚至中上品,倒是地方上拿去討好上官的禮物會更費心。因為一旦把最頂尖的珍品進貢到了宮裡,若日後貢品品質有別,那麼主司便要擔心會被追責。但這是可以容忍的,朕不會為了貢品不夠頂尖就發怒。」

  「但是,虛報開銷,大肆牟利,阿貓阿狗全都能當上御廚,而且還堂而皇之一做就是那麼多年,拿那種品質的東西來糊弄人,朕忍了這麼多年,卻不想再忍了!」

  「皇宮一年十二個月的飲食開銷,那是一個很大的數字。若是宣揚出去,全天下的官民百姓全都會在背地裡罵朕奢侈,畢竟那些以奢侈著稱的豪商大賈,那也只能瞠乎其後。可是,三郎四郎你們吃了好些年,應該知道朕也好,你們也好,實際上都吃了些什麼東西!」

  「民間幾文錢一個,頂了天十幾文的雞蛋,到了皇宮,要幾十文,上百文……哦,這還多虧太祖皇帝,因為他曾經舉過皇帝被奸人矇蔽,幾文錢的雞蛋卻要花三十貫一個的故事,所以下頭不敢如此明目張膽,而因為朕沒事喜歡出宮,那些人就更不得不收斂一些。」

  「要是真的深居內宮,垂拱而治天下,那真是粗茶淡飯,也能被人歪曲成龍肝鳳髓!」

  說到這裡,皇帝突然一頓,這才若無其事地說:「所以,今天請老師你和張壽吃這些御膳房的糟糕手藝,朕是故意的。光祿寺管著御膳房,這麼多年尸位素餐,是該好好整治一下了。否則,朕和宮裡人再這麼吃下去,恐怕要把內庫都吃窮了。」

  皇帝特意強調了內庫兩個字。見張壽麵色一怔,他就語重心長地說:「要知道,朕吃得這些價高質次的東西,一分一釐都是內庫掏出去的錢。」

  國庫和內庫的錢,據張壽所知,早在漢唐對此就有一定的區分,但所謂的分,其實界限壓根就非常模糊。而到了宋朝,大臣還光明正大地藉口國庫不夠問內庫借錢,皇帝還只能答應。當然,這種借嚴格來說並不成立,因為內庫的錢,大多也是每年賦稅中額外撥付的。

  因為就皇族那點產業,其實不可能維持那龐大的一家子開銷。即便宋朝前期那些皇帝號稱再節儉,其實也一樣,皇帝的節儉和民間那種吝嗇鬼的節儉怎能相提並論?吃得再節約有什麼用,從服侍到起居擺設,什麼東西不要花錢?

  而張壽聽朱瑩說,睿宗皇帝以及被追尊為仁宗皇帝,也就是皇帝的祖父,父子兩代人都是很擅長種田經營的藩王,所以產業龐大,如今皇帝的私產中包括兩支海商船隊,廣州和寧波最好位置的上百間商舖,還有連片的田莊,於是從睿宗登基起,內庫就和國庫分家了。

  當然,這種事情,和皇家算是親戚的趙國公朱家知道,頂尖的那批大臣知道,有心的官員豪商知道,尋常百姓們……那當然不知道。

  而睿宗皇帝將內庫和國庫分家的最大一個緣由,卻是因為國庫固然每年號稱撥付巨款給內庫供皇帝那偌大一家人開銷,但實則內庫卻是戶部管的,真正的開銷賬簿也是戶部說了算。

  自從睿宗之後,內庫不歸戶部管,錢袋子捏在皇帝手中,而代掌錢袋的,自然便是司禮監。如今聽皇帝這口氣,御膳房的一應開銷,反而是內庫撥付給光祿寺。

  然而,朱瑩私底下對他透露了這些,張壽卻絕對不會愣頭青到皇帝面前說出來。因此,這會兒他就先看了看朱瑩,隨即滿臉疑惑地問道:「內庫的錢和國庫的錢,難道不是一回事?」

  如果不是張壽先看了自己一眼,朱瑩險些直接就露餡了。等皇帝也側過頭來看她,她就故意無辜地眨巴眼睛道:「當然不一樣啊!內庫是內庫,國庫是國庫。除了那些番邦進貢的貢品,皇上會挑一部分孝敬太后或自用以及賞人,其他的每年拍賣一次,錢就地入國庫。」

  拍賣貢品這檔子事,朱瑩之前並沒有提過,因此張壽這一次吃驚的表情那是如假包換。

  而皇帝看到張壽那詫異的表情,只以為張壽真的是一無所知,當下就把內庫和國庫的分別詳詳細細地講了一講。

  這種事,葛雍當然是知道的,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卻絕不知情。於是,兩個年紀太小的小傢伙聽得眼睛瞪得老大,卻仍然越聽越糊塗。畢竟,就算再人小鬼大有天賦,那也絕對不代表能夠弄清楚這種微妙的分別。

  張壽則一面根據皇帝的話重溫朱瑩給自己講過的這些舊事,一面在心中沉吟,心裡只覺得皇帝藉著吃飯和他說起要把刀砍向御膳房和光祿寺,這好像有點不正常。

  他又不是葛雍這樣的帝師,也不是六部的循吏,都察院或者六科廊的科道言官,這種事和他說有什麼用?

  他才不相信皇帝一向把朱瑩當成半個女兒,於是此刻就把他當成女婿,在那閒話家常,一個帝王哪來這麼多閒工夫?就算是真正的駙馬,皇帝也沒空這麼接待。

  想著想著,他突然心中一動,當即抬頭看向皇帝,若有所思地問道:「我記得之前才聽陸三郎說過,九章堂那些學生最近除卻在王總憲以及戶部實習之外,還有在光祿寺實習的?」

  朱瑩並不笨,只是一向不怎麼樂意動腦子,可張壽都說出這話了,她立刻恍然大悟,當即一拍桌子站起身道:「原來皇上您早有預謀,這是派他們去查賬來著?皇上您太狡猾了!」

  楚寬一直靜靜侍立在旁邊,雖說沒想到皇帝竟然會對張壽若無其事挑明整件事,順便對三皇子和四皇子撕開那一層輕飄飄的面紗,但他確實早就知道,皇帝打算藉著九章堂那些大多沒有背景,且對數字敏感性極強的學生去查光祿寺的底子。

  所以,對於朱瑩那明顯不合禮儀規矩的舉動,他只當作沒看見,不但是他,四周圍那幾個侍衛的反應全都是一副我沒看見,我沒聽見的表情。

  而皇帝聽到朱瑩說自己狡猾,卻不禁哈哈大笑,隨即得意地一口氣喝乾了杯中酒,這才慢條斯理地說:「瑩瑩你才知道朕狡猾嗎?要不是早有定計,朕怎麼會在去年一力主張重開九章堂?當然,能碰到張壽這樣的人才,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皇帝都已經承認了,張壽便笑著舉杯道:「臣是不是該說,謝謝皇上的信任?」

  抬手示意張壽飲了,皇帝就笑眯眯地說:「朕是相信老師和瑩瑩兩個人的眼光。而等到看了你講的課,帶著那群學生做出來的事,朕就更加信你不疑了。不過就算如此,朕也沒想到,你在滄州竟然沒和你未來大舅哥相爭不下,反而彼此互補。」

  他說著就有些遺憾地自斟了一杯,聳了聳肩道:「朕還以為你們會打一架的。就連朱二郎也很出乎朕的意料,朕還以為瑩瑩他大哥看到他這個弟弟,一定會氣不過揍他一頓。」

  「可以說,但凡和你走得近的人,這番改變都實在太大了。」

  沒等朱瑩嬌嗔,皇帝就再次一飲而盡,旋即目光炯炯看著張壽,饒有興致地說:「所以,朕想交給你一個任務,不但這一次,日後內庫的賬目,也都交給你這九章堂來審,如何?」

  這是把九章堂當成會計師事務所還是怎麼著?張壽簡直哭笑不得。他很想說這其實大材小用,也不合專業,然而,想到歐洲的數學發展其實也是因為貴族需要會計和審計,而現如今九章堂的學生們大多出自微寒,這一條通天之路大概沒人會拒絕,他就覺得自己不好回絕。

  於是粗粗考慮了一下,他就應道:「承蒙皇上信賴,我會在學生當中遴選精通賬目的人才。但是,如果日後持續需要這樣的人,臣認為,有必要在九章堂中另開會計和審計兩門課。」

  說到這裡,張壽忍不住在心裡哀嘆了一聲。要知道,他對會計和審計是接觸過,可那也只限於懂得皮毛,某些選修課其實都是混的,要說都是和體育老師學的也不為過,這兩門課真的只能靠他給葛雍提供原理和思路了,讓他編教材他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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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三章 君子不爭?

  儘管葛雍在從滄州起行之前,就已經和皇帝約定了回京之後第一時間面聖,而且還捎帶上關門弟子張壽,但別人卻不知道。於是,這師生二人進城之後就直奔皇宮,還帶著一個原本是去接人的朱瑩,這一進宮竟然久久不出來,自然引得各方關注人士更加凜然。

  於是,不少人挖空心思試圖打探消息,很快從沒有封鎖消息的宮門禁衛處問出了一個讓他們眼珠子掉了一地的回答——皇帝竟然在萬歲山召見!

  別說其他人,就連授意妻子九娘請了吳氏過府,因而特意吩咐朱瑩去接時把葛雍一塊請過來的朱涇,也大為意外。此時此刻,得知母親在慶安堂中招待吳氏,飯後九娘領著這位未來的親家去自己的小院裡談天說地了,原本在外書房假裝修身養性的他匆匆趕到了慶安堂。

  還不等他開口,太夫人就彷彿未卜先知似的,不慌不忙地說:「瑩瑩的未來夫婿能夠在萬歲山面聖,那是他聰慧能幹有本事,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至於未來駙馬和儀賓們都還沒有這待遇,那就更簡單了,誰讓他們是阿壽的學生,能耐還不足?」

  朱涇滿肚子話卻被太夫人一語噎了回來,頓時只能苦笑道:「可這也實在是太招搖了一些,他又不是葛太師……」

  「招搖怎麼了?瑩瑩哪一天不招搖?阿壽是要娶瑩瑩的人,要是低調到彷彿不存在,那才是咄咄怪事!至於你擔心江老頭下台,那些原本和你一塊攻擊江老頭的傢伙接下來會翻臉不認人,和江老頭一樣和我們朱家過不去……這種事擔心也沒用。」

  太夫人嘿然一笑,漫不經心地剝了一顆葡萄,這才淡淡地說:「剝了皮的葡萄是甜是苦,嘗了才知道。在你和大郎出征之前,人人都當皇上對外戚勳貴合二為一的朱家忌憚提防,覺得朱家是一顆熟了的葡萄可以隨便吃,可等那層皮剝了之後,江老頭第一個嘗到了苦味。」

  「你以為其他人吃飽了沒事幹,非得來惹我們朱家?」

  對於母親的判斷,朱涇自然相信,事實上,從前太后秉政的時候,太夫人這個當姐姐的也一直都是太后的智囊。然而,他此時擔心的事,和太夫人說的,並不完全是一回事。

  因此,他打了個手勢屏退了人,見李媽媽這樣的心腹也悄然退了出去守門,他方才上前去挨著軟榻上的太夫人坐下,這才低聲說:「娘,我並不擔心那些扳倒江閣老的傢伙盯上我,我擔心皇上並不滿足於攆走一個首輔,還打算在其他地方動手。皇上的性子,您應該知道……」

  彷彿是不知道用什麼形容詞,他斟酌了好一會兒,這才嘆氣道:「皇上自從親政那一年出了業王造反那麼大的事情之後,這些年看似隨波逐流,閣老尚書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只偶爾在一些小處任性,但他最崇拜的是太祖,接下來才是先帝睿宗和再往前頭的英宗。」

  朱涇特意提這三位,太夫人當然知道他什麼意思。意識到兒子擔憂的是皇帝在扳倒一座大山之後,打算如同太祖皇帝一樣,大刀闊斧地推行某些東西,她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張壽年輕,遇到皇上這樣特立獨行,越次超拔他的天子,自然會覺得風雲際會,不,應該說是風虎雲龍。但是,如若他貿然捲入到皇上清洗朝堂這一場大變動中,結果未必會好。他既然更執著於算學,那麼在國子監中潛心教學,那才是最好的。」

  「我倒不知道之前對阿壽這麼挑剔的你,竟然還這麼愛護未來女婿,想當初是誰覺得他不夠好,於是就丟在鄉下不太過問的?」

  太夫人呵呵一笑,見朱涇頓時有些窘迫,她方才鄭重其事地說:「你不要因為前一次克服萬難打了勝仗,大郎又死裡逃生建下奇功,就覺得朱家已經可以功成身退。朱家是跟著先帝睿宗打下了江山,但換一個說法,何嘗不是先帝給了朱家這千載難逢的崛起機會?」

  她頓了一頓,淡淡地說道:「皇上不是剛親政年輕氣盛那會兒了,他知道該怎麼做。就算他希望阿壽做什麼,他也必定會考慮好一切。而阿壽如若真的答應了,以我對他的瞭解,那必定不是為了飛黃騰達,而是因為知遇之恩。」

  「若只是為了圖安穩,就萬事縮在後頭,不顧皇上超拔他於微末,那難道就是君子行徑?」

  朱涇被太夫人纏槍夾棒一番話,說得只能低頭。然而,心底卻終究還是有些不服。官場上有幾個君子,如王大頭那樣強項,也不是一點暗地裡的小動作也沒有,難道就能說是君子?

