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82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9
第三百三十章 無恥的境界

  先到的齊員外和蔣大少看著這緊貼著牆根的席面,壓根生不出一丁點提早過去入席的衝動,甚至都有些後悔今天自己為什麼不曾裝病缺席。然而,這也就是想想而已,因為不多時之後,他們就等到了今天被請的另外四家代表,無人缺席。

  蔣大少一看這四位就鬆了一口氣。除了他這個硬著頭皮代表父親過來的蔣家代家主之外,餘下的都是貨真價實的當家人——老頭子們一個比一個年紀大。顯然,欽差在前,沒人敢於裝病甚至裝傷,把家裡其他不重要的人推在前頭。

  而彼此打招呼的時候,後來的四位雖說看清楚了席面設置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地點,可每個人全都視若無睹,照舊談笑風生。而相較於齊員外看似對蔣大少推心置腹的那番話,其餘人卻隻字不談是否知道早上那場風波,甚至還有人對著蔣大少就是一通猛誇。

  要是擱在往日,聽別人盛讚什麼賢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雛鳳清於老鳳聲之類的話,蔣大少早就得意忘形了,可此時他卻知道這些老狐狸是糊弄自己,一時心中暗恨,當下進一步打定主意,多多倚靠雖說賣關子,卻好歹還透露了自己一點消息的齊員外。

  就當幾人談天說地就是不提正事的時候,他們突然聽見一個冷冽的聲音:“各位,我家將軍和張博士來了。”

  聽到這話,蔣大少不禁懵了一下。將軍自然是昨兒個一到就連連給人下馬威的明威將軍朱廷芳,可這位張博士……那又是何方神聖?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往後退,可沒曾想他還沒來得及挪動腳步,其餘人卻紛紛閃到了他的身後,就連齊員外也不例外。

  這下子,他登時出離憤怒了。你們這些年紀比我大,資歷比我深……家業也比我家興旺的傢伙,全都躲在我一個後生晚輩後頭,你們要臉不要臉?可還不等他罵出聲來,胳膊卻被齊員外拽住了,隨即就聽到了齊員外那語重心長的聲音。

  “賢侄,這個位子本來是屬於你爹的,你就不要推辭了。當初我們幾個定盟約的時候,他就是牽頭人。你放心,欽差看你年輕,總不會太為難你。再說,你的嫡親妹妹嫁到了蘇州首富華家,華家可是每年江南的織造大戶,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放屁!我家妹妹是華家少奶奶,可華家千金又不是我媳婦!華家會幫我才怪!

  蔣大少已經氣得臉都青了。可此時此刻那幾個老狐狸已經齊齊站在了他身後,把他拱在了最前頭,而那邊廂人已經快到了,他只能在腹中暗自詛咒這些沒擔待的傢伙,一面誠惶誠恐地上前兩步迎接。

  他雖說捐了監生,但沒有正兒八經的功名,往日進出長蘆縣衙見縣令許澄,那當然不用下跪,而後來見大皇子都是父親親自出面,他不知道父親是怎麼行禮的,所以他此時也萬萬不敢有什麼自高自大的心思,瞥見人家的腳還在七八步遠處,他就膝蓋一軟直接跪了下去。

  那可是欽差!就算太祖開始,就把需要跪拜的場合簡化了再簡化,可這回情況不同……後頭那些老頭兒要是不肯跪,那就去硬扛好了,他可不奉陪!

  然而,蔣大少前腳跪了下去,腦袋才剛一低,他眼角餘光就瞥見後頭那些老頭子一溜跟著跪了一地。想想這些平日裡在滄州城也算是跺跺腳震三震的傢伙如此卑躬屈膝,他不禁在心裡大罵欺軟怕硬,但隨即還是趕緊收回了這點遐思。

  “學生蔣思源,拜見欽差大人。”反正不知道來的另一位到底是何方神聖,蔣大少幹脆採用了這個含含糊糊的稱呼,同時非常得意自己是個監生,於是可以如此自稱。

  然而,等聽到身後此起彼伏自稱老朽的聲音,他不禁就嘴角微微抽搐了起來。他爹是這堆人當中最年輕的,他們三兄弟也沒個人才,可後頭幾位卻不一樣,家裡或兒子或侄兒,或傾力供出來的旁支子弟,好歹大小是個官,所以不少人都得到了敕封甚至誥封。

  要不是因為之前把大皇子給陷了進去,而且還激起了滄州民變,這些傢伙在一般大個兩三級的朝廷命官的面前,其實也是很有底氣的……

  而張壽聽到這參差不齊的拜見,不禁和朱廷芳交換了一個眼色。他不會認為恭敬就是服軟,也不會認為桀驁就是不服,此時見這集體矮了一截的情景,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許很多人就是習慣居高臨下看人後腦勺,於是再也看不到那張伏在地上的臉到底什麼表情。

  朱廷芳見張壽沒有開口,就先開口說道:“都起來吧。皇上派了國子監張博士下來過問你們工坊的事,今日我只是個陪客。”

  蔣大少已經是有點傻了。這工坊的事情引得滄州民變,於是驚動了天子,他能夠理解。可已經派了朱廷芳這樣的皇親國戚下來,為什麼還要再派一個國子博士?這種讀死書死讀書的人,知道工坊是怎麼回事……不不不,人見過紡紗織布嗎?

  心裡糊塗的他乾脆就沒吭聲,但頭卻抬了起來。朱廷芳他也同樣沒見過,可此時一瞥那位容顏明明非常俊美,臉上卻帶著刀疤的年輕人,他就認定人肯定是那位明威將軍。可當他目光掃過另一個人時,卻一下子就怔住了。

  那是一個俊逸閒雅的少年,瞧著約摸比他還小幾歲,雖說不像朱廷芳那樣氣勢外露,可當他的眼神與人不期而遇時,他卻情不自禁地立刻低頭,隨即就忍不住瘋狂腹誹了起來。

  那便是朱廷芳口中的國子監張博士?不會吧?開什麼玩笑!能當上國子博士的,不說學富五車,也至少是在會試殿試中出類拔萃,文名卓著的人,一般來說四五十的中老年人不奇怪,而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卻反而是咄咄怪事!而且人還長得這麼出眾!

  他當初在父親給自己捐監之後,還特意去國子監裡混過兩天日子,深知國子監是什麼樣的學風。就這樣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少年,那些監生是絕對不會乖乖聽命的!

  心裡這麼想著,蔣大少卻忘了去看別人的臉色——和他相比,在朱廷芳介紹張壽的時候,包括齊員外在內的幾個老頭子人人都是一臉鎮定。顯然,他們不像初出茅廬的蔣大少,早就知道對方的身份。而且並不是只限於知道張壽這麼一個人,他們還知道更多的。

  因此,蔣大少一個走神,齊員外等人卻已經畢恭畢敬自我介紹,又請了朱廷芳和張壽入席。等蔣大少回過神的時候,他發現這緊挨著大牢外牆的露天席面,已經只剩下了一個座位。

  那個座位恰恰是在國子博士張壽的下首。至於之前還和他約定共進退的齊員外,則是坐在空位的另一邊,正使勁朝他打眼色。

  見此情景,他只得一面暗罵,一面趕緊賠笑一聲,快步入席。才剛一坐下,他就只聽齊員外使勁咳嗽了一聲,竟是站起身執壺給他斟滿了一杯,隨即就把酒杯送到了他的手裡。

  這時候,齊員外方才開口說道:“賢侄,你今天是代表你爹來的,還不趁機給張博士敬一杯?就咱們這些人的工坊裡頭剛剛換上的新式紡機,就是他畫圖紙做出來的。”

  蔣大少頓時手一抖,一杯酒差點灑出來一半,明知失禮,卻依舊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去看張壽。這麼年紀輕輕就是國子博士,而且還能做出那種讓紡紗效率提高幾倍的玩意?

  可當他多瞅了幾眼之後,卻立刻回過神來,趕緊雙手捧著酒杯站起身來:“學生孤陋寡聞,還是剛剛才知道張博士您是這麼厲害的人!如此節省人力的好東西,學生敬您一杯!”

  見蔣大少直接一仰脖子先乾為敬,張壽想起之前他那個一言不合就要拔刀自盡的老爹,只覺得這父子倆一點都不像。

  眼角餘光瞥見其他人都在看自己如何應對,朱廷芳也沒吭聲,張壽就舉起面前酒杯,很隨意地啜飲了一口。

  “新式紡機節省人力確實不假,但節省人力卻節省到各位只顧著打壓棉紗價格,逼迫原本自己有紡機的機戶入不敷出,又在發現棉價抬升之後,連紡紗都不願幹了,連工坊的紡工都姑且解僱了,幹起了囤棉花這一本萬利的勾當。如此說起來,我也許不是做了一件好事。”

  張壽頓了一頓,見蔣大少的臉色已經變得相當難看,而其他那些老頭子雖說笑容極其勉強,但卻沒人開口解釋,更不要說求饒,他就隨口說出了另外一樁事情。

  “還有各位那鐵將軍把門的工坊,倒是能放心不派一個人看守,就這麼空關著。我今天初來乍到就去轉了一圈,卻發現裡頭似乎闖進過強盜似的,從裡到外一片狼藉。”

  “豈有此理!”蔣大少還沒來得及反應,齊員外卻已經拍案而起,義正詞嚴地說,“那些亂民簡直是無法無天,他們不但銜恨大皇子,於是大逆不道地攻佔了皇宮,而且還對我等懷恨在心,於是毀了工坊!”

  說到這,鬢髮蒼蒼的老頭兒已經是痛心疾首:“大皇子年輕沒經驗,我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效率高的新式紡機,於是方才一時昏頭做了錯事。可那些亂民千不該萬不該攻佔行宮,挾持了大皇子,又毀了工坊和機器,他們簡直是十惡不赦,罪大惡極!”

  張壽呵呵一笑道:“哦,我只是說似乎有強盜闖入過,你已經知道是誰了?”

  齊員外彷彿完全沒聽出張壽那言語之中的不信任,乾笑說:“除了那些亂民,還能有誰?”

  “還能有誰?呵呵,說來也巧得很。我一個得力臂膀發現這破壞的痕跡很新鮮,彷彿就是今天的事,所以我請人到各家工坊都去看了看,沒想到瞎貓碰見了死耗子,居然真的抓到了一批正在大肆破壞的人。抓了人回來之後,多虧朱將軍雷厲風行,撬開了那幾張嘴。”

  蔣大少在剛剛齊員外信誓旦旦的時候就有些犯嘀咕,此時就忍不住問道:“莫非他們不是亂民?那他們會受誰指使?”

  齊員外差點想拿針線把這不諳世事的小子嘴縫上,但既然沒辦法,他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說:“如果不是那些亂民,肯定就是有刁民眼紅工坊裡這些新式紡機……”

  “不是亂民,就是刁民?可朱將軍問出來的,卻和你這推斷正好相反。”張壽把玩著手中小巧玲瓏的酒杯,卻沒有再喝上一口,而是好整以暇地說,“毀了那些紡機的人,號稱是收了滄州城中幾個有名的大戶一百貫錢,這些有名的大戶……不是你們嗎?”

  張壽劈手將手中那酒杯重重擲在地上。而就在他旁邊的蔣大少不可避免地被濺到了一身的酒液,而比這窘境更凌亂的,恰是他此時的心情。

  自己僱人砸自家的機器?這是干嘛?錢多了燒手嗎?

  還有,摔杯子這種動作,實在是太讓人心驚膽顫了,更何況旁邊還是縣衙的大牢,接下來會不會再衝出一百刀斧手……不不不,一百銳騎營,把他們一股腦兒拿下投入大牢?

  蔣大少正在瘋狂聯想的時候,包括齊員外在內的五個老頭子卻齊齊色變。原本只是一招無可奈何的閒棋,可既然被人發現,那原本他們做好脫一層皮的打算就要重新的修正了。如果脫一層皮不夠的話……那脫兩層夠不夠?

  剛剛還口口聲聲亂民刁民的齊員外說跪就跪,直接挪開椅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可他根本沒找到說話的機會,就只見那個看似溫文爾雅的國子博士張壽,在先砸了自己的杯子後,竟是直接拿起蔣大少那個空了的小酒杯,呵呵一笑後便再次狠狠砸在了地上。

  “大皇子之前在大庭廣眾之下嚷嚷出來的話,你們沒聽清楚麼?說的是他被許澄和你們這些黑心黑肺的傢伙矇騙了,而那些你口中的亂民刁民,只是為了求見他用了點小手段,根本談不上攻佔行宮,也談不上挾持他。恰恰相反,許澄為了滅口,指鹿為馬,污衊他是假!”

  “指鹿為馬的許澄如今已經身陷囹圄,可現在還有人想學他?”

  聽到這裡,蔣大少也不知道哪來的衝動,竟是大聲答道:“張博士,工坊中破壞紡機的事,學生全然不知情!學生身為國子監監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張博士您這個老師怎麼說,學生就怎麼做!”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9
第三百三十一章 孝子頂罪?

  無恥之尤!

  在暗自大罵之後,齊員外卻陡然一愣。剛剛蔣大少見自己的時候,那還一驚一乍,一副飽食終日的富家公子哥架勢,怎麼突然之間奸猾到如此地步?居然都會順桿爬,去和這位國子博士張壽攀師生關係了,難不成之前這小子根本就像太祖曾經說過的那樣,扮豬吃老虎?

  不但齊員外等老頭子驚怒,就連張壽,也忍不住瞥了一眼年紀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剛剛還滿臉都掛著我是來打醬油那無辜神態的蔣大少。他對紈褲子弟素來沒有太大歧視,畢竟他的半山堂裡,曾經匯聚著全天下背景最硬的一批紈褲子弟。

  當然,他也不會輕易把蔣大少就和這些人等同起來。打量了一下這個慷慨激昂的富家大少,他就不緊不慢地說:“那你可曾知道,你父親之前攔馬告狀,見杜指揮使不理會,就因激憤而打算揮刀自戕,幸虧被我身邊人攔下?”

  蔣大少一千個一萬個慶幸之前齊員外已經對自己提過此事,否則眼下一個沒準備,他肯定又要露出發懵的蠢樣了。他努力鎮定心神,這才賠笑說道:“老師,家父肯定是一時被恐慌沖昏了頭腦,這才幹出了如此不理智的事情,還請您寬宏大量,饒恕他之前那舉動。”

  知道這空口說白話起不了太大作用,他就把心一橫說:“之前父親和其他這幾位叔叔伯伯,還有長蘆縣許縣尊,大皇子他們一塊做了很多錯事。學生雖然愚鈍不知情,但身為人子,沒有勸父親行善,同樣是莫大的過失。如今學生願意代替父親,彌補過失。”

  “學生替家父認錯……不,是認罪,也認罰!該賠補的,學生一定賠補,哪怕傾其所有,畢竟這是蔣家該承擔的責任!但請從輕發落家父……要有什麼罪責,學生一力承擔!”

  蔣大少趁著剛剛那會兒功夫,總算是想明白了,父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蔣家立馬完蛋,他這個大少爺也當不成。看在老頭子對他這個長子雖說嚴厲,但其實還算不錯的份上,他就出面替他認罪,外加承諾賠錢消災好了。

  他算是看出來了,那些個老不死的傢伙,全都試圖把罪責往大皇子和許澄的身上推,自己拚命地想要逃脫罪名,至於賠補什麼的,估計是死撐不住才會硬著頭皮答應。

  而他卻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努力地表示出勇於承擔的責任來……不是因為他有那麼大膽子,而是沒辦法!其實他也提心吊膽啊,可誰讓他是個孝子呢?再說,看在他主動認罪認罰的情況下,眼前這兩位來自京城的欽差不至於太狠吧?總不至於殺頭流放服苦役吧?

