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80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42
第三百四十章 和你一起變老

  張壽出了廚房時,小花生卻已經不在了。據阿六所言,這小子每道菜都會留下那麼一丁點,然後一股腦兒裝盤給冼雲河送了過去。想到廚房裡另一眼灶台上正熬著的粥,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道:“灶台上還有皮蛋瘦肉粥,你們自己盛,我歇一歇!”

  朱瑩吃得心滿意足,正揉著肚子苦惱為什麼胃口還不夠大,聽到張壽說累了,她立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她知道張壽這一路從京城趕過來有多累,而且他又不像自己那樣從小打熬筋骨,一到又馬不停蹄處理各種事情,今天本來應該能休息,卻又下廚忙了這麼半天。

  因此,她自然而然攙扶了張壽的胳膊,小聲說道:“要不,你在這行宮找個地方睡一覺?”

  張壽頓時嘿然:“這是行宮,我們在這借用廚房,杜衡還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我要是在這睡一覺,他不趁機發難才怪……我就隨便找一張椅子眯一會兒,等小花生回來吧。你們自己去盛粥,不用管我。”

  見張壽對朱瑩笑了笑,隨即搬著椅子到了一旁樹下,竟然就這麼蜷縮在那打起盹來,老鹹魚眼神閃爍,卻是把朱二拖了過來,嘖嘖讚歎道:“你這未來妹夫還真是平易近人。”

  “是啊,誰能看得出,他其實是從京郊小村子裡出來的?”朱二故意透露了一點,見老鹹魚頓時愕然,他就斜睨了人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怎麼,你對我妹夫很好奇?嘿嘿,他在京城可算得上是一個傳奇了,只可惜你們滄州小地方,都沒聽說過他。”

  老鹹魚雖說最初覺得朱二有點蠢,可後來見人巧舌如簧遊說大皇子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些紈褲子弟哪怕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絕不是好相與的。

  因而,聽朱二這明顯的欲擒故縱口氣,他就呵呵笑道:“我一個老頭子,本來就不識天下英雄,孤陋寡聞那也是正常的。不過……”他瞅了一眼正拿了披風過去給張壽蓋在身上的朱瑩,卻是意味深長地說,“不過你家這位大小姐,倒是用情很深啊!”

  “哼!”朱二突然覺得屁股隱隱作痛,哼了一聲後就佯裝不耐煩地說,“廢話,雖說是我爹早就定下來的婚事,但那是瑩瑩自己去看時一見鍾情的!她這眼光就連皇上都覺著好……葛太師這樣的帝師,親口收人當關門弟子,一堆比我還橫的紈褲子弟,老老實實叫人老師!”

  老鹹魚眼神閃爍,見朱二正盯著那邊廂閉目養神的張壽,他覺得心底終於又拼上了一塊拼圖——一個成長在鄉間的少年,卻即將迎娶趙國公之女,而且在京城風光無限,這是一般人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吧?他昨天初見張壽時只覺得人品俊秀,可現在就不這麼想了。

  世上美男子多著呢!滄州齊家黃家……哪家沒幾個長得俊秀的兒郎,還花費無數資源供出過進士,可也沒聽說人在朝中混得如何風生水起,更沒聽說誰能結下一門能讓滄州無數百姓津津樂道的婚姻。從這一點來說,張壽的來歷和經歷,都很值得懷疑。

  更何況,張壽對他說,聽說過紅薯之類東西的理由,他始終覺得有些不安心……

  朱瑩躡手躡腳給張壽蓋上了自己之前嫌熱脫下來的披風,回過頭見朱二和老鹹魚正在說話,她就攆了他們去廚房。不多時,她就看到老鹹魚偷偷摸摸出來,手上還盛著一碗粥,對她笑了笑就溜之大吉。情知人是去了冼雲河那兒,她就衝著後一步跟出來的朱二努了努嘴。

  等到朱二心領神會地跟了上去,她正在那出神,就只聽阿六問道:“二公子應付那老頭子會不會太勉強了?”

  “你擔心二哥?”

