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2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22:41
第三百九十章 利口如刀

  居然敢罵阿壽和我大哥?朱瑩柳眉倒豎,按照從前的她那暴脾氣,此時說不定就飛起一腳,直接踹開這薄薄的板壁,直接破牆找茬去了,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深深吸了一口氣,暗自告誡自己要請的嘉賓和要吸引的觀眾都還沒到,不能一個人獨自提早把戲開場。

  先忍一忍……回頭再打死這些狗東西!

  天下太平樓建於太祖初年,因為鄰近棋盤街,最初來往的文官士人素來不少,而因為太祖祖訓,無事不可對人言,所以所有包廂都是板壁隔開,完全不隔音,如若嫌吵,隔壁的可以敲板壁表示抗議,當然也有暴脾氣的直接闖過去罵娘,久而久之,官員們就不來了。

  聽到隔壁有人在罵自己自然不痛快,可闖過去和一群讀書人理論,那就更辱沒了自己的身份。至於闖進去方才發現是比自己地位更高的高官勳貴這種尷尬到無地自容的事件,卻也不是沒發生過。於是,如今天下太平樓最多的,一是士人,二則是……仕女!

  士人們是為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仕女們麼……如今榜下捉婿其實還是很流行的,而真正聰明的家族,斷然不會只在榜下看著名字對著人挑女婿,而是會早早就把應試舉子做成一本名冊,挑出那些中進士概率高的報給家主。

  而為了不造成怨偶,這些仕女們,自然而然就會在此之前,到這裡來相看自己未來的如意郎君們——之所以加一個「們」字,當然是因為她們根本無法確定那個將來的他到底是誰。

  朱瑩之所以選這個地方邀人聚會,正是因為永平公主也常常出入此地——當然,不是永平公主一個人,往往還會跟著微服私訪的皇帝!沒有皇帝,楚寬也常常會一塊來。她更清楚的是,永平公主此舉不是為了相看未來的駙馬,而是為了所謂的挑選人才。

  從這一點來說,她總覺得永平公主是吃著公主的飯,操著太子的心,太閒了!

  至於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會不會出安全問題,她還知道一個能讓此地士人全都會激動到跳樓的消息。

  這太祖御筆親題匾額的天下太平樓,根本就不是對外宣稱的一樣,是什麼曾經鞍前馬後為太祖籌措軍費的民間義商的產業,那就是皇家產業,這還是皇帝親口告訴她的。否則,京城換了那麼多皇帝,經常是接連坐在寶座上的根本就不是一系人,這地方哪能一再存在?

  而這座樓存在也就罷了,就連那從不隔音的板壁,也依然如舊,從未有人去改。

  此時此刻,正在那生悶氣的朱瑩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一聲咳嗽,緊跟著,門簾打起,之前來送過一次茶水的小夥計就滿臉堆笑地進來,送上了一壺酒。要是平時,並不喜歡喝酒的朱瑩直接就會賞給在旁邊侍立的兩個護衛,可此時此刻,她卻想都不想就拿了酒壺過來。

  直接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她舉起酒杯一仰脖子一飲而盡,隨即就被那辣味給嗆得咳嗽了好幾聲。等好容易平復過來,她就有些氣咻咻地罵道:「都說什麼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辛辣的東西有什麼好喝的!」

  那小夥計當然知道朱瑩何許人也,此時見其如此鄙薄自己這店中源自當年太祖皇帝的燒酒,他也只是訕訕一笑,並不敢多言。然而,隔壁那些正觥籌交錯的士人們,卻有人耳尖,卻是突然大嚷了一聲。

  「數日之前,那公學祭酒陸綰竟然說將來要在公學中禁師生飲酒,還說什麼喝酒誤事!」

  「喝酒何嘗誤事?這酒香之妙,古往今來也不知道催生了多少才子文豪!李太白當年自號飲中仙,鬥酒詩百篇。蘇東坡把酒問青天,醉書望湖樓。江閣老昔日醉酒批會試卷子,一舉取中頭名狀元,恰是為國選中大才。陸綰剛愎自用,亂頒禁令,簡直是笑話!」

  「就是太祖爺爺,若不是嗜好杯中物,豈能在軍中製出這讓今人讚口不絕的燒酒?」

  朱瑩本來打算忍一忍,等到人齊了再鬧,可聽到這裡,她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拍案而起怒道:「詩仙李白和吃貨蘇子瞻也就算了,便是太祖爺爺在的時候,也讚賞過他們的詩詞。可江老頭就算是首輔,他也不過大明臣子,焉敢和太祖爺爺相提並論?」

  她這話含怒而出,恰是清脆響亮,別說這天下太平樓上的各方食客酒客,就是樓下行人也有不少聽到了。涉及到那兩位已經作古的大詩人大文豪也就算了,卻偏偏還涉及到本朝太祖,當今首輔,至少朱瑩這左右隔壁幾間包廂,恰是頃刻之間鴉雀無聲。

  而朱瑩既然一怒發作,此時也再顧不得什麼計畫不計畫的了。她劈手砸碎了剛剛喝酒的那個酒盞,也沒理會那小夥計極其肉痛的表情,怒聲說道:「誰說太祖爺爺制燒酒,那是因為他嗜好杯中物?那時候天下大亂,釀酒的糧食全都是從軍糧中節省出來的,那有多寶貴!」

  「太祖爺爺做燒酒,那是因為連年大戰,受傷的將士太多,他希望能得到純度更高的酒液,給那些將士的傷口消毒,後續軍醫才好包紮治傷……用你們那點飲酒作樂,高談闊論的心思來猜度太祖爺爺,簡直是昏了你們的頭!」

  彷彿是意識到自己剛剛確實有所口誤,隔壁剛剛還高談闊論的幾個士人已經再也沒了聲息。然而,他們可以裝啞巴,卻不代表朱瑩就會這樣輕而易舉地放過他們。

  「首輔江閣老當初曾經醉酒批閱會試考卷?還取中了狀元?呵,我怎麼沒聽說過?」

  「會試批卷總共才幾天你們知道嗎?批卷期間一律禁酒的規矩你們知道嗎?最重要的是,狀元從來就不是區區一個閣老,一個首輔能決定的,那要出自聖裁!哪個閣老敢越俎代庖決定三鼎甲,那便是大逆不道,你們知道嗎?」

  如果說暫時啞巴的一眾士人剛剛還在盤算著如何想辦法,回擊一下隔壁那個實在是太過伶牙俐齒的姑娘,那麼當這一個個反問砸回來的時候,他們頓時連呼吸的聲音都放輕了。

  然而下一刻,忍氣吞聲的他們就瞬間全都炸了。

  「不讀史,不知史,更不懂科場規矩,不知朝廷忌諱,卻還在這誇誇其談評判公學祭酒,朝廷首輔?就憑你們那學堂教出來你們這些不學無術,只會喝酒浪費糧食的廢物,大明這公學方才非立不可!」

  都被人罵成是廢物了,一時就算是最初那個亂說話結果卻被懟的傢伙,也不能再用好男不和女斗這種話來麻醉自己了。人第一個拍案而起,隨即帶頭直奔隔壁包廂。

  然而,他才一打開簾子,看到那個一身大紅衣裙傲然直立,美豔到讓人不敢直視的姑娘,他那股被酒意激上來的勇氣和膽略就一下子少了一半。

  如果說,罵人的是勉強還能算是美人的姑娘,這並不讓人意外,畢竟天下太平樓這地方不是凡地,但如果說,罵人的是個國色天香的絕色大美人,這就不得了了。

  因為整個京城的美人雖多,可能夠達到禍國殃民這一級別的美人,那卻屈指可數。而這等美人卻有火爆脾氣的……簡直是不用猜都能知道!

  因為那位大小姐實在是惡名在外!

  而他這麼突然一個疾停,身後其他幾個也同樣義憤填膺的士子頓時措手不及。因為都喝了不少酒,此時一頭撞在他身上的就有兩個,剩下的三個也因為收勢不及而撞在了前頭那兩人身上。於是,連帶最前頭的那個人在內,六人竟是踉踉蹌蹌全都一擁而入。

  等到後頭的人看清楚朱瑩容貌,頓時有人酒意上湧,竟是忘乎所以地叫道:「嘿,還竟然是個挺漂亮的小娘子,敢問是哪家的?姓甚名誰?我可不嫌你嘴利,這就去登門求娶!」

  他這話一出,前頭那個第一時間就猜到對方是何人的士人登時魂飛魄散,滿肚子的酒全都化作冷汗出了。果然,話音剛落,他就只聽朱瑩厲聲喝道:「朱宏,替我掌嘴!」

  朱宏乾脆利落答應一聲,一個箭步上前,對著那滿面通紅的醉鬼就是狠狠兩個大耳刮子。

  只不過,他這練武之人的力道卻控制得很到位——什麼把人耳朵打聾把人腦袋打破這種事,那是絕對不會發生的——那力道更多的只是集中在那張嘴上,就只見在那響亮的兩下掌摑聲之後,那傢伙的左右腮幫子上各多了一個清晰的人手印,而一張嘴直接高高腫了起來。

  「連科場制度也不知道,信口胡謅的一介祿蠹,也敢辱我趙國公府?瞎了你的狗眼!」

  直截了當道出自己的來歷,見那被打懵的了士人兩眼直勾勾的,其餘人的反應卻是參差不齊,有人驚怒,有人畏懼,有人甚至在悄悄向後挪動腳步打算逃跑,朱瑩這才毫不客氣地冷笑了一聲。

  「上次我在滄州馬騮山,也遇到過一個所謂知府公子,高談闊論之後被我反唇相譏,便惱羞成怒口出惡言,敢情你們這些自命不凡的傢伙全都是一個德行!」

  「江老頭好酒就是佳話美談,陸祭酒禁酒就是剛愎自用?呵,你們去問問滿京城那麼多百姓,誰人不知道知錯能改陸尚書,死不悔改江閣老!」

  如果說剛剛四下其他包廂那寂靜無聲的偷聽中,多少人只是幸災樂禍看熱鬧,那麼當朱瑩自曝身份,而後又說出了這番話時,那眾人就真的是轟動了。尤其是樓下那些看……更準確地說是聽熱鬧的尋常百姓,那更是興奮地不得了。

  果然,在朱瑩這露骨的譏諷之下,剛剛那個被掌摑到嘴腫說不出話的倒霉鬼沒法開口,卻有一個士子鼓足勇氣硬頂道:「江閣老尚在其位,陸綰卻已經避位求去,孰是孰非不是很清楚嗎……」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引來了朱瑩一聲嗤笑:「原來戀棧權位呆著不肯走的倒是高風亮節,主動請辭的反倒是成了罪無可恕?再者,日後的公學裡不是正在授課的先生,就是正在讀書的學子,飲什麼酒?要有李太白蘇東坡的絕世文采,滿天下放浪形骸去好了,去什麼公學?」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就連國子監的大司成和少司成,也打算在國子監推行非節日期間禁酒,難道這也是剛愎自用?學堂重地,要的是為人師表,兢兢業業的師長,要的是刻苦勤奮,學好本事的學生,你要喝酒日後有的是時候,連一時節制都做不到,說什麼治國平天下!」

  「還有,你一個讀書人不是最應該懂規矩嗎?誰給你的膽子直呼陸祭酒的名字?他確實不是尚書了,但一應待遇比照尚書,而且,他曾經是進士,你呢?」

  「不敬人家官高,那至少要敬人家幾十年宦海,至少還有些政績;不敬人家年長,那至少要敬人家是你的科場前輩;你讀的書,學的禮,全都學到狗身上去了?」

  包廂裡的朱宏和另一個護衛不禁面面相覷。一貫最不講規矩,最不講禮的大小姐,這會兒竟然振振有詞和一群讀書人講起了禮,講起了規矩?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還是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因為和張壽相處的時間太長,所以大小姐改性子了?

  然而,那六個闖進這包廂的士人,卻不知道朱瑩現在這做派和從前已經有所不同,他們一個個被罵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卻又偏偏被人抓到軟肋,一時作聲不得。

  剛剛打頭的那個好不容易重振旗鼓,努力讓自己顯得理直氣壯:「朱大小姐說我們不講禮,江閣老乃是當朝首輔,你卻直呼其江……老頭,難道這就是規矩,這就是禮嗎?」

  對於這樣的質疑,朱宏和另一個護衛頓時捏了一把汗。然而,朱瑩卻氣定神閒地微微一笑:「沒錯,這就是我的規矩,我的禮。別說在背後,我就是在當面,也叫他江老頭,你們在陸祭酒的面前敢直呼其名否?」

  見六個人頓時為之氣結,她就不慌不忙地說道:「他江老頭家教不好,當年一個孫子撞傷路人卻欺上瞞下;他江老頭沒有擔待,在背後挑唆人攻譖我父兄,卻讓人家擔責,自己依舊戀棧權位;他江老頭媚上欺下,皇子有罪可以從輕發落,良民受欺卻需逆來順受;他江老頭的原則就是重清流而輕循吏,踏實做事的比不上嘴上厲害的!我就瞧不起他,如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22:41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當九娘匆匆趕到棋盤街的天下太平樓下時,那場在此發生的一面倒論戰,已經結束了。然而,樓下看熱鬧的圍觀百姓卻並沒有散去,還有人在津津樂道著剛剛聽到的隻言片語。尤其是朱瑩那口口聲聲的江老頭三個字,竟是成為了無數人掛在嘴邊的詞。

  至少,九娘在人群中就聽到了「死不悔改江老頭」、「媚上欺下江老頭」、「良民可欺江老頭」、「皇子無罪江老頭」、「嘴炮無雙江老頭」等等各種口頭禪。想來人們是覺得法不責眾……難不成堂堂首輔江閣老還能因為這江老頭三個字,派兵把滿大街的人都抓起來?

  聽到人說那是朱瑩的原話,哪怕她和太夫人之前在陸三郎面前都說贊成朱瑩出面去鬧一鬧,此時她也不禁有些頭疼。這比她想像中鬧得還凶啊!

  就在這時候,她又聽到旁邊傳來了一個路人的嚷嚷:「從前只知道朱大小姐厲害跋扈,打人兇猛,沒想到罵人也這麼厲害!那幾個讀書人被罵得最終掩面而走,抱頭鼠竄,朱大小姐卻沒走,還大搖大擺得在樓上招待客人!聽說就在剛剛,永平公主也來了!」

  九娘還沒開口,她旁邊那個帶路的護衛就咳嗽了一聲,隨即裝作好奇地打聽道:「那除了永平公主,難道還有別的客人?」

  「還有德陽公主、信陽郡主、寧河郡主、工部劉侍郎家的千金……」

  聽到這,九娘頓時什麼都明白了,除卻永平公主,這不都是張壽那群學生們的未來媳婦?德陽公主是張武的未婚妻,信陽郡主是張陸的未婚妻,寧河郡主是那位都督公子趙明祥的未婚妻,至於劉侍郎千金劉晴麼?那是陸三郎的未婚妻。朱瑩這是在練習怎麼當師母?

  這樣一堆明顯都是自己小圈子的未婚千金們聚集在一起,說朱瑩不是故意的,誰信!如果她沒猜錯的話,朱瑩原本設計好的場面,應該是等人都到齊了之後,再把某些話嚷嚷出來,而不是在人沒到齊之前獨自和一群讀書人針鋒相對。足可見,朱瑩又沖動了……

  心裡這麼想,但九娘已然確定,朱瑩這邊此時此刻那是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操心的了。在她當年遁入佛門的時候,朱瑩也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哪怕有祖母父兄,有太后和皇帝裕妃照拂,但如果自己沒有一顆強大的心,那也是不可能長成現在這樣子的。

  於是,九娘打消了自己上樓又或者派人上樓去見朱瑩的打算,對那起頭開口詢問的護衛打了個眼色,兩人就悄然退出了人群,這時候,在人群外頭望風的金媽媽已經等得有些焦急了。而當主僕三人重新回到了之前那小茶館,剛剛派出去的護衛已經都趕了回來。

  因為定的是半個時辰為限,大家都很有時間觀念地趕回來,只是沒想到的是,他們是回來了,可女主人卻不見了!再想到不知道去那搗騰什麼事的大小姐,如果不是九娘走時給他們留了話,此時人又總算趕了回來,眾人幾乎能抓狂到去撞牆。

  把要護衛的主人給丟了,有他們這樣的護衛嗎?

