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73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6
第三百六十章 山中迷宮?

  當張壽從山下藏海下院匆匆趕到馬騮山上時,他就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朱瑩說做就做,朱宜根本就沒有攔住她,人早就已經帶著呆頭呆腦的觀濤小和尚,以及一個望海寺中據說有過鑽地洞經驗的惠法和尚,再加上朱宜,一行四個人一塊下去了。

  親自守在一個地道口的望海寺主持德安,是個年過五旬的老僧,一見張壽過來,他就先一絲不苟地轉述了朱宜那無可奈何的傳話。

  “大小姐說,她之前在滄州市井轉悠時,聽到有傳言說馬騮山中密道中藏著太祖遺物,所以她一定要親自下去看看。”

  張壽簡直是極度無語了。朱瑩沒對他說過這事啊!而且,就算真有這樣的傳言,那就和什麼大山大河裡埋著寶藏是一個道理,以訛傳訛,騙人的可能性居多。還是說,他低估了朱瑩那對於太祖遺物的熱情?可他從老鹹魚那得來的幾塊碑石碎片,也沒見大小姐去琢磨啊!

  看著那黑漆漆的地道入口,他忍不住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但緊跟著,聽到德安老和尚說出來的話,他就稍稍舒了一口氣。

  “這馬騮山地底下的地道,那些容易坍塌的地方,望海寺早早就已經探明的,就命人一一封堵了,畢竟,從前也有香客小孩兒下到其中,險些迷失,可最後終究是平安找到了人。至於地圖,雖然沒有十分詳盡的,但也有草圖,當嚮導的惠法就是曾經下去找孩子的人。”

  德安既然在傳言中公正明允,此時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那自然是態度極其誠懇,讓人半點毛病都挑不出來。

  “雖說望海寺有的是僧人,就算跟十幾個下去也不打緊,但是,大小姐執意不肯,再者寺中也擔心下去的人太多,萬一有哪個僧人舉止失當,惹她誤會,所以我就沒有派更多人跟著。還請張博士儘管放寬心,大小姐理應也就是一時起意,等發現無趣的時候就會上來的。”

  “本來大小姐身邊那位小哥還建議她在手臂上綁一條繩子再進去,如此可以儘可能防止迷路,但得知馬騮山中地道總長度足有數里,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念頭。”

  聽到這裡,張壽心想無趣這兩個字,還確實是評述得很貼切。

  地道這玩意,看影像很有趣,親自下去時就會很無趣,他曾經去看過冀中平原上那赫赫有名的某遺址,那是能直立行走的,但真正的地道……看影像就知道,大多數是不能直立的。更何況,即便有再多的通風口,仍然難免空氣渾濁……

  真不知道大小姐是哪來的興致!

  相形之下,京城張園的地道,那簡直是豪華配置!真的就和影視劇裡頭一樣,無論密室還是地道,全都用青磚和巨木加固過的,地下高度別說可以供人直立行走了,甚至還能讓三個人疊羅漢才能夠得著頂……

  然而,理智固然告訴他,此時不必下去鑽地洞,朱瑩應該安然無恙,不一會兒就會憋不住退出來,但是,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對望海寺主持德安說道:“能不能勞煩請人給我帶個路?我得下去看看。她是胡鬧也好,是其他也好,我既然帶她出來,總得平安帶她回去。”

  剛剛親自飛奔去藏海下院通知了張壽的朱宏,直到聽見這話,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他一向覺得,自家大小姐自從遇到張壽之後,那就完全忘了什麼叫做千金大小姐的矜持,不顧一切地淪陷了進去,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真心實意。所以。當大公子當初找他過去,隱晦地表示了這同樣一重擔憂之後,他就時時刻刻豎起耳朵睜大眼睛。

  好在張壽並不需要他盯著,因為張壽對功名利祿明顯比一般人要恬淡,從來就看不出什麼一心一意謀劃前途的跡象,至于美人投懷送抱……大概是因為人根本就很少上外頭閒逛,別人根本抓不到這個機會,更何況,張壽對永平公主這樣難得的絕色才女的也態度尋常。

  他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張壽對朱瑩不過是無奈縱容,實則並沒有付出多少真心。

  可此時此刻,看到張壽要來了一個和尚當嚮導,等人進了地道帶路之後,立刻毫不猶豫地搶在阿六前頭跟了上去,他慌忙追上去的時候,卻忍不住在心裡想道,也許大公子也好,他也好,全都是在白擔心……否則就憑家裡太夫人和夫人那脾性,怎會聽之任之?

  雖然很不願意當鑽地洞的土撥鼠,但是既然下來了,張壽就撇開了那亂七八糟的心情,專心致志地預備找人。然而,彎腰順著那地道前進了一陣子,他覺得腰和脖子有點酸的同時,突然就發現了一個問題。

  為了節約寶貴的氧氣,四個人只點著一盞燈,然而,等到真正下來,眼睛漸漸熟悉了這昏暗,他卻覺得,這裡竟然並不像他想得那麼黑。每隔不多遠,就有開在高處或側面的氣孔射來一束束在黑暗中很顯眼的光線,而四周空氣雖說談不上清新,但至少不算特別憋悶。

  而扶著土牆前進的他,很快又發現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地道並不像是開鑿了上千年,而後就因為時代變遷而被廢棄的古老工程。

  想想當年戰國七雄時齊國的人力和生產力,雖說確實在六國之中算得上富裕,可就算是在這一望無際的平原中唯一的制高點上大興土木,眼前這地道是不是誇張了點?

  從前的地道不是用於藏兵和運兵,就是用於戰時貯藏糧秣軍械,又或者是攻城的時候作為引爆城牆的利器——這最後一種可能還是宋元之後火藥使用頻繁方才興起的。

  這又不是戰國版地道戰,在這小小的馬騮山不存在打游擊戰的可能,挖大規模迷宮幹什麼?一旦敵人真的打到了山上,你就算把整座山底下全部挖空,那在戰略上也已經輸定了!

  想到這裡,張壽微微皺了皺眉。可就在這時候,他依稀聽到不遠處似乎有聲響傳來。的他立刻拍手示意眾人停下,隨即方才轉身拍了拍阿六的肩膀,見後方的少年看著自己,他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眼見阿六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隨即立時凝神側耳傾聽,張壽卻也沒有放棄,自己也同樣用心傾聽著前方動靜,很快就再次捕捉到了一點微弱的聲響。只不過,那聲響彷彿很有些遠,即便他集中注意力,也沒辦法分辨清楚到底是說話還是其他什麼動靜。

  但很快,他身邊那個耳力很好的少年就已然有了判斷:“聲音的來處彷彿是在前方偏左面,我聽到了大小姐的聲音。聽起來她應該沒什麼危險,反而還好像很高興?”

  居然還很高興?好吧,大小姐的興趣,真是和常人絕不相同。

  張壽在心裡打了個問號,而阿六趁機和前頭那個嚮導和尚耳語了幾句。下一刻,那個身材精瘦的和尚就回過頭低聲說道:“如果是前方左邊的話,應該到前頭岔路走第二個路口……但岔路太多,雖說望海寺探路畫過地圖,但地圖並不是很全,因為無法確認是否還有密道。”

  似乎是覺察到了密道兩個字很容易引起歧義,他連忙補充道:“如果很遠,我們也只能慢慢向前找,不能急,惠法師兄是很謹慎的人,也許在路上給我們留了記號。”

  張壽並不打算隨便給人施加壓力,當下不假思索地說:“好,聽你的,你盡心帶路就是。”

  落在最後的朱宏同樣在一面走一面摸索四周是否留下了記號,心中甚至想過朱瑩是否會留下隨身攜帶的什麼東西,比如金簪、銀錢、金瓜子之類的東西來指路,然而,當聽到阿六說聽到了朱瑩的聲音,人還很高興的時候,他就有些無言了。

  在這種他一個大男人走著都有些膽顫心驚,生怕頂上的土層突然坍塌的地方,朱瑩居然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興?

  當前後轉過三四條岔道之後,因為常常還七拐八繞,又是在昏暗的地底,暗自記路的朱宏已然沒了方向,只能踉踉蹌蹌跟在前頭人的身後走。今年已經二十的他身量極高,往日這一直都是他很自豪的一點,可如今卻覺得極其不便。

  而他再看看前頭那三個人,引路的惠明和尚個頭不高,年僅十七歲的張壽身量也尚未長成,至於阿六……脾氣古怪的少年比張壽還要再矮半個頭,所以前頭三人在這地道中只需要稍微低頭弓身就能前進,他卻幾乎要把整個腰佝僂下來。

  好在就在他腰膝痠軟的時候,前頭那說話聲陡然之間清晰了不少,而那赫然是朱瑩的聲音。儘管聽聲音好像還隔著一段距離,可他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這塊碑當然要帶回去,否則我不是白鑽了這麼久的地洞?坊間那傳聞,我最初當然只是當故事似的隨便聽聽,什麼太祖皇帝重修過馬騮山的地道……可你們算算這一趟走了多久?齊國就算是扼守馬騮山,在山上挖地道固守以防燕趙,這是不是也挖得太長了?”

  “當然,這塊碑是有可能不是古物,而是故意放在這兒,然後有人故意傳言給我聽。可那又怎麼樣?我就算看不懂,阿壽總是懂的!”

  地底深處一個偌大的地廳之內,朱瑩手按中央一塊古樸的碑石,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可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了朱宜的聲音:“有人來了!”

  雖說不知道來的是誰,但朱瑩還是第一時間閉上了嘴,臉上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但緊跟著,她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瑩瑩,你就算下來找什麼東西,也可以等我一起,你這麼先斬後奏地下來,就不怕我回去被朱大哥興師問罪追殺嗎?”

  “你怎麼下來了!”朱瑩心裡頓時說不出的高興,可眼看惠明、張壽、阿六一一出現,最後一個則是朱宏,她方才口不對心地遷怒道,“朱宏,你幹嘛小題大做逼著阿壽下來找我?”

  朱宏只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唯有苦笑道:“是壽公子不放心,自己要下來找人的。”

  當然,他也沒有費神去阻攔,因為他巴不得張壽能更關心自家大小姐一點……

  朱瑩這才面色微紅,然而,在昏暗的燈火之下,她這點神態變化被很好地掩蓋了起來。她撥了撥耳畔那一縷頭髮,旋即就微嗔道:“阿壽你應該留在外頭的,這樣也好有個照應,你就是這樣,只想著別人,一點都不顧惜自己!”

  張壽頓時啞然。大小姐你有資格這麼說別人麼?想歸這麼想,他到底只是咳嗽了一聲,隨即就言歸正傳道:“好了,這地道里人太多,回頭空氣不暢就麻煩了,不要在這裡多停留,你們前我們後,快走吧。”

  朱瑩這才不好意思地小聲嘟囔道:“要走容易,但這裡有一塊碑石,我看上頭字跡和之前老鹹魚他送給你的碎碑相似,就想帶回去。但朱宜這個沒用的居然說扛不動。”

  “我是扛不動啊……這至少數百斤的東西,怎麼弄出去?”朱宜簡直哭笑不得。

  他索性直接把難題丟在了張壽麵前,隨即又斜睨了阿六一眼。別說其他人了,就算再厲害如阿六,就算把深藏不露的老鹹魚和那個藏海胖和尚一塊拉來,誰說能把這碑扛出去?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阿六開口說道:“我不行。”

  張壽目測了一下那碑石的長寬高,再隨便乘一下普通岩石的密度,而且還是往小了算,他就知道他們這些人全都加一塊都不可能,當下乾脆接過惠明手中的燈,到石碑前上下這麼一照。見果然是一大堆如同天書似的字母,他就凝神細看了一會兒,隨即便暗自哂然。

  他們進來的時候,沒有發現石碑運送進來時那理應非常沉重的印跡,足可見東西在這兒已經有些年頭了。但是,有些年頭的古物,並不代表是真的。

  就那些不成字詞的字母,糊弄誰也糊弄不了他啊!

  於是,張壽索性一錘定音地說:“搬不出去就回頭再派人來,先拓印了字跡,然後再看看能不能搬動這石碑好了。反正這麼一大塊東西跑不了,我們先上去再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6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大刀闊斧

  朱瑩突然要和張壽一同出城,朱廷芳表面上和朱瑩激烈爭吵,氣得妹妹摔門而去,但實則他只不過用憤怒來做個幌子,希望的是兩人姑且遠離滄州幾日,不要看到某些流血的場景。因為他在辣手處置了那些豪族之後,立刻就把刀砍向了那些市井閒漢。

  在他看來,這些游手好閒,好勇鬥狠的傢伙,到哪裡都是最不安定的因素。於是,沒了大皇子這個需要銳騎營來保護或者說監視居住的人,他直接令杜衡親自帶領銳騎營出動,將城中欺行霸市的小幫派頭頭腦腦抓了一串,當天就在集市之中砍了兩個罪名確鑿的。

  而這兩人,也是長蘆縣令許澄曾經重金收買,打算第一波反攻行宮的組織者——只不過當初被老鹹魚那句我們是義軍一沖,他們帶著的烏合之眾就被殺出來的冼雲河等人沖散了。

  直到兩個人血濺刑場,他們都不知道自己丟了性命的原因,究竟是曾經當過許澄的走狗,還是因為曾經敲詐勒索致人死傷之類的斑斑劣跡。

  這是朱廷芳到了滄州之後殺的頭兩個人。和之前縣衙大堂前月台上那打得噼裡啪啦的板子相比,和他判的好幾個斬刑一大堆流刑相比,和被他關在行宮等候朝廷發落的“亂民”冼雲河等人相比,兩顆人頭落地的這一幕,無疑具有更強大的威懾力。

  至少,陪綁去觀刑的一群閒漢們,直接嚇尿了褲子的足有七八個,其餘的有人暈倒,有人面色蒼白搖搖欲墜,能夠若無其事硬挺著的好漢,竟是十中無一。至於那些並沒有被綁到法場觀刑,卻自發三三兩兩隱於人群中,或藏身附近酒肆茶館的好漢們,心情就更複雜了。

  亂民被關押了,豪族被處置了,但朝廷視作為最不安分因素,需要殺一儆百,或者說殺雞儆猴的,卻是那些有武藝卻沒有正當職業的閒漢,這無疑是個很危險的苗頭!

  而當曹五次日傍晚匆匆趕回滄州城的時候,就從那在城門口專門候著他的徒弟口中,得到了前一日朱廷芳將兩人斬首示眾的消息。前一批擬斬立決還押在死牢,這一批兩個人卻突然押上法場,他聽了也覺得心中發緊,直到徒弟壓低聲音叫了兩聲師父,他這才回過神。

  “還有什麼事?”

  “另外三家鏢局的總鏢頭全都到咱們家來了,說是在家裡實在是坐不住,只能過來等您的消息……您既然回來了,咱們是不是趕緊回去?”

  曹五頓時臉色一黑:“我不在,你們好好招待他們喝一口茶,把人送回去就完了,留著他們幹什麼?昨天都已經殺了兩個人了,他們還不知道夾起尾巴做人,居然還四處串聯?我還有事要辦,你回去告訴他們,我見著要見的人了,想平安他們就趕緊給我回家去等著!”

  見小徒弟微微一愣,隨即拔腿就跑,曹五抖了抖韁繩,最終直奔長蘆縣衙。當他到了縣衙門口下馬時,剛巧另一頭幾騎人飛馳而來。

  為首兩人都是容貌俊秀,衣著卻很尋常的年輕人,一躍下馬後看也不看他一眼,就一前一後進了大門,幾個護衛緊隨其後。他見狀卻也不急,下馬徑直走向大門口的一個門子。

  如果是平時,他這麼一站,那鐵定認得他的門子早就慇勤萬分地一聲曹爺叫出口了。可此時此刻,那門子卻人站得筆直,一聲不吭,只努努嘴示意那一行人在,自己不敢說話,示意曹五先開口。

  面對如此情景,曹五也不至於非要端著架子,當下就滿臉堆笑地說:“麻煩通報一聲,就說順和鏢局曹五求見明威將軍……”

  見那門子面露猶豫,他立刻又補了一句:“我在馬騮山見著了朱大小姐,是她讓我來的。”

  他這話音剛落,裡頭就傳來了一聲驚咦。卻是剛剛進門的一個年輕人又轉了回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陣子,隨即就嘿然笑道:“這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瑩瑩素來只會對長得好的人另眼看待,看你這長相風度,要博得她另眼看待,本事不小啊!”