  而且,雖說太祖痛恨用錢贖刑,但這些年已經不那麼嚴格了。也許還有條活路呢……

  蔣大少複雜的心理活動,別人當然無從揣摩,可他說出來的一番話,眾人聽在耳中,心情卻各不相同。朱廷芳覺得蔣家這個兒子好歹還算成器,至少比蔣家那個以死明志的爹強;齊員外等人則驚怒於蔣大少連個招呼都不打就來幺蛾子,還竟然把能說的話都說完了。

  至於張壽……他從蔣大少的身上看出了張琛陸三郎朱二等很多紈褲子弟共同的優缺點,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真的會因為人認罪認罰而高抬貴手。他扭頭看著自己的准大舅哥,似笑非笑地問道:“敢問朱將軍,激變良民是什麼樣的罪名?”

  朱廷芳一下子就意識到了,張壽這是要偷換概念。畢竟,大明律這種東西,除非精研刑名的師爺又或者小吏,就連一般的主司官員都難以完全釐清,更不要說眼前這幫靠著家世和財富碾壓小民,一直高高在上的大戶當家人了。

  肉食者鄙,他們大概還不如他們的管家帳房精通大明律!

  於是,朱廷芳不動聲色地摩挲了一下自己臉上的刀疤,彷彿不知道這個動作顯得有些陰沉,甚至可以說殺氣騰騰:“激變良民,因而聚眾反叛,失陷城池者,斬。”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壓根不看眾人臉色,卻又補充道:“行宮雖說不是城池,但卻比城池更重,所以罪名理應差不多。”他當然不會說,這個罪名還有個前提,那就是——凡牧民之官,失於撫字非法行事。至於並非地方主司激變良民的情形,那麼就要由法司另外處置。

  換言之,如果是一群士紳逼反了一群良民,這種情形並不適用於激變良民律。

  而張壽見朱廷芳心領神會地和自己唱雙簧,他不禁暗讚朱大哥到底是朱大哥——就這大明律,別說一般的世家子弟,就算是讀書人也不可能說出來。他之所以仿若無心似的隨口提起,完全是因為他記得明清兩朝,因為亂七八糟的小造反層出不窮,所以似乎有這麼一條。

  此時,見蔣大少面色登時煞白,齊員外等人也好不到哪去,他就不慌不忙地說:“蔣公子,即便如此,你還是要替父頂罪嗎?”

  蔣大少張了張口,後悔的話已經到了嘴邊,甚至還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彷彿要確認自己的腦袋是不是還在脖子上。可猶豫許久,他最終還是狠狠心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父債子還,我認了!”

  不是我真的這麼大義凜然,實在是沒了老爹,蔣家就完了。與其顛沛流離潦倒度日,還不如拚一拚呢!想當初太祖皇帝還曾對左右說過一個故事,一個亡國貴胄後裔替富人挨板子,以此賺錢勉強度日。換成是他,還不如亡國的時候轟轟烈烈與國同亡,那至少不會被人笑話!

  齊員外簡直不認識似的盯著蔣大少看,不但是他,其餘老頭兒也同樣如此。都在滄州,各家什麼情形,彼此都有數。蔣老爺確實是人傑,白手起家從一介小康之家掙到了如今這筆大家業,就算因緣巧合得到了蘇州華家的幫襯,仍然很值得敬佩。

  可蔣家的兒子們嘛……呵呵,那簡直是在比誰更糟糕!他們私底下議論的時候,也常常在打賭,賭蔣老爺會把家業傳給哪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又會在多長時間裡把家業敗光。

  可現在看看蔣大少,他們簡直懷疑人是不是被什麼神鬼附體,怎麼突然就變樣了?

  張壽卻並不意外蔣大少的最終表態。紈袴子確實容易被人輕視甚至痛恨,可在巨變面前,也總有那麼一兩個會幡然醒悟,甚至做出一番讓人難以置信的功業來。眼前這位雖說未必有那樣的能耐,可至少很識時務,該跪就跪,絕不死撐,比那些老油條要強得多。

  當下他就微微頷首道:“很好。阿六,帶他下去。”

  蔣大少聞言登時心裡咯噔一下,只覺得說不出的苦澀。這是連一頓飯都不給他吃,就要把他關進大牢裡去嗎?可大話也已經說了,縱使他怕的不得了,卻也只能自怨自艾從前沒有勸老爹日行一善,直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拽住,他不經意側頭一看,差點沒嚇得再次坐倒。

  那那那……那不是之前差點沒把他掐死的煞星嗎?

  阿六注意到了蔣大少的視線,見人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他甚至還體貼地又加了一隻手,強行把人從快坐倒的姿勢給拖著坐直了,隨即才點點頭道:“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你個鬼啊……我們才剛見過不到一個時辰!

  蔣大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後悔——後悔的不是自己替父認罪……而是自己之前在家裡碰到這位的時候,因為心下不痛快而對人出言不遜!他很想開口賠禮,免得回頭被丟到大牢裡之後吃苦頭,可沒曾想被人帶離了席位,繞到大牢正門的時候,阿六卻過其門而不入。

  這下子,他頓時一下子懵了,竟是傻呆呆地問道:“我們不進去嗎?”

  “進去?”阿六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蔣大少,“你想坐牢?”

  “不不不!”蔣大少趕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剛剛那幾乎沉到無底深淵的心一下子就活絡了。原來人家並沒有讓他去大牢裡換他爹出來的心思!狂喜之下,他這才忍不住問道,“那敢問小哥,我們現在去哪?”

  “去行宮,你爹關在那。”

  聽到一個關字,蔣大少剛剛高漲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下來。不關在大牢,關在行宮,聽上去似乎要好一點……可其實也好不到哪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這是……要把我和我爹關一起?”

  阿六隻覺得這個蔣家大少爺異常奇怪,皺緊眉頭問:“你不想見你爹?”

  對,我不想見……等等,不想見才有鬼哪!為什麼我總覺得我問的問題和你回答的問題就不是同一個?蔣大少有些糾結地在心裡問自己,但嘴上卻壓根不敢露出來,還不得不使勁點頭道:“想,想!我這人問題有點多,小哥你多包涵,多包涵……”

  阿六帶著蔣大少去行宮,但在其他人眼裡,那就是主動認罪認罰的蔣大少卻並沒有得到寬大處理,反而被押進了大牢。這下子,原本做好脫兩層皮準備的眾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尤其是本來就打算把蔣大少當成馬前卒急先鋒的齊員外,更是如坐針氈。

  沒了蔣大少來擋箭,剛剛第一個下跪的他只能哭喪著臉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草民知錯……不,知罪,但事已至此,希望能給草民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他半點不提自己有什麼子侄在朝為官,和誰誰誰又是姻親——在張壽揭出了他們自導自演的破壞工坊真相,然後又掣出了激變良民這條罪名之後,只有蠢貨才會牽扯那些前途正好的人來給自己擋災。

  他這一帶頭,其餘四個老頭兒也連忙誠惶誠恐加入謝罪的行列。而他們比齊員外還要跪得徹底,除卻老老實實口稱草民,四個人還爭先恐後地拿出了贖罪的條件。

  這個說願意出錢幾百萬修繕行宮;那個承諾願意拿出幾百萬錢修路築橋;還有人大概覺著張壽是國子博士,願意捐資助學;最後一個消息最靈通,竟然知道張壽是葛雍的關門弟子,朱廷芳的准妹夫,於是直截了當說願意助葛雍和張壽師生印書萬冊!

  可是,沒有一個人提及怎麼重開工坊,怎麼安置紡工及其家屬的。

  掃了一眼這些滿臉討好的老頭子,張壽只覺得剛剛那個願意替老爹認罪認罰的蔣大少,至少還有那麼一點可愛。他盯著眾人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沉聲說道:“既然你們知道,激變良民是罪過,而不是過錯,那麼,就不要拿出這種應付官府攤派,你們紛紛樂輸的架勢來。”

  “修路?築橋?助學?出書?你們是想說,你們是善人,不是嗎?我雖說才剛到,但也已經聽說了,你們每年都會舍粥,舍錢,舍寒衣,開善堂,但舍粥只不過是米湯水,喝下米湯的人照樣沒力氣去幹活。舍寒衣都是破衣爛衫,甚至還有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衣服。”

  見齊員外在內的眾人登時面色慘變,不得不用雙手支撐身體,再無一人敢和自己對視,張壽就繼續說道:“至於舍錢,那是你們家中做壽娶親的時候,大簸箕往外撒出去取樂的,能搶到的都是身強力壯的惡霸地痞,至於平民,每年都有多人因爭搶傷殘。至於善堂,呵……”

  張壽似乎不經意似的看了侍立在朱廷芳背後低著頭的小花生一眼,想到少年淚流滿面自述身世時的慘痛,猛然咆哮道:“那些善堂裡頭的不法勾當,你們當別人都是瞎子聾子,全都不知道嗎?說是收養孤兒,可送進去的時候就先篩選一遍,若有資質好的……”

  “就先聲稱病死,然後送去某些見不得人的地方!至於那些長相一般的,那麼就勉強給口吃的,一丁點大就讓人搓麻繩,織魚網,逼他們做工,故而所謂善堂,不少男孩女孩根本就活不過十五歲!可你們從他們身上搾取到的錢,早就十倍甚至百倍於那些口糧了!”

  朱廷芳還是第一次見張壽這樣雷霆大怒,然而,縱使是冷情如他,之前聽到張壽轉述時,也只覺得厭惡痛恨,此刻看面前這幾個顫抖如篩糠的老傢伙時,便露出了幾分殺氣。

  自始至終滴酒未沾的他突然舉杯飲了一口,隨即猛然一擲酒杯。當今天這第三個杯子重重砸在地上粉身碎骨時,他卻直接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來人,將這幾個為富不仁的老傢伙拿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9
第三百三十二章 民情洶洶

  “冤枉啊!”

  哪怕不知道此時高叫冤枉是否有作用,但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情況下,齊員外就算是硬著頭皮,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哪怕這長蘆縣衙裡據說在昨天就已經被狠狠清洗了一遍,從長蘆縣令許澄以下的很多官吏甚至差役都被關了起來,可說不定還有漏網之魚。

  就是之前朱廷芳選的孫主簿,也只不過是在一堆爛透了的官吏當中矮子當中拔高子,並不是說人就乾淨到哪裡去。因此,他乾脆發狠似的叫道:“我齊家積德行善,滄州城中人盡皆知,朱將軍和張博士卻聽信叛賊所言把罪責都推到我和其他人頭上,我不服!”

  趁著預想到的銳騎營兵馬沒有一擁而上將他拿下,自己還有開口的機會,他幾乎想都不想就抬手指著朱廷芳身後侍立的小花生,提高了聲音說:“朱將軍你敢說,你身後那個不是一直跟在賊首冼雲河身後的小子?你能把如此小叛賊都放在身邊,卻信不過我等士紳?”

  “若是照著朱將軍和張博士這幅做派,叛賊可饒,但激變良民的我們卻是死路一條!那事情簡直是奇哉怪也,一群叛賊,也能自居良民?更何況如今安然呆在長蘆縣衙裡的各位,你們難道就不曾激變良民?想當初許縣尊在的時候,不曾派你們去彈壓?”

  “把那些紡工打得頭破血流的不是你們?在那些人家門前潑大糞寫上刁民二字的不是你們?但這又如何?那些刁民本來就不識好歹,不服管束,而我們不曾偷,不曾搶,每一分錢都來得正正當當。至於張博士你剛剛指斥我們的這些罪名,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人證呢?物證呢?”

  在齊員外那聲色俱厲的辯解……又或者說反擊之下,其他幾個剛剛已經做好脫兩層皮打算的老頭兒也立時醒悟過來。既然主動認罪認罰的蔣大少顯然也難逃囹圄之災,甚至死活都操之於他人之手,那他們還不如擺出一副鐵骨錚錚的樣子。

  至少在亂事已經平息的情況下,朱廷芳也好,張壽也好,總不敢殺了他們示眾!

  朱家雖說深得皇帝信任,可在朝臣中間卻也是樹敵眾多,之前就曾經遭到無數攻擊。他們就不信朝中那些朱家的政敵不曾緊密盯著滄州局勢的變化,不會抓住這個機會!

  聽著這一聲高似一聲的質問,張壽側頭看見小花生面露慌亂,而不遠處侍立的那些差役,卻發生了一陣不小的騷動,本來就是故意把小花生帶來的他突然輕輕撫掌,滿臉讚歎地說:“不錯不錯,生死之危果然能讓人迸發最大潛力,我聽得都不禁心生憤懣,更何況他人?”

  “朝中御史們應該向齊老多學一學話術,也不至於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卻因為詞窮而理屈,最後不得不黯然退場!”

  齊員外沒想到張壽竟會突然這麼說,掃了左右其他人一眼,他不得不壓下心中那股說不出的不安,朗聲抗辯道:“我說的本就是事實。滄州這場民亂,誘因眾多,若沒有我等,那些叛賊說不定也會暴亂……”歸根結底四個字,關我何事?

  他這話還沒說完,陡然聽到外間傳來了巨大的喧嘩,彷彿是有很多人聚集到了縣衙外頭。曾經歷過一次莫大民變的他登時心生寒意,到了嘴邊的話忍不住吞了回去。而那些之前被“精選”出來的差役們,也不禁面面相覷,每一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驚懼。

  朱廷芳太過於託大,先前跟隨大皇子那一百名銳騎營士卒,被他派去分別看守眼前這六家人的宅子,而剛剛抵達滄州的那兩百人,則是派去了行宮“守衛”大皇子,以及以冼雲河為首的幾十個叛賊,再加上今天捉拿的那些個犯人。

  就連他的那些精幹隨從,也被朱家那位二公子和大小姐給帶出去一大半,如今身在縣衙的恐怕只有十幾個人。

  若是外間再有民變……就憑眼下這點人手,怎麼應付得過來?他們身上當然不乾淨,不會被眼前這兩位扔出去平息民憤吧?

  最初外頭那喧嘩和吵嚷亂七八糟,彷彿還有些讓人聽不清楚,但隨著聲音漸漸統一,如朱廷芳這樣耳力卓絕的,漸漸分辨出了那不斷重複的字眼。很快,不但是他,就連張壽、小花生、齊員外等人,甚至是那些差役,也全都聽清楚了。

  “請欽差大人為滄州百姓做主!”

  齊員外等人登時臉色變了,而那些差役的臉色也變了。可讓他們更加魂飛魄散的是,朱廷芳竟然呵呵一笑,隨即站起身一彈衣角道:“這還真是新鮮,難不成是滄州城中又出了什麼讓百姓憤怒到圍堵縣衙的大案?既然你們恰逢其會,那就隨我和張博士一塊去看看吧。”

  說到這裡,他根本不給其他人拒絕的機會,厲聲喝道:“來人!”

  頃刻之間,張壽就只見一列清一色行頭的大漢魚貫而出,扶刀肅立,即便就只有區區十幾個人,卻仍有一股縱橫睥睨的氣息。隨著朱廷芳一點頭,齊員外等人絲毫沒有反抗能力就被輕輕鬆鬆一個個架起,而緊跟著,那幾個差役身前也站了七個人。

  儘管刀未出鞘,人未出手,但在那七個人的虎視眈眈之下,幾個差役卻不由自主雙股顫慄,最終在那凌迫感十足的目光注視下,乖乖跟隨著大步在前的朱廷芳和張壽往外走,甚至因為後頭有人跟著而不敢故意拖延。

  直到眼見快要到了縣衙大門口,那嚷嚷的聲音漸漸更加清楚了一些,聽著雖說人多,但理應也就是幾十上百人頂天了,不至於有個幾百上千,他們方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只要人不多就好,只要不是又一堆亂民妄圖佔據縣衙就好……誰能想到一群他們平日裡可以隨便欺壓的低賤百姓,竟然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鬧上門來,都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門外的人聽著,若有冤屈、苦情等等要訴,那就全都退開門前三步,等本將軍出來再細細稟明,若開門之際,門前三步仍有閒人,以衝撞官衙論處!”

  隨著朱廷芳一聲令下,本來緊閉的縣衙大門被緩緩拉開。這一刻,除卻心裡略有些數目的張壽和朱廷芳,其餘人不禁都一顆心提了起來。朱廷芳固然已經有言在先,但天知道外頭那些人會不會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到時候一股腦兒衝進來?

