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34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8
第三百七十章 避重就輕

  眼看自己帶的銳騎營將士把鐐銬加身的冼雲河等人從檻車上押解下來,隨即兩個挾著一個,陸陸續續把人押進了縣衙大門,一路上都如臨大敵生怕有人劫囚的杜衡方才如釋重負。

  許澄之死的細節,派了心腹在縣衙門口旁觀的他第一時間就聽說了,那種不一般複雜的心情直到現在還影響著他。昨天意識到葛雍希望激得許澄自盡,他就立刻趕了回去攔住了那位長蘆縣令,那時候他還覺得,這是在麻煩來臨之前的未雨綢繆,現在他才知道那是蠢!

  就許澄那種朱廷芳丟了劍給他,人都不甘心自裁,而是試圖狗急跳牆攻擊張壽的蠢貨,他還用得著擔心人會因為葛雍三言兩語就自盡?幸好朱廷芳暴烈,直接殺了許澄,否則人要是說出來他勸阻其自盡,他簡直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儘管人犯先押解進了縣衙,但杜衡卻是比他們先進大堂——他挑選出來的下屬這點眼色還是有的,怎麼也不至於把人犯放在了上司前頭。只是,即便聽說之前是張壽傳命押人,此刻見張壽坐在中央,葛雍和朱廷芳分坐兩側,朱廷芳身邊還留著一張椅子,他還是有些驚詫。

  此前滄州這邊完全是朱廷芳為主,張壽為輔,如今葛雍這位老太師來了,那麼總應該是換這位元老主事,怎麼卻反而倒過來了?

  雖然想不通,但杜衡還是假作毫不在意,先上前對葛雍施禮過後,又和朱廷芳張壽一一相見,這才在朱廷芳下首坐了。等到眼見八個人一一被押了進來,他見冼雲河鬍子拉碴,形容憔悴,其餘人亦是一個個目光渙散,面色蒼白,默不作聲一一跪下,忍不住就想到了那曾經跟過大皇子的倒霉百人隊。

  雖說他這些日子是儘量派他們出去撈點功勞苦勞,可失去的精氣神卻沒那麼容易補回來,再加上前途堪憂,於是他即便知道有人通過同僚想要伺機報復冼雲河等人,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張壽來探望過一次後,他少不得就額外多囑咐了他們兩句。

  如今確定犯人一個個都囫圇完整地出現在此,自己不至於擔責,他就垂下眼瞼,決定今天就好好坐著當一回不言不動的菩薩。可誰知道下一刻,張壽竟突然開口問道:“你等八人此前看押在滄州行宮中十餘日,和之前佔據行宮那十餘日比起來,可覺得有什麼分別?”

  杜衡瞬間一顆心繃緊。眼前這些將死之人可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萬一憤恨於在行宮關押時遭到苛待,在這公堂上一嗓子抱怨起來,被葛太師聽到,那銳騎營的名聲可就不好聽了,他這個主司也會連帶受到責難。

  他那鷹隼似的利眼死死盯著眾人,可偏偏人人都低頭垂眼,根本沒有一個人和他對視,因而他也無法用那酷烈的眼刀來威嚇他們。就在他心中有些焦躁的時候,終於就只聽跪在最前面的冼雲河終於開口了。

  “最初冒死行事,是逼不得已,此前被押行宮,是罪有應得,無話可說。但整件事情從始至終都是罪民一人策劃,其餘人不過因一時沒了活路,不得不冒死盲從,他們只是被牽累的無辜人,還請欽使明察!”

  這傢伙竟然一人攬下了所有罪責?

  杜衡心中詫異,但隨之卻生出了一股讚賞。和許澄那種貪贓枉法時膽大包天,面臨絕境時膽小如鼠的傢伙比起來,眼前這傢伙明顯要讓人順眼得多。當然,他得承認,此人隻言片語都不曾涉及到關押在行宮這些天裡如何如何,這才是他那好感的關鍵。

  聽到冼雲河一人承擔,他身後七人中,頓時有一股微微騷動。緊跟著,竟又有一個年輕人出聲叫道:“不,不是冼大哥一個人策劃的,我也有幫手!大皇子太貪婪了,他和長蘆縣令許澄還有那些無恥的傢伙勾結,我們被逼無奈,不得不……”

  “住口!”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冼雲河就一聲怒喝阻止了他。他知道這叫做咆哮公堂,可依舊不顧一切地用手支撐著努力轉過身去,怒瞪了那個無知的同伴一眼,直到其終於不情不願閉嘴,他才再次轉身回來,緩緩伏身大拜。

  “千萬罪過,都是罪民一人鑄成,求欽使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其餘人全都是被帶上歧途,此前又在困苦中幾乎無法生存,這才鋌而走險的份上,饒恕他們的罪過,給他們一條生路!他們必會感念恩德,戴罪立功。”

  饒是兩個因很可能會被處死而對冼雲河心懷怨憤的人,此時聽到其主動承攬所有罪責,也不由得默然低下了頭。冼雲河確實是振臂一呼,可要不是他們確實被逼得走投無路,又怎麼會提著腦袋跟了他幹?如今事敗之後,真的就全都推給冼雲河一個人?

  猛然之間,就再次有人大聲叫道:“欽使大人,銳騎營那些人的衣服是我扒的,我認罪!”

  一人帶頭之後,立時就有其他人響應:“長蘆縣令許澄糾集人反攻行宮的時候,是我第一個跟著冼大哥衝殺出去,要殺要剮我都認了,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冼大哥有什麼罪?他的房子被大皇子派人燒了,他辛苦弄到圖紙給大家改造的紡機,結果卻被那些大戶派出來的狗腿子砸了,我們辛辛苦苦紡出來的紗線,被那些奸商拒收,我們根本就沒有活路了!既然不讓我們活,那誰還管得了是不是犯法……先反他娘的再說!”

  就在冼雲河聽到這大逆不道的話之後,再也忍不住的他猛然挺身想要疾言厲色喝止的時候,就只聽砰的一聲驚堂木驟然響起。他一下子閉上了嘴,發現身後剛剛那猶如沸騰的水猛然衝破鍋蓋的聲音終於暫時告一段落,他登時心情異常苦澀。

  沒有和同伴關在一起,就沒法讓他們領會他的苦心……既然要死,死一個也就夠了,為什麼要帶上一大批人!這些笨蛋!

  用一聲驚堂木姑且制止了那聲聲控訴和辯解,張壽這才淡淡地說道:“大皇子已經為銳騎營護送回京,然則剛一到京城就被皇上發落到了宗正寺,挨了一百杖。”

  見眾人一時鴉雀無聲,他就繼續不緊不慢地說出了又一個人的下場。

  “長蘆縣令許澄,貪贓枉法,盤剝百姓,罪在不赦,此前朝廷已經明旨革除官職,追奪出身,然其在公堂之上咆哮冤枉,朱將軍網開一面給他自裁的機會,他卻反而喪心病狂,揮劍傷人,罪不可恕,之前業已伏法。也就是說,他是罪有應得,但已經死了。”

  大皇子挨了一百杖,而許澄……居然死了?

  除了已經有心理準備的冼雲河,其他人都愣住了。戲文裡頭都不敢寫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犯法的王子頂多被皇帝訓斥一頓關個幾天剝奪爵位,當今天子竟然是這等公允賢明之人嗎?

  還有許澄,堂堂縣令,真的罷官為民,真的說殺就殺?

  見八個人中,大多數聽到這個消息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張壽便趁熱打鐵地說:“至於那些曾經焚燬你們房宅,害得你們無法謀生求存的大戶,也因為他們從前的斑斑劣跡各自得到了應有的處置。就在你們羈押期間,朱將軍判了數人斬首,數人流刑,十數人杖刑。”

  這同樣是只有冼雲河知道的消息,身後的七個人此時簡直是快要呆住了,足足好一會兒,才終於有人喃喃自語道:“老天爺終於開眼了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何不曾早一點?”

  他這話才剛出口,一直沒吭聲的葛雍突然慢悠悠地開口說道:“不是老天爺開眼,而是皇上的眼睛一直都在注視民間,奈何宮牆深深,城牆高聳,於是只能靠牧守官員充當他的眼睛。然而,一旦出了許澄這樣的地方官,那麼,就相當於隔絕了他的視線。”

  “如今皇上只不過是通過明威將軍和國子監張博士,重新又看到了滄州的真實情形,那麼自然會明察秋毫,還滄州百姓一個公道。”

  對於葛雍這樣的說法,張壽唯有在心裡苦笑,心想老師也真夠糊弄人的。普天之下那麼大,天子代表的永遠是一小撮人,與其說注重公平,還不如說是注重秩序——畢竟哪怕是那些腐朽的秩序,一旦被打破了,依舊會激起既得利益集團的巨大反應。

  當今皇帝脾氣獨特,但從其一貫的言行來看,確實還是相當注重民計民生的,但換做是某些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只要不叛亂不謀逆就好的庸君昏君,公道正義是什麼,能吃嗎?能玩嗎?百姓連粥都喝不上了,那有什麼關係,不能吃肉糜嗎?

  然而,雖說曾經挾持大皇子,佔了行宮,但冼雲河等人卻大多是真正的善良百姓。在葛雍這聖天子是被奸臣矇蔽的說法面前,剛剛還大聲叫囂的犯人們完全安靜了。

  不但安靜了,前頭還嚷嚷著反他娘的這大逆不道之言的某個年輕人,甚至直接趴在了地上嗚嗚痛哭,口中嚷嚷著什麼都是奸臣惑主之類的話。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剛剛還怨氣衝天的人們,一個接一個低下了頭,認罪的認罪,悔過的悔過,竟是沒有一個硬扛到底的。

  最終,大堂上全都是俯伏的犯人們,而本待再次開口大包大攬的冼雲河,也不得不暗自長嘆一聲,放棄了這份努力。大多數平民就是這樣,只要朝廷能夠給予公道,便已經心滿意足,哪怕最初只不過他一個人有了必死的覺悟,此時也大概人人都有了吧?

  “也就是說,你們都認罪?”

  張壽再次問了一句,聽到底下參差不齊全都是認罪的聲音,剛剛故意沒有提及眾人具體罪名的他便輕輕舒了一口氣。即便是在急怒之下,即便是在有難同當的心情之下,這些人甚至連反他娘的這句話都說了出來,連對付許澄反攻以及扒光銳騎營將士衣衫的事也承認了,但唯獨每一個人都避而不談挾持大皇子。

  他無心追究這是趨利避害的本能,又或者是因為出於對所謂聖天子的敬畏,因為這本來就是他想要的結果。於是,他再次輕輕一拍驚堂木,這才沉聲說道:“爾等既然認罪,也就是說,擅入行宮諸門,盜大皇子隨身關防,調銳騎營兵馬入行宮,而後又盜其軍服兵器,這些罪過,你們都承認?”

  其他人一一俯首再次承認的時候,冼雲河卻沒有回答,而是微微一愣。他是絕頂聰明的人,此時一下子就聽出了分別。侵佔行宮,被說成了擅入行宮諸門;挾持大皇子,被說成了盜大皇子關防以及盜用軍服兵器……

  在如此偷換概念之下,他不知道這些罪名能把他們的罪過減輕到何種程度,但比最初要輕卻是鐵板釘釘的!

  顧不得去想張壽為何會這樣胳膊肘拐向他們,他也跟著俯首認罪,誰知卻突然聽到了杜衡的聲音:“張博士,你剛剛這罪名好像有些不對吧?他們難道不是侵佔皇宮,挾持……”

  杜衡的質疑正在張壽的意料之中,事實上,在他想來,沒有杜衡也應該有別人,這也是他沒有要求更多的人旁聽審訊的緣由。他不慌不忙地呵呵一笑,這才淡然若定地看著杜衡道:“我聽說,大皇子曾經在光天化日之下,呵斥過許澄那一夥所謂反攻行宮搭救他的人?”

  見杜衡為之一愣,他這才笑著說道:“記得我問過當時在場的人,全都說大皇子奮力高呼,道是自己所謂被挾持,行宮被攻佔,完全是無中生有,只不過是一群受害百姓被逼無奈,於是設法見他。而後大皇子甚至開出賞格,號召眾人反攻許澄。此事在滄州流傳甚廣。”

  聽到張壽竟然搬出這樣一樁舊聞來,剛剛原本就是一時口快方才發問的杜衡頓時臉黑了。除卻那些真正無知的百姓,誰都能分辨出大皇子那時候是虎落平陽龍游淺灘,再加上要把黑鍋甩給許澄,於是方才出此下策,張壽居然煞有介事將其當真的了?

  這是明目張膽地要給一群亂民張目?

  瞥見葛雍眯縫眼睛坐在那太師椅上不出聲,朱廷芳似笑非笑,杜衡雖說也知道自己貿然挑刺勝算不高,更沒必要給朝中某些人當槍使——畢竟也沒人指使他。

  可他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大皇子事後可是還有另一種說法,道是他被人脅迫,於是方才胡言亂語,張博士不覺得你只取他前言,這實在有些避重就輕了嗎?”

  他這話還沒說完,恰在此時,縣衙大門外陡然傳來了咚咚咚的重重擊鼓聲。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8
第三百七十一章 其罪當誅,其情可憫

  縣衙大門外,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百姓,比之前更多了一倍不止。閒人原本沒有這麼多,可自打一個時辰前許澄竟然在大門口被明威將軍給一刀砍了的消息不脛而走,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百姓就把這裡圍堵得水洩不通。

  如果不是大嗓門的差役一再高呼,不得喧嘩,再加上朱廷芳凶威太盛,這裡簡直就會嘈雜到猶如菜市場。然而,和城中四處都傳來的爆竹聲相比,這縣衙前街已經顯得頗為安靜了。因為大多數人都在努力試圖聽清楚公堂上審理的經過。

  而在縣衙門口以及公堂門口,聞道義塾那總共四個學生也沒有辜負百姓的期望。儘管從公堂到縣衙大門口有一段距離,但一個聽完一段後出來複述,然後再回去替換另一個來傳遞下一段,四個人彼此交錯,竟然幾乎能把堂上的經過複述到一字不差。

  可就在其中一個學生剛傳了張壽質問冼雲河等人罪名的話,下一個人還沒來換人的時候,人群中突然有三人強行擠了出來。兩個拼盡全力擋住了曹五師徒幾個以及維持秩序的差役,另一個則是趁機衝到縣衙大門口的那面大鼓前,直接從懷裡拿出一把鼓槌,用力敲響了鼓。

  這咚咚咚的聲音頓時激起了圍觀百姓一片嘩然。之前這些天,因為朱廷芳放話出來會接受各種訴訟,但前提是不得報假案,所以但凡有冤屈的,一股腦兒就全都報上去了,怎麼還會有人在今天這種時候跳出來敲鼓告狀?還準備如此充分?

  要知道,縣衙門口敲鼓的鼓槌平日全都是收起來的,告狀的鼓也都是有專人看守的,哪能想敲就敲,否則半夜三更縣太爺還要不要睡覺?

  在被差役扭住胳膊的時候,那個因為同伴協力而得到了敲鼓機會的中年人就大聲疾呼道:“我們三個就是當初被那些奸商燒了房子的紡工,死裡逃生不敢回滄州,在外頭躲了很久,前日才剛剛回來!今天聽說縣衙要審什麼所謂亂民,我們不得不站出來……”

  “滄州沒有亂民!滄州只有被貪官奸商逼到絕路上,這才以身犯險的無辜百姓!”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目睹了貪官授首的一幕,也不知道是被滄州沒有亂民這一句樸素的話感染,人群中瞬間有人大聲附和道:“沒錯,滄州沒有亂民!”

  隨著第二個人第三個人跟著附和,四面八方全都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最初參差不齊,漸漸卻整齊劃一了起來,最終,那聲音匯聚成了一道洪流,再加上從前街傳到了別處,各條街道上竟然有其他人也跟隨呼喝,隱隱有山呼海嘯,地動山搖之勢,就連公堂上的眾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剛剛還因為冼雲河等人的罪名而挑刺,此時聽到這猶如從同一個喉嚨裡發出來的吶喊,杜衡頓時面色有些難看。想想自己完全沒必要趟這渾水,他有心暫避鋒芒,可心中卻總有些說不出的不甘心,等看到葛雍也在微微皺眉時,他就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這定然是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逼迫朝廷讓步!”