  曹五剛剛看到那一行人時,就認出了此時這位年輕人正是朱瑩的二哥,趙國公府的二公子。然而,此刻他卻故意裝作不認得來人,賠笑說道:“小人今天因緣巧合給大小姐當了一陣子嚮導,承蒙大小姐指點迷津,這才來求見明威將軍。”

  “哦?”朱二有些挑剔地打量了曹五兩眼,想到剛剛正好入耳的鏢局兩個字,他心中一動,就微微一揚下巴道,“那好,把你身上的兵器暗器什麼的都交出來,然後跟我進去!”

  曹五本來就沒打算能夠帶著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去見朱廷芳,因此當即爽快地照辦。等到他跟朱二進去,少不得又悄悄多看了裡頭另一個不耐煩等他們的年輕人兩眼。他卻不認識此人是誰,只知道這兩日人彷彿一直都在和朱二公子進出。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因為朱二一點都沒有在他這個外人面前替人保密的意識!

  “這傢伙是誰?你家朱老大現如今說是日理萬機都不為過,你阿貓阿狗都往他面前帶,不怕他萬一氣惱你多事,直接上來揍你一頓?”

  “我大哥又不是成天只知道用拳頭,他腦子比誰都好使,你別想挑撥離間!至於這傢伙,他剛剛在那說是瑩瑩引薦他來的,是與不是丟給我大哥甄別就行了,用得著你這秦國公長公子瞎操什麼空心?我那第一條街的樣本統計都快做完了,你一個人三條街到底行不行啊?”

  朱二說著就賤賤地拖了個長音:“你要是不行,我可以幫你再分擔一條街……”

  “用不著!”張琛惱火地哼了一聲,這才硬梆梆地說,“別忘了小先生說,這次是以我為主,你就是個幫忙打下手的!”

  見張琛說完就拂袖而去,朱二頓時悻悻:“打下手?沒我這個打下手的,你就算累死都幹不完!逞什麼能啊,要是我那妹夫在這,肯定要說,凡事能支使別人幹,那才叫本事,只知道一個人累死累活,那是笨蛋……”

  曹五就眼見朱二在那嘀嘀咕咕,總算人還是把他順順當當送到了二堂,但僅僅是把他交給了門前侍立的一個親兵,隨即就二話不說直接閃了。他還以為自己要遭受一番嚴格的盤查,誰知道那護衛只是端詳了他片刻,繼而就向內通報了上去。

  不多時,他就只見面前大門打開,緊跟著,一個隨從模樣的年輕人出來,只看了他一眼就徑直出了門,而剛剛那護衛卻衝他努了努嘴:“愣著幹什麼?門都開了,還不趕緊進去?”

  曹五不敢耽擱,慌忙快步進去。好在他這樣的學武之人腳下極穩,怎麼也不至於因為緊張而一個踉蹌被門檻絆倒。

  然而,等到看見那個端坐在正中央,面上一道刀疤卻依舊難掩俊雅,氣勢卻和朱二張琛截然不同的年輕男子,被那犀利的目光一瞪,他心裡已經打點好的話卻登時忘記了一大半。

  而當聽見朱廷芳的問話,他就更加措手不及了。因為那位明威將軍赫然是說話不帶任何拐彎,直截了當地拋出了問題。

  “我就不問順和鏢局的總鏢頭怎麼會拋下所有事情,卻特意跑到兩百里開外,去馬騮山給瑩瑩當嚮導。你和她都說了什麼,你這會兒可以原原本本複述給我聽,不然我回頭問她也一樣。不要避重就輕,我時間有限。”

  曹五隻是片刻的猶豫,就索性把心一橫,把自己如何遇到朱瑩以及後來那番對話的經過一五一十道來,就連朱瑩差點把河間知府之子踹下山去也沒省略。

  果然,當他說完之後,就只見朱廷芳把玩著手頭一把短小的匕首,滿臉的冷峻。

  “一個賣弄不成卻信口雌黃的酸書生而已,打了就打了,不用管他!至於你們這些滄州武人的擔心……呵呵,哪家都有不肖子弟,這原本無可厚非,就算是蔣家齊家等等有惡跡的人家,我也沒有株連,更何況你們?”

  然而,還不等曹五安心,朱廷芳就冷冷說道:“但你們為了錢,只要肯奉上錢財拜師,不論賢與不肖,就都會教一些粗淺武藝,自然而然就慣出了一群自以為武藝不錯,不事生產,整日無事生非的人。此次滄州事鬧這麼大,你們也難辭其咎。”

  曹五如今是認打認罰,只希望朱廷芳不要把屠刀砍到武門頭上來。

  畢竟,單單一個明威將軍,單單一個趙國公府,他們退避三舍,卻未必會怕,可此番朝廷的臉面實在是被踩到了地裡,天知道皇帝會有怎樣的雷霆之怒?

  當下,他就擺出了非常低的姿態:“將軍所言甚是,都是我們從前沒有仔細甄別人才,以至於有些害群之馬……”

  還沒等曹五把話說完,朱廷芳就沉聲說道:“既然瑩瑩給了你指點,那麼我可以網開一面。第一,你們自己清理門戶,那些劣跡斑斑的,開革出去。第二,近些日子的街頭治安,你們出人維持。至於第三,自己挑選文武兼備,身家清白的子弟報上來,武科我可以舉薦。”

  既然都答應了那位徐翁,讓張壽舉薦幾個出色的士子入國子監讀書,那麼他這裡舉薦幾個武林子弟試一試武科,也不是什麼大事。揮舞大棒和屠刀的同時,當然還得安撫!

  曹五沒想到那位坊間人人都說鐵面無情的朱大公子,竟然會如此寬宏,登時喜出望外。可是,他到底見過世面,深知前頭那兩個條件,遠遠比不上後頭朱廷芳開出的價碼,當下就慌忙下拜謝道:“將軍寬宏,小人感激不盡,回去一定好好清理門戶。至於這治安……”

  “之前和長蘆縣令許澄一塊被我姑且拿下的差役捕快,卻也有二三十人,所以如今縣衙聽差的三班差役缺額不少。你們如果要幫忙維持滄州城中治安,確實也不能沒個名義。這樣吧,你們各家都推薦一些精兵強將,補入三班。”

  還有這麼好的事?要知道,這次被拿下的,不少都是經制正役,而不是什麼並不在衙門花名冊上,也就是隨時可以開革的幫役和副役。經制正役往往都是父死子繼的差事,外人根本不可能染指!總共空缺的,據說超過二十個名額!

  曹五正興奮莫名的時候,朱廷芳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他一下子遍體生寒,暗自叫苦。

  “我查過長蘆縣吏房的冊子,快班、壯班、皂班,這三班總共在冊的經制正役,總共也就是每班額定三十人,總共九十人,但幫役和副役加在一塊,卻超過了三百。這樣三百餘人啃食民脂民膏,再加上那些市井閒漢,怪不得滄州民風難安。”

  “你們舉薦補進三班的這些人,先把副役和幫役給我篩選一遍。但凡有劣跡的,一個不留!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

  知道這事沒辦法推辭,曹五隻能硬著頭皮說:“將軍嫉惡如仇,小人自然明白。可如此一來,我們幾家開革出去的害群之馬,再加上這些被三班裁汰出來的人,少說也有好幾百。這樣數百個游手好閒的人一下子丟到滄州城裡,恐怕的也不是什麼好事……”

  “這不用你管。”朱廷芳冷峻地挑了挑眉,一字一句地說,“你自去做就好。”

  等到曹五唯唯諾諾答應告退,悄然退出了屋子,朱廷芳想起張壽走時對自己提起的張琛和朱二去做的那番調查——張壽在他面前,將其稱之為人口就業情況統計——他由滄州想到其他州縣,從其他州縣想到天下,心情自是沉重。

  無田又無業的人太多……確實乃是大患!那些所謂名門豪族怎麼就不知道收斂一點?

  想想歷來天下大亂,說是饑荒,但何嘗不是因為耕地以及做工卻不能養活自己以及妻兒老小的人實在是太多?他之前還怪張壽的那一台新式紡機惹出了這樣的麻煩,現在從滄州的情況看來,麻煩早已在緩慢積累當中,只不過是從前尚未察覺而已。

  就在朱廷芳沉思之際,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公子,大小姐那邊有人送信回來,說馬騮山的地道並不完全是齊國留存,可能是近年開挖,還發現……發現了奇怪石碑。”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7
第三百六十二章 誰人不解風情?

  入夜時分,在山水環繞的地方搭起帳篷,生起篝火,吃著燒烤,喝著啤酒,陪著美豔佳人看星星,興起時干脆再開上便攜收音機,然後邀請佳人一塊舞上一曲……在這一連串的操作之後,最後那個策劃者多半能夠摟著佳人在樹木花草的芬芳中安然入眠。

  這大概是很多文藝青年們夢寐以求的美好露營生活。當然現實中,你大概率碰不到美人,環境也並沒有那麼美好,四周圍說不定還有一大堆抱著和你同樣目的的男同胞,喧囂吵鬧不說,而且大概率會遇到垃圾滿地,公用洗手間骯污水橫流,乃至於各種各樣的麻煩。

  而張壽在藏海下院的這兩夜露營,雖不是兩人世界,卻勝似兩人世界。因為無論朱宏還是朱宜,全都有意避開不當電燈泡,阿六更是本來就存在感極低,再加上驅蟲的藥粉成功地攆走了那些容易攪局的蟲子,他確實享受到了在城裡少有的靜謐。

  然而,他在融水村也陪著朱瑩看過星星,次數還不少,甚至還饒有興致地對大小姐普及過所謂的星座學,煞有介事地給她講過聖鬥士星矢的故事,以至於朱瑩對黃道十二宮之類的已經耳熟能詳。可以說,觀賞滿天繁星這種後世情侶認為的浪漫,在他這早就變了味。

  只不過,這兩天離開滄州來到這裡,一路奔波的辛苦之外,卻也耳聞目睹了一大堆意想不到的事情,此時此刻拉手賞月看星星時,能夠談的東西就多很多了。

  於是,郎才女貌的一雙小兒女,在花前月下討論的,卻不是什麼海誓山盟的話題。也許是因為先看了那些從海外帶回來的植物,也許是因為鑽地道卻又收穫了一塊太祖石碑,朱瑩忍不住看著星星問起了地理。

  “阿壽,在海上航行的話,真的要會看星星?牽星術真的很好用嗎?”

  說到牽星術,張壽頓時就笑了。這年頭的天文技術,他說實話是真的不熟,所以當初聽說葛老師要拉他去四海測驗重新定曆法,他第一反應就是趕緊躲。然而,對於老祖宗寶貴遺產之一,曾經在航海上發揮出莫大功效的牽星術,他卻還略知一二。

  “牽星術最初並不是航海所用,而是在地面立表,然後在表端牽引繩索對準天上群星,測算星辰的方位和角度,但後來有了渾儀和地平環等,也就漸漸用得少了。而海上所說的牽星術,其實和地上用的牽星術有很大區別,要用牽星板……”

  朱瑩的問題,打開了張壽的話匣子。

  儘管並不是太祖皇帝那樣隨手就能畫地圖的地理達人,但他到底比這年頭的人多了幾百年的地理積累,更何況,在高空俯瞰世界的經歷,在如今這世上還沒人有過,因此,他自然能夠說得頭頭是道,甚至如果有超綱的部分,他還能用自己看過軍器局的地球儀來遮掩。

  而因為阿六聽了張壽的吩咐,特意在望風的時候放了水,老鹹魚和藏海兩個便得以在藏海下院的高牆後頭聽了許久的壁角。

  胖和尚最初還生怕會聽到一雙小兒女的卿卿我我,到時候尷尬不說,萬一被發現絕對要被追殺到天涯海角,等發現張壽竟是從牽星術這樣的航海術說到天文,從天文又說到地理,

  然而,等到張壽從如今大明所處這塊大陸的位置,和海東那塊大陸的位置做橫向對比,然後從氣候地理情況開始異同分析,他就漸漸開始犯暈了。

  哪怕張壽並沒有進行什麼太過深度的闡述,但什麼太陽入射角,什麼直射南北迴歸線……他和老鹹魚一個小時候純練武,一個只在小時候讀過聖賢書,最後全都兩眼直冒星星,完全是有聽沒有懂。胖和尚忍了又忍,最後終於扛不住了,直接瞪了老鹹魚一眼扭頭就走。

  他才剛走出去沒兩步,就覺察到那個不靠譜的義兄一陣風似的追了上來,當即沒好氣地低聲罵道:“都是你,非要來偷聽人家說話……現在可好,聽……聽你個頭!人家可是國子監掌管兩堂的博士,你居然指望我們兩個能聽懂他說的話?”

  “咳咳,我這不是以為,他們小兩口花前月下的時候,也許不經意會透露點什麼嗎?”雖說老鹹魚已經察覺到了阿六有意放水,可還是抱著一絲僥倖,沒想到最後結果這麼慘。他苦笑一聲,無奈地嘆氣道,“我真沒想到那位大小姐竟然受得了這樣的男人……”

  這麼好的環境,竟然在說天文地理?這又不是國子監講課!

  然而,正當老鹹魚幽怨的時候,他卻聽到背後傳來了朱瑩那清脆的聲音:“阿壽,你知道得還真多。對了,你剛剛說緯度不同,氣候就不同……”

  這一次,沒等朱瑩把話說完,藏海毫不猶豫一把拖起老鹹魚就走。直到走遠了,完全聽不到那一對俊男美女的詭異對話,他這才深深舒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那汗珠。

  “不過,我算是明白你為什麼相信這兩位了……大小姐不像大小姐,就從沒聽說過有哪家大小姐對鑽地道感興趣的。張博士那就更不用說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居然還會造紡機織機這種玩意,根本就不像那種讀死書後當大官的儒生……總之,算你運氣不錯!”

  “唉,希望吧,賊船都上了,逃也逃不掉,哪怕是為了雲河那個蠢小子,我也得硬著頭皮上。”老鹹魚摸了摸已經有些稀疏的腦袋,嘆了口氣說,“我一向覺得見多識廣,可現在真覺得一把年紀活到狗身上去了……就衝他能做得一手好菜,我也決定信他一回!”

  這一次,藏海破天荒沒有嘲笑老鹹魚,而是唏噓不已地點了點頭。

  “唉,這都是在海上飄蕩時間太長給養饞的。每次都發誓靠岸時要吃香的喝辣的……尤其是在那所謂美洲大陸上漂泊的日子,那些夷人的東西真不知道該怎麼做好吃。如果那時候有張博士這樣能夠把各種沒見過食材都能做出絕妙好滋味的人,那日子可就真的如神仙了!”

  說到這裡,胖和尚又補充了一句:“你說得對,不去琢磨陞官發財,而是琢磨怎麼做菜更好吃的吃貨,確實應該是信得過的。至於那位大小姐……能看上這麼獨特的未婚夫,又這麼特立獨行,也就姑且相信一下她好了!”

  張壽當然不知道,因為他和朱瑩的“獨特”,於是輕而易舉就通過了信任這一關——當然,即使他知道,多半也會覺得滑稽——吃貨的心思,普通人怎能懂?

  次日上午,在他和朱瑩用過早飯預備啟程的時候,就拿到瞭望海寺特意命昨日朱瑩那嚮導惠法送來的石碑文字的搨本。

  搨本上的字當然都是反著的,再加上有些字母縱使能拼出字來,卻也是前言不搭後語,所以即便是熟練掌握拼音和英語的張壽,在反過來抄錄的時候,也不禁大為頭疼,足足用了許久的功夫,他這才終於將所有字一一抄寫在了紙上,心想這無用功也是夠了。

  可表面工作還不得不做……否則別人就要問了,你怎麼能解開那樣無人能解的天書?