  如此一番波折,當九娘從皇城北安門進宮時,已經早就過了飯點。好在眾人都在茶館用過茶點權充那頓午飯,此時也不至於飢餓,而九娘到了裕妃的永和宮正殿前時,就只見裡頭才剛撤了膳桌出來。而更讓她意想不到的是,跟在膳桌後面出來的人……竟然是皇帝!

  自從十七年前那進香之變後,九娘就沒有見過皇帝——一來是男女有別,二來她和趙國公朱涇彆扭鬧了那麼多年,後來固然回了家,可她進宮去清寧宮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每次都是隨著太夫人,永和宮也來得不多,就彷彿是因為當年舊事和裕妃疏遠了。

  此時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表情,可當她低頭屈膝行禮時,卻發現皇帝竟然徑直朝自己走了過來,最終那雙黑靴子就在距離她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下了。

  「有時候朕想想真是有意思,朕的的所有兒女加在一塊,大概也沒有瑩瑩一個人膽大。她這膽子,簡直讓男人都望塵莫及。」

  九娘那緊張和提防的心思,全都因為皇帝這一句話而無影無蹤,等到她抬起頭時,就只見皇帝已經在幾個內侍和宮人的簇擁下漸行漸遠。意識到皇帝恐怕已經知道了天下太平樓發生的事——不知道也不可能,那是皇家產業——她就覺得淡定了。

  反正朱瑩從小就是這性子,背後陰人她嫌麻煩,只要可以,那就直接明刀明搶上了!

  當九娘進了永和宮去見裕妃時,外間那座大明公學中,新鮮出爐才沒幾個月的陸祭酒,也得到了棋盤街天下太平樓上那場一面倒論戰的消息。至於傳信的人麼……正是陸三郎。他一面親自去給朱家送信,一面派人悄悄跟著朱瑩,所以出了朱家第一時間得到消息趕了過去。

  也就是說,如果九娘不要藉口去見裕妃和人分道揚鑣,其實本來可以趕上那場論戰的。

  而小胖子也只是有感於朱瑩那強硬的態度,來給老爹報個信,報完信後立刻就麻溜地跑路了,等陸綰回過神還想再追問細節時,人早就不見了蹤影。對於這個滑不留手的胖兒子,他一向是沒有太多辦法,更知道人能跑來知會他一下這件事,那就已經很有孝心了。

  只不過,朱瑩今天這豁出去一鬧,他已然想到了後果。恐怕在那位真正剛愎的江閣老心目中,他大概已經要算是叛徒了。關鍵時刻掛冠求去,抽身而退,卻又謀了公學這樣一個退步之所,他要聲稱不是和朱家達成了妥協和解,人家信嗎?

  本來他也是和朱家達成了默契……否則,那些衝鋒陷陣的御史都快被割草一般割乾淨了,他這個曾經在背後唆使的兵部尚書至於這麼逍遙嗎?當然,如果他和江閣老繼續抱團,也不是沒有和朱家對抗的本錢,奈何這一次的敵人原本就不是朱涇。

  「大司成!」

  聽到外間傳來的叫聲,見一個年輕人匆匆衝了進來,陸綰頓時沉下了臉:「我都說過幾次了。公學不是國子監,我也不是大司成!」

  「是,大司成。」那年輕人習慣性地答了一句,隨即才尷尬地說,「學生知道了,只是外頭都這麼叫,一時改不了口,而且我從前在國子監也叫慣了……剛剛是江閣老派人過來,說是有要緊事和大司成您說,我一時也忘了您的吩咐。來人說江閣老邀您去家中一會!」

  陸綰頓時眉頭一挑,隨即就沉默了。

  他今年五十出頭,按照太祖制度,進士出身的他和其他進士一樣先為一年翰林,集中學習朝廷律令和各種制度,隨即在都察院試御史一年(當然也有人去六部),外任為縣令三年,此後回朝任浙江道監察御史、掌道御史,再出甘肅擔任兵備道,臨危受命當了兩任山西巡撫。

  等到攢夠了親民官資序,最終回朝時,他直升兵部侍郎,三年後就當上了兵部正堂。

  從年紀上來說,二十五歲中進士的他比很多中年方才步入仕途的人要幸運很多,有足夠的時間去熬資歷。在中進士後的二十六年間,他遷轉的官職並不算多,其中多有在一個官職上干滿六年的情況。如果不是他年輕,說不定早就該退休致仕了。

  所以,入閣之前的資序他都一一攢夠了,就等著有朝一日大學士加身,完成宣麻拜相的最後一步。然而,不幸的是他是江閣老的門生,在很多官職遷轉的關鍵時刻,都曾經有江閣老的插手。於是,當朱涇扭轉不利,凱旋回京時,他這個兵部尚書也就陷入了尷尬境地。

  在權衡利弊之後,他接受了兒子陸三郎提出的建議——雖然他知道那建議斷然不是他那個聰明卻還差點火候的大胖兒子提出的——急流勇退,直接交出了兵部尚書的位子。在他看來,這總比硬挺到最後,卻被江閣老斷尾求生割捨強,也比被皇帝攆下位子來得好。

  然而,他這知錯能改的故事一經傳播,再加上公學如火如荼地籌辦,立時就迎來了江閣老的強烈反彈。

  就比如陸三郎轉述朱瑩和幾個士人那番論戰,如果不是江閣老的默許,其門生故舊的鼓勵甚至唆使,有人敢於將他那並不算新事物的禁酒令拿出來大放厥詞?

  他已經算很仁至義盡了,又不曾挑明是江閣老在背後指使他,又曾經在那些御史被左遷後送過程儀錢,哪像江閣老那樣,根本就只是派人無關痛癢地勉勵了幾句,一文錢不掏?

  這位當了多年首輔的老大人倒是自詡兩袖清風,卻不知道他那孫子在外頭揮霍了多少錢,還當底下官員全都一點怨言都沒有嗎?如今就因為他要自保,卻還要揪著他不放,想要拿他當作繼續展示威德的靶子?

  此時此刻,見剛剛進來匆匆傳話的那年輕人不住地偷瞥自己,陸綰就淡淡地說:「人走了,還是在外頭?」

  那年輕人連忙恭恭敬敬地說:「他傳話之後就走了。」

  「呵呵。」陸綰髮出了意味不明的一聲笑,隨即就溫和地對那年輕人說,「這公學之事,迎賓接待有門子,傳話有典儀,怎麼值得你親自跑?要知道,你是九章堂的監生,臨時抽調到公學來教九章算術……看我這記性,應該是教葛氏算學才對。你要把自己當老師,當先生。」

  見那陸三郎向他舉薦,來自九章堂的年輕監生先是愕然,隨即就露出了激動到有些感動的表情,久經風雨的陸祭酒就拿出了更加使人如沐春風的態度。

  「以後若還有人讓你做這傳話的事,你直接拒絕,為人師表,不是替這些人跑腿的!」陸綰一邊說,一邊親切地拍了拍人的肩膀,又勉勵道,「你們九章堂有人輪換到王總憲那邊實習,有人到我這來教書,要我說,九章堂第一期的人真是太少了,不夠用。你前途無量!」

  見陸綰態度如此誠懇,那來自九章堂的年輕監生差點沒掉下淚來,連忙躬身應是。可等他告退走出去兩步之後,卻是忍不住停下腳步,鬼使神差地問道:「江閣老那兒,您還去嗎?」

  「我如今已經不是朝廷官員了,這公學祭酒並沒有品級,別人敬我三分,是因為我過去曾經當過兵部尚書而已,所以,江閣老這所謂商議要事,實在是高看我了。」陸綰彷彿並不在意這年輕監生的多此一問,反而非常耐心且細緻地說,「所以,我會派人去說,不去了。」

  那年輕監生先是錯愕難當,可足足猶豫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小聲說道:「是不是因為外間那些流言……可您已經做得夠多了,難不成是江閣老還不肯善罷甘休?」

  看來知錯能改陸尚書,死不悔改江閣老的傳言還真是深入人心!

  陸綰在心裡暗嘆了一聲,但話卻說得非常婉轉:「你在公學是老師,但在國子監九章堂還是學生,不可妄自揣測,壞了心性。這些雜事不要多想,以免心生雜念。這幾日我延請的幾位名師就快來了,你可是葛門徒孫,打起精神幫我接待好他們,對你自有幫助……」

  三言兩語安撫了這個嫩到猶如一根青蔥,完全不解世事,不同於九章堂某些老油條的年輕監生,眼看人感激涕零去了,陸綰方才無聲感慨了一句年輕真好,隨即就開始再次思量自己請的那幾位是否會來。公學還在籌備階段,所以他沒有按照張壽所言的小學、中學來招生。

  在師資力量還遠遠不足的情況下,他更多的是通過兒子陸三郎以及半山堂中的一部分學生來進行義務授課,而所教學生,則是京城中那些不足以負擔私塾,卻又真的努力向上的孩子。至於這些人如何遴選,一次入學試就足矣了,至於卷子,也是九章堂的監生批閱的。

  從這一方面說,九章堂張壽親自選出來的這一批人,確實比國子監其餘各堂的學生在服從性、紀律性、上進心上要強得多!但是,名師還是不得不請,他相信有人等這一天很久了。

  至於江閣老,派人來請他卻不聽回音就走,以為他還是那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門生嗎?

  晚上,當回到家中的江閣老,得知陸綰派人送了信來,委婉表示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一個賦閒之人不便與當朝首輔商量什麼要事的時候,他原本陰沉的一張臉頓時下起了暴雨。等到了書房,眼見幾個幕僚紛紛起身,他就迸出了一句話。

  「既然朱家人連臉都不要了,那還客氣什麼?我就不信朱廷芳和張壽扛得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22:42
第三百九十二章 撒手掌櫃做不成?

  朱瑩對江閣老當街發難的消息,朱家人當天就派人送信前往滄州,隔了一天一夜,朱廷芳就見到了信使。雖然他心知肚明這就是妹妹的一貫脾氣,可心情還是不免異常微妙,哪怕他知道朱瑩對江閣老如此毫不留情,不只是為了張壽,也是為了父親和他這個哥哥。

  可是,身為男人,身為兄長,怎麼能讓一個女人,讓年幼的妹妹在前頭衝鋒陷陣?

  爹也是的,他就難道不做點什麼嗎?不做點什麼,還把眼前的心腹都給派出來了……

  朱廷芳第一次對父親朱涇產生了幾許怨言,隨即就當著信使的面立時寫了一封信,稱在滄州這邊一切都好,無需掛念,等墨跡晾乾,封入信封就請信使送回去。然而,信使接過信,卻沒有立刻就走,而是笑容可掬地問道:「大公子,二公子和壽公子不在嗎?」

  情知朱二那只是個被附帶問一句的傢伙,其實對方真正要問的卻是張壽,朱廷芳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但眼前的信使不但代表了父親,還代表了祖母和繼母,他只能用儘量平淡的口氣說:「二弟和張壽出去了,去的是城外棉田,一時半會恐怕回不來。」

  見那信使流出了明顯錯愕的表情,彷彿不知道和種地完全搭不上邊的那對未來郎舅倆怎麼會去什麼棉田,他就耐著性子解釋道:「二郎這些日子好農不倦,對那些海外傳來的種子,還有棉田有了興趣,拉著一群棉農說要辦什麼……合作社?」

  說到這裡,朱廷芳在心裡惡狠狠都想,就他二弟那豬腦子,想得出來這種奇奇怪怪的名堂才有鬼,必定是張壽在背後攛掇唆使。而朱二倒騰到最後搞不定了,就苦著臉回來繼續求了張壽出馬,簡直是沒出息到極點!等回來看他怎麼收拾這小子!

  自從朱瑩回京,朱家人就都知道,離家出走的朱二原來是在滄州。鑑於朱廷芳這個大哥和張壽這個未來妹夫都在此地,再加上朱瑩幫朱二說了一大堆好話,於是朱涇就算再察覺到這離家出走中間有貓膩,但也到底沒派人來押這個逆子回去,而是命信使順道打探。

  可這信使真沒想到,大小姐信誓旦旦說的什麼二公子好農……竟然是真的!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含笑問道:「大公子,京城太夫人和老爺夫人都很關心二公子的情況,我不急著回京覆命,如果可以,能不能容我去看看二公子?」

  朱廷芳不用想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最終沉聲說道:「也罷,二弟把朱宜他們幾個給帶去鎮場了,讓老喜帶你去一趟城外,看看能不能找到吧。」

  找不到他就不管了!滄州棉田這麼多,他也不知道人在哪!張壽這個不負責任的甩手掌櫃,這些天連縣衙的事情都不管了,而每天詞訟這麼多,那個孫主簿根本料理不過來,他只能親自上,可憐他熟記大明律這麼多年排不上用場,這次都快成朱青天了!

  還有坑人的皇帝,拖沓的朝廷……派個縣令,再補幾個屬官屬吏來滄州很難嗎?他可以用那些武門子弟填補三班衙役的空缺,可又不能自己委任一批臨時官吏!朝廷不派人來,他就只有一直這麼頂著,他又不是地方官!

  當信使辭過朱廷芳,跟著這位大公子指派給他的老喜,從縣衙往外走時,他想起剛剛大公子介紹過此人的名字,就饒有興致地問道:「敢問老哥,可是曾經和大公子殺過刺客的那位勇士麼?」

  一聽到刺客兩個字,老喜頓時一張臉有些繃不住了。他是該說那一次主要都是朱廷芳以傷換傷,拼掉了幾個刺客,還是該說後來的那位「花叔叔」從天而降,如同砍瓜切菜似的把人一鍋端了?那樣的話,他這個號稱曾經隨朱廷芳從北虜中殺出一條血路的親兵情何以堪?

  思來想去,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都是不值一提的事罷了。」

  因為他在殺刺客中做的貢獻確實不值一提……當然,比當初他那另兩個同伴強一點!

  那信使卻不知道老喜那起伏的心情,又順口恭維了兩句,見人一張臉都要青了,他已然察覺到眼前這位絕非虛懷若谷,這才言歸正傳道:「大公子那十幾個人頭送回去,整個京城都為之悚然,最初還在背後非議大公子戰功的人,現如今都不敢作聲了。」

  「畢竟,滄州百姓一片叫好,就算有人想說大公子是殺了平民冒充刺客,這卻也不可能。而大公子能夠逃脫這麼多刺客的行刺,而且還將他們斬殺當場,足可見武勇。」

  他見老喜默不作聲,心想花七回京在朱涇面前壓根不提行刺具體細節,他就又故意繼續說道:「皇上震怒之下吩咐將這些刺客的首級掛在城門,據說當天嚇得不少人都不敢往那走……只可惜這些人都死了,也不好追查刺客是哪來的。後來也就是往北虜那邊一推了事。」

  信使滔滔不絕地說著,老喜始終沒吭聲,心想所謂北虜行刺也就是騙一騙無知百姓,人人都知道是個笑話。等到他帶著人一前一後出了縣衙大門,迎面就和一個飛身下馬的人撞上。而直到此人下馬,後頭方才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然後有幾騎人追了上來。

  那信使一瞧見這第一個下馬的人就愣了一愣:「張公子?」張琛不是號稱墜馬,在秦國公府休養嗎?怎麼會在這滄州?之前朱瑩回京也好,滄州這邊連番送信也好,全都沒提起過!