  而且,給皇帝當馬前卒,那風險實在是太大了。他已經竭盡全力報答了先帝睿宗重用的恩德,也竭盡全力護著年幼的皇帝長大成人,開枝散葉,前次出兵更是殫精竭慮,生怕喪師辱國,對不住皇帝再次啟用他領兵的信任。可張壽不一樣,張壽太年輕。

  而且,張壽若是那種野心勃勃積極鑽營的人也就罷了,可人看上去分明有些懶散,那種不喜與人爭的性格,根本不適合去趟這樣的渾水!

  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李媽媽的聲音:「太夫人,老爺,大小姐和壽公子一塊回來了,大小姐興高采烈的,還捎帶了皇上賞賜的一幅字。」

  太夫人頓時笑道:「快去告訴九娘和吳娘子她們一聲,請她們都過來!盼星星盼月亮,人總算是回來了,她們大約已經等到快不耐煩了。」

  聽到女兒和未來女婿一塊高高興興回來,還有皇帝賜字,朱涇不禁心中咯噔一下。沒等一會兒,他就聽到外間傳來了朱瑩那清脆悅耳的聲音:「對啊,皇上就是留了我們在萬歲山上吃了飯才回來,然後賜了阿壽一幅字……娘你和吳姨猜猜上頭寫的是什麼?」

  說話間,門簾被高高打了起來,朱涇就只見朱瑩扶著九娘走在前頭,張壽和吳氏走在後頭,兩對人都是說說笑笑,那股高興勁溢於言表。

  而九娘進門之後就笑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怎麼能猜到是什麼?十有八九是誇獎阿壽的話,否則你不會這麼高興!」

  「皇上賞賜給阿壽的那幅字上,寫的是『端方君子,賢良名師』!」

  朱瑩說著便是眉飛色舞,鬆開九娘的手之後,便從跟著進屋的阿六手中搶過了那幅字,隨即炫耀似的在祖母和父母面前展開,張壽根本就來不及阻攔。

  對於皇帝一時興起潑墨揮毫寫的這幅字,還蓋上了隨身璽印——雖然不是皇帝諸寶之類的正式璽印,而是一顆名曰昭明閣主人的隨身小璽——張壽要說沒有一點觸動,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要說感激涕零,那也不可能,他又不是那種一片赤誠向君王的傳統士大夫。

  更何況,皇帝給他的這幅字,他對於後頭四個字比較認同。畢竟,對於張琛等人的教學效果,他還是相對比較滿意的。可對於那稱讚自己人品的前四個字嘛……

  他非常感謝皇帝的認同,但他還是覺得,端方君子這四個字和他根本搭不上邊。因為他既不端方,也不君子!

  可不管張壽怎麼想,並不妨礙朱瑩眉飛色舞地在那宣揚皇帝召見的經過,宣揚皇帝和葛雍對張壽的高度評價,當然,其中一小半是她添油加醋的結果,她完全就沒看到朱涇那並不十分好看的臉色。

  朱瑩沒看見,九娘卻看到了丈夫臉上的表情。她不動聲色地繞到朱涇旁邊,聲音冷淡地問道:「怎麼,眼看阿壽如今風光,你這個即將做丈人的卻不高興?」

  朱涇一個激靈回過神,見妻子眼神冷冽,他想到之前那些天自己把朱瑩關在家裡,又利用人被氣病了這個藉口在外頭合縱連橫,成功把江閣老拉下馬,可九娘卻藉口做戲要全套,聯同太夫人把他攆到外書房住,一次還提著劍親自給他送大補湯,他此刻哪敢招惹妻子。

  於是,趁著朱瑩身側,正有一大堆婢僕圍在旁邊,紛紛恭維奉承,沒工夫注意他倆,他趕緊拉著九娘往後退了幾步,這才低聲說道:「皇上這八個字確實是讚譽,但你就沒想過,這對張壽來說也是最大的桎梏嗎?既是君子,他日後怎麼用某些手段,而且……唔!」

  感覺到胳膊被重重擰了一下,即便是堂堂趙國公,在猝不及防之下也險些慘呼出聲。好在朱涇反應極快,趕緊忍住,這才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醜。

  「你怎麼老是好的不想想壞的?你也不想想,皇上都說了阿壽是端方君子,那金口玉言,他就是端方君子,日後若有人攻譖他人品又或者行事,那就是覺得皇上看走了眼!」

  九娘沒好氣地剜了丈夫一眼,見朱涇那張臉依舊陰雲密佈,她就無奈地說:「我知道,歷朝歷代的天子,要重用一個人的時候,自然會把人捧到雲端,要丟人出去頂缸的時候,也會把人貶損到極點,然後只說失察矇蔽就輕輕帶過。你要是擔心這個,那就不用說了。」

  見妻子終於領會了自己的意思,朱涇才要說話,就被她那最後一句話給堵住了嘴。

  他頓時大為鬱悶,憋了老半天才悻悻說道:「可瑩瑩就要嫁給他了,我怎麼能不擔心?」

  「那阿壽要真的只是在國子監中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教聖賢書,低調到沒存在感的書呆子,你就真的放心了?他是葛太師關門弟子,擅長的是算學,又把那麼多人人視作為洪水猛獸的紈褲子弟都收服了,還幹出了那樣幾樁大事,你還指望他將來就這麼平淡下來?」

  「你信不信,阿壽要真是平淡如水的性情,瑩瑩是不會喜歡他的!你就真以為要找個和瑩瑩互補,清雅到猶如畫中竹君子,不知世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女婿?」

  被九娘三言兩語損得胸悶,朱涇只覺得自己壓根就不該和母親和妻子去交流未來女婿的前途問題——想也知道,當初沒等他回來就已經把朱瑩終身大事決定下來的她們,看張壽自然是一萬個滿意,人家做什麼恐怕都會說好。

  想到南宮儀從滄州回來稟報自己之事,因為家裡這段時日的小紛爭,他還不曾和妻子母親提過,他乾脆直接拉著九娘避到了西次間裡,隨即儘量言簡意賅地對她複述了一遍,隨即才低聲說道:「所以,張壽既然算學之外還懂農科,為何要貿然捲入政爭?」

  「瑩瑩的陪嫁,足夠他們一輩子吃用不愁,我現在真後悔答應了他把婚期拖到年末!他如果真是為了有財力迎娶瑩瑩而像現在這般,我寧可他窮一點!」

  朱二之前就滄州事也寫過信到京城,九娘大略知道,張壽似乎在各方面都懂得很多,可朱二自己的信都寫得亂七八糟沒個條理,朱瑩又回來得早,很多事情也不清楚,她還是第一次知道,留在滄州的朱二竟然在張壽的支持下,即將要主管那麼大的一件事。

  想到這裡,她的嘴角不知不覺就翹了翹,隨即坦然看著朱涇說:「我覺得你想錯了一件事。哪怕是算學和農科,也不是單單埋頭就能做好的,該爭的本來就得爭!如果阿壽不是之前一再爭贏了那些詆毀他的人,此次到滄州又和大郎聯手幹得漂亮,怎能有人聽他的?」

  「而要爭贏,一要有自己的班子,自己的實力,二要得到聖心,缺一不可。阿壽的那個班子要脫穎而出,當然要去爭,要嶄露鋒芒,這種時候,不打掉幾個老頑固,怎能立威?」

  「你打仗的時候都沒怕過,還怕將來瑩瑩和阿壽一塊衝鋒陷陣?你讓大郎去冒九死一生之險的時候,怎麼就沒怕過?兒子女兒一碗水端平,否則你這就是對大郎不公平!」

  朱涇很想說就算長子朱廷芳在這裡,說不定也和他是一個心情,絕不希望張壽太鋒芒畢露四面樹敵,然而,面對柳眉倒豎的妻子,再想想外頭興高采烈的女兒,他只覺得朱廷芳哪怕站在他這邊,那也不過是三對二……興許還是四對二。

  毫無疑問,他的母親還有次子,肯定都是站在張壽這一邊的。於是,這位患得患失的一家之主,只能選擇緘默是金,哪怕他心裡仍然有些反對。

  而外間的張壽,直到裡屋朱涇和九娘的爭執結束,他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他自然不是順風耳,問題是他身後的阿六耳力超群,竟是悄悄把裡頭那爭執一字一句複述給了他聽。

  他怎麼都沒想到,父子不惜冒生死之險打仗的朱涇,竟然希望女兒女婿能夠平淡安穩,或者說,平安是福……甭管朱涇從前如何,這位父親還真是心疼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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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四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

  不管朱涇在私底下和太夫人和九娘有過怎樣的交談,這一天在趙國公府的這一頓晚飯,仍然是顯得其樂融融,閤家歡喜——美中不足的是,朱廷芳和朱二這兄弟倆在滄州未歸,因此怎麼也不能算是完整的大團圓。

  可即便如此,吳氏仍然喜不自勝。無論是朱家長輩釋放出來的善意,朱瑩對張壽那毫無掩飾的情意,又或者是張壽得到的皇帝那一幅字,出身低微的她只覺得這十幾年來辛苦實在是值了。因此,當夜晚坐了馬車回張園之後,當張壽送她回房時,她忍不住握住了張壽的手。

  「阿壽,你此番去滄州也算是名聲赫赫,如今又得了皇上賜字,你能不能稟告皇上,立家廟,讓秀才和娘子都能夠時時刻刻享受到香火供養?」

  張壽沒想到吳氏沒有催婚,也沒有提別的要求,而是提醒他應該給父母立家廟。雖說本朝的制度是五品官方才能立家廟,但制度不外乎人情,他如果願意上書請求,可以想見這件事應該能夠盡快批覆下來。畢竟,他的身世,和朱瑩和永平公主一向緊密相聯。

  他看了一眼滿臉懇求之色的吳氏,想到那個拚死生了孩子出來,自己卻撒手人寰的張寡婦,他最終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會立刻著手去做的。娘,你放心,如今的我,已經差不多有這份力量了。」

  「好,好!」吳氏喜極而泣,擦了擦眼睛,這才欣慰至極地說,「我一直都盼著這一天,等到家廟落成,我和你一同去祭拜秀才和娘子,你在那兒展開皇上這一幅賜字,他們在九泉之下一定別提多高興了……大晚上不說這些了,你快回去好好歇著!」

  一大早從通州啟程至今,張壽就馬不停蹄從這邊跑那邊,此時確實已經疲倦得很。幸虧他從皇宮出來就和朱瑩一塊把葛雍先送了回家,否則若是帶葛雍再到朱家去吃那頓晚飯,他很懷疑這位老師會不會直接在晚飯桌子上累得睡過去。

  此時此刻送了吳氏進房,張壽往回走時,便是掩不住的疲憊,打不完的呵欠,等到恍惚間一側頭,發現就落後自己半步的阿六這會兒仍舊精神奕奕,他簡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阿六,你昨晚上才睡了多久,這會兒還能這麼精神,你是夜遊神嗎?」