  張壽站起身來,大大伸了個懶腰,見朱瑩氣餒地放下那幾張墨跡淋漓的紙,而老鹹魚更是似乎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欠奉,他就笑呵呵地說:“好了,我們回滄州吧!那石碑也好,地道也好,既然通報了你大哥,那我們就不用管了。”

  他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其實,藏海下院窩藏的海外夷人,這事情反而更重要一些!”

  老鹹魚這才變了臉色,唯一慶幸的就是望海寺過來送信的惠法已經回去了,屋子裡沒別人,外頭還有阿六看著。他趕緊賠笑道:“張博士,這怎麼是窩藏?藏海下院留有海外夷人的事,你就準備這麼直接稟報上去?那可是大罪一樁,我和藏海這細胳膊細腿,扛不住啊!”

  張壽鄙視地瞟了一眼這戲精老頭:“放心,不會坑死你,此事我當然會等回京之後再說。”

  見老鹹魚猶自不放心,可憐巴巴地放過張壽,卻瞧向了自己,一大早香夢正酣時就被鄉間雞鳴驚醒的朱瑩不禁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朱宏和朱宜那兒,我當然會囑咐他們,讓他們先別告訴大哥,這滄州地面上亂七八糟的事情夠他勞心了。好了,閒話少說,都出來兩天了,也該回城了,我們出發吧!”

  來時還有一種遊山玩水的閒情雅緻和悠閒,但去時,朱瑩的情緒就不那麼高了。畢竟,頭尾這兩天來回趕路的辛苦,再加上昨天鑽地洞的疲累,深夜談心一時爽,雞鳴早起悔斷腸……要不是她對於長途坐馬車很有些發怵,早就直接鑽到馬車裡去補覺了。

  就連中午停歇的時候,她對於阿六打來的野雞也沒有表現出多少興趣,意興闌珊地說喝點解渴的飲子就好,直到老鹹魚提了野雞說要去退毛燒烤,張壽卻看到不遠處水塘中荷葉,召來老鹹魚耳語了一陣,她仍然沒能回神。

  結果,不多時,老鹹魚大呼小叫連連嚷嚷燙手,卻叫了朱宏去幫忙,最終用一個精緻的盤子,送來了一隻香氣四溢的烤雞,昏昏沉沉的她這才被那一股荷葉清香刺激得醒了過來。

  縱使本來沒有多少胃口,可朱瑩此時卻是不知不覺食指大動,等張壽撕了兩隻雞腿遞過來給她吃了,她覺得味道雖淡,卻別具鮮美,這才看了張壽一眼,心情一下子好到了極點。

  縱使是她這個千金大小姐從小到大習慣了有無數人察言觀色,阿諛奉承,可她真心喜歡的心上人也能無微不至地體貼她,那總是完全不一樣的。

  用一道簡易版叫化雞喚回了大小姐的精神,張壽自己卻只是隨便吃了幾口,畢竟,他的嘴可比朱瑩刁多了。在四海食材全都可以上桌,調料豐富到眼花繚亂的時代,只要有錢,絕對能過得比這年頭的皇帝王公更豪奢。如今大多是無公害食品不錯,可種類到底不夠豐富。

  再次出發的時候,見朱瑩好奇地打探剛剛那道烤雞的做法,即便聽老鹹魚在那瞎吹鬍侃,她竟然也沒罵人,張壽確定太祖皇帝沒有搶先,這才笑著道出了叫化雞的典故。當然,乞丐還是那個乞丐,錢謙益就不是錢謙益了,他隨便在漫長的歷史中找了個人物出來頂缸。

  毫無疑問,看到乞丐吃東西,還會上去詢問打探做法的人,那得是個吃貨,而歷史上最符合吃貨這個名詞的名人,自然是蘇東坡。

  果然,朱瑩立時信以為真,可一直到進了滄州城,來到了長蘆縣衙門外,她還在那糾結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蘇東坡確實很喜歡吃……可東坡肉東坡肘子之類的都很出名,他讚頌過的荔枝也人盡皆知,我怎麼沒聽說過叫化雞?”

  聽說妹妹回來,匆匆跑出來迎接的朱二恰好聽見這話,忍不住朝張壽看了過去,待發現張壽嘴角含笑,他頓時就明白了。

  定然是他這位面上看似沉迷算學農學天文地理各門學科……實則卻很會討女孩子歡心的未來妹夫,又讓朱瑩吃到了什麼其他地方沒有的美食。

  他知道這一點上連大哥都沒法和張壽相提並論,只能趕緊岔開話題道:“你們這三天來去匆匆,累了吧?這太陽都快落山了,熱水也備好了,你們都回屋好好歇歇,回頭再……咦?這小子是誰?你們從哪拐帶了個小和尚回來?”

  “什麼拐帶!”朱瑩見觀濤躲在老鹹魚身後,一臉怯生生的,確實累得夠嗆的她就忍不住再次打了個呵欠,“觀濤他還沒正式剃度呢,就是個小沙彌,這次跟著老鹹魚回來,就是給他打打下手跑跑腿之類的。你別看他年紀小,讀書認字會種地,可不是吃閒飯的!”

  張壽見老鹹魚滿臉堆笑連連點頭,不禁為之哂然。要說航海,老鹹魚也許頗為厲害,但要說種地,這個水貨很可能還比不上這麼個小孩子!

  朱二眼見話題歪到不像樣子,趕緊重重咳嗽一聲,這才慇勤地拽著先下馬的張壽進了縣衙。至於自己那個難纏的妹妹,覺得討好她實在太難,他已經完全放棄了。他一路走一路小聲匯報自己從張琛那裡虎口奪食搶到兩條街做調研的情況,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就壓得極低。

  “整個滄州,如齊家這樣的假善人之所以能招搖至今,就是因為每到冬春糧食緊缺的時候,不少人都要仰仗他們舍粥才能活下去。就我去的那兩條街,無地無業的人,超過一百,而沒有固定工作,只能打零工的人,超過三百。有大哥身邊的老喜幫我的忙,應該出入不大。”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7
第三百六十三章 揍成想要的模樣

  作為運河邊上的重鎮,滄州素來乃是人口稠密的大城之一,而在冊的戶籍人口,據張壽在長蘆縣衙這段日子的翻閱統計,得出的恰是一條平滑上升的曲線。

  大明立國之初,河間府人口二十一萬,滄州人口三萬。很顯然,這是元末大亂的結果。而到了英宗初年,河間府人口三十七萬,滄州人口六萬,相比整個河間府的人口增長幅度,滄州人口增長得要更快。

  而到了永辰十年,天下再次登記人口的時候,滄州人口則是八萬人,而河間府的人口,才不過堪堪突破四十一萬。從這個角度來看,滄州的人口確實是一直都在以更高的幅度穩步增長,哪怕皇位更迭一度導致京城各種變亂,卻並未禍及這座運河重鎮。

  順便提一句,永辰十年,也就是張壽和朱瑩生下來的這一年,朝廷重新統計出生人口,那是當今皇帝親自主持推行的第一樁大事——當初年輕的皇帝皇帝搗騰的其他激起朝臣不滿,最終以至於宗室認為有機可圖掀起變亂的各種亂七八糟政令,當然不算在其中。

  而現如今滄州的人口雖說尚未再次統計過,但根據張壽的推測,十七年過去,因為當今皇帝算是這些年來在位時間最長的天子,朝局沒有任何大的變動,邊疆偶有戰事,卻大多成果不錯,因此天下子民繁衍生息,整個滄州的人口包括隱戶黑戶,很可能超過了十萬人。

  當然,這十萬人不可能全都扎堆似的居住在滄州城內,滄州下轄的三個縣,永平十年在冊人口兩萬多,如今至少突破三萬,再加上各鄉各村分流掉了眾多人口,而且滄州又是平原地帶,滄州城裡能有四萬人就頂天了。

  這要是放在南方重鎮,諸如全府人口兩百萬,城中人口超過五十萬的蘇州府,滄州那自然是渺小到極點的小城市,可放在北方,三四萬人的城市,卻已經算是繁華了。

  因此,張壽在問明朱二,去調研的地方乃是水市街和瓦市後街——前一個是借助曾經和老鹹魚廝混熟稔的人脈,後一個是借助老喜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能力——他就知道,朱二分到的這兩個樣本雖然具備一定的參考意義,但還得等張琛的結果出來才能做最終判斷。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問了問具體數字,而朱二也非常樂於展示自己的成果。

  “瓦市後街上住的人特別多,壯年男子無地無業的七十四人,這些人大多是孑然一身,因為養不起家小。靠打零工為生的,總共是一百九十三人,這其中也包括他們那些妻兒家眷,因為他們也幾乎都是打零工為生。男人做碼頭力工,女人給人浣洗……”

  朱二此時只想搶在張琛前面,說話自然是有條有理,明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說完瓦市後街,他又開始說老鹹魚那個鋪子所在的水市街:“而水市街上都是商舖,無地無業的三十二人,大多是露宿在附近的乞丐,還有就是些市井閒漢……對了,大哥之前才辣手清理過一批,還殺了兩個……”

  朱二剛想繼續說這個話題,突然若有所覺似的抬頭看去,當瞧見朱廷芳赫然站在縣衙大堂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引人進來,他頓時意識到自己不該提到大哥殺人的這一茬,立時後悔不迭地趕緊閉嘴。果然,當朱廷芳徑直下了台階朝他們走來,直截了當就是一句話。

  “死的都是該死之人,你在張壽和瑩瑩他們面前搬弄什麼是非!”

  朱瑩這才知道大哥竟然挑他們不在的時候殺人,正想質問緣故,結果就被張壽直接拽住了,等到發現張壽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她的手,她那悻悻的表情頓時也就變成了委屈。什麼時候她和大哥之間,竟然需要張壽來調和了?大哥也太小看她了,她又不是見了血就尖叫的人!

  可朱廷芳接下來的下一句話,總算是說得朱瑩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笑容:“那個曹五我昨天傍晚的時候已經見著了,瑩瑩你這次算是見微知著,建了一功。”

  可才誇過妹妹,朱廷芳就收起了笑容:“至於你踹翻了一個知府之子,本來不算什麼,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就那樣直接攆了人下山,至少也應該綁了帶回來問罪,讓他好好醒醒腦子。竟然因為說不過你就出言不遜,此等人就該痛責一頓,讓他父親自己來領回!”

  張壽雖說很想略過這個話題,可最終到了嘴邊的話還是沒憋住:“此人信口雌黃,確實可恨,但難道還能真的給他治罪?”

  “怎麼不能?”朱廷芳眉頭輕輕一揚,隨即就淡淡地說:“凡毀罵公侯駙馬伯及兩京文職三品以上者,問罪,枷號一個月發落。他既然罵了趙國公府,那麼這條罪名就用得上。你不用說什麼不知者無罪,若真是不知者無罪,律例也不會有這一條。”

  枷號一個月?如果真這麼嚴格執行的話,那麼一個公子哥絕對去掉半條命了吧?果然是再狠不過面上冷峻,實則護妹狂魔的大舅哥啊!

  張壽見一旁的朱二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暗暗心想得罪誰也別得罪朱廷芳,隨即看到朱瑩眉飛色舞,一副很高興長兄護短的樣子,他果斷中止了這樣一個話題,因笑道:“幾天沒見,大哥和瑩瑩先敘敘別情吧,我和二哥回房去說話。”

  他說完一把拖了朱二就走,等到了自己那院子門口,見朱二如釋重負地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就打趣道:“我真不知道你小時候那是怎麼過來的……”

  “怎麼過來的?當然是被大哥天天揍過來的。”朱二唏噓了一句,到底沒有繼續訴說當年悲慘世界的心情,振作了一下精神,就繼續開始了他的調研匯報。當然,他絕對不會忘記渲染自己的辛苦,包括他的變裝易服,包括他差點被警惕的悍婦亂棒攆出。

  總之,過程很曲折,結局很美滿——雖說朱二也不可能真的走訪家家戶戶,通過一兩戶人家的嘴瞭解十幾二十戶人家,這是大多數時候他採取的辦法,但張壽當然不會認為這就是偷懶。時間緊任務重,朱二能夠有這樣的成果,他已經很滿意了。

  當張壽和朱二的交流告一段落時,門外就傳來了阿六的聲音:“少爺,就在剛才,京城來使到了,朱將軍請你過去一趟。”

  聽說是來自京城來人,朱二頓時精神一振。當張壽出去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而且還昂首挺胸精神奕奕。他最近一直覺得自己是功臣,要不是他和老鹹魚“冒死”衝進行宮,而後又說服大皇子出面,拖延了一下時間,未必就有大哥及時趕到鎮壓局面的餘裕。

  既然是功臣,怎麼能在京城來使之前弱了聲氣?尤其是他還背著個離家出走名聲的情況下,怎麼也得讓人捎帶點風聲回去告訴他爹,免得他回去之後挨打……

  張壽對京城來使倒是不覺得意外——畢竟,有些人朱廷芳是可以快刀斬亂麻處置的,有些人朱廷芳卻無權處置,又或者說需要慎重對待。

  比方說被朱廷芳直接派人送回京的大皇子,比方說現如今正關押在行宮的長蘆縣令許澄和一干官吏,又比方說,冼雲河等八個亂民。

  甚至範圍再拉廣一點,被朱廷芳姑且開釋的,和冼雲河等人一同佔據過行宮的那數百人。一旦朝廷反悔,這些人早就在官府名冊上掛了號的人,隨時可能再次身陷囹圄。

  當張壽匆匆進入大堂,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時,他頓時愣住了。別說是他,他身後的朱二那更是驚得連下巴都幾乎掉了,脫口而出叫道:“祖……祖……祖……祖師爺?”

  白頭髮白鬍子卻依舊仙風道骨的葛雍不禁莞爾:“別沒事給我加輩分,我還沒這麼老!”

  一句如同冷笑話似的俏皮話說完,葛雍這才笑眯眯地扶起了上前行禮的張壽,使勁在關門弟子的肩膀上拍了兩下:“頭一回出京辦事,還是被朱家大郎硬拖著一起,沒想到你倒有些想法,就連我看了你那些奏本,都覺得新鮮。所以呢,這次出京的差事是我硬討來的。”

  說到這裡,葛老太師頓了一頓,捶了捶腰道:“哎,要不是皇上借了一輛車給我,我這把老骨頭三天時間走這麼好幾百里地,都快顛散了……”

  他這才話音剛落,見朱二狗腿地跑過來要替他捶腰,張壽則是笑著攙扶了他,有感於徒子徒孫的孝順,他心中異常得意,少不得輕咳一聲。

  “你那繞簧機繞出來的彈簧不錯,就是要想用在馬車上還是差點。不過,比起太祖皇帝那會兒專門弄了一批人大煉鋼鐵,又扶植了一批能工巧匠手工造彈簧,已經方便多了。”

  張壽這才意識到,皇帝那輛馬車上的玄虛,恐怕就是有彈簧避震,所以才會借給葛雍這位帝師。至於他那裡手動繞簧機造出來的彈簧,說實話強度和可靠度還不能用在馬車這種交通工具上——原因很簡單,這彈簧還不能符合馬車的承重要求,只能在織機上用。

  這些零碎念頭只是在他腦際打了個轉,隨即,他就忍不住笑道:“老師,這些題外話就先放在一邊,你還是先說說,這次來,到底帶來了朝廷什麼樣的旨意吧!”

  “嘿嘿,你們猜猜?”

  面對老小孩似的葛老師,張壽著實有些無可奈何。他看了一眼滿臉愛莫能助表情的朱廷芳,以及面露茫然的朱二,他便若有所思地說:“如果只是處置貪官污吏和所謂亂民,就算老師主動請纓,皇上應該也不會捨得派您下來……那麼,是為了滄州的長治久安吧?”