  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來人,張琛依稀覺得有些眼熟,等到老喜上前說那是京城趙國公府的信使,他這才微微一頷首,口氣隨便地說:「哦,我在滄州的事,你家太夫人和老爺夫人還有大小姐知道,皇上和我爹知道,我那小先生知道,其他不該知道的人,你就不要張揚了。」

  那信使終於反應過來。對於自己先前是不該知道的人,他也不生氣,笑呵呵地應是。他這次出來,一面領的是太夫人和夫人的吩咐,另一面,暗中卻還有趙國公朱涇的嚴命。

  而老喜見張琛和他們打過招呼後就興沖沖地往裡走,他就連忙說道:「張公子是來找張博士的?他一大早就被二公子拖出去了,阿六和那個小花生都跟著……」

  他這話還沒說完,停下步子的張琛就氣急敗壞地衝了回來,張口就罵道:「這傢伙能不能做事牢靠一點?三天兩頭就來找小先生幫忙,他就不知道自己動動腦子,想想辦法?看看我,不但把自己那一攤子拾掇得有條有理,就連蔣家齊家那邊都料理停當,他真沒用!」

  面對這樣的抱怨,那信使唯有苦笑。而老喜卻並不在意——反正張琛罵得再狠那也只敢罵朱二,又不是罵朱廷芳。他幹咳一聲道:「這位趙國公府來的信使奉命要見一見二公子,所以大公子吩咐我帶他去找一找。但滄州棉田這麼多,雖說我對城裡市井熟,但城外……」

  沒等他把話說完,張琛就非常爽快地說:「行了,人交給我!朱二在哪,我最清楚。你去回覆你家大公子,我帶人去找朱二。還有,麻煩他好好教訓一下弟弟,就算小先生是他未來妹夫,也沒他這麼涎著臉賴上不放的!小先生事多著呢,好多人都急著求見他!」

  朱老大上次還把他和朱二拎過去敲打,哼,要不是看在朱老大太厲害他打不過,他才不會受這個氣!

  老喜打了個哈哈算是答應,眼看著張琛一臉不容置疑地把信使給帶走了,他這才松了一口氣。他再也不想聽到和那一撥刺客有關的事,因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很沒用。如今那個麻煩的信使已經交託出去,他也可以對朱廷芳交差了。

  雖然張壽想做撒手掌櫃,但不得不說,要想讓這年頭的人理解合作社這個概念,那還是難如登天——畢竟張壽自己其實也只不過一知半解。而當他把這些並不完全的概念傳授……又或者說灌輸給朱二張琛和蔣大少,三人的理解那就更加各有不同了。

  蔣大少還好,蔣老爺雖說交出了大權,但還可以親自給兒子做參謀,蔣家也有的是帳房和生意能手。張琛也還好,因為人畢竟在邢台裝了幾個月的二皇子密使,和官面商場上的人物扯皮敷衍,再加上實際來了一次左手倒右手的經典操作,如今手裡還掌握著一樣大殺器。

  沒錯,就是張琛自己在邢台才剛開始運用的,效率倍增的新式織機。

  所以,真正一窮二白的朱二,確實是起步最艱難的一個。

  種棉花的那批棉農,朱二憑藉三寸不爛之舌,又曾經在行宮中確立過仗義朱二郎的形象,外加小花生的幫忙說合,先說服了幾個刺頭後,最初推進順利,但等到朱二提出要合併土地,統一分配,統一耕作,按照耕作情況進行考核,年終分錢的時候,就開始有人心存顧慮了。

  這年頭大多數農民擁有的地,就和後世農民承包的地一樣,一小塊一小塊,犬牙交錯,自家的兩塊地甚至很有可能都間隔老遠。

  不但他們,就是富家大戶也是一樣,幾百畝連成一片的田莊非常罕見,價格常常比小片小片的地要昂貴幾倍,幾千畝那就更幾乎看不見了,因為連皇帝都沒那麼多連片的地。

  從前歷代皇帝就算都會悄悄在內庫裡折騰一下存點私房錢,也有皇帝乃至於皇子私下置辦地產莊園。但因為一次次奪嫡鬧得太凶,事後這些東西全都會被扒拉出來成為罪狀,因此睿宗和皇帝父子做了一件很奇葩的事。

  睿宗把自己當初還是親王時的一座田莊公示天下,聲稱自己就這麼一點財產,死的時候就傳給了當今皇帝。

  至於當今皇帝,在成年親政後就做出了一個更大的表率,皇子成年不分地,一人給一座別院,連王府都不給,再加上沒能耐沒功勞不封爵位的太祖祖訓,大皇子和二皇子才這麼慘。

  至於直接隸屬於皇室的一些工坊、礦山,內中勞作著多少重罪死囚和戰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是皇帝和司禮監的秘密……大臣們縱使有人攻譖過,可皇帝理直氣壯,我連皇莊都沒有,你們還想怎麼著?

  言歸正傳,既然皇帝都沒有幾千上萬畝連片的土地,小民百姓那就更不可能了,最重要的是,太宗訓令,一家一姓連地過一千畝者,賦稅加倍,官紳勳貴不得減免,百姓可到都察院檢舉,這一條政令雖說有一段時間等同虛設,但英宗睿宗兩位都認真執行了一下。

  於是乎,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天子,看到的農業圖卷就是自耕農們憑藉這邊兩畝,那邊三畝的分散土地,保持溫飽,大地主們和大財主們這邊幾十畝,那邊幾十畝,再有錢不過幾千畝地,卻都支離破碎,再也難能富可敵國的景象。再往下,則是長工雇工……

  然而,這樣分散的土地,並不適合集中耕作,更不適合精耕細作……因為自家有幾十畝地的小富農要是不雇長工,根本就忙不過來,光是在幾塊地之間來回跑,那就足以累死人了!至於雇長工的結果麼,又可能降低自己的收入,所以一般小康之家的解決辦法是使勁生!

  生多了,勞動力就多……但等到分家之後,除非經商和科舉有成的,原本的小康之家也就變成了溫飽之家,再分家,溫飽之家興許變成了勉強餬口之家。總之到頭來,滄州大多數棉農,也就是農忙照料幾畝地,農閒碼頭搬貨忙,家裡再弄台紡機或者織機,艱難求生。

  而張壽在朱二拿著執行不下去的第一版計畫,跑來叫苦之後,絞盡腦汁回憶自己記得的那點細節,這才發現了自己忽略掉的這個問題。而且,他發現自己還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提醒朱二反雇村民時千萬不要年底結賬,因為那和畫餅充饑,許諾空心湯糰沒什麼兩樣!

  於是,一大早被朱二作為救兵搬了過來,此時出現在幾個棉農面前時,張壽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微笑,就如同他在滄州這段日子被人譽為溫和可親竹君子的風評一樣。

  果然,他還沒開口,幾個棉農就已經爭先恐後地開了口。最後,還是其中一個曾經跟過冼雲河佔過行宮,後來被開釋回家的大嗓門棉農先開了口。

  「張博士,咱們實在是被坑怕了,滄州這些大戶,因為手頭大多都有幾十台上百台各種織機紡機,都需要棉花,尤其是之前棉花價格極高的時候,都打過我們這些棉田的主意。二公子雖說看上去是個仗義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他以後如何!」

  朱二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什麼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仗義朱二郎是假的不成!

  張壽用眼神制止了朱二,還沒來得及解釋,另一個人就跟著說道:「就是,這年底分錢的時候,天知道是怎麼個分法?我種的是別人的地,別人種的是我的地,這要是我好好幹了別人卻偷懶耍滑,這到底算誰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22:42
第三百九十三章 別把欽使當二小子

  看到自己在張壽麵前信誓旦旦,聲稱穩重可靠憨厚老實的幾個棉農,此刻卻把張壽圍在當中,七嘴八舌嘮叨個沒完,小花生頓時額頭青筋直跳,很有一種丟臉的感覺。

  信不過朱二……那你們也得信得過張博士啊!雲河叔還有你們幾個,當初挾持大皇子,而後侵佔行宮,那得多大的罪,人家還不是說饒過就饒過了?雖然朝廷的最終決斷還沒下來,可張博士到底還是冒著很大風險。現在人家幫你們謀劃將來,你們還挑三揀四!

  小花生忍不住開口嚷嚷了一聲別吵了,然而,他又不是老鹹魚,這一聲叫嚷之後,什麼作用都沒有,誰都不聽他的。他正在那急得火燒火燎,緊跟著卻只聽一聲暴喝。

  「全都給我閉嘴!」

  見四周圍剎那之間安靜了下來,但一雙雙眼睛卻倏忽間都看向了自己,朱二頓時有些背心冒汗。他可是知道的,這些如今看似憨厚老農的角色,想當初還曾經跟著冼雲河出去打過許澄召集的那些「義軍」!在滄州這種武風極盛的地方,絕對不能看不起上年紀的大叔大爺!

  然而,一遍遍在心裡告訴自己要撐住,不能軟蛋,朱二總算還是端出了一副冷硬堅定的面孔:「我知道你們從前被滄州那些無良大戶給坑怕了,所以信不過我。這很正常,我們總共也沒打過幾次交道,我又年輕,從前名聲也一般,辦事也不牢靠。但是……」

  他拖了個長音,猛地提高了聲音:「但那不是你們拖著張博士喋喋不休的理由!你們可別忘了,他是欽使,是他否定了滄州亂民這四個字,是他懾服了那些奸商大戶,是他讓你們滄州能長治久安,你們懂不懂什麼叫規矩,懂不懂什麼叫尊卑上下?」

  「別把欽使當你家二小子!」

  張壽原本還覺得朱二這難得的發威頗有點氣勢,心想孺子可教,果然是經一事長一智,可等聽到最後一句時,他終於給氣樂了。然而,看到一群剛剛還叫嚷跳腳的棉農一下子都老實了下來,有的面露尷尬,有的畏縮地偷瞧自己,他就知道,朱二的提醒到底還是起了作用。

  至少這會兒,人們已經想了起來,面前的不是他們去拉來主持公道的鄰家讀書郎,是有品級的朝廷官員,是奉旨而來的欽使!

  因此,他也懶得去罵朱二那最後一句極其不像樣的話了,咳嗽一聲就開口說道:「你們的顧慮,我明白。你們這樣背靠土地看天吃飯的農人,和朱二郎這樣出身勳貴之家的人打交道,難免會擔心他和之前那些無良的傢伙一樣,欺騙瞞哄你們。」

  見眾人一個勁點頭,他就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但是,如若朱二郎和你們定立契約,難道你們就能信他了嗎?恐怕也未必吧。契約這種東西,一旦官府有所偏袒,仍然是說不準的。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拿著契約卻求告無門了。」

  朱二見眾人恨不得把頭點成小雞啄米,他不禁心情大為鬱悶,剛剛一言既出,萬籟俱寂的威勢,彷彿只是他的錯覺。於是,他索性埋頭生悶氣,再不做聲了。

  而小花生終於逮著了機會,連忙開口說道:「是啊是啊,有張博士給你們作見證,你們還怕什麼?又不是讓你們賣地,又不是讓你們把地掛在朱二公子名下,你們怕什麼呀?」

  雖然年紀小,但親眼看著小花生從前跟著冼雲河跑腿,眾人也聽冼雲河說人在佔領行宮一事中建下大功,哪怕不明白是什麼樣的大功,可如今看人又跟著張壽跑腿,赫然挺受重視,他們自然而然也願意聽一聽他的話。

  此時此刻,聽到小花生這麼說,幾人面面相覷之後,就有人小聲說道:「真的不用把咱們的地掛到朱二公子名下?」

  聽到張壽含笑說了一句真的不用,眾人立時喜形於色,朱二就憤憤罵道:「白送給我我都不要!我堂堂趙國公府二公子,身家無數,又豈會把你們那點地看在眼裡?」

  什麼高風亮節,名聲清白,都比不上朱二這一句擲地有聲的話——雖然身家巨萬的富商財主,也會因為貪圖鄰家屋舍、花園、商舖而下黑手,就比如之前滄州的那些奸商大戶一樣,但朱二之前的所作所為再加上他此時的承諾,然後有張壽的旁證,終於讓人們有了點確信。

  當然最重要的是,地還是自己的,這一點確實讓人安心!

  見幾個棉農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張壽這才開口說道:「之所以請大家把所有地都集中在一起,是因為連成片之後便於勞作。至於自己的地會不會因為不是自己種而產量低甚至荒廢這件事,其實很好辦。之前朱二郎說是每年收穫按勞分錢,但我覺得應該按月分錢。」

  此話一出,朱二和小花生就只見幾個棉農登時神情一振,如果說之前還能看得出幾分勉強,那麼現在眾人一副恨不得張壽趕緊往下說,他們洗耳恭聽的樣子。朱二正嘀咕長得好就真是什麼地方都有特權,可隨即就被小花生一聲嘀咕給氣得翻了個白眼。

  「好好學學,別只會賭咒發誓撂狠話!」

  張壽卻沒注意小花生和朱二之間的小小互動,面色和藹地說:「從前你們是每年一次收穫季,變賣掉的棉花來維持一年的生活。若是歉收,或者價賤,往往這一年都要節衣縮食,甚至無以為繼。現在,若是你們加入合作社,那麼每個月都可以取得一定的報酬。」

  「而這個報酬只是一個基數,根據每個人加入時持有的田地不同,數字各不相同。但並不是說,你們能得到的錢就完全和你們的田地掛鉤。根據每個人的耕作情況,每一季,也就是三個月,評定獎金,勤勞者能夠得到一筆勤勞獎。」

  張壽剛說到這裡,立時有人叫道:「誰來評定?朱二公子麼?」

  朱二一看到有人斜睨自己,心裡就頓時莫名不快,這是瞧不起他還是怎麼著?雖然他確實不怎麼會種地,連日以來到棉田走訪,累出一身汗卻也沒學會多少名堂,可要他來看每個人是勤勞與否,他應該、大概、可能、也許……還是能看出來的吧?

  雖然有些心虛,但朱二還是挺直了胸膛。一旁的小花生在一怔之後,也努力昂首挺胸,彷彿是在說,我也行的。然而,張壽卻只是瞥了這一大一小一眼,隨即就笑呵呵地說:「種地這種事,當然應該由專家來評定是辛勤還是偷懶,否則,難免會有人拿錢不干活。」

  「馬騮山上的望海寺大家應該聽說過吧?望海寺有一座藏海下院,其中的的主持藏海帶著一批自力更生,自給自足的徒弟,就連其中年紀最小的小和尚,也是堅持天天親自耕種。讓藏海下院中的這些師傅們來評定,我想再合適不過了。」

  小花生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讓藏海下院那些假和尚……咳,呸呸呸,被叔爺聽見非被他打死不可……讓那些傢伙來評定種地好壞,張博士這是怎麼想出來的?

  而朱二則是顧不得自己被張壽嫌棄,喜形於色地一拍大腿道:「對啊,聽說那條老鹹魚也常常向觀濤小和尚學種地,可想而知那藏海下院裡頭的和尚精通農事!再說了,聽說他們成天除了種地就是練武,身手都很高明,也不怕回頭遭人打擊報復……呃!」

  他話沒說完就覺得一道道犀利的視線瞬間齊集在自己臉上,注意到幾個棉農人人都臉色不善,他立刻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彷彿是諷刺眼前這些人會因為偷懶被評差等,而後去打擊報復那些和尚似的。

  然而,他還在糾結自己是不是要解釋,張壽已經笑呵呵地說:「各位都是勤勞農事的人,但如果加入的人多了,難免會有害群之馬,那時候自然就需要強力的人監督,這也是為了獎優罰懶,僅此而已。而等到收穫季節,你們也不用再任憑別人把持棉價。」

  而這話就猶如一點火星,沉底引爆了原本就已經漸漸興奮上來的眾人。

  按月給錢,按季獎懲,也就是說,他們不再是每年一次性拿到一筆錢,然後再節衣縮食,爭取熬到下一次收穫,每到家中生老病死等突發事件時就或是聽天由命,或是孤注一擲,而後在下半年朝不保夕,甚至去借利滾利的印子錢!