  朱瑩側過頭來看了如同貓兒一般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身後的阿六一眼,她就狡黠地笑了:“二哥這人,有時候會犯蠢,有時候卻很精明,尤其是他認為別人很厲害時,那就一定會打足十二分精神。比如說在我們朱家……”

  她掰動手指,笑吟吟地說:“最厲害的當然是祖母,其次是我,再其次是爹娘,接下來是大哥,他只能排末尾。所以在我們面前,他大多數時候都會小心翼翼,就算耍點小脾氣,那也絕對把握分寸。亂點鴛鴦譜那次不算,那次他以為爹和大哥都出了事,所以才亂來。”

  “所以,一旦他知道老鹹魚很厲害,一定會絞盡腦汁和人周旋,用盡一切辦法耍詐。”

  阿六歪頭想了想,最終微微頷首道:“大小姐說行就行。”

  “我說行就行,你就那麼信我啊!”朱瑩頓時笑了,盯著阿六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眨巴眼睛道,“阿六,阿壽也告訴我了,說你濃眉大眼,穩重可靠,敢打敢拚,可只要一看到我就變了叛徒……你就那麼信得過我嗎?不怕我哄騙了你家少爺?”

  “不會。”阿六很堅定地吐出了兩個字,隨即又加重語氣說,“少爺很相信你。”

  “是阿壽相信我,不是你相信我?”朱瑩覺得,這樣逗逗阿六很好玩,可當人認認真真看向自己的時候,她忍不住又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過分,可下一刻聽到阿六說出來的話,她就不知不覺被逗樂了。

  “你和少爺很般配,一開始就是。”阿六彷彿在斟酌用什麼話來形容最合適,到最後便很苦惱地說,“天作之合?天生一對?天造地設?良緣天定?”

  “咳……咳咳咳……”

  就算張壽之前打定了主意裝睡,當聽到阿六和朱瑩這越來越扯,越來越尬的談話之後,他也實在是撐不住了。他睜開眼睛瞪了阿六一眼,見少年絲毫沒有任何說錯話的自覺,反而滿臉無辜,他就笑罵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虧你能找出這麼多四個字的詞來!”

  “我學了很多成語。”

  張壽實在是不想繼續這冷笑話似的對話了,伸出一隻腳作勢欲踢,見阿六果然溜之大吉,他見朱瑩站在那邊,面上分明流露出了嬌豔的紅色,他就再次咳嗽了兩聲說:“那小子說的話雖然不好聽,但有一點是真的……大概你第一次到融水村時,他就覺得你很好。”

  “哼,別說是他,那時候吳姨都覺得我很好,就你清高,躲我遠遠的!”嘴上嬌嗔,但朱瑩還是丟了張壽一個算你識相的表情,“好在你後來還算很有眼光。”

  “是是是,從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張壽啞然失笑,這才看著頭頂那蔭蔭如蓋的大樹,輕輕舒了一口氣道,“我這個人沒什麼大志向,沒想出將入相,名垂青史,就想著做一點點力所能及的事。這一次滄州的景況……可以說,我有所預料,卻沒預料到會這麼嚴重。”

  “都是大皇子造孽,關你什麼事!”朱瑩眉頭倒豎,隨即乾脆從後頭伸手按住了張壽的肩膀,“再說,張琛不是已經來了嗎?你讓他帶上蔣家那小子去拜訪各家,回頭等復工不就好了?就和你對冼雲河說的那樣,總不能因為擔心會出事,於是就讓一切都停滯不前!”

  “話雖如此,可在那些只希望男耕女織,淳樸誠厚,士農工商全都甘於其位,任何人都不得僭越雷池一步,最好天下一百年一千年都永遠保持原樣的人看來,我自然就成了罪魁禍首。”張壽呵呵一笑,這才若無其事地說,“畢竟,我放出了一個可怕的怪物。”

  而這個怪物,本該幾百年後才摧枯拉朽毀掉了中國小農體系……但小農體系那種強大的慣性,哪怕在一場改天換地之後,仍然又苟延殘喘地持續了很多年,甚至還一度因為另一場更多源自自發的變革,顯得很有生命力……

  朱瑩並不太懂張壽說的話,但還是義無反顧地說:“管那些嘰嘰喳喳的蠢鳥幹什麼?那些從來就容不得新人新想法新事物的老頭子,早就該退場了!”