  “咳咳,你小子眼光不錯。”

  葛雍欣然一笑,但臉上那不正經的表情隨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鄭重:“你之前派人快馬加鞭送去京城的奏本,提及滄州無田無業之人眾多,兼且不少人戶籍並非滄州本地,而可能是通過各種途徑在此居住,實際無田無業的人還要多,皇上就更重視了。”

  “雖說皇上不是沒有別的心腹,但派你岳父來太扎眼,秦國公這個順天府尹脫不開身,其他幾個一個蘿蔔一個坑,位置太高動不了,派什麼精幹的御史給事中吧,那些眼高於頂的傢伙未必和你合得來,所以看來看去一時沒合適的人,我自告奮勇,他就只好答應了。”

  老太師經歷了一路顛簸,才剛從馬車上下來,此時覺得站著有點累,見朱二極其狗腿地直接搬了一張椅子過來,就請他在大堂中央坐下,他就委實不客氣地坐了,隨即直接問道:“張壽,你不是說讓張琛和朱二郎去調查的那什麼情況?趕緊的,說來我聽聽。”

  朱二頓時大為慶幸自己回來得剛剛好,趕緊清清嗓子開始了今天的第二次匯報。

  對弟弟還存著幾分偏見的朱廷芳在旁邊靜靜聽著,見朱二專注到根本沒看見自己,只顧著在那滔滔不絕,他想起人從小打都打不好,猶如皮猴似的沒個定性的樣子,只覺得眼前這一幕既不可思議,卻又異常和諧。

  也許,他其實一直都想要一個這樣的弟弟,所以才從小就想把朱二揍成他想要的模樣?

  而葛雍對朱二卻沒有那麼大的成見。雖說當初寧可教朱瑩也不願意教朱二,那就是他考察過朱二的資質和性情而做出的決定,可如今人既然浪子回頭,他當然也樂見其成。所以,對於朱二偶爾賣慘的言行舉止,他不但沒發火,反而笑眯眯地誇獎了人兩句。

  等聽完之後,他聽到張壽說張琛尚未回來,人還在外頭奔波,他就忍不住笑道:“這些個曾經在京城讓人頭疼的小傢伙,在你手底下居然都變得吃苦耐勞,任勞任怨,說出去別人說不定還不信……好了,他雖說還沒回來,但就目前這些情況,卻已經很明顯了。”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滄州如此,想必江南就更是如此。人多地少,人多活少,長此以往只怕會出亂子。你說吧,該怎麼辦?”

  見葛老師反過來問自己,張壽沒有太多猶豫,直截了當地說:“對內,需要更多的用工產業,容納更多的人做工,但單單對內是不夠的,恕我直言,我聽說從大明初年開始,便不斷有人航向南洋,先是貿易,後來變為開拓、定居……”

  “既如此,何妨把步子邁得更大一些?對了,老師聽說過我舉薦給皇上的那個好農之人嗎?其實,我這次去了他的一個種植園,有了不錯的收穫。”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7
第三百六十四章 王子犯法,與民同罪

  京城來使的突然抵達,對於老鹹魚來說,可以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也可以說是往心裡正火熱的他身上澆了一盆涼水。他在張壽身上下的功夫還沒做足,滄州諸多武門的態度還來不及打探,甚至還沒來得及從小和尚觀濤那兒把那些種地的知識點都補上!

  這要是被人發現破綻該怎麼辦?

  他親眼看見,那輛京城來的馬車直接停在長蘆縣衙大堂前,緊跟著,那個從頭到腳都籠罩在一襲黑斗篷中的人就被朱廷芳親自接了進去,旋即就連朱瑩也悶悶不樂地被人從大堂中“攆”了出來,而後才是張壽和朱二趕了過去。

  他倒是想打聽一下情況,奈何這位大小姐又不是朱二那樣好騙,他別說什麼都問不出來,還挨了兩句揶揄。而想要靠近時,大堂前護衛環列,他根本找不到窺探的機會,而最重要的是,當他悻悻回轉打算想個辦法的時候,卻發現……

  阿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在他身後七八步遠處跟著,他就算想溜之大吉都不行,就更別提做其他的了。

  好在心裡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面上卻猶自保持鎮定的老鹹魚,很快就不用糾結了。因為原本一直吊在他後面的阿六突然聽到了什麼動靜,徑直翻牆而走。可還不等他生出什麼念頭,人卻又翻牆回來,打量了他一眼,隨即淡淡地說:“欽使要見你。”

  儘管一向自詡為膽大心細,但此時聽到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老鹹魚還是忍不住緊張。

  官面上的人物他見得不多——想當年資助他們出海去找人的那位,便是舉手投足官威十足,而後來如長蘆縣令許澄等等,也是即便遠看就官架子端得高高的,相比之下,朱廷芳這個看似冷峻威嚴的明威將軍反而要顯得平易近人一些。

  因為朱廷芳至少不會讓人覺得,他對你不屑一顧,認為小指頭一摁,就能把你這只蟲子捏死,而且,朱廷芳的威風和殺氣,全都是衝著罪犯去的,對一般人反倒態度平和……當然,張壽就更不一樣了,站在人面前他只覺得那是個鄰家少年,從來沒覺得對方有什麼官威。

  而朱二朱瑩張琛這些人,各有各的傲氣,卻也不至於在他這樣的人面前擺威風。

  想著想著,老鹹魚已經不知不覺跟著阿六來到了大堂之外。跨過門檻的時候,他心中仍然有些忐忑,可當看到那個猶如眾星捧月似的被人圍在當中的老人,他只覺得到了嗓子眼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原地。

  只不過,當對方開口時,他很快就又緊張了。

  “你認得我?”葛雍的問話,突兀而又直接,而且,不等老鹹魚解釋,他就笑眯眯地說,“你不用絞盡腦汁去想怎麼糊弄我,我老人家活了大半輩子,眼力好得很,我一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你認出了我來。”

  “是,小人從前確實見過葛太師。”老鹹魚見遮掩不過去,索性爽快承認,“但因為時間太久,只是遠遠看到您一次,其實並不是很確定,只因為看到朱將軍張博士他們對您的態度格外不同,小人斗膽猜一猜,也就猜出來了。畢竟,少有人到老時,還能如您這般灑脫不羈。”

  “說我的好話也沒用,老人家我這次好歹是欽使。”

  葛雍嘿然一笑,這才慢悠悠地說:“你也不用一口一個小人,聽著恭敬,實際上卻藏著提防和疏遠。你的事情,張壽已經大概都對我說了……”

  聽到這話,老鹹魚才真正差點沒驚得跳起來。張壽不會真就這麼直截了當地把海外夷人之類的事情說出來吧?這兒還有朱廷芳和朱二兄弟呢!

  要不是因為前者心思深沉,後者沒心沒肺,他怎麼會請朱瑩幫他保密?

  而葛雍彷彿沒看破老鹹魚那強作鎮定的表情,一撐扶手離座而起:“好了,我不管你到底是怎麼認得我的,既然你和行宮裡那個冼雲河是舅甥,那就跟著我一塊走一趟。張壽,你帶上阿六,朱大郎朱二郎你們留下看著點小瑩瑩,別讓她又跟在後頭亂跑。”

  當老鹹魚忐忑不安地跟著葛雍和張壽師生出了縣衙,上了葛雍那輛馬車,他方才一時呆住了。朱瑩那輛曾經帶去藏海下院的馬車,他找到一個機會掀開車簾偷窺過一次,只覺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豪奢異常,可如今登這輛車,他方才發現自己之前還是見識太少。

  雪白絨毯鋪地,廂壁鑲嵌水晶燈,坐具都是手感溫潤的紫檀木打造,三四個錦緞面子的大引枕散放在其間,一旁的三層抽屜小立櫃上,還擺著一隻小小的銀質熏香爐,內中透著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可以說,窮措大哪怕是寒窗苦讀一輩子,也不可能企及這樣的富貴生活。

  而下一刻,張壽的話,卻又把他從遐思中拉了回來:“這就是皇上體恤老師長途奔波,所以借出來的座車?我們這算不算是沾老師您的光,坐了一回天子之車?”

  “當然不算。真要是坐天子之車,那是僭越,別說你們,我的腦袋也得跟著掉了!”

  葛雍沒好氣地嘖了一聲,這才輕描淡寫地說:“皇上素來最喜歡微服往外頭跑,太后攔既然攔不住,總得給他弄一輛看似不起眼的車備用。這廂壁中間夾了一層薄鋼板,可以擋一擋普通的火槍和暗箭。只不過,皇上就沒坐過兩次,也就便宜我和你們了。”

  “皇上說過好幾次要把車賜給我,我直接說不要。我一個糟老頭子,要這樣的車幹嘛?反正我就是京城本地人,不是像這次出公差,哪會一大把年紀還跑遠路?”

  知道葛雍身份非凡,所以老鹹魚聽到這竟然是天子微服之車,也只是少許驚訝。但聽到葛雍力辭天子賜車,他不由得就肅然起敬。

  “葛太師真是虛懷若谷……”

  “虛懷若谷個屁?我又不是聖人,當然有私心。但我就那點俸祿和家底,沒錢,養不起這車馬。看到拉車的那匹個頭高挑的駿馬了嗎?這車太重,得隨時預備至少兩匹這樣的高頭大馬輪換,走長途路,那就得四匹馬輪換,也就是張壽未來岳父那樣的有錢人才養得起!”

  一語道破玄虛,葛雍也不怕人笑自己市儈,卻又看著張壽說:“張壽,你剛剛在朱大郎和朱二郎面前沒來得及說的那些,眼下都細細說來吧。外頭是阿六駕車,跟車的又是你自己點的朱宏和朱宜,其餘人都吊在後頭,應該沒什麼人能偷聽。”

  雖說葛雍不愛招搖,但此來滄州,他隨行的親兵就有百人,因此哪怕沒有鳴鑼開道,可那太師旗號高掛在前,街道上的行人卻也自然而然為之讓路。

  張壽聽到外間道旁喧嘩陣陣,知道在這種環境下偷聽,千里耳都難,就輕聲把老鹹魚去過有大明船隻遇險沉沒的某塊大陸,還帶回來一批夷人的事說了。

  當然,他全都是順著老鹹魚當初那故事脈絡說的,也就是提了提老鹹魚送給了自己一些疑似太祖手稿類似文字的石碑碎片,至於自己的猜測如何,他卻是隻字不提。

  葛雍聽到最後,這才若有所思地看著老鹹魚問道:“你在那邊待了多久?”

  “小人……”老鹹魚見葛雍厲眼瞪過來,慌忙改口道,“我大概呆了兩個月。”

  “兩個月嗎?”葛雍細細想了一想,這才沉聲說道,“你知情不報,還把海外夷人隱匿了起來,這事情真要追究,夠你掉腦袋了。你好好想一想,你的船用了多久時間到了那裡,航向如何,當初那個將死的老海客又對你說了些什麼,那邊風土地理人情又如何。”

  沒等老鹹魚想好,他就伸手阻止道:“你先不用急著告訴我,回頭都要仔細寫成奏本……你不會寫就讓張壽代勞。總之,這件事是一定要上奏皇上的,但是否要讓朝中其他人知道,我會再做判斷。在此之前,你還有張壽以及其他的知情人,全都先三緘其口。”

  “老師放心,瑩瑩早就吩咐過朱宏和朱宜,我也自然會先保密。”張壽說著就笑道,“畢竟,太祖夢天帝的故事深入人心,保不準球儀的存在也被洩漏了出去,有人因而揚帆出海,最終找到了海東面的那塊大陸,最後卻因為船沉了沒法回來,這也是沒準的事。”

  “如果僅僅是那樣,就好了。”葛雍嘆了一口氣,卻是不說話了。

  老鹹魚哪裡會嫌棄葛雍態度審慎,他甚至巴不得這位更謹慎小心一些,當下連連點頭。

  然而,等發現葛雍似乎很疲憊似的,他有意岔開這個自己故意半遮半掩開啟的話題,就低聲問道:“葛太師,不知我那外甥雲河,朝廷打算如何處置?”

  這一次,葛雍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知道朱廷芳送了那麼多硝制的腦袋回京,而後同時回京的大皇子遭受了何等處分?”

  我哪知道……我巴不得那個敗壞了祖宗名聲的狗屁皇子直接死了倒好!

  老鹹魚心裡這麼想,口中卻當然不敢這麼說,連忙賠笑道:“我當然不知道,想來皇上總會秉公處斷。”

  “呵呵,恐怕你心裡在嘀咕,皇上肯定會偏袒自己的兒子,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吧?我告訴你,大皇子貪利害民,激起民變,事後又不知補救,一味委過於長蘆縣令許澄還有那幾家大戶,皇上怒其貪得無厭,沒有擔當,把他扔進宗正寺了。”

  說到這裡,見老鹹魚赫然滿臉惋惜,而張壽則是嘴角微微彎起了一個弧度,葛雍就知道,前者到底不瞭解皇族那些彎彎繞繞,想來也不是惋惜大皇子竟然遭受了這樣嚴厲的處置,估計是覺得處罰太輕,後者卻是根據皇帝的脾氣,大略猜到了這樣的結果絕非那麼簡單。

  他也懶得替丟臉的大皇子藏著掖著,直截了當地說:“按照皇上的意思,直接就革除了大皇子的宗籍,滾一邊去。可首輔江閣老堅持說皇族顏面不可丟,次輔孔大學士卻說太宗朝有過先例,兩人吵了個天翻地覆,差點沒打起來,皇上一氣之下就把大皇子丟進了宗正寺。”

  雖說自己身為太師,就算直呼內閣眾人姓名也無妨,但葛雍卻沒有倚老賣老,仍是不稱其名。但對於兩位閣老差點打起來,他也沒有在老鹹魚這樣的外人面前避諱,反而在對方低頭掩藏面上表情的時候,又淡淡地加了幾句。

  “之前嗣和王之子鄭懷恩犯法,去的是順天府,雖說挨了杖責,也革除了宗籍,但卻比進宗正寺要輕省得多。進了宗正寺的犯罪宗室,就沒一個人出來過,有宗籍等同於沒有宗籍,更何況,宗正寺是關押犯罪宗室的地方,任憑是誰,一進去便是一百殺威棒。”

  殺威棒這種提法,民間比官場中人印象更深,因此老鹹魚不由得呆了一呆,隨即忍不住抬頭說道:“此次朱將軍令差役不得把人打死打殘,如蔣老爺等人方才還撿回一條命,像大皇子這樣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經得起一百杖?總會手下留情才是。”

  “那是你不知道我朝制度,沒有確鑿的罪證,犯罪宗室不會下宗正寺,而一旦下了宗正寺,那麼就意味永無出頭之日,這時候誰還會手下留情?不會打死打殘是肯定的,但這一百杖……我聽說,大皇子在挨打的時候昏死過去好幾回,每次都是被潑醒了繼續打。”

  說到這裡,葛雍見老鹹魚終於一張臉漸漸蒼白,張壽亦是面色凝重,他就淡淡地說道:“你們想來也明白了,重處了大皇子,之前攻佔行宮,挾持大皇子的亂民,皇上自然也就不會寬縱了。就算大皇子一度在人前矢口否認他被挾持這回事,但朝臣不都是眼瞎心瞎。”

  張壽完全能理解皇帝的心意。就和張琛冒充二皇子心腹,結果他不得不火燒火燎直接去皇帝面前代為請罪,挨了一頓教訓一樣,皇帝哪怕承認自家兒子是不成器的混蛋,把人拖回去狠狠教訓一頓,甚至日後直接關小黑屋,剝奪繼承權,但絕不意味著就真會對挾持自己兒子,還把人打成豬頭的傢伙從輕發落。

  果然,葛雍微微眯了眯眼睛,沉聲說道:“朝中初議的結果是,為首八人處斬,餘者數百人,全部流放遼東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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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官民不同

  聽到為首八人處斬,餘下數百人全數流放遼東這句話的時候,老鹹魚只覺得一股寒意席捲全身,第一反應便是下車奪路而逃,然後殺進行宮把冼雲河救出來,不行就亡命天涯。雖然他並不是這樣衝動的性子,奈何他就那麼一個姐姐,也就那麼一個外甥。

  然而,最終他還是硬生生忍住了。事先他什麼準備都沒做,什麼人都沒有聯繫,更何況行宮如今有那個杜衡帶著兵馬鎮守,不是龍潭虎穴勝似龍潭虎穴,就連冼雲河當初糾集了那麼多人,也是靠出其不意挾持大皇子方才攻佔了行宮,更何況是他此刻孑然一人?