  起頭那個在張壽來時第一個提出顧慮的大嗓門棉農,就第一個開口說道:「張博士,你的意思是,棉價能比別人往日從我們這兒收的更高?」

  「收棉花的是另一個紡工合作社。」

  張壽呵呵一笑,隨即輕描淡寫地說,「蔣大少替他爹挨了十幾杖,又得齊家大少爺託付了家產妻兒,他也應該知道世間疾苦了。每年棉花的結算價格,會由朱二郎和他接洽,核算之後製定。不能說一定有多高,但一定比從前定得更合理。」

  見眾人無不歡天喜地,張壽絕口不提張琛那邊也會放手吃下蔣大少那邊的所有紗線,頓了一頓就繼續說道:「但如今紡機已經效率倍增,織機約摸也會同樣如此提升效率,既如此,棉花產量就成了最大的短板。所以,我想讓各位推薦最有經驗的人,試種海外棉種。」

  小花生敏銳地察覺到,張壽這話一說,眾人立時面面相覷,明顯都有些推三阻四的意思。他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好處你們要得,風險你們就都不想冒?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張壽立時喝止道:「小花生!」

  見小傢伙悻悻閉嘴,他就淡淡地說道:「試種海外棉種,確實有絕大風險。畢竟那些種子成活度如何,將來長勢如何,都還不清楚。我之前得了滄州五百畝棉田,已經讓阿六去一一訪查過,其中有七八畝和其他棉田都不在一塊,周圍是其他作物,我打算劃出來試種。」

  「如果能僥倖種出質量更高,產量也更高的棉花,那這些棉種就能在滄州推廣開來,所有棉農都能受益,紡工織工也都能受益。」

  聽說張壽是拿自己的地出來試種,眾人意外的同時,不免又有些尷尬。尤其是當朱二在旁邊輕哼了一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時,哪怕不是人人都能聽懂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可隨即就有人幹咳一聲站了出來。

  「張博士要是信得過,我願意試一試!就是……就是七八畝棉田不好伺候,尤其是又用的新棉種,很多東西要慢慢琢磨,我恐怕全家都得上去幫忙,其他的地就顧不上了!」

  見說話的還是剛剛那個大嗓門棉農,張壽打量著那張被太陽曬得發黑的臉龐,那粗糙的皮膚,那骨節粗大的手,他就誠懇地點點頭道:「你能幫忙,我很感謝你這份心。但這是一樁很艱難的任務,甚至很瑣碎,還需要記錄很多育種的細節,所以我需要一個識字的人。」

  那大嗓門棉農彷彿是沒想到張壽要求這麼高,微微一愣後,他就拍了胸脯。

  「我雖說只認識幾個字,但我家有個讀書兒郎!只不過他四書五經讀得不怎麼樣,而且平日還要幫我下地干活,所以我一向就指望他將來當個帳房就知足了。有他幫我,肯定能行!」

  小花生一向記得這位大嗓門有些斤斤計較,此時見他竟是如此大包大攬,他忍不住問道:「周大叔,你答應得這麼爽快,就不怕回頭萬一都種死了……」

  「呸呸呸,你小子別烏鴉嘴!」

  大嗓門老周沒好氣地打斷了小花生,隨即就撓了撓頭,有些心虛地說:「不瞞張博士您,我也是當初跟著雲河沖得最前頭的幾個,那被你判了杖刑流放的那幾個傢伙,其實我也和他們差不多。我僥倖逃脫了那一劫,可心裡到底過意不去。」

  「要是我能幫您做點事,回頭真的育出了好棉種,這滄州上下受益,我也算對得起我的良心了。真的,您要信得過,就儘管交給我!我種了一輩子棉花,不會讓您失望的!」

  就在張壽打算開口的時候,他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朱二,你個傢伙趕緊滾出來!你家祖母和爹娘派人審你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5 20:20
第三百九十四章 姑爺和育種

  聽到外頭這嚷嚷,朱二幾乎是火冒三丈地衝出了屋子,當看見張琛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他恨不得揮拳頭上去和人打一架。他好不容易才建立了那麼一點威信,可被張琛這麼一嚷嚷,裡頭那些一個比一個油滑的棉農會怎麼看他?異日會不會陽奉陰違?

  然而,當他認出張琛身邊的那個人時,他那一腔怨氣頓時化作冷汗出了。別看此人這會兒嘴角含笑,看著溫和無害,可他卻認得人家的,那是他爹身邊的得力幕僚之一!不是舞文弄墨的那種,而是武藝也相當不錯的那種!

  別問他為什麼知道的,說起來真是兩行淚……因為小時候曾經教他文武藝,讓他挨過不知道多少戒尺的,就是這位!除了大哥,就連他爹都沒打他那麼多回!因為他爹太忙,哪有空成天擺弄家法棍子!

  於是,即便要當著張琛的面出醜,可想到人家那戒尺之下,他抱頭鼠竄都逃不掉的厲害,朱二還是低下頭,老老實實上前躬身作揖道:「見過先生。」

  張琛頓時愣住了。先生?張壽這不是還在裡面尚未出來嗎?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一下子側頭朝人望了過去。莫非這位其貌不揚,還有些囉嗦的信使,竟然是趙國公府的西席先生,曾經當過朱二的老師?

  等等,可朱二從去年開始就在國子監讀書了,西席先生什麼的,應該不需要了吧?

  張琛正越想越好奇的時候,卻只見那信使已經笑吟吟地伸手把朱二給攙扶了起來:「先生二字斷然不敢當,當初我也就是教過二公子一點不值一提的東西而已。而且我才疏學淺,文武不精,教人無方,二公子這一聲先生,難不成是要愧殺我嗎?」

  朱二頓時唯有乾笑。人家是他父親都要倚重的人才,和朱公權那種傢伙的段位完全不同,之前北征也是跟著一塊去的,先頭論功行賞的時候皇帝還賞賜官職,追贈父母,如果不是賞賜進士出身太容易被廣大士人詬病,皇帝高興之下,說不定連這殊遇都給了。

  當然,他聽說對方並無仕途雄心,堅辭了參議道這一官職,依舊當著他老爹的心腹幕僚。就這樣的人,他敢說人家文武不精?那非得被他老爹捶死不可。就從前就學於此人的時候,他也被老爹指著鼻子罵過無數次名師在前卻不學無術……

  「先生哪裡話,從前那是我駑鈍不好學……」他幹巴巴地解釋了一句,但實在是再也不想糾結這個話題了,趕緊岔開此事,滿臉堆笑地問道,「先生怎麼會到滄州來了?我爹身邊怎麼能少得了您?」

  「二公子說笑了。如今東翁卸下了北征的重任,又暫時並未領新的職司,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我這個閒人又怎會不可或缺?所以,東翁請我到滄州來看看二公子近況,我自然是樂得走這一趟。剛剛在外聽到二公子幾句話,著實和過去不同了。」

  朱二這才瞠目結舌,隨即怒瞪張琛。敢情你小子早就來了,卻在外頭偷聽不作聲?見張琛一臉桀驁地輕哼一聲,他突然想起剛剛在外頭守著的阿六竟然也沒示警,連忙抬頭望去。

  就只見屋旁一側的大樹上,阿六正垂足而坐,閒適自如,見他看來,還非常疑惑地和他對視,彷彿是不解他看自己幹嘛……他不由得在心裡哀嘆了一聲——六哥,六爺!人來了你也好歹出聲示個警行嗎?好在我剛剛沒說什麼,否則就糟糕了……

  等等,他剛剛說了一句,別把欽使當你家二小子!媽呀!

  面對那信使似笑非笑的表情,朱二登時臉色煞白。他可以想像,要是換成老爹聽到這句話,恐怕早就衝進來捶他了,可他這位曾經的先生,居然還好整以暇地在外頭旁聽了這麼久!他已經顧不得熱鬧給張琛瞧了去,正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補救,隨即就聽到了張壽的聲音。

  「朱二哥,既然有客人來了,怎麼不請進來說話?」張壽其實剛剛已經聽到了外間談話,此時發覺自己若是不出來,朱二簡直能尷尬死,他才不得不走出屋子。見朱二果然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彷彿就快要哭了,他就出口解圍道,「你不給我引見一下這位先生嗎?」

  沒等朱二回答,那信使就立時主動上前兩步,含笑拱手道:「怎敢當引見二字?在下南宮儀,見過姑爺。」

  張壽那預備好的客氣言辭對上人這一聲姑爺,頓時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無奈地拱手回禮,尤其是聽到身後屋子裡傳出了抑制不住的笑聲,他不用想都知道那群棉農肯定在偷窺偷聽,於是只能咳嗽一聲道:「既然南宮先生來了,那就和張琛一塊進來吧。」

  張琛沒來由挨了張壽一記眼刀,頓時大為懊喪。他怎麼知道這個其貌不揚,看似只是跑腿的信使,竟儼然趙國公朱涇心腹,還曾經當過朱二的先生?他爹也派人來問過他的近況,可那也是派的尋常人,誰會沒事把心腹幕僚派到這邊來啊!

  趙國公朱涇真是怪人!

  張琛完全沒去想,人家兩個兒子一個未來女婿全都在滄州,之前甚至就連女兒也在滄州,別說派一個心腹幕僚來看看,就算自己親自來那也並不過分。和他那個從小就隨手放養他,非常不責任的父親秦國公張川相比,朱涇一貫算是個很負責任的父親。

  至於朱二這個兒子沒教好……畢竟人也只是庸碌,而不是惹是生非,在京城的達官顯貴當中已經算很難得了——參照江閣老那個坑爺的孫子,縱馬大街撞傷行人,只不過是其中一件小事而已,才剛成婚的孫媳婦進門就喜當娘,還是丈夫搶來小妾生的兒子,那才叫坑。

  而張琛跟著南宮儀進了屋子之後,見幾個人忙著張羅給他們找地方坐,他見這地方總共也就只有兩張黑乎乎看不出本色的凳子,就索性謙讓道:「讓南宮先生坐就是了,他這才剛從京城到滄州,都還沒來得及歇過。我和朱二站著聽。」

  朱二見張琛硬是上前按著南宮儀坐下,隨即拉了自己往張壽身後一站,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瞪了人一眼。可當聽到張壽又開始說話的時候,他就不敢分心了。

  畢竟,張琛可不管棉農這一攤子,萬一聽漏了一兩句不要緊,他可是管這個的,萬一出岔子,那就都是他的責任!他這才平生第一次獨當一面做事情,千萬不能半途而廢,否則他就白「離家出走」了這一回!

  雖說把來意不明的南宮儀和明顯是來看熱鬧的張琛請了進來,但張壽在繼續之前那個話題的時候,並沒有顧慮兩人的存在。

  「既然老周你攬下了試種海外棉種這件事,那我就要多囑咐你幾句。海外棉種和我們現在的棉種,從種法來說,其實是沒有什麼太大區別,但是,有幾項你要格外注意。」

  見大嗓門老周趕緊連連點頭,張壽整理了一下自己知道的那些知識,也不管那是不是紙上談兵,自顧自地侃侃而談道:「我之前雖說沒有種過棉花,但考慮過引種,所以特地去打聽研究過。同一種棉花,同一時間種植在不同地區,其收穫結果可能會相差很大。」

  「而這個同一地區,並不是指例如京城和滄州,甚至滄州不同地區之間,也會發生這一變化。所以,我之前說的試種七八畝,並不是連成一片的七八畝,而是分散在滄州東郊的三個地方。所以,我會提供你兩頭騾子,供你在兩邊來回交通。」

  之所以是騾子不是馬,張壽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相比喂養條件高,而且用途相對單一的馬來說,健騾對於農家的作用,顯然比馬更大一些。果然,他此話一出,剛剛還面露難色的大嗓門老周立刻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

  至於其他人,此時一個個或懊惱,或沮喪,彷彿都很後悔錯過了這樣一個白得兩頭騾子的大好機會。要知道,這樣的運輸工具,對於一戶農家來說,可以說是極其寶貴!可下一刻,聽到張壽的下一句話,他們卻都又生出了一絲希望。

  「老周那算是替我試種,但各位也可以自行在自己的地裡試種,種子我會提供一些。」

  可張壽緊跟著又給眾人潑了一盆涼水:「但是,種子數量有限,而且你們最好不要抱著僥倖之心,把這些海外棉種和自家原有的種子混合在一起。小花生的叔爺當初急於求成,混種的結果就是越來越差,不但棉鈴重量輕,棉花產量少,甚至連原本棉田的產量都銳減了。」

  「因為棉花不同於其他作物,混種的結果,就是品種退化,不但海外棉種退化,就是你們自己的品種也一樣。所以,暫時要很小心地種在周圍沒有其他棉田的地方,以免昆蟲授粉的時候,不小心把兩塊地弄混了……」

  張壽儘量用淺顯的語言對一群種了幾十年地的棉農講授著品種純化、退化的概念,講授著昆蟲授粉時的自交和雜交,眼看有人抓耳撓腮聽不懂,有人若有所思點點頭,也有人始終只懂得傻笑……他就輕咳了一聲。

  「總之,我會寫一份相應的說明,你們若是要試種,來領種子的時候可以一併領去。但不認得字的不妨三思而後行,因為試種之後,要記錄衣分率,也就是單位重量的籽棉軋出皮棉的比率,還有單個棉鈴內籽棉的重量等各種指標,以便我進行核對……」

  大嗓門老周雖然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然而,想到自家那個識字的二小子,他還是咧嘴一笑,得意地掃了一眼幾個同伴。

  還想和我搶?回去先讓你們兒孫學會讀書寫字再說!

  然而,到底還是有人不死心,一個棉農想了又想,最終似乎是把心一橫,突然開口問道:「張博士,那我們要是試種出了成果,有什麼獎勵沒有?」

  「當然有,提供真實且詳盡的試種報告,且當年在監督之下收穫的,所有收穫歸你自己不說,這些棉田的籽棉會由我派人軋棉,且收購價浮漲三成。若是培育出優良棉種,經試種第二年確實有效的,我會奏請朝廷予以良農嘉獎,薦一子入公學,一應費用全免。」

  此話一出,剛剛還在苦惱的幾個棉農頓時一下子騷動了,齊齊蹦了起來。然而,張壽接下來說出的一句話,卻讓他們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們要是有認得讀書識字,卻在科舉上頭沒天賦,腦子活絡好使,至少種過地,或者願意去研究農家事的人,不妨舉薦給我。此番從海外來的種子,並不止棉花一種,很多東西都很有價值。但有些好種,有些難種,所以需要有頭腦認識字且會種地的人來群策群力。」

  「若是都能一一栽培成功,他們這樣的人才,不說朝廷嘉獎,至少名和利,是不會少的。」

  南宮儀靜靜地坐在旁邊,看張壽口中迸出一個個他聞所未聞的名詞,比方說提純和復壯,又見人和區區幾個棉農耐心細緻地講解,再聽到人又許諾名利,他突然覺得,往日曾經遠遠看到的這個從相貌風度上看和大小姐異常相配的少年,他頂多只看到了一鱗半爪。

  不但是他,趙國公朱涇,就算早早相中張壽的太夫人和夫人,只怕也從未看清楚張壽。然而,大小姐朱瑩,應該也絕不僅僅是迷戀那張臉,更喜歡的是人那種和京城任何一個貴介公子都絕不相同的性格和行事。

  張壽這個人,似乎眼睛裡看到的東西從來就和一般人不一樣!

  南宮儀在看張壽,卻沒注意到張壽背後的張琛一直都在分心看他。而等到張琛發現朱二唸唸有詞,分明在死記硬背張壽說的那些東西時,他就忍不住低聲諷刺道:「你用得著嗎?沒聽小先生說,回頭會整理一篇相關的文章出來?到時候你再背也來得及,現在急什麼?」

  「你管我!」朱二沒好氣地給了張琛一個白眼,這才輕哼道,「早點背出來早點能唬人!」

  張琛頓時啞然,可緊跟著,他就聽到朱二低聲說道:「話說回來,這要是紡織的效率都高了,棉花的產量也高了,你說那軋棉機是不是也得效率更高才行?」

  「咦?」張琛有些訝異地驚咦了一聲,隨即就嘿然笑道,「那是不錯,怎麼,難不成你有這改進軋棉機的腦子?」他怎麼沒想到?趕明兒他就在自己僱傭的那些工匠裡發賞格,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萬一有好結果,回頭張壽肯定會大大讚賞他,讓朱二捶胸頓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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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五章 公子好工農

  當南宮儀跟隨張壽這一行人回城的時候,他就只見朱二和張琛一左一右騎馬在張壽身邊,三人有說有笑,大多數時候都是張琛和朱二在針鋒相對,張壽在旁邊看熱鬧,不時調停兩句,但偶爾也會煽風點火,火上澆油,但就是這麼一路吵吵鬧鬧,他就漸漸明白了另一件事。

  原來張琛根本就沒摔斷過腿,原來人一直都在邢台給張武和張陸撐腰,大皇子會利慾熏心干囤棉花賣高價的事,還是張琛惹出來的!而現如今這傢伙不但一點事都沒有,還正雇了一大批工匠,一大批織工和織女,趕製織機,囤積棉紗,打算在滄州和邢台分頭大干一場!