  尤其是被人押著,不得不位於最前頭的齊員外等人,隨著兩扇大門緩緩拉開,看到了一雙雙怒瞪的眼睛,感受到了有如實質的怒火,他們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請明威將軍為滄州百姓做主!”人群中,一個大嗓門的人叫嚷了一聲,隨即就排眾而出,大步走上前,指著齊員外的鼻子怒罵道,“就是這老匹夫霸佔寡婦,奪人田產,更是將其一雙兒女送入所謂善堂撫養,善堂管事逼他們日夜勞作,累死了那個年僅七歲的兒子!”

  齊員外登時心裡咯噔一下,正想開口時,卻又有人叫道:“我曾經在那善堂中做過工,小孩子若有反抗便是繩子吊起,木杖抽打,若有逃跑的更是凌虐不休,死了就綁了石頭把屍體丟進後頭臭水塘!我就因為多嘴了兩句,被人趕出善堂,遭人威脅,只能棲身下街!”

  此人之後,又有人大聲嚷嚷了起來:“這幫狗大戶和狗官許澄勾結,把糧倉裡的好米汰換出來,然後換上發霉發爛的陳米放在倉庫裡!每次舍粥,也都是拿那些霉爛的陳米來糊弄人,哪一年不吃死幾個窮苦人!”

  “那個黃家老不死,一大把年紀卻還強佔有婚約的民女……他那個龍陽之好的兒子,也不知道佔過多少好人家的兒郎!”

  齊員外從來不知道,所謂民憤竟然有一天會以這樣的形式徹底爆發。儘管此時此刻的縣衙門外不過幾十個人,但此起彼伏的嚷嚷聲中,把他們往日里根本習以為常,毫不在乎的那些罪行全都揭了出來。在這樣的謾罵指責聲中,他只能勉強鎮定心神,試圖申辯一二。

  “簡直荒謬,就憑這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也能夠隨意將罪名加於我等身上嗎?”

  然而,相比於他,其餘幾個老頭子早就被這亂糟糟的聲音和氛圍給攪得心下惶惶,卻是連這樣的狡辯都說不出來了。見自己只能獨立支撐,齊員外又氣又恨,想到張壽先前把最年輕的蔣大少給投入大牢,他更是覺得對方是處心積慮。

  他奮起最後一點氣力,大聲叫道:“因一群亂民亂言所指罪名就問罪於我等士紳,張博士,你這個飽讀聖賢書的國子博士捫心自問,不是憑著一腔私心?”

  就在這時候,剛剛喧嘩的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齊員外正以為自己的怒斥終於震懾了眼前這一群刁民,同時也把張壽問得啞口無言時,卻突然聽到了一個蒼老卻又沉穩的聲音。

  “士者,君子也,學以居位,才智用事,出仕則治理地方,保一方平安,居家則教化內外,保一家安寧。就以你這樣沽名釣譽,實則惡貫滿盈之徒,也配稱士?”

  隨著這聲音,一個鬢髮白了一大半,卻依舊精神矍鑠的老者卻出現在了眾人面前。只見他布幘麻衣,布帶平履,乍一眼彷彿只是尋常市井老漢,可乍一對上此人,齊員外卻倒吸一口涼氣。而不只是他,其餘幾個剛剛被罵得又倉皇又憤怒的老頭子也同樣目瞪口呆。

  那是屢試不第的老舉人徐翁,但人在滄州城中卻深受敬重。因為他學問精深,又在滄州開辦學堂給人講學,貴賤一視同仁,因此名氣極大,縱使他們這些家中有子侄做官的人,也往往會對這位客客氣氣。區區一幫低賤百姓,怎麼可能把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儒請來?

  又驚又怒的齊員外好不容易才出聲叫道:“徐老先生,你不要被這些亂民矇蔽了……”

  “我雖說老了,卻還耳聰目明,沒有那麼容易被人矇蔽!今天我親眼看見從那水塘之中打撈出來三具屍骨,其中一具甚至皮肉都尚未化去,顯然被扔下去還不久,仵作親自眼看,根據其顱骨身量,每個人都絕對不超過十歲……簡直是令人髮指,慘不忍睹!”

  “都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雖說也聽過你們那善堂的傳聞,但從未想過居然還有如此人間慘劇!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家,若出了事,推到管事身上,推到小廝身上,反正你們就是干乾淨淨,清清白白,好像什麼都沒幹……”

  “可要是你們什麼都沒幹,這滄州怎麼會民怨沸騰,怎會發生之前那咄咄怪事,怎會這大半夜的有這麼多人來圍住縣衙,要求欽差大臣主持公道!”

  年紀一大把的徐翁越說越是激動,越激動就越是聲音大,當最後一句咆哮出口之後,氣得發抖的他腳下一個不穩,突然趔趄了一下,整個人頓時往旁邊一歪。就在這時候,側裡伸出一雙手來,穩穩當當攙扶了他。而他有些尷尬地轉頭對人微微頷首,這才咳嗽了一聲。

  “官紳勾結,沆瀣一氣,欺上瞞下,凌虐百姓……老天真是白給你們長了一身人皮!”

  張壽已然看清楚了,出手攙扶這位徐老先生的不是別人,正是一身男裝的朱瑩。她那張臉即便在此時一根根火把的照耀下,依舊顯得豔麗脫俗。見大小姐正在笑吟吟地衝他使眼色,沒想到今夜她居然鬧這麼大的他不禁回了她一個笑容。

  而一旁眼看他們眉來眼去的朱廷芳,那心情真是異常複雜。他要是再看不出這和之前朱瑩帶來那幾個惡棍地痞的情形如出一轍,他就是瞎子了!京城人人都覺著他這個妹妹是喜好華服美飾招搖過市的草包……現在看看她做的這一件件事情,那簡直是亂拳打死老師傅!

  他收回投注在朱瑩身上的目光,對著徐翁微微頷首道:“這麼說,徐老先生今天過來,是作為人證的?”

  “不錯!”徐翁重重點了點頭,一字一句地說,“我滄州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豈能被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敗壞了名聲!懇請欽差大人將這些害民的狗鼠輩重重懲處,還我滄州一個朗朗乾坤!”

  聽到這裡,剛剛開始就一直處於用力過度狀態的齊員外登時腦袋一歪,直接昏了過去。他這一倒,一直對他馬首是瞻的其餘幾個老頭子登時沒了方寸。你眼看我眼之後,隨著第一個人直接倒下裝昏,其他人慌忙也跟著裝死,騙自己似的不去聽那越來越高的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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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自誇,鄉音

  “阿壽,你說我聰不聰明?我就知道,如果只是幾個人證,幾個苦主,再加上一群義憤填膺的百姓,那幾個老不死的肯定不認賬,所以我特意問老鹹魚,滄州城中有沒有什麼德高望重的老學究……最好是個教書的,然後我就親自出面去請他!”

  “那徐老頭起初還嫌我一個女人卻拋頭露面,實在是管太寬了,結果被我三言兩語堵得差點沒噎死!我直接對他說了,滄州出這麼大的事情,富紳大戶如此貪婪無恥沒擔當,天知道日後鄉試時,滄州出身的士子會不會受到牽連,天知道提學會不會對滄州秀才另眼看待。”

  “那個徐翁果然就嚇壞啦!他自己一輩子屢試不第,沒了去考進士的心氣,但總希望自己花費了無數功夫教導出來的弟子能夠有出息吧?真要是被這麼幾個狗大戶牽連了,他豈不是連吐血的心都有?你不知道,他在眼看水塘打撈屍體的時候,差點連黃膽水都吐了出來!”

  “我看他是真被氣急了。葛爺爺當初就對我說過,士人當中是有虛偽的,有無恥的,也有迂腐的,清高的,不問世事的……但大多數人至少還知道黑白分明,還有那麼一點廉恥之心。徐翁就是真真切切地被看到的聽到的嚇著了,所以他才會在今天晚上帶頭出面。”

  “他這個士人一帶頭,滄州城裡其他士人要是還作壁上觀,那麼到時候非得被百姓戳脊樑骨罵死不可!讀了那麼多年聖賢書,卻不知道為民做主,要他們幹什麼?”

  張壽靜靜坐在那裡,聽朱瑩說得越來越興奮,臉上洋溢著雀躍的紅光,那種做對了一件好事的欣喜由內向外迸發出來,簡直連整座屋子都能感染了,他不禁呵呵一笑,再見一旁的朱廷芳雖說無奈搖頭,可臉上的讚許卻也絲毫沒有掩藏。

  當下他就開口說道:“瑩瑩,你這次想得確實周到。如果不是你把那位徐翁請來,這幾個死鴨子嘴硬的老頭子恐怕會繼續死扛下去。如今他們昏作一團,卻也不可能矇混過關,我已經命人把徐翁罵倒假善人的段子宣揚出去,如此士林輿論自然而然知道該怎麼轉向。”

  朱瑩頓時眉開眼笑,隨即又看向朱廷芳,一臉求誇讚,求表揚,誇讚表揚多多益善的表情。面對這麼一個妹妹,朱大哥只能嘆氣道:“雖然你威脅那位徐翁的理由實在是太過直白,但看在最終結果是好的份上,算你這次做對了。”

  朱瑩頓時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大哥,你就不能像阿壽那樣,真心實意地誇誇我嗎?”

  “誇?你要是遇到硬骨頭一點的人,別說這一招未必奏效,說不定還會惹上一身騷,還好意思表功?”朱廷芳忍不住再次責備了一句,見朱瑩乾脆躲到張壽椅子背後去了,微微翹著下巴睨視自己,他只能瞪了一眼張壽,“以後別這麼縱著她,否則有的是你苦頭吃!”

  見朱廷芳說著就離座而起,大步出了門,朱瑩衝著他的背影輕輕哼了一聲,隨即就老大不高興地說:“阿壽,大哥這次回來之後,老是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從前他從來不這樣的!”

  張壽頓時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有心不說出實情吧,可看到朱瑩在那捏著玉珮穗子鬧脾氣的樣子,他最終還是決定捅破這層窗戶紙。

  “瑩瑩,世上當人兄長的,都希望妹妹嫁得好,但就算定下一樁看似合妹妹心意的婚事,他卻又會覺得心裡不痛快,時而擔心妹妹上當受騙,時而擔心她付出真心太多得不到回報,時而擔心女生外相有了夫婿忘了父兄,時而擔心未來妹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朱瑩最初只以為張壽也要說教,因此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著,可當張壽說到那幾個例子的時候,她頓時就有些發怔,忍不住盯著張壽訝異地問道:“阿壽,你這說得……好像就應該是大哥如今的心思吧?嗯,我想想他近些日子的言行舉止,好像就是在擔心這些!”

  張壽沒有明確回答,而是笑了一聲:“患得患失,再加上妹妹出嫁了,萬一遇事,長兄再厲害也難免鞭長莫及,所以朱大哥在你眼裡才會變了個樣子。說到底,都是擔心你。”

  “你說的也對,我從前和大哥最親近了,小時候他還讓我坐在他肩頭去看燈呢……我得對他去說,不用擔心我……這世上能欺負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再說我和你也約定好了。”

  朱瑩那笑容真切得一如既往,明豔不帶半點雜質。

  她深深看了張壽一眼,笑吟吟地說:“我相信你不會騙我的……而且,就憑阿壽你這麼高的眼光,在這世上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我早就說過,若是你他日移情別戀,只要對我明說,我又不是那種潑婦!”

  一面說不是潑婦,朱瑩卻在輕輕捏動自己的五指,一副你懂的表情。

  見這位大小姐也就是嘴上大度,張壽只能趕緊上前拉開門,隨即作揖道:“好好,就我這樣的鍋,自然也只有你這樣厲害的鍋蓋才配得上。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回去,省得回頭朱大哥殺過來找我要人!”

  “哼,說得你多怕我大哥似的……當我看不出來嗎?你又不像張琛陸三郎那樣,你壓根就不怕他!”

  當張壽笑而不語,目送朱瑩步履輕快地出門,消失在院門外之後,他就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便想關門時,他突然猶如心有靈犀似的往旁邊一瞧,果然就只見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正站在圍牆根的陰影裡。早已習慣人神出鬼沒的他朝人勾了勾手,這才轉身進了屋子。

  阿六跟著張壽跟進了屋子,猶豫了一下就低聲說:“我應該早點回來的……”

  “這是在縣衙,再說風波是瑩瑩一手搗騰出來的,哪裡會出事,你就別杞人憂天了。”

  張壽示意阿六把門關了,這才饒有興致地問道:“我很好奇,替父認罪的蔣大少和他那個自盡明志的老爹見面的時候,是個怎樣光景?要我猜的話,我覺得多半不是父子相見抱頭痛哭,估摸著是吵得不可開交,險些打起來?”

  “少爺怎麼知道?”阿六有些意外,隨即嘴角勾了勾,“莫非也和我一樣烏鴉嘴?”

  “你小子現在不但是私底下話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會說冷笑話了!”張壽拿手點了點阿六,這才沒好氣地說,“什麼烏鴉嘴,這叫一語成讖,懂不懂?”

  “哦……原來這叫一語成讖,我又學了個成語。”

  阿六用非常自然的語氣答了一句,眼見張壽抓著茶盞蓋子作勢欲扔,他就立刻言歸正傳道:“父子最初相見的時候,倒是瞧著要抱頭痛哭的,可等到那位蔣老爺問清楚蔣大少為什麼會到這裡來,立刻就開始大發雷霆,後來脫了鞋就開始追著人四處抽……”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說:“蔣大少最開始還只是四下逃竄,等發現逃不掉了,他大概是氣壞了,奪下他老爹手上的鞋子就開始和人對吼,到最後父子倆就打了起來。”

  張壽其實只是純粹根據蔣大少和蔣老爺的脾氣瞎猜猜,剛剛也沒想到真能猜中,此時就饒有興味地問道:“哦?他們倆都彼此說了些什麼?”

  “口音挺重,我沒聽懂。”阿六一點都不諱言自己的無能為力,隨即又補充道,“似乎是南方那邊的口音,但我沒去過南方,聽不出來具體是什麼地方的。”

  張壽頓時拍了拍額頭,心想吳儂軟語那叫一個千回百轉,別說北方人聽不懂,南方人也一樣未必聽得懂隔壁那個縣的方言……就如同他曾經在魔都呆過很久,好容易漸漸勉強能聽懂魔都方言之後,跑到蘇州同樣歇菜,到了寧波照樣傻眼。

  現在想一想,之前人說蔣家和蘇州首富華家乃是姻親,看來蔣家人很可能在蘇州呆過。否則,那一口能讓阿六完全發懵的南方口音從何而來?

  “本來我想請杜指揮使問問銳騎營裡是否有南方人,可最後還是直接回來了。”阿六見張壽會意地點了點頭,讚許他做得對,他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而張壽的想法很簡單。

  之前杜衡是把蔣老爺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他,但之後他就吩咐人把蔣老爺連同那些地痞惡棍全都押解去了行宮,請杜衡派人看管。以杜衡那脾氣,若是看守稟報他,說是蔣家父子說話時用的南方口音,聽不出具體在說啥,人一定會在麾下好好扒拉,搜尋人去當翻譯的。

  至於他……他其實並不在乎蔣家父子在私底下商量什麼,可惜架不住別人不相信啊!

  當阿六正告知張壽,因為口音問題,自己對蔣家父子的對話無能為力時,蔣老爺和蔣大少從謾罵到廝打的那一場父子互毆,也早就已經結束了。

  因為守衛並沒有進來阻止的關係,父子倆的戰爭持續了挺長一段時間,因此兩人都頗為狼狽。蔣老爺兩隻鞋子全都丟了出去,此時正赤著腳。

  蔣大少的臉上還有一個鮮紅的巴掌印,頭髮亂糟糟的,衣襟被撕開了一個莫大的口子,此時正氣呼呼地瞪著自己的老爹。他似乎壓根沒注意到守衛已經換了兩個,兩隻眼睛正狠狠瞪著自己的父親,氣得臉紅脖子粗。

  “死老頭子,不識好歹!我為了誰才被關到這來?都是因為你亂來一氣!”