  雖說面前一老一少身份非凡,如果他能挾持,興許也能有一線曙光,但老鹹魚在生出念頭的一瞬間,就打消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於是,在沉默掙紮了良久之後,他就離座長跪於地道:“葛太師,小人知道這是奢望,可真的就沒有讓他們活命的機會嗎?”

  “哪怕充軍流放,只要能活命就好……”

  張壽還是第一次見或嬉皮笑臉,或慷慨激昂的戲精老鹹魚露出這樣的表情。本來還習慣性地認為老傢伙是在演戲,畢竟,除卻去行宮探望的那一次,其他時候他並沒有見到人流露出對冼雲河的過分關切,可想到從前偶爾從對方言語流露出來的感情,他就瞥了葛雍一眼。

  這一瞥,他就看見葛雍雖默然不語,眼睛卻在看他。想到這位老師那有些老小孩似的性格,他心中一動,覺得自己好像猜到了應該怎麼做。嗯,這時候裝傻最好……

  當下,他就輕聲說道:“老師,真的無可設法嗎?”

  “還以為你聰明,結果這時候卻犯傻了。”葛雍惱火地哼了一聲,這才加重了語氣說,“所以我剛剛是怎麼說的?這是初議,又不是朝廷明旨,急什麼?餘地雖說是不怎麼大,但要是只為了殺人,隨便來個人就行了,我幹嘛奔波幾百上千里地,急匆匆地跑到滄州來?”

  見原本跪在地上的老鹹魚一下子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了期冀的表情,葛雍就語重心長地說:“不過,其他人也許還能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但我也不誑你,你那外甥是首惡主犯,要想活命幾乎不可能。他不死,有的是人替大皇子叫屈。”

  說到這裡,葛雍忍不住真心實意地嘆了一口氣:“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句太祖皇帝最喜歡的話,他在打天下的時候倒是如此施行的,殺的還是多年親信,但真正得天下之後,卻也一樣沒能做到,那時候一個心腹愛將縱馬長街以至於踩踏死了百姓,也沒能殺人償命。”

  “所以,如今皇上如此對大皇子,別人不會說他愛民如子,鐵面無私,反而會說他為父不慈,冷酷無情……皇上都尚且要被人指斥,所以你想想看,冼雲河憑什麼免死?”

  直到下車,老鹹魚依舊因為葛雍這絲絲入扣的話而心亂如麻。人是元老帝師,剖析得又入情入理——皇帝把長子丟進宗正寺,一頓殺威棒後,又把人禁錮了,在朝臣看來自然已經是給出了最大的交待,如此一來,亂民是不是也要給出交待?

  而且,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朱廷芳之前對那幾家大戶的處置如此從重,是不是也是在為最終從重處置“亂民”做鋪墊?冼雲河那個愚不可及的小子,為什麼在做那種事情之前就不知道和他好好商量商量!

  進了行宮,葛雍並沒有先去見冼雲河,而是在杜衡聞訊匆匆迎出來之後,言簡意賅地說:“先帶我去見長蘆縣令許澄,皇上有話要我代為問他。”

  杜衡有些羨慕地瞥了一眼在葛雍旁邊攙扶這位老太師的張壽,心想若是自己有這樣的老師,仕途哪會像如今這樣一波三折。他本能地略過了跟在背後的老鹹魚,恭恭敬敬應了下來。

  等到了一座偏院門口,他就指著正中央那三間正房道:“許澄關押在此,兩邊廂房是縣丞、典史還有六房司吏典吏之類的小吏總共十一人。”

  葛雍微微一點頭,卻也不說話,直到杜衡身邊親兵去門前開鎖,推開大門,他藉著夕陽那光線往裡頭望去,好一會兒才分辨出了屋子中央地上坐著一個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男子。

  多日不見陽光,許澄抬手用袖子遮住了光線,好不容易習慣了之後,他終於看清了幾個來人。

  他不認識張壽,也不認識杜衡,但葛雍他卻是見過的,哪怕只是中進士的時候瞧見過這一位在恩榮宴上被主考官特意請來,談笑風生、揮灑自如的風範,可基於對方那顯赫的地位,他卻絕對不會忘記那一幕。只可惜,他考中進士的時候太晚了,不可能有這樣的恩師。

  即便如此,他仍是連滾帶爬地到門邊上,大聲申辯道:“葛太師……葛太師!下官冤枉啊,冤枉啊!”

  “閉嘴!身為縣令卻治理得滄州這般模樣,簡直是枉為牧守!”

  別看葛太師走起路來大袖飄飄,仙風道骨,然而,在官場浸淫了大半輩子的他,卻是什麼人都見過,此時一語喝止之後,他就在張壽的攙扶下緩緩走上前去,等站定之後就淡淡地說:“勾結豪族,貪得無厭,甚至聽憑人縱火焚燬治下百姓屋舍,你還敢說冤枉?”

  “下官……下官只是一時糊塗,畏懼大皇子威勢,所以事事都聽他的……”

  “還要委過於人,還要百般狡辯!許澄,你從小到大讀的聖賢書,都被你丟到哪裡去了?皇上問你,五年縣令當到這個份上,要是把你檻車押回京去,你覺得多少百姓拍手稱快,多少百姓會放爆竹,又有多少百姓會興高采烈砸你一身臭雞蛋和爛菜皮?”

  葛雍一聲暴喝,見許澄下意識地伏跪於地,隨即痛哭流涕,繼續在那哼哼只是被人矇蔽之類的話,他就意興闌珊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冷冷說道:“激變良民,因而聚眾反叛,失陷城池者,斬。行宮與城池無異,而且你還失陷了大皇子,更是罪無可恕。”

  “回頭便有檻車解送你和其他滄州官吏上京,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剛剛直起腰的許澄完全沒想到葛雍並不是親自來發落自己的,自己真的要檻車上京走一遭,登時面色煞白,搖搖欲墜。

  而讓他更意想不到的是,葛雍在離開時,淡淡提及了大皇子進京後的下場。得知大皇子那樣的天潢貴胄尚且都逃不過天子的雷霆震怒,他只覺得整個人如墜冰窖。

  雖說本朝對文官並不像唐時那樣動不動就宮廷杖責,暴虐殘忍,但太祖的時候,卻還是曾經重杖處死過官員的。而且,大皇子都在宗正寺挨了杖責一百,萬一皇帝雷霆大怒……

  再者,正像葛雍說得那樣,要真的坐檻車出城,那些素來對他咬牙切齒的滄州百姓,只怕真的會放爆竹慶賀,而且也真有人會敢砸他一身的爛菜皮和臭雞蛋……怎麼辦?

  對了,滄州那些武人的孝敬他收得不少,給他們也大開了方便之門,他能不能指望這些人來救他?至不濟,也維持一下秩序,給他稍存體面……不,不可能的!這些傢伙趨利避害,只怕恨他往日討要巨額孝敬都來不及,怎會救他!再說,誰敢替他傳遞消息!

  當走出院子時,張壽回頭瞥見老鹹魚心事重重,面色蒼白,而一旁的杜衡則是欲言又止,他索性就代他們問出了心中疑問:“老師剛剛痛罵許澄,大快人心,可我覺得他那樣性子的人,恐怕不會知恥悔改,反而在驚惶之下還會做出什麼蠢事。”

  “他能做什麼?潛逃?他能從這行宮裡跑掉,杜將軍不妨把名字倒過來寫。攀咬?眼下沒人審他,也沒人聽他的,他喊破嗓子也沒用。至於尋死……那倒省事了,京城三法司沒有一個人願意審他的案子,倒是直接奪了他的官職和出身。”

  見杜衡面露焦急,分明是想到了人在自己這兒羈押期間有個三長兩短,這責任如何劃分,剛剛故意挑起這個話題的張壽就若有所思地問道:“老師這是想要逼他自裁?”

  “檻車送他上京,那還得要人押送,一路上吃喝拉撒開銷巨大,還要擾民,又要擠佔驛館裡的房間,朝中那些人不在乎這筆開銷,但皇上在乎,不想為一個該死的人花這筆錢。”

  葛雍頓了一頓,這才輕描淡寫地說:“所以,他要是今天不肯自己死,明天就拉去長蘆縣衙,讓朱大郎審了之後,直接把這個害民的牧守斬首示眾就行了。我這次來,朝廷特意給了朱大郎滄州刑獄處斷權。三個月內,滄州刑獄朱大郎一言可決,先斬後奏。”

  張壽還以為是朝廷已經定下了長蘆縣令許澄的死期,人要是不自殺,明天就一道明旨拉去刑場開刀問斬——雖然這確實很戲劇,但無疑很符合大多數百姓的期待。

  然而,他完全沒想到,朝廷的決定竟然是甩鍋給朱廷芳!和這樣的行徑比起來,從不甩鍋王大頭,那真是直率到了極點的人物。

  不但是他,就連從進了行宮之後就一直沒開過口的老鹹魚也忍不住說道:“全都交給朱將軍?那豈不是說,得罪人的事情,全都讓朱將軍一個人幹了?”

  “誰讓某人當初受人舉薦,來這個是非之地?”

  葛雍似笑非笑諷刺了張壽一句,見他尷尬地摸著鼻子,滿臉心虛,他就深深嘆了一口氣。

  “許澄是永辰元年開始,第一個因激變良民失陷城池被問罪的牧守,不少文官都不願意開此先例,否則將來他們的弟子,他們的子侄,興許都要因為官逼民反而遭殃,所以都不願意自己背這個鍋。既如此,勳貴不把責任擔起來,還靠那些天天嚷嚷刑不上大夫的傢伙?”

  杜衡登時想到了自己被陷害卻查不到元兇,孔大學士險些丟命卻也只能忍氣吞聲這舊事,再想到朝中某些風氣,頓時恨得牙癢癢的。

  想到接下來眾人要去見冼雲河等人,他和這群亂民沒冤仇,而且因為人把銳騎營那一個百人隊整得顏面掃地,他本人反而因此建立了幾分威信,因此就沒興趣再跟著葛雍了。

  有這時間,他還不如去預防許澄自殺!雖然對不住朱廷芳……但他不想負那個責任!朱廷芳好歹是趙國公長子,他卻只是個好容易才調到銳騎營戴罪立功的小角色!

  杜衡藉口有事匆匆告退離去,老鹹魚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小聲說道:“葛太師剛剛那麼一說,杜將軍豈不是會派人去看著許澄,嚴防他自盡?”

  “我就是故意說給杜衡聽的。”葛雍嘿然一笑,至於緣由,他卻不想解釋。只是,看到張壽那若有所悟的樣子,他卻又覺得有些心癢,很想問張壽到底怎麼想的。

  這種撓心的感受,一直持續到他見到冼雲河。和他想像中的昂藏大漢不同,對方顯得憔悴而又枯瘦,等看到老鹹魚那極力掩飾的心疼表情,他再想想某些內情,心裡也就大致有了點數目,當下就對老鹹魚開口說道:“把人帶到院子裡吧,那柴房太小,不好問話。”

  隨行的兩個銳騎營親兵見張壽淡淡掃過來一眼,想起數日前張壽來探望時,便是令人踹開了柴房的門進去探問,事後還吩咐過給冼雲河換藥包紮,換個地方,他們卻只做了一半。

  杜衡一直沒管這件事,這都是他們這些下頭人自作主張,真要追究下去,那還真是脫不開挾私報復四個字。可他們憑什麼善待這樣一個首惡主謀?給人換藥包紮就算是很客氣了!

  老鹹魚匆匆進了柴房把冼雲河扶了出來,也來不及細想對方處境,趁機低聲在其耳邊解說了葛雍的身份,順帶又告知了大皇子的下場,以及朝中對於所謂亂民應該如何處置的意向。

  見人聽到斬首兩個字時,也並無多少動容,他就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娘就你一個兒子,你又死活不肯成家,連個兒女都沒有,你也不想想,回頭讓誰給你娘掃墓上香?”

  “舅舅你不是自己也沒成家嗎?你找個好女人成婚,若是有兒女,過繼一個給我爹娘,也就行了。”一句話噎得老鹹魚啞口無言,冼雲河眯縫眼睛熟悉外頭的光線,見葛雍正目光炯炯看著他,他便掙脫了老鹹魚,踉蹌幾步上前,隨即屈膝跪了下來。

  “要殺要剮,聽憑聖命。只求葛太師能夠體恤眾人困苦,他們都是被我拉下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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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六章 將死亦可從容

  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紅樓夢》中鳳姐的這話,甚至連後世太祖都引用過,足可見深入人心。雖說張壽先前只和冼雲河見過一面,談不上知人知面又知心,但剛剛聽到這舅甥二人的說話,他卻覺得,冼雲河確實是拚命把大皇子一同拉下水,那就心滿意足了。

  至於死……只怕在做這樁膽大包天的事之前,人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剛剛一路上,他在心裡合計了許久,此時此刻,他支走了剛剛那兩個銳騎營的親兵,眼見阿六一躍上了牆頭,居高臨下望風,他看了一眼眉頭微皺的葛雍,就開口說道:“老師,數百人充軍遼東,家屬怎麼辦?滄州城中好容易平定下來,接下來豈不是又要亂了。”

  “不說本朝,前朝各代,也不是沒有過變亂,唐時還有人趁著皇帝東行洛陽攻進皇宮。那是貨真價實的謀逆作亂,比滄州百姓迫於無奈,被逼得不得不挾持大皇子,攻佔行宮要嚴重無數倍,可最終仍然是只誅首惡,余皆不問。”

  聽到張壽力求把問題限制在首惡身上,卻為其他人開脫,老鹹魚原本就蒼白的臉上再也沒有了一絲一毫的血色。無論這首惡是限制在一人還是八人,冼雲河毫無疑問都逃脫不了。可是,當他看向冼雲河時,卻只見人竟是露出了一絲喜色。

  這下子,他慌忙大叫道:“你別說話!你個愚蠢的小子,你一個人還承擔不起滿朝那麼多大佬的怒火!”

  制止了冼雲河之後,老鹹魚靈機一動,頓時生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立時衝到張壽跟前,大聲說道:“張博士,你之前不是說那些橡膠樹不能種在滄州嗎?要說南邊氣候我也聽說過一星半點,真要說和那些橡膠樹原生地氣候類似的地方,那肯定是瓊州府!”

  見葛雍和張壽師生二人全都看向了自己,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若是朝廷萬難容忍雲河他們這一批人,與其殺了他們,以至於滄州百姓躁動,何不如將他們發配瓊州府種樹?若是種出來,好歹也算是他們戴罪立功,若是種不出來,那也是活該他們老死在那!”

  冼雲河登時變了臉色,下意識地叫道:“舅舅,怎麼能為了我一個就連累其他人!”

  “什麼連累,你問問葛太師,朝中那些傢伙真的就滿足於只治罪你一個首惡?你別忘了,初議的就是你們八個全數斬首,但凡有份參與此事的人全都充軍!皇上都直接處置了一個皇子,那是何等尊貴的金枝玉葉,沒有足夠的人填進去怎麼夠對等?”