  雖然早知道朱瑩是什麼性子,可聽到這霸氣十足的話,張壽還是不禁莞爾。他輕輕點了點頭,隨即淡淡地說:“如果這次能把滄州這局面收拾下來,等回京之後,我打算再做一點事情。雖說我胸無大志,但也不能眼看有些東西就這麼被糟踐了!”

  “好!阿壽你放手去做,到時候你要我做什麼,儘管說就是了!”

  聽到這理所當然的口氣,笑看面前那張神采奕奕的臉,張壽突然站起身來,直接把朱瑩拉入了懷中。直到鬆開懷抱時,看著她那喜悅卻又紅撲撲的臉,他才忍不住用額頭碰了碰她那光潔的額頭,這才退後了一步。

  “都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能在這麼偌大的天下偏偏與你有婚約,我真不知道是哪來的運氣。”

  “你現在才知道啊!”朱瑩眉飛色舞,捋了捋耳畔一縷亂發,笑吟吟地說,“不過我覺得我運氣更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數人頂多是門當戶對,日後相敬如賓,所以我從沒想到爹給我定下的未婚夫會不同!阿壽,你可千萬別變成上了年紀就變俗的老頭!”

  “是是,我日後一定以葛老師為目標好好鞭策自己,滿意了吧?”張壽自然知道,年紀一大把卻依舊風度翩翩,幽默風趣的葛雍,一直都很受朱瑩推崇,於是乾脆拿了葛老師來舉例子。果然,他就只見朱瑩立刻連連點頭,當下就少不得打趣了她幾句。

  “你可別只顧著要求我,你自己也是一樣。你聽說過一句話嗎……長大後,我就成了你……”見朱瑩滿臉不解,張壽就似笑非笑地說,“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小時候見娘姨姐姐精明世故,長袖善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心中萬般不屑,可當及笄嫁人之後,卻恍然發現,千般算計,萬般心思,也不過是為了好好生存,於是也就變成了她曾經最討厭的她們。”

  朱瑩微微一愣,隨即就笑了起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變成祖母那樣算計精明,四平八穩的老封君,可我知道,我就算變成那樣的老封君,明裡待人也許會收斂客氣一些,但對著自己人的時候,我還是會嬉笑怒罵全由性子,我就不信,你都肯讓我,兒孫不肯讓我!”

  “……”張壽頓時啞口無言。朱瑩這個理由真是很好很強大,他完全找不到可以反駁之處!而且,兒孫什麼的這麼輕易就說出口……他們還沒成婚呢,這果然很大小姐!

  當朱二和老鹹魚小花生一同回來時,張壽和朱瑩早就說完了話。老鹹魚支使了小花生去和張壽朱瑩說話,自己則是徑直進了廚房,仔仔細細把剩下的食材調料全都收了起來,甚至還去搜尋了一下垃圾是否留下什麼明顯的殘渣,這才提著籃子從廚房裡出來。

  鬼鬼祟祟在門口偷窺的朱二見這一幕,忍不住越發覺得老頭兒可疑。這要是沒什麼別的心思,幹嘛要一副不願意留下任何痕跡的樣子?

  小花生被朱瑩拿話絆住,壓根沒注意到朱二在廚房門口偷看的舉動。

  張壽則是在看見朱二那很不專業的監視舉動之後,忍不住好笑地瞟了一眼阿六,想讓少年回頭好培訓一下學生,可卻只見阿六正老神在在地在那擦拭著那把出自楚寬所贈的短劍,神情極度認真,等擦過劍之後,人又在仔仔細細地保養那張短弓。

  出來的時候為了避免扎眼,張壽坐了馬車,如今回去時捎帶上一個老鹹魚,馬車就顯得有些擠了,好在和小花生朱二擠在一塊的老鹹魚老老實實,目光自始至終只注意自己那個裝食材的大籃子。當一行人回到縣衙前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申時了。

  拐進這條街時,張壽漸漸聽到外頭喧嘩陣陣。朱瑩性急,早已好奇地挑起窗簾往外看去。就只見縣衙前頭聚集了不少百姓,不少人正在大聲嚷嚷,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嘈雜得讓人難以分辨話語。總算隨著靠近之後,那話語聲終於漸漸清楚了。

  “多虧了明威將軍英明,否則咱們滄州人受害多年卻沒處說!”