  此時此刻,他已經換成了官話口音,罵過之後就忍不住抓了一把爛稻草往蔣老爺扔了過去,眼見那些稻草半途就紛紛揚揚掉在地上,他就索性一手支撐地面爬起身來,隨即找了個最遠離老爹的牆角坐下,把腦袋伏在了雙膝之間,似乎累極了在打盹。

  只有他自己知道,剛剛和老爹用吳儂軟語看似在彼此謾罵追打的時候,到底交流了多少訊息。父親是滄州人,卻在蘇州起家,他的母親就是華家姻親之女,所以他父母都說得一口蘇州話,他這個長子被父母熏陶得也能說一些,老二老三就沒這能耐了。

  而正因為如此,他剛剛方才駭然得知,老爹差點自戕明志,那根本就不是什麼悲憤之下一時昏了頭,而是被人逼的!大皇子之前被亂民挾持,侍衛和隨行銳騎營衛士全都被一網打盡,可卻有一個心腹幕僚還在外頭,正是人出面威脅他老爹做此姿態。

  可大皇子的幕僚居然威脅他父親把罪名全都推到大皇子身上……這是什麼鬼?這不合情理對不對?真要是忠心耿耿替大皇子著想的下人,就應該讓他老爹把罪名一股腦兒全都扛了,把大皇子洗乾淨,這才是正理!

  蔣大少正在冥思苦想,蔣老爺也已經閉目養神,父子倆看似誰也不理誰,而這一幕落在外頭匆匆趕來換班的兩個衛士眼裡,卻是如釋重負。

  杜衡特意換了他們這兩個祖籍常州和揚州的過來,試圖聽明白蔣家父子在說什麼,他們不得不來,可心裡卻全都相當不以為然。整個南方多少府州縣,鄉音要多少有多少,他們就算勉強分辨出蔣家父子是哪的口音,那也多半聽不懂他們的話!

  既然這父子倆眼下不說,他們反而能省力一些!

  夜晚一點一點過去,兩個衛士漸漸也開始打起盹來,可突然,他們就聽到了一聲驚呼:“不對啊!那位小哥送我來的時候,說是讓我來看我爹,還問我那麼想被關著嗎……這說明他沒想關我啊!那他幹嘛還讓我在這裡蹲著?不行,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兩個衛士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等透過門縫看見之前和老爹扭打過一遭,因此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蔣大少氣急敗壞地衝了過來,拚命地用拳頭擂門不止,其中一個就惱火地罵了上去。

  “半夜三更,你鬧什麼鬧?好好滾回去!”

  “我又不是犯人,憑什麼滾回去!”之前雖說聽父親說過真相,但也被狠狠罵了一頓,隨即也是真的挨了打,蔣大少正覺得窩了一肚子氣,此時不但沒停下動作,反而把門拍得更響了,“我要見之前送我來的那位小哥,我要見他!他說了不關我的!”

  這位大少爺是腦子有病吧?那衛士氣得七竅生煙,隨即就硬梆梆地說:“你要不想回頭把牢底坐穿,就給我滾回去。今夜那位徐老先生已經帶人把你們給告了,草菅人命,為富不仁,你們這魚肉百姓的日子到頭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9
第三百三十四章 跋扈,蠢哭

  當次日一大清早,阿六再次來到行宮,隨即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蔣家父子臨時棲身的屋子時,他就只見門前兩個衛士正頂著一雙熊貓眼,一見他來,一個眼神幽怨,一個臉色憤怒,但當聽到他要把蔣大少帶走時,原本正要罵娘的他們頓時愣住了。

  “帶……帶走?難道他不是犯了事,所以才和他這個攔住杜指揮使馬頭要尋死的老爹關在一起?這是要帶回縣衙給朱將軍還是張博士審問?”

  裡頭的蔣大少同樣折騰得一宿沒睡,可剛剛闔眼的他一聽到阿六的聲音就驚醒了,此時連滾帶爬到了門邊上,豎起耳朵傾聽外頭的動靜。

  “他沒犯事。”

  阿六用言簡意賅的四個字概括了真實情況,見兩個衛士全都一臉不信,他不得不耐心地解釋道,“他要替父認罪認罰,少爺嘉許他的孝心,就放他來和他父親團聚一晚上。現在時間到了,當然要接他回去。蔣家和昨夜和他一塊赴宴的那幾家不是一回事。”

  兩個銳騎營的衛士都知道,阿六並不是很喜歡說話,如今這麼耐心說明了一大堆,他們也都如釋重負,心想總算可以對杜指揮使交待了。可即便如此,其中那個更老成的衛士還是滿臉堆笑地說:“那小哥先去見一趟杜指揮使,再來我們這邊提人吧。”

  可這話一出口,他就只見剛剛還和顏悅色的阿六沉下了臉,看向他們的眼神明顯流露出來了幾分銳利。正當他心叫糟糕,打算趕緊好好解釋說明兩句時,卻只見阿六手中寒光一閃,下一刻,門上隔絕他們和蔣氏父子的鎖具竟是應聲而落。

  他眼睜睜看著阿六就這麼推開門,直接如同老鷹捉小雞似的把蔣大少一把拎了起來,卻看也不看正掙扎想要起身的蔣老爺,轉身就往外走。雖說明知道自己最好上前攔一攔,可他的視線僅僅是和阿六對撞了一下,所有的勇氣卻在一瞬間消失。

  他再看看自己那另一個同伴,就只見人同樣噤若寒蟬地站在那裡,別說阻攔了,連吭氣都不會。見此情景,心中羞惱的他不禁低聲罵道:“快追,不然我們怎麼交待?”

  “追得上才怪……”小聲嘀咕了一句,那衛士卻沒好氣地說,“別看人年紀小,聽說那是在皇上面前都得到過嘉許的,與其去追那個煞星,我們還不如趕緊去給杜指揮使報信呢!鎖都掉了,我們就說生怕造成衝突不敢攔他,於是忍辱負重,那不就行了?”

  見老大哥還有些猶豫,他就加重語氣說:“要是我們拼了命去攔,結果還是放走了人,不就和直接放人走沒什麼區別嗎?”

  這話真是好有道理……

  既然無計可施,兩個衛士最終還是選擇了保全自己這個做法,把阿六提走蔣大少的事稟報到了杜衡的面前。杜衡最初還不願意接受蔣老爺這個燙手山芋,可昨晚上張壽派阿六送蔣大少來時,他還是捏著鼻子默認了,可誰知道早上人就自說自話地又把人給提了走。

  他不想讓下屬看到自己惱羞成怒的一面,只能冷冰冰地把人屏退了下去,等他們走後,他方才氣急敗壞地狠狠拍了扶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們這是把我杜衡當成什麼人了!”

  可發怒歸發怒,杜衡也知道,自己這次被派出來,只是因為皇帝覺著滄州民變,銳騎營卻應對乏力,所以讓他這個主官過來鎮壓軍心。至於滄州這邊民變以及其他那一樁樁案子,皇帝壓根沒有給他這方面的權限,他想要插手也力有未逮。

  可張壽身邊那小子也實在是太跋扈了一些!

  另一邊,當張壽見到阿六拎著蔣大少出現在面前,聽他說完事情始末經過時,他不禁無可奈何:“阿六,你讓我說你什麼是好,你就不能到杜衡面前去說一聲再把人帶回來嗎?”

  “我不會說話。”阿六的回答簡單而乾脆,隨即卻又若無其事地說,“而且,人只是讓他們代為看守,做主的是少爺你,不是杜指揮使。門前守衛又換了人,我不想和他們囉嗦。”

  張壽知道阿六絕對不是單純因為怕麻煩不想多說話,這才旁若無人地直接把蔣大少給拎回來,多半還是真的想替他爭一爭,再加上杜衡之前扣下那把短劍以及試探他的態度,讓少年心中不痛快,發現門前果然換上了興許出身南方的守衛,於是人就簡單粗暴地做了這件事。

  想想他也確實沒必要和最初就表現出某種敵意的杜衡去交好——而且身為外臣去交好銳騎營主官這樣層級的人,是想造反嗎?當下他就決定不管這一茬了,反而看了一眼眼圈青黑,顯然是沒睡好的蔣大少。

  恰好蔣大少正在偷窺張壽的表情,這下子,兩邊目光撞了個正著。蔣大少忙不迭低頭,心裡卻忍不住咂舌,昨天阿六把他送到行宮的時候,也沒去拜會什麼杜指揮使,直接就把他送去和老爹“團聚”了,他也沒感覺有什麼問題,可剛剛張壽一說,他就品出滋味來了。

  他昨天還不知道所謂杜指揮使是誰,可昨夜和齊員外一番攀談,這才明白,原來只有他真的是被關在家裡孤陋寡聞。如齊員外之類的人,全都有外頭人通過丟擲石塊傳紙條的辦法向裡頭傳遞消息,因此全都知道欽差除了早到一步的明威將軍朱廷芳之外,後頭還有兩位。

  昨夜他已經見過張壽,至於另一位,則是統管銳騎營左營的指揮使杜衡。這樣一個民間常常會尊稱一聲禁軍統領的人,張壽身邊這個隨從護衛似的少年,竟然不放在眼裡?雖說他從齊員外那得知,張壽即將是趙國公府的乘龍佳婿,可這態度也實在是太跋扈了一點吧?

  他的妹夫華家三公子從前來滄州迎親時,雖說狀似溫文爾雅,可骨子裡卻透著一股高傲,可那是因為華家確實要強於蔣家。張壽雖說年紀輕輕就是國子博士,可聽說父母雙亡,如今只有一個養母,就這樣的家世,比起趙國公府簡直是天壤之別,面對杜衡哪來的底氣?

  張壽注意到蔣大少彷彿有些走神,就故意先沉默了一會兒,隨即這才突然開口說:“看蔣公子這臉色,這一夜怕是都在和你父親談心,所以沒睡好?”

  蔣大少這才猛然清醒了過來。他哪還有功夫去管人家張壽為什麼這麼有底氣?

  想到父親對自己透露的話,他雖說昨夜鬧騰的時候打算盡快出去,想辦法求見張壽又或者朱廷芳,救一救被人脅迫,隨時有性命之危的父親,可事到臨頭,他不由得又有些退縮了。

  萬一,人家根本就不想去追查背後的那些勾當,只想把他們這些滄州本地人殺一批以儆傚尤,把風波壓下去呢?他會不會弄巧成拙,反而把事情鬧得更大?等等,昨夜他鬧騰的時候,門口兩個衛士甚至還警告了他一番,說是徐老先生把他們告了一……

  他慌忙抬起頭來,忐忑不安地問道:“張博士,我聽守衛說,昨天有人把我們告了?”

  此時此刻,他還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倖,也許不是那個有名的徐翁,而是什麼同姓之人。

  然而,蔣大少很快失望了,因為張壽氣定神閒地說:“就是在滄州開了那家有名的聞道義塾的徐翁,有人請他去做個見證,結果他親眼看到,從齊家出資的某家善堂後頭那臭水塘裡撈出來好幾具屍骨。仵作已然驗看過,那是未成年的孩子,其中有一具應該是剛死沒幾天。”

  蔣大少登時面色煞白,本能地大叫道:“不是我幹的!”

  聽到這樣的辯白,張壽不禁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

  如果不是朱瑩打探得到的消息,再加上小花生的話,證明蔣家雖說也為富不仁,但吃相至少較其他幾家要更好一點,他都要認為那家善堂背後撐腰的不是齊員外,而是蔣大少了。

  要是換個人,指不定會認定蔣大少還親手往那臭水塘裡丟過屍體……

  這位大少爺……不是有點蠢,實在是蠢哭了!

  蔣大少嚷嚷完之後,這才發現自己犯了錯誤,慌忙趕緊說道:“我只是聽說過那家善堂是滄州有名的,好像但凡有人撿到棄嬰,自家養不了就會往那送。不過,也有人把孩子生下來,不能養活的話寧可溺死,也不會送去那家善堂,我從前聽說就覺得很奇怪。”

  他說著就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聲音也小了些:“好死不如賴活著,就算善堂裡頭的孩子過得苦一點,但總比溺死了好吧?生下孩子卻寧可殺了也不送善堂……實在太殘忍了一些。”

  好吧,我修正一下,這位蠢哭了的大少爺實在是不諳世事!

  張壽忍不住無奈嘆氣,見蔣大少瞧見自己這表情似乎還有些狐疑,他就淡淡地說道:“那當然是因為,大多數聰明人知道,孩子生下來卻養不起,直接溺死,那至少比送到善堂,日後旦夕且死的時候要少受一點苦楚。”

  他言簡意賅地將小花生講的和朱瑩打探到的那些事情說了說,就只見蔣大少先是不可置信,隨即義憤填膺,最後整個人都氣得在發抖。

  “這就是那位徐翁願意站出來呼喊為民除害的理由,否則,你覺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怎麼會在入夜時分和一群平民百姓一塊來縣衙前頭陳情?”

  張壽想都不想就略過了朱瑩去威脅人家徐老先生的那點隱情,然後順便再撩撥了一下蔣大少的情緒:“齊家的善堂只是冰山一角,其餘各家的善事也多半掛羊頭賣狗肉,如今縣衙已經掛出放告牌,徵集他們的橫行不法事,當然,你們蔣家也一樣,若有人告你們不法……”

  “我們蔣家才不像他們這樣草菅人命!”

  蔣大少氣得臉都青了,最初那點驚惶害怕全都飛到了九霄雲外。他大聲叫道:“之前爹是和那幾個死老頭子一塊與大皇子商洽做事,可那是因為大皇子又是皇子又是欽差,爹生怕得罪了他之後滿門遭殃……爹所謂的攬總只是抓鬮輸了,這才不得不被逼上梁山!”

  他說著就氣呼呼地說:“至於後來那些手段,是,確實不光彩,確實很過分,但那是商場上常用的,我爹既不曾派人去恐嚇威逼,也沒去燒人家房子,那事情真不是我們蔣家干的,是大皇子親口授意姓齊的老頭派人去幹的,我爹還勸過!這事兒很多人都知道!”

  一口氣說到這兒,蔣大少才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太大膽了,可事涉老爹的生死榮辱,他在停頓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說道:“我之前就說了,認罪認罰,要真的有人揭出我家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我代老爹一力承擔好了!”

  “好,你記住你這話就好。”

  張壽呵呵一笑,見阿六微微側頭,彷彿在傾聽外頭什麼動靜,他本以為興許是少年察覺到了有人在門外偷聽,誰知道阿六突然自顧自轉身到了門邊,猛然把門打開。然而,映入眼簾的並不僅僅只有他猜測的朱瑩,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而在張壽那訝異的目光注視下,來人嘿嘿一笑,隨即就在門外深深一揖道:“小先生。”

  張壽頓時笑了:“我昨天才差遣人去邢台給你送信,你今天居然就到了,是送信的信使通曉鴻雁傳書,還是你長了飛毛腿,又或者新得了一匹夜行千里的寶馬?”

  “嘿嘿,我是聽說滄州這邊居然在囤積棉花停工停業,就覺得恐怕要出事,和他們一商量,就決定過來看看,誰知道在半路上就聽說行宮都被人佔了,大皇子也被人挾持了!”

  “這麼亂的情況下,我哪敢進滄州,就找了個近郊躲著看風色,可沒過兩天,朱老大來了,小先生你也和杜衡一塊來了!我本來想悄悄溜回去,可想想你肯定會派人去找我這個‘罪魁禍首’,就算我推脫,說不定阿六會親自來押我,我只好自己送上門來了!”

  見張琛言語中自信又不乏風趣,想到人在京城時是紈袴圈子裡的霸王,現在卻大變樣了,張壽不禁笑道:“你要真不來,我當然只好放阿六了!你來得正好,跟著大皇子的那幫傢伙如今都在大牢裡蹲著,你帶著蔣家這小子去各家拜訪一下,看看如何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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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禮賢下士?

