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利口如刀
居然敢罵阿壽和我大哥?朱瑩柳眉倒豎,按照從前的她那暴脾氣,此時說不定就飛起一腳,直接踹開這薄薄的板壁,直接破牆找茬去了,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深深吸了一口氣,暗自告誡自己要請的嘉賓和要吸引的觀眾都還沒到,不能一個人獨自提早把戲開場。
先忍一忍……回頭再打死這些狗東西!
天下太平樓建於太祖初年,因為鄰近棋盤街,最初來往的文官士人素來不少,而因為太祖祖訓,無事不可對人言,所以所有包廂都是板壁隔開,完全不隔音,如若嫌吵,隔壁的可以敲板壁表示抗議,當然也有暴脾氣的直接闖過去罵娘,久而久之,官員們就不來了。
聽到隔壁有人在罵自己自然不痛快,可闖過去和一群讀書人理論,那就更辱沒了自己的身份。至於闖進去方才發現是比自己地位更高的高官勳貴這種尷尬到無地自容的事件,卻也不是沒發生過。於是,如今天下太平樓最多的,一是士人,二則是……仕女!
士人們是為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仕女們麼……如今榜下捉婿其實還是很流行的,而真正聰明的家族,斷然不會只在榜下看著名字對著人挑女婿,而是會早早就把應試舉子做成一本名冊,挑出那些中進士概率高的報給家主。
而為了不造成怨偶,這些仕女們,自然而然就會在此之前,到這裡來相看自己未來的如意郎君們——之所以加一個「們」字,當然是因為她們根本無法確定那個將來的他到底是誰。
朱瑩之所以選這個地方邀人聚會,正是因為永平公主也常常出入此地——當然,不是永平公主一個人,往往還會跟著微服私訪的皇帝!沒有皇帝,楚寬也常常會一塊來。她更清楚的是,永平公主此舉不是為了相看未來的駙馬,而是為了所謂的挑選人才。
從這一點來說,她總覺得永平公主是吃著公主的飯,操著太子的心,太閒了!
至於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會不會出安全問題,她還知道一個能讓此地士人全都會激動到跳樓的消息。
這太祖御筆親題匾額的天下太平樓,根本就不是對外宣稱的一樣,是什麼曾經鞍前馬後為太祖籌措軍費的民間義商的產業,那就是皇家產業,這還是皇帝親口告訴她的。否則,京城換了那麼多皇帝,經常是接連坐在寶座上的根本就不是一系人,這地方哪能一再存在?
而這座樓存在也就罷了,就連那從不隔音的板壁,也依然如舊,從未有人去改。
此時此刻,正在那生悶氣的朱瑩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一聲咳嗽,緊跟著,門簾打起,之前來送過一次茶水的小夥計就滿臉堆笑地進來,送上了一壺酒。要是平時,並不喜歡喝酒的朱瑩直接就會賞給在旁邊侍立的兩個護衛,可此時此刻,她卻想都不想就拿了酒壺過來。
直接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她舉起酒杯一仰脖子一飲而盡,隨即就被那辣味給嗆得咳嗽了好幾聲。等好容易平復過來,她就有些氣咻咻地罵道:「都說什麼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辛辣的東西有什麼好喝的!」