  這一次,他這話引來的卻是朱廷芳的一聲冷笑:“杜將軍讀書,到底是少了。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唐時魏徵也曾經用以規勸唐太宗,更何況,外間眾人有嚷嚷說要為眼前八人脫罪嗎?他們想表達的,只不過是滄州沒有亂民,僅此而已!”

  葛雍這才悠悠說道:“昨夜我去過聞道義塾,見過那位滄州赫赫有名的徐翁。他比我小幾歲,可教出來的學生卻比我多得多。在最後送我走的時候,他也對我苦苦陳情,希望我能上奏朝廷,讓天下人都知道,滄州沒有亂民。”

  張壽只知道葛老師昨天晚上出去了,至於去哪,他無意追問,更不要提監視,此時聽葛雍提起,他不禁大為慶幸朱廷芳和他先後造訪,推心置腹,終於成功打動了人。

  不過,那位老夫子也確實豁達,不但對朱瑩從前那次登門威脅居然也不以為忤,而且在葛雍面前說出了這麼一句和他不謀而合的話。

  聽到葛雍也這麼說,杜衡登時閉上了嘴。

  知道自己再多言也沒用,而且還會招致別人的惡感,他還能說什麼?然而,他卻暗自決定記下一會兒張壽的所有判詞,回京之後看情形再做計較。

  張壽對著老師和未來大舅哥先後點了點頭,隨即就沉聲說道:“以大明律,凡行宮外營門、次營門,與皇城門同。若有擅入者,杖一百。內營牙帳門,與宮殿門同。擅入者,杖六十,徒一年。爾等擅入行宮諸門,當與內營牙帳門同,當杖六十,徒一年。”

  “以大明律,盜關防印記者,皆杖六十。凡盜軍器者,計贓,以凡盜論。凡假充大臣及近侍官員家人名目,杖四十,流三千里。爾等盜大皇子欽差關防,詐稱大皇子近侍,而後又盜銳騎營眾人兵器,數罪並論,當杖一百,流三千里。”

  “數罪合併,杖一百,流配萬里。”

  說到這裡,張壽便一推扶手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滄州沒有亂民,所謂亂事,不過貪官奸商劣紳勾結,最終釀成的禍端。然則追究起因,卻是從區區一張效率數倍的紡機而起。此乃我之過,只想著可以令傭工少付出許多勞力,多得到許多出產,卻忘了奸人逐利!”

  “從古至今,從生民最初只會搓麻織布,繅絲織絹,天下尚絲,到後來漸有紡紗織布,天下尚棉。織機也好,紡機也好,一直都在變,我曾經看母親織染,因此方才想改一改這些紡織器具,心想興許有一日,天下棉布多如雲朵,紡紗織布者再不會衣不蔽體。”

  “然則奸人逐利乃是天性,哪怕如今明威將軍雷霆萬鈞,滄州風氣為之一肅,然而,能保三五年,卻能保十年八年嗎?就算能保十年八年,又能保三五十年嗎?因此,我和朱將軍商議,滄州產棉,紡織極盛,定價全都操之於一方之手,未免不公。”

  “因此,我希望能在滄州試行棉、紡、織這三類合作社,棉農以田入股,工坊和織工以機器入股。統一配發種子,指導種植,統一改進機器,指點紡織要旨,統一收購包銷,定傭工酬勞。每年棉花收穫季後,對下一年的棉花、紗線、棉布價格,分別加以預估……”

  張琛和朱二此時已經悄然來到了公堂側面,見張壽口若懸河地說著他們從來沒聽說過的制度,兩人不禁面面相覷。尤其是張琛,聽到張壽隨口就把蔣大少推到了紡紗工坊的合作社社首的位子,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道:“蔣思源那十幾杖真是挨得值!”

  朱二則是摸了摸下巴,隨即低聲說道:“說得簡單,別人要不肯呢?”

  “不肯那就繼續讓他們單幹好了。”張琛哂然一笑,滿不在乎地說,“什麼政令都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一蹴而就,總得需要人不斷改進。對了,紡紗的工坊給姓蔣的拿去了,他還代管了齊家的家產,姑且沒人能和他抗衡。可織坊和棉農那邊,卻還沒人能擔當社首。”

  他的眼神中閃爍著一種說不出的光芒,隨即輕聲說道:“小先生把新式織機交給我了,之前我在邢台就是靠這個左手倒右手,這才騙過了那麼多人,包括連滄州這些貪得無厭的傢伙也一塊上了當。我覺得在外頭和這些傢伙鬥心眼,比在京城和人爭風鬥氣要有趣。”

  朱二一下子聽出了張琛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說……想挑頭攬總當那個織坊合作社的社首?你沒開玩笑吧,你可是堂堂秦國公長公子!”

  “那又怎麼樣?”張琛沒好氣地斜睨了朱二一眼,“我爹身體那麼棒,少說還有二三十年好活,我這二三十年幹什麼,成天混吃等死,又或者隨便去混個官兒噹噹?既然不高興敷衍那些京城裡走馬章台還引以為傲的傢伙,我幹嘛不能當這個社首?”

  朱二被張琛說得腦袋發脹,連張壽的說話,以及外間百姓那陣陣喧嘩都忘記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聲說道:“偶爾玩玩也就算了,你看看哪家勳貴有嫡系子弟……尤其是長子親自經商的?”

  “那我就不用張琛這個名字,用王深不就完了?”

  張琛不耐煩地反駁,見朱二終於啞口無言,他就神采飛揚地說:“到邢台這段日子我才發現,這比在京城鬥雞遛狗有趣多了。不是秦國公長子,我就不能一味用身份去壓人,就得多多動動腦子,這種鬥智鬥勇的生活,非常有意思。”

  朱二還想最後盡一下同學的義務:“你可還是半山堂的齋長……”

  “都已經分班了,還什麼齋長?再說,我私底下還可以和小先生求教。閉門讀死書,哪裡有實踐來得有趣!而且,等我七老八十之後,有的是時間躺在床上讀書!”

  朱二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什麼叫做七老八十之後就只能躺在床上讀書?你這是詛咒自己還是怎麼著?

  然而,下一刻,聽到張琛說出來的話,他就沒有腹誹的餘裕了。

  因為張琛的問題簡單而又直接:“我瞧著你和那個老鹹魚走得挺近,而且好像還去過他的什麼菜園子?你這是打算另闢蹊徑,公子好農嗎?”

  “既然要好農,與其嘴上說說,何不如留下來,和那些棉農好好打交道,看看用什麼辦法能夠讓棉田出產更多的棉花?要知道,紡機和織機的效率全都上來了,棉花卻又不夠用了!一旦棉花出產更多,那才能達到小先生說得那樣,棉花如雲朵,紡織者皆有其衣。”

  朱二一下子怦然心動。然而下一刻想到自己的短板,他卻又氣餒了。他是真的……沒種過地啊!就這兩天他也試過在調研的時候找老農詢問種地要旨,結果卻很不樂觀,因為種地那就不是靠說的,而是靠做的!

  “沒幹過不是問題,先試一試不就行了?我和張武張陸之前也沒真正幹過大事,這次在邢台不是也還幹得不錯?朱二,你看著陸三郎春風得意,就沒有一點追趕他的打算麼?你大哥能文能武,別說是你,我們一堆人綁一塊,一輩子也是追不上他的!”

  張琛見朱二終於漸漸動容,他不禁暗自嘿然一笑,心想拖上你朱二一道出來大包大攬,回頭在張壽那兒就不大容易被打回來。而按照老爹之前表現出來的態度,只要有張壽的支持,多半就會大手一揮,隨他愛幹什麼幹什麼,說不定還會慷慨解囊支持。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爹比朱二和陸三郎的爹,著實要開通得多……

  張壽並不知道,張琛和朱二竟然自說自話地決定了所謂合作社的另外兩個社首。

  他其實有很多成熟不成熟的設想,但思來想去,他還是和最初設想的一樣,決定在滄州扶植起一個個有一點規模的小團體,因為在織機和紡機必定傳入南方的時候,滄州這邊要想和那些資本雄厚的大商人去競爭,就必須設法抱團。

  當然,在這些他宣稱出去的東西實現之前,他必須要先做到讓人接受自己做出的判決。

  然而,就在他在心裡重溫了之前預備好的那些話時,一旁的葛雍卻突然開口說道:“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希有不傷其手者矣。”

  聽到這一段老子最有名的語錄之一,張壽微微一愣,見葛雍淡淡地又將此言解釋了一遍,他就感激地對老師點了點頭,這才繼續說道:“紡工乃是浮食寄民,朝不謀夕,得業則生,失業則死。此前受人凌迫,旦夕且死,因而確實行為過激,鑄成大錯。”

  他頓了一頓,一錘定音地說:“或許我之前這判詞在某些人聽來,或有避重就輕之處,然而,為他們開脫的話,是大皇子在許澄反攻行宮之際自己說的。而最重要的是,其罪當誅,其情可憫!所以為警世人,我已上奏皇上,充軍之地,不當為遼東、口外、西南、雲貴。”

  “我近日得到了太祖皇帝曾經於手稿中提過的橡膠樹種子,然則此樹只能於濕熱之地生長,因而,將冼雲河等八人流萬里,配瓊州府種樹!”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8
第三百七十二章 善地?惡地?

  縣衙之外,通過聞道義塾那兩個學生,圍觀的百姓們幾乎一字不漏地聽到了堂上張壽的每一句判詞,每一句話語。儘管有些文縐縐的話,他們聽不大明白,但今天來看熱鬧的人裡,並不僅僅是平民百姓,有讀書人,甚至有考中功名的秀才。

  在他們的解釋下,哪怕那些一字不識的文盲,也能聽懂每一句話的意思,例如葛雍那段源自於老子的話,他還沒解釋,就有個老秀才搖頭晃腦地用淺顯字句評註,這種時候就沒人笑話他掉書袋了,人們甚至不得不分心二用,一邊聽聞道義塾那些學生講,一邊聽人解釋。

  等到葛雍再一解釋,那老秀才就立刻閉嘴了。而混在人群中,最初緊張到緊攥拳頭的小花生,此時因得知冼雲河不用死而高興得淚流滿面,尤其是聽到張壽那句其罪當誅,其情可憫的時候,他忍不住抓著老鹹魚的胳膊低聲問道:“叔爺,這話什麼意思?”

  老鹹魚雖說從阿六那接手了三個和冼雲河一樣房子被燒,卻被阿六救走安置在別處的紡工,今早把人引到這裡以壯聲勢,可他心裡卻依舊不那麼確定張壽會怎麼判。剛剛聽到人避重就輕,把最後的刑罰定在了杖責和充軍上,他也同樣和小花生一樣激動得情難自已。

  然而,他到底是等到把張壽的話全都聽完了,發現真的採納了自己的種樹提議,他心中大石頭落下,這才呵呵一笑道:“其罪當誅,其情可憫,是說按照他們的罪過,該當處死,但是,按照他們犯罪的緣由和情狀,卻值得憐憫。”

  他已然認識到,張壽巧妙地將“其情可憫,其罪當誅”這句話顛倒了一下,那判詞就不再是冰冷死硬,而是多了幾分悲天憫人。就算之前的判詞到了朝中,興許會引起軒然大波,但這八個字,也許足以打動一部分官員。

  但不管怎麼說,他這份人情,還真是欠得天大!也許只有拿出他最後珍藏的東西,才能報答張壽寧可得罪一大堆人,也保住冼雲河一條命的恩情!

  一旁其他看熱鬧的人聽懂了老鹹魚的解釋,再看他穿的不是讀書人的襕衫,不由得就大讚道:“老哥哥厲害啊,這文縐縐的話也能聽懂?那你道說說,這充軍瓊州府……瓊州府是哪個犄角旮旯?會不會人沒死在滄州,反而死在外頭了?”

  見不少人都等著自己的回答,老鹹魚沉默了片刻,隨即嘿然一笑,剛剛那股正經的做派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往常那一貫的浮誇。

  “瓊州府那地方,乃是我大明極南之地,甚至可以說是最南之地也不為過。宋時東坡居士曾經被貶官瓊州府,在那兒留下天涯海角的典故,那裡距離滄州,超過萬里之遙,氣候濕熱,四季無冬,和滄州截然不同……”

  他這話還沒說完,剛剛問話的漢子便瞪大了眼睛道:“居然真的這麼遠?不過,四季無冬那可是好地方,咱這兒每到冬天就得裹上棉襖皮袍,而且,要是買不起取暖用的炭,晚上就冷得沒法睡覺,每年得多花多少錢!說起來,每到冬日,露宿的乞丐凍死多少!”

  “這要是換成瓊州府,那至少是不用擔心天寒地凍吧?熱總比冷強!”

  小花生雖說已經很長日子不和老鹹魚一塊生活了,但對叔爺的脾氣卻還知之甚深。一聽剛剛老鹹魚這話,他就知道,那瓊州府應該不是太壞的地方。而此時這問話的漢子竟然已經興致勃勃說起熱比冷強,不由得有些犯嘀咕。

  這傢伙不會是叔爺特地請來一搭一檔糊弄人的吧?可之前辦事跑腿他也有份,而且還時常和張博士身邊那位面無表情的六哥在一起,他怎麼沒發現這個人?

  他朝著這個意外的傢伙多看了幾眼。接著,他就聽到老鹹魚嘖嘖說道:“可不是?在瓊州府那邊大多數時候只要穿一條褲子就行了。再冷的時候,大多也不過是單衣單褲,確實節省了老大開銷。而且那裡地少人多……”

  就連小花生也不知道,從前老鹹魚走的是倭國和高麗,南洋那條線就沒怎麼走過,於是從來沒去過瓊州府。此時這個老人精根據道聽途說的那些傳聞,滔滔不絕地說著,見因為張壽那邊已經斷案完畢而圍到自己這的人越來越多,他就說得更起勁了。

  等到自由發揮夠了,老鹹魚方才嘿然笑道:“不過說起來,瓊州府那邊其實是種棉花的好地方。就從前那老式紡車和織機,你們現在嫌他慢了,可要是放在一兩百年前,那卻是最厲害的玩意,只有瓊州府那邊的人才懂得如何使用。”

  “想當初要不是有黃道婆從瓊州府帶回來更好的紡織器具,咱們中原哪來那麼多人種棉花,紡紗織布?還在那用那又破又慢,半天也紡不出多少紗線,織不出多少棉布的老貨色。而且,聽說瓊州府的天氣和土地最適合種東西,稻子能夠一年兩熟甚至三熟……”

  種棉花的人雖說不是個個都知道一二百年前的黃道婆,但只要有人聽說過,三三兩兩議論過後,也就明白了瓊州府那是個什麼地方。至於不種棉花也不紡紗織布的人……對於南方人愛吃的稻米卻也是聽說過的,得知能夠一年兩熟甚至三熟,不少人已經口水都快掉下來了。

  當然,背井離鄉這四個字,在如今這個年代確實是大多數人躍不過去的溝坎,因此人們也就是嘖嘖稱羨而已。有羨慕的,自然也就有不服氣的:“我聽說過那個東坡居士,不就是東坡肉的那個東坡嗎?這要是瓊州府那麼好,他怎麼會被發配到那去?”

  “當然不全都是好處。”老鹹魚聳了聳肩,面露唏噓地說,“每年七月到十月,那邊有時候會有突如其來的大風大雨。再加上蟲子多,濕熱,總有人會水土不服,所以一般人還真是受不了那邊的天氣,一個不好被瘴氣纏上了,那就是真得聽天由命了!”

  瘴氣!