  蔣大少一直到被張琛一把拽著拖出了屋子,腦子還有些渾渾噩噩。他自從看到門外和阿六一塊進來的這個年輕人開始,就一直都在悄悄琢磨對方是什麼身份。

  從那稱呼來看,多半是張壽的學生,也就是說應該是國子監的監生;可人又說來自邢台,他想起曾聽父親說過,邢台那邊有當今天子的準女婿和准侄女婿,頓時心下就有些活絡了起來。眼見這個長相俊美,只是明顯有些乖戾之氣的公子哥打量著他,他不由脫口迸出了三字。

  “張駙馬?”

  見對方頓時面色極其古怪,蔣大少連忙改口道:“張儀賓?”

  “都錯了。”張琛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隨即方才不緊不慢地說,“唯一說對的只有姓氏。沒錯,我也姓張,不過和你說的張駙馬和張儀賓,不是一家的。想當初他們倆在京城,那還是我罩著的,沒想到如今才一到滄州,小先生居然還讓我照應你。說吧,你是哪根蔥?”

  面對如此不客氣的詰問,蔣大少確實又羞又怒,但因為對方這字裡行間連准駙馬和准儀賓也都當成自家小弟,他也不敢太過得罪,只好鼓起勇氣反問道:“敢問公子你又是誰?”

  “我是誰?呵呵,呵呵呵呵!”張琛這次出來,不得不掩藏身份,自認為是錦衣夜行,還從沒找到報身份的機會,如今大皇子聲名掃地,那些奸商劣紳狗大戶也全都灰溜溜的,他不禁神采飛揚地說,“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秦國公之子,張琛!”

  蔣大少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隨即忍不住掐著手指頭計算了一下如今滄州城內的這些人物——在行宮中壓驚調養的大皇子;掌管內外軍政大權的明威將軍,趙國公長子朱廷芳;國子博士,趙國公的準女婿張壽;還有據齊員外所言,同樣正在滄州的趙國公次子。

  如果再加上眼前這位秦國公之子……這滄州城怎麼突然貴胄子弟扎堆了?

  想歸想,他還是趕緊擺出了該有的恭敬姿態:“原來是張公子……”他還待再客氣兩句,見張琛斜睨他不說話,他醒悟到剛剛人家正在問他是何人,他就只好含含糊糊地說,“在下蔣思源,滄州蔣氏長子。”

  他原本還寄希望於張琛一個京城紈褲子弟不知道自己是何許人也,沒想到張琛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眼,竟是突然呵呵一笑:“滄州蔣氏?就是大皇子拉攏的,那個聯合了滄州好幾家大戶一塊改用新式紡機,卻還壓低工錢,凌迫機戶,最後看到囤棉花有利可圖,立刻就停工停業,涸澤而漁的蔣氏?”

  蔣大少被人這麼直白得揭了老底,頓時心裡老大不是滋味——至於驚怒,好吧,他從昨天到今天,驚怒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眼下是驚不過來,也怒不過來。於是,他只能忍氣吞聲地說:“我爹是昏了頭,但我代他認罪認罰!只要能彌補,讓我做什麼都行!”

  張琛這才有些意外地正色打量了蔣大少幾眼,旋即就嘿然笑道:“怪不得小先生會把你丟給我,還算是有點擔待,從你身上還能看到我們幾個當初的影子!既然你有這個態度,那好辦,你帶路,我們去拜訪一下那群龍無首的那幾家,總得讓他們脫幾層皮!”

  蔣大少雖說心中驚懼,但如今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時候,他也就顧不得替那幾家默哀了——橫豎他都覺得那幾家是咎由自取。他調戲個民女都會被老爹打罵,兩個弟弟多花兩個錢都會被母親罰跪,那幾家真是好日子過得太久太長,得意忘形了!

  於是,當張琛盤問他各家虛實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盡吐實情,直到被人拖上馬車之後,聽到張琛開口說出來的那番話,他才完全傻了眼。

  “我說,蔣大,一會兒你打頭,我給你撐腰,但不會多說話,你自己好好考慮怎麼軟硬兼施,怎麼壓服那幾家人。我瞅著小先生的意思,對你好像還挺感興趣的,那麼接下來滄州這一攤子很可能要你來出面。我總歸要回京,所以你得學著獨當一面。”

  見蔣大少瞠目結舌,張琛就笑吟吟地蹺足而坐,閒適自如地說:“小先生呢,他就是這種看你順眼就趕鴨子上架的性子,我被他趕過,陸三郎也被他趕過,你說的張駙馬張儀賓,也一樣,就連他的未來二舅哥,那都不例外。男子漢大丈夫,一回生兩回熟,我看好你!”

  張壽當然不知道,從前只會掄拳頭威脅人的張琛,此時正巧舌如簧地把蔣大少推入洗心革面的回頭浪子這一深坑,當然就算他知道,那麼也一定樂見其成。

  如今張琛和蔣大少既然走了,阿六又悄悄躲開了去,他就笑著對朱瑩說:“你剛剛是帶著張琛來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喜是有了,但阿六在,驚卻不可能。”

  “阿六的耳朵怎麼長的!”朱瑩氣惱地瞪了張壽一眼,隨即卻又轉怒為喜,“你既然把蔣家那小子丟給了張琛,讓他們去重開工坊復工,昨晚上那些案子又有我大哥,那不是你就可以空閒了?要不要去滄州四處轉悠一圈吧,我還是第一次離京走這麼遠呢!”

  張壽先是愕然,隨即就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口氣。這個年代的人,小民百姓很難離開生活的鄉村、城鎮、縣城,而富家子弟也未必會離開本府、本省,就連朱瑩這樣身份處於全天下最頂尖的,也未必能有看天下的機會。

  當然,如今距離相對開放的太祖年間太遠,不少大家閨秀更可憐,其中那些極端的,一輩子出門的次數,大概就是一家到另一家去做客的次數。終其一生,也就是從一個院子到另一個院子,天天能看到的就是頭頂那片天,縱使再金尊玉貴,養尊處優,其實也不過可憐人。

  所以別怪某些人只知道傷春悲秋,吟詩作賦。因為看不到更多的天空。

  於是,想著這些完全無關的話題,張壽便對朱瑩笑道:“我們去一趟老鹹魚那兒,如果順利撬開他那張嘴,今天你就有口福了。”

  “咦?”朱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即又是意外又是雀躍,“阿壽你又要親自下廚嗎?我真是好久沒吃過你做的東西了……我之前也在跟著家裡喬嫂子學做點心,等回京之後,我一定能做出最好吃的桂花糕送你當回禮!”

  嗯,我很期待……大小姐你廚藝技能雖說差極了,但點心天賦勉強還算不錯……

  張壽心裡這麼想,當和朱瑩出門時,卻撞上了朱二。想到朱二離家出走到滄州,結果事情快有眉目的時候卻又撞到這麼一件捅破天的大案,隨即哥哥妹妹全都扎堆似的過來了,他不禁覺得未來二舅哥實在是有點可憐。

  當下他就開口說道:“我和瑩瑩要去老鹹魚那邊,你也一塊去吧?”

  朱二正想要答應,可突然醒悟到人家成雙入對,他這跟著實在是礙事,頓時就口不對心地婉拒道:“我就不去了吧?我看看能給大哥幫點什麼忙就好……”

  “你能幫什麼忙,不添亂就不錯了!”朱瑩不由分說地一把拽住了朱二,直接就大步往外走去,“而且你不怕大哥回頭辦起案子有什麼不順的時候,遷怒於你這個倒霉鬼?走了走了,回頭你不得從那個老鹹魚那裡先弄到種子嗎?只要有這東西,回去爹也不好責罰你。”

  妹妹如此通情達理,朱二簡直熱淚盈眶,然而,當叫上阿六和小花生跟隨,朱宏等三人遠遠吊在後頭跟著,他們到了那家鹹魚……海貨鋪子外頭,朱瑩攆了他進去找老鹹魚時,他才不由得愣了一愣。敢情這是嫌棄那裡頭味道太重,於是大小姐才帶他來做個跑腿的?

  朱瑩卻不管朱二怎麼想:“你去請了他出來,讓他把各種調料和食材都帶上,再對他說,昨天晚上多謝他幫了我大忙,今天阿壽親自下庖廚作為謝禮。他這廚房太小,阿壽連身子都轉不開,不方便,我們去行宮裡頭的小廚房做好吃的,這可是一般人絕對體會不到的。”

  張壽眼看朱二瞪大眼睛盯著他,隨即拔腿就往裡頭沖,他不禁啼笑皆非:“瑩瑩,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廚房連身子都轉不開?你知道我在這兒下過廚……好啊,你剛剛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我知道了,肯定是阿六這個濃眉大眼的又當了叛徒!”

  見張壽轉頭瞪向自己,阿六滿臉淡定,似乎是默認了。而他旁邊的小花生卻漲得滿臉通紅,旋即就小聲說道:“是我……是我嘴不緊,對大小姐說的。”

  喲呵,今天居然猜錯了……可結果是又出了個叛徒!

  張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見阿六拽著誠惶誠恐的小花生正說些什麼,朱瑩就笑吟吟地說:“我隨口問問,小花生隨口說說,反正又不是大事!再說了,做給我一個人吃也是吃,做給大家吃也是吃,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又能體現你平易近人,禮賢下士,這不是一舉兩得?”

  朱瑩這麼一番大道理,小花生聽得極度心虛。叔爺確實有點本事,可好像還沒到人家朱家兄妹外加張壽一個國子博士禮賢下士的程度吧?

  而張壽卻已經聽出了朱瑩的弦外之音。這麼說來,朱大小姐也認為這條看似又老又皺的老鹹魚是士?她應該是昨天晚上才剛剛接觸到人,這還真是夠敏銳的!

  “好好,你說得都對。”張壽笑著對朱瑩微微頷首,隨即就聳了聳肩道,“不過行宮裡的小廚房做菜是什麼滋味,我還確實是挺好奇的。倒是阿六今天早上才剛得罪了杜衡,我們這麼大剌剌地上門去,理由居然還是為了吃……是不是不太好?”

  “怕杜衡幹什麼?此次是大哥為主,你為輔,要不是銳騎營之前出了事,也未必會需要他出來,他又不是行宮的主人!”

  朱瑩說著就瞥了一眼阿六,還動作隱蔽地對他豎起了大拇指,這才若無其事地說:“至於我們去行宮的理由……嗯,就說是去探望大皇子好了。好歹我和他也算是表兄妹,我這個表妹就勉為其難地去看看闖了如此彌天大禍的他,也算是全了兄妹之情。”

  小花生聽到朱瑩和大皇子是表兄妹,已經是傻了眼,直到阿六在其耳邊低聲傳話,告訴他這對兄妹幾乎不共戴天,他這才如釋重負。緊跟著,他卻生出了一個難以抑制的渴望。

  趁著這個機會,他能不能去探望一下冼雲河?

  而說話間,老鹹魚已經是匆匆跟著朱二出來了,提著一個大籃子,滿臉堆笑,怎麼看怎麼都像是慇勤兜售貨物的老貨郎。他上前之後,先是對張壽和朱瑩畢恭畢敬地問了好,隨即就咧嘴笑道:“雖說我進過行宮,但要說在行宮裡吃頓飯,那還真沒有,還比不上小花生。”

  小花生頓時氣結:“叔爺,我們在行宮裡頭的時候提心吊膽,而且廚子和僕役也暫時讓人看起來了,我們就是隨便弄點吃的,還擔心遭人圍困,頓頓省著……你以為我們背著你成天在行宮裡吃好吃的嗎?”

  “天知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活夠了,在裡頭吃珍饈美味,睡龍床鳳枕?”

  打趣過後,老鹹魚立刻一本正經地舉起了手中籃子:“該預備的東西我都預備好了,咱們這就出發嗎?對了,不會在門口搜身檢查我們是否帶著兵器又或者其他危險的東西吧?”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阿六朝自己走來,頓時愣在了那兒。下一刻,他就從頭到腳被阿六摸了一遍,籃子也被搶了過去仔細檢查。最後,他有些尷尬地接過了人重新塞回來的籃子,忍不住還抬頭擦了一把汗:“我就是開個玩笑……”

  “如果你當真,那就已經死了。”說出這話的時候,阿六異常認真,認真到甚至帶了幾分殺氣。見老鹹魚頓時噤若寒蟬,他這才看著張壽說,“我檢查過,就不用他們檢查了。”

  這小子真是比我還記仇……

  張壽想到這裡,見朱瑩和朱二全都對阿六豎起大拇指表示稱讚,而小花生也偷偷摸摸豎起大拇指,最後慘遭老鹹魚怒瞪。於是,他不得不把這已經快滑落到喜劇的氣氛給重新拉回來:“好了好了,時候不早,我們就去行宮吧。為免遭人詬病,順便去看看大皇子和冼雲河。”

  見小花生差點沒一蹦三尺高,老鹹魚也忍不住嘴角一翹,張壽卻又告誡道:“但總而言之,說話記得小心些,別被人抓住了把柄!”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6-29 21:41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41
第三百三十六章 耀武揚威

  滄州行宮這地方,小花生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就是靠著挾持大皇子,這才讓冼雲河等人能夠佔據這裡,將原本被死死摀住的滄州狀況上達天聽。而他也是在這裡親眼見證了一場為了彼此命運的殊死拚殺。如果不是朱廷芳從天而降,那麼冼雲河興許已經把許澄殺了。

  要是冼雲河真的殺了長蘆縣令許澄,他當時也許會覺得痛快淋漓,但事後也就再也沒有任何彌補的辦法,他最敬重最信賴的冼雲河,必死無疑,而他們這些跟著做下天大案子的從犯,也至少要死上幾十上百人。

  所以,跟在張壽眾人身後踏入行宮的時候,他眼見沒人盤問他這個跟班似的小子,更沒人敢搜身,他雖說想見冼雲河那熱炭團似的心思更滾燙了,但心情不知不覺還是有些複雜。

  這次要不是他們運氣好,從京城先下來安撫局面的是朱廷芳,雲河叔手上挨了一箭,卻沒有被立地斬首示眾,以儆傚尤。要不是張壽耐心聽他分說種種,朱瑩更是叫了叔爺去找人證物證,也許那幾家為富不仁的還能繼續逍遙下去。

  可如果沒遇到這樣的貴人呢?他別說進行宮不用遭受盤查和搜身,只怕已經死了吧!為什麼這天下人便要分三六九等,為什麼雲河叔會不得已差點走上絕路?

  正當小花生越想越憤懣,越憤懣就腳步越慢的時候,他突然感覺有一隻手壓在了自己肩頭,再一看,卻是老鹹魚。年紀一大把的老頭兒衝著他笑了笑,隨即就意味深長地說:“凡事往好的方面去想,別鑽牛角尖。雲河那小子要知道你過得好好的,一定會很高興。”

  小花生頓時眼睛紅了,小聲囁嚅道:“可我明明該和他還有其他人關在一起……”

  “別傻了!太祖皇帝說過,少年強則國強,所以希望要放在孩子身上。雲河他們這些一把年紀的去死去坐牢不要緊,當然得讓你這樣的孩子好好活下來。”

  老鹹魚習慣性地迸出了他的太祖皇帝語錄,等發現前頭張壽和朱瑩並沒有回頭,阿六彷彿正在和朱二說著什麼,沒注意他,至於其餘幾個護衛,他自忖他們不可能聯想能力那麼豐富,這才安心下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他最近提到太祖皇帝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於是,他索性勾住小花生的肩膀,用語重心長的口氣說:“張博士明明知道卻不願意聲張,卻還很照顧你,你心裡記得人家這恩情就行了……對了,回頭大皇子認得出你麼?”

  “他認得出……才怪!”小花生面上一窘,隨即小聲說道,“雲河叔不知道從哪學來的手藝,在我臉上不知道塗抹了多少脂粉和亂七八糟的東西,等我照鏡子的時候自己都幾乎不認得自己了,更何況大皇子!”那時候他看到鏡子裡那女郎,簡直給嚇傻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鹹魚卻對小花生這個回答異常滿意,又再次體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要知道,那位大小姐今天來見大皇子,顯然就是來耀武揚威的,我們跟著她,多聽多看少說話,只要看著就好。”看大皇子被噎個半死,不是也能出一口惡氣嗎?