  老鹹魚一番話吼完,就立時略過若有所思的葛雍,誠懇地對張壽說:“張博士,你不是說那橡膠樹很可能要種十年八年才能割膠的嗎?一般富戶也好,百姓也好,誰能受得了這許多年清苦?可雲河他們若是死裡逃生,自然可以任勞任怨……”

  “好了,你不用說了。”

  張壽剛剛只是想看看,老鹹魚到底還有什麼招,當聽到人搬出海南島種樹這個強大的理由之後,他終於確定,這條又老又皺的戲精老鹹魚,確實是個人才。

  哪怕之前這傢伙把來自美洲的大陸棉種成那個鬼樣子,又把橡膠樹種到只剩下一棵將死之樹,而且事實證明人其實壓根沒多少農學才能,但是,這麼快就把主意打到這年頭的海南島,還順便想要趁機解決冼雲河的生死問題,腦袋真是轉得夠快。

  要知道,這年頭的海南島,也就是瓊州府,隸屬於廣東布政司,雖說已經遠遠不是宋時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了,但也絕對不算發達,在廣州下轄的眾多府中,瓊州府雖則下轄三州十縣之多,但論人口,論經濟,總體而言全都是倒數的。

  如今的廣東布政司,人口兩百餘萬,其中人口最多的就是廣州府,其次是潮州府和惠州府這樣的沿海州縣。而且更詭異的是,相比太祖開國初年的三百萬人口,整個廣州的人口歷經上百年,竟是不升反降,英宗初年只剩下一百八十萬,如今才緩慢回升到兩百餘萬。

  而福建比廣東的情況更嚴重,明初是將近四百萬,英宗初年降到二百萬出頭,等到了永辰十年再次統計戶籍人口的時候……呵呵,又少了二十萬,只剩下一百八十萬了!

  雖然地方官們一口咬定是人口出生率低,死亡率高,但當知道這一情況之後,張壽哪怕是用腳趾頭想,也能想明白這其中的關聯。

  在這種揚帆出海很方便的地方,如果是有田宅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沒有,卻又不得不承受沉重的賦役,那麼……當然是下南洋跑他娘的!

  至於另外一種可能性,那就更容易解釋了——任何時候都少不了隱戶,那些為了逃避人頭稅的人,不惜直接把自己的戶籍黑掉,至於今後……在連現在生存都保障不了的人,有幾個人有那樣的精力去思考未來?

  也正因為如此,老鹹魚和藏海如果當初就算是想要在廣東福建等地找地方種樹,就算當地官府和地方勢力沒那麼強大,不至於在你有所收穫之後來摘桃子,在這些地方要找到充足而又可靠的人手來幹活,依舊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此時此刻,打斷了老鹹魚這番話後,張壽哂然一笑道:“你剛剛說的是發配冼雲河他們八個人去瓊州府種樹,還是把跟著他起事的幾百號人都算上了?”

  葛雍眼神微動,卻沒有說話,只是好整以暇地看張壽自行發揮。

  “雲河你閉嘴,人家沒問你!”老鹹魚敏銳地察覺到冼雲河似乎有話要說,先把人給喝住了,隨即就賠笑道,“剛剛張博士你不是說,只誅首惡,余皆不問嗎?既如此,讓數百號人背井離鄉,這豈不是株連太過了?將他們八個人發配萬里之遙,不應該夠了嗎?”

  瞥見冼雲河面色漲得通紅,張壽這才打量著強作鎮定的老鹹魚:“幸虧你剛剛不是說,要把那幾百號人全都發去瓊州府種樹。如果為了自己外甥,就不惜讓數百號人背井離鄉,只恤一人,不惜無辜,這種做派和大皇子有什麼兩樣?”

  老鹹魚頓時大為慶幸。他其實是很想說如果那幾百人要充軍遼東,還不如去瓊州府——至少比起那天寒地凍的地方,瓊州府這種地方固然炎熱,可熱總比冷要好捱的多。

  幸虧他仔細想了想張壽和葛雍剛剛的口氣,因而沒說錯話。

  直到這時候,葛雍才慢吞吞地說:“畢竟是大皇子有錯在先,冼雲河等八人充軍,餘下不問,如果沒有大皇子被丟進宗正寺,這倒是息事寧人的辦法。但現在恐怕不行,就如同首輔江閣老說得一樣,此次行宮被佔,各方面都是有人要負責的。”

  張壽見老鹹魚眼神漸漸黯淡了下來,他這才適時說道:“瑩瑩她大哥之前判的那五人斬刑,再加上昨日剛剛落地的兩顆腦袋,也不能抵過?”

  “不能。”葛雍知道張壽這話並不僅僅是說給自己聽的,便乾脆利落地說,“京城禁錮了一個大皇子,滄州殺了兩個閒漢,接下來還要殺五個無良大戶,長蘆縣令許澄也非死不可。可與此同時,一群起事的亂民卻沒有一個人死,傳揚出去,不是縱容也是縱容。更何況……”

  老太師掃了一眼依舊長跪於地,臉色卻已經恢復正常的冼雲河,這才輕聲說道:“把銳騎營那一百人剝光衣衫丟在地底石室當中囚禁,這已經做過頭了。如今官心不安也就罷了,要緊的是,拱衛京城的禁軍軍心,也會為之浮動。”

  儘管剛剛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辦法,但此時此刻,老鹹魚終於心灰意冷了。

  他是絕頂聰明的人,看出來張壽並不想要他那外甥的命,葛雍這樣年紀一大把早已不管事的元老太師,也對殺人沒什麼興趣,可如今的情勢,卻不是他們師生二人能決定的。

  那其他七個人姑且不提,冼雲河恐怕非死不可!誰讓這個該死的小子親手策劃了挾持大皇子,而後又帶人佔了行宮,剝了禁軍的衣衫,奪了他們的武器……他要是早點知道,阻止這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小子就好了!

  “多謝葛太師能打開天窗說亮話,讓我回頭能死個明白,也多謝張博士能替我說話。我早就自忖必死,就怕我一死卻牽連更多的人,如今若是只要死我一個,就能保其他那麼多人活命,我已經知足了。”

  冼雲河非常坦然地俯身下拜,隨即低聲說道:“我出生之後,原本小康的家裡早已經每況愈下,雖說我讀過書,但既沒有科舉出仕的錢,也沒有那份才能,少年時又不顧母親反對跟著舅舅出海,後來才迫於母命不得不留在滄州謀生。”

  “但定下的親事在母親死後就被人悔婚,我也無心成家,就連做事也不過是僅僅為了混口飯吃,一直都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每天不知為何而生,更不知道將來為何而死。”

  “而這次被大皇子和那些大戶燒掉房子逼到絕路上的時候,雖然死裡逃生,可我卻平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應該做點什麼……所以他來安慰我的時候,我裝作一時失意,把他給騙走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天是為了自己而活,但這一次,我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大家。”

  “我用盡了自己的所有能耐,想盡了所有可能的辦法,只想做成這件事,沒有想過太多後果。因為在開始做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多半會沒命。所以,無論下場如何,那是我咎由自取,怪不了別人。但是,如果連累了別人,我就算死也心中不安。”

  老鹹魚已經情不自禁地轉過身去,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兩眼通紅,淚流滿面的樣子。而葛雍活了大半輩子,早已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冼雲河甚至不能算是求仁得仁中的佼佼者。但即便如此,這樣坦然等死的態度,他依舊不禁動容。

  而張壽……他固然不會聖母到將滄州發生的事全都歸結於自己身上,可他從不覺得冼雲河就真的該死。但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另一回事。然而,正在他思量自己那辦法是否可行的時候,卻只聽耳畔傳來了葛雍的聲音。

  “朱大郎那邊,需要他殺的人不少,所以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推給他,你也需要承擔一點責任。冼雲河還有那另外七個人的生死,就交給你了。”

  張壽錯愕地看著葛雍,確定老師並不是開玩笑,他默然沉吟片刻,最終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事情既然因我而起,那麼我確實應該承擔……老鹹魚,把你外甥送回去,然後隨我回縣衙。”

  老鹹魚使勁擦了擦眼睛,這才強迫自己鎮定。

  他轉過身來,二話不說大步走到冼雲河跟前,一把將人拽了起來。等到扶著人回到了那狹窄的柴房,他才惡狠狠地說:“想當個昂首挺胸坦然就戮的英雄?門都沒有!你給我等著!”

  沒等老鹹魚出去,冼雲河就閃電似的抓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舅舅,不要做傻事!小花生就和我兒子差不多,你如果有三長兩短,讓他怎麼辦?”

  見人一下子完全洩了氣,他才故意輕鬆地說:“再說,我還等著你娶一個賢惠的舅母,給我娘和我留個上香祭拜的人呢!回去吧,我一條命換一個皇子落馬,一個狗官殺頭,外加一**商大戶或死或流或挨打,已經是賺翻了!”

  老鹹魚氣得揮掌就想打人,可手抬到半空中,還是頹然落下,最終一言不發扭頭就走。而當他跟著葛雍和張壽出了行宮上了馬車時,卻是再沒了說話的力氣。

  直到回到縣衙,張壽送了葛雍到客房安置之後,卻叫了他去房中,聽到張壽開口說出來的話,已經完全灰心喪氣的老鹹魚頓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他將信將疑地盯著張壽,見人一如既往地氣定神閒,他登時天人交戰,足足良久方才嘆了一口氣。

  “如果能成……那今後張博士你但有差遣,我便是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

  他不覺得自己還剩下什麼足夠張壽冒險的價值,因為就他如今能提供的所有東西,也比不上張壽要做的那件事風險巨大!在赫赫有名的葛太師已經那般明示無可設法的情況下,張壽如果真敢那麼做,他還怕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7
第三百六十七章 無影腳

  連日以來,長蘆縣衙門前的八字牆,都是滄州百姓最愛聚集的地方。和從前那些常常數十日也不更新,直到風吹雨打日曬之後褪色脫落的各種告示相比,如今的八字牆一日至少一更新,甚至還有官府差役或是小吏在旁邊高聲誦讀,誰都樂意過來看一看或聽一聽最新消息。

  於是,一大清早長蘆縣衙門前就聚集了十幾個人——有的是附近店舖的店主,趁著剛開張還沒客人來湊個熱鬧,有的是住在附近的百姓,早起趕來聽聽消息就打算去上工。當兩個差役終於拿了幾卷佈告出來張貼時,立刻就有心急且識字的湊了上前。

  眼見第一張佈告貼好,不等那宣讀的差役開口,他就眯縫眼睛邊看邊讀道:“今日頭條,明威將軍將於辰正提審長蘆縣令許澄及縣衙屬官屬吏及差役若干……”

  他一下子愣住了,只覺得一股興奮油然而生。之前外頭還傳說許澄等官吏要押回京城待審,多半會雷聲大雨點小,貶官去職了事,沒想到居然會放在滄州審理!反應過來的他慌忙對身邊人說道:“太好了,朱將軍要審許澄那個狗官!”

  這個消息倏忽間從裡傳到外,以至於當差役偷懶地略過了第一張已經傳遍眾人耳中的告示,開始宣讀第二張告示的時候,不少人根本沒注意聽。

  “國子監張博士,將提審紡工冼雲河等八人。”

  直到有人意識到這消息同樣非同小可,因此嚷嚷了開來,人們方才不禁面面相覷。之前是各家大戶,閒漢惡霸,現在居然就輪到官吏和亂民了?果然不愧是快刀斬亂麻,速度好快!

  那麼,冷厲無情的明威將軍來審許澄等人,溫煦和氣的張博士來審冼雲河等人,這是不是就預示著最後的結果?

  一傳十,十傳百,再加上工坊並未全部復工,大多數紡工和棉農都已經隨著消息聚集而來,圍在縣衙門前,希望能第一時間見證許澄的最終下場。不但是他們,之前遭遇重創的各家大戶,也都多少派來了人。有的是管事聽差,而有的卻是自己親臨。

  比方說,蔣大少就不顧還沒養好傷的屁股,趴在馬車裡親自來了。然而,他那馬車才剛剛沿著牆根停好不多久,閉目養神的他突然就聽到外間傳來了猶如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

  “打死許澄那個狗官!”

  “許狗官,想當初你唆使那些差役用亂棍打走我們這些告狀人的時候,你也有今天!”

  “明威將軍公正嚴明,一定會還滄州百姓一個公道!”

  蔣大少幾乎是一個激靈翻身爬起,也顧不得仍然有些火辣辣的屁股,慌忙掀開窗簾就探頭望去。就只見許澄竟是坐在檻車中被送到縣衙,檻車上赫然可見不少爛菜皮爛果子,他甚至隔著老遠就聞到了一股臭雞蛋的味道,分明是一路被人砸過來的。

  儘管也深恨這個沒擔待的傢伙——因為如果長蘆縣令是個強項令的話,那麼,大皇子說不定早就灰溜溜地滾蛋了,他爹和他們三兄弟也不會這麼倒霉——然而,蔣大少到底還知道,作為曾經拴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蔣家和其他各家一個比一個慘,許澄當然不能免罪。

  他不自覺地揉著臀部,想到當日那頓打就覺得恐懼,一時忍不住低聲罵道:“往日你打過多少人,今天也活該你被打回來!”

  然而,話音剛落,他就只聽外間車伕低聲說道:“大少爺,你未免想得太容易了。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許澄到底是杏榜提名的進士,不管什麼罪名,都不至於要挨一頓打。”

  蔣大少頓時不高興了。什麼叫刑不上大夫——他們三兄弟合起來挨了四十,他爹一個人就挨了四十,這許澄憑什麼就因為考了個進士就可以逃脫?就憑這位長蘆縣令在滄州數年間倒行逆施,挨上百八十杖是至少的!

  至於殺了許澄這種事,他卻根本沒有奢望。那好歹也是七品縣令,不是那麼好殺的。戲文裡什麼八府巡按拿著尚方寶劍一路平推,殺貪官殺污吏殺惡霸劣紳,那是唱戲,當不得真。

  許澄做夢都沒想到,坐檻車之後竟然不是上京,而是被送到長蘆縣衙。昨天他確實動過自盡的念頭,然而,杜衡親自過來,擺事實講道理,讓他醒悟到貿然求死的下場之後,他就打消了這念頭。

  且不說官員自盡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死成了也會連累家眷,死不成自己還要倒霉到極點,就說他在京城也不是沒有同鄉同年之類的人脈。這些人興許未必能幫他脫罪,可保他一條命應該不難吧?他又沒殺人放火,不過是貪了一點錢,何至於就要死?

  既然如此,一時羞辱算什麼,捱過去就是了!

  想到這裡,當許澄被人左右挾住胳膊踏入縣衙大堂的時候,自然而然就做好了忍辱負重的準備。可是,看到那熟悉的環境時,他仍然覺得心情異常低落,難過得差點掉下淚來。

  曾經在這裡,他高踞堂上,驚堂木一拍,下頭告狀的也好,被告的也好,全都只能乖乖地跪在下面聽候他發落,他想打誰的板子就打誰的板子,想如何發落就如何發落。

  那種掌控生殺大權的快感,是一輩子都在京城兜兜轉轉,伺候上司結好同僚,從未有機會主政一方的人無法體會的。

  可此時此刻,他雖說不曾刑具加身,卻是待罪堂下的犯人,即便不用下跪……

  許澄剛剛想著幸好自己還不用下跪,膝彎卻突然挨了重重一腳,緊跟著,他就情不自禁地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須臾就回過神來,立時又驚又怒地叫道:“我乃是進士出身的縣令,朱廷芳,你憑什麼審我,憑什麼讓我下跪!”

  旁聽的張壽忍不住呵呵一笑,心想死到臨頭了還要擺架子,果然是讀書人的優越感作祟。他再看看葛雍,就只見老太師果然也是眉頭緊皺,一臉看不慣的樣子。相比他們那僅僅是譏誚的反應,朱廷芳的應對就直截了當得多。

  “你早就不是進士出身的長蘆縣令了,因為你已經被朝廷革職為民,追奪出身。也就是說,你從前在科場取得的所有功名,無論秀才、舉人、進士,全都被褫奪得一乾二淨,一個不剩!以民見官,你敢不跪?”

  那隨著話語聲砰然響起的驚堂木,許澄只覺得心情巨震,竟是一下子癱軟在地。那麼多官員,因為一時政治鬥爭失利,又或者貪贓枉法以及其他各種罪名,被革職為民的人多了去了,然而,追奪出身卻是最嚴重的一種。可以說,國朝以來,遭到如此嚴懲的人屈指可數!