  幾乎是頃刻之間,原本對瓊州府還有幾分好奇和憧憬的人們全都被嚇得立刻退縮了。北方人也許會嚮往南方的溫暖和豐收,但對於那些可能要命的疾病,卻是絕對敬謝不敏的。於是,頃刻之間,瓊州府多瘴氣,容易生惡疾,這一傳言就以比剛剛更快的速度散佈了出去。

  而既然聽說瓊州府瘴癧橫行,大多數人再也沒有打聽瓊州府的興趣。再加上聽到縣衙之中今日並不行刑,人們便紛紛四散離去。而早就憋不住的小花生立刻竄上前去,一把抓住老鹹魚的袖子,聲音焦切地問道:“叔爺,那邊瘴癧橫行,雲河叔這一去萬一……”

  “笨!”

  老鹹魚又好氣又好笑,直接一指頭彈在了小花生的腦門上。此時縣衙門口已經漸漸少人,再杵在這實在太顯眼,他也就拖著小傢伙匆匆回自己在水市街的店舖。

  等到了沒什麼人的地方,他就低聲說道:“你想想,雲河他們是流放,又不是讓他們去享福,要真是那瓊州府四季無冬,溫暖舒適,就算是在萬里之遙,你覺得這還能當流放之地嗎?就算有瘴氣,從我朝初年,雲貴也好,西南邊陲也好,瓊州府也好,都不太有流人了。”

  如今流配罪人最多的地方,是遼東,是甘肅,是口外,是各種和北虜打仗需要人力的地方。當然,如今北虜再次大敗,也許那些地方也不再適合作為罪人流放之地了……

  小花生這才眼睛一亮:“那叔爺你的意思是,剛剛說什麼瘴氣橫行都是假的?”

  “廢話……都是真的!”

  老鹹魚再次狠狠彈了小花生一指頭,見人捂著腦門滿臉驚愕地看著自己,他這才嘆了一口氣道:“那種病其實叫瘧疾,不只是瓊州府有,南方濕熱多樹的地方都有。而我當初遠行海東的時候,也經歷過一次。那一次是惡瘧,一船二三十個人,死了八個。”

  其中六個是陸續病死的,至於剩下的兩個,卻並不是。那時候,船上很多人都一樣感染了那樣的惡性瘧疾,要不是撞上了那位來自大明的“先知”,這才僥倖保住了命。他們得到了一種名叫金雞納霜的寶貴藥物,但即便是這樣的寶貴藥物,卻也不能救回所有人的命。

  兩個人最終還是死了,還有兩人因為服藥而差點失明……但是,這樣的結果和他聽說過的染上惡瘧之後船長不得不把人丟棄在哪個小島上聽天由命相比,這實在要強太多了。

  正因為他仍然藏有這種藥,也有把握能讓人弄到種子,所以他之前方才會對張壽提出瓊州府種樹這種聽上去很離譜的要求。

  如果橡膠樹能在瓊州府種,那金雞納樹也應該可以在海南種吧?如果可以的話,這種可以治療惡瘧的藥物,他也許可以讓張壽獻給皇帝,也算是他還了一丁點人情!

  至於冼雲河去瓊州府的風險,和丟命相比,生病根本不算什麼。再者,和遙遠的海東比起來,他相信瓊州府應該要更宜居一些,否則朝廷也不會在瓊州府設了整整三州十縣!

  小花生當然不知道,老鹹魚就那麼一會兒時間居然想了那麼多。他臉色發白地想要繼續追問那惡瘧能治否,結果腦袋上又挨了不輕不重的一拳頭。

  “總之你小子別問了。要知道,去瓊州府種樹這主意還是我先對張博士提出的。”

  小花生愣了一愣,到底沒有追問下去,可隨之就陡然想起了另外一樁更要緊的事,立時又緊張了起來:“對了,叔爺,雲河叔他們還要挨一百杖,他們受得了嗎?剛剛為何沒有當場行刑?會不會回頭在刑杖上做文章……”

  “就雲河現在那身體,經得起一百杖?”老鹹魚輕哼一聲,旋即淡淡地說道,“人會從行宮轉押滄州縣衙,銳騎營那些人,也就沒辦法再報復折騰他了。”

  當然……張壽也許還會因此得罪銳騎營上下的將士!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那金雞納樹還不知道在哪裡飛,所謂的金雞納霜也只有不多的份量,真要回報張壽,也許還完全不夠。

  長蘆縣衙,在並不漫長的兩場斷案之後,正如老鹹魚所說的那樣,張壽並沒有立刻吩咐施行杖刑,而是吩咐差役將冼雲河等把人押去大牢。

  對於這再次出乎意料的一幕,杜衡頓時眉頭大皺,忍不住再次開口問道:“怎麼,冼雲河這八人不再羈押於行宮了?”

  見朱廷芳哂然一笑,卻對杜衡的質問不作回應,張壽也不急,直到皂班那一批新加入的差役把冼雲河等人都押走了,杜衡雖說面色非常不好看,但也沒有實質性阻攔,他這才滿臉誠懇地開口解釋。

  “之前把人犯押在行宮,本來就是事急從權,不是長遠之計。之前縣衙經過一再清理,從三班衙役到六房小吏,缺口都非常大,再加上縣衙牢房中還因為許澄的惡政而關著不少人,不做甄別,根本騰不出牢房來。”

  他頓了一頓,笑眯眯地說:“至於現在,有朱將軍之前不懈清理刑獄,滄州的冤假錯案全都得以澄清,而犯法卻久久未曾斷明的案子,也都有了結果,所以縣衙大牢已經空了一大半,他們只不過八個人,也就能關得下了。而最重要的是……”

  這一次,朱廷芳才接口道:“三班衙役已經換了一批新人,那些往日只會欺上瞞下,欺行霸市,敲詐勒索的傢伙全都被清掃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各家武門舉薦的,身家清白,武藝不錯的子弟。縣衙的守備既然再無問題,也就不用勞煩銳騎營去做牢城營的事了。”

  牢城營?這話是諷刺,還是只不過陳述事實?杜衡頓時眉間一挑,剛剛預備好反唇相譏的話,卻也說不出來了。尤其是葛雍雖不說話,就這麼笑眯眯地坐在一邊,可這位老太師資歷人望地位全都擺在那,他完全不足以抗衡。

  於是,他只能沉著臉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這滄州城中看來是不需要銳騎營兵馬了。那我之後就上奏皇上,請求回京。”

  他這話與其說是以退為進,還不如說是說氣話。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朱廷芳非常突兀地問道:“杜將軍從前乃是水軍臨海大營主將,依你所見,臨海大營分鎮滄州,此事可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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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三章 移鎮的背後

  自從唐時因為強支弱幹,藩鎮割據,天下大亂,從漢時就一直推崇的強幹弱枝原則,從宋朝開始就再次佔據了主流,宋時東京一度屯駐號稱八十萬禁軍便是源自於此。

  當然,宋朝在軍事上不但強幹弱枝,還一個勁崇文抑武,甚至朝廷中樞,尤其是皇帝沒事發個陣圖去指揮邊將作戰這種蠢事也不少見,西軍山頭林立,禁軍更是爛到了根子上。

  於是到了歷史上的明前期,朱元璋推翻宋朝制度,分封諸子為藩王,給予了強大的軍隊作為護衛,試圖充實邊疆,結果鬧出了靖難之役。最後的勝利者朱棣一手收回了大多數親王的護衛,一手創建了三大營。可京營很快也爛成了渣,九邊的邊軍又成了明軍的真正主力,

  清朝也好不到哪去,旗人入關之後很快就爛了,反而是江南綠營成了真正的主力,但隨著綠營也很快腐敗,到最後太平天國如火如荼之際,靠的就是諸如曾國藩自己拉起來的湘軍,李鴻章拉起來的淮軍,僧格林沁帶領的蒙古兵……反正大多數時候朝廷正規軍戰績可憐。

  然而,從宋元到明清,陸軍乏善可陳,水師也是先揚後抑。南宋的水師曾經是南宋偏安一隅的保障,後期連戰連敗;元朝水師在連場大戰中逐漸成長,而後甚至能遠征日本——後來也爛了;明朝的水軍,鄭和下西洋之後就不行了;至於清朝,看看北洋水師和南洋水師……

  因此,當張壽來到這個時代,就聽說了太祖初年,一面把天下劃分為各大都指揮使司,駐守兵馬若干,同時又在毗鄰北面邊境部署重兵,同時在東部沿海大力發展水軍的往事。

  只不過,因為內地一向太平,沒什麼戰事,各大都指揮使司的地位和權責在百年之內直線下降,而各大邊鎮的重要性卻因為北虜時常有部落崛起犯邊而始終不曾降低。太祖寄予厚望的水軍,也確實不俗。水軍的艦船曾經遮天蔽日,造訪西洋時一度引得各國震動。

  張壽從前還以為今人口中的西洋和鄭和下西洋的西洋是一個意思,但他後來就知道了,南洋是東南亞,西洋是歐洲,甚至也包括南亞的印度,只有東洋……因為太祖皇帝的執念,並不能用來代指日本。他甚至覺得,太祖那兩個字用來代指海東美洲大陸的可能性還大一點。

  因為兩次大規模船隊去西洋所向披靡,見者喪膽——遇到過兩次海盜,一次是火炮近距離表現了一番火力壓制,一次是指揮官玩性大發來了一次接舷戰,以至於此後掛著大明龍旗的商船在歐洲各地也大多暢通無阻,因此幾十條船耀武揚威似的下西洋,也就漸漸沒了。

  但如今水軍雖說不再遮天蔽日地去往他國,但一直在更新船隻。太祖初年,在天津、寧波、福州、廣州四地修建港口,打造船廠,如今四地擁有整個大明最完備的艦船和水軍。至於維持這樣的水軍幹什麼,查緝沒有得到關憑就出海的走私船隻大概是最主要的職責。

  而為了避免上下勾結,水軍將校大抵是五年一輪換,但因為天下總共就只有那麼四支水軍,其餘沿海各地如松江泉州登州等地的水軍都只是小規模,所以換來換去也就那麼一回事。

  這其中,天津巡海司所屬臨海大營和鎮海大營兵力最多。臨海大營分守北塘,鎮海大營分守大沽,兩大營總共八十條船,八千人。而寧波巡海司定海大營、福州巡海司靖海大營、廣州巡海司南海大營,全都是單營編制,額定大小艦船五十條,兵員五千人。

  自從太祖過世之後,臨海大營和鎮海大營是否要撤銷一個,這種呼聲就喧囂塵上,無數朝臣為此從嘴上吵架到朝堂打架,英宗皇帝那會兒,甚至有閣老和尚書為此把頭都打破了。

  當初張琛一時仗義幫忙,揭開黑幕,最終直達天聽,方才導致絕大清洗的臨海大營連續以剿滅海盜為由劫殺商船事件,張壽聽張琛說過,就有南方商團在後頭資助挑唆的影子,為的是打擊北商的商船。時任臨海大營主將的那一位,之前一任就是寧波定海大營的主將。

  因為地域和航行便利緣故,素來是北方,也就是北直隸和山東的商人,幾乎包攬了前往高麗的海貿。至於南洋和西洋的貿易,因為北方在貨物種類、質量和數量上,本來就居於劣勢,因此根本無力與南方商團爭奪。但唯一南北全都伸手可及的航路,就是日本。

  因為兩個敵對商團的船不可能在海上上演一場驚天大對決——因為一旦有人洩漏風聲就是破家滅族的大罪,因此就有人鋌而走險,買通臨海大營主將,犯下大罪。當年,寧波府一家豪族因此被連根拔起,當家處死舉家發配。這一次,臨海大營營嘯的後續處置也還沒完。

  此時此刻,張壽聽到朱廷芳對杜衡拋出了這樣一個話題,頓時有些訝異。因為,朱廷芳之前絲毫沒有對他提起過所謂臨海大營移鎮滄州的事——也許是認定兵事他不懂,文武殊途,也許是認為文弱的他不該摻和這個,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但他細細一思量,漸漸就從近些日子那些瑣碎細微之處,想到了一個之前並未想過的可能。因而,他看到原本已經拂袖而去的杜衡站住了,滿面狐疑地看向朱廷芳,他就不由得認真考慮,自己是該留下來聽朱廷芳到底對杜衡說什麼,還是先迴避一下。

  “朱將軍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論是從前的臨海大營劫殺商船,還是後來的臨海大營兵變,你全都是親歷者,應該知道其中那點玄虛。前頭的劫殺商船案成全了你,後來的兵變則是差點毀了你。雖然皇上如今把你調到了銳騎營,但是,難道以你的脾氣,統領禁軍就心滿意足了嗎?”

  朱廷芳這露骨的話中,就差沒有明示杜衡,這滄州的臨海大營你有沒有興趣摻一腳。聽到這裡,張壽終於想明白了,他略一沉吟,乾脆直接站了起來,隨即來到了葛雍身側。

  “老師,在公堂上坐了這麼久,我扶您出去走幾步透透氣如何?”

  葛雍瞅了一眼張壽,頓時呵呵一笑。想留下你大舅哥和杜衡好好說話?想得美!也不看看我老人家好歹是個欽使!

  然而,他狠狠剜了張壽一眼之後,卻是乾脆利落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地在張壽的攙扶下出了縣衙大堂。

  當下了台階之後,他就斜睨了張壽一眼道:“你就不想知道朱大郎接下來要怎麼遊說杜衡?你就不怕我們一走,他們這兩個人私下說話,被人舉發上去,全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老師說笑了,大堂上是只有他們二人,但大堂之外,杜衡帶的銳騎營親兵還在,瑩瑩她大哥帶的護衛也還在,這哪裡叫私下說話?而且,照我對瑩瑩她大哥的瞭解,他做事謀定而後動,指不定早就上疏奏明了皇上,也指不定連皇上回音都已經到了。”

  葛雍斜睨了張壽一眼:“是啊是啊,指不定我還帶著皇上給朱大郎的口諭或者聖旨!那你還拖著我走幹嘛?”

  “老師就當幫我這個學生一個忙?”

  張壽笑呵呵地眨了眨眼睛,隨即若無其事地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既然事先沒和我提過,我又對什麼臨海大營鎮海大營一無所知,留在哪裡豈不是礙事?不藉著攙扶老師您出來透透氣的機會溜出來,也找不到其他藉口。”

  “呵!”葛雍忍不住斜睨張壽,“說得你多老實似的!你既然非得拉著我老人家溜出來,那我倒考考你,你倒說說,朱大郎問杜衡臨海大營分鎮滄州,你覺得他是怎麼想的?”

  “朱大哥想說的話,其實很好猜。我記得張琛曾經對我說過臨海大營劫殺商船背後的隱情,是南方某些商人和臨海大營主將勾結,於是喪心病狂。但是,為什麼從主將到下頭將校都已經清洗了一遍,去年還會發生營嘯,甚至還有人直奔融水村,衝著張琛和瑩瑩來了?”

  張壽知道葛雍不會回答自己,因此乾脆不緊不慢地自問自答:“因為爛掉的不只是將,還有兵。臨海大營現在的情況,和唐末藩鎮作亂的時候有點像。上頭的節帥走馬燈似的換,下頭的小卒一窩蜂抱團之後,卻是誰來了都不得不倚重他們,因為他們才是基石。”

  “將校處置得再多,底下兵員都撈打劫殺人的油水習慣了,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我聽說從前的銳騎營那位指揮使雄威自從上任臨海大營,其實一直在大刀闊斧地清洗,臨海大營各級軍官換掉三分之二,但兵士卻沒有換防移防他地,真的有用嗎?”

  “更何況,天津本來就是海路、運河和陸路的三方要道,京城東南面的屏障之一,商賈雲集,龍蛇混雜,軍商彼此勾結早已不是一時一日。只要還是原來那一批老兵油子駐紮在那裡,任憑是否汰換一批軍官,那都沒用,因為底下的基石早已被各方面勢力腐化了。”

  “我聽說過一個成語,騰籠換鳥,可如今籠子都已經壞了,籠子裡的鳥也已經有了異心。要我說,瑩瑩她大哥想的恐怕是,何妨丟掉從前那個籠子和裡頭的鳥,重新換一個籠子,重新抓一批鳥?”