  雖說沒回頭,但就這麼點距離,老鹹魚和小花生一老一少的那點對話,張壽其實一句都沒錯過。此時聽老鹹魚說今天朱瑩是來耀武揚威的,他忍不住看了旁邊的大小姐一眼、

  “你朕打算先去看大皇子耀武揚威?”

  “是呀,要說我才不想看他那張臉,不過是一個藉口而已!”朱瑩悶悶不樂地皺了皺眉,隨即無可奈何地說,“可我總不能說,其實是來借用行宮那個小廚房的,既然如此只好先去見那個倒霉鬼了!看一看他那落魄樣子,回頭吃飯我還能多吃一碗!”

  你這是拿大皇子的痛苦當下飯菜,我沒理解錯誤吧?

  張壽啞然失笑,但到底還是沒反對朱瑩的建議。既然進門時打的畢竟是探望大皇子和審問人犯這個藉口,他們自然而然需得先往大皇子住的地方去。

  他還是第一次來滄州行宮,朱瑩也是,反倒朱二被老鹹魚拖著以義軍的名義混進來過,小花生更是對這裡相當熟稔,所以進門時問清楚大皇子住在哪裡,他們也不用別人帶路,徑直就找到了地方。才剛到院門,朱瑩見只有兩個衛士守衛,不由得就多看了他們兩眼。

  而兩個衛士乃是此番跟著杜衡和張壽一塊從京城下來的,此時被朱瑩這麼一打量,打一開始就發現她是女扮男裝的他們頓時極其不自在。能和張壽並肩過來,談笑無忌的……除了傳說中張壽的未婚妻,趙國公府的朱大小姐之外,還有別人嗎?

  至於人是怎麼來的……他們就別管了,朱廷芳這個當大哥的人還在滄州呢!

  朱瑩也發現兩人看見自己時很緊張,當下卻挑了挑眉,含笑問道:“怎麼,杜指揮使就派了你們兩個值守嗎?裡面呢?有幾個人伺候大皇子?”

  身為銳騎營的人,當然知道朱大小姐和大皇子二皇子素來不和,此時其中一個就索性老老實實地說:“大皇子就一個人在裡頭。原本杜指揮使剛到就分撥了四個人過去照料起居,以免調了那些滄州本地人去,因為大皇子舉止失當,再發生什麼事,但大皇子……”

  他頓了一頓,另一個衛士卻有些年輕氣盛,再加上知道眼前這些人和大皇子全都談不上交情——要說有仇還差不多——因此立刻就接上了話茬。

  “大皇子往日裡前呼後擁慣了,如今才剛剛從那些個亂民手中逃出來,身邊人一個不剩——無論隨從小廝還是侍衛,失陷皇子的罪名背上,不待罪還能如何?可杜指揮使先後去了三撥十二個人,一個個全都被他橫挑鼻子豎挑眼。後來杜指揮使就發了話,只派人送三頓飯!”

  “呵呵,他們兄弟倆還真是一模一樣,虎落平陽的時候才知道服軟,平時就知道耍威風!”

  朱瑩咯咯一笑,隨即就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他要是覺得你們杜指揮使故意苛待他,於是故意不吃飯怎麼辦?”

  那衛士對於杜衡這個銳騎營主官也談不上有多尊敬,聽朱瑩這麼問,他一點都沒有幫人隱瞞的心思,嘿然笑道:“大皇子確實最初不肯吃東西,可杜指揮使說,既然說不合口味……愛吃不吃!聽說杜指揮使把每天三頓飯的菜單都記錄了下來,然後事無鉅細地稟明皇上了。”

  張壽頓時莞爾。杜衡本來就是有脾氣的人,大皇子都已經鬧出激變良民的事情了,還當自己是不可一世的未來太子……甚至未來天子?誰吃你這一套!

  朱瑩雖說對杜衡沒有太大的好感,可此時聽到人這麼治理大皇子,她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杜指揮使這一招不錯,只可惜大皇子身邊人沒有一個敢學,全都是只知道表忠心的狗腿子,要是能多一點強硬厲害的人,他說不定還能有點自知之明……阿壽,我們進去吧!”

  張壽眼看朱瑩嘴裡招呼自己,腳下卻興沖沖走得飛快,知道她是興致勃勃地去看大皇子笑話,他就不慌不忙地跟了上去。

  至於朱二,他甚至把老鹹魚和小花生都讓在了前頭,自己則是鬼鬼祟祟躲在後頭,打定了主意今天三緘其口,絕不出聲。

  要是讓大皇子知道,他就是蠱惑其去和長蘆縣令許澄決裂,捏著鼻子否認了冼雲河等人是亂民的罪魁禍首,回頭肯定會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他可不像朱瑩和張壽那樣頭鐵心鐵扛得住,也不像大哥那樣功勞赫赫無懼中傷。

  然而,越走越慢的朱二冷不防覺得一隻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先是打了個激靈,隨即方才醒悟到背後只剩下一個人,趕緊討好地叫道:“六哥……六爺!人嚇人可是要嚇死人的!”

  “你之前不是對少爺說,如果你生在戰國,一定是舌辯無雙的縱橫家嗎?”阿六難得調侃了一句,見朱二頓時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他卻不由分說地拖了人上前,隨即一邊走一邊若無其事地說,“有大小姐和少爺在一起,大皇子沒工夫注意別人。”

  話是這樣沒錯,可朱二還是不由生出了一股被忽視被輕視的惱怒。然而,等到了那敞開的屋子門口時,他正尋思裡頭怎麼這麼安靜,就聽到了大皇子那驚怒交加的咆哮。

  “朱瑩,我就算再倒霉,也輪不到你來看熱鬧!你滾,帶上你的男人一塊滾得遠遠的,我不想看到你!”

  “滾什麼滾?這是行宮,不是你家,你連半個主人都算不得,還是皇上破例,你之前才能住在這,你倒是作威作福,真的把行宮當成自己的地盤了?”朱瑩卻是半點不饒人,寸步不讓地反唇相譏道,“你要是不想看到我就自己滾好了,皇上讓我帶話給你,讓你滾回京去!”

  朱瑩背後的張壽好整以暇地看熱鬧,而老鹹魚則是看得眉飛色舞,對朱瑩的做派簡直不能再贊同了。而小花生聽到朱瑩以滾回京反擊大皇子的那個滾字,同樣覺得非常解氣。

  而大皇子也沒想到朱瑩非但不給自己留一點顏面,反而拿出了父皇來壓制自己。面色青黑的他惡狠狠地說:“荒謬!父皇既然派了朱廷芳下來,有什麼口諭自然是他代傳,你敢假傳聖旨?這是大逆不道的重罪!”

  “這次來滄州,大哥是先鋒,阿壽是中軍,至於我嘛,我是壓陣的。”

  朱瑩根本不理睬大皇子的恐嚇,從小到大,大皇子的色厲內荏她實在是見得多了。慢條斯理地回了一句,她就沒好氣地說:“你要是不信,那就繼續杵在這裡好了,反正我會派人給皇上送口信的。虧得你之前還主動請纓去江南,要你真去了江南……呵呵!”

  儘管朱瑩沒有明說他如果激起江南民亂會如何如何,但大皇子還是惱羞成怒。

  他一下子忘了自己眼下的處境,氣急敗壞地撲了上去。可他還根本沒有沾到朱瑩的衣角,小腹突然就挨了重重一擊。他痛得一下子蹲下身,整個人蜷縮在了一起,只覺得胃部酸水都快冒了出來,眼睛前頭也儘是金星。

  緊跟著,他又只覺著頭皮一陣劇痛。往上看時,卻駭然發現朱瑩竟是揪著他的頭髮,強迫他不得不抬起頭。他氣得恨不能殺了這個惡毒殘暴的女人,可手足卻根本不聽他指揮。

  “想打我?呵呵,你也不照照你自己什麼德行,從小到大,你什麼時候打得過我?”

  此話一出,吊在最後的朱二頓時忍不住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在心裡補充道,他好歹還被大哥訓練過一陣子,如今又被阿六也操練過一陣子,可即便如此也沒可能打得過朱瑩,更何況成天只知道學習權術,試圖通過聚斂和招攬來謀取東宮的大皇子?

  “瑩瑩,好了,大皇子只是說錯了話。”張壽上前輕輕拍了拍朱瑩的肩膀,著重強調了說錯話三個字。見大皇子登時憤恨地盯著自己,他就似笑非笑地說,“大皇子,滄州不是善地,你孤零零呆在這裡,滋味也不好受吧?既然如此,何妨先遵照聖意回京去呢?”

  “我不回去!”大皇子卻彷彿吃了秤砣鐵了心,硬梆梆地迸出了四個字。

  他要是就這樣回去,那就是喪家之犬了,一定會被他那個該死的二弟看笑話!

  “哦,大皇子是希望勇於擔當,至少做出一點政績,再離開滄州?”

  張壽根本不用想都知道大皇子打得什麼主意,見人眼神閃爍,不敢和他對視,他就淡淡地說道,“就在昨天晚上,滄州名士徐翁帶著一群百姓,把那些曾經和你沆瀣一氣的大戶給告了。他們在滄州橫行不法的日子到頭了,你要想說自己是被矇騙,是失察,也未嘗不可。”

  沒等大皇子露出喜色,他就笑了笑說:“但你覺得,別人會相信嗎?就好比你在人前怒罵許澄和那些大戶矇騙你,又口口聲聲說冼雲河等人是義民。可等到朱將軍一到,我聽說你就立刻叫嚷自己被人威脅,求他為你做主?你這出爾反爾的事蹟,滄州城早就傳遍了!”

  說到這裡,他見大皇子頓時面如死灰,這才一字一句地說:“留在滄州,你什麼都做不了,還是趁早回京的好。至少,京城還有眾多支持你的官員,會替你洗刷污名,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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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特立獨行

  眼看張壽拉了朱瑩,閒庭信步似的走出屋子時,小花生忍不住瞅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大皇子,彷彿想要把這個曾經害慘了眾多人的天潢貴胄刻在心裡,隨即才急匆匆地去追張壽。而朱二更沒有一點興趣和大皇子打照面或說話,也同樣溜得飛快。

  至於阿六,他和大皇子有什麼見鬼的話說?然而,發現老鹹魚仍舊停留在門前沒有離去,他想了想,雖說覺得張壽和朱瑩的安全是第一優先,反而老鹹魚想要對大皇子做什麼都無關緊要,但出於少惹麻煩的考慮,再加上相信朱瑩的武力足以應付突發情況,他還是留了下來。

  但是,如今已經頗有些心計的少年,敏捷地閃到了陰影之中。

  果然,老鹹魚發現人似乎都走了,剛剛一直都站在門檻之外的他就提腳跨過門檻進去,隨即在距離大皇子還有六七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見人耷拉腦袋坐在地上,彷彿一尊沒有生氣的泥雕木塑,他就輕聲說道:“太祖皇帝要是看到子孫後代變成這樣子,一定會後悔的。”

  大皇子猛然之間聽到太祖皇帝這個並不經常被人在他面前提起的專有名詞,頓時一下子抬起了頭。當看到面前的是那個曾經拎著他去前頭面對一群亂民的老頭,他不禁怒道:“你這樣的亂臣賊子竟然逍遙法外?朱廷芳和張壽他們就如此徇私枉法嗎?”

  “第一,我是被殿下你罵過的長蘆縣令許澄和那些狗大戶追殺的無辜人,亂臣賊子這四個字我擔當不起;第二,要說人家徇私枉法之前,先想想殿下你自己和人蛇鼠一窩干的事情!”

  老鹹魚這些年從來沒有在如此近距離的情況下直面過龍子鳳孫,此時這蛇鼠一窩四個字說出口,他只覺得異常痛快。因此,當看到大皇子那有如實質的怨毒眼神時,他也依舊怡然不懼,反而還冷笑了一聲。

  “京城才是適合殿下你這種玩弄權術,貪得無厭的人呆的地方,滄州不需要你這種人!”

  目送老鹹魚快步離開,陰影中的阿六這才閃出來,卻是重新回到了房門前。見大皇子被罵得整張臉都抽搐在了一起,他沒有出聲,就這麼靜靜看著對方,直到大皇子彷彿無意識似的抬起頭來,目光正好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他才嘴角翹了翹。

  然而,他那笑容著實稱不上什麼安撫人心的利器,大皇子登時如同受驚過度的兔子似的,雙手撐地,雙腳蹬地,拚命地往後退,直到最後脊背撞到了案桌的一條腿才停了下來。

  “你……你想幹什麼?”這小子他知道,正是張壽身邊最得力的狗腿子!

  “不干什麼,隨便看看。”阿六迸出了這八個字,隨即就彷彿尋常看熱鬧的閒漢似的,不感興趣地微微聳了聳肩,“結果沒什麼好看的。”

  阿六這種完全閒淡——如果張壽在,一定會說閒得蛋疼的口氣,頓時激怒了大皇子。然而,之前挑戰朱瑩卻慘遭蹂躪的前車之鑑,使得他完全不敢再去挑戰明顯要比朱瑩段位更高許多的阿六,只能縮在那兒咬牙切齒。

  “你們不會一直得意下去的!”

  如此敗犬的悲鳴,阿六自然沒有任何回應的興趣。他淡淡看了大皇子一眼,隨即轉身便走,哪怕背後傳來了再難聽的謾罵和詛咒,他也完全沒有半點反唇相譏的衝動。只是快到院門口時,他突然停下步子,一把摘下自己隨身攜帶的短弓,轉身就是一箭。

  正在痛罵張壽和朱瑩姦夫**的大皇子陡然之間聽到一聲弓弦厲響。曾經遭受過此等威脅的他登時嚇得打了個哆嗦,竟是不敢擅動。果然,下一刻,一支短箭就擦著他的面頰飛了過去,那破空的勁風割得他臉上生疼。

  當艱難扭頭看見那支短箭釘在自己身後的案桌上,箭羽甚至還在顫顫巍巍動著時,大皇子終於出離憤怒了。他艱難爬起身來,一手攥住箭羽就想拔出這支箭。從來最怕疼的他甚至已經打定了主意,拔出之後就把短箭插在自己的胳膊上,隨即大叫刺客。

  他就不信,杜衡這個銳騎營左營指揮使連他遇刺也會置若罔聞!

  可當他正這麼幹時,卻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冷颼颼的聲音:“這把短弓和短箭都是皇上因為我擋下融水村叛賊和刺客,讚賞我箭術,賜給我的東西。”

  你栽贓的時候最好動動腦子……再者,我要動真格,你早就死了!

  大皇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但終究還是發狠似的一用勁,可緊跟著,他就傻了眼——不是因為那短箭入木三分,他根本拔不動,而是因為……就被他那麼一用力,那支短箭竟然直接被他掰斷了……就這麼斷成了兩截!不是御賜的東西嗎?竟然會如此不受力?

  雖然沒看到大皇子那目瞪口呆的一幕,但阿六可以想像大皇子會怎麼做,因此在找去小廚房的路上,他一直都掛著一絲笑容,心裡甚至還想起了皇帝對他說的話。

  “這短弓所用木材和弓弦都很難得,倒是這短箭與其說是特製,還不如說是特意削弱。不但談不上堅韌,而且不怎麼用力就會斷,也不知道做的那個巧匠到底什麼心思,所以這副弓箭一直沒人用,就送給你了。朕覺著,唯一的好處大概是……拔箭時箭頭會嵌在肉裡?”

  “阿六,你跑哪去了!害得我差點要去杜衡那找你,我還擔心你被他攔下來了呢!”