  「習慣了,我一晚上只要能睡足兩個時辰就好。」阿六回答得絲毫沒有任何勉強,見張壽猶如見鬼了似的打量自己,他就滿臉理所當然地說,「要不我哪來時間學東西?瘋子從前都是晚上來教我的。」

  聽到這話,張壽在呆愣片刻之後,不由得心生悚然。確實,從他過來之後開始,就記得白天阿六大多都在家裡,偶爾出門去砍柴又或者做點什麼雜事,那也絕對不會離開他的視線太久。要練出如今這武藝、騎術以及駕車等等各種技能,真的只能從睡眠中擠出時間。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走上前去,有些心情複雜地摸了摸阿六的頭。他心裡覺得,也許就是因為缺乏睡眠,所以明明只比他小幾個月,阿六卻比他足足要矮半個頭。

  「我從前都不知道,原來你才是黑夜裡的守護神。」他笑著打趣了一句,隨即退後兩步,語氣輕鬆地說,「以後出門在外也好,居家休閒時也罷,你沒事就多睡一會兒,不要和晝伏夜出的貓兒似的那麼警醒。我又不是什麼王公貴族,沒那麼多人要我的命。」

  見阿六沒說話,顯然是不打算聽自己的,張壽想了想就改換了一個說法:「你不是給張園召了一大批人手嗎?還有楊好鄭當他們這些融水村出來的小子,再加上這次從滄州來的小花生,你不要事事親力親為,試試去訓練培養其他人,把事情交給其他人做。」

  說到這裡,他就拿自己舉例道:「你看看我,做事的時候,不是有張琛他們代勞?」

  阿六被張壽說得有些心動,尤其是面對那清澈卻不容置疑的目光,他不知不覺就有些小小的感動。因此,只是猶豫了片刻之後,他就點點頭道:「我試試看。」

  見阿六接受了自己的提議,張壽頓時笑了起來,接下來往自己那院子走時,他想起如今還在滄州的朱二,就開口問道:「我倒還忘了一件事,你不是一直都奉旨教朱二武藝嗎?他如今人在滄州,你總不能夠教他了吧?這幾個月工錢,你可記得給他免了。」

  聽到這話,阿六頓時有些不情願地嘀咕道:「那可是好多錢……」

  張壽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你怎麼這麼財迷?你別忘了,我們從滄州出來時就已經確定了,滄州今年棉花豐收,再加上紡機和織機的效率,棉價不會降,只會漲。我好歹也是有五百畝棉田的人,怎麼也能賣不少錢。再加上張琛和張武張陸那邊的收益,我不缺錢。」

  「哦。」阿六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聲,想想每個月少的那一筆收入,他就覺得異常肉痛。

  可是,想想張壽現在確實也不像從前那麼缺錢,他就漸漸不再想這個了,反而不由得想到了今日張壽和葛雍面聖時的事。雖說他不至於能同桌,但和那些禁衛一樣輪流去邊上吃飯,再加上他一直都豎起耳朵,那些對話他就沒漏過一字半句。

  等到跟著張壽又前行了一段距離,他忍不住低聲問道,「今天見皇上的時候,少爺為什麼不問滄州建港的事?」

  張壽沒想到一貫不關心外務的阿六竟然會問這個,此時微微一怔,他就笑道:「因為這本來就是皇上交待瑩瑩她大哥的事,我不過是因緣巧合被趕鴨子上架參與了一下,沒必要去指手畫腳。你之前在朱家也聽到了,趙國公已經嫌我太醒目,簡而言之就是太會惹事了。」

  「惹事你怎比得上朱大。」阿六滿臉不高興,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朱二也好不到哪去!」

  「是是是,他們兄弟倆那是惹是生非的祖宗,趙國公還以為他們多老實呢。」

  張壽頭也不回地答了一句,隨即突然問道:「阿六,你當初不是被你那瘋子師父丟到我家來的嗎?既然是帶著任務來的,你什麼時候把自己當成我家人的?以你的本事,哪怕不做什麼御前近侍,也應該會另有前程,如今卻困在這樣一個小家裡,你就沒有過後悔嗎?」

  對於阿六來說,這個問題很好回答。他想都不想地說道:「少爺記得嗎,你一直都說我太矮,要多吃東西才能長個子,不管劉嬸做什麼,你都會給我留一份,把我胃口都撐大了。」

  見張壽停下步子微微發愣,他就繼續說道:「娘子平時省吃儉用,但每次讓劉嬸給你量尺寸裁四季衣服的時候,都會記著給我也添一套,她說撿我回來的時候滿身破衣爛衫,太可憐了。後來,少爺你長個子穿不下的衣服,都是我穿,從絲絹到絲棉,我都沒少過。」

  阿六頓了一頓,面上罕有地流露出幾分悵惘:「老劉頭天天拿我逗笑取樂,但過年總會額外給我幾十文,說是長輩給小輩的壓歲錢,出門回來也總會給我帶點東西。劉嬸刀子嘴豆腐心,跟著少爺學做菜之後,她每次都拉我去當那個試菜的,其實是變著法子讓我多吃點。」

  他很少說這麼多話,但此時一口氣說到這,卻似乎覺得還是不夠:「是少爺對我說,阿六,你要多說說話,否則日後會娶不到媳婦。是娘子對我說,阿六,你要照顧好阿壽,把他當成哥哥那樣放在心上……至於少爺說的前程,後悔。那些我都沒想過。」

  少年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若無其事的笑容。

  「瘋子教我那麼多東西,讓我保護你,我已經做到了。我和他兩清了,如果他讓我做別的,那麼我只能對不住他了。這是我最重要的家,在這裡我很安心,比什麼前程都重要。我沒什麼可以後悔的。」

  「你呀,讓我說你什麼是好!」

  張壽一向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很冷情的人,對每一個人的態度都看似很溫和,其實骨子裡卻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冷。縱使朱瑩那般豔麗無雙,陽光活潑,在最初見到她的時候,他也是嫌麻煩躲得遠遠的,縱使吳氏等家裡人,他在最初也只是用客氣和禮貌與其相處。

  可此時,他覺得自己不但心裡滾燙,就連眼睛也有些溫熱。他看著那個放在人堆裡異常不顯眼,平日裡沉默猶如影子,卻把他照料得面面俱到的少年,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

  「阿六,你不要只記得家裡我們對你的好,你也要想一想,你對我們多好,你又幫我們做了多少事。沒有你,單單靠我們,這家裡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副鬼樣子。」

  見阿六有些不信似的揚了揚眉,他就呵呵笑道:「而且,你自己去問問朱二,問問張琛他們幾個,他們在私底下是怎麼說你的,是不是羨慕你永不疲倦,樣樣全能?你自己去問問小花生,他是怎麼崇拜你的?」

  「你是這家裡不可或缺的人。但是,你也要把自己的身體看得更重要一些。」

  一直到把張壽送了回房,眼看那房門關上,阿六仍舊忍不住在心裡想,什麼叫做把自己的身體看得更重要一些。他一直都在勤奮鍛鍊身體,因為有良好的身體,他才有能力跟著張壽走南闖北,才有能力應付各種突發事件,才有能力活得更久。

  張壽是覺得他還練得不夠勤快嗎?還是覺得他的武藝還不夠好?

  這樣說來,他確實比瘋子還差得很遠……

  有了這樣一個深刻的認識,阿六就直接來到了後院的演武場。作為曾經的廬王別院,這裡樣樣設施齊全,也包括這個廬王曾經親臨觀看親衛比武的演武場。一旁的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都擦得閃閃發亮,顯然是他跟著張壽去滄州期間,家裡那幾個小傢伙沒偷懶。

  他隨手抽出一把大刀,試了試重量後,便在場中舞起了刀。在他這樣的年紀,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那當然是不可能的,花七教他的,只不過是各種武器使用時的要訣,所以他有些武器用得好,比如弓箭,有些武器卻用得不怎麼樣,比如這種狹長沉重的大刀。

  而他的一招一式,看上去也沒有太多章法,但如果此時面前有一個對手,那一定會在那看似一片亂打的情形下品味到最濃重的殺機。

  因為阿六並不侷限於招式,而是在於殺人。在來張家之前那些日子裡,他曾經被花七帶到各種最險惡的絕境中,用布條纏柄的匕首,用繩子,用各種就地取材的東西,於生死相搏中取人性命。至於殺的是馬賊,是惡棍,是地痞,是盜匪……還是別的,他早就不記得了。

  「練得不錯。」

  聽到這個突然響起的聲音,阿六頓時整個人都繃緊了。他緊緊捏著手中那把並不趁手的大刀,沒有轉身看向聲音來處,而是暗自蓄力。

  「很好,看來你還是記得我教你的,人在倉促轉身的時候,最容易遭到偷襲。」

  隨著這聲音,圍牆上人影乍現,一個頭髮亂糟糟的中年人雙臂一振,猶如大鳥一般輕飄飄地從天而降,恰是落在了阿六背後十餘步遠處。幾乎是他甫一落地,那個背對他的少年就陡然揮刀回撲,剎那之間,兩人便交手了十餘招,彼此的招式全都毫無花巧,仿若生死相搏。

  就這麼多十餘招之後,兩人卻驟然分開,這時候,阿六盯著花七雙指套著的那一對黑色尖刺,忍不住挑眉道:「你又換兵器了!」

  花七頓時呵呵一笑:「這是當年太祖爺爺頒賜給近侍的兵器,叫做峨眉刺。我從來都是用這個,只是在外頭不太用,所以你沒怎麼見過。小子,這才多久沒見,你居然能用你不擅長的大刀在我這峨眉刺下堅持十幾招不敗,又長進了。」

  面對這樣的稱讚,阿六的反應卻極其平淡:「你什麼時候來的?聽到少爺和我的話了?」

  「唔?他和你說什麼了?」花七似乎有些驚訝,他挑了挑眉,旋即就若無其事地說,「我來是要知會你一件事。你得好好多教幾個幫手出來,皇上所謀甚大,你家那位少爺本來就是眾矢之的,將來會更招人恨。這張園地廣人稀,別再讓我這樣的人輕易混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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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五章 查功課了!

  雖然搬進張園還只有幾個月時間,對這裡還沒有完全建立起家的認同感,但從滄州回來的這一天晚上,累了一整天的張壽還是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而且,皇帝給了他三天假期,只要他願意,自然可以一覺睡到自然醒。

  當終於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時,他忍不住用手背搭著腦袋,足足好一會兒方才醒悟到自己如今已經不在滄州,也不在路上,而是在家裡。注意到外頭已經是天光大亮,定了定神讓腦袋逐漸清醒,他就支撐著坐起身來,隨即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公子是醒了嗎?」

  門外居然不是阿六?張壽一下子就聽出了其中分別,微微一怔後就開口問道:「是小花生嗎?什麼時辰了?」

  「是我。」小花生這才趕緊推門進來,手中還端著一個銅盆。他將銅盆放在盆架上,隨即伸手想去攙扶張壽,見人已經趿拉鞋子下床站起身了,他連忙從衣架上取了衣服送上去,想要幫忙穿時,卻只見張壽擺了擺手,他只好訕訕地退了兩步,眼看人自己穿上了那件袍子。

  「已經過巳初(九點)了。」

  他這才想起了張壽剛剛那後一個問題,趕忙答了一句,見張壽滿臉錯愕,他慌忙又解釋道:「六哥說,公子在外奔波了這麼多天,難得就多睡一會兒也不要緊,娘子也是這麼說的,還囑咐廚房熬好粥底在灶上熱著,等公子起來再做生滾魚片粥。」

  說到這裡,小花生忍不住口舌生津,又想起了剛剛那頓簡直讓他瞠目結舌的早飯。

  他從來沒想到過,早飯也能吃得這麼豐富,這麼精緻。加了豬肝和薑絲還有生菜的生滾豬肝粥,用各種素菜剁餡的蒸餃,香甜鬆軟的棗泥糕,還有富含汁水的肉餡燒賣,如果不是想到自己初來乍到,他差點沒吃撐!而所有這些,阿六告訴他都是張壽想出來的!

  聽說早飯的粥底已經預備好了,回頭直接在粥底下魚片就行,張壽不禁又打了個呵欠。

  還是回家好,外頭的廚子還要費心去教導,動不動還要他下廚親力親為,而家裡的廚子嘛……如今很有危機感的劉嬸和阿六不知道從哪找來,據說擅長人肉包子——咳咳,擅長各色點心的徐婆子正在各方面競爭,他只要說個大概,兩人能給他做出一堆試製品來!