  葛雍登時神情微變。他一向知道張壽這個關門弟子聰穎而敏銳,可聽到人就從朱廷芳剛剛那一句話中想到了這麼多東西,他還是不禁暗自惋惜自己沒耐性,想當年就應該在融水村多留幾個月,如此說不定能抓到張壽背後那傢伙——沒人教的天才?怎麼可能!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說得容易,滄州固然也是臨海,但港口呢?水軍人手呢?”

  “水軍人手好解決,滄州各大武門那些閒著沒事幹只能發霉的子弟還很不少。當然,他們並不是主流,因為很多人品行難料。而那些日後很可能因為喪失工作而再次陷入困窘的紡工織工,其實可用。再者,之前那臨海大營之中,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會被汰換,不是嗎?”

  “至於會不會水性……滄州乃是多水之地,水性好的人不少。而且,水性是可以練的,水上作戰也是可以練的,如今我大明在海上並沒有什麼對手,新的臨海大營大可慢慢練起。至於老師您說的港口問題……我想北方商人未必就滿意天津格局,建造的人手滄州有的是。”

  直到這裡,張壽這才似乎有些靦腆地對葛雍一笑道:“這只是我隨便猜的。如果說錯了,老師也千萬別去問瑩瑩她大哥。連許澄都覺得他和我不那麼和睦,於是在大堂上求救於我,萬一瑩瑩她大哥覺得我亂揣測他的想法,那就沒意思了。”

  呵呵……我信你才有鬼!

  葛雍沒好氣地白了張壽一眼,但心裡卻想著皇帝轉給他看的朱廷芳那奏疏——朱廷芳上奏臨海大營移鎮滄州,一方面拆分臨海大營中固有的將兵,一方面加強滄州防戍,以免再發生行宮被侵佔等事件,甚至也提到了滄州的武風以及武人可用。

  但有兩點是朱廷芳沒有提到的,一是因為新式紡機和織機而造成的冗餘勞動力,二來就是新港口的開闢需要的錢糧和人手。

  朱廷芳雖然很有見識,但畢竟是勳貴世家出身,對民間百姓的隔閡總要大一些,而且對水軍和港口也沒有那麼深的認識。更何況,他恐怕也和大多數人一樣,都覺得,這年頭的水軍壓根沒太大用場。所謂的巡海司三個字,已經把水軍最大的特性概括進去了。

  巡海司不就像是盤查人貨的海上巡檢司嗎?更何況……

  打北邊的老對手,需要水軍嗎?

  平叛剿匪撫民,需要水軍嗎?

  就算是西南某些不那麼安定的小國,就算水軍開過去……那也只是用來運輸兵員的!

  葛雍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從前只覺得算學出眾,教導學生也很有一手的關門弟子,突然覺得自己還是小看了他。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淡淡地說道:“你放心,你和朱大郎這次一搭一檔壓下了滄州這場亂子,不會白費的,就和你說得一樣,敗犬的悲鳴,撼動不了什麼!”

  張壽頓時有些訝異:“老師您不怪我一條道走到黑,非要保下冼雲河他們那幾條命?”

  “我早就說了,我又不是為了要他們那幾條命才到滄州的!”

  葛老太師不以為意地打了個哈欠,隨即就瞪了張壽一眼:“看到你跟著朱大郎亂來,我確實很想掐死你。可想想掐死你,關門弟子我還得另找,太不划算了,就只能便宜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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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 本是同根生,性情各不同

  雖然知道葛雍的所謂掐死你,只不過是玩笑,而葛老太師之前一再放風說冼雲河等人非殺不可,也許同樣只是做一個姿態,試探試探他的態度,但葛雍對朝中可能有的反應滿不在乎,同時大包大攬善後的那種態度,張壽當然要領情。

  所以,當葛雍說不回公堂,直接回房去歇著的時候,他不但把人送回了房,還去打了水來,親自服侍對方洗了臉,又接過了阿六送來的飯菜,陪著老師好好吃了一頓飯。當然,在飯桌上,絲毫不顧食不言寢不語這老規矩的葛老師,少不得拉著他又探討了一番天文。

  天知道張壽一聽到那些星辰軌道的時候,腦袋到底有多大——就算曾經是理工科畢業,有幾個人在高等數學考了A之後,會饒有興致去輔修行星彗星軌道問題?

  直到葛雍飯後又拉著他消食散心談算經,張壽在不得已之下,只能硬著頭皮直接拋出了平面直角坐標系讓老人家去琢磨用場,這才得以成功脫身。當然,被這種全新的體系纏住,老人家再沒有心思睡午覺,甚至連晚飯會不會顧得上吃這種問題,他只能說一聲抱歉了。

  反正葛雍是活到老學到老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學霸!

  從葛雍那客房裡出來,張壽卻發現門外頭不止是一個阿六,還有朱二和張琛。只不過,相比滿面興奮的張琛,朱二卻是被張琛揪著的,一副想走卻沒能走成的窘態。果然,等到他招手示意兩人跟出來再說話,朱二就一路走一路叫起了撞天屈。

  “我這餓得連午飯都沒吃,六哥卻不放我們進去,說是別打擾了葛祖師和你說話!我這就說要走,回頭吃完午飯再來,張琛卻硬是不讓,他也實在是太霸道了,我們白等了好久!”

  張琛恨得抬起一腳就往朱二踹去,眼見人躲得飛快,他這才悻悻地想要開口,結果就只聽張壽吩咐阿六去找點吃的送去房裡,隨即就示意他們倆跟著去住處。於是,張琛鄙視地瞥了一眼朱二,連忙快步追上,把自己之前和朱二在兩樁案子間隙說的那些話又複述了一遍。

  儘管在人前滔滔不絕丟出了一個所謂合作社的計畫,但張壽確實打算先把有蔣大少這顆最好棋子的紡紗這條線先抓起來,然後再考慮其他,如今聽到張琛自告奮勇要求去整合眾多織坊和織工,又信誓旦旦地說朱二打算去組織海外帶來的棉重試種事宜,他頓時有些愕然。

  他沒想到兩人竟然不但聽到了他的話,而且還當真了,又好氣又好笑的同時,卻也不得不承認兩人確實很有眼光……

  只不過,這件事他才剛剛提出,還不至於這麼快做決定,乾脆就一路走一路問兩人想法,結果,好歹還實際開過織坊的張琛倒是能說出點思路來,而朱二……那根本一看就是被人趕鴨子上架的,支支吾吾老半天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想到朱二那所謂好農的人設還是他給指點的,張壽此時頓時哭笑不得,知道必定是張琛生怕一個人不夠份量,於是拖上朱二一起。他更知道,相比在京城因為天賦正嶄露頭角的陸三郎,性格莽撞衝動卻敢打敢拚的張琛,朱二實在是平庸了一些。

  想想這位二公子也確實悲催,祖母、父親、繼母,人人都是雷厲風行敢說敢做的性子,長兄文武雙全,就連看似任性衝動的朱瑩,卻也敢作敢為。都說鶴立雞群,朱二卻猶如雞立鶴群,從小就被打擊得太慘了。

  於是,等回到住處,他見阿六已經送了一盒點心來,示意張琛和朱二先填填肚子,他仔細合計了一下,就對張琛和朱二說道:“你們回去好好做一份詳細的計畫給我,回頭我看過之後,如果覺得不錯,那麼交給你們來組織籌劃,也未嘗不可。”

  見張琛喜形於色,一口答應後,連吃了一半的水晶糕也不顧,直接先跑了,撂下滿臉難色的朱二在那,他就不得不提醒道:“你不要只一個人閉門造車,出去多找人幫忙,之前冼雲河也拉了一些棉農做的那樁驚天大案,你不妨去找小花生幫忙,讓他給你找幾個人商量。”

  朱二卻覺得這不大可行,當下吞吞吐吐地說:“我和那些傢伙就只是在行宮裡頭見過一次,而且多數都沒怎麼說過話,再說冼雲河和幾個頭目都在牢裡,接下來還要流配,萬一人家懷恨在心,又或者嘴上不說,行動上使絆子怎麼辦?”

  “你想太多了!你之前能放得下架子,跟著老鹹魚又是跳海,又是闖行宮,又是遊說大皇子,來了那麼一次奇特的冒險,你不知道外頭有人說你是仗義二公子嗎?不管是誰,對曾經同甘共苦過的人總會對幾分好感,你怎麼就忘了你還有這樣比張琛更有利的優勢?”

  朱二聽著聽著,漸漸就眉飛色舞了起來,最終使勁一拍手道:“對,死馬當作活馬醫,我去試一試!嗯,老鹹魚他還欠我好大的人情呢,不愧是我的未來妹夫,就是想得周到……呃,我先走了!”

  未來妹夫這四個字他常常掛在嘴邊,可此時話一出口,他陡然之間醒悟到今天和別時不同,慌忙打了個哈哈轉身撒腿就跑,那速度之快,就猶如有什麼洪水猛獸在後頭攆似的。

  見此情景,張壽怎麼看怎麼覺得可疑,但他這兩天連軸轉,實在是有點累壞了,也就沒太往心裡去,啞然失笑搖搖頭後,他終於忍不住再次打了個哈欠。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耳畔傳來了阿六那幽幽的聲音。

  “少爺是不是忘了什麼?”

  “忘了什麼?”張壽有些睡眼惺忪地問了一句,等發現沒回答,他側頭看了一眼阿六,見少年正有些不滿地瞪他,他這才猛然之間醒悟到,他確實忘了一個人。

  那位最應該第一時間出現,然後從來都是歡聲笑語的大小姐……怎麼不見了?聯想到朱二那奇特的反應,阿六此時那不滿的提醒,他忍不住有些苦惱地捂著腦門,嘆了一口氣問道:“說吧,瑩瑩又跑哪去了?”

  別告訴我說又跑回馬騮山去鑽地道了就好!

  “大小姐回京去了。”阿六的回答,照舊的簡單直接明了。見張壽微微一愣,他想了想,最終補充了一句,“她帶了朱宏他們六個人,還有馬車。”

  得知那輛趙國公府特製的馬車,大小姐總算還是記得帶著一塊走了,而且這一趟是回京,張壽頓時稍稍放心了一些。只不過,儘管對於朱瑩的性格知之甚深,對於她這樣來無影去如風的風格,也深有體會,但他還是覺得大小姐這一趟回京實在是有些突然。

  他疑惑地問道:“是京城趙國公府出什麼事了,她這才急急忙忙趕回去?”

  然而,他的詢問,遭遇的卻是阿六那有些鄙視的眼神。這時候,張壽方才反應過來,朱家兄妹三人全都在滄州,如果說朱廷芳是和他一樣的奉命而來,不能擅離,趙國公府朱家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朱二理應跟著朱瑩一道走!

  怕挨打於是家裡有事也不回去這種理由,在朱二身上是不存在的。如果家裡有事朱二卻硬撐著不回去,朱瑩揪也會揪人回去,一個大小姐要是不夠,還有朱大公子呢!

  想到剛剛朱二確實有些心虛,張壽不知不覺就沉下了臉:“那麼,是瑩瑩他二哥又闖了什麼禍,於是要她趕回京去幫忙說情和善後?”

  “不是她二哥,是你。”

  阿六第一次覺得,一向挺聰明的張壽怎麼就變笨了。簡簡單單七個字出口,見張壽滿臉驚詫,他只好又補充了一句:“她是擔心你。”

  張壽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輕輕拍了拍額頭,隨即就搖頭笑道:“按照她的性格,還真會這麼風風火火。她要是先等一等就好了,我剛剛和老師把話都說透了,老師恐怕早就猜到我會對冼雲河他們網開一面,所以早有預備。再說,如果真有人揪著不放……”

  他頓了一頓,不以為意地說:“大不了我也去瓊州府體會一下當年東坡居士的滋味。”

  阿六頓時眉頭大皺,一張素來就冷峻的臉一時更加冷了:“你去她也會去的!”

  張壽沒想到阿六居然這樣把自己噎了回來,他很想說自己又不是求流放海南,只是想去考察一下那邊的環境,看看如何大批量培育橡膠樹,但他知道阿六就是想告訴自己,朱瑩那性格是認準一條路就決定會走到黑,認準一個人就永遠不會放棄的性格,一時頓時無言。

  說來也是,這年頭的瓊州府和後世那個度假勝地海南島不能劃等號,再考慮到陸路遠到半年都未必能到,海路卻也有天氣以及各種風險,他只能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一個人無所謂,但如若再加上朱瑩……那還確實得從長計議!這個年代的水土不服可是能要人命的!

  既然朱瑩已經動身回京,問明出發時辰之後,張壽確定人根本追不回來,他又確實是又累又倦,乾脆便攆了阿六出去,自己上床睡了個午覺。

  等到醒來的時候,他就只見屋子裡一片昏暗,第一反應便是天怎麼還沒亮……足足好一會兒,他才醒悟到自己之前是在睡午覺,這會兒不是還沒天亮,而是外間已經天黑了。

  他用手背搭著腦門,喃喃自語道:“居然睡到日夜都分不清了,還真是……”

  雖然沒人來打攪自己,能夠睡一個直到自然醒的好覺,這是好事。但睡午覺和晚上睡覺不同,當他翻身爬起來的時候,卻只覺得整個腦袋都昏昏沉沉,半晌都緩不過來。

  等他下了地,懶洋洋地穿衣服時,突然就聽到了外間傳來了叩門聲。那叩門聲規律而又有節制,咚咚咚地三下,停頓片刻又是三下,繼而停頓一次,再是三下。彷彿他如果不開門,那敲門就會永無止境地重複持續下去。

  “來了來了!”

  見外頭人鍥而不捨,張壽只能手忙腳亂地系好了衣帶,粗粗整理了一下頭髮,隨即就直接趿拉了鞋子到門口,一開門就看到了朱廷芳正站在外頭。早就料到如此連敲門都一絲不苟的人肯定是未來大舅哥,他就開口說道:“怎麼,可是有什麼要事?”

  “沒有要事,只不過看你晚飯都沒吃,所以來看看。”朱廷芳一副我沒看過人睡那麼久午覺的古怪表情,上下打量了張壽好一會兒,見人也不尷尬,一本正經和他對視,他這才開口說道,“望海寺那邊派來一個和尚,找我商討怎麼把地道里的碑石運出來,你的意見呢?”

  那見鬼的玩意根本不用理會就好!

  張壽在心裡這麼念叨了一句,但是,在朱廷芳面前,他卻不得不露出相對謹慎的模樣:“那塊石碑幾乎埋藏在地道最深處,我和瑩瑩空手進出,都要耗費很長時間,更不要說派人進去,拖拽這樣沉重的東西出來了。我認為,在滄州如今的情況下,愛惜人力為好。”

  “愛惜人力?你不是一直都在讓張琛和二弟調查無田無業閒人嗎?既然閒人這麼多,給他們找點事情做不好嗎?為什麼還要愛惜人力?”

  見朱廷芳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張壽微微一愣,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就算滄州閒人多,也一樣不能濫用,畢竟,馬騮山不在滄州城,就算馬車運兩車十幾個人過去,來回得三天吧?幾百上千斤的石碑,需要的人手也不是一個兩個,還要考慮到進去是否會有危險……”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朱廷芳直接伸手示意打住,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其實,我也是這個意思。”

  張壽頓時氣結。你也是這個意思?那你還來懟我幹什麼?

  彷彿沒看見張壽的怨念,朱廷芳自顧自地說:“沒必要為了一塊來歷不明的石碑,就大動干戈。畢竟,古今通集庫裡那些無從解讀的太祖手稿,其實早已經多如牛毛,不缺這一塊石碑,有搨本就足夠交差了,我又不是瑩瑩。但望海寺聲稱,一部分地道是明熙年間挖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9
第三百七十五章 吃貨和意外

  太祖皇帝《地道戰》看多了吧?還是說《基督山伯爵》牢房裡挖地道那段看得走火入魔了?再說,這年頭的地道,除卻達官顯貴之家留後路使用,富貴人家藏金銀珠寶時使用,就是攻城時用來配合炸藥使用,其他用途都談不上。

  四海昇平的時候,在馬騮山底下挖那麼多地道幹什麼?這是多大的工作量?這得是閒得多淡疼才會去做這種事?