  聽到這個風風火火的聲音,正在神遊天外的阿六頓時回過神,見是朱瑩,他先是沉默了一下,隨即耳朵突然動了動,這才開口說道:“杜將軍寬容大度,不會的。”

  一牆之隔,平生第一次被人說寬容大度的杜衡頓時黑了臉。他不能確定阿六是聽到他來,所以這麼說,還是那個簡單直接粗暴的小子真的這麼認為。眼下他過來原本是為了當面問問張壽,到底應該拿大皇子怎麼辦,拿冼雲河等曾經作亂的人又怎麼辦。

  他還想知道張壽到底打算在滄州幹什麼,又想讓他幹什麼,可此刻他突然覺得沒必要了。

  剛剛張壽等人進行宮他就聽到了稟報,於是就悄悄繞到了大皇子居處的圍牆外,全程聽到了這些人去見大皇子的經過。都說他脾氣大,脾氣怪,可他今天才算是見識到,什麼叫做真正的脾氣大,脾氣怪……就算大皇子有千般罪責,可那畢竟是皇子!

  朱瑩看到阿六對自己擠了擠眼睛,聰明如她立刻醒悟到隔牆有耳。雖說很想譏諷那位聽壁角的銳騎營左營指揮使幾句,可她最終還是意興闌珊地呵呵一笑:“是啊是啊,就因為杜指揮使寬容大度,所以我和阿壽才大剌剌地直接去見大皇子了,否則論理應該去見他的……”

  杜衡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他還是別見他們了,少和這幾位打交道為好……省得被氣死!

  直到聽見那極其輕微的離開腳步聲,阿六這才沖朱瑩說:“人走了。”

  “哼!”朱瑩沒好氣地重重哼了一聲,繼而就發狠似的說,“有大哥在,根本不用他杜衡杵在這裡,回頭就讓他帶兵護送大皇子回京,如此討厭鬼全都掃除乾淨了,阿壽和大哥也好騰出手來收拾滄州這邊的局面!”

  說完這話,見阿六又不做聲了,她這才想起跑到這裡來的正事,當下就重重一咳嗽道:“好了,別想那麼多了,阿壽帶他們去見冼雲河了!”

  阿六剛剛那顯得有些散漫的眼神一下子銳利了起來:“就他和二公子小花生一塊去的?”

  “還有剛過來匯合的老鹹魚……”朱瑩才剛說到這,就只見阿六一個箭步往前趕去,她微微一愣就醒悟到了他在擔心什麼,趕緊拔腿趕了上去,“冼雲河是主犯,肯定戴著鐐銬,沒法拿阿壽怎麼樣的!”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阿六心中閃過了這個念頭,卻沒有解釋,腳下步子反而趕得更快了。當他來到那個看似有些偏僻的院子時,就聽到了朱二的嚷嚷聲。

  “這杜衡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這不是你們當初用來關大皇子的那個柴房嗎?”

  阿六微微一愣,隨即就聽到了小花生那帶著哭腔的聲音:“雲河叔,雲河叔,你怎麼了?你睜開眼睛看我一眼……你說話啊!”意識到情況有些微妙,他也顧不得其他的,兩三個起落就已經趕了過去。當看到老鹹魚一腳踹開了柴房門時,他的眼神更是銳利了起來。

  而朱二則是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登時只覺得心情複雜。眼見老鹹魚和小花生一前一後地衝了進去,他見阿六已然來到了張壽身邊,就趕緊湊過去小聲說道:“那天大皇子也是被關在這裡,一天只給一頓飯,人餓得氣力全無,那老鹹魚也是等不及鑰匙,破門而入的。”

  朱二怎麼忽悠的大皇子,張壽曾經聽其炫耀似的細細說過,此刻再見那條貌似又老又皺的老鹹魚如此神勇,他瞥了阿六一眼,心裡已經明白了少年如此快趕過來是在擔心什麼。

  見朱瑩一陣風似的也跑了進來,大概是因為步子太快,額頭已經微微有了汗珠,他就笑著遞了一塊手帕過去給她,隨即才來到了門口。見鐐銬在身的冼雲河已經醒了,但說話有氣無力,他在門口都無法聽清楚,就索性直接進去了。

  這小小的柴房擠進來這麼多人,自然就沒了多少空地,而小花生小心翼翼用袖子給冼雲河擦過臉之後,看到其那手腕上纏著的白布似乎還是當初朱廷芳來那一天包裹的,血跡宛然,眼睛不禁就紅了:“他們……他們怎麼能這樣對你?”

  “那你說人家應該怎麼對一個反賊重犯?”打斷小花生的不是張壽,而是老鹹魚。見小花生頓時愣在了那兒,他就哂然笑道,“你們當初一天只給大皇子送一頓飯,人家現在也這樣對雲河,有什麼錯?他一個重犯,你還指望日日有人來給他換藥包裹,好好伺候他起居?”

  見小花生啞口無言,老鹹魚這才淡淡地說:“成王敗寇,你小子好好體悟這道理。”

  “舅……舅舅,小花生還小……”

  冼雲河吃力地說出了幾個字,見老鹹魚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歉意地衝小花生笑了笑,隨即才抬頭看向了老鹹魚身後眾人。

  他並不認得張壽和朱瑩,但至少認得朱二。能夠讓朱二這位趙國公府的二公子都要跟在後頭的人,料想總應該比朱二更重要一些。

  兩天前,他被朱廷芳看押在了行宮,而且無巧不巧的是曾經關過大皇子的這間柴房。而他很快就知道,銳騎營又派了一批兵馬過來,人駐紮在了滄州行宮作為看守。

  雖說這批兵馬不是之前被他扒光衣衫奪走兵器的那一百人,但同僚之間難免有些交情,而之前那件事紙包不住火,同是銳騎營出來的,難免要幫人出氣,哪怕限於嚴令不能在明面上凌虐他這個重犯,可人家只要在吃食和換藥上粗疏一些,他自然就不可避免地氣虛體衰。

  話雖如此,他卻也知道舅舅說得沒錯,總不能指望人家把自己這個重犯當成座上賓,當下穩定了一下心神,這才苦笑道:“舅舅你說得對,我都已經是階下囚了,不敢苛求什麼。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是首犯,其他人不過屈從於我。”

  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說:“而且,之前的事情是我一個人一時起意發動人去做的,並沒有和舅舅你商量,所以你才會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和二公子一同被人追捕。而小花生今年才十四歲,年紀幼小,他只不過是被我帶在身邊,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張壽突然出聲打斷了冼雲河的話:“這年頭,年少不是脫罪的藉口。想來你應該知道,唐時兩位同樣不滿十四歲的孝子,只為了被冤殺的父親報仇,設下陷阱,手刃仇人,如此被無數人嘉許的血親復仇,輿論大多都站在他一邊,可結果他卻照舊被唐玄宗處死。”

  說到這裡,他就加重了語氣說:“你覺得你一個人承攬下所有罪名,就可以替小花生脫罪?他做的事情,真要追究起來,罪責不比你輕!”

  冼雲河登時心裡咯噔一下,立刻朝小花生看了過去,滿臉的恨鐵不成鋼。男扮女裝挾持大皇子這麼大的事,你竟敢在外人面前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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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不悔

  小花生被冼雲河瞪得面色通紅,很想澄清他並不是自己說的,在張壽問時還曾經含糊敷衍,誰知道卻被阿六一語道破機關,這才露出了破綻,不得不承認。可這到底是枉費了冼雲河一片苦心。於是,他躲躲閃閃不敢看冼雲河,直到肩膀上被人拍了拍,一看卻是阿六。

  見那眼神中明明白白流露出別擔心,沒事的神態,他這才鼓起勇氣看向冼雲河道:“雲河叔,張博士和大小姐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齊老頭那幾家為富不仁的全都被收拾了!”

  和大皇子勾結的那幾家絕不會有好下場,這是冼雲河在束手就擒之後,看到許澄官帽被朱廷芳射掉時,就已經在心裡斷定的。所以,此時他聽小花生這辯解,更在意的不是那幾家怎麼被收拾的,而是小花生嘴裡這兩個很奇怪的稱呼。

  很快,他就認出了女扮男裝的朱瑩,旋即目光就落在了剛剛說小花生同樣有重罪的那個俊逸少年身上。他比涉世未深的小花生,又或者蔣大少這樣的紈褲子弟要知道得多一些,畢竟,他不但狠狠揍過大皇子一頓,還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去試探過大皇子,於是知道一點內幕。

  所以,他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沉聲說道:“公子便是張博士?你一手造出了那效率數倍於從前的新式紡機,如今卻看到滄州這幅光景,不知心情如何?”

  老鹹魚這時候卻不做聲了,自己外甥的脾氣,他當然很清楚。一般人被逼上絕路頂多也就是佔山為王,敢於拿朝廷官員開刀已經是很有魄力了,至於像冼雲河這般挾持大皇子……呵呵,那簡直是屬於吃了熊心豹子膽。

  因此,人此時膽敢質疑張壽,他雖有些擔心激怒了這位國子博士,但到底沒有阻攔,只是悄然偷窺張壽的表情。

  而張壽一把攔住要發脾氣的朱瑩,卻是氣定神閒地說:“早在做出東西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也許有利,也許有害。但如果我藏著掖著,自己開一兩家工坊先撈一筆,也會有人千方百計竊取技術,不多時也會天下皆知。”

  “除非東西做出來卻束之高閣,否則,如此利器一旦面世,是不可能埋沒的。奸商倚仗來壓榨紡工,欺壓尋常機戶,自然是大害,但如果能夠推廣得好,那麼天下種棉花的人會越來越多,紡出來的棉紗會越來越多,最後製成的棉布,做成的棉衣也會越來越多。”

  冼雲河一下子目光犀利了起來:“那張博士就沒想過,如今只是奸商大戶逐利,於是就會逼得一群紡工家破人亡。如果天下農人也因為棉貴而不種稻麥,改種棉花,那麼,天下糧田你覺得會少多少,天下糧食缺口又會有多少,又會有多少人餓死?”

  “而且,你怎能保證棉布真的會便宜?你又怎能保證天下貧民能買得起那‘便宜’的棉布?你眼中的便宜,和尋常百姓眼中的便宜,從來就不是一樣的!”

  小花生只覺得張壽說出來的話很有道理,而冼雲河說出來的話,同樣很有道理,只能用求助的目光去看阿六,卻發現一旁這位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冷漠少年竟是表情紋絲不動。彷彿是覺察到了他的視線,阿六側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就搖了搖頭。

  見小花生滿臉茫然,阿六就淡淡地說:“我從不想那麼多。”

  既然想了也不明白,那麼就相信該相信的人好了。

  而朱瑩卻沒注意到阿六和小花生這彆扭的交流,因為冼雲河這話著實是激怒了她。沒等張壽開口,她就直截了當地說:“照你這麼說的話,燧人氏根本就不該去鑽木取火,因為一旦人掌握了用火,一個不小心讓火蔓延開,就會毀壞房宅田地甚至於樹林,造成莫大的損失。”

  “而且,別有用心之輩還會因一己之私去縱火!”

  “再者,照這麼說,也不用造什麼刀劍武器,更不用想方設法地琢磨火藥,因為有了這些東西,打仗死人更多不說,平日衝突起來,也會動輒造成死傷。至於研製火藥的時候,軍器監幾次爆炸,死了多少人?可如今天底下不少礦山全都是由軍器監派人火藥炸開,多少礦工都不用火燒水激來探洞?”

  朱瑩越說越高聲,尤其是看到冼雲河盯著自己的眼神充滿著不可思議,她就覺得心裡更不痛快了:“我說得有錯嗎?阿壽做出來的好東西明明是為天下紡織的人減輕工作的,可那些奸商卻因此牟利,這和他有什麼關係?張武和張陸去邢台前,他還讓他們做了各種各樣的應對計畫,還讓張琛去幫他們呢!至於你說天下人逐利,這也是可以另外想辦法的!”

  見朱瑩氣得粉面通紅,張壽突然覺得,自己一點都不用擔心這位大小姐。

  見冼雲河登時沉默了下來,他就鎮定自若地說:“瑩瑩說的這些話,也是我想說的。你擔心的這些,確實很可能發生,但為人不能因噎廢食。有些東西我沒有做出來,那麼也許就會有別人做出來。所以,我不後悔。”

  “天下之大,並不只有一個大明,如果讓別國的人發現這樣的先機,屆時商人逐利,不斷改進技術,你覺得他們是否可能把價錢降到現在朝棉布價格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五分之一?而如果棉布太多,本國賣不完,再運送到布價高昂的大明來,這難道不可能嗎?”

  “屆時這些棉布充斥於我朝天下,你覺得像你們這樣的紡工也好,棉農也罷,包括織戶,能活否?當然,棉田侵佔糧田,在他們那邊也一定存在。到時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開疆拓土,在別國的土地上種糧食,另一種便是和研究如何高效紡紗織布一樣,研究高效種糧。”

  “如果後一種嘗試成功了,當他們能在同樣的土地上種出我們一倍兩倍三四倍的糧食時,那麼,焉知會不會有一船船的糧食從海外運來,然後在全天下販賣?這甚至都不用別人的船,就你說得那些逐利之奸商,他們全天下賣高買低,不會放過這種賺錢機會的。”

  別說冼雲河,就連老鹹魚,也被張壽這種樸素卻恐怖的真理說得不寒而慄。

  他們都不是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升斗小民,他們知道,當外來的米糧和布匹全都比本地產的更賤時,那絕對不會是一件萬民大眾拍手叫好的事。那時候,必定會有無數人在價格低賤的米糧和布匹面前餓死,凍死……

  可即便如此,冼雲河還是硬裝得不以為然:“天下哪有能用米糧和布匹傾覆大明的大國?”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回答冼雲河的不是張壽,而是老鹹魚。他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見冼雲河微微一愣,他就說道,“你別忘了在遙遠的西方,其實並不是沒有大國……”

  張壽見這舅甥二人你眼看我眼,眼神明顯不太對勁,他在心裡畫了一個更大的疑問號,隨即就直截了當地說:“所以,我對你舅舅從海外得來的那些農作物很感興趣。如果能夠培植成功,那麼不但餐桌上多了很多新鮮的菜餚,也許貧民在希望飽腹時也能有別的選擇。”

  “我已經把他的事情詳細稟明皇上了,建議在國子監中設立農科,聘他為農科博士。當然,前提是他真的能夠指導人培植成功,而那些作物又確實被證明為無毒可食用。”

  冼雲河頓時呆住了。再看老鹹魚時,他就只見舅舅不但沒比自己好到哪去,甚至還在喃喃自語,又用雙手使勁拍臉,分明是在確定是不是在做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聲音乾澀地說:“國子監設農科……張博士你就不怕朝中那些覺得國子監就應該讀聖賢書,寫聖賢文章的儒生謾罵不休,天天戳你的脊樑骨嗎?”

  “我當然……怕。”

  張壽故意停頓了一下才吐出那個怕字,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但感謝太祖皇帝,他留下了不少很好的前例。而且在他那個時候,國子監本來就有這些科目。所以,之前重開算科,那是復我朝太祖皇帝祖制,回頭重開農科,同樣是……復祖制!”

  老鹹魚在張壽一提到太祖皇帝四個字的時候,就一下子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激動了起來,

  等張壽口口聲聲地復太祖皇帝祖制,之前還想客氣謙虛推辭一下的他,頓時迸出來連他自己都意外的話。

  “那些讀死書死讀書的老學究算什麼……老子當年又不是沒讀過書!”

  聽到這裡,朱瑩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等老鹹魚面露尷尬,她才立刻一本正經地說:“滿朝官員當中,有通情達理的,有寬容大度的,有遠見卓識的,也有固步自封的,更有不可理喻的……你到京城就知道了,各種各樣的人,可不止讀死書死讀書的老學究。”

  儘管因為被削減餐食而導致發虛,因換藥不及時而導致衰弱,但因為和朱瑩和張壽這一番話,冼雲河此時也顯得精神了許多。

  他看著精神奕奕的舅舅,又驚又喜的小花生,終於低聲笑道:“那些為富不仁的奸商大戶看來是逃不了一劫,敢問張博士,曾經因為沒活路而跟著我進了這行宮,又因罪行輕微而被朱將軍暫時放回家的那些紡工和棉農,你打算拿他們如何?”