  聯想到朱二竟然「好農」,想到剛剛旁聽時得知的那些信息,南宮儀已然清清楚楚地認識到,張壽正打算從原料和生產兩個環節入手,把控滄州甚至邢台的棉布行業。他最初覺得如此不免犯忌,可想想雄霸東南的那一個個龐然大物,而張壽不過是化零為整,他就釋然了。

  更何況,滄州也好,邢台也罷,全都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

  而張壽詢問過張琛那邊的進展,確定就和人對朱二炫耀得那樣,整個織坊行業統合得非常順遂,織工們都願意有統購包銷的渠道,他就笑呵呵地說:「看來你這次出來確實是潛龍出淵,有了騰飛的機會。我沒什麼可以指點你的,要提醒你的只有一件事。」

  見張琛立刻擺出了一副鄭重其事的表情,彷彿是準備聆聽他關於不要貪婪不要自大之類的教誨敲打,他就出其不意地莞爾一笑。

  「張武和張陸都是名草有主的人了,朱二這傢伙也是,婚事就是八字差一撇。你爹曾經提過要把你的婚事託付給我,可你那要求又那麼高,到現在還沒下文。你這位頂尖的貴公子出門在外可小心點,千萬別中了別人的美人計。」

  張琛頓時悻悻:「別提了,我在邢台的時候,那幫子官紳成天給我送各種搔首弄姿的煙花女子,我走在路上都有人頭插草標自賣自身,那楚楚可憐的姿態一看是那些行院裡教出來的,裝什麼農家女,裝什麼落難的小家碧玉……要騙我,那也得先找個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

  「夫差也是遇到西施才神魂顛倒,我就算不如夫差,那至少也得是鄭旦那一級的!」

  就連南宮儀,也被張琛這理所當然的口氣給逗樂,更不要說張壽和朱二了。然而,那位趙國公府的頂尖幕僚在笑過之後,想到張壽剛剛聲稱秦國公張川託付了張琛的婚事,張琛竟然也沒否認,他不禁更奇了。

  要說秦國公張川一直都是勳貴當中的奇葩,什麼都不管,彷彿只對修史編書感興趣,連兒子也從來撒手不管,任憑其如同野草似的自生自滅,可這次張琛出京,他不信那個當爹的不知道,居然就如此任憑兒子胡來?還是說,張川就那麼信任張壽?

  哪怕想不通,但既然是已經發生的事,南宮儀須臾就決定將其認定為事實,重新考量張壽和秦國公府的關係。只不過,一直都沒怎麼說話的他當然記得自己此來的目的,此時突然就咳嗽了一聲,隨即方才開口說道:「二公子,東翁有話要我帶給你。」

  朱二剛剛不是在和張琛互懟,就是藉機請教張壽,竭力避免有落單的時候,就是不想單獨面對那個曾經笑吟吟拿著戒尺把他的手心打腫的南宮先生。

  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最怕的事還是來了。見張琛幸災樂禍,張壽卻衝他微微頷首,他總算是鼓足了勇氣,當下就駐馬等著落後幾步的南宮儀策馬上前與自己並行。

  「敢問先生,我爹有何吩咐?」

  平日裡朱二都是畏父如虎,如今能夠這般鎮定地面對替朱涇傳話的自己,南宮儀這才終於確定,這位二公子確實有了些好的變化。他突然起了幾分玩心,當下就一本正經地說:「東翁說,你既然有本事離家出走,有本事就別回來。」

  朱二登時心裡咯噔一下——朱瑩不是說會幫他說話的嗎?怎麼老爹還這麼態度強硬!這要是往常的他,老早就嚇軟了腿,慌忙請人幫忙說情求饒了,可此時此刻,他硬生生忍住心頭驚駭,強自維持住那副還算從容的表情。

  「嗯,我知道了,我爹還說什麼?」

  南宮儀瞥了一眼朱二那垂落在馬背之下,不自然亂晃的雙腿,又看一眼那看似鎮定的表情,他就呵呵笑道:「東翁還說,如果要回來的話,那就先好好做出點成績讓人看看,不要半途而廢,讓人說朱二公子爛泥扶不上牆。他相信,他兒子從前只是蒙塵明珠。」

  嚇死我了,您老人家說話居然只說一半!朱二的眼睛漸漸發亮,剛剛有多沮喪,他此時就有多振奮。老爹竟然認為他是蒙塵明珠,他怎能不高興到發狂!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翹,到最後乾脆直接笑道:「那是當然,我既然出來了,就打算日後風風光光地回去!」

  張琛忍不住輕哼道:「呵,想得倒挺美。」

  「你說什麼?」朱二頓時大怒,「我看你就是在嫉妒我!我爹一向關心兒子,怎麼了!」

  張琛被朱二說得惱羞成怒,調轉馬頭就直奔朱二而來。知道自己武力值低下,朱二想都不想就直接往阿六馬後一躲,嘴裡還叫嚷道:「六哥,你看,張琛他就是蠻橫不講理,你千萬要替我做主,好好教訓一下他!」

  「嘿嘿,阿六那是小先生的阿六,別說你叫六哥,你今天就是叫六爺也沒用!」張琛最恨就是人家和他比爹,此刻恨得癢癢癢的,一面直撲過去,一面對阿六叫嚷。

  「阿六,他平時跟著你學武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看看他現在這點德行!我要是不好好操練操練他,以後他絕對會丟了你這個師父的臉!你可別護著他,他這人就是得給點厲害看看,否則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見兩個人在後頭圍著阿六打鬧成一團,南宮儀也不去管他們,挽著韁繩靠近張壽,這才含笑說道:「怪不得大小姐逢人就說張博士如何出眾,今日我方才見識了。而且,大概是和你相處的時間長了,大小姐如今就是報復仇人,也不再動輒打破人家大門了。」

  張壽先是一愣,隨即只覺得哭笑不得。不打破人家大門,對於朱瑩來說就是很大進步了?

  他只能嘆了口氣道:「瑩瑩眼睛裡不揉沙子,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也是率真性情。只是,她這不是剛回京嗎?怎麼又有仇人了?她沒打破人家大門,那不會是當街堵住人家車馬,抓住人家裡作姦犯科的傢伙當街示眾吧?又或者是當街與人針鋒相對,奚落得人下不來台?」

  「唉,她也太衝動了,等我回京不行嗎?她也能多個幫手!」

  南宮儀沒想到張壽直接設想起了朱瑩如何報復仇人,而且聽這話,與其說是擔心兩邊的衝突,還不如說是擔心不回去朱瑩沒幫手!而且,這猜得簡直神準無比,赫然是摸透了朱瑩的性格。那一刻,他想起那天臨行前太夫人說過的話。

  「瑩瑩縱使真要殺人放火,阿壽恐怕也是幫她遞刀子遞火把……因為他知道瑩瑩要殺的肯定是十惡不赦怙惡不悛之輩,要燒的肯定是大奸大惡之輩的巢穴!」

  他一面想,一面含笑將朱瑩那一日在天下太平樓上與人衝突的一幕說了。見張壽一點都沒有錯愕的表情,反而是滿臉料想便是如此的釋然,他就說道:「府裡擔心江閣老惱羞成怒,在滄州事上為難大公子和你,所以東翁就特意命我趕來滄州一趟。」

  「還請南宮先生回去替我謝謝……岳父一聲。」

  既然南宮儀上來就叫姑爺,張壽想了想,就索性也回了一聲岳父。見南宮儀立時笑眯眯地點頭,他就似笑非笑地說:「至於滄州事,我和朱大哥聯名上奏了多次,有些是走得通政司,但也有些走的是另外的渠道。說實話,我出京之前,還不知道朱大哥所謀甚大。」

  南宮儀出京之前,趙國公朱涇召他去過一次,也略談過滄州這樁牽涉極大的勾當,此刻張壽這一句朱大哥所謀甚大,他當然知道指的是什麼,當下就有些躊躇應該如何開口。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張壽竟是笑呵呵地說:「瑩瑩這豁出去一鬧,京城想必是滿城風雨,江閣老肯定受不了被她如此羞辱,定然會大舉反撲,屆時絕對是一場龍爭虎鬥。不趁著這時候下手,就算皇上力主,朱大哥所謀的這件事還是做不成的。」

  張壽說得含糊,南宮儀卻知道,人家的弦外之音是,趕緊趁著這個機會讓那位江閣老滾蛋——畢竟,出身福建的這位首輔大人,無論是出於鄉黨還是背後那些福建海商的慫恿,那都是絕對不會希望滄州這邊建港分利的。

  建港這種事太大,牽涉到的利益群體太多,哪怕是皇帝早有此意,哪怕是他們朱家也願意支持,然而,不把反對派的領頭羊打壓下去,就算能夠得到山西陝西等內陸各地以及蘇州等地官員和商人的支持,那也絕對成不了!

  因此,南宮儀不假思索地點頭答應道:「趙國公也有此意。」

  張壽頓時呵呵一笑:「岳父深謀遠慮,我就知道不用我瞎操心。」

  可說到這裡,他突然詞鋒一轉道:「倒是押在縣衙監牢中的冼雲河等人,還要等多久朝廷才有確切回音?」

  「這個……恐怕要等到府裡和江閣老交鋒有個結果了。這些天來,朝中說大公子和你苛待大皇子,偏袒亂民的聲音喧囂塵上,也就是大小姐嚷嚷出去那一句『皇子有罪可以從輕發落,良民受欺卻需逆來順受』在京城廣為流傳,輿論嘩然,江閣老那邊有些措手不及。」

  說到這裡,南宮儀頓了一頓,旋即樂呵呵地一笑。

  「只不過,江閣老的胃口也太大了一些。他要是單單狠狠回擊大小姐也就罷了,可他麾下幾個得力門生和幾個故舊,在我離京的時候,已經同時和孔大學士張大學士兩位大學士,陸祭酒這位前尚書,再加上朱家四面硬槓了起來。如今京城應該是一片亂戰。」

  四面樹敵?就算是首輔,江閣老這魄力也未免太大了一點吧?

  張壽心裡正這麼想,當看到南宮儀那張笑吟吟的臉時,他就頓時恍然大悟。集團太大,人物太多,那就很容易各有各的訴求,江閣老平日還壓得住,可一旦稍微分心一點,那就很容易有人裹挾著他這個首腦硬上。再加上真真假假的消息,突然爆發這種局面也不奇怪。

  就不知道被捲進去的那四方人士,是否早就已經連成一線?

  想想這不關自己的事,張壽也就樂得裝作不知道,打了個哈哈道:「京城再熱鬧,我遠在滄州也看不見,還是好好先把滄州事安撫妥當來得好。所幸棉田就快收穫了,原棉緊缺的局面能夠稍有緩解,否則滄州這邊無田無業的人多了,亂子避免不了。」

  「對了,還請南宮先生回去對岳父也說一聲今天這試種棉花的事。事實上,不但棉花,天下各種作物都是如此,有良種,也就有劣種,良種可以讓農人多收三五斗,而劣種卻會讓他們歉收減收,甚至顆粒無收。朝廷既然以農為本,就應該在育種上多花功夫。」

  說到這裡,張壽就有些唏噓地說:「春秋戰國時,農家也曾經盛行一時,但此後這麼多年,固然也有不少文人寫過農家的書,但相對於各種傳唱千古的詩詞歌賦,農家的書卻實在是太少了,農家子們能記住幾首詩詞歌賦,卻甚至記不住幾本農學書的名字,更不要說內容。」

  「農科的事情乃是真正的民生,不能曲高和寡,所以我昨天剛剛給陸祭酒寫了信,希望將來能在公學增設農科。此事也要請你轉告岳父一聲。」

  南宮儀頓時愣住了。在陸綰已經因為朱瑩幾句話而被頂上風口浪尖的時候,張壽竟然還希望公學開農科?陸綰會答應?這迎難而上的勇氣……他該說真不愧和朱瑩是一對嗎?

  他轉頭望了一眼身後還在鬧騰不休的張琛和朱二,心想兩人可不是也正在潛心工農?於是,連猶豫都沒猶豫,他就正色說道:「姑爺放心,此事我定然會第一時間轉致東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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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六章 二人轉?

  南宮儀來得快,走得同樣也快。親眼見證了二公子確實在真心實意地……好農,而張壽卻也在不遺餘力地促使二公子自立自強,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至於張壽,才幹不用他操心,至於品行,朱廷芳那個從小就最疼愛妹妹的大哥自會死死盯著。

  而且他這一趟滄州跑下來,只覺得進一步刷新了對張壽的認識,自然急著回去稟告朱涇。

  這位來自京城趙國公府的信使一走,朱廷芳和張壽的感覺倒還好,而朱二卻感覺整個人都活了過來,神清氣爽到差點就想唱歌了。而他一恢復精神,立刻以天氣太熱為由,請張壽在縣衙好好呆著「消暑」,自己卻親自下鄉走訪,沒幾天,白朱二就曬成了黑朱二。

  然而,往日看這個弟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朱大公子,卻是罕有地對朱二態度和煦了起來。第一次看朱二不怕苦不怕累地忙活正事,怎叫從小恨不得一天打朱二三頓的他又欣慰,又……心酸?想當初人習文練武的時候,怎麼就沒這個毅力和恆心呢?

  張壽也很詫異朱二竟然真的能受得起這份辛苦,雖說未來二舅哥又不是未來媳婦,用不著他下廚展手藝去表示嘉獎,但他還是命人在廚房裡隨時預備著解暑的涼茶、金銀花茶、綠豆蓮子湯……不只是慰勞風塵僕僕四處奔波的朱二,縣衙所有差役小吏全都有份。

  雖然只是這樣小小的夏日福利,仍舊得到了不少稱頌——換成許澄曾經在的時候,連差役小吏的頂首銀都要扒一層皮,還想發福利?完全是痴心妄想!