  電光火石之間,張壽心裡轉過了很多念頭,隨之方才注意到了朱廷芳剛剛的說法。好歹他還是好好重溫了一下如今這大明的史書典籍,明熙並不是太祖的年號,而是太宗的年號。而太宗年間這實在是太寬泛了,前頭是太祖退位,後頭是太祖失蹤,意義截然不同!

  呃,就算不是太宗年間,而是太祖年間挖的,那也未必是那位太祖帶人又或者派人挖的……他微微一愣,隨即就啞然失笑道:“那又怎麼樣?”

  朱廷芳見張壽不動聲色直接把話題又擋了回來,不禁呵呵一笑:“不怎麼樣。這種牽強附會的言論,反正我是不會當真的。我已經把那和尚給攆走了,但又差了老喜跟過去拓印一份副本,只要和你還有瑩瑩之前拿到的對照無誤,送到京城存檔,這件事就算結了。”

  “已經過去很多年的事,那就讓他過去,沒有必要再追究。”

  “朱大哥所言極是。”張壽想都不想就立刻點頭附和,“都已經過去快一百年了,以訛傳訛的東西太多,深究下來,不過是民間那些關於太祖皇帝的傳奇又多上幾本不同的而已。太祖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功績之大古今罕有,牽強附會的傳聞多,那也不足為奇。”

  朱廷芳從小就知道朱瑩素來崇拜開國太祖,最怕的就是她把這一傾向傳染給了張壽,再加上張壽還幫渭南伯張康破解過太祖密匣,他就更擔心人陷進去了。

  要知道,哪怕時隔這麼多年,太祖皇帝舊事還是一個深坑,哪怕當年功臣都只剩下旁支了,不少旁支因為連續不斷的變亂,連爵位都丟了,可天知道民間還散落著多少遺族。

  如今見張壽態度堅決,他就稍稍放心了一些,當下竟是少有地關心了一下張壽的作息起居,提醒了一下回頭應該補上晚飯,這才轉身離去。他這一走,張壽不知道自己該感謝大舅哥的關心好,還是該苦笑的好,等站了一會兒,他才突然咳嗽了一聲。

  “聽夠了嗎?我真是把你縱壞了,你以為人家不知道你躲在旁邊?”

  他是習慣性地詐一詐,看看能不能把不知道躲在哪看熱鬧的阿六給喚出來。可出乎意料的是,往日他這麼一叫,阿六必定現身,可今天他這番話過後,四周圍卻是一片靜悄悄,連個鬼影子都沒出現。

  意識到自己猜錯,有些尷尬的他揉了揉太陽穴,回房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鞋襪,這才出了房門,打算叫個人送點夜宵來。可還沒等他出院門,就碰到迎面過來,手提食盒的阿六。

  四隻眼睛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張壽咳嗽一聲正想說話,卻沒想到阿六嘴角一翹,率先開口說道:“我剛剛是看他來了才走的!”

  你小子就那麼放心朱廷芳?不怕人家直接闖進來,或者一言不合和我吵一架甚至打一架?

  張壽倒是想佯裝惱羞成怒,奈何他和阿六實在是相處時間太長了,壓根假裝不出來,也只能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等阿六上前跟隨他回房,進了屋子就把食盒中一個大海碗端出來,他看到那赫然是一碗雞湯米粉,緊跟著少年又拿出一小碟辣油,他那慍怒就變成了詫異。

  阿六這小子是他肚子裡的蛔蟲還是怎麼著?就算因為他在這兒做過兩次菜而知道他嗜辣,可又怎麼知道他喜歡米粉更勝過面條?他這幾年根本沒吃過那南方著名的小吃!

  然而,當阿六又拿出一個個小碟子,從花生、木耳、腐竹、醃筍片等等各式配菜一應俱全,他就沒力氣驚詫了,眼看著人熟練地將一個個小碟子裡的東西分別倒入海碗之中。然而,當阿六打算把那一碟子辣油一股腦兒都給他倒進去的時候,他方才一把伸出手去。

  他倒不在乎滿碗的辣油,反正老鹹魚的那些辣椒明顯不太辣,但他在乎的是阿六這小子的態度!他一把就抓住了人的手腕,可少年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擺脫他的箝制,卻偏偏沒有掙扎,他就一張臉非常嚴肅地問道:“這米粉和配料哪來的?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少爺真喜歡吃?”阿六確認似的問了一句,隨即就綻放出了一絲笑容,“我想也是,你都讓村裡多種稻米了。”

  呃……阿六居然是據此推測的嗎?張壽頓時有些呆滯,不知不覺鬆開了手,但隨之就想到,就算村裡如今改種了不少水稻,可他這三四年從來就沒吃過米粉,甚至沒見過,怎麼能今天第一眼見,就喜歡吃?難道他要把這口鍋推給某些文人筆記?

  然而,他很快發現,在阿六面前,他根本就不用解釋。因為阿六直接把辣椒油倒進了海碗中,又用筷子攪拌均勻,這才解釋道:“你覺得好吃的我都喜歡,那我覺得好吃的,你肯定也喜歡。我在外頭吃過一次,今天特意把人請來縣衙廚房做的,還準備了辣椒。”

  好吧,這就是樸素思維的阿六,他不應該把人想複雜的!少年那嘴刁毛病還是他慣的!

  張壽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就坐下,挑了一筷子米粉送入嘴中。他瞬間就品味出,順滑爽口的米粉已經浸入了雞湯的鮮香和辣油的香辣,那層次分明的感覺在嘴裡瞬間爆炸,尤其是那韌性十足的嚼勁,和某些黑心店裡把米粉泡到滾粗,而後又用熱水汆燙的口感截然不同。

  醃筍片的酸爽、木耳的脆嫩、花生的香脆、腐竹的彈滑、雞湯的鮮美、辣椒的香辣……種種滋味在他口中翻覆,以至於他最初還矜持地一筷子米粉一勺湯,但很快就把勺子扔一邊去,一邊吃一邊就著碗沿邊上咕嘟咕嘟喝湯。

  當最終一大碗米線下肚時,一碗湯也全都沒了……

  這一大碗吃完,他卻是出了滿頭大汗,當阿六適時遞過來一條軟巾時,他一接過來就發現是用井水泡過擰乾的,擦在臉上,那股冰涼刺骨和之前熱騰騰的米粉形成了鮮明對比。他甚至乾脆用軟巾敷臉在太師椅上坐了好一會兒,隨即才取了下來。

  “慣出你這個合格的吃貨還真不錯,這頓夜宵是我到滄州吃得最暢快的一頓!”

  阿六眼神閃了閃,隨即饒有興致地問道:“用老鹹魚的海外食材做的那些菜,難道吃了也不暢快?”

  “你小子真會抓人語病!”張壽頓時再次被噎住了,隨即有些氣惱地說,“我自己做菜當然不算,自己做的自己吃,那不叫暢快,也不叫享受,那叫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不是因為沒有別人會做嗎?我是懶人,恨不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最好教會徒弟,師父就閒了。”

  阿六頓時莞爾。等到他收拾了碗筷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時,就只見下午睡得太多的張壽已經完全沒了睡意,他想了一想,就主動上前說道:“要不要去極樂街逛逛消消食?”

  “……”

  張壽的第一反應就是,坑人也沒這麼坑的!他都把極樂街拿出去讓張琛和朱二調研就業情況,還會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看字面意思就知道,那是滄州最繁華的坊市,從青樓楚館到飯莊酒肆,再到各種布莊、錢莊、金銀鋪、香料鋪、賭場……林林總總應有盡有!

  “去紡市街!”他一邊說一邊想,好歹是個欽差,蒞臨紡市街還能說是視察,去極樂街,興許只要在某些地方門口路過,信不信只要被人看見,回頭他就會被御史彈劾一本?就算御史選擇性眼瞎,一牆之隔的朱廷芳還沒眼瞎耳聾呢!

  然而,他這一錘定音似的發言,卻迎來了阿六言簡意賅的抗議:“已經快亥時了。”

  張壽頓時醒悟到自己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亥時……也就是快九點。對於權貴富戶以及閒人來說,夜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候,紡市街的人確實應該已經早早入睡了,因為晚睡意味著要點燈,意味著腹中飢餓,意味著明日沒法早起。這時候確實不是去紡市街的好時候!

  他並沒有死鴨子嘴硬,最終嘆了口氣道:“也罷,去極樂街走走吧,你去隔壁對朱大公子說一聲,把朱宜借給我。就你一個跟著,萬一有點什麼事也顧不過來。”

  阿六頓時二話不說地去了。而他回來的時候,身後沒有朱宜,卻跟著一個容貌陌生的乾瘦中年人。對此,阿六的解釋很簡單,朱宜出去公幹了,但他卻沒有幫那陌生中年人介紹。而張壽很快就只見人滿臉堆笑上前,行禮後自報家門,卻原來是順和鏢局的總鏢頭曹五。

  讓堂堂鏢局的總鏢頭陪逛街,那是一種什麼體會?

  張壽雖說從前沒經歷過,而這天晚上出門時,看到曹五猶如跟班似的隨在身後,他想到對方在滄州地面上恐怕是人人認識,心裡覺得很不妥當,當下毫不猶豫地將其叫上前與自己並排而行。

  而曹五在發現胳膊擰不過大腿之後,立刻知機地把稱呼改成了張公子。他倒沒想到朱廷芳竟然會讓他給張壽做嚮導去極樂街,此時興奮和惶恐兼而有之,他也就賠足了小心。至於青樓楚館這種地方,他在帶路時就故意繞開了,就為了防止遇上老相識……又或者老相好。

  把人家趙國公府的准姑爺帶去眠花宿柳?他不要命了嗎!那位姑奶奶的凶悍他可見識過!

  見過後世不夜城的豪奢繁華,又見過京城的夜景,張壽走在滄州這條看似繁華的極樂街上,反應自然相當平淡。而在一旁的曹五看來,這就成了國子監張博士見多識廣,看不上滄州這小地方,於是絞盡腦汁想要讓這位欽使有些意外的體驗。

  奈何他平日結交的頂多就是富家二世祖,縣衙小吏三班頭頭,再也沒有更高層次的人物,來托鏢的商戶也多半是管事出面,東家很少露頭。層次不夠高,也就使得他能夠想到的只有吃喝玩樂。思來想去,他想起一個徒孫遞的消息,心中一動,帶路時就悄悄選了一個方向。

  當一行三人路過一個飯莊時,就只聽樓上傳來了一聲怒吼:“那是我們齊家的家產,憑什麼托給姓蔣的那小子一個外人,這不合情理!齊家既然從當家的到主母再到兒子全都抓進去了,齊家老大還假惺惺地說什麼祠堂懺悔贖罪,他就應該和他們一塊去坐牢去受死!”

  “他要是死了,這齊家家產就該是我的!”

  張壽眉頭一挑,隨即就瞟向了一旁的曹五。他實在是覺得這一幕太巧了一些,巧到就好像是曹五在特定的時間帶他到了這個特定的地點,聽到這一段特定的話語似的。

  然而,在他的目光注視下,曹五卻非常鎮定地解釋道:“這人應該是齊員外的侄兒齊海,他成天花天酒地,這家得意飯莊的陪酒女是前頭一家樓子裡的,大多美豔溫柔,所以他常上這來。他爹留給他的家產錢財全都敗光了,大約這才覬覦齊家家產。”

  張壽記下了這麼個名字,隨即便心想,幸虧齊大少爺私心重,沒把家業託付給齊家什麼人,而是直接拱手交給了蔣大少代管,否則就樓上這麼個黑心貨,還有的是麻煩。再說,什麼叫齊家家產該是他的?齊大少爺還有個兒子,還沒絕後呢!

  雖然腹誹,但張壽可沒興趣與這種貪得無厭的人理論,哂然一笑就繼續往前走去。而曹五見狀連忙跟了上去,因笑道:“這種人就喜歡無事生非,張公子無視他就好……”

  可他這話才話音剛落,猛地就覺察到什麼,慌忙下意識回過頭,旋即就只見一樣東西從天而降,咣噹一聲,狠狠砸在了背後的地上,一時粉碎。緊跟著,他就看見一旁還有個被飛濺的瓷片劃傷臉,正在那直叫哎喲的路人,可樓上卻傳來了一聲憤怒的叫囂。

  “朱家這幾個人明目張膽地偏袒亂民,朝中又不是沒有明眼人,不會讓他們得逞的!我已經快馬加鞭傳信給我爹,請他這個河間知府上書彈劾……我就不信他們能一直得意下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9
第三百七十六章 絲和布

  這要是剛剛那杯子丟下來的時候,正好他們走在下頭,那豈不是遭殃?

  最初那一瞬間,張壽的第一反應就是這麼一個念頭。可再細細一想,他就不由得暗自呵呵。阿六在他身邊不說,一旁還有個在滄州頗有名聲的曹五,別說擲杯子,就算擲刀子,也一定會被他們接下來。可這個路人卻何其倒霉,何其無辜?

  人家恨他恨朱瑩都無所謂,可這行徑卻簡直混賬!他最恨這種高空拋物傷人的混蛋!

  張壽見整條極樂街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車馬依舊川流不息,路人照舊走自己的路,兩側店舖的夥計拉客的拉客,叫賣的叫賣,看熱鬧的看熱鬧……總而言之,只有那個手忙腳亂包紮傷口,卻只敢小聲咒罵的倒霉路人,彷彿被每一個人選擇性無視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對阿六使了個眼色,見少年立刻上去查看那倒霉鬼的傷情,他就側頭看了曹五一眼。

  曹五當然知道張壽這一眼是什麼意思,事實上,此時此刻,他把腸子都悔青了。考慮到人家萬一對自己產生惡感就虧大了,他只能低聲下氣地說:“張公子,我只不過是無意中得知河間知府家的公子前日狼狽回到滄州,就私下打聽是否有人和朱家有仇,所以……”

  張壽簡直想為那位河間知府掬一把同情之淚……養出這樣坑的兒子,那真是當到多高的官都會被拖累!被朱瑩打了,跑到滄州想要來抓朱家人的小辮子?你也不想想朱廷芳那個殺神如今是欽使!須知之前朱瑩都被這位長兄訓了一頓,道是應該把人拎到衙門吃一頓殺威棒!

  可按照朱廷芳這脾氣和手段,至於放著這樣一位上竄下跳卻又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嗎?要說朱廷芳不知道此人如今在滄州城,那才是咄咄怪事!搞不好未來大舅哥是放長線釣大魚2……

  按照張壽報仇不隔夜的性格,他最初是打算讓阿六上樓去把那個該死的公子哥揪下來,治其傷人之罪,可此時他卻改變了主意。見阿六已經快步回來,隨即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就點了點頭,隨即對滿臉忐忑的曹五說:“好了,我們走吧!”

  曹五本來也沒指望張壽和那位河間知府公子直接面對面衝突起來,可剛剛那高空砸杯子的一幕實在是把他嚇了一跳,生怕張壽當場發作之後又拿他撒氣。

  於是,此時張壽既肯善罷甘休,他哪裡還有不願意的?當下他就連聲應是,擠出笑容把張壽往前頭帶。然而,當路過他早就物色好的一家在滄州頗有名氣的館子時,他本待介紹此間的特色酒菜,卻不想張壽竟是抬手指了指對面一家還未下門板的綢緞莊。

  “大晚上的,這家華氏綢緞莊居然還開著?晚上還有人會來買綢緞嗎?”