  他正在洗漱,卻聽到背後小花生期期艾艾說:「公子,您是不是吩咐過人照顧我?今天那頓早飯,實在是有些豐盛得太過了。其實,您就把我當家裡的普通隨從小廝就行。」

  正在刷牙的張壽差點把嘴裡的鹽水吞進去,一時啞然失笑。好容易三兩下把牙拾掇乾淨,他漱口過後用軟巾擦了擦臉,這才轉頭看著小花生,因笑道:「我家早飯,素來是花色多,品種全,原因麼,很簡單,你也知道的,我是個吃貨。」

  小花生差點以為自己私底下對老鹹魚說的話被阿六聽見了,幾乎魂飛魄散。可再一想張壽自己承認了,他不禁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不覺得吃貨是罵人的話嗎?」

  「這算什麼罵人!民以食為天,身為吃貨,應當自豪才是。」張壽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要擱後世,大吃貨帝國的口號就是吃遍天下,你們外國人氾濫成災的什麼大閘蟹什麼小龍蝦,儘管送我大吃貨帝國來,保證蒸炸炒煮,變成一盤盤美食落肚為安!

  見小花生簡直聽傻了,張壽就語氣輕鬆地說:「至於你說是不是我特意囑咐人照顧你,那是自然的。你不要把自己當成那些賣身為奴的,你只是受僱於我,既然如此,我給你提供一日三餐,那也是理所當然。但只有一條,吃了多少東西,就要干多少活!」

  「但要是偷懶耍滑,罰也不輕!」

  對於最後一句補充,小花生半點不發怵,昂首挺胸地保證道:「我很多事情都能做,肯定不偷懶!一大早我就已經打掃了院子,澆了花……」

  沒等小花生把話說完,張壽就打斷他道:「我之前從滄州出發時,佈置你的功課做了嗎?」

  見人剎那之間瞠目結舌,他不禁笑了,只是這一次笑得就不像之前那麼輕鬆,反而帶出了幾分戲謔:「你有功夫去和那些灑掃的雜役搶活幹,還不如先把我要求你背的書,練的字,做的題都給我一一完成!路上來不及,現在卻有時間。現在,你給我向後轉,回房做功課去!」

  小花生一想到要背一百首唐詩,二十張大字,還有五百道加減算術題,不知道要做幾天,他就只覺得頭皮發麻,此時不禁可憐巴巴地看著張壽,只能存著一絲僥倖把阿六拿出來當擋箭牌:「可我問過六哥,六哥說做這些沒用……」

  「哦,阿六對你這麼說的?」張壽眯了眯眼睛,見小花生登時閉嘴,哭喪著臉看自己,他就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阿六是阿六,你是你,除非你比他能打,否則你就別學他。回房去,什麼時候把這作業都補回來,我再吩咐你去做其他事,懂了嗎?」

  眼見小花生答應之後垂頭喪氣去了,張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嘴上那漸顯端倪的茸毛,心裡盤算著去找阿六算賬。

  你一個武力值超群,讀書卻是廢柴的小子,居然還教唆小花生不讀書?就那小子練武不成,幾乎能被大皇子當成女孩子的身材長相,連當工匠,當水手,都嫌力氣不夠,再不好好讀書,將來幹嘛去?

  否則,老鹹魚把人當成孫子養的,怎會忍痛把這孩子交給他?阿六別把人帶壞了!小花生到底讀書識字,比楊好鄭當他們那木頭腦瓜強多了,人又機靈,不好好培養可惜了!

  然而,當張壽匆匆吃過早飯,隨即找到了阿六所在的演武場時,他就只見這裡橫七豎八躺倒一片。別說楊好和鄭當還有幾個村中少年猶如死人趴著不動,就連那三個他上次見過一次,不知道阿六從哪招攬來的,年紀各不相同的門房,那也同樣是四仰八叉,只有喘氣的份。

  如果不是阿六站在當中,張壽簡直以為有個高手跑到了家裡,橫掃了這一堆大大小小!

  而見到張壽出現,沒等其質問這是在幹什麼,阿六就主動迎上前去,直截了當地說:「我就是查一下他們的功課。」

  是少爺你讓我好好操練他們,日後有事都交給他們的!

  從阿六那無辜的眼神中,張壽就看出了這小子的理直氣壯,頓時哭笑不得。雖然他覺得這實在是有點簡單粗暴,但那幾個門房都是阿六親自挑來的,楊好鄭當這幾個出身融水村的小傢伙,那也是非常羨慕阿六的武藝,否則這會兒早就有人上來抱怨了,他也就不說話了。

  否則阿六怎麼建立威信?

  於是,他微微頷首,隨即就看著眾人說道:「你們互相看看傷勢,如果是跌打損傷的話,記得敷藥又或者藥酒,如果還有哪疼,那就去請大夫,別不把小傷當一回事。」

  阿六頓時小聲嘀咕道:「我下手有分寸。」

  就怕你的分寸和別人的分寸不同!哪有人像你這麼天賦異稟,一天晚上就睡兩個時辰,不怕過勞死!張壽心裡恨不得拎著阿六的耳朵好好多教訓兩句,但最終只是板著臉往外走。直到聽見身後傳來刻意加重的腳步聲,他這才頭也不回地說:「記住,千萬別揠苗助長。」

  「他們都很高興。」

  阿六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句,見張壽沒吭聲,他以為人真的生氣了,就低聲把昨夜花七來時說的話轉述了一遍。下一刻,他就只見張壽突然一個急停,隨即轉身走到了他跟前,伸出手指便彈了一記他的腦門。雖說他輕輕鬆鬆可以躲開,可他卻老老實實站那沒動。

  「這麼大的事,是不是我剛剛不過來,不問話,你就打算裝啞巴不告訴我?」

  「我就是想……」

  「別你想了,我早就說過,你要多說話,想到什麼說什麼,別什麼事悶在心裡。」張壽打斷了阿六的話,見人臉上滿頭汗,衣衫上也能看出汗漬,想來不是教導那些弱雞武藝的緣故,必定是一大早就開始練武,他就無奈地說,「你回房去洗個澡換一身,再去吃點東西。」

  「趕緊多長個子多長點肉,明白了嗎?娘都嘮叨好幾次了,嫌我什麼事都用你,也不知道體恤。所以,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快去,我還等著你出門!」

  對於阿六來說,最後一句那才是最重要的,他二話不說地轉身就跑,那副趕時間的架勢,張壽看得瞠目結舌。等他去見過吳氏,在人那裡略坐了沒一會兒,就聽到門外傳來了阿六的聲音:「少爺,我都預備好了。」

  吳氏已經得知張壽要出門,自從進京之後,她早就習慣了他整天忙忙碌碌,當下就含笑目送了他出去。而出了屋子的張壽見阿六確實換了一身衣服,臉上也明顯擦過了,但手裡卻還揣著一個紙包,裡頭還冒著可疑的熱氣,他走上去一看就氣樂了。

  讓這小子吃點東西休息一下補充消耗,這個阿六倒好,為了不耽誤他出門,直接揣了幾個菜包子就匆匆過來了!

  知道少年就是這樣一條筋的性情,唯一能讓他少許有些改變的情況,大概就是碰到朱瑩時那毫無原則的妥協和退讓,張壽到底沒多說阿六什麼,只搖搖頭就帶著人出了門。等到出了張園上馬,他輕輕一抖韁繩,這才說道:「去國子監。」

  阿六沒問張壽為什麼明明有三天假期,卻仍要在今天去國子監,只是策馬緊隨其後。等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國子監那大學牌坊前頭,下馬的他上前去接過張壽那匹坐騎的韁繩,隨即就一如既往牽馬去了不遠處的車馬行託管。等再次回來之後,他就悄然潛入了國子監。

  這是他走過很多次的路,此時還未到中午,各堂的課都還沒結束,甚至還能聽到琅琅書聲,而他閒庭信步似的走在這座大明迄今為止的最高學府當中,目標卻非常明確,正是九章堂。果然,當他繞到堂後時,就聽到了張壽的聲音。

  「很意外,還是很驚喜?」出現在九章堂的張壽見陸三郎溜到下頭自己那齋長的位置坐定,那張臉笑得連眼睛都不見了,他就笑呵呵地說,「我聽陸三郎說了,你們的課業進展得非常快,所以雖說皇上給了我幾天假,我還是打算先來看看,查一查你們的功課。」

  眼見每一個人都挺直了腰背,一副神清氣足不怕查的樣子,他看到旁邊正好有一幅理應是今天講課用的木架和白板,他就拿起講桌上的鵝毛筆蘸墨,刷刷刷開始當場出題,寫完題目又直接橫平豎直地開始作圖。等大略一張立體幾何圖畫完,他就把這木架挪到了最前頭。

  而回到講台前的他輕輕敲了敲講桌,笑容可掬地說:「好了,把這道題做一做,立體幾何和三角函數一塊考了,讓我看看你們這些天努力的結果。」

  張壽突然到了國子監,也不去博士廳見上司周祭酒羅司業和其他同僚,卻直接殺到了九章堂,這自然驚動了不少人。但其他博士多數礙於顏面不好過來窺探究竟,繩愆廳監丞徐黑逹卻不管這些。而且他常常在九章堂上課時在外旁聽,這會兒聽到消息就趕了過來。

  然後,才剛站定的他就發現,張壽竟是一回來就來這查功課了!

  要是別人,興許會嘀咕張壽不近人情,又或者是故弄玄虛,然而,徐黑逹這個繩愆廳監丞最恨的就是監生不務正業,博士無心教學,張壽的做派無疑卻合了他的脾胃。因此,當看到張壽從九章堂中負手出來時,他就立刻迎了上去拱手行禮:「張博士,好久不見了。」

  「是好久不見了。」張壽嘿然一笑,隨即問道,「九章堂我已經看過了,情形不錯,倒是想請教徐兄,半山堂如何?」

  面對這麼個問題,徐黑逹的臉一陰,卻是字斟句酌地說:「有些人好,有些人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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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六章 我看好你!

  在別人看來,紀九這段日子很風光。張琛和朱二還有張武張陸等人全都不在,而且也沒參加半山堂的分堂試,所以他坐穩了第一堂的齋長,再加上之前得到了張壽的嘉許,就連一貫看他這個庶子不過平平的父親如今也稍稍對他和顏悅色了一些。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眼下在第一堂當齋長的這日子根本就一丁點都不好!

  張壽不在,於是司禮監那位楚公公就不需要他做筆記進呈御覽了,如此一來,他和宮裡那僅有一點聯繫也斷了。至於新調來給第一堂講課的老師,雖說也很明顯是皇帝在年輕官員中挑選過的,講史也算是風趣幽默,但很多關鍵時刻都是淺嘗輒止,不敢輕易評論。

  至於來上算學課的……能不能更有點譜?那根本就是九章堂的監生來兼職,有時候能遇到陸三郎這個九章堂齋長親自來,但那也好不到哪去。因為這些傢伙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把他們也當成算學天才了,那進度一個不留神就飆得飛快,連他這腦子都差點跟不上!

  更不要說其他人了,那真是學得苦不堪言,還唯恐被那些九章堂的寒門子瞧了笑話!

  唉,張博士這個正經老師什麼時候能回來國子監?又或者正如傳言中所說,張壽在滄州收穫了絕大的民望和支持,因此不打算回來了,打算日後出任滄州知州?昨天人一回來就據說被召入宮中,甚至得到了登萬歲山,宮中留飯的殊榮,卻不見人回國子監來看看!

  此時講課的老師已走,紀九非常沒風度地趴在課桌上,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發現原本正在課間休息,一片亂哄哄的屋子裡一下子鴉雀無聲。

  打了個激靈的他只當那是徐黑子突然來巡場了,慌忙起身坐直,可就是這麼一看,坐在第一排的他就發現門口出現了一個完全想不到的人。竟然是……張壽!

  在最初的一愣神過後,紀九幾乎是猛然跳了起來,飛也似地衝到了門口,隨即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道:「聽說老師昨日傍晚出宮,皇上給了假,我等沒辦法不顧課業今日白天前去拜見,原本大家還說好了傍晚下學之後再去張園,沒想到您竟然不顧這數月勞累,這就來了。」

  紀九這話說得漂亮到無以復加……雖說此時他一口咬定約了這堂上所有監生晚上過去拜見老師,其他人都知道壓根沒有這麼回事,可此時誰會拆穿這種無傷大雅的謊言?