  “那些為富不仁的狗大戶盤剝了咱們那麼多年,如今又激起變亂,朝廷要為我們做主啊!”

  “做了那麼多令人髮指的惡事,就該抄家!他們從我們身上盤剝了多少,就應該讓他們全都吐出來!”

  聽到這幾乎是一個調子的嚷嚷,以及眾多附和聲,張壽只覺得嗅到了一種極其危險的苗頭。就在這時候,車簾突然被人一把掀起,竟是一個人敏捷地竄了上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42
第三百四十一章 鹹魚發威,賞錢開路

  朱瑩下意識地就伸出腳,幾乎直接把這個二話不說就突然上車的登徒子給踹下去,可下一刻認出人是張琛,她就收回了七成力道,只是在張琛的膝頭象徵性地踢了一腳。即便如此,張琛仍是忍不住一個踉蹌,若不是張壽扶了他一把,他險些就直接摔倒在車廂中。

  “一聲不吭就往車上衝,你這是給人驚喜還是驚嚇?”

  聽到朱瑩這嬌嗔的聲音,張琛苦笑著揉了揉膝蓋,見那邊廂朱二老鹹魚小花生坐得整整齊齊滿滿噹噹,自己斷然坐不下,而這邊張壽和朱瑩正坐在一塊,他頓時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心裡終於理解了剛剛為什麼被朱瑩踹了這一腳。

  因為他這一上來,坐哪去?

  朱二雖說並不喜歡張琛——他這個半山堂代齋長對張琛這個正兒八經的齋長不服氣不是一天兩天了,再加上人從前還覬覦他的妹妹——然而,他到底是看出了抬起袖子滿臉不自然擦汗的張琛似乎是為了正事而來,當下他斜睨一眼老鹹魚,隨即就輕輕拉了拉小花生。

  “人家要商量正事,我們下車去,給他騰個地方。”

  朱二拉了小花生匆匆一下車,老鹹魚也就坐不住了,乾笑一聲就也下了車去,但依舊挎著他那個看上去破破爛爛還蓋了一塊藍布的籃子。張琛看到對面的位子空了下來,他就趕緊挪過去坐了,隨即賠笑說道:“阿六示意我上車,我也沒多想,真不是故意的……”

  “好了,別廢話。”朱瑩性急,拍了拍車板示意張琛住嘴,隨即就說道,“你和蔣家小子去辦的事情,我不問你,那是阿壽管的,再說我不信你連這點能耐也沒有。可外頭這麼吵吵嚷嚷的,你又急著上車,到底怎麼回事?”

  朱瑩確實有點心急,昨夜那場風波那是她親自策劃的,再加上有那條狡猾的老鹹魚幫著,一個德高望重的徐翁鎮場子,所以看似鬧騰,其實一切都在掌控範圍之內,朱廷芳這位全權主理滄州事的明威將軍出來,一切就平息了。可眼下卻不同……這些人誰組織來的?

  張琛看了一眼張壽,見人沒說話,他就知道張壽想知道的和朱瑩是一樣的。他撩起車簾往外看了一眼,這才鄭重其事地說:“我就是為了這事急忙上車的。朱將軍眼下不在這長蘆縣衙,他大概離開不到兩刻鐘。聽說是東城那邊傳來消息,城門失火……”

  說出城門失火這四個字的時候,張琛自己也知道非常無稽,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說:“因為是縱火還是失火說不清楚,那附近偏偏還有一片貨棧,存有漕米,所以朱將軍就帶人趕了過去。那時候我和蔣家那小子剛巧回來,可沒過多久,這些人就突然從四面八方圍上來了!”

  張壽會意地點了點頭:“這麼說,你覺著這是調虎離山?”