  而許澄的家產之前被查抄,朱廷芳特意上奏,以滄州百廢待興,四處都需要用錢為名,截留下來了其中一部分作為本錢。因此,除卻夏日的這一份小小開銷,長蘆縣衙的眾人還第一次得到了一份夏日補貼——每人從三百錢到八百錢不等,從門子到司吏,人人有份。

  一時間,就連原本只是腆胸凸肚勉強裝個威嚴,以免被欽使擼掉的門子,如今也都真正用心認真了起來。至於門包這種事物,因為從前拿到了也會被許澄雁過拔毛,更要被一個資歷最老,背景最硬的老前輩抽頭,到手也沒多少,如今沒了,他們嘀咕一陣也就罷了。

  晌午時分,兩個輪值的門子各自喝了一大碗放涼的綠豆百合湯解暑,出來和同伴換班時,就忍不住唏噓不已地說:「雖說一碗綠豆百合湯不值什麼,可朱將軍和張博士還真是捨得放糖,真甜!聽小廚房的老方說,就這些天,咱們廚房裡採買的糖,那就是往日的十倍!」

  「不止白糖……聽說上次張博士還說飴糖好吃,不妨熬點飴糖發給咱們這些人,也算是夏日的福利,後來朱將軍反對說除了孩子誰吃那個,這才改成了家裡有孩子的才能發……」

  「說的是啊,嘖嘖,那些單身還沒娶上媳婦的,又少了一宗好處。就是這幾天發的菜湯略咸了些,可也怪,喝了之後,倒是覺得人有力氣。張博士說夏天得多吃點鹹的!」

  「哎,要真是好好幹就能發這個發那個,誰去刮地皮!朱將軍規矩嚴,但不犯規矩就沒事,張博士周到可親,面面俱到,兩個人也算彼此互補!」

  四個門子小聲七嘴八舌說了一陣子話,隨即兩個換班的頂上,兩個值守了一個時辰的暫時回去歇著——就這也是夏日裡的特別福利。因為張博士說,夏日太熱,他們這些室外做事的在太陽底下時間長了,容易中暑。

  當然,往日許澄當道的時候,他們誰樂意在大太陽底下佔著,早去陰涼地方乘涼了。

  兩個人剛站了沒一會兒,就聽見一陣馬蹄聲。最近這樣的動靜尤其多,兩人也不以為奇,果然,等人到近前,他們就看到頭前一個戴著斗笠,身穿霜白衣衫的年輕人一躍而下。要是往常,他們一定會犯嘀咕,覺得是哪家兒郎帶喪往衙門跑,可此時卻都滿臉堆笑迎上前。

  「二公子回來了?這一趟出去就是兩夜沒回來,您真是辛苦了!」

  朱二隨手摘下斗笠,赫然有些古銅色的臉上大汗淋漓。他隨手用搭在斗笠後頭的軟巾擦了一把,這才滿不在乎地說:「天天往回趕多浪費時間,有這功夫在外住兩天還能多見幾個人。就是這賊天氣實在太熱,要不是聽我未來妹夫的話,戴斗笠穿白的,我都要曬脫一層皮!」

  當初張壽提醒之後,他一度覺得斗笠難看,白色喪氣,結果被曬了一次後脫皮,那可是真的嚇著了,見大哥也沒提忌諱不忌諱的事,他就乖乖這麼全副武裝地出了門。如今除卻熱一點,汗出得多了,但渴了累了就按照張壽的吩咐,喝一點淡鹽水,幾天下來他倒也習慣了。

  總比那些天天在地裡曬,沒遮沒擋的棉農強多了!

  他一面說,一面把韁繩丟給兩個門子,正要往裡頭走,突然聽到好似有人在叫自己,側頭一看,就只見一個戴著白頭巾的老漢一溜煙衝了過來。他正想著這是誰,卻只見人直接一拉頭巾,露出了那張又老又皺的臉。這下子,朱二頓時笑噴了。

  「喲,老鹹魚你這一綁頭巾,我都認不出你了!」

  「大熱天,二公子你都戴斗笠穿白衣了,我就省點事,直接綁上白頭巾,又防曬,又擦汗,兩全其美!」老鹹魚照舊是那喋喋不休的性格,一邊說還一邊笑吟吟地拉著朱二往裡走,「我這是被張博士差人叫來的,你這回來也要去見他吧?走走走,咱們一塊!」

  「誰和你咱們!」朱二這些天打交道的全都是鄉下老農,倒不至於瞧不起人,但一想到老鹹魚當初坑得自己多慘,他就氣不打一處來。然而,掙脫了兩下沒能掙脫對方那隻手,他想起朱瑩百般提醒過他,這條老鹹魚有多難纏,他只能板起了臉。

  「你有話直說,別拉拉扯扯的!這可是縣衙,再拉拉扯扯我叫人了!」

  「二公子,咱們好歹也是同舟共濟,生死與共的交情,你就不講點情分嗎?」

  見老鹹魚縮回手,那一臉可憐巴巴的樣子,再看四周圍那些差役小吏張頭探腦正在看熱鬧,朱二隻覺得自己額頭青筋在突突直跳,簡直都能把太陽穴給撐破了!

  他確實是和這老小子同舟共濟過……還跳過海呢,差點淹死,可這是生死與共嗎?這是他被逼上賊船好吧!他是稀里糊塗被連累,差點連命都快沒了!

  就當他對人怒目相視的時候,他就只聽老鹹魚小聲說道:「二公子如今在滄州人送仗義朱二郎,名聲如日中天,總不能就這麼過河拆橋吧?」

  這下子,朱二剛剛被太陽曬到有些發昏的頭腦方才一下子清醒了下來。

  跟著老鹹魚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固然不假,但要不是沖了一次滄州行宮,和不少紡工棉農都打了個照面,還勸了大皇子「迷途知返」和許澄決裂狗咬狗,他也不會得到仗義的名聲。

  而沒有那次絕地大冒險,那些棉農頂多敬他是朱將軍的弟弟,張博士的未來二舅哥,不會真敬重他。而如今他雖說不時還要把朱廷芳和張壽拉出來給自己撐腰,但至少別人不會像在京城那樣把他當成純粹無足輕重的紈褲子弟。

  就這幾天頂著酷烈的太陽出去,不嫌熱地四處奔走,他圖什麼?不就是圖人家真心實意地感激他,相信他?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相信他朱二郎是個仗義有擔待的人,這是他在京城從來都沒體會過的感覺。如果說原本他留在滄州很勉強,那現在他真不想走了!

  因此,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朱二就平復了心情,虎著臉瞪了老鹹魚一眼道:「就你個老傢伙花樣多!有什麼話直說……別杵在這說,邊走邊說!」

  見朱二終於服軟了,老鹹魚頓時笑容更盛。他素來是滾刀肉似的性子,哪裡在乎什麼重話或呵斥,一路跟著朱二入內時,他就小聲說道:「張博士找人向我要辣椒呢,還要那小而尖的,我後來特意問過,他就是要味道辛辣的,可辣椒這玩意藏海下院種得真不多……」

  「因為那玩意從前藏海就不知道怎麼拿來做菜。我就尋思著,就算張博士喜歡這一口,大小姐也喜歡,也不至於要十斤八斤曬乾的那麼多吧?」

  朱二頓時輕蔑地哼了一聲:「我妹妹和妹夫到底是怎麼想的,那也是你一個凡人能才出來的?」連我都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老鹹魚趕緊咳嗽了兩聲:「我就是想讓你幫我求個情。我真的從那邊把所有曬乾的存貨都搜刮來了。別說十斤八斤,就連五斤都沒有。畢竟藏海那傢伙不喜歡這一口……」

  他這話還沒說完,突然就覺得眼前視線有異,再抬頭一看,他就只見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此時正眼神幽幽地看著他們……不,應該只是他一個!

  縱使老鹹魚見多識廣,可一看到阿六還是本能犯怵。上一次他還能感覺到阿六靠近,可這一次,大概是他和朱二說話時太入神,竟是沒注意到人來,也不知道剛剛那話人到底聽去了多少。此時此刻,他正想要趕緊解釋一下,可阿六卻對他們輕輕搖了搖頭。

  「少爺正在見客。」

  見客?

  這下子,就連朱二也詫異了。如果是張琛,那自然算不上客,而且如今張壽把種棉、紡和織三者分開,交給了他和張琛,還有那個蔣大少,而剩下的事張壽好像不管,全都丟給他大哥朱廷芳了,那這會兒還會見什麼客人?

  最重要的是,有資格被阿六稱作是客人的人,似乎不多?

  朱二一下子好奇心發作,連忙涎著臉上前對阿六問道:「六哥……六爺!到底是什麼客人這麼要緊,還要出動你來攔著我和老鹹魚?我們倆也不是外人吧?」

  老鹹魚見剛剛還極其嫌棄自己的朱二,此時此刻卻連咱們兩個字都說了出來,他心下哂然,但臉上卻堆笑道:「如果是張博士在見客,我們當然應該在外頭等著。二公子也就是好奇裡頭是誰,沒有打探的意思,畢竟縣衙這地方人多嘴雜,六哥你不說別人也會說……」

  他這話要是用來套別人的話,那自然是奇效,然而,阿六看他一眼,卻淡淡地說:「如果來人並未通報姓名,你也能打聽到是誰?」

  見老鹹魚頓時啞然,他就直接伸出手道:「辣椒呢?」

  本來還指望朱二幫忙說情,然後見了張壽再說幾句好話,就能把這一茬矇混過去,然而此時碰到最難說話的阿六,老鹹魚登時暗自叫苦不迭,但還是賠笑解下身上包袱雙手奉上。他本以為阿六掂掂份量,然後會為難兩句,誰想人接過之後,竟然又問了一句。

  「種子有嗎?」

  老鹹魚先是一愣,隨即喜形於色地說:「有,還有不少!」

  「有不少就好。」一貫不怎麼愛多說話的阿六歪著頭想了一想,隨即指著朱二說,「少爺剛剛提了一句,說是棉田裡可以間作套種辣椒和土豆,也可以套種花生。」

  朱二也嘗過辣椒,深覺這味道之奇特,而至於間作套種這是什麼意思,他就不太明白了。此刻聽到阿六這麼說,他趕緊解釋道:「六哥,我問過那些棉農,平日他們種棉花之後,有些人生怕地力用盡,所以大多會休息半年,讓土地休養生息……」

  沒等朱二把話說完,阿六就搖了搖頭:「少爺說,間作套種,是一塊地兩種作物配合,同時播種的意思,不但不會竭盡地力,還能肥地。比如玉米土豆一塊種,也可以長得更好。」

  「反正你們要是不放心,可以先用幾塊地試一試。但辣椒一定得儘早種下去!」

  看著不明所以的朱二,阿六特意強調道:「那個賣米粉的徐八在米粉中加了辣椒,在運河碼頭上生意很好,加價十文也有很多人買。辣椒到處都能種,要能賣好價錢農人也得利。少爺寫了一份辣椒育苗移栽之類的要旨,你們兩個不是同舟共濟過嗎?正好來個二人轉。」話說張壽提過一嘴的二人轉,是這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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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七章 述而不作?

  最終,從阿六嘴裡套話的成就,朱二和老鹹魚還是沒有達成,只能無奈地拿過阿六遞來的那張紙,雙雙去隔壁朱二那屋子裡去商量怎麼個間作套種法了。

  一個負責提供種子,日後興許還要再去海外,一個要負責指導種法,日後打算達成公子好農的成就,怎麼能一問三不知?

  而阿六打發了這兩個人,隨即就回到了張壽的屋前。他往屋旁那棵大樹上一竄,三兩下就安安穩穩地落在樹幹上,一如既往地垂足坐了下來,手裡不知何時多了顆桃子。他輕鬆剝了皮,隨手將果皮先扔在樹上,右手轉著一把小刀,一片片將桃肉削下送進嘴裡。

  阿六一邊吃一邊想,從前村後山上有一棵桃樹,結出的果子是毛桃不是蜜桃,入口爽脆,村裡人已經覺得是絕品……張壽卻不喜歡,因為小時候唯一吃過一次趙國公府送來蜜桃的他,聲稱絕不吃毛桃。後來張壽身體漸好,也同樣聲稱更喜歡皮包水入口即化的蜜桃。

  只不過,在除卻毛桃沒有其他水果的時候,張壽也只好勉強答應吃兩口毛桃,但前提條件卻是……他動手剝皮切片。

  說實在的,張壽什麼都不挑,可那張嘴是真挑!可一回生兩回熟,他已經習慣了從橘子到梨,從葡萄到荔枝,該剝皮的剝皮,該切片的切片,只因為張壽覺得沾一手汁水難受。甚至後來在油膩膩的廚房裡,他都沒見張壽這樣挑剔……

  不過,切片切得多了,一回生兩回熟,他那刀工倒是越來越好,偶爾還能幫張壽切個黃瓜絲之類的……就不知道張壽不怎麼練武,切菜為什麼卻還挺鬼斧神工的……

  不過,他就連對朱瑩也沒提過張壽喜歡蜜桃。也不知道今天這位客人是什麼運氣,竟然能投其所好!

  屋子裡,一盤用大瓷盤子層層摞著的蜜桃放在角落裡的高櫃上,個個碩大如碗,圓潤光潔,其赤如炭,清香撲鼻,給這不熏香的屋子裡帶來了一股自然的芬芳。

  然而,這種直接把客人捎帶的禮物拿出來放在醒目位置的待遇,卻讓來客有些緊張,至少從進了屋開始,他就沒停下過擦汗的動作。

  此時此刻,他再次擦了一把額頭上滴下來的豆大汗珠,羨慕地看了一眼張壽那光潔無汗的額頭,隨即賠笑說道:「我就是人胖,愛出汗,比不得張博士您心靜自然涼……」

  我又不是天賦異稟,這大熱天哪來的心靜自然涼,我這是在青磚鋪地,大清早井水潑地散熱的屋子裡呆著,再加上你來之前才剛吃過井水湃的西瓜,通身涼快,哪能和你這頂著大太陽從外頭進來拜訪的客人比?

  張壽心裡這麼想,卻沒有打趣華掌櫃這個大胖子的意思。他氣定神閒地坐著,微微頷首道:「華掌櫃你一進來都來不及歇一口氣就說這麼多話,這會兒若是熱得受不了,不如我叫阿六請廚房送一碗冰鎮綠豆湯來?」

  「不不不,不敢當不敢當。」華掌櫃趕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隨即再次擦了擦汗,這才討好地問道,「不知道我剛剛說的,張博士您怎麼看?這滄州城內外破敗的地方太多了,家主這些天正好在淮安那邊,他已經回信,說是願意聯絡蘇州商人竭力相助!」

  即便不是地方官,但若是能讓地方面貌煥然一新,滄州子民對張壽的推崇定然會上升到一個新高度,只要張壽裹挾民意提出建港,在朝中再使點勁,何愁建港之事不成?

  舉手示意華掌櫃不必再繼續,張壽就淡淡地說:「華掌櫃你的心思我明白。但如今我和朱將軍在朝中正遭人大肆攻譖,提出的任何建議都被人惡意揣測,此事不是那麼容易的。潞州那邊的商人我也已經打發他回去了,我可不想將來被人戳脊樑骨說是借此求名。」

  「張博士,話可不是這麼說!這麼大的一件事確實應該緩緩圖之,可恕我直言,朝中做事本來就拖沓,要是再加上那些別有用心之輩黨同伐異,那好好一件事拖上十年八年,甚至拖黃了,那也是有的!」

  華掌櫃卻是遽然色變,身材肥胖的他竟是霍然站了起來,這一次再也顧不得滿頭大汗,一面揮舞胳膊,一面表示出了最大的憤怒。

  「張博士您和朱將軍此次來到滄州,除貪官,懲惡霸,治污吏,撫良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朝中還有人說三道四,那不是奸臣是什麼?」

  華掌櫃才不管他這話算是把當朝第一大佬給掃進去了,反正耽誤蘇州商人復興大計的,那就是奸臣!江閣老從前也一直都幫著那群福建商人,沒少給他們蘇州出身的官員使絆子!

  見張壽眉頭大皺,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張博士您放心,咱們絕對不會給您添亂!家主雖說令人快馬加鞭給我送來了信,道是全力支持,而蘇州本家的回覆沒這麼快,但我們華家素來做事雷厲風行,家主的心思和幾位執事是一樣的,斷然不會有人拖後腿!」

  「而京城那邊,我親自走一趟。說實話,這滄州的華氏綢緞莊並不歸我管,滄州這家店,也就是鋪貨到河間府,往日裡隨便一個掌櫃也就夠了。我是順道路過滄州,聽聞朱將軍和張博士大名,於是特意停留幾天,想要瞻仰二位風采。本來,我要去京城蘇州商會就任會首。」

  那天小花生慌慌張張來報知華掌櫃把畢師爺給扭送去縣衙,張壽就覺得,這位綢緞莊的大掌櫃似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如今聽說人只是路過滄州,要前往京城蘇州商會就任,他反而覺得這道理說得通了,當下呵呵一笑。

  「華掌櫃如此膽色魄力,原來是京城蘇州商會新任會首,失敬失敬。我之前就在想,以你這般人才,又怎會侷限於滄州一地?」

  「不敢當張博士這般讚譽,如我這等中人之姿,在蘇州一抓一大把,哪敢說什麼人才?」口中謙遜,但花花轎子眾人抬,被張壽這般稱讚,華掌櫃自然還是免不了有些得意。

  他彷彿得意忘形一般,殺氣騰騰地說:「誰若是和皇上過不去,和張博士朱將軍過不去,那就是咱們蘇州人的死敵!」

  「京城裡那些述而不作的傢伙,該是下台滾蛋的時候了!」

  張壽頓時一愣——述而不作?這話用在這裡好像不對吧?論語裡的述而不作是這個意思嗎?等等,眼前這位不會是把這古語當成光說不做的代名詞了吧?