  於是,一大堆人亂哄哄起身,隨即圍到張壽身邊,行禮的行禮,問好的問好,竟是全都默認了紀九這信口開河,全都聲稱理應是他們去張園拜見。

  相比之下看,張壽還是更喜歡九章堂中那些昂首挺胸直面查功課的學生,然而,他更知道半山堂中的學生和九章堂那些人出身不同,不能一概論之,少不得不動聲色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等問了紀九幾句課業,見人滿臉堆笑地說一切都好云云,他就點了點頭。

  「既是你們已經習慣了,那就好,我去第二堂和第三堂看看。」

  紀九沒想到張壽竟然真的剛來就要走,心中頓時有些後悔。可再一想自己就算有話也不能此時說,眼見張壽轉身,他慌忙叫道:「老師您剛剛回京,今夜不如我們備薄酒為您洗塵……」

  他這話尚未說完,就只見已經出了門的張壽輕輕揮了揮手:「你們有這份心就已經夠了,至於洗塵什麼的著實不必,我昨兒個回京,該洗的塵也已經洗乾淨了。你們好好攻讀,對得起皇上用在你們身上的這份心思,那就足夠了。」

  且不提紀九如何在心裡後悔不迭,其他人卻是大多各自滿意。好學生的姿態做了,張壽看上去也彷彿很滿意,那不就得了?他們現在這些能在第一堂的也算是回頭浪子的典型,在家中地位也都各自提高,至於要像張武張陸和某個姓趙的那位幸運兒那樣,就得看機緣了。

  看紀九這般拚命阿諛奉承,成績也算是頂尖的,可除了齋長這頭銜,還得了什麼?至於如今那幾位新老師的問題,誰都不覺得告狀有什麼用。

  張壽瞧出了紀九的言不由衷——他雖說承認紀九確實是個歪點子一堆的人才,但要說對這個油滑到極點,還和楚寬有所勾連的小子好感,那也有限——但只當是沒看見。當他來到第三堂的時候,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只見襄陽伯三子,那個大塊頭的張無忌一溜煙衝了上來。

  「老師您回國子監了?」張大塊頭的臉上滿滿噹噹都是驚喜,甚至還揉了揉眼睛,隨即就嚷嚷道,「我還當您以後就不當這個國子博士了,外頭人人都傳言說您要去當滄州知州……說不定還是滄州知府!」

  對張大塊頭如今竟是真心實意地叫出了這一聲老師,張壽並不意外。要知道當初如果不是他特意去襄陽伯府一趟,這小子就要被打死了!

  此刻,他故作詫異地嘖嘖一聲:「咦,居然這麼多謠言?」

  見第三堂其他學生也參差不齊地起來,但與第一堂中那些熱忱的學生相比,卻是明顯多了幾分勉強,完全不像張大塊頭那般熱情,他自然心裡有數。

  半山堂中最不長進的那些人都被剔除了出去,皇帝直接把他們扔去了銳騎營操練,但分到第三堂的人難免覺得自己中不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於是再沒了上進心——就猶如後世每個班裡的中等學生大多也有這種心思。於是,他心念一轉,突然拍了拍張大塊頭的肩膀。

  「我聽徐監丞說,你近來日日全勤,讀書用功,也算是名列前茅?不錯,回頭若是我見了襄陽伯,一定要誇誇他養了個知錯能改的好兒子。」

  張大塊頭沒想到張壽竟然會關注他,而且徐黑子那種黑臉無情只會告狀的傢伙竟然會說他的好話!他又驚又喜地往門外看去,見徐黑逹滿臉驚詫,他只覺得這個黑臉是沒想到張壽會直接出賣了人說好話的行徑,立刻滿臉堆笑地說:「吃一塹長一智,我總要長記性的。」

  「沒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好好繼續下去,說不定你年末能升入第一堂。」

  此話一出,剛剛還只是小小騷動的屋子裡頓時一片嘩然。張大塊頭居然是第三堂的齋長,這任命自從公佈開始,他們就已經跌了一地眼珠子,畢竟,人在分堂試的成績都差點作廢,最後公佈的最終成績也很勉強,卻和紀九在第一堂亦是名列前茅不同。

  等到發現這幾個月每次月考,張大塊頭都能徘徊在前三,他們就更加不可思議了。如果不是張壽不在,出題的是授課的老師,監考的是徐黑子,他們簡直要覺得裡頭另有貓膩!

  而現在,張壽竟然說,這個從前爭強鬥狠的死大塊頭,竟然可能會在年底升堂?

  張大塊頭簡直又驚又喜,他本來就是直腸子的人,此刻立刻聲若洪鐘地應道:「老師放心,我一定不負您期望!不但這第三堂中的功課,這些天爹還派人教我練武,我每天都刻苦地練一個時辰,然後我發現自己練了之後,效果竟然還行!」

  他一面說,一面露出了自己胳膊上墳實的肌肉:「我從前一個能打三個,現在一個至少能打五六個!」

  周圍眾人登時再次鴉雀無聲,隨即有人忍不住伸手捂臉。就這麼個莽大漢,也就知道憑那一身力氣欺負人,從前那也是文不成武不就的,怎麼就偏偏投了張壽的眼緣?

  然而,就只見張壽不但不惱,反而還哈哈大笑道:「我從前就一直想,你這麼大塊頭,怎麼會練武不成?好好去練,哪怕是強身健體也好!把你那爭強鬥狠的心都放在建功立業上,將來必定會有大成就!好好磨礪自己,你行的,我很看好你!」

  這要是後世那些人精,聽到這一句我看好你,一定會暗自撇嘴,覺得這不過是一句惠而不費的空話,然而,此時此地,在張壽那看好誰誰就走運的強大幸運光環加持之下,一大堆人全都在那羨慕嫉妒恨。張大塊頭本人那更是笑得嘴都快咧開了,恨不得把頭點到地上去。

  而當張壽走出屋子的時候,迎上來的徐黑逹就忍不住問道:「我什麼時候對你誇過那個大塊頭?」

  張壽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些許小事,徐兄何必在意?從小就被人責備謾罵長大的人,需要的是多肯定,多褒揚,而如果能把他樹立成一個標竿,那麼他在欣喜若狂之下,一定會不自覺地朝真正的標竿去靠攏。將來就有那麼一絲成大器的希望。」

  這是張壽自己的親身體會。他初中英語老師水平糟糕,高中英語老師人品糟糕,而且唯一相同點就是不遺餘力打擊他,所以他高考時,英語就成了拖後腿的短板。而到了大學,那位英語系主任不知道哪看上他了,反正成天把他誇上天,結果他不但讀了二專,還考了八級。

  當然,對於大皇子和二皇子那種自命不凡,唯我正確的傢伙,這一招就不管用了。這種從小被人吹捧到底的傢伙,其實就是欠罵欠打欠收拾!

  而張壽的這種說法,徐黑逹乍一聽覺得新鮮。畢竟,任憑在何時何地,一個人的資質都是從小能看得出來的,別說張大塊頭的父親襄陽伯張瓊,就是其他人家的當家長輩大多也如此。庶子有資質有能力的栽培一二,可要是不好,那就直接扔一邊了。

  又沒有母族可以倚靠,又沒有家族援手,這種人長大之後,大多也就是混吃等死的廢物一個,誰會在這種人身上多費精力?

  他微微沉吟了片刻,等隨著張壽一同往那更多是小班授課的第二堂走時,他就試探道:「莫非張博士想給這些往日在家中不受重視的人一個希望?」

  「我不是一直在給他們一個希望嗎?」張壽側頭對徐黑逹笑道,「張琛這個得天獨厚的且不必說,陸三郎、張武、張陸、朱二、紀九……如今再加張無忌這個大塊頭,那也不算多。只不過比起前面那些人,大塊頭的經歷要曲折一些,資質也稍遜一籌,就看他自己的了。」

  徐黑逹嘖嘖稱奇,等到跟著張壽進了第二堂,發現這邊赫然仿若琴棋書畫的興趣班,他也就不再多留了。

  而張壽轉了一圈,見半山堂如今也算是在正軌,他這才回了九章堂,一進門,他就看到陸三郎正站在講台上,那顧盼自得神采飛揚的姿態,顯而易見,人是已經把題目做出來了!

  果不其然,一看到他,那個眉開眼笑的小胖子就一溜煙跑了上來,隨即笑嘻嘻地說:「老師,我已經做出來了,還有其他兩位也都做出來了!」

  就自己這一來一回,統共不到兩刻鐘的功夫,就做出這麼一道大題,對於陸三郎來說,張壽知道不算什麼,因為這小子老早就從平面幾何精通拓展到自學立體幾何了,還是唯一得到他授課答疑,然後自行代課的人,但另外兩個竟然也做了出來,他就覺得有些驚喜了。

  畢竟,和九章算術當中立體幾何部分主要是各種求體積之類的實用計算相比,真正的立體幾何那是一種思維轉換,那些平面幾何學得不錯的高中生一上手都叫苦不迭,更何況這些從去年才開始接觸數學系統教育,思維已經有了定式的大人?

  當下張壽就笑問道:「你既然這般喜笑顏開,想來是已經看過你那兩個師弟的答案了?」

  陸三郎那張嘴咧得更開了:「已經看過,和我的答案一模一樣,我瞧著準沒錯!」

  雖說陸三郎一點都不謙虛,但張壽知道這小子的天賦,等到接過其獻寶似的送上來的三張紙,他一一檢視過解答過程,隨即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錯,確實是做對了!」這可是他拿了一道記憶深刻的高考立體幾何摸底大題來考!雖說這些學生休沐日也都在刻苦學習,而且除了數學不學其他,不用在其他科目上分散精力,可就這樣的接受能力和學習進度,足可見天賦可觀!

  更何況,這還是陸三郎代師授課,不是他親自上的!

  想到這裡,他就笑道:「接下來九章堂第二期就要招生了,到時候師資有限,你們這些師兄日後倒是可以輪流去給師弟們授課。我這三天休假在家,陸三郎你一會把所有人的功課整理一下,送到張園去,我要看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10:25
第四百一十七章 謝生婚否,會館吃客

  張壽昨天回京,風光無限,今天就突然不顧休假殺來了國子監,博士廳裡一群人理所當然地緊張了一陣子。而等到張壽過來,先去見了周祭酒和羅司業,赫然交談甚歡之後,外間那群豎起耳朵的博士和助教聽清楚張壽說了九章堂第二期招生那件事,方才漸漸心安了。

  等到張壽告辭離開,博士廳中一個三十出頭的博士就輕舒一口氣道:「反正要折騰也是繼續折騰九章堂,不涉及到六堂那一攤子。只要千萬別再出一個謝萬權,那就行了。」

  他話音剛落,發現四周圍鴉雀無聲,頓時就心裡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不該提起那個禁忌的名字。

  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個幽幽的聲音:「能別提那小子嗎?人如今在陸尚書……咳咳,陸祭酒的大明公學裡如魚得水,不少貧寒少年入他門下,全都驕傲得昂首挺胸。知道民間怎麼說他嗎?不惜與品行低劣的師長決裂,自毀前途的正直之士!」

  「張博士在外奔波了數月,一回來就不顧休息來九章堂查功課,看作業,各位成天待在國子監裡,卻都不顧你們的學生,而是聚集在這說閒話,是不是太閒了?」

  羅司業突然從裡屋出來的一番訓斥,再次把外頭那紛紛議論給壓了下來。只不過,對於羅司業所言之事,卻是沒人吱聲。

  在如今這年頭,有錢人家中延請的西席先生,又或者是在家中收幾個學生授課的私塾塾師,確實會定期給學生佈置功課,然後仔細閱覽,加以點評和指導。

  但是,上升到書院這個層次,因為學生多了,師長們大多數也就只會挑選自己看重的學生加以詳細指點,尋常學生一年都未必能得到一次點評。

  而到了國子監……想也知道,全盛時期四五千人甚至更多的最高學府,從祭酒和司業,到博士廳的博士、助教、學正等等,再到下面各廳的小吏,加一塊都不超過五十個人!就這五十個人,還有一多半都是從事純粹管理工作的,其他人教學都未必夠,還改作業?