那小夥計當然知道朱瑩何許人也,此時見其如此鄙薄自己這店中源自當年太祖皇帝的燒酒,他也只是訕訕一笑,並不敢多言。然而,隔壁那些正觥籌交錯的士人們,卻有人耳尖,卻是突然大嚷了一聲。
「數日之前,那公學祭酒陸綰竟然說將來要在公學中禁師生飲酒,還說什麼喝酒誤事!」
「喝酒何嘗誤事?這酒香之妙,古往今來也不知道催生了多少才子文豪!李太白當年自號飲中仙,鬥酒詩百篇。蘇東坡把酒問青天,醉書望湖樓。江閣老昔日醉酒批會試卷子,一舉取中頭名狀元,恰是為國選中大才。陸綰剛愎自用,亂頒禁令,簡直是笑話!」
「就是太祖爺爺,若不是嗜好杯中物,豈能在軍中製出這讓今人讚口不絕的燒酒?」
朱瑩本來打算忍一忍,等到人齊了再鬧,可聽到這裡,她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拍案而起怒道:「詩仙李白和吃貨蘇子瞻也就算了,便是太祖爺爺在的時候,也讚賞過他們的詩詞。可江老頭就算是首輔,他也不過大明臣子,焉敢和太祖爺爺相提並論?」
她這話含怒而出,恰是清脆響亮,別說這天下太平樓上的各方食客酒客,就是樓下行人也有不少聽到了。涉及到那兩位已經作古的大詩人大文豪也就算了,卻偏偏還涉及到本朝太祖,當今首輔,至少朱瑩這左右隔壁幾間包廂,恰是頃刻之間鴉雀無聲。
而朱瑩既然一怒發作,此時也再顧不得什麼計畫不計畫的了。她劈手砸碎了剛剛喝酒的那個酒盞,也沒理會那小夥計極其肉痛的表情,怒聲說道:「誰說太祖爺爺制燒酒,那是因為他嗜好杯中物?那時候天下大亂,釀酒的糧食全都是從軍糧中節省出來的,那有多寶貴!」
「太祖爺爺做燒酒,那是因為連年大戰,受傷的將士太多,他希望能得到純度更高的酒液,給那些將士的傷口消毒,後續軍醫才好包紮治傷……用你們那點飲酒作樂,高談闊論的心思來猜度太祖爺爺,簡直是昏了你們的頭!」
彷彿是意識到自己剛剛確實有所口誤,隔壁剛剛還高談闊論的幾個士人已經再也沒了聲息。然而,他們可以裝啞巴,卻不代表朱瑩就會這樣輕而易舉地放過他們。
「首輔江閣老當初曾經醉酒批閱會試考卷?還取中了狀元?呵,我怎麼沒聽說過?」
「會試批卷總共才幾天你們知道嗎?批卷期間一律禁酒的規矩你們知道嗎?最重要的是,狀元從來就不是區區一個閣老,一個首輔能決定的,那要出自聖裁!哪個閣老敢越俎代庖決定三鼎甲,那便是大逆不道,你們知道嗎?」
如果說暫時啞巴的一眾士人剛剛還在盤算著如何想辦法,回擊一下隔壁那個實在是太過伶牙俐齒的姑娘,那麼當這一個個反問砸回來的時候,他們頓時連呼吸的聲音都放輕了。
然而下一刻,忍氣吞聲的他們就瞬間全都炸了。
「不讀史,不知史,更不懂科場規矩,不知朝廷忌諱,卻還在這誇誇其談評判公學祭酒,朝廷首輔?就憑你們那學堂教出來你們這些不學無術,只會喝酒浪費糧食的廢物,大明這公學方才非立不可!」
都被人罵成是廢物了,一時就算是最初那個亂說話結果卻被懟的傢伙,也不能再用好男不和女斗這種話來麻醉自己了。人第一個拍案而起,隨即帶頭直奔隔壁包廂。
然而,他才一打開簾子,看到那個一身大紅衣裙傲然直立,美豔到讓人不敢直視的姑娘,他那股被酒意激上來的勇氣和膽略就一下子少了一半。
如果說,罵人的是勉強還能算是美人的姑娘,這並不讓人意外,畢竟天下太平樓這地方不是凡地,但如果說,罵人的是個國色天香的絕色大美人,這就不得了了。
因為整個京城的美人雖多,可能夠達到禍國殃民這一級別的美人,那卻屈指可數。而這等美人卻有火爆脾氣的……簡直是不用猜都能知道!
因為那位大小姐實在是惡名在外!