  而華掌櫃彷彿絲毫沒發現自己的口誤,鄭重其事地對著張壽一拱手道:「張博士為了滄州的長治久安殫精竭慮,我這一介商賈,也只能跑腿做點雜事。我剛剛喬裝易服而來,也是怕消息傳出去給您添亂,所以才會假充滄州子民,送幾顆臨沂的蜜桃給您,不當敬意。」

  見張壽含笑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釋,他就很不好意思地再次欠了欠身道:「總而言之,我先行京城一步,還請張博士放寬心,儘管在滄州等我的好消息。人道是無奸不商,無商不奸,又說什麼無利不起早,但既然利益一致,我們自然不會和那些老夫子似的述而不作。」

  直到華掌櫃告辭,張壽再次琢磨著那述而不作四個字,仍然有些哭笑不得。可等到他若有所思喝了一口茶之後,品味先頭華掌櫃提出的蘇州商人那些援建滄州的條件,以及最初在畢師爺那件事上的堅決,他就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

  他雖說不參加科舉,可也知道南直隸那種地方,是科舉的重地,蘇州那又是重地中的重地,華家哪怕是作為首富的商賈,可也不至於家中重要子弟卻不讀書吧?你就算不把四書五經都給讀全了,論語總該讀過吧?論語就算不能全背,述而不作的意思總該明白吧?

  這個華掌櫃至於淺薄到用錯這種成語?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張壽喃喃自語地唸著論語裡頭的原句,突然笑了起來。

  述而不作的原意是,只敘述闡明古人的學說,而不加入自己的思想。可縱觀詩、書、禮、易、樂、春秋,是孔子修訂,而並非其著作,論語也只是弟子整理,看似孔子確實是在闡述先賢的學說,沒自己的著作,談不上夾私貨,可只要會思考的人都知道壓根不是那麼一回事!

  春秋筆法怎麼來的?詩經怎麼就剩下詩三百了?孔夫子的刪訂經典,刪掉的東西現如今還有人知道是什麼嗎?要是按照後世人人口誅筆伐的《四庫全書》毀書的標準來看,其實所謂典籍,早就在春秋被孔夫子他老人家毀過一次了……

  恐怕華掌櫃的弦外之音是,朝廷中那些死摳著古法祖制的傢伙,也不過是藉著古法祖制的幽靈,夾著自己那無盡私貨,強行要讓別人接受而已!

  心裡這麼一想,張壽不禁呵呵一笑,也懶得再去考慮自己是不是把事情想得過分複雜了,其實華掌櫃就是個不讀書的。他打了個呵欠,開口叫道:「阿六,人都走了,就別呆在外頭了,快進來,咱們分桃子吃,你一半我一半!」

  不一會兒,他就看到門簾一掀,卻是阿六進來了,手中卻還拋著一個光溜溜的桃核。見這情景,他不由得一愣:「你什麼時候拿的?」這小子,竟然一聲不吭就偷吃!

  「擺盤的時候順手就拿了。」阿六一點都沒有偷吃的自覺,反而亮出手中的小刀,隨即認認真真地說,「我先吃一個試試毒。」

  張壽差點沒被這小子煞有介事的冷笑話給逗噴了,瞪過去一眼就沒好氣地說:「廢話少說,老規矩,我不想吃得一手桃汁,你去洗幾個桃子先切片。我們二一添作五,你一塊我一塊,我可不佔你便宜!」

  說是不佔我便宜,你一塊我一塊,哪次你吃到最後不耍賴,非要多一塊才罷休?阿六心裡這麼想,但嘴角卻不由得漸漸翹起。他到了那瓷盤前,隨手一捏一掂,選了幾個最軟熟的桃子,又拿了個白瓷盤盛著,到外頭舀了井水來清洗,卻比自己之前吃桃的要認真得多。

  等到把那一層果皮上的絨毛大略洗盡,他又淨過手,隨即一個一個逐一剝皮,把那些果皮隨手丟在一旁,又和之前一樣用小刀一一切片裝盤,這才插上竹籤。

  然而,等到他再次洗過手,剛端著那偌大的瓷盤預備送進去,朱二和老鹹魚卻去而復返。兩人眼尖地看到那瓷盤裡一片片誘人的桃肉,朱二立刻瞪大了眼睛,大叫一聲道:「六哥,你怎麼知道我嗓子快冒煙了?太好了,我想吃蜜桃很久了!」

  阿六一閃身,直接讓朱二撲了個空,卻是理都不理站穩之後目瞪口呆的朱二,徑直轉身進屋子了。朱二懶得看老鹹魚那使勁憋笑的表情,三步並兩步撞開門簾衝進了屋子,卻只見阿六已經站在張壽麵前,而張壽用竹籤叉著一塊柔軟多汁到顫顫巍巍的桃肉,送進了嘴裡。

  那一瞬間,他甚至能聽見自己吞嚥口水的聲音——哪怕他在京城從來就沒有少過各種新鮮瓜果吃,剛剛不過半真半假嚷嚷兩句,可此時竟是真的口渴到嘴饞了。

  察覺到他的目光,張壽見阿六看也不看朱二,自顧自叉了一塊入口,他就指著旁邊那瓷盤裡剩下的幾個桃子說:「剛來的客人送的,想吃的話,自己拿了桃子出去洗了剝皮自己啃,阿六和我這一盤,你就別打主意了!」

  老鹹魚見朱二立時喜氣洋洋竄過去,揣了兩個桃子就一溜煙出去,那模樣簡直像個三百年餓死鬼,而張壽和阿六一人一片,須臾就把一盤桃片吃得乾乾淨淨,彷彿他會搶似的,他只覺得自己今天實在是大開眼界。

  原來阿六還真是包辦了張壽身邊所有雜務……怪不得小花生上次說阿六連梳頭都會!他一直都很好奇阿六為什麼會跟著張壽,現在看來,這少年就猶如張壽的手似的。

  張壽把老鹹魚那驚訝的目光看在眼裡,卻是只當沒看見,不慌不忙地說:「你把該準備的種子都準備好,然後交割一部分給朱二哥。朱大哥已經告訴我,京城那邊這幾天之內估計就會有關於冼雲河的最終處分下來,到時候我免不了就要送老師回京,你也一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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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八章 治個病換心情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這是老鹹魚連日以來能夠打足精神的最大原因。平心而論,他甚至希望朝中那些大佬們繼續爭執不休,爭個十年二十年最好,冼雲河這麼關著就行。畢竟,朝廷的最後論斷無非是兩個結果,要麼認可張壽的處置,要麼推翻張壽的處置。

  推翻的話,那冼雲河妥妥的就是處死,再不可能第二個結果。

  而要是認同,那就是整整一百杖,然後帶著肯定沒時間養好的棒瘡流放瓊州府,就算他有金雞納霜那樣對付瘧疾的藥物,卻還不知道是否有效,同樣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賭博。

  所以,在張壽麵前還一臉如釋重負表情的他,回到水市街自己那鋪子時,卻是步履沉重,心情糟糕,唯一慶幸的就是小花生因為朱二那邊已經熟悉情況,於是被他派到藏海那邊去跑一趟腿,因而他眼下這張死人臉也不怕被人看見。

  接下來整整三天,老鹹魚都是渾渾噩噩,張壽吩咐他那些該準備的東西,他倒是早就準備好了,可他卻是不願意出門,不願意開店,連吃飯喝水都提不起精神,甚至猶如掩耳盜鈴似的,連去縣衙打探消息都不願意,唯恐傳到耳中的是什麼壞消息。

  這一天午後,就當他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頭大門擂得咚咚響。有心爬下床去開門,可他動了一動手指,卻是發現整個人痠軟無力。好容易掙紮著下床趿拉了鞋子,他腳下竟也是踉踉蹌蹌,等到勉強出了門走進院子裡,他被太陽一曬,立時就有些暈了。

  那一刻,老鹹魚很有一種出水的活魚被太陽曬成鹹魚的感覺,朦朧之際的第一感覺就是——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再走了兩步,他終於抑制不住,一頭往前一栽,本以為必定要直接跌倒在地,可卻被一雙手穩穩當當扶住了。

  直到有人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拚命搖曳,他這才恢復了幾分意識。

  再一看時,他只見眼前光影憧憧,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小花生。

  「叔爺,叔爺!」見老鹹魚面色赤紅,眼神茫然,小花生嚇了一跳,等一摸他額頭,覺察到那赫然滾燙一片,再一摸雙手,赫然冰冷,他登時心裡咯噔一下,慌忙大聲嚷嚷道,「六哥,六哥,叔爺他病了,他病了!」

  老鹹魚總算是聽懂了這句話,咧嘴一笑,剛想說我沒病,結果就差點沒被小花生給使勁搖斷氣了:「叔爺,你可一定要挺住!朝廷那邊的旨意下來了,認了張博士對雲河叔他們幾個的處置,流放瓊州……雲河叔他們可不懂得怎麼種樹,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怎麼辦!」

  如同大夏天突然被人灌了一碗冰冷的井水,老鹹魚猛地打了個激靈。可他才剛清醒了一丁點,就發覺一旁架著他胳膊的,不是阿六還有誰?

  他根本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就被阿六直接扛在了肩膀上出門,肚子被阿六那結實的肩膀一頂,所幸他兩天沒怎麼吃東西,否則非吐不可!等到出了門,他就更抓狂了,因為阿六竟是把他打橫往馬鞍前頭一放,直接策馬疾馳了出去。

  當身下坐騎終於停下,他被阿六如同老鷹抓小雞似的拎下馬時,已經整個人都快意識模糊了,只依稀覺得被灌下了極苦的藥,渾身上下彷彿被無數尖銳的東西紮了個遍,簡直彷彿遭受了曠古未聞的慘刑。如此一番折騰過後,他最終什麼意識都沒了。

  等到老鹹魚再次有了些知覺的時候,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

  「真的不要緊嗎?六哥,那可是整整一百杖,我聽說一個不好三五十杖都是要死人的!而且,朝廷還專門派人下來行刑,會不會是皇上心疼大皇子受的罪,所以……」

  「別亂想!」老鹹魚聽到那三個字,就分辨出那是小花生和阿六在說話。而阿六足足沉默了好一陣子,這才一口氣說了挺多話,「少爺說了,要殺他的話,就不會特地派人下來行刑了。皇上應該是怕把人打死了。司禮監隨堂呂禪親自下來,總不能就是為了殺人的。」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去看!」

  「少爺說,他都不想看,更何況是你?這又不是大快人心的打貪官污吏,奸商劣紳,你看了只會擔心。我還給你叔爺服了湯藥,他正好多睡一會兒。他從前老吹噓多厲害,原來也只是強撐,要是那天我們不去,這一場高熱再加上中暑,他就死定了!」

  「叔爺確實就喜歡硬撐……葛太師說,他這些年就沒好好保養身體,只以為從小打熬的好筋骨就隨便亂來,再這麼下去少說也要折壽十年!我以後一定好好管著他,不讓他糟蹋身體……可是,我要是去照顧叔爺的話,雲河叔怎麼辦?」

  原來他之前不止發熱,還中暑了?怪不得身上那麼難受……他都多少年沒生過病了?

  老鹹魚在心裡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隨即就陡然明白了剛剛小花生和阿六的對話。意識到冼雲河今日要行刑,渾身緊繃的他下意識就要翻身坐起,可最終發出的卻只有一聲呻吟。

  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聲輕呼,隨即耳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有人抓住他的手說些什麼,再接著,唇邊就有清涼的液體流入,繼而他覺得眼睛彷彿被冰塊似的東西冷敷了一會兒,整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剛剛還耷拉到沒法動的眼皮終於能睜開了。

  勉力睜開眼睛的他竭力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寬敞的大床上,頂上還掛著淡青色的紗帳,一旁小花生正趴在床沿邊上,那眼睛赫然還有些紅腫,分明是哭過。

  而在小花生身後,阿六面色沉靜地站在那裡,見他醒來,人竟是按著小花生的肩膀,隨即伸出一根手指對他晃了晃:「這是幾?」

  老鹹魚差點沒氣歪了鼻子,本能地罵道:「我還沒瞎呢!」

  聲音一出口,他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難聽,而一說話喉嚨就火辣辣疼痛。直到小花生手忙腳亂又拿調羹喂了他一點碗中液體,他這才覺得火燒火燎的喉嚨瞬間清涼了下來,隨即就看到阿六那根手指還是一動不動豎在自己面前。

  無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勉強說道:「這是一!」

  「很好,這是幾?」阿六又添了兩根手指,等到老鹹魚氣急敗壞報出了一個三字,他就衝著小花生點點頭道,「看來人確實是清醒了,我去稟報少爺,你看著他。別擔心外頭,你叔爺快死了的人葛太師都能救回來,更不要說冼雲河了。」

  「朱大公子說了,軍中打軍棍動不動就是直接一兩百棍打上去,死不了人。」

  聽到阿六臨走時迸出的這麼一句話,老鹹魚簡直唯有苦笑。他也知道軍中軍法森嚴,一個不遵守就是捆翻了一頓軍棍臭揍不饒,前朝甚至還在軍中使用更容易打死人的鞭刑!可不管怎麼樣,貨真價實一百杖下去,總要去掉人半條命的,看看蔣老爺就知道了!

  挨了四十杖之後,據說蔣老爺回去就發起高熱,如今養一個多月了還沒能下床!

  目送阿六離開之後,老鹹魚順手抓緊了小花生的手,低聲問道:「真是葛老太師給我看得病?滄州城這麼多大夫,怎麼就驚動到葛老太師了?」

  小花生頓時有些心虛,好一會兒方才低聲說道:「叔爺,因為帶著你去找大夫的路上,我一時心急,罵滄州城裡那些大夫都是死要錢的庸醫……小時候你請大夫給我看病,那大夫不是故意開了一張很貴的藥方,訛去了你不少錢嗎?我對那些大夫印象很不好。」

  老鹹魚頓時哭笑不得。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這小子竟然還耿耿於懷!他那會兒是半夜三更火燒火燎去敲開一家藥鋪的門,幾乎是把人家那個坐館大夫給綁了來,人家不坑他才有鬼!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又覺得喉嚨痛,咳嗽兩聲後,小花生連忙又給他喂了藥水。

  「這是您退了高熱之後,葛老太師開的方子,裡頭羅漢果、金銀花、銀丹草等等各種藥材,解暑清咽效果很好。叔爺你雖暫時沒有大礙了,但還得好好養著,別以為自己還年輕……」小花生嘴裡絮絮叨叨說著,見老鹹魚眼睛依舊瞪著他不放,他終於更加無地自容了起來。

  「那天是六哥說葛老太師醫術好像很不錯,而且連日研究算學閉門不出不太好,就乾脆把叔爺你帶回了縣衙。後來葛老太師不但給你服了藥丹,還給你用了針灸,忙得滿頭大汗,最後把六哥臭罵了一頓,連張博士也挨了兩句說……」

  老鹹魚頓時深深嘆了一口氣。人家是帝師,是三朝元老,是赫赫有名的葛家人,如今卻要屈尊降貴給他一個草民看病,不罵惹禍的張壽主僕還能罵誰?還肯給他診治,那就已經很很好了,足可見老太師心善。可下一刻小花生嘀咕了幾句,他就發覺,自己完全想錯了。

  「葛老太師罵六哥大太陽底下帶著個高熱中暑的病人亂跑,好人都快被他折騰死了,別說是病人。罵張博士有好東西在京城的時候不拿出來,害得他到滄州昏天黑地琢磨解讀,還是六哥懂事,知道帶個病人給他看看,讓他轉換心情,回頭解讀那些定理證明就更容易……」

  老鹹魚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如果小花生說,葛雍看到他這個病人立刻全心全意拋開一切救治,用最好的藥最好的手段,也許他還不會這麼驚訝,千金買馬骨這種事雖然少見,但還是存在的。然而,自己只是用來給那位鑽研算學鑽研到廢寢忘食走火入魔的老太師轉換心情的,他的感覺就微妙了。

  他甚至覺得,葛老太師說不定還會想,這個病人來得剛剛好,正好換一下腦子!