  曹五微微一愣,等抬頭望去之後,他就賠笑說道:“那是蘇州華家的綢緞莊,全都是從蘇州運來的頂尖料子。其中不少都用了五彩絲線和金銀線,越是到了晚上,拿著燈光一照,越是能顯出五彩斑斕的顏色來,所以開在極樂街上,晚上也常常有人會去看貨。”

  想到蔣大少就曾經提過,蔣家和蘇州華家乃是姻親,張壽頓時來了興致。反正他今天這一趟完全是晚上興之所至的散步消食,當下就徑直走了過去。而門前百無聊賴東張西望的小夥計一見有主顧來,立刻一個激靈站直了,卻只是微笑以對,並沒有招攬客人的慇勤言語。

  一來是自家綢緞莊的定位擺在那裡,不是慇勤招攬客人的小門小戶,二來,他雖說瞅著張壽那相貌、衣著、舉手投足,怎麼看都像是高門大戶出來的,但既然他在這幹了三年卻從來沒見過,那麼就必定是外鄉人……

  外鄉人路過極樂街卻買綢緞回去,那可能性實在是小得很!要知道,在滄州買蘇綢和蘇繡價格,相比在蘇州本地買,少說也貴了一倍!

  直到他看見張壽身後那滿臉嚴肅的曹五。

  雖說曹五不是這布莊的常客,但他是這極樂街上的常客,那小夥計當然認識他,原本略帶矜持的笑容立刻變成了熱情洋溢的笑容。

  而等到聽見曹五用慇勤的聲音口稱張公子,請了人入內,他意識到那真是來頭不小的大主顧,就慌忙跟了進去,見張壽站在一塊金線繡彩蝶穿花的料子前,他連忙到一旁小心翼翼取了一盞琉璃燈。

  他非常熱情地掌燈為張壽介紹道:“這是咱們華家獨有的織法,而且,那金線在太陽底下瞧著只不過是金碧輝煌,但在燈光底下卻好似會變色,所以才是彩蝶……”

  他一面說,一面用眼角餘光悄悄觀察著反應,見這位年紀輕輕的客人,哪怕是面對這店裡最出名的巧奪天工綵緞,也不過淡淡地讚一句,他越發覺得對方非富即貴,可領著人看了一圈,介紹了好些最出名的料子,他卻聽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要求。

  “你們這邊可有普通棉布?”

  小夥計愣了一愣,本能地看了一眼曹五。緊跟著,他就見這位被極樂街眾多商家稱為五爺的總鏢頭笑容滿面地說:“公子,這華氏綢緞莊只賣絲綢,隔壁再過去幾步倒有一家布莊,就是這天黑的時候已經關門了。”

  偷看了口口聲聲叫張壽公子的曹五一眼,那小夥計卻也不詆毀對手,滿臉堆笑地說:“那家仁記布莊是松江的東家,賣的不是凡品,除了松江三梭布,有烏泥布、兼絲布,還有做襪子的尤墩布。全都是質料細密,又輕又軟,質量比得上貢品,但價格比本地棉布要貴得多。”

  張壽頓時輕咦了一聲:“哦,貴得多也有人賣?看來這滄州的富貴人家還真是不少!”

  曹五心裡咯噔一下,有些摸不清楚張壽的意思,可隨之就只聽那小夥計嘿然笑道:“滄州地處運河邊上,南來北往,無論是南邊還是北邊的好貨色,都會途經此地。咱們家是因為和蔣家有親,於是借了少奶奶的陪嫁鋪子開了這麼一家店,掙錢其次,揚名第一。”

  “畢竟,滄州產棉,卻不大產絲,咱們這綢緞,在滄州也算是獨一無二了,那些大戶人家買絲綢,當然首選我們家。至於那家仁記嘛……嘖,他們可不是只顧著賣貴的,還想憑著品質壓北布一頭。要知道,滄州這兒用兩個錠子那手搖紡車的時候,人家那兒就已經上了四個錠子的腳踏紡車。他們那紡紗織布也大多是女人,不像咱們這兒連男人都幹這個……”

  張壽沒想到這小夥計竟然還挺健談,此時也就樂得和人多聊幾句,這一聊他才知道,這小夥計並不是滄州本地人,而是蘇州來的,家裡有親戚在松江,所以對松江棉布的情形,卻也能津津樂道。

  “松江那邊的男人,農閒的時候寧可滿大街閒晃也不干活,反而是婦人一年到頭幾乎都在家織布,就連七八歲的女童也都會幫忙!其實真要是一家五口全都上陣,從棉花到棉布,一天就能織成一匹,賣給收布的,至少就是一百錢,一個月就是三貫,比種地安閒多了!”

  “可那些男人就是沒幾個樂意給自家婆娘幫忙!就連前頭有一任松江府上海縣的知縣都說,‘本地民間男子多好游閒,不事生業’!”

  小夥計一面說,一面又嘖嘖說道:“反而是咱們滄州,男人去從事紡織的,比江南要多得多。我聽說,那是因為早年太祖皇帝去往京城登基時,在滄州盤桓了小半個月,力促種棉,留下的祖訓。道是紡織不分男女,只要賺錢養家。所以滄州有挺長時間都是男紡女織。”

  “真的,比種地賺得多多了!”

  這也能扯到太祖皇帝?太祖您真忙……

  張壽忍不住在心裡吐槽,然而,經這小夥計一說,他只覺得那位穿越同仁的形象一下子更豐滿了起來。反而是想到後世據說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上海男人,在這個年代給人的形象竟然是游手好閒,他就不免有些唏噓。

  想了想在人家這兒逛了這麼久,又聽人說了不少江南趣事,既然那家布莊晚上已經關門歇業了,他也就環目四顧,繼而笑問道:“來都來了,也不能入寶山而空回。你挑兩匹綢緞,一匹適合年輕姑娘的,要鮮豔奪目,挑最漂亮的!另一匹要端莊大方的。”

  阿六原本倚靠在門邊上,整個人都隱藏在燈光的陰影中,此時聞言卻不禁眉頭挑了挑,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要鮮豔奪目最漂亮的,還要適合年輕姑娘,顯而易見,那是要送給朱瑩。至於另外一匹要端莊大方的,很可能是要送給吳氏。只不過……

  少年的眼睛眨了眨,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帶的錢夠不夠?幸好張壽還沒說要給太夫人和九娘也一人帶一匹……不過,他聽說京城那些大戶人家,一般都是讓人送上門時再給錢,又或者是一個月讓人結一次賬,甚至有人家在上門結賬的時候暴跳如雷家裡天翻地覆的……

  阿六漸漸神遊天外的時候,那小夥計卻是喜出望外。

  他天天要守著店舖,當然沒見過張壽,可看到本地赫赫大名的曹五爺陪侍在側,對方又對紡織很感興趣,想到聽說曹五爺為首的不少鏢局和武館中,有人進了三班當差役,還是經制正役,他就漸漸琢磨出了來者何人,因此打足了精神陪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可沒想到,人家竟然送了他這樣一份大禮,如果真的能做成這麼一筆大生意,他這個月在掌櫃面前不但能交差,興許還能拿到很大一筆酬勞!

  小夥計一面想,一面一溜煙地衝到了那些樣品面前,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他就徑直從後門出去了,不消一會兒,他就叫了另外一個粗壯漢子,兩人合力抬了一匹布回來,沒錯,是……抬!

  張壽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一時興起,忘了這年頭一匹布足足十丈,一百尺,換算成公制,也就是三十多米,即便是綢緞,那重量也非同小可!見兩個人在自己面前展開那匹綢緞,哪怕沒了琉璃燈,只在四壁的昏暗燈光下,布匹卻依舊五彩輝耀,他就點了點頭。

  這是他最初看的那匹彩蝶緞子,無論顏色還是式樣,都很適合朱瑩。

  認可了這一匹,他接下來又用最快的速度敲定了另一匹寶藍的料子,這才吩咐道:“明日送去長蘆縣衙,對了,這兩匹綢緞多少錢?”

  小夥計見這筆生意眼看就要做成了,又確定張壽真的就是長蘆縣衙中那位欽使,他頓時眉開眼笑,卻還是故作不識地笑道:“張公子,這兩匹料子,放在蘇州本地那也是頂尖的,要賣到八貫錢一匹,而水路送到滄州,價錢就要翻倍,您要的話……”

  沒等人把話說完,張壽就點點頭道:“阿六,給他定錢,剩下的明日到長蘆縣衙再結算,就算三十二貫。”

  一旁的曹五見張壽竟然絲毫不還價,頓時愣了一愣,等看到那小夥計臉都嚇青了,他暗罵一聲有賊心卻沒賊膽的小子——讓你報價你就報個實價,還獅子大開口幹什麼?沒想到人家這位欽使壓根不打算和你討價還價,直接就答應了吧?

  這要是被你家東家又或者掌櫃知道了,非拍死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不可!

  想著給蘇州華家賣點交情,他趕緊上前砍價,總算張壽似乎不太在意,聽到只要二十貫,也沒追問先前那浮誇的報價,點頭認可之後,就離開了這鋪子。他正擔心張壽覺得自己把人帶進了黑店,追上去想解說兩句,卻聽到張壽正吩咐一旁的阿六。

  “明日你去一趟蔣家,讓蔣思源過來見我。我記得松江布之所以在北方行銷,是因為朝廷用松江布來發北面邊鎮的軍餉。松江布中,價高質優的那些自然好,但平價布到了北邊至少就要多一分運輸成本,滄州又或者邢台的棉布不可能比拚不過。說到底,事在人為而已。”

  聽到這裡,曹五登時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是打算破除松江布在諸邊發軍餉時的壟斷地位?等等,可這種話在他面前說干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9
第三百七十七章 撒手掌櫃最輕鬆

  當張壽這一夜消食散心,帶著阿六回到縣衙之後,他高枕無憂地睡了一個好覺。然而,滄州城內因為武藝而赫赫有名的曹五爺,回去卻是因為聽到張壽的話而徹夜未眠。

  而派人遠遠吊在張壽後頭,目睹了那罵人和砸杯事件,又得知張壽在那家華氏綢緞莊盤桓了許久的朱廷芳,同樣因為收拾善後,以及和杜衡談的那些事情,忙到了夜半才睡。

  於是,等到次日一大清早,午覺加晚覺足足睡了超過六個時辰的張壽精神奕奕地去拜見了葛雍,見老師一副懨懨的樣子,得知果然是琢磨平面直角坐標系的妙用琢磨到熬了夜,他趕緊陪人吃了一頓早飯,妙語連珠地講述了一些實際問題。

  本以為這就足以讓老師忘我地鑽研一陣子,誰知道葛雍彷彿是昨天琢磨算學琢磨到發昏,今天打算丟了數學,一時興起硬拉他出門去看滄州鐵獅子。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只好從命。

  而朱廷芳卻不得不留在縣衙二堂,冷著臉繼續寫他的奏疏。誰讓張壽手快,在處置冼雲河等八人之前,就已經把自己的打算和將來的應對,全都寫在奏疏裡送京城去了?

  他昨天殺了許澄,要上奏一次;接下來又確定某個被朱瑩揍過的蠢材真的在滄州城中想要興風作浪,他在收網之前,總得再上奏一次;和杜衡商議的事,雖然是皇帝暗示的,但也要上奏;葛雍昨天傍晚對他轉述的張壽對臨海大營移鎮和滄州港那些話,他一樣要上奏。

  早起張壽跑過來說北布和南布的事情,他作為欽使中攬總的那個,更要上奏一次!他第一次懷疑,他硬是把張壽拖來滄州,不是給自己找了個幫手,而是找了個大爺!

  張壽卻顧不得未來大舅哥是何等怨念了。雖然沒能帶朱瑩去看那宋時鑄造的鐵獅子,少不得有點遺憾,但真的到了那邊,看到那不復威武,只能看出歲月變遷和滄桑的碩大鐵獅子,他就覺得朱瑩不來,也少些失望。

  然而,當聽到路上還在和他探討平面直角坐標系的葛雍此時竟然開始和他念叨治水,頭皮發麻的他想到了之前人和自己探討天文的情景,只能暗自叫苦不迭,趕緊甩鍋。

  “老師,術業有專攻,要我說,國子監既然重開了主修算學九章堂,不如再多開幾科雜科,比方說天文、地理、水利、製圖……紡織之類的也可以算在其中嘛!”

  葛雍差點沒被張壽這憊懶的口氣給氣死:“開一個九章堂就已經費勁了,這還是皇上揪著太祖牌匾被摘了丟在庫房裡的事發作的,否則你以為這麼容易?虧得你找出陸家小胖子那麼個浪子回頭卻算科天賦上佳的典型,又解出了太祖密匣,否則你以為九章堂能安生?”

  張壽知道年紀大了的葛雍有些老小孩脾氣,喜歡和人拌嘴,當下也就半真半假地和老師抬了一會的槓。等到坐車回去時,葛雍卻突然轉了話題。

  “太祖遺稿,從前也臨摹了一小段,給番人看過……對,那幾個番人就是來自太祖留下地圖上西洋那幾個小國的人,什麼英吉利、法蘭西、西班牙之類的,他們的文字和太祖遺稿上用的文字很相似……但就只有英吉利人翻出幾個詞。”

  張壽雖說早就猜到過這個可能,但此時此刻他還是覺得有點囧。然而,他深知漢語拼音和英文有頗為相通之處,如若是精通英文和中文的人,那麼說不定能窺破其中玄虛,所以就乾脆興致勃勃地問道:“老師,那後來呢?”

  “後來……那就沒有後來了!”葛雍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除了證明太祖皇帝學富五車,連數萬里之遙的語言都能略通一二,還有什麼用?如今朝中寥寥幾個知道太祖遺稿的人,公認太祖皇帝自己創造了一門語言!”

  “所以那馬騮山地道里的東西,我聽朱大郎說過,你不去追究就對了。你要是拿著從前借那把文字鎖,還有密信的手段去算他的遺稿文字,很可能是白費時間。記住,誰讓你幹你也別幹,哪怕是皇上親自開口也一樣!皇上那人最是任性,想著一出是一出。”

  堂堂皇帝被這麼說,足可見在平日求學和治政時給葛雍這個老師留下的印象……

  張壽心裡這麼想,臉上卻是嚴肅至極地行禮應道:“是,學生謹受教!”

  “別給我裝老實!你之前說什麼從太祖遺稿中發現了什麼橡膠樹,還弄到了海外來的種子……什麼太祖遺稿你竟然能看懂?在我老人家面前裝神弄鬼,你也不怕朝中某些人直接把笏板甩你一臉!”

  知道葛雍也就是藉機提醒,張壽呵呵一笑,這才低頭說道:“老師放心,我明白您的擔心,但事在人為,再說,太祖遺稿興許並不是只有文字?”

  當師生二人回到縣衙時,張壽方才得知,他要人送的那兩匹綢緞,他和葛雍出門之後不久,華氏綢緞莊的人就送到了長蘆縣衙。因為他不在,此事直接報到了朱廷芳那兒,因為阿六也跟他出去了,於是,他那位未來大舅哥,先自己掏腰包給他墊付了二十貫。

  想到自己出門的時候還給張琛帶過話,讓人先給錢,可如今錢卻由朱廷芳給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還沒等他琢磨張琛怎麼就至於手慢到讓朱廷芳搶了先,那剛剛告訴他這個消息的門子卻賠笑解釋道:“那綢緞是朱將軍把張公子和二公子都叫過去說話時送來的。”

  “如今這會兒,張公子和二公子也還在二堂,您要不要去看看?”

  得,別看張琛平日裡耍橫……在朱廷芳面前,這位秦國公長公子還真心橫不起來!

  話雖如此,張壽倒是想不明白,朱廷芳訓弟也就算了,把張琛也一塊拎過去是什麼鬼?可就在這時候,那門子又小心翼翼地說道:“對了,蔣家大少爺已經來了,還有之前跟過您幾天的那一對祖孫,如今人都在縣衙西廳裡等著……都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

  今早的出門並不在張壽的事先計畫之內,此時聽到蔣大少來了,他並不意外。可聽到那所謂一對祖孫,他就知道老鹹魚和小花生一塊來了。只不過,把蔣大少和這一老一少兩撥人湊到一塊去等他,他卻想想都覺得滑稽。

  橫豎兩匹綢緞的錢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又不會一直佔著大舅哥便宜,張壽就先把葛雍送回房,然後暫時不管可能正在朱廷芳那裡遭受疾風驟雨洗禮的張琛和朱二,徑直去了西廳。一到門口,他就聽到裡頭小花生的抱怨。

  “叔爺,我真的忍不住了……”

  “忍不住也得忍!有一句古話你懂不懂?小不忍則亂大謀……”

  “可是……”小花生的聲音彷彿氣得要哭了,“我就是忍不住了!”