  更何況,高宗改制之後,太祖皇帝欽定的各科博士變成了五經博士……那些從科場殺出來的博士們一般只講自己擅長的,講完課算數,誰有功夫一篇一篇看監生們的文章?看幾天幾夜都未必看得完!

  所以,國子監從前在育才方面,完敗於那些書院,那是毫無懸念的。幾千人的大鍋飯學府——或者說一多半監生都是為了混個名頭肄業,然後好去謀差事的學府,怎麼能和那些少則幾十人走精品路線,多則數百人走廣博路線的私家書院去比?

  這也就是半山堂和九章堂人員構成不同,幾乎是半獨立於原有的國子監,所以張壽才能在皇帝的支持下放手折騰。反正不會動搖到六堂的基業,如今半山堂一分堂,從第一堂到第三堂人數銳減,原來那偌大的屋子還讓給了率性堂,大多數人就更沒話可說了。

  至於和張壽相爭,有楊一鳴那慘痛的教訓在前,誰會再去和張壽過不去?

  張壽並不知道,自己突然殺去國子監查功課,竟然會引來博士和助教們們好一通煩惱。

  視察過自己的地盤,出了國子監和阿六匯合,又取回了馬匹,他就帶著阿六轉道去了陸綰的大明公學。因為他昨天才從陸三郎那知道,他離京時還僅僅是一個方案的公學,竟然不但有了辦學場所,還有了第一批學生。

  在京師內城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陸三郎這位厲害的父親不但弄到了一片帶屋宅的地皮,張壽還看到了那大門口簇新的牌坊上,大明公學四字龍飛鳳舞,落款赫然蓋著皇帝璽印——至於他怎麼認出的那小璽,因為昭明閣主人五個字,皇帝賜給他的那幅字上也蓋著同樣的。

  聞訊出來的謝萬權不比之前的意氣消沉,赫然神采奕奕。他告知張壽,陸綰正好去和幾家會館商討贊助事宜,隨即就笑容可掬帶著張壽巡視了一番屋舍,繼而就說起了秋招。

  而張壽聽到其口中聽到那小學、中學之類的字眼,想到自己通過陸三郎傳遞給陸綰的訊息,他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當然他更加唏噓的,是謝萬權那滔滔不絕的介紹。

  「小學只教加減乘法之類的算術以及讀寫,因為都是貧家子,本想分批每五天上課一次,每次半天,但因為哪怕七八歲的孩子,在家裡都要幫忙幹活了,所以哪怕晚上讀書傷眼睛,油燈也好蠟燭也好,全都花費不菲,所以陸祭酒和我商量過後,還是決定開一部分晚課……」

  「算術之所以不教除法,是因為大多數人日常都用不到。而若是在算術上有天賦的,九章堂來兼職上課的那些學生一旦發現,就會把人額外遴選出來,用獎學金等各種形式加以資助……」

  「現在就招了第一批三百個小學生,輪換上課。中學的話,陸祭酒覺得恐怕不能操之過急,因為沒有經過完整小學教育,開中學的課恐怕會得不償失……其實最重要的是沒教材。」

  「葛氏算學新編的第一冊第二冊還好,但後面的我看了看,從分數開始,難度陡增,覺得恐怕不適合那些只想能識字,會算數,謀一份好差事的孩子。畢竟很多人連寒門也算不上,更談不上學子。」

  帶著張壽逛了一大圈,說了一大堆,直到口乾舌燥,謝萬權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的大多是關公面前耍大刀,瞎賣弄……因為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陸綰告訴他的,至於陸綰,好像據陸三郎說,還是從張壽那兒現學現賣的。

  他有些訕訕地咳嗽了一聲,覺得自己似有些得意忘形,畢竟若不是九章堂那些監生輪流過來教學,他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可還不等他開口,就差點被張壽下一句話給嗆死。

  「陸祭酒有沒有問過你,謝生可曾婚配否?」

  謝萬權鬧了個大紅臉,正想趕緊略過這個話題,卻陡然想到陸綰幾次三番和自己說話時,那推心置腹,意味深長的態度,不由得愣住了。不會真的像張壽說的這樣吧?陸綰不是賞識他的才能,而是賞識他別的?可緊跟著,他就想到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陸綰有三個兒子,可人家那就沒有女兒!

  哭笑不得的他就忍不住抱怨道:「想不到張博士你這麼正經的人,居然也會開玩笑!」

  「我可不是開玩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敢說當初就沒想過榜下捉婿?」張壽故意繼續調侃,見謝萬權窘得一張臉都紅了,想到當初這傢伙和唐銘氣勢洶洶跑到融水村來找他茬時的趾高氣昂,他只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其實也挺可愛的。

  話說他好像沒資格說人家是年輕人……他現在比人家還小好幾歲,嗯,繼續裝嫩……

  張壽卻不只是調侃,更笑眯眯地說:「你可別當我是拿你開玩笑,你之前和你那曾經名義上的老師割袍斷義,難免影響風評,縱使百姓向著你,可你要知道,寫史書的,寫文人筆記的,那是讀書人。你至少要把你那些學生培養得上檯面,這才能靠他們對抗輿論。」

  「所以,在此之前,既然陸祭酒很看重你,你不妨請他幫幫忙,把你的終身大事解決了。如此一來,你才能為大明公學這偉大事業獻了終身獻子孫。」

  門外侍立的阿六即便素來不苟言笑,此時也忍不住嘴角一翹,心想自家少爺這性子實在是沒法說了。看上去好像是寬容大度不記仇,那是因為仇人轉眼間就會被吃得死死的!如楊一鳴那種蠢貨且不提,你看看當初的張琛和朱二,如今的謝萬權?

  當張壽忽悠得謝萬權昏頭轉向,糊裡糊塗就慨然答應親自去編撰適合小學生的語文教材——語文這兩字也是張壽說的——而後交由陸三郎那書坊印刷,他這才心滿意足告辭離開。

  至於沒有見到陸綰這種小事,他壓根沒放在心上——不見那才更好,老謀深算的陸綰,那可比嫩得和根蔥似的謝萬權要難對付得多!話說如果有人偷聽他的話報給陸綰,就更好了。

  而當他帶著阿六走出公學那碩大的牌坊時,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已經過了中天的日頭,隨即方才想起,因為自己早飯吃得晚,阿六出來時也揣了一袋菜包子,所以他先後來了國子監和大明公學,完全忘了吃午飯這回事。想到這,他就測轉頭看向了阿六。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六現在也算是一個稱職的美食尋覓者了。

  「阿六,眼下這時辰,知不知道哪裡還有好吃的?」

  「京城十二個時辰都提供飲食的店不少,但好吃的不多。」阿六非常認真地想了想,隨即就眼睛一亮道,「外城那些會館之中,倒有幾家好店。而且,因為來往的商人和士子多,所以十二個時辰都留著灶火做菜,去那看看吧?」

  張壽原本只是成心逗一逗阿六,可聽到少年提起會館,他登時就想起了業已主持蘇州會館的華掌櫃。略一思忖,他就笑道:「好,那就出城去找家會館吃午飯吧。」

  然而,阿六卻沒有立刻答應,而是一本正經地問了一句:「不去叫大小姐一起嗎?」

  「早就錯過午飯的時辰了,再去找她,這是去叫人吃下午茶?」張壽調侃過後,隨即不由得認認真真地想,自己在國子監時就常常在下午兩堂課休息期間用茶食來補充消耗。既如此,下午茶好像是可以在合適的人群當中推一推……

  這年頭也有下午茶,但多半是各種糕餅、甜湯、蜜餞、蒸點等中式點心。話說奶茶雖說熱量高,但說不定很符合女孩子口味……但奶綠雖好,奶茶好像要紅茶?對了,茶葉出口銷量大,現在紅茶有了嗎?不過要說起紅茶的話,紅茶好像和歐式蛋糕餅乾更配。

  預備去吃一頓遲來的午餐,腦子裡卻從中式下午茶想到了英式下午茶的張壽,就這麼騎上馬一路神遊天外出了內城。如果不是他旁邊還有個把控方向的阿六,他不知道會走到哪去。至於一路上某些大姑娘小媳婦那熱切的視線,他早就習慣性無視了。

  而阿六也早就習慣了張壽的不定時走神,直接就把張壽那韁繩攥在了自己手裡。直到了外城那各省會館匯聚的所謂會館區域,他須臾就找到了那蘇州會館的所在,但微微遲疑了一下,他卻拉著張壽那匹坐騎,停在了對面的揚州會館外。

  他把自己那匹馬的韁繩丟給了迎出來的一個知客,隨即又轉身去攙扶張壽下馬,見自家少爺竟是依舊在那沉思不休,甚至都沒來得及抬頭去看一眼招牌就徑直往裡走,他也顧不得馬,雙手虛扶送了張壽往裡去,等過門檻時,還不忘連聲提醒。

  此時早就過了飯點,會館一樓原本權充茶社的偌大地方,只有零星兩三桌客人。大多都是借住在會館的商人和士子。而看到兩個面生卻又沒帶著行李的客人進來,一個小夥計知道是來吃飯的,立刻笑吟吟地趕了過來,可他才一句老客出口,就被阿六的報菜名給驚呆了。

  「脆魚面、灌湯包、蝦籽餛飩、豆腐皮包子、三丁包子、糖藕……」

  一口氣報了八個菜名之後,阿六才對那目瞪口呆的小夥計伸出了兩根手指頭:「全都來兩份。」

  小夥計一聽就知道人竟然真的是來過這裡的老客,可看看眼前這主僕倆大概都是十六七的光景,而且個頭都算不上高大健壯,他都顧不得主僕同桌合不合規矩了,忍不住提醒道:「老客,各來兩份這桌子恐怕放不下,您二位真的吃得下嗎?這要是浪費怪可惜的。」

  直到聽見浪費兩個字,張壽這才回過神。沒聽到前面的對話,他就不以為然地說:「我二人胃口好得很,你儘管去做就是。」

  然而,眼見那小夥計唯唯諾諾地應聲下去,看到不遠處幾個茶客全都在偷瞥自己,張壽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可阿六一臉淡定,他只能暗想有這個大胃王兜底,理應不要緊。然而等了足足許久,當他看到三個夥計捧著裝得滿滿噹噹的長條盤來上菜時,終於嚇了一跳。

  阿六這小子,這是想幹嘛?當他們是豬嗎?兩個人吃得了這許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10:26
第四百一十八章 大胃王,拉客人

  正如之前那個小夥計說得那樣,一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往常可以攢珠似的擺十一二個菜,而要放下阿六點的這一式兩份的茶點,卻是力有未逮,好在蒸點都可以兩三個蒸籠這麼摞著,

  即便這樣,偌大一張方桌上對坐的兩個人,除卻一個小瓷碟,一雙筷子,一個勺子,卻是什麼都放不下了。

  而在張壽的瞪視下,阿六若無其事地把那一碗脆魚面挪移到了張壽麵前,隨即又把灌湯包送了過去,隨即才滿臉認真地說:「這是少爺愛吃的。」

  張壽低頭看了一眼,這一次終於發現,這滿桌的茶點,怎麼看怎麼不像是蘇州風味。然而,來都來了,點都點了這麼多,他也懶得想這麼多,索性挑了一筷子面條,等一入口就發現面條細滑,長魚酥脆,再喝一口湯,卻是鮮中帶一絲辣,明顯是放了胡椒!

  確定果然是符合自己的口味,他瞄了阿六一眼,又夾了一個灌湯包小心翼翼咬開口,等發現那裡頭那湯汁入口滾燙,卻又極其鮮美,他終於完全滿意了,乾脆也懶得管阿六怎麼解決剩下的,自顧自地專心品嚐起了面前這兩樣。

  而阿六則是旁若無人地開始了他的大掃蕩。兩份三丁包子、豆腐皮包子和蝦籽餛飩等等一塊下肚,餛飩湯成瞭解渴助吞嚥的不二利器,旁觀的小夥計差點沒看直了眼。

  而與此同時,他右手筷子,左手勺子,動作快如閃電,張壽都沒吃完那一碗脆魚面和灌湯包,他卻已經吃完了。等到張壽放下筷子和勺子時,就只見桌上杯盤狼藉,除了兩份糖藕之外,其他的東西全都被一掃而空,他忍不住盯著阿六上上下下看個不停。

  他平時囑咐了那麼多,阿六是不是就記著多吃點這三個字?這怎麼光吃不長肉也不長個子?難道真的是運動量太大全都消耗了?