  為什麼他會遭到這樣的對待?從前又不是沒有牧守官員激變良民……

  朱廷芳卻不理會自怨自艾的許澄,聲音冷淡地說道:“你身為牧守,在任多年間,收受賄賂,貪贓枉法,侵吞糧庫,奪人家產……”

  一口氣羅列出了許澄十餘項罪名後,他便示意一旁的孫主簿道:“將許澄詳細罪狀,以及證人證言和物證等等一一念出來,讓葛太師和張博士都好好聽聽。”

  見孫主簿趾高氣昂地瞥了自己一眼,隨即就開始高聲宣讀他的罪狀,許澄聽著聽著,便察覺到了不對勁,頓時猛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那個往常在他面前不得不賠小心的傢伙如今卻看著他跪在腳下,他雖說氣恨交加,可這口氣卻還忍得下,但對方念的這些卻非同小可。

  因為那上頭並沒有涉及到他和大皇子沆瀣一氣的諸多細節,只是把他在滄州這些年的諸多劣跡都彙集了起來,看似罪名一大堆,但其實卻有避重就輕之嫌。然而,他赫然聽見,不止這堂上,遠處那縣衙門口,似乎也有個大嗓門在對著百姓朗讀他的罪狀。

  儘管他不知道之前朱廷芳處置蔣家、齊家等各家豪門涉事人等的時候,全都並沒有著重突出和大皇子勾結等等,可此時此刻品出了這樣的苗頭,他仍舊為之不寒而慄。這是打算弱化此次民變,而是要把他打成貪官污吏然後重重懲處,於是安撫民心嗎?

  他使勁用手撐著地面直起身來,看到設在大堂主位左手邊的那張椅子上,葛太師正聽得聚精會神,想到昨日人來看自己時說的那番話,他就知道不可能指望這位德高望重的當朝帝師放自己一馬,當即立刻把目光移向了另一邊的張壽。

  他不認得這個昨天攙扶葛雍來見自己的年輕人,但剛剛朱廷芳口中,稱其為張博士,又見其人丰神俊朗,他再想起之前聽說過大皇子那新式紡機的傳聞,哪裡還不知道那是誰?雖說完全不確定對方是否會站在這一邊,但他已經顧不得了,只能抓住那根可能的救命稻草。

  因為大皇子曾經在一次喝醉時不經意地提到,張壽雖說很得趙國太夫人和夫人喜愛,又分外得那位大小姐芳心,但和朱廷芳這個未來大舅哥,好像不那麼和睦!

  “張博士,昨日葛太師也說了,要檻車送我入京聽候朝廷發落,可今日如何又會在這長蘆縣衙審我?你是國子博士,學問淵博,精通律法,應該知道就算我已經被革職為民,追奪出身,可我終究曾經是朝廷命官,該當是三法司審我的,明威將軍他這是越權!”

  你得多沒有眼色,才會來求我?這是覺得我非要和未來大舅哥別苗頭,搶風頭?還有,精通律法是什麼鬼?我對大明律的熟悉,比朱廷芳差遠了,還是這幾天臨時抱佛腳看的書!

  張壽心下哂然,隨即就不慌不忙地說:“葛太師昨天是說過要將你檻車解送京城,但是,他此次還帶來了朝廷授予明威將軍臨機處置滄州刑獄的旨意。你既然已經是待罪囚徒,自然也在刑獄之列。”

  今日之事,張壽和朱廷芳事先商議,特意向那位徐翁借來了記性最好,反應最快的四個學生,將堂上發生的一切及時向外傳達,一一公佈,簡而言之,就是建設了一條信息播報通道,因此,此時公堂上的每一個字,全都清清楚楚傳給了縣衙門外的圍觀百姓。

  當聽到張壽如此回擊許澄時,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誰大聲嚷嚷道:“沒錯,那許澄在滄州刮地皮這麼多年,當然應該在滄州受審,否則我們滄州百姓豈不是白受了這麼多年盤剝,白受了這麼多年苦楚!”

  外頭的嚷嚷,許澄並不能完全聽清楚,但捕捉隻言片語卻還是沒問題的。他第一時間感受到了民情洶洶,顧不得張壽這幾乎等同於和朱廷芳站在一條船上的表態,奮力說道:“平民刑獄又怎能和士大夫刑獄等同?我不服!”

  “你們趙國公府就算是皇親國戚,也不能一手遮天!”

  “你在滄州城中一手遮天的時候,有人在你面前叫屈,你又是怎麼回應他的?如果我沒記錯你的罪狀,想當初就有人被你斷案奪了家產,在縣衙門前大呼冤枉,最後被你派人亂棍打出,而後死在家中吧?”朱廷芳振袍起身,徑直走到許澄跟前,竟是一把揪起了人的領子。

  見這一幕,縱使往日對未來大舅哥曾經有過多少嘀咕,張壽都不由在心裡大讚了一聲——儘管這樣的做派實在是太亂來,但平心而論,對於一個厚臉皮到完全不要臉的貪官,他其實也很想捋袖子去揍人一頓。於是,他不假思索匆匆起身,快步衝了過去。

  “朱將軍不可衝動……”張壽一面說,一面假惺惺地阻攔朱廷芳,但卻順帶一記無影腳狠狠踹在了許澄肚子上。眼見想要呼救的許澄陡然倒抽涼氣,卻因為領子被朱廷芳拎住而無法叫出聲,他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此等害民之輩確實罪大惡極,朱將軍若是被他激怒,豈不是上了惡當?”

  剛剛這一幕自然瞞不過朱廷芳的眼睛。他詫異地看了一眼張壽那隻腳,心想別看未來妹夫文文弱弱,剛剛那一腳倒是挺狠的,卻原來是性情中人,怪不得瑩瑩會喜歡他。當然,就憑這一腳,真要是打起來的話,估摸著還是打不過他那個妹妹的……

  在這麼一個完全無關且無稽的念頭閃過腦海之後,他就淡淡地開口說道:“誰說我是被他激怒?既然他號稱士大夫刑獄和平民刑獄無關,那麼,我就帶他出去,讓他看看被他禍害多年的滄州民間到底是何等態度!”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8
第三百六十八章 死有萬千難

  當看到朱廷芳揪著許澄的領子,直接把人拖到縣衙門口的時候,幾個被徐翁舉薦過來的聞道義塾的學生,全都傻眼了。親自帶著幾個徒子徒孫維持秩序的曹五噤若寒蟬,打手勢吩咐己方那些人不得做聲。不但是他們,剛剛還高聲喧嘩的百姓,也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在這鴉雀無聲的環境中,眾多人膽怯地偷瞥朱廷芳面上的刀疤,就連後頭推推搡搡想靠近一些的人們,也都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朱廷芳雖說到滄州的時間還不長,但只看他做的那幾件事,每一樁都是殺氣騰騰,以至於他的名字已經能止小兒夜啼。

  見朱廷芳這等凶威,跟出來的張壽不禁歎為觀止。他其實不想出來,奈何葛雍狠狠瞪了他一眼,意思分明是去看著點你大舅哥,他也就只好跟來看著一點,以免未來大舅哥縱容百姓把許澄給活撕了……這話雖說誇張一點,但他相信朱廷芳做得出來。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朱廷芳開口說道:“許澄的罪狀,剛剛已經公佈過了,那都是之前這些天,苦主到縣衙一一遞交狀子申訴的,也許有人畏於他昔日淫威,不敢前來,但就眼下這些,卻已經是令人髮指。而剛剛他在公堂上卻說,士大夫刑獄不與平民刑獄等同。”

  沒等人群再次爆發喧嘩,他就神情冷峻地說:“這一點,我也認同。我是從國子監率性堂出來的,諸科第一,當然知道禮記有雲,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但是,許澄你捫心自問,你還算得上是士大夫?”

  張壽見朱廷芳說著就一頓,而後下頭有人大膽地嚷嚷不算,直到朱廷芳瞟過去一眼,這才慌忙閉嘴,他就接上了朱廷芳的話茬:“刑不上大夫,是說士大夫飽學詩書,理當知法懂法,守法護法,若真的犯法,那麼,上對不起讀聖人書多年,中對不起功名,下對不起家門。”

  他才不理會許澄那看過來的驚怒目光,自顧自地慢悠悠說道:“所以,既然是高貴的士大夫,那麼犯法之後就應該有自知之明……”

  他陡然提高了聲音,氣勢凌厲地喝道:“就應該知道愧疚,就應該知道悔過,何至於已經罪證確鑿卻聲聲喊冤,滿心不服?連承擔責任的勇氣都沒有,你也配做士大夫?連直面百姓的膽色都沒有,你也配做士大夫?只會哀鳴求生的喪家之犬,你也配做士大夫?”

  許澄的神經本來就緊繃到了極點,在張壽這連珠炮似的質問之下,他幾次想要反駁卻沒有抓到時機,而等到最後終於等到張壽把話說完時,他卻兩眼圓瞪,喉嚨似乎壓著什麼沉重的東西,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然而,他沒法說話,張壽卻再次問了一句。

  “那麼,誰才是士大夫?”

  “不是那些只會天天誦讀聖賢書,自詡博學的迂腐之輩,而是那些飽學詩書,卻願意為寒門學子帶去學問之光的夫子們,是聞道義塾的徐翁那樣的名師高士。”

  “不是那些在朝中高談闊論,讓其治水、賑災、平匪、撫民時卻推三阻四,言其不是士大夫事務的誇誇其談之輩;是腳踏實地在地方上一步一個腳印,使州縣大治,路不拾遺的循吏;是那些出生入死,披肝瀝膽的實幹家,是那些以身犯險,力挽天傾的仁人志士!”

  “是那些一心一意堅持自己道路,無懼人言的人;是那些哪怕被人說是奸臣,卻可坦坦蕩蕩說自己無懼無悔,做過實事的人;是那些浪子回頭,洗心革面,改過自新的人;也是那些前半輩子功勛赫赫,臨到老晚節不保,但幡然醒悟後羞憤自陳悔之晚矣留書明志的人。”

  說了這一大堆,張壽這才看著面如死灰的許澄道:“所謂士大夫,至少應該知恥而後勇!所謂士大夫,唯獨不是你這般貪得無厭,厚顏無恥,毫無自知之明之人!”

  朱廷芳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繼而就隨手一鬆,任憑許澄摔落在地。他雖出身勳貴,但從小學文習武,從來都是佼佼者,多少自詡才子的傢伙都在他面前敗下陣來,就算是朝中那些老大人們,那些尸位素餐的他也完全瞧不起,張壽這番話可謂是說到了他的心坎裡。

  回味著剛剛張壽那番極其對自己胃口的話,他信手拔出腰中長劍,直接拋向了許澄。眼見人瞬間亡魂大冒,竟是手足並用地逃開了好幾步,他就淡淡地說:“刑不上大夫,本意是說地位高貴的士大夫如果犯了法,也不應該受到刑罰的羞辱,而是應該自裁。”

  “你要是真的自認為是士大夫,面對這千夫所指的一幕,就應該自裁謝罪!”

  先是被張壽那一浪高過一浪的連番話語給打得失魂落魄,緊跟著竟然被人丟了一把劍在面前,隨即聽到一句直截了當的自裁,許澄就如同巨濤之中掙扎求生的小舟,陡然之間又遭遇了一波眼看就要傾覆小舟的巨浪!

  他顫抖地想要伸出手,可當觸碰到那劍柄時,卻只覺得那劍柄滾燙,一下子又把手縮了回來。可就在此時,他聽到了人群中一聲大喝:“狗官,自裁!”

  這一聲驟然激發了人群中剛剛因為張壽和朱廷芳那些話而鬱積的情緒,頃刻之間,呼喝自裁的聲音不絕於耳,以至於許澄面色連變,最終在這無數嚷嚷聲中一把抓住了地上的劍。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見朱廷芳和張壽並肩而立,一個英武,一個俊雅,他突然就嘿嘿笑了起來:“你們這樣落地就安享富貴的公子哥,除了會指摘別人,你們懂什麼?”

  “你們嘗過十年如一日,頭懸樑錐刺股,無論嚴寒酷暑,發奮用功讀書的苦楚嗎?”

  “你們知道考場之中忍饑挨餓,只求磨礪出一篇好文章的煎熬嗎?”

  “你們知道在提學大宗師和座師面前卑躬屈膝,只求對方能記住自己一個微不足道名字的期盼嗎?你們知道被人指指點點罵是永遠不能出頭的窮措大,那是何等苦痛嗎?”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指摘我!”許澄發狂似的揮舞著手中那寒光閃閃的利劍,眼見身邊那些剛剛還氣勢洶洶的百姓無不慌忙後退,唯恐遭到誤傷,他方才再次狂笑了起來,

  “看到沒有,這些蟻民就是這樣,你退一步,他們就得寸進尺,但只要你揮劍……”

  “他們自然就會敬畏你!”

  他再次獰笑著揮劍逼了上去,果然就只見人群瞬間亂了起來。

  可下一刻,他就只見曹五帶著幾個徒弟匆匆趕了過來,幾個人有的去攙扶跌倒的人,有的去制止騷亂維持秩序,而曹五則是挺身直面自己,他立刻慌慌張張地退了幾步,心裡為之大恨。這些武門平時就如同俯首帖耳的狗,如今看他落難,卻也竟敢反噬主人了!

  可就在這時候,他卻聽到了張壽的聲音:“人都有趨利避害之心,你從前鞭撲百姓,人自然畏你,但不是畏你威德,只不過是畏你官位!官位是朝廷給你的,不是你自己與生俱來的!你現在沒了官位,還想要人敬畏你,就只能像現在這樣,如同瘋子一般揮舞刀劍!”

  張壽見許澄倏然轉身,那瞪向自己的眼神彷彿恨得想把他吞下去,他卻冷笑道:“至於你剛剛口口聲聲說自己從前如何勤奮,如何艱難,那都不是你殘害百姓,貪贓枉法,倒行逆施的理由!天下苦讀之人千千萬萬,你已經夠幸運了!”

  “你寒窗苦讀,你又怎知朱將軍不曾聞雞起舞,夏練三九,冬練三伏?你又怎知那些清官循吏不曾兢兢業業,唯恐辜負聖人教訓,辜負了這頂烏紗帽?你又怎知那些提學大宗師和主考之類的考官不曾殫精竭慮,一心一意只求為替朝廷選出賢才?”

  “只看自己苦,不恤他人苦!許澄,你就是再寒窗苦讀一百年,也只是無恥的祿蠹!”

  許澄終於被張壽這番話給激怒了,他下意識地狂叫一聲,揮舞手中劍,大步朝著張壽衝了過去。

  那一刻,他完全忘了什麼利害,什麼將來,只想把這個殘忍撕開自己所有面具的傢伙一劍刺死,只想把那張他夢寐以求的完美臉龐砍得稀巴爛。

  如果在他中了三甲同進士的時候,也有這麼一張臉,也許,即便他年紀不小了,又是喪妻,膝下還有一雙兒女,說不定仍然有人會榜下捉婿,看中他這個前途無量的才子!

  他又怎至於淪落到只能當一個縣令的地步!

  一群粗鄙的泥腿子能夠挾持高貴的大皇子,許澄雖說第一次拿劍,可面對貌似文弱的張壽,他卻不知不覺生出了十足的信心,甚至略過了旁邊的朱廷芳,也忘記了身後還有曹五師徒那些如假包換的武人。

  眼看和他看準的目標距離縮短到了咫尺之遙,彷彿劍尖只要稍稍一送就能刺中人的時候,他陡然之間眼前一花,緊跟著,他的臉上就挨了重重一擊。剎那之間,他只覺得鼻子痠痛到幾乎難以名狀,一股不知道是什麼的液體瞬間噴發出來,糊了滿頭滿臉。

  都說手無寸鐵的人面對持刀者,那是絕對的弱勢——就連武術冠軍也會死於持刀歹徒之手,只不過會一點三腳貓功夫的張壽當然也並不例外。然而,剛剛他卻有一個最大的倚仗,那就是——朱廷芳丟給許澄的劍,其實沒開鋒……

  那把劍是他們昨天晚上就商定好的,篤定許澄這樣的貪生怕死之徒不會用來自裁。如此一來,事後別人問起時,他們也可輕鬆搪塞。不過是一把無鋒之劍而已,還能怎的?