  他加重語氣道:“我知道若是按照朝廷律例,斬首、流放、戍邊……哪一種都有可能。”

  “只問首惡,余皆不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大多數是如此。”張壽彷彿沒看到小花生那瞬間再次慘白的臉,笑呵呵地說,“但具體如何要等朝廷決斷。對了,我派了一個能幹的傢伙和蔣家大少去拜訪各家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種時候如果不拿出一點擔待來……”

  張壽收起笑意,聲音變得有些涼颼颼的:“那他們就跟著他們作惡多端的家主,一塊去喝西北風好了!雖然我很不喜歡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這句話,但也不介意殺雞儆猴……哦,應該是不介意請朱將軍殺雞儆猴。至於我,也只能殺兩隻真正的雞而已。”

  一旁始終在默默充當背景板的朱二聽到這話,終於忍不住嘬了嘬牙。然而下一刻,他的肚子卻響亮地叫了一聲。見眾人全都朝自己看來,他就干咳道:“要說咱們不是到行宮來找小廚房做好吃的嗎?時候不早,是不是也應該祭祀一下五臟廟了?”

  朱二不說還不要緊,他這麼一說,朱瑩也不禁覺得有點餓,尤其是再一看老鹹魚拎著的籃子,她就立刻催促道:“阿壽,我們走吧,都快到大中午了!”

  見小花生想都不想就撲了上去,抓著冼雲河的手低聲說些什麼,倒是老鹹魚嘆了一口氣後,上去拍了拍外甥的腦袋,竟是乾脆利落轉身就走,張壽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回頭我會讓小花生給你送點吃的來。當然,你之前有一頓沒一頓的,也只能吃點清淡的。”

  “本就是我咎由自取,張博士不用同情我……那天和我一同束手就擒的人裡有人忍不住罵我,為什麼不去想著敲登聞鼓,而是非要帶他們吧鬧得天翻地覆。”

  “登聞鼓是那麼容易敲的嗎?我很可能還沒到敲登聞鼓的地方就被攔下來,甚至還沒到京城就無聲無息死在半路上,可如今這一鬧,滄州之事卻至少能上達天聽,縱使大皇子也不能一手遮天。事到如今,知道只問首惡,我就放心了,我不後悔。”

  當張壽來到行宮小廚房的時候,他卻依舊還在想著冼雲河的不後悔三個字。

  因此,直到發現一隻玉手在面前搖了搖,他這才驚醒了過來。見是朱瑩,他笑著捋起袖子道:“怎麼,等急了?等急了也千萬別進廚房,我可怕了你!”

  “我才不進去呢,否則摔了什麼你又要吼我!”

  朱瑩見阿六已經跟著老鹹魚進了廚房,而小花生正在那失魂落魄,反而朱二正在牛頭不對馬嘴地向人說著什麼,她就壓低了聲音說:“阿壽,你有沒有覺得,那條老鹹魚有點冷血?小花生那麼傷心,他這個當舅舅的竟然不當一回事?”

  “冷血未必……善於偽裝才恐怕是真的。”張壽笑著朝廚房努了努嘴,“否則,你看阿六為什麼寸步不離他?不過沒關係,我不怕人有秘密,怕的是人沒本事。你看好你二哥就好,我倒擔心他回頭被那條老鹹魚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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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饕餮

  “妹夫他就是瞎操心,我哪有這麼沒用!”

  當朱瑩將張壽的原話似笑非笑說給朱二聽的時候,朱二公子頓時有些惱羞成怒。然而,在朱瑩那戲謔的目光之下,他不知不覺想起之前逃生時確實被老鹹魚支使得團團轉,稀里糊塗進了行宮,若不是想到好辦法說動了大皇子,未必能支持到大哥神兵天降的時刻。

  於是,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這才小聲說道:“我早就瞧出那老小子有很多秘密了,別看他瞧著精瘦,其實身上肉很結實,力氣也大,真打起來,他未必打得過阿六,但尋常人我看他一個就能打幾個……我怎麼會小看他?他如果要挑唆我做什麼,我肯定得和你們商量。”

  “二哥你知道就好。”朱瑩這才笑嘻嘻地點了點頭,隨即沒大沒小地說打趣道,“我之前讓大哥好好抓緊想想誰適合做我大嫂,至於二哥你就不用擔心了。憑你這次在滄州做的這麼一件‘好’事,等你回京之後,皇上親自說媒的那樁婚事肯定能成。”

  “你等等……等等!”朱二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不顧一切地趕緊拽住了朱瑩的胳膊,滿臉的緊張,“瑩瑩,你上次就說什麼我的婚事有眉目,卻話只說半截,這次你得給我說清楚!皇上給我說了哪家的姑娘?我要求是沒張琛那麼高……可好歹不能輸給陸三那個死胖子!”

  “張琛那小子我是知道他的,不要賢妻良母,他要特立獨行……但我不一樣,我可要賢妻良母,越賢惠越好!”自家厲害的祖母、繼母、妹妹……他可是受夠了!

  朱瑩上下端詳了朱二一眼,隨即不動聲色地掙脫了他的爪子,這才一字一句地說:“放心,人賢惠能幹,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女紅廚藝,管家賬本,樣樣了得,在長輩和同輩當中全都是一等一的口碑……反正比我這個驕縱任性,跋扈無禮的大小姐強無數倍!”

  聽到朱瑩這最後形容自己的兩個名詞,剛剛心下大石落地的朱二不禁心下犯嘀咕,連忙賠笑道:“這哪能呢?這天下哪有比我妹妹更好的……”

  “好了,用不著你討好我,你又不是阿壽!”朱瑩呵呵一笑,等瞧見老鹹魚已經從廚房裡出來了,她就眼珠子一轉道,“總之,交給你一個艱巨的任務,你既然和那條老鹹魚同舟共濟過一回,他肯定不會太提防你,你這幾天沒事和他多混混,有什麼消息告訴我。”

  朱二雖然信誓旦旦不會被騙,但實則一點都不想和奸猾的老鹹魚多打交道,正想推脫,卻只聽朱瑩打了個呵欠道:“我對付小孩子比你有經驗,我去逗一逗小花生。”

  見朱瑩徑直朝孤零零站在院子角落裡發呆的小花生走了過去,三言兩語就把人說得面紅耳赤,隨即竟是泫然欲涕,他只能認命地朝老鹹魚走了過去,但心裡卻多了幾分底氣。

  現在他是後頭有大哥和妹妹妹夫撐腰的人了,你這條老鹹魚休想再矇騙我!

  廚房裡,雀佔鳩巢屏退了廚子,已經準備好了所有配菜,正準備下鍋時,張壽無意間掃了一眼門口,就只見阿六正靜靜地站在門簾縫隙的旁邊,眼睛一動不動地觀察著外頭。這一刻,他只覺得少年像極了陰影中正窺視著獵物,準備捕獵的毒蛇……不,豹子!

  因為阿六實在稱不上毒,但獵豹的靜若處子動如脫兔,卻是少年最大的特質。

  雖說很想打趣人兩句,可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再次轉回頭看著面前那一個個盤子裡準備的配菜,隨即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大概是因為他之前提過一句紅薯的緣故,今天老鹹魚真的帶了兩個紅薯過來,然而,剛剛他洗乾淨蒸熟了一個,切開來一看那顏色,那纖維,他就覺得大失所望,心想怪不得前世裡曾經歷過那個困難年代的父母很討厭吃紅薯玉米之類的玩意。

  因為品種是最普通的品種,再加上成天吃,再好吃也膩了,更何況真的不好吃!硬、渣……總之不對味!如此看來,回頭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問問老鹹魚,木薯這玩意有沒有從海外帶來種植,沒有木薯粉,就連想做芋圓都難……因為只有木薯粉做芋圓,口感才Q彈。

  別問他怎麼知道,前世裡小時候被母親那手藝慣得愛吃甜品的男人傷不起……

  好在番茄雖說品種也遠不及後世改良過的,但除了太酸沒其他毛病,他勉強復原了恢復七成味道,一盤番茄炒蛋做出來,他撥拉了一小碟子,嘗了兩口,自覺能有七八成的水平,沒退化太多,總算稍稍滿意了一些。

  他咳嗽一聲,等阿六轉身看過來,他就吩咐道:“你去外頭叫他們把桌椅碗筷都擺好,別只顧著說話,準備開飯了!”

  阿六卻沒有立刻答應,而是上前先往灶台旁邊的桌子上看了看,見那盤番茄炒蛋正顏色鮮亮地擺在那,他就迅速看了張壽一眼,隨即竟是眼疾手快地從旁邊順了一個乾淨的瓷勺,直接一勺下去往嘴裡一塞。

  等到這一勺番茄炒蛋下肚,他見張壽目瞪口呆,他這才靦腆地笑了笑:“好吃。”

  “你小子給我站住!”見阿六直接抄著那個偌大的盤子一溜煙跑出了廚房,張壽頓時氣壞了。這要是愛捉弄人的朱瑩,不走尋常路的朱二幹出這種事,他還有心理準備,哪怕是曾經嘗過的老鹹魚和小花生要來偷吃,他也同樣不會覺得奇怪,因為那一老一少沒吃過好東西。

  但是阿六……這小子當初在村子裡的時候,趁著他給劉嬸做廚娘上灶培訓的時候,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也從來沒少吃,居然還來玩這一套!這小子絕對是故意的!

  雖說又好氣又好笑,張壽到底沒有去徒勞地追趕動如脫兔的阿六,只回轉身來繼續下一個菜。考慮到老鹹魚提供的辣椒品種以及其他人的適應性,他沒有選擇再做宮爆雞丁,這一次嘗試的是八寶辣醬。

  至於蝦仁……幸虧滄州靠海,這兒又是處於所有人頂點的行宮,但凡有好東西都是專供此處,哪怕如今大皇子相當於被軟禁,駐紮行宮的主要是銳騎營,那也不例外,各種肉蛋菜蔬供應充足,甚至魚蝦也有。張壽剛剛便是直接從一桶海水裡撈了一二十顆活蝦剝蝦仁。

  當這一盤八寶辣醬出爐時,張壽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都吃完了……”

  聽出是阿六,他頓時氣樂了,連頭也沒回,直接給自己準備了又一個小瓷碟,一勺直接劃出去四分之一,這才重新把剩下的八寶辣醬在盤子裡均勻分佈了一下,繼而就往後一遞。

  “去吃吧,你們這些圖新鮮的餓死鬼……不用給我留了,我自己直接先在灶邊吃了!”

  見阿六這才二話不說接了盤子出去。張壽用勺子舀了八寶辣醬往嘴裡送,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與對辣椒辣度有一定要求的宮爆雞丁相比,八寶辣醬那甜辣的口味相對要好做一點……

  當然,他其實有點奇怪,對後世的北方人來說,加糖的番茄炒蛋屬於異端,如今朱瑩和朱二更是第一次接觸番茄這種味道微妙的東西,居然能吃得乾乾淨淨?

  眼下阿六這會兒端出去那一盤八寶辣醬的甜辣口味,其實也並不是人人喜歡的……

  唉,小米椒朝天椒五爪辣之類的辣度較高品種,什麼時候會有呢……沒有這些辣度足夠的辣椒,香辣還好辦,口味更重的鮮辣麻辣卻是別想了。就老鹹魚帶來的這麼點辣椒,做水煮魚酸菜魚之類的更是想都別想……所以他剛剛就打算換個法子做魚。

  張壽一面想,一面熟練地注油入鍋,等油溫適宜之後,就拎著改刀之後滾過澱粉的那條鱖魚,澆油之後成形之後,隨即再下鍋油炸。等到瞧著魚肉金黃,理應差不多了之後,他連忙將其撈起,順便把魚頭也下鍋炸了炸定型。

  等到一條魚勉強擺了個還算湊合的造型,他先是加糖熬番茄汁,隨後將青豆蝦仁等等加入,覺得味道差不多了,這才將醬汁均勻澆在了整條魚上。

  這道松鼠鱖魚,他已經足足四年沒曾嘗過,此時從尾巴處不破壞賣相地小心翼翼挾了一筷子魚肉入口,雖說覺得和曾經的味道仍有差距,他還是不禁心生感慨。

  曾經擁有的時候,對什麼都覺得理所當然,可當失去的時候,才覺得珍貴……這種心態,對人是這樣,對物是這樣,對美食來說更是這樣。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寧可居無竹,不可無花生。寧可無花生,不可無番茄。寧可無番茄,不可無玉米。寧可無玉米,不可無土豆。寧可無土豆,不可無龍蝦。寧可無龍蝦,不可無辣椒……

  幸虧阿六有心,記住了他那時候隨口胡謅的這些字句,否則也許他這一世到死都未必能吃到這熟悉的味道!

  張壽正這麼想,打算開口叫阿六進來娶菜時,一轉頭就只見門簾悄無聲息地高高打起,隨即一個熟悉的人影腳下無聲閃了進來。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而是他覺得自己一定會認為是看到了真正的幽靈。當阿六站穩之後,和他大眼瞪小眼,他就沒好氣地指了指桌子。

  而阿六二話不說大步上前,見盤子裡那條魚只是尾巴上少了一小塊肉,他不禁有些訝異地看了張壽一眼,隨即瞄了一眼旁邊那去鱗的小刀。他突然閃電似的出手把刀撈了過來,一道寒光下去,直接把魚尾給剁下來一半,分到了另一個小瓷碟中。

  張壽還來不及阻止就看到這一幕,頓時捂著眼睛呻吟了一聲,隨即就氣得大罵道:“你小子知不知道這魚要炸得定型多不容易?你這一刀倒是簡單,直接讓我那麼久的心血白費了!知不知道這是行宮裡唯一一條鱖魚……剩下的就只有青魚之類刺多的魚了!”

  “魚再重要也沒有人重要。”

  阿六說得一本正經,見張壽滿臉哭笑不得的的表情,他端著那盤只剩下半條完全失了形狀的松鼠鱖魚往外走,等到門邊上方才說:“我不切,回頭大小姐也會切一半送來的!”

  這小子!

  張壽深深嘆了一口氣,可看著那小半截魚尾,他到底還是沒客氣——天天做飯的廚子一般回到家不喜歡做菜,也並不常常吃自己的菜,畢竟嘗味算不得吃。可他不一樣,當初學廚藝就是為了嘴刁,如今正餓著,阿六既然已經破壞了那一道菜的賣相,他怎會客氣?

  三兩下將魚尾消滅乾淨,張壽擦了擦手,這才瞄向了一旁的玉米面。這玩意想要派上用場,那至少得用石磨再磨個好幾遍,然後再用最細的篩子篩過……最後前提是做饅頭的時候還要再摻上大量的麵粉。後世所謂玉米饅頭高粱饅頭,其實裡頭的雜糧成分真是天知道。

  因為精面摻多了才好吃,才香甜!所以,玉米餅子還是等下一次吧,否則成了憶苦思甜。

  張壽心裡這麼想,接下來卻和前一天一樣,又炒了個醋溜土豆絲,接下來又做了一道同樣是土豆做的老奶奶洋芋泥……等到轉眼間七八個菜做完,他自己也差不多吃飽了,更沒興致收拾這些鍋碗瓢盆,洗過手之後就徑直往外走去。

  還沒來得及打起那油膩膩的門簾,他就聽到了老鹹魚的聲音。

  “哎,一連兩天都能吃到如此美食,我這輩子真是死而無憾了!大風大浪從海外帶回來這些東西,我從前也就是自己種一種,自己琢磨著該怎麼吃,大多是水煮,涼拌,清蒸……頂了天炒一炒,真沒想到居然還能這麼搭配,想想我從前真是暴殄天物!”

  張壽頓時微微一愣,就在門前站住了,緊跟著,他就從老鹹魚的口氣裡聽出,人似乎在那捶胸頓足:“早知道這些東西都能變成這麼多好吃的菜,我怎麼也得開荒個幾十畝,至少也飽了口舌之慾……哎,我下定決心了,我去京城,糟踐如此良種美食,要遭天譴的!”

  儘管不知道這條老鹹魚是否真的因為兩頓飯而折腰,但他還是不由得輕輕舒了一口氣。至少,接下來讓朱二跟著去看看人家的秘密花園,那應該不成問題了!花兩頓飯的力氣,得到原本至少還要幾十一百年才能傳入中國的食材,以及太祖皇帝的線索,他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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