  滿心無奈和淒苦,變成了啼笑皆非,他終於完全提起了精神,在小花生的幫助下坐起了身。雖然很想知道外頭到底如何了,但阿六既然那麼說了,他就是再有疑慮也只能強迫自己相信。抬起手摩挲著小花生的腦袋,他就低聲說道:「瓊州府太遠,你不要去。」

  「可是……」小花生頓時大急,「雲河叔身邊總得要有人照顧他!」

  沒等小花生繼續拿出理由,老鹹魚就呵呵一笑,再次使勁揉了揉小花生的頭,這才聲音低沉地說:「那些種子是我從海外帶回來的不錯,但真正種起來,卻是靠著藏海和他那些徒弟,我其實也沒幹什麼事。瓊州府我熟,我會想辦法求一求張博士,讓雲河他們坐船去。」

  「然後,我親自用船送他們去!如果朝廷允准,接下來我可以帶人出海,去海東之地。至於你,你帶著觀濤去京城,他通經文,懂耕種,相比我這個老頭來說,更是可造之才。而你機靈能幹,請張博士收留你,多跑跑腿,多讀書多學點東西,將來不要像我和雲河!」

  小花生一下子愣住了。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叔爺,確定人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頓時嚷嚷道:「不,我不答應!你們去哪我就去哪!」

  眼看小花生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不一會兒,外頭就傳來了他那哭聲,老鹹魚頓時嘆了一口氣,無力地抓了抓自己蓬亂的頭髮,心情又再次低落了下來。

  瓊州府那種地方,雖不能說窮山惡水,但總歸不是適合小孩子去的地方。冼雲河那是自作自受,他這個叔爺是疏於管教,怎麼能讓小花生去吃這個苦?那小傢伙跟著張壽奔前走後,張壽從來都沒有因為人的出身來歷就有所歧視苛待,阿六也對人很好,這機會怎能不抓住?

  就那小子身體瘦弱練不了武,書也沒讀過幾本的德行,只有在張壽身邊熏陶熏陶,將來才可能有點出息!

  他正這麼想著,突然就聽到外間小花生的哭聲突然停了一停,緊跟著就是人那語無倫次的聲音:「六……六哥?你……你回來了?外……外頭……」

  「咦,你怎麼結巴了?」來去就這麼一小會功夫,阿六看到小花生兩眼紅腫,彷彿又哭過一場,他只當是老鹹魚甦醒後,小花生太過激動所致,說不定也有擔心冼雲河的緣故,他就難得地打趣了一句,隨即又沖人笑了笑。

  「都已經打完抬下去了!應該只是皮肉之苦,要不了命。少爺和葛老太師還有朱將軍在二堂,過一會少爺多半會下去看看犯人,你可以充作隨從跟過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5 20:21
第三百九十九章 老師常背鍋

  「小花生,小花生!」

  儘管屋子裡老鹹魚似乎也聽到了阿六的話,在裡頭叫了兩聲,小花生卻置若罔聞,想都不想就立刻一溜煙跑出去。他這幾天住在縣衙,穿的又是那一套絲絹衣裳,乍一看和阿六的打扮沒什麼兩樣,再說縣衙裡的差役和小吏都見慣了,根本就沒有一個阻攔他的。

  他已經知道張壽在二堂,可急急忙忙趕到了門口,發現只有朱廷芳那幾個護衛在,見了他不過瞥過來一眼,誰都沒開口攆他走,他不禁稍微心定了一些,卻到底不敢貿然進門,只垂手在門口等著,耳朵卻高高豎了起來,竭力試圖偷聽裡頭的說話。

  「江閣老他想抓朱將軍和張博士的錯處,卻也不想一想,老太師領了聖命親自在滄州坐鎮,他那些門生故舊卻在那拚命攻譖朱將軍和張博士偏袒亂民,邀名賣直,豈不是指桑罵槐,詆毀老太師?他門生滿天下,但怎麼能比得上老太師的弟子?」

  二堂中,張壽並不知道小花生此時在門外偷聽,可呂禪如此露骨地賣好,他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江閣老門生滿天下,但人所有的門生加在一塊,想要和葛雍比,確實還差點,只因為葛雍還有一個弟子就是當今皇帝!皇帝親口認的,老師兩個字從來掛在嘴邊!

  當然,這要是皇帝軟弱些,江閣老vs葛太師的結果也許不好說,可當今皇帝好欺負麼?

  「而且,江閣老突然就數面開戰,實在是太託大了一些,孔大學士和他本來就是死敵,張大學士入閣未久卻被他一再打壓,這次他的黨羽竟然又失心瘋地往二人頭上潑髒水,是誰都忍不了!再加上趙國公,還有陸尚書,不,陸祭酒,楚公公都說,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朱廷芳淡淡聽著呂禪在那解說京城局勢,眼角餘光瞥見葛雍正在專心致志翻閱一本書,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還不時一面用右手手指戳戳書上的內容,一面用左手揪著張壽要其解說其中什麼關節,哪怕他不用想都知道葛雍不過是做個姿態,卻也不免為之氣結。

  葛雍要想拉著張壽回京去全心全意地研究算學,然後把滄州這邊的事撂挑子給他……也不要做得那麼明顯!

  因此,朱大公子虎著臉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突然打斷了呂禪道:「呂公公,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宦官等閒應該是不能出京的吧?」

  沒等遽然色變的呂禪開口解釋或申辯,他就若無其事地說,「我不是那些食古不化的文官,我只想知道,既然此次已然破例,那想來你總不至於就是一個傳話的,因為傳話的事誰做都可以,何必宦官?滄州從縣令到屬官再到屬吏缺員十數人,朝廷不填補,卻派你來?」

  呂禪原本分心二用,正在偷聽葛雍和張壽到底在說什麼,等發現兩人在說什麼平面直角坐標系中圓方程的三種表達式,他聽著那一個個發音古怪的符號,登時頭皮發麻,等意識到朱廷芳出言犀利,他在色變之後再聽到人竟是一針見血質問他來意,頓時更是措手不及。

  雖然很想顧左右而言他,又或者含含糊糊把這一個話題先岔開緩緩再提,可朱廷芳的視線實在是太有壓迫力。他甚至沒辦法迴避那犀利的眼刀,到最後乾脆把心一橫,吐露出來意。

  「滄州建港的事,朝中尚未傳開,尤其是江閣老還完全被蒙在鼓裡。但既然朱將軍和張博士已經聯絡了山西和蘇州商人,朝中圍攻江閣老一派的官員當中,就有這兩地的官員,這消息要想一直隱瞞到江閣老被拉下台之後,可未必是那麼容易的。」

  「而且,就算江閣老日後下台,孔大學士也好,張大學士也好,甚至從前不哼不哈猶如應聲蟲似的吳閣老也好,你們覺得他們就會和朱家,又或者更準確地說,和皇上一條心嗎?不可能!這些官員在科場千軍萬馬中衝殺出來,歸根結底,其實更信他們自己一點。」

  「既然那些人信不過,朱將軍和張博士又是竭盡全力為皇上效力,就不想拋開那些掣肘,好好謀劃一個全新的滄州嗎?要知道,滄州隸屬於河間府,可知州衙門卻長久缺位,長蘆縣令固然因此一手遮天,可區區縣令卻終究受制於河間知府。若是把這舊制扭轉呢?」

  「更進一步說,如果能讓滄州升格為府,將南皮縣、鹽山縣和東光縣全都納入其下,那麼不但能把運河區域從河間府分出來,也足夠與之分庭抗禮了,而且臨海區域全都納了進來。如若擔心將來的碼頭如天津一般不可制,稅關和監軍,司禮監願意出一份力!」

  呂禪說到這裡,見張壽總算是從葛雍那算學書中抽離出來,看向了他,而朱廷芳亦是面色凝重,他本以為至少這郎舅二人已經重視起了他這番話,誰知道張壽卻是直接站起身。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建港的事我只不過是應朱將軍之請,隨口和人談了談,具體細節也好,將來應當如何也好,我卻不太瞭然,呂公公還請和朱將軍商議吧。我不過是一介書生,頂天也就是國子監一個教書匠,哪有那麼大的本事想那麼深遠。」

  不等呂禪說什麼反對的話,他就笑眯眯地說:「而且,既然你之前說,皇上對那金雞納樹的效用頗有期待,那這幾個犯人啟程去瓊州府的日程就不能拖延。他們剛剛挨了一百杖,我打算去看看如今情形如何,幾時能出發,如此才不耽誤事。」

  「我還是第一次出京,這天文地理水文之類的東西全都不瞭解,不及博學多才的老師遠矣。呂公公若要求教滄州事,我老師這現成的高人就在眼前,何必問我這初出茅廬的小子?」

  見張壽說著就一拱手,直接大步出去了,呂禪頓時目瞪口呆。而緊跟著,他就聽到砰的一聲,扭頭一看,卻發現葛雍已經是氣得砸了扶手。

  「這該死的臭小子!有什麼事就往老師頭上推,有你這樣懶散的學生嗎?天文地理你不懂?那之前在我面前說什麼動譜平衡方程,害得我一晚上沒睡好的傢伙是誰?」

  已經出了二堂的張壽只當沒聽到葛雍的咆哮,至於後背心未來大舅哥那猶如刀子似的惱火目光,他就更加顧不得了,出門看到小花生,他毫不猶豫拽起人就走。

  老師常背鍋,多背背應該早就習慣了……是吧?

  至於動譜平衡方程這玩意,沒有計算機那是根本算不出來的,他列出來也就是糊弄一下華掌櫃這種算學領域的完全外行人。

  至於在葛雍面前列出那個方程,他也僅僅是先打個招呼,免得日後華掌櫃真的傻到向葛雍求教這個時,他被莫名其妙背鍋而氣急敗壞的老師追殺……

  反正呂禪所求之事,他已經明白了,但壓根不想摻和——不就是宦官希望能夠進一步發揮作用,打的還是替皇帝制衡文官這一旗號嗎?他應朱廷芳之請,已經說動了南北兩路人馬去合縱連橫,接下來的事他這細胳膊細腿就懶得管了。

  滄州又不是他的自留地,他這撇清的態度還是要擺正的!

  剛剛一直在外頭偷聽的小花生壓根沒怎麼聽明白,畢竟,呂禪說得事情太大,太雜,人物層級太高,反倒是張壽出來時的藉口相對淺顯。此時此刻,他老老實實被張壽拽了出去,等遠離了二堂之後,他就小聲解釋道:「是六哥告訴我可以過來的,我剛剛什麼都沒聽懂。」

  他本想說沒聽見,可這實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因此他只能聲稱沒聽懂。

  張壽聞言呵呵一笑,漫不經心地說:「沒聽懂就沒聽懂,就算聽懂了也無所謂。但現在把這些忘了,因為我們現在要去看冼雲河他們幾個,這比你聽到的那些事更要緊。」

  小花生趕緊連連點頭,所有的精神頓時都集中在了冼雲河的情況上,剛剛聽到的那番言語全都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嗯嗯,張博士你放心,那些東西我很快就忘掉了。」

  張壽被小花生這實誠的態度逗得一樂,心裡卻想起剛剛在大堂前的月台上行刑的情景。

  今日行刑的消息是早就放出去的,和之前審奸商大戶,審貪官污吏相比,到縣衙大門前來圍觀等候消息的人遠遠沒有那麼多,甚至他聽到外間差役進來報說,道是連之前曾經和冼雲河等人同舟共濟的紡工和棉農都沒來幾個。

  乍一看,這彷彿是劃清界限,然而他剛剛在結束時見到朱二時,朱二卻小聲告訴他,不少棉農紡工都不敢過來,因為他們覺得哪怕看不見,可聽到那挨打的動靜時依舊可能會物傷其類,忍不住情緒。

  也正因為如此,他早早命人準備了受刑人堵嘴的布卷——說這是君子遠庖廚,不願意聽到待宰羔羊哀鳴的偽善也好,說這是其他什麼也好,反正如果不是他必須要在場,他恨不得找個什麼藉口避開這種場合。

  此時,當他帶著小花生進入縣衙監牢,眼見幾個才剛上任不久的新獄吏滿臉堆笑迎上前來,他聞到那充斥於空氣中的血腥味和藥味,不由得在心裡輕輕嘆了一口氣。

  要不是朱廷芳之前辣手整治,一口氣擼掉眾多差役和獄吏,又利用滄州武門反手鎮壓掉這批被裁汰下來的人應有的反彈,其中一批民憤極大的直接送去曬鹽勞役,老實的一批則是負責押著被判流放的齊家等犯人上路,這監牢若還是舊日那批人管,恐怕還會散發出黴臭。

  而現在,隨著之前眾多刑獄的迅速了結,這裡也被從裡到外狠狠清掃過一遍,原本那空氣已經改善了許多,奈何隨著今天這一通集體行刑,眼下這股味道恐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散去。

  聞到這股味道,小花生一張臉已經是慘白,不知不覺就拽緊了張壽的胳膊,整個人都有些發抖。這時候,他終於明白阿六說,張壽不讓他過去看是什麼意思了。

  如果他那時候真的看到那行刑的一幕,怕是他會忍不住沖上去!

  張壽感覺到那股拽著自己手臂的大勁,不由得側頭看了一眼,見小傢伙額頭密密麻麻都是汗珠,他就咳嗽了一聲,眼看人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他就伸手拍了拍那腦袋,隨即沉聲說道:「一會別亂動,別亂出聲,明白了嗎?」

  小花生使勁咬著嘴唇,隨即重重點了點頭。等到進入大牢深處,慘哼聲不絕於耳,他仍然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看到通道左右的木柵欄牢房中,草蓆鋪地,幾個人正趴在那兒,赫然有獄吏正在忙著給人上藥,他忍不住下意識地想要上前,可隨即硬生生忍住了。

  想到張壽的告誡,他幾乎把嘴唇咬出了血來,卻還是強忍著跟在張壽身後。緊跟著,他就聽到張壽開口問道:「他們眼下情形如何?」

  一旁的獄吏頭子假裝沒看到小花生那張煞白的臉——張壽身邊用的人,誰會不關注,誰又不知道這個少年是曾經跟著冼雲河鬧騰過的?只不過因為人年紀小,再加上最初還是隨同其他人一塊被朱廷芳開釋的,別人也不敢亂嚼舌頭。

  「回稟張博士,到底是京城來的好手,這手藝絕了。」

  彷彿是生怕這樣的說明還不夠,那獄吏頭子又賠笑解釋道:「一百杖下去,居然只破皮傷肉,不傷筋動骨,滄州城裡練過這手藝的頂尖好手,那刑杖也比這差點火候。再說葛老太師吩咐,燒酒清洗傷口,然後再上藥裹傷,痛是痛了點,但將來養起來快……」

  聽外間獄吏頭子唾沫星子亂飛地解說著,牢房中一個正痛到用手使勁抓著爛稻草洩憤的漢子忍不住低聲罵道:「說得容易,你挨一頓試試?」

  冼雲河見其他人或臉色抽搐,或因為上藥而呻吟痛呼,雖無人附和,但心情大約都差不多,之前在挨打時同樣曾經痛昏過去兩次的他不由苦笑。

  就算也許真如外頭那獄吏頭子說得那樣,行刑的人在下手時力道控制得很好,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苦頭卻沒讓他們少吃!但就算如此,哪怕想想是活該,還是難免怨氣,人都是這樣,總難免得隴望蜀。

  彷彿因為被罵,那獄吏頭子就惱火地叫道:「從前那些流刑之前先挨打的哪有這般待遇,別說清洗傷口上藥了,抬了下來牢房裡一扔,生死有命,家裡沒錢,捱不到起解的日子,直接活生生痛死病死的,多了去了!不是皇上仁德,不是張博士公正,你們這會兒就等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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