  別說是張壽,旁觀的夥計,不遠處的茶客,全都看得驚呆了。大胃王他們知道,也有人見過,但多數是鑽無限續面無限加飯的空子,而在這家飲食很不便宜的揚州會館下茶社裡這麼稀里嘩啦往肚子裡塞東西的,還真是活久見!

  最重要的是,吃這麼多的不是主人,而是僕人——因為之前小夥計看得清清楚楚,阿六是攙扶的張壽下馬,而且兩人衣著也有區別。他不由得想到,養了這麼一個大肚漢僕人,這位衣著並不奢華的公子此刻怕是馬上就要體會到痛心的感覺了……這頓飯可是挺貴的!

  因此,眼見張壽盯著阿六看個不停,那伙計就小聲說道:「這位公子,這八樣茶點各一式兩份,總共是……九百一十六文。咱們這揚州會館的茶社,請的是揚州大師傅,手藝一流,價格難免會比外頭稍貴一點。」為免紛爭,他決定把醜話先說在前面。

  一頓茶點當午飯,居然吃了快一貫錢,這真是讓人歎為觀止……張壽心裡這麼想,看到桌子上的糖藕還沒吃完,他伸筷子挾了兩片吃了,隨即覺得實在是甜膩,就又喝了兩口茶解膩,隨即才看向阿六道:「別裝吃不下了,趕緊吃了,付賬!」

  「哦。」阿六這才再次拿起筷子,蜻蜓點水一般把兩盤子剩下十二片糖藕吃得乾乾淨淨,這才有些遺憾地掃了一眼那遺留下來的糖水,突然,他眼睛一亮,立刻向一旁那眼珠子已經快掉下來的小夥計勾了勾手指。

  「再去拿兩個白面饅頭來,我蘸糖水吃。對了,都算在那九百一十六文裡。」

  吃了這麼多,總該送點什麼吧?那伙計從阿六的眼神中明白無誤地看出了這麼一個要求,簡直是哭笑不得。瞅了一眼阿六那絲毫未曾鼓脹起來的肚皮,他只能唯唯應是。尤其是當看到阿六解開錢囊,拿出一卷錢票和碎銀以及銅錢開始數時,他就趕緊一溜煙跑開了。

  只要能付得起這一頓的餐費……送兩個白面饅頭這種小事,就算掌櫃也不會說什麼。

  兩個當作添頭的白面饅頭被拿過來的時候,阿六也已經數好了要付的錢——當然不可能真的是九百一十六文,而是一張一貫錢的錢票。而按照這個錙銖必較的少年的要求,小夥計只能認認真真用小木盤送來了八十四文的找零。

  至於原本看熱鬧的茶客,也已經有兩桌人先後離開了。畢竟,這年頭的人可沒有那麼多的獵奇心思,大胃王什麼的,看看也就好了,誰會沒事在旁邊一直盯著人家瞅個沒完?

  而張壽眼見先頭那小夥計帶著另兩個人收拾了諸多完全空了的盤盤碗碗下去,而阿六則是三下五除二就把兩個蘸滿了糖水的饅頭給解決了,他忍不住沒好氣地說:「出來的時候你還吃了一袋菜包子,這怎麼就餓死鬼投胎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家從來吃不飽飯呢!」

  「那是少爺沒看見我加餐。」阿六終於吃完最後一口,隨即咕嘟咕嘟把杯中茶水也一口氣喝乾了,這才用一旁那燙過的軟巾擦了嘴,隨即就咳嗽一聲解釋道,「家裡每天剩下的飲食,都是我吃的。你說過讓我多吃點的。」

  張壽再一次端詳了一番阿六那壓根不起眼的身材,心中很納悶從前在融水村的時候,家裡怎麼沒有被這麼一個大胃王給吃窮。可轉念一想菜不夠,飯來湊,他也就釋然了。

  嗯,作為代趙國公府管著諸多佃戶的人家,其他的東西就算太缺,米面大概也是不缺的!

  被阿六這突如其來的風捲殘雲景象給一打岔,他已經姑且忘了自己的下午茶計畫。正當他站起身要往外走時,卻只見門外一人匆匆進來,和他一打照面,立時就滿臉堆笑地一溜小跑上來。

  「張博士,早聽說你昨日回了京城,今日竟然就有空到這外城,怎不到我那蘇州會館做客?這揚州茶社裡的茶點固然是淮揚一絕,可我蘇州亦是美食之地,光是茶點便有酒釀圓子、八寶飯、三鮮豆花、桂花拉糕……」

  「就是蘇幫菜,那也有……」

  沒等華掌櫃把這些菜名報完,張壽就直接打斷道:「我只是一時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補上一頓遲來的午飯,這才讓阿六帶路出城而已,華掌櫃你就不用在我面前誇耀蘇幫菜和蘇幫點心的滋味了。」

  這華掌櫃明顯有備而來啊,否則怎麼會一來就報菜名?這是誠心勾引他的饞蟲還是怎麼著?他這吃貨的名聲難道已經名聞遐邇了嗎?

  而華掌櫃則是笑得臉上肥肉都在顫抖,心中萬分慶幸剛剛在這裡吃飯離開的兩位茶客並非揚州人,而是蘇州人,回到會館時開玩笑似的對他提起這一幕。他問過形貌之後,心下存疑,忖度反正就在正對門,於是過來看一看,這一看就發現了自己正要找的人!

  瞧見桌子上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就乾脆上前去伸手去扶張壽,嘴裡更慇勤至極地說:「這會兒還早,您到蘇州會館去消消食,一會兒我吩咐大廚拿出十八般手藝來,晚飯准保讓您好好嘗嘗咱們蘇幫菜的精髓……」

  張壽本來出城到這會館區域,就是想順道來一趟蘇州會館,誰知道他這一走神,陰差陽錯就被阿六帶來了揚州會館,吃了一頓味道還挺正宗的揚州茶點。

  此時見華掌櫃三句話離不開本行,他也就順勢答應道:「好好,我去就是了,只不過晚飯且不要再提了。我難得三日假,總不可能成天在外頭下館子卻不歸家。」

  華掌櫃當初花了大力氣才從縣衙那邊打探到張壽沒有其他任何不良嗜好,唯有酷愛美食,甚至還親自指點廚子,因而自從到了京城執掌蘇州會館,他就特意尋覓了幾個蘇幫名廚備著。此時他雖說有些遺憾,但還是笑容可掬地連聲答應,當下就用最快的速度拖著張壽往外走。

  然而,還沒等他率先跨過門檻出去,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聲怒吼:「好你個華胖子,搶客人居然搶到我這兒來了,像話嗎!」

  隨著這聲音匆匆趕出來的,是一個乾瘦的中年人——如果說華掌櫃是水桶,那他就是干柴,兩人往那一站,絕對是一道美好的風景。可他人看上去一陣風就能吹走,腳下卻飛快,一陣風似的衝到張壽身後,不由分說地就想去拉住人,結果手一伸出去……

  他抓住的卻是阿六的手腕!

  被阿六那冷冽的眼神一瞪,乾瘦的於會首想起這就是剛剛掌櫃來說笑時說的,那位胃口奇大的少年僕人,連忙就鬆開手,隨即退後一步,笑容滿面地拱了拱手道:「在下於誠,承蒙同鄉信任執掌揚州會館,沒想到張博士您輕車簡從蒞臨鄙館,實在是令此地蓬蓽生輝!」

  見華胖子近乎惱怒地狠狠瞪他,於會首卻是寸步不讓地昂起頭,嘿然笑道:「張博士既然是先來我這揚州會館,足可見更喜歡揚州茶點。華胖子你這截客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華掌櫃差點沒被於會首這口氣給氣死。我和人家相談甚歡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呢!看看你這做的什麼事,竟然還伸手想把人拖回來,卻撞到了那位少年護衛的鐵腕上,果然就吃癟了吧?

  他沉著臉哼了一聲,隨即卻理都不理華胖子,擠出笑容對張壽說:「好教張博士得知,華家的家主四老爺,今天中午剛剛到京城,這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他對您仰慕多時了,既然能巧到在這兒碰上,能否請您撥冗見他一見?蘇州會館就在對面,兩三步就到!」

  於會首那再次伸出去的爪子頓時僵在了半空中。午前時分,他確實看到對面蘇州會館車馬碌碌,彷彿是有什麼客人到了,但無論揚州還是蘇州全都是商賈雲集之地,他從夥計那兒聽說,也沒放在心上,可怎麼都沒想到會是作為蘇州首富華家的家主華四爺親自蒞臨!

  和這一位的份量一比,得到揚州諸商推薦,在京城主持揚州會館的他,那份量就明顯不足了——要說他之所以和這華胖子來搶客人,並不是真的有什麼事求張壽,不過是別苗頭的心思,畢竟,人是華氏嫡系,他不想這死胖子初來乍到就把他壓下一頭!

  可眼下聽這華胖子的口氣,華四爺竟然好似是特地趕到京城,而且是為了見張壽的?這又是個什麼緣故?

  而張壽同樣沒想到華家那位當家的四老爺會這麼快就匆匆上京。算算時間,原本在淮安的這位當家坐船上京,絕對不可能這麼快趕到,那麼多半是坐車趕路,而在這暑氣還未散盡的天趕路,身體不好的人那還真吃不消。

  當然,也不排除人在當初得到消息之後就立刻坐船動身。

  於是,他當即笑道:「我一個清寒書生,卻不知道有什麼值得華四老爺見的,既然趕巧不如碰巧,你就帶路吧。」

  說到這裡,他回頭瞥了一眼面色明顯不那麼好看的於會首,因笑道:「今天我是被阿六帶來此地,倒是飽嘗了揚州茶點的風味,就謝過於會首的招待了。」

  於會首登時想起剛剛那掌櫃來說起這番奇事的時候,自己還戲謔地調侃了兩句,此時登時窘得背後出汗。要不是他對華胖子的聲音實在是熟悉,一聽到動靜就慌忙趕出來,說不定人被拖走才有反應。

  然而,此時此刻要是就這麼奉還九百多文飯錢,他又覺得張壽的反應興許會難以預料,至少絕對不可能高興,因此在心裡反覆斟酌之後,他就特意眉開眼笑地說:「張博士您二人喜歡我這兒的手藝就好,日後還請常常光顧……」

  說到這,他就瞪了華掌櫃一眼道:「華胖子,我看在張博士的面上,就不計較你截胡我的客人了!哼,別說笑話了,你那蘇幫菜怎比得上我淮揚菜名聞四海?」

  華掌櫃無心和於會首鬥口,當下看也不看這礙事的傢伙,二話不說把張壽給領出了店堂,隨即就指著對面那招牌,略有些幽怨地說:「兩家就在對面,張博士您還真是過其門而不入。」

  這能怪我嗎?張壽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阿六,心想分明是這個犯了饞蟲的小子搗鬼!然而,這也算是歪打正著了,因為他親自去找別人,哪有別人特意聞訊迎上門的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10:26
第四百一十九章 弄巧易成拙

  如果不是華掌櫃在旁邊當介紹人,張壽很難相信,被其稱作華四老爺的,竟然是個不到三十,嘴上沒毛,下頜微鬚的青年。要知道,這年頭但凡在官場還是商場,老人都比年輕人要更讓人覺得可信,所以弱冠少年也都忙著蓄鬚,彷彿隨著鬍子長了人老相了,威嚴也有了。

  於是,上了三十卻仍舊白面無鬚的人,那是幾乎鳳毛麟角,因為那樣的話,就算戴上官帽,穿上官袍,在外人眼中也不像是當官的……至於像什麼,四十開外卻依舊白面無鬚的司禮監掌印楚寬請瞭解一下?