  此時此刻,張壽非常從容地躲過那把劍,一拳直搗了許澄的鼻子之後,眼見人鼻血亂噴,嫌髒的他就退了一步,懶得因此再污了衣衫。然而,他這一退,剛剛因為朱廷芳用眼神制止而沒有及時衝過來的曹五,卻是緊趕著上前,直接反剪了許澄的胳膊。

  而曹五的箝制須臾就結束了,因為他很快就看到朱廷芳給了他一個就你多事的眼神。於是,他慌忙鬆手後退,甚至沒有費神去奪許澄手中的劍。

  直到瞧見朱廷芳上前幾步,輕輕鬆鬆信手摘下了那把劍丟給張壽,隨即直接就是兩拳打在了許澄左右眼窩,目瞪口呆的他這才意識到,這位趙國公府大公子,皇帝親口晉陞的明威將軍,曾經在瓦市後街的那場廝殺當中殺了一堆死士。

  左右眼一邊挨了一拳,此時此刻的許澄雙眼青黑流血,猶如熊貓眼一般滑稽,但狼狽的他卻看不見自己的慘象,只顧慘嚎連連。因而,他根本無從瞧見朱廷芳突然來到了一個隨從護衛跟前,一把拔出了一把鋼刀。

  “行刺欽差,藐視民意,怙惡不悛,冥頑不靈,不殺不足以正視聽!到九泉之下,找閻王爺去叫冤枉吧!”

  眾目睽睽之下,就只見那一道雪亮的刀光倏然落下,剎那之間,那刀光就劃破了許澄的喉嚨。還沒退出幾步的曹五猝不及防,就被那噴湧的血箭給濺了滿身,只躲過了頭臉。而相比震驚到了極點的他,四周人群先是一片死寂,緊跟著……那也是一片死寂。

  沒人想到,朱廷芳竟然會如此乾脆利落地殺人,殺的還是一個曾經的朝廷命官!就算他們曾經高呼讓許澄自裁,可自裁和殺人卻是兩樣的!

  張壽想是想到了,可未來大舅哥如此雷厲風行地殺人,他還是有些不適應。再加上人手中還提著一把血淋淋的鋼刀,他第一反應就是有多遠躲多遠。多虧那一次在融水村打過叛軍的福,他見過血,也見過死人,此時總算不至於像手無縛雞之力,見血就暈的書生。

  而在阿六攙扶下站在縣衙大院內,葛雍沒看到那血腥一幕,但朱廷芳的話他卻聽清楚了,不由得以手扶額,不知道自己此時該是個什麼心情。

  好麼,丟出一把劍去逼人自裁,卻逼得那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傢伙舉劍行刺,這還真是符合了臨機處斷的奧義,同時還能和殺雞宰羊似的殺了個前長蘆縣令,三甲進士……

  即便過了這麼多年,朱大郎還是那個朱大郎!

  見人群還是震驚失聲的狀態,張壽清了清嗓子咳嗽一聲,這才一錘定音地說:“來人,將許澄屍首先行入殮!去行宮,把冼雲河等把人提來縣衙!”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8
第三百六十九章 閒人不閒

  儘管剛剛聲聲嚷嚷殺狗官,而後又從眾似的嚷嚷逼許澄自裁,可如今縣衙前圍觀的人們在親眼目睹朱廷芳手刃瘋狂揮劍負隅頑抗的許澄之後,情緒卻久久轉不過來。

  就算滄州人都知道明威將軍朱廷芳殺伐果斷,雷厲風行,前頭已經有鮮明的例子擺在那了,可仍然沒想到人居然能做到這份上!這裡也許有不少人都喜歡去刑場圍觀殺人,見血時就歡呼雀躍,可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陡然目睹殺戮,那種衝擊卻和看斬首完全不同。

  直到張壽令人去行宮押解冼雲河等人,而後縣衙之中的差役們匆匆出來,拖走了許澄那死不瞑目的屍體,又開始提著井水非常隨便地衝洗了一下路面,眼看張壽和朱廷芳先後回轉縣衙,眾人方才回過神來。

  而剛剛那兩個在門口傳達縣衙大堂中審案情況的聞道義塾學生,則是在最初的震驚失神過後,一下子興奮起來。其中一個就興沖沖地說:“張博士剛剛那連番質問罵得許澄啞口無言,真是好口才,怪不得能當上國子博士!沒這麼好學問,也說不出這樣痛快淋漓的話。”

  “是啊是啊,而且張博士還特意說,像徐老先生那樣的,才是真正的士大夫!”

  他們兩個這一議論,其他人聽到了,也不禁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他們不像兩個書生那樣好的記性,只能記住一星半點,可無不覺得張壽剛剛那話說得很有氣勢。還有人一時興起地叫道:“怪不得人家是趙國公府的未來姑爺,那位大小姐好眼光!”

  朱瑩之前出入縣衙雖說並不招搖,可縣衙之中人多嘴雜,早就有風聲傳了出來。沒人認為那位大小姐是來探望兩位兄長的,全都覺得那是追著如意郎君來的,這還是因為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朱瑩跟著張壽出了城,否則各式各樣的猜測只會更多。

  可如今,不少人都在津津樂道郎才女貌,甚至有閒人還猜測起了婚期,以至於才剛悲慘死去的許澄,竟是就這樣被人刻意淡忘了。

  而男裝戴著斗笠隱在人群中的朱瑩,則是聽得眉飛色舞,心花怒放,完全忘了自己剛剛看到許澄持劍向張壽逼過去的時候,她即便早就得到阿六通風報信,知道那把劍是沒開鋒的,仍然一時緊張到呼吸摒止。

  此時,她在朱宏和朱宜的護持下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從側門偷偷溜進縣衙的時候,眉眼間仍舊帶著深深的笑意。當她迎面看到滿臉嚴肅的朱二和張琛時,不禁就打趣道:“你們死板著一張臉幹嘛?大哥和阿壽一搭一檔,那狗官死了,就算朝中老大人們也不能說三道四!”

  “誰在乎那個許澄!”朱二有些氣急敗壞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隨即就低聲說道,“瑩瑩,你剛剛在外頭,有沒有注意那些紡工和棉農來了多少?”

  朱瑩頓時樂了:“紡工也好,棉農也罷,腦門上又沒刻著字,我怎麼認得出來?不過你如果說的是曾經跟著冼雲河佔了行宮的那批人,我雖沒見過,可想來應該是精壯有力的,外頭這樣身材的人倒是不少。而且我聽到不少人都在說許澄該死,冼雲河他們無辜。”

  “唉,那就沒錯了!”

  朱二嘆了一口氣,旁邊的張琛就接口說道:“昨天晚上葛祖師召見了我,問了我調查無地無業的結果之後,就旁敲側擊地對我說,冼雲河他們幾個恐怕難逃一死。大皇子等同於被褫奪了繼承權,之前朱老大又把那些富紳大戶敲打得夠嗆,如今許澄又被朱老大殺了……”

  雖說張琛沒說完就姑且停住了,但朱瑩又不是笨蛋,沉吟片刻就若有所思的說:“說得也是,朝廷挨了狠狠一巴掌,其他人或死或倒霉,所謂亂民不殺幾個怎麼行?如果不殺的話,朝中那些老大人們還會把責任往阿壽頭上推,畢竟東西是他做出來的!”

  “沒錯,我就是擔心這個!”

  張琛恨恨地一拳砸在牆壁上,煩躁不安地說:事情歸根結底,是我惹出來的,如果小先生真的饒了冼雲河那些人,卻回頭被朝中那些本來就不喜歡他的人攻譖,那我豈不是罪大惡極?而且……”

  彷彿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句,他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而且,我也不覺得冼雲河他們做錯了!碰到大皇子那樣貪得無厭之人,碰到許澄那樣卑劣無恥的地方官,再加上一群在地方上一手遮天的大戶,他還能如何?”

  “進京告御狀?登聞鼓可不是一般人隨隨便便就能敲的!狗急尚且跳牆,如果是我,被逼到絕路上,什麼皇子,什麼縣太爺,我也顧不上了!”

  朱二意外地瞥了一眼張琛,沒想到出身公府,一向被認定是紈袴中頭牌人物的這位秦國公長公子,竟然會同情那伙亂民——雖然其實他也覺得冼雲河那些人沒什麼錯,可他才不會不成熟到隨隨便便說出來。

  然而,當他扭頭再去看朱瑩時,發現妹妹竟是贊同地連連點頭,他立刻就忘了什麼成熟不成熟,趕緊也附和道:“我也覺得那八個傢伙確實冤枉,都說官逼民反,要不是活不下去,誰會做出那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來?可是,張……你家那位的性格,瑩瑩你該知道的。”

  朱二思來想去,還是選擇把話說得含糊一些,而他用你家那位來指代張壽的做法,果然也取悅了朱瑩。

  朱瑩想都不想就點點頭道:“你們說得對,以阿壽那種善良的性格,哪怕聽葛爺爺說了朝中那些傢伙的態度,說不定還是未必會殺了冼雲河他們八個。他這個人看似溫和,其實犟得很,就算知道某些人會借題發揮,仍舊會堅持己見!所以……”

  她頓了一頓,斬釘截鐵地說:“那我乾脆先回京去好了!”

  “這……”朱二頓時頭皮發麻,大小姐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要走?他本能地把心裡想的話直接說了出來:“葛祖師那麼厲害的人都不得已下了滄州,顯然是為了勸服我那未來的妹夫,也就是他最看重的關門弟子,足可見他也沒辦法,瑩瑩你回京有什麼用?”

  “有用沒用不是說的,而是做的。”朱瑩嘴上說得豪氣,可那胳膊肘突然狠狠給了朱二一下,卻說明她其實被這話氣得不輕。等到朱二嚇得捂著胸口一溜煙跑出去幾步,她這才轉而看向張琛,隨即便嫣然一笑。

  張琛從前迷戀朱瑩,就是因為她容貌絕豔,一顰一笑全都讓人顛倒迷醉。哪怕如今已經基本上絕了這心思,可此時看到她對自己這一笑,他還是有一種口乾舌燥說不出話的感覺。

  “張琛,你在邢台做的事情,我都聽阿壽說了。雖說滄州會鬧成現在這番光景,確實有一點點是你的緣故,但那更多的是因為別人貪得無厭,你只不過做了你不得不做的而已!”

  能聽到這樣的誇讚,要是從前的張琛,他一定會覺得欣喜若狂,可現在的他卻感覺不到多少安慰——當從葛雍的隻言片語中體會到,他這牽扯出的一連串事件恐怕會連累到張壽,他就覺得惱火之極。

  他早就完全忘了去年他剛知道對方是朱瑩的未婚夫時是什麼樣的憤怒心情。當然,就算他想起來了,也一定會死鴨子嘴硬。他只覺得,是自己沒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

  因此,這會兒他不自然地別開了目光,有些硬梆梆地說:“這些我都知道,不用你安慰我。”我又不是需要安慰的小孩子!

  “誰安慰你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大哥和阿壽好像總有點合不來,我二哥有點蠢,阿壽身邊雖說有阿六在,但很多地方阿六也幫不上忙。所以,要靠你了!”朱瑩嘿然一笑,這才洋洋得意地說,“將來你要是真想娶個絕色美人為妻,那這次就拿出真本事來!”

  “記住,美人可都是喜歡英雄的!”

  眼見朱瑩說完這話,步履輕盈地轉身離去,張琛足足愣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朱二那哧哧的笑聲,他才惱羞成怒,三步並兩步趕過去揪住人。兩個素來瞧不慣彼此的傢伙半真半假地扭打了一陣,最終分開時,張琛就虎著臉整理了一下亂七八糟的衣襟。

  “美人愛英雄,這話瑩瑩說得確實沒錯。”自覺婚事已經敲定,雖然還是不清楚女方到底是何方大家閨秀,但並不妨礙朱二用名草有主的態度來指點張琛。“京城那些千金小姐,雖說不少人都和瑩瑩合不來,但也有人和她交好。她給你說媒,比誰都管用!”

  見張琛虎著臉不說話,朱二就循循善誘地說,“不說別的,陸三胖可不就是靠著瑩瑩撮合,和劉家小丫頭見了一面?就算突然殺出來一個二皇子,可他居然瞅準機會表現出了英雄氣概。結果,你看到了,他那事情鬧到了皇上跟前,那死小胖子成了浪子回頭的典範!”

  “沒事說陸三胖幹什麼!”

  張琛嘴上發火,心裡卻並不完全贊同朱二的話——陸三胖那天賦確實出眾,也難怪能脫穎而出,就連一貫不待見這個幼子的陸綰都不得不對其另眼看待。但是,張壽請朱瑩給陸三郎說媒的效果確實不賴,他甚至還記得自己聽張武提過,人也曾經求過張壽做主婚姻。

  如今,張武是准駙馬,張陸是准儀賓,就等著成婚了,而他的絕色佳人在哪?張壽可是不但答應過他的,而且,他爹還親口把他的婚事託付給張壽了!

  糾結了一會,張琛就意識到這樣的糾結毫無意義,如果真的是美人愛英雄的話,他做的事情還和英雄搭不上邊,至少不如陸三郎當街斥責二皇子有英雄氣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看著朱二,強行岔開話題道:“調研無地無業人口的事,只做了三條街,而且還不太準確。畢竟,我們不是本地人。蔣家和齊家的工坊不是合併了嗎?我們去見蔣思源,讓他出面,再仔細排查幾條街,同時把工坊安頓好……”

  張琛隻字不提接下來張壽要審的案子,可心裡卻已經打定了主意。一人做事一人當,真要是朝中大佬們暴跳如雷,他就出來扛好了!冒充二皇子心腹的是他,冒充高價收棉花的也是他……他就不信老爹就會袖手旁觀!

  趙國公朱家要是和秦國公張家聯手,他就不信鬥不過那些老頑固!

  朱二見張琛竟是不肯接自己的話茬,他頓時大為遺憾不能繼續揶揄人兩句。可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突然想起早上發現的另一件事,連忙小聲說道:“對了,昨兒個晚上我去找老鹹魚和小花生的時候,就發現兩人突然不見了。他們這一老一少會不會做出什麼蠢事來?”

  張琛和老鹹魚一點都不熟,此時不禁眉頭大皺。沉思片刻,他就心煩意亂地說:“先不管他們!一會兒銳騎營的杜衡肯定會親自帶人過來,縱使想要搗亂,銳騎營也不是吃素的!”

  縣衙公堂上,仍然是之前那番光景,唯一不同的,也許就是張壽和朱廷芳換了個位置。至於葛雍,老太師老神在在地坐在原來的位置上,閉目養神,彷彿在打瞌睡。

  公堂兩側的差役們站得筆直,一個個昂首挺胸,就是最挑剔的上司也沒法挑出他們的不是來。但是,站歸站得筆直,卻不時有人拿目光偷瞟堂上三人。哪怕葛雍地位最高,可窺視他的人卻遠遠少於窺視朱廷芳和張壽的。

  這些皂班差役和之前相比,已經有一大半換了人——而從許澄的遭遇來看,沒人覺得從前那些人還能夠安然回來。而填補那些如今還押在行宮之人空缺的,是曹五等各家鏢局以及武館推薦的弟子,雖說差役被某些讀書人家視之為賤役,但經制正役依舊很有吸引力。

  每月的錢糧以及各種油水,比趟子手風餐露宿冒風險要強多了!就在眾人這難耐的等待之中,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回稟三位欽使,銳騎營杜將軍把人犯都送來了!”

  聽到這話,張壽心道一聲終於來了,隨即就沉聲說道:“請杜將軍進公堂旁聽,把人犯都押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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