  張壽還以為是小花生年少氣盛,想起舊事非要揍蔣大少一頓出氣,可等到他加快腳步進了西廳,卻只見蔣大少正老老實實站在左手邊,雙手搭在椅背上分擔整個人的重量,兩隻腳還在分別輪換,分明是站的時間太長了所致。老鹹魚老神在在坐在右手邊,至於小花生……小傢伙正夾緊雙腿滿面通紅地站在老鹹魚旁邊。

  到了這份上,他哪裡還會不明白,所謂忍不住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明顯水喝多了,尿急!

  他一時啼笑皆非:“憋不住就趕緊去吧!”

  有他這麼一句話,小花生頓時如蒙大赦,慌忙夾著腿快步往外頭蹦。待到外頭傳來他和阿六的小聲說話,隨即腳步聲過去,就沒聲息了。這時候,老鹹魚才尷尬地說:“這縣衙裡的人頭一回沒有看人下菜,送的是解暑的果茶,還加了冰糖,小花生這小子貪甜食,喝多了。”

  要是平時,蔣大少早就開口嘲笑了,但經歷了那麼多事,屁股上還挨過十幾下,現在還不能隨便坐,他早就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大少爺了。此時此刻,他只是咧了咧嘴,等張壽看過來時,他就趕緊一瘸一拐上前低頭行禮。

  “見過張博士……”

  “我被老師一大早就拖去看滄州鐵獅子了。”張壽含笑解釋了一句,隨即就說道,“昨天我在縣衙說的話,想必你應該知道了。如今你兼管蔣家和齊家,有些事情責無旁貸。如何制定最低工錢,如何制定工作時間,如何保障不出之前那樣的亂子,你要負責拿出條陳來。”

  見老鹹魚豎起耳朵聽,張壽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蔣大少,招手示意人跟著自己出了西廳。見這會兒阿六已經攔住了剛剛回來的小花生,兩人正在不遠處說話,他就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在為難什麼,不外乎是覺得如此無利可圖不好交代,但你要知道,名聲好才能財源廣進。”

  “你以為之前齊家老大為什麼會託付你家業?他還不是是覺得你最近名聲好,至少不會吞沒齊家,至少會善待他的兒子,絕不會像齊家那個在坊市高聲叫囂,覺得齊家該是他的傢伙。那會兒圍觀百姓萬眾高呼讓你答應,你不會就忘了那種感覺吧?”

  蔣大少頓時愣了一愣,隨即竟是五味雜陳。

  他怎麼會忘呢?如果說老爹在行宮那屋子裡用蘇州方言罵他打他,實則卻把家業託付給他的時候,他平生第一次覺得被親人信任和需要,那麼,齊家大少爺託付家業和妻兒,圍觀百姓高呼響應的時候,他就是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竟然是一個能夠被外人信任的人。

  因此,當此刻張壽又招手叫來小花生時,他也顧不得腿酸腰軟屁股疼,趕緊站直了身子,完全忘了來的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當他看到張壽親切地摸了摸小花生的頭時,就更慶幸自己的鄭重態度了。

  “小花生,我交給你一個很重要的任務,你敢接嗎?”

  小花生先是一愣,隨即就抬頭挺胸道:“當然敢!張博士你只管說,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一定盡心盡力,要是我說大話,我就是小狗!”

  前頭還有點市井閒漢滾刀肉亂發大頭誓的感覺,但最後卻露出了年紀還小的破綻。張壽莞爾一笑,隨即就開口說道:“跟著你雲河叔一塊鬧騰的那些人,你應該大多都熟吧?你去挑出幾個人,一定要精幹卻本分不刁滑的,然後和蔣大公子坐下來談談。”

  “有紡機的人怎麼個辦法,沒有紡機只能做傭工過活的人又是怎麼個辦法。林林總總,只要想得到的,全都可以談,把這些細節談妥,寫出方案來給我。至於不想和蔣大少一塊干,打算自己抱團的,也可以把人數和方案報上來……”

  張壽見小花生一面點頭,一面唸唸有詞拚命死記硬背,他又對蔣大少提點了一下合作社的要旨,比方說績效、考核、獎金、處罰等等諸如此類的,等到將這一大一小打發出去的時候,他就見兩人全都是一面走一面念叨,漸漸連走路腳步都有些同調。

  至於蔣大少和小花生相處時會不會有什麼問題,他卻完全不擔心。

  反身回到西廳,他就只見老鹹魚還坐在之前那張椅子上,彷彿連個姿勢都沒挪動過。他知道這必定是假象——就憑這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角色,會這麼老實?

  不過他也懶得拆穿這老戲精,見人起身相迎,他略一點頭就到主位坐了,隨即直截了當地說:“那三個人都安置好了?總算你分寸還把握得不錯,他們要是再踰越一點,那就夠得上過堂了!”

  “我辦事您還有什麼不放心?”老鹹魚笑得眉眼都眯縫了起來,“先找了個小院子暫時住著,蔣大少派人代齊家來談賠償,我也讓他們別獅子大開口,於是蔣大少那邊答應在原來的地方給他們重新造新屋子。至於他們,嚷嚷出一句滄州沒有亂民,就已經把力氣都用完了。”

  見張壽不置可否,也不提那讓自己辦的另外一檔子事,他突然站起身來朝著張壽疾走幾步,直到不知道什麼時候跟著張壽進屋的阿六陡然閃了出來,他方才趕緊止步,滿臉堆笑地說:“張博士,其實我之前還有事兒沒說。我在海東大陸,其實還得了另外一樣東西。”

  “據那位大明過去的‘先知’說,那叫金雞納霜,能治惡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6 19:42
第三百七十八章 偷換概念

  早在番茄、玉米、花生等各種植物名稱出現時,張壽就斷定太祖皇帝的船隊確實到了美洲,至於這位前輩是真的客死異鄉,還是悄然回國之後再悄無聲息死在什麼地方,又或者是乾脆死在海上,他就沒法確定了。

  畢竟,就老鹹魚和藏海和尚之前悄悄話被阿六聽到的那部分,也只能說他們是受人之託出海,卻也沒有真的找到太祖皇帝的下落。

  可是,此時聽到金雞納霜四個字時,他還是忍不住愣了一愣。金雞納霜……不就是奎寧嗎?雖說那曾經是瘧疾的特效藥,傳入清朝時,康熙皇帝還當寶貝似的,只賜給最親信的臣下,但最初提取奎寧的技術極其落後,最原始的辦法甚至是樹皮曬乾再磨成粉……

  當然,後來化學萃取總算是實現了,等到二十世紀的時候,人工合成奎寧已經成功了。但隨著各種各樣新式藥物,尤其是青蒿素的發明,效果不怎麼好的這玩意已經基本上退出治療瘧疾的大舞台,只用來治療少量惡性瘧疾。老鹹魚剛剛一再強調惡瘧估摸也是聽先知說的。

  見老鹹魚一臉獻寶似的鄭重其事地看著自己,張壽很想說,與其千里迢迢引種並不那麼有效的金雞納霜,還不如試試青蒿素提取。然而,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不要打擊人家的積極性,當下就故意好奇地問道:“哦,能治惡瘧?怎麼回事,你說說?”

  等聽完了老鹹魚那個海上感染瘧疾,而後在靠岸遇到將死“先知”的同時,卻又得到了“神藥”的故事,他就似笑非笑地說:“敢情你之前對我說的故事,還有這樣的隱情?之前不說,現在倒是捨得說了?”

  “張博士你擔了這麼大風險,我這不是實在過意不去嗎?而且這金雞納霜我們當初試著服用過,藥性是不錯,但風險也很大,再加上你看我連棉花都沒種好,這玩意能否種出來,我也實在是沒把握,所以之前哪裡敢說。”

  老鹹魚臉皮極厚,哪裡會在意張壽這區區揶揄,那笑臉連一絲一毫的尷尬都沒有:“而且,我這樣的小人物,膽小怕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是真的感念您恩德,這種只有藥和種子的東西真的不敢拿出來。真的,這藥雖說有效,但藥性太烈……”

  “好了好了!”張壽終於阻止了老鹹魚那喋喋不休的介紹,心想奎寧那玩意到底有多大效用,我還不知道嗎?

  本來金雞納霜,也就是奎寧並不是對治療所有瘧疾都有效,在如今這年頭,提取的方法落後,又很可能造成純度不夠。就和青蒿素提取一樣,他看過某些資料,說是青蒿種植在南北不同地域,提取的純度也會出現高低,藥效也會有分別,更別說奎寧了。

  真正說起來,金雞納樹比起天然橡膠樹,價值遠遠不可同日而語。

  話雖如此,張壽卻到底知道一個道理,天然橡膠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效果不明,而金雞納樹產的金雞納霜,卻很可能挽救一些人的命,如此孰重孰輕就很容易理解了。

  別小看瘧疾,就算是這年頭的達官貴人,感染瘧疾的比例也相當高!

  至於青蒿……他記得這玩意在中國傳統治療瘧疾藥物中本來都是很靠後的,而且和奎寧一樣,青蒿素提純起來麻煩得不得了,否則也不會一舉摘下諾貝爾桂冠。而他又不是化學家和醫師,這可不是什麼水煮藥湯就能見效的,貿貿然提出來,只會被當今那些名醫噴死!

  在心裡這麼想,他對老鹹魚獻寶似的舉動,還是給予了充分肯定:“此物若是能救人,確實是功德無量。”

  然而,老鹹魚接下來走近兩步,幾乎是貼在他耳邊說出的話,卻讓他不由得眉頭緊皺。

  “張博士,之前你讓我去搗騰的那塊碑石碎片,我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不刻橡膠樹。不是我自作主張,金雞納樹上出產的這種金雞納霜,是我們在海東那塊大陸上試用過的,但橡膠樹的汁液,除了黏性大,我們卻不知道有什麼用。您不覺得,如果要借用太祖之德的話,金雞納樹更有效嗎?當然,如果張博士你不同意,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老鹹魚頓了一頓,這才小聲說道:“要是你同意,這事情我不會居功,一定會一口咬定,這是你根據碑石碎片,從我那些海東捎回來的種子當中找出來的,然後才在我這找到用途不明的金雞納霜!”

  “你不居功的話,怎麼告訴別人,你們已經試用過,確認其確實有那藥效?”

  張壽有些哭笑不得,可他隨口一問,卻只見老鹹魚的臉色恰已是變得微妙了起來:“試過的人如今還活著的,只剩下了我和藏海,只要我們不說,就不會再有人知道。再者,朝廷肯定會找一批罹患惡瘧的平民來試藥,藥效有無,讓他們試一試不就好了嗎?”

  見張壽登時眉頭緊皺,赫然是非常不贊同這樣一個提議,老鹹魚不知道是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不願爭功的達官貴人,還是該惱火自己遇到了一個不知變通的死腦筋。但不論如何,他當然更願意遇到這樣一個正人君子!

  “張博士要是怕上頭覺得你掛羊頭賣狗肉,可以上奏解釋這是不得已。我是自作主張,回頭認打認罰,但我真的是一片好意,要知道,朝中那些頑固的老大人,恨不得天下男耕女織永遠死氣沉沉,哪會重視海外種子。要是他們有開拓進取的意識,說不定北虜早就平了!”

  張壽沒想到老鹹魚竟然一大把年紀卻還是個激進派,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雖然氣惱這傢伙竟然自以為是,自作主張,但考慮到事情也就過去兩天,不是木已成舟的時候才來通知自己,他在沉吟片刻之後,最終沉聲說道:“好吧,此事就姑且如此,但是……”

  他一下子加重了語氣,瞪著老頭兒一字一句地說:“沒有下一次了!而且,你最好自己再搜腸刮肚想一想,到底還有沒有什麼瞞我的東西。否則,我不介意用皇上賜給我,只有我和他知道密鑰的太祖密匣,專門上奏,給皇上講一講你這個傳奇海客的故事!”

  他這原本是恐嚇,然而,老鹹魚聽了之後,眉眼間卻是流露出了非同一般的神采。

  然而,這個老戲精的關注點,還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樣:“張博士,真是太祖皇帝遺留下來的密匣?能不能讓我看一眼?真的就一眼!只要看一眼,就算我死了也心甘情願!”

  張壽隨手抓起一旁的茶盞作勢欲砸,見人動都不動,他就沒好氣地說:“行了,你要是老老實實別出幺蛾子,回頭自有讓你見識的時候!有這功夫在我這浪費時間,還不如去大牢裡探望探望你那外甥和其他人。這案子我這審了不算,得上奏聽回音。”

  老鹹魚頓時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對了,張博士你昨天暫緩行刑,是想讓他們好好用點傷藥,等回頭他養好了傷再行刑流放?”

  “哪那麼容易!我是讓你去見他一面,省得回頭再沒了機會!你別看我是把這案子姑且審完了,可萬一判詞和罪名在朝廷那邊被打了回來,我也無能為力了。所以我拖著行刑也是這道理,如果伸頭縮頭都要挨這一刀,也就沒必要再讓他們挨一頓!”

  “當然,如果朝廷有人搬出太祖舊規我也沒辦法。”張壽見老鹹魚瞬間面色大變,他就淡淡地說:“這本來就不是我一言能決的事,所以接下來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好了,你跟著阿六去吧,牢房那邊朱將軍本來就打過招呼,斷然不會讓他們像之前在行宮中那樣難熬。”

  阿六不由分說地拖了有些失魂落魄的老鹹魚出去,張壽卻開始考慮,自己應該怎麼把這件事好好潤色一下,用密匣給皇帝送去。

  沒錯,因為之前在滄州的那些事情並不涉及到太需要保密的細節,所以他一直都沒有動用這樣可以直接遞到御前的大殺器。

  但老鹹魚唆使他用金雞納樹替換橡膠樹——偷換種樹這個概念的說法,他必須先說清楚。

  皇帝好歹都損失了一個兒子,哪怕是一個桀驁不馴的熊兒子,他也最好能夠重視一下一個當爹的憤怒。一個憤怒的父親,在很多時候都是完全不講道理的。

  之前那些碑石碎片他已經一一檢視過了,因為老鹹魚拍胸脯打包票說擅長篆刻,而且擅長作舊(造假),他就囑託人利用一塊已經完全看不見字跡的石碑刻點橡膠樹取汁液的圖形,想來,現在那上頭已經變成了從金雞納樹剝樹皮救人……想不到他也有假造文物的這一天!

  但是,為了那些“先知”已經找到,至今卻不曾傳入中原的眾多植物,造假也值得!

  當張壽也好,朱廷芳也罷,正在絞盡腦汁寫奏疏的時候,日夜兼程的朱瑩,用了足足兩天兩夜的時間,也已經進了京城的外城。她素來很注重養身,能晚起絕不早起,能慵懶絕不勤奮,可這次一連兩晝夜幾乎趕路不休,每次都是深夜和中午稍微歇息一會兒。

  此時此刻的她又累又倦,可外城和內城一樣,都不好快馬加鞭,因此她只能差使朱宏上前吆喝開道,直到進了宣武門,她就於御道旁邊官道縱馬小跑馳行,在不少驚詫的目光之下直接拐進了趙國公府前街,而後策馬進了門。

  大小姐突然這樣毫無預兆地回來,府中上下自然是好一陣雞飛狗跳。然而,朱瑩卻不管這些,她先差使人去給父母以及祖母報信,自己則是趕緊回房痛痛快快用熱水洗了個澡,隨即又換下了那一身風塵僕僕的衣裳,連頭都沒梳就去了慶安堂。

  進門看見祖母和母親都在,父親卻不見蹤影,朱瑩也不在意,三言兩語把張壽斷案和判詞說了,隨即卻又詞鋒一轉道:“祖母,娘,我這會兒要進宮去見皇上。”

  太夫人本待阻攔,可看到朱瑩那高傲卻又倔強的眼神,她忍不住就想起了孫女小時候。和同齡人在一起時,如若被人排斥,朱瑩便會獨自一人去結交同樣落單的小夥伴,絕不與排擠自己的人妥協。只要是朱瑩認定的親朋好友,她就絕不會放棄,這是從來不變的事實。

  因而,她見九娘默然上前,用玉梳替朱瑩重新梳理了一下尚未乾透,因此乾脆全數披散下來的如雲秀髮,就開口說道:“去吧,記著早些回來就是!”