  而張壽如今這還未加冠卻已經做官的年紀,卻是沒打算蓄鬚來裝老相,他還打算繼續裝嫩呢!所以看到一個比自己至少大七八歲甚至十歲,嘴唇上方和下巴卻依舊光溜溜的人,他自然覺得很特別。然而,他卻忘記了,自己在別人眼中,那卻是更加特別。

  華四爺從接到華掌櫃的信之後,一面派人快馬加鞭送回信,一面派人去蘇州整合本家執事以及其餘豪商,自己就立刻坐船從淮安動身往北趕。在他看來,若能在滄州遇到張壽,那是最好,可要是人被召回京了,自己到了京城,總能想出辦法見到這一位展開洽商。

  可是,哪怕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沒想到今天會發生這樣巧合的事,此時見到這麼一位如他這般風華正茂的青年都要嫉妒的風儀出眾翩翩少年,他還是覺得自己一貫引以為傲的二十多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此,寒暄過後,他就笑眯眯地以此打開了話題:「張博士別看我年輕,我是家裡嫡孫,所以五歲開始,我家老太爺就把我帶在身邊,見客、盤賬、會商……我從小就是這麼熏陶出來的。所以家父早逝之後,承蒙老太爺信任,我年方弱冠就執掌了家業。」

  「其實所謂的四老爺,這稱呼不大準確,可都已經當家了,不好再讓人叫我少爺,我四叔也不能蓋過我這個當家的去,所以大家都這麼渾叫一氣。張博士你要是願意,叫我華四又或者阿四就行,我家老太爺就是這麼叫我的。」

  華掌櫃知道自家這位當家的四爺可稱得上一人千面,或倨傲或溫和或蠻橫或凶狠,只要人願意,什麼面貌都能露出來,可這樣謙遜的四爺,他卻還是第一次得見。雖說他按輩分乃是族叔,卻也不敢在這位老太爺一心教出的繼承人面前擺長輩架子,此時就乾脆避了出去。

  天知道這位四爺會不會因為被他看到那裝孫子的一面而忘了他的功勞,反而有所忌恨?

  而張壽見慣了先裝孫子再翻臉的人,對華四爺這幅面孔卻也視之如常。

  華掌櫃退了,但他卻沒有讓阿六退下,而是笑呵呵地說:「華四爺太客氣了,論年紀你比我大,論閱歷見識,你也遠勝於我。雖說今日你是主,我是客,有道是客隨主便,但也不是什麼都能隨便的。」

  華四爺卻不以為然地笑道:「張博士你之前和我那十九叔商議的事,若是能成,我蘇州上下也不知道多少商戶要感恩戴德,說得更過分些,我把你當成衣食父母那都輕了,恨不能把你供在神龕中日日三炷香,猶如供財神爺。商人重利,就是這般實際。」

  聽華四爺明明說自己實際,但話卻又說得風趣,張壽不覺莞爾。與人又閒扯了兩句,見人不動聲色地說著極其漂亮的恭維話,他就索性直截了當地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我如今既然已經離開滄州,滄州事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華四爺若要籌謀,要麼在朝中設法,要麼去找我那未來大舅哥洽商,找我卻是找錯了人。」

  沒等華四爺接話,他就含笑說:「我這一趟回來,也就管著國子監我那一畝三分地,其他的事,我實在是有心無力。」

  華四爺未料想張壽竟然這樣直陳撇清,微微一怔後,他就乾脆也單刀直入道:「張博士真的就不顧你在滄州打造的大好局面?要知道,不管哪朝哪代,在朝堂上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地方上就是人走政息,這滄州也不知道耗費了你郎舅二人多少心血,真的說丟就丟?」

  「呵呵。」張壽隨口笑了笑,繼而就輕描淡寫地說,「華四爺你這話和之前到滄州的那位司禮監呂公公,著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壽當然不會細說呂禪的那番話,但他很確定,在遊說他和朱廷芳之外,一看就很明顯喜歡搞事情的司禮監掌印楚寬,總不會忽略掉蘇幫官員之前倒江那番行動,說不定早就預備和華家之類的蘇州商人接洽。

  因此,見華四爺眼睛一亮,他就慢悠悠地說:「不過,因為太祖舊制,閹宦有傷天和,不許多進,所以宮中宦官素來人數稀少。就算司禮監有些什麼打算,他們又時刻在皇上身邊,近水樓台先得月,可朝中某些官員的想法素來根深蒂固,一個不好也很容易弄巧成拙。」

  原本已經打算劍走偏鋒的華四爺登時心中一動。朝中文官們自從當年太祖不屑於用宦官之後,那簡直喜出望外,一直都齊心協力壓制宦官的人數,唯恐此輩做大。他要是真的和宦官勾連,萬一人家為了拖著他們在那條船上,把事情張揚出去,他就是想下船也晚了。

  而且,閹宦大抵是什麼德行?看看漢末十常侍,看看唐朝那些一手遮天廢立天子的宦官,再看看宋徽宗年間藉著天子之勢橫行無忌的梁師成童貫等輩,那就夠讓人警惕了。

  若是為了開港,給自己頭上找一尊祖宗……不對,一堆祖宗,那不是堵心嗎?

  而自己要傳遞的訊息已經帶到,張壽自然無心多留——他在滄州事上確實下了很大心力,但不代表他要親自下場,所以點到為止就起身告辭。

  眼見華四爺絲毫沒有芥蒂地言笑盈盈送了他出來,他在門口和這位年紀輕輕的當家人告辭時,自然也是客客氣氣。至於對面揚州會館那些偷窺的人,他只當是沒看見。直到上馬折返,進了內城崇文門,他方才突然對阿壽問道:「那揚州會館你是特意帶我來的?」

  「我只知道它飲食味道不錯。」阿六回答得很輕鬆,但策馬跟著張壽復又前行了幾步,他就繼續說道,「當然,我也記得它就在蘇州會館對面。」

  張壽倏然回頭,伸手指著看似老實木訥的阿六笑罵道:「你小子坑起人來,那真是讓人防不勝防!虧你想得出來。要是讓華掌櫃知道是掉了你的坑,他肯定能把眼珠子瞪出來。」

  阿六滿不在乎地一夾馬腹又上前了兩步,只落後了張壽半個馬身,這才幹咳一聲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少爺你學的。」

  張壽很想罵一句好的不學你偏學壞的,可再一想這等同於罵自己,他也就只好搖頭嘆息好好一個憨厚少年竟是硬生生變黑了。可繼續前行的時候,策馬在前的他卻不禁嘴角翹了翹,心情其實相當不錯,但嘴裡還是告誡道:「下次別一味弄巧,小心弄巧成拙!」

  在京城這種地方,寧可腹黑一點,也千萬別一味老實,像阿六這樣沉默寡言的他一直覺得最令人擔心,現在好了,他不用擔心阿六太老實忠厚……有這功夫還不如擔心日後那些自鳴得意撞在這小子槍頭上的受害者,又能打又能坑人,那可是真了不得!

  當張壽在張園門口下馬的時候,就只見兩條人影刷的衝了出來,最終齊齊抓住了他丟下的韁繩。見是老劉頭和瘸腿安陸互瞪,後者很快就二話不說地讓開,轉而去牽了阿六那匹馬,他這才面色稍霽。心想這兩個總算還不至於競爭心強到誤事。

  緊跟著,一貫饒舌的老劉頭就搶先說道:「少爺,朱大小姐和娘子去禮佛了。」

  朱瑩喜歡禮佛嗎?張壽怎麼想怎麼覺得,佛寺這種地方和她完全不配,可再一想一急起來就喜歡念叨阿彌陀佛甚至諸天神佛的母親,他就明白了,朱瑩很可能是純粹為了陪著吳氏才走這一趟。而聯想到昨天吳氏的要求,兩人說不定是去給死去的張秀才夫婦做法事的。

  他正有些暗暗自責,身後偏偏又傳來了阿六的聲音:「大小姐一直都來嗎?」

  老劉頭和阿六相處了那麼多年了,哪裡不知道他什麼意思,當下就呵呵笑道:「她回京最初那幾天是天天過來,可後來……咳咳,後來大小姐和幾個書生在棋盤街天下太平樓大吵一架,然後就氣病了,連御醫都去過趙國公府,那就不能來了。但趙國夫人倒是常常過來。」

  得知九娘竟然也常過來看吳氏,張壽倒不覺得這位趙國夫人紆尊降貴有什麼奇怪的,畢竟人本來就是直爽任性的性格。他無意一直在門前說話,當下就匆匆往裡走。

  可他偏偏聽到背後阿六彷彿和老劉頭說話說上癮了,竟是又問出了陸三郎代表九章堂監生來過多少回,紀九代表半山堂第一堂監生來過多少回……甚至就連襄陽伯的三子,張家那個大塊頭,阿六都沒放過。老劉頭也說得頭頭是道,竟聲稱人人都來了至少三回。

  當然,吳氏怎麼也不可能擺出祖師奶奶的架勢見這些人,不過是命人出來道謝一番,收禮回禮,也就讓他們回去了,唯有陸三郎和朱瑩碰到一塊的那一次,吳氏一塊見了兩人。

  就在張壽聽得心下存疑的時候,拉著阿六跟進來的老劉頭,又對他爆出了一個大新聞:「對付江閣老的事,我遠遠聽著,好像就是陸三郎攛掇大小姐干的。」

  「天地良心,真不是我攛掇的,我只是剛巧來看祖師奶奶,然後就在這遇上小師娘的。我就是順便給她通風報信,說是江老頭不懷好意……可我哪知道她竟然要硬上,嚇得我把小先生你都搬出來了,說是你絕對不希望我們莽撞,可我攔不住她啊!」

  「我特意讓人跟著她,然後跑到趙國公府去找趙國夫人通風報信來著……誰知道趙國夫人說不要緊,這事情兜得住,可就算這樣我還是追去天下太平樓了,親眼看到她大發雌威把那些書生給說得啞口無言……我真是比竇娥還冤枉!」

  晚間過來時被張壽一質問,陸三郎那副泫然欲涕的樣子,那簡直是委屈極了。

  他這夜間過來時,還帶著四個身強力壯的隨從,和他們一塊合力從馬車上搬了兩個大箱子下來,卻是滿滿噹噹的九章堂作業。而且,他親自動手,一一摞在張壽案頭,還都標註了是哪天的,關於什麼類型,那簡直是像足了天下第一代課老師的架勢。

  然而,張壽卻最清楚陸三郎那是個什麼德行,眼見人就差沒哭天搶地叫撞天屈了,他就笑吟吟地說:「哦,那麼看來是我錯怪了你。不過你這一聲小師娘倒是叫得脆生生的,想來就算你真的幹了什麼,瑩瑩也不忍心苛責你……哪怕知道你跑去對她娘出賣她。」

  陸三郎頓時打了個寒噤,朱瑩那脾氣實在是天知道,他還是不要賭這種可能性來得好!

  於是,他想都不想就立刻慫了,老老實實把當初在這裡碰到朱瑩時的所有交談一一坦白。至於他怎麼把這種細節都記得清楚……不要小看了理科學霸,商業天才的記性!

  而張壽本來只是懷疑朱瑩怎麼會突然就爆了,此時缺失的一環補齊,他雖說又好氣又好笑,但也不得不感慨自己這邊真是什麼人才都不缺。

  背後陰人的有陸三郎,當面懟人的有朱瑩,擅長演戲的人有張琛,擅長裝傻的人還有阿六,再加上一堆形形色色的人才,試問京城這麼大,誰能像他這樣一窮二白起家的人,竟然能有這麼一個豪華陣容班底?說起來,他還真是陰差陽錯聚攏了一堆一度被埋沒的人才啊!

  見陸三郎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張壽就笑道:「好了,既然審過了,你都老實坦白了,那我也和你說明話,既往不咎。記住,這是看在你在九章堂盡職盡責的份上,不可一味弄巧!」

  眼見過關,陸三郎這才喜出望外。他趕緊討好地說了一籮筐朱瑩的好話,眼見張壽但笑不語,他連忙打了個哈哈閉嘴,隨即就在旁邊幫著張壽看那些作業。而張壽也就是看個大概,更多的是聽陸三郎講每個人的接受能力和學習進度。

  而隨著看作業,聽進度,張壽也就把皇帝那天召見時的事情透露了一二。結果,剛剛還有些小心翼翼的陸三郎,聽到九章堂會擔負內庫審計這種工作,他一下子興奮得無以復加。

  「小先生,皇上真的要把這樣的重任交給九章堂?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啊!只要消息散佈出去,何愁天下有算學天賦的人不會削尖腦袋往我們這兒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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