而他這麼突然一個疾停,身後其他幾個也同樣義憤填膺的士子頓時措手不及。因為都喝了不少酒,此時一頭撞在他身上的就有兩個,剩下的三個也因為收勢不及而撞在了前頭那兩人身上。於是,連帶最前頭的那個人在內,六人竟是踉踉蹌蹌全都一擁而入。
等到後頭的人看清楚朱瑩容貌,頓時有人酒意上湧,竟是忘乎所以地叫道:「嘿,還竟然是個挺漂亮的小娘子,敢問是哪家的?姓甚名誰?我可不嫌你嘴利,這就去登門求娶!」
他這話一出,前頭那個第一時間就猜到對方是何人的士人登時魂飛魄散,滿肚子的酒全都化作冷汗出了。果然,話音剛落,他就只聽朱瑩厲聲喝道:「朱宏,替我掌嘴!」
朱宏乾脆利落答應一聲,一個箭步上前,對著那滿面通紅的醉鬼就是狠狠兩個大耳刮子。
只不過,他這練武之人的力道卻控制得很到位——什麼把人耳朵打聾把人腦袋打破這種事,那是絕對不會發生的——那力道更多的只是集中在那張嘴上,就只見在那響亮的兩下掌摑聲之後,那傢伙的左右腮幫子上各多了一個清晰的人手印,而一張嘴直接高高腫了起來。
「連科場制度也不知道,信口胡謅的一介祿蠹,也敢辱我趙國公府?瞎了你的狗眼!」
直截了當道出自己的來歷,見那被打懵的了士人兩眼直勾勾的,其餘人的反應卻是參差不齊,有人驚怒,有人畏懼,有人甚至在悄悄向後挪動腳步打算逃跑,朱瑩這才毫不客氣地冷笑了一聲。
「上次我在滄州馬騮山,也遇到過一個所謂知府公子,高談闊論之後被我反唇相譏,便惱羞成怒口出惡言,敢情你們這些自命不凡的傢伙全都是一個德行!」
「江老頭好酒就是佳話美談,陸祭酒禁酒就是剛愎自用?呵,你們去問問滿京城那麼多百姓,誰人不知道知錯能改陸尚書,死不悔改江閣老!」
如果說剛剛四下其他包廂那寂靜無聲的偷聽中,多少人只是幸災樂禍看熱鬧,那麼當朱瑩自曝身份,而後又說出了這番話時,那眾人就真的是轟動了。尤其是樓下那些看……更準確地說是聽熱鬧的尋常百姓,那更是興奮地不得了。
果然,在朱瑩這露骨的譏諷之下,剛剛那個被掌摑到嘴腫說不出話的倒霉鬼沒法開口,卻有一個士子鼓足勇氣硬頂道:「江閣老尚在其位,陸綰卻已經避位求去,孰是孰非不是很清楚嗎……」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引來了朱瑩一聲嗤笑:「原來戀棧權位呆著不肯走的倒是高風亮節,主動請辭的反倒是成了罪無可恕?再者,日後的公學裡不是正在授課的先生,就是正在讀書的學子,飲什麼酒?要有李太白蘇東坡的絕世文采,滿天下放浪形骸去好了,去什麼公學?」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就連國子監的大司成和少司成,也打算在國子監推行非節日期間禁酒,難道這也是剛愎自用?學堂重地,要的是為人師表,兢兢業業的師長,要的是刻苦勤奮,學好本事的學生,你要喝酒日後有的是時候,連一時節制都做不到,說什麼治國平天下!」
「還有,你一個讀書人不是最應該懂規矩嗎?誰給你的膽子直呼陸祭酒的名字?他確實不是尚書了,但一應待遇比照尚書,而且,他曾經是進士,你呢?」
「不敬人家官高,那至少要敬人家幾十年宦海,至少還有些政績;不敬人家年長,那至少要敬人家是你的科場前輩;你讀的書,學的禮,全都學到狗身上去了?」
包廂裡的朱宏和另一個護衛不禁面面相覷。一貫最不講規矩,最不講禮的大小姐,這會兒竟然振振有詞和一群讀書人講起了禮,講起了規矩?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還是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因為和張壽相處的時間太長,所以大小姐改性子了?
然而,那六個闖進這包廂的士人,卻不知道朱瑩現在這做派和從前已經有所不同,他們一個個被罵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卻又偏偏被人抓到軟肋,一時作聲不得。
剛剛打頭的那個好不容易重振旗鼓,努力讓自己顯得理直氣壯:「朱大小姐說我們不講禮,江閣老乃是當朝首輔,你卻直呼其江……老頭,難道這就是規矩,這就是禮嗎?」
對於這樣的質疑,朱宏和另一個護衛頓時捏了一把汗。然而,朱瑩卻氣定神閒地微微一笑:「沒錯,這就是我的規矩,我的禮。別說在背後,我就是在當面,也叫他江老頭,你們在陸祭酒的面前敢直呼其名否?」
見六個人頓時為之氣結,她就不慌不忙地說道:「他江老頭家教不好,當年一個孫子撞傷路人卻欺上瞞下;他江老頭沒有擔待,在背後挑唆人攻譖我父兄,卻讓人家擔責,自己依舊戀棧權位;他江老頭媚上欺下,皇子有罪可以從輕發落,良民受欺卻需逆來順受;他江老頭的原則就是重清流而輕循吏,踏實做事的比不上嘴上厲害的!我就瞧不起他,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