  “嗯!”朱瑩高興地點了點頭,隨即就滿不在乎地任憑九娘將她的頭髮紮成了低低一束,等九娘取來一件連帽斗篷,道是給她遮擋塵土,她就穿在了身上,隨即匆匆轉身出了門。

  到了大門口,眼見牽出來的是那匹自己最喜愛,都不捨得帶去滄州的御馬,她笑著拍了拍那頸子,隨即就躍上了馬背:“走吧,直接去北安門!”

  從下頭人通報朱瑩進宮,到看見那個活生生的豔麗少女出現在面前,彷彿只不過是前後腳功夫,儘管皇帝連日以來的心情都非常不好,可是,朱瑩進門的一剎那,就彷彿是太陽肆無忌憚地照亮了整個屋子,他甚至忍不住不習慣地眯了眯眼睛,這才出聲。

  “瑩瑩,你怎麼捨得從滄州回來了?”

  這在旁人聽來也許是調侃,但對於朱瑩來說,卻是猶如皇帝久別重逢的問候。她笑著上前行了個禮,隨即就大大方方地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呆夠了,當然也該回來了,反正阿壽回頭也是要回來的!”

  “哦,就這麼簡單?”皇帝哂然一笑,打趣的口氣一如既往,“不是為了你那如意郎君才回來見朕的?”

  “皇上知道還明知故問什麼!”朱瑩有些微嗔地打斷了皇帝,這無禮的行徑她也不是第一次了,噌噌噌上前衝上前之後,她就猛地伸手按著皇帝面前的案桌。

  “阿壽和我找到了太祖皇帝夢天帝時曾經畫出來的海東那塊大陸……不對,是找到了曾經到過海東那塊大陸的人,還見到了很多千奇百怪的植物!我聽阿壽說,這些東西中的不少都是很多地方都能種的,但也有不少是只有特定地方才能種活的。”

  “既然如此,我也贊同阿壽的做法,讓一群原本待死的囚徒去試種一下!更何況……”她頓了一頓,彷彿是在組織語句一般,許久才一字一句地說,“更何況,有去過海東大陸的老鹹魚帶路,也許朝廷的船隊能夠到達那裡!”
Babcorn 發表於 2019-7-6 19:42
第三百七十九章 猶如陽光

  盯著朱瑩那張從小看到大,越大越漂亮的臉瞅了好一會兒,皇帝方才深深嘆了一口氣。

  “朕真是不該從你小的時候就給你講太祖皇帝的故事……朕的兩個兒子全都沒往心裡去,反倒是你一天到晚記在心裡,都快走火入魔了!瑩瑩,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果從太祖皇帝出海失蹤開始算,也已經八十多年了,各種各樣的傳言,實在是太多太多……”

  “但傳言和事實不一樣!如果皇上你說耳聽為虛,眼見甚至也可能為虛,那麼,我親口嘗過的東西,總不至於有假吧?我落地便是趙國公府的千金,您和太后都寵著我,天下珍品,就沒有我不曾見過的!天下珍饈美味,就沒有我不曾吃過的。”

  “但這次在滄州,我就吃到了從來沒有吃過,味道匪夷所思的東西!”

  朱瑩神采飛揚地說著張壽親手做的那些美味,臉上洋溢著滿滿噹噹的幸福,而皇帝看在眼裡,臉上表情不知不覺就漸漸柔和了下來。他有幾個女兒,在他面前不是恭敬就是矜持,就算才貌出色,生母是裕妃的永平公主,大多數時候也都表現得端方高華,從不會使小性子。

  可大概就像他從前喜歡性情明朗,從不矯飾的裕妃一樣,因為知道永平公主和朱瑩難辨誰是誰的身世,自打襁褓中的朱瑩常常被太后接到宮中小住開始,他就一直把人當成女兒似的看待,最喜歡看的就是她那鮮活的,猶如明媚陽光的笑容。

  無論快樂還或是滿足,厭惡還是憤怒,朱瑩全都會毫不遮掩地放在臉上,喜怒哀樂讓人一看就清清楚楚,根本不屑於遮掩。想到那些過去的點點滴滴,他不由得站起身來,一如兒時對那小糰子似的小姑娘一般,直接一指頭點在了朱瑩腦門上。

  “哎呀……”朱瑩趕緊後退一步,隨即就嗔道,“皇上,我不是小孩子了,您到底有沒有好好聽我說話!”

  “聽著呢,你說那個綽號老鹹魚的傢伙從海東帶回來了番茄、土豆、玉米、花生等等各式各樣的種子,但棉花卻種不好,橡膠樹更是種得只活了一棵……哦,那一棵都快死了。”皇帝說著就斂去了笑容,淡淡地說,“但這些事,張壽也都派人一一稟報了朕。”

  “事實上,你那如意郎君做事很出人意料。自從他去了滄州,平常他只跟著你家大哥隨大流地象徵性上奏一下,私底下卻是不停有信送到司禮監外衙,然後經由楚寬之手送到朕面前,端的是事無鉅細。但是,私奏大於公奏,這是為官大忌,他就不怕別人說他媚上幸進?”

  “他才不在乎呢!”朱瑩輕哼了一聲,臉上卻沒有氣惱,反而顯得很高興,“他說對為官沒多大興趣,反而是看到我二哥和張琛陸三郎他們各有長進,他才更覺樂趣。奏疏那是不止給皇上您一個人看的,還得給很多官員看,當然是冠冕堂皇的話多。”

  “既然有其他的渠道可以直達天聽,為什麼要因為避嫌而不去使用?再說了,他還告訴我,那些來自海東的植物,好吃其次,果腹才是最重要的。很多地方不像水稻小麥的這麼挑地,產量也高……”

  “好好好,朕明白了,你不要在朕面前再誇耀你的如意郎君了,朕都要嫉妒了!”皇帝不得不打手勢示意朱瑩趕緊打住,等她意猶未盡地閉上了嘴,他卻直截了當地說,“不管他到底是怎麼想的,這些都不是他饒過一群侵佔行宮,還挾持了大皇子之人性命的理由。”

  見話題終歸還是到了這樁最重要的事情上,朱瑩不禁輕輕咬了咬嘴唇,隨即就把心一橫,直視著皇帝的眼睛道:“那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被逼無奈,挾持了大皇子,要求皇上您給一個公道呢?其實要不是看在皇上您面上,我很早就當著您的面,狠狠揍他一頓了!”

  “他從小就看不慣我出入宮闈如同回家,在我面前裝得溫文寬厚猶如好兄長,可卻在二皇子面前挑唆人和我放對,甚至還唆使過下人放貓嚇我,那次要不是祖母派給我的李媽媽厲害,我險些就被那隻野貓抓了一爪子。我吞不下這口氣,也不願意求助人,於是拚命練武。”

  “總算我在練武上頭有些天分,比成天都只顧著和人鬥心眼的他強。那天,我讓人調走他的親信,親自拿著棍子在他的必經之路上守株待兔,狠狠揍了他一頓,揍完之後我告訴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是小人,所以只等得了一年!他要在背地裡陰我,我就當面打他!”

  皇帝沒想到朱瑩竟然會翻出當年舊事,大皇子那次鼻青臉腫卻推說走路沒看路摔的,他當然知道,後來楚寬又悄悄告訴他,那是被朱瑩打的——可那會兒朱瑩九歲,大皇子十三歲,他想想也就是兩個小孩子胡鬧,大皇子都選擇隱忍,也就沒太深究。

  可沒想到竟然是這麼一回事!

  他沉下臉道:“什麼叫不願意求助人?後來你到朕面前告狀的時候,怎麼就不矯情了?”

  “後來那是因為我被祖母狠狠罵了一頓。”朱瑩有些不服氣地哼了一聲,“祖母說,光是這樣打他一頓,出氣是出氣了,可別人還以為我不講理,所以但凡有人惹到我,就該毫不留情地到皇上面前告狀。只要我沒有文過飾非,而是老實說出實情,那就行了!”

  見皇帝頓時啞然,朱瑩就再次上前一步,雙手使勁一拍那大案道:“不只是他,二皇子我也忍他很久了!自命不凡,衝動暴躁,想當初他十五歲的時候,還用那種讓人作嘔的口氣說,可以勉為其難讓我當他的妃子……去他娘的!”

  要是平時,皇帝早就惱火地呵斥女孩子別罵髒話了,可此時此刻,他卻不覺為之沉默。朱瑩後來是常常在他面前告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狀,然而,告的狀往往是關乎這兄弟倆在外頭做的蠢事錯事,從來不涉及到她自己。

  換言之,這個更喜歡靠自己的丫頭,但凡涉及到她自己的,往往就親自解決了,不至於鬧到他面前。除非,那兄弟倆撓到了她的逆鱗。

  那逆鱗從前是朱家人,現在……應該還要多一個張壽!

  “三皇子和四皇子從小都那麼乖巧,在半山堂裡他們年紀最小,可阿壽卻說,大多數監生都對他們很服氣,縱使不服氣的人在他們面前冷嘲熱諷,甚至愛理不理的,他們兄弟倆也只是忽略無視,頂多和人拌兩句嘴!”

  “別說什麼他們現在還年紀小的話,大皇子和二皇子小的時候是什麼光景,皇上你自己知道!養不教,母之過,可皇上您自己也有過錯,還有那些教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大臣,他們何嘗就沒有錯!說什麼朝廷的顏面不可丟,不是為了給大皇子找回顏面,所以才要殺人嗎!”

  “住口!”

  皇帝終於忍不住呵斥了一聲,見朱瑩悶悶地退後兩步,卻是低著頭也不請罪,一副我又沒說錯的倔強樣子,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那一股沒來由的燥意。

  “你想說什麼,朕都知道了……”

  “不,皇上你不知道!”朱瑩猛然再次抬頭,卻是一字一句地說,“太祖皇帝希望的那個天下,不是現在這樣子的!他希望天下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他希望天下的孩子都能從小就識文斷字,知書達理。他希望大明能夠揚帆四海,開拓進取。他希望天下萬民幸福安樂!”

  “古今通集庫我溜進去的次數比誰都多!那些誰都看不懂的手稿我無能為力,但他的訓示我至少還看得懂,可那些誡臣下的真跡,告兒孫的祖訓,悔恨沒能使律法公平的手札,林林總總要麼被束之高閣,要麼被壓在箱子裡!所以,我一直都覺得,太祖出海的時候……”

  “一定大失所望,他是抱著在異國他鄉重建淨土的希望去的!”

  “瑩瑩,夠了!”

  皇帝再次喝止了朱瑩,見那個他看著長大的漂亮小姑娘眼眶微紅,卻是沒有掉下一滴眼淚,反而倔強地和他對視,他忍不住一陣頭疼,但更多的卻是覺著,朱瑩要不就是像為人倔強到極點的九娘,要不……就是像用溫雅來掩蓋強硬本質的裕妃。

  反正,他和朱涇都不是這樣的性格。他任性衝動到有些特立獨行,但卻不是一個寧折不彎的人,朱涇冷硬到甚至可以說冷酷,唯獨不是朱瑩這樣從裡到外彷彿都迸發光和熱的脾氣。

  他緩緩坐下來,揉了揉眉心,隨即放緩和口氣說:“你大哥和張壽在一起,如何處置人犯,自然是他和張壽商量過的。而且張壽事先已經給朕上奏過,朕已經讓楚寬轉了個圈子重新把奏疏送進通政司了。而且,朕雖然氣惱,但也很讚賞他其罪當誅,其情可憫八字判詞。”

  見朱瑩的情緒已經穩定了下來,只是抿嘴不做聲,皇帝就無可奈何地說:“但是,朝中那一關,卻也不是朕一個人就能一言決之的。”

  “那就辯唄,反正理不辯不清,道不辯不明!”

  朱瑩並不在意地挑了挑眉,這才目光清澈地說:“只要皇上您能夠覺得阿壽沒錯,能夠饒過那八個人,其他人是否會因為私心也好,其他也好耍什麼手段,我都不怕!”

  她頓了一頓,這才冷哼了一聲:“雖然說出來您這個當父親的肯定生氣,但我真的是到了滄州之後,才知道大皇子那是怎樣一個人渣!他比二皇子還要混賬得多!”

  皇帝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只見朱瑩用一種相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匆匆往外跑去,可到了門口卻又回頭對他嫣然笑道:“我先走啦,這就去清寧宮拜見太后!”

  對於這姑娘猶如一股旋風似的捲過他這東暖閣,而後就消失地無影無蹤那行徑,皇帝唯有苦笑。然而,等想明白了朱瑩那其中幾句話的真正意思,他也就露出了一絲笑容。

  說來說去,朱瑩擔心的就是他因為大皇子之事而遷怒那些所謂亂民,遷怒護著這些人卻苛責大皇子乃至於官紳的張壽和朱廷芳,至於其他可能曾經下注大皇子,因此事而惱羞成怒的官員,那些如今改換陣營,卻致力於維護所謂皇族體面的官員……她根本就沒放在眼裡。

  唉,被人罵了一頓子不教,父之過,卻也不能發火,反而在這裡略有些沾沾自喜的他,是不是早就被這丫頭給看穿了?

  去了一趟清寧宮,滔滔不絕說了自己在滄州的所見所聞,而後又被太后留下來用了一頓晚飯,又是責備又是提點了好一番,朱瑩這才出宮。雖說她早就又困又累,尤其是之前回家洗過澡後本來就天然犯困,但她一直打足了精神,彷彿自己不是連續趕路回京的。

  於是,等到上了太后專門命人給她預備的馱轎,她一上去就頭一歪睡著了。當馱轎停在趙國公府門口,跟著的朱宏叫了兩聲沒反應,打起轎簾一看光景就嚇了一跳,趕緊命人去送信。不多時,李媽媽就匆匆出來,踩了車蹬子上去一查看就笑了。

  “大小姐這是睡著了!哎,從前她是最渴睡的人,這次居然累成這樣,也難為了她!”

  先叫來了一架涼轎,李媽媽穩穩當當親自把朱瑩抱了下來,把人放在涼轎上,一路抬回了房。等到眼看湛金和流銀鋪床伺候這位大小姐睡下,全程人都只是迷迷糊糊嗯了幾聲,連眼皮子都沒睜開過,她不禁愈發心生憐意。

  於是,等她出來之後,立時就把朱宏提溜到了慶安堂,當著太夫人和九娘的面,事無鉅細地盤問了一番朱瑩此行滄州的經過。等得知張壽在那兒不但曾經親自下庖廚展手藝,還在得知朱瑩去鑽地道後立時下去找人,太夫人和九娘對視一眼,同時鬆了一口氣。

  婚書都已經定下來了,彼此都不能反悔,如今看來,朱瑩固然是付出良多,可張壽還真的是對她很好。

  就在婆媳倆屏退了朱宏,打算商議一下滄州那邊諸多事情的時候,卻只聽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不多時,門簾就直接被人一把掀起,緊跟著,朱涇大步走了進來。

  “瑩瑩回來了?聽說還是日夜兼程?她知不知道,臨海大營雖說清理了一遍又一遍,可還是有幾個漏網之魚!就在昨天,臨海大營主將雄威竟然遭遇了刺客,她還敢走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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