  “對!”張琛重重點頭,“沒有這麼巧的事!而且今天我聽蔣家那小子說,他老爹告訴他,昨天攔馬告狀不是自願的,是被人脅迫……那人說是大皇子的心腹,隨即讓他老爹記下了這番說辭。蔣家小子之前聽說了就覺得奇怪,為什麼大皇子的心腹會讓他委過於大皇子?”

  張壽今早見到蔣大少之後,沒和人說幾句話,就把人直接丟給張琛了,沒多問話。昨夜那場風波發酵,他就知道那幾家之中,蔣家勉強算是手段較為乾淨的了——當然這個乾淨僅僅是說蔣老爺私德較好,個人行事比較謹慎,在商場上那手段仍然是無所不用其極。

  可就和蔣大少說得一樣,用強勢的資金、人力以及人脈擠壓別人的生存空間,對於這些人家來說,那是家常便飯,根本不覺得有錯。但蔣家至少給人留一線的做法,以及蔣大少那有點小蠢的孝心,讓他選擇在矮子裡拔高子,挑了蔣大少去出頭做點事。

  此時聽了張琛的話,他想到阿六昨夜回來後說那父子倆在那用南方口音彼此互罵的情景,不禁哂然一笑:“原來如此。不論人是不是大皇子身邊的忠臣義僕,看來這分心志都相當可嘉。大皇子人被挾持的時候,他悄無聲息,事後倒是冒出來了,洗刷他主子的手法還很奇特。”

  張琛連忙補充道:“蔣思源還說,他爹在大皇子身邊見過此人,再加上人捏著他們幾個和大皇子同進退謀利的字據,被人以全家老小性命要挾,這才不得不屈從。他爹說,既然字據落在別人手裡,不得不承認罪責,人家讓他委過大皇子,他也存著僥倖之心。”

  嗯,初衷沒錯,但沒想到這個西城首富,竟然是選擇了和冼雲河如出一轍不顧性命的做法,如果不是遇到眼疾手快的阿六,城門口那一幕真就是給自己和杜衡的最好下馬威了!

  想到這裡,張壽輕輕拍了拍腦門,隨即就衝著張琛一點頭道:“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在這裡等著,我下車去看看。不用擔心有什麼明刀暗箭,有阿六呢。”

  說完這話,張壽剛要下車,陡然袖子被人一把拉住。見朱瑩眼神炯炯地看著自己,他就笑著安撫道:“沒事,我雖說沒見過太多大風大浪,但沒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會去做的。而且,你就算信不過我,也應該信得過你大哥才是。他是那麼容易被人調虎離山的?”

  張琛眼看朱瑩鬆手,張壽下車,緊跟著,他透過車簾縫隙看見前頭原本在車伕位置上的阿六似乎也緊緊跟了上去,他這才看著面露激憤的朱瑩,小聲說道:“小先生說得沒錯,以朱老大的性格,這確實很可能是將計就計,欲擒故縱。而且小先生厲害著呢,確實不用擔心。”

  “就算知道不用擔心,但還是擔心!等你日後有心上人,就知道這種感受了!”

  朱瑩白了張琛一眼,沒注意到人到底遭受了多大的暴擊,就不管不顧地直接下了馬車。眼見小花生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朱二和老鹹魚卻不見了,再一看今天跟出來的朱宏等三人,也還訕訕留在原地,她不禁心煩意亂地衝著小花生問道:“你叔爺和我二哥人呢?”

  “叔爺拉了朱二公子悄悄跟上了張博士和六哥,讓我對大小姐說一聲……”小花生滿臉尷尬,只覺得自家叔爺實在是做事出人意料,“叔爺說有他在,絕不會讓張博士有什麼閃失。”

  哪能讓張壽有閃失?他有很多疑問都著落在張壽身上呢!

  老鹹魚心裡便是抱著這樣一個簡單而又直接的念頭。他一手拽著朱二,一手挎著籃子,緊緊跟著前頭的阿六和張壽。幸虧他們如今是貼著牆根前進,因此雖然前頭人多,腳步卻也不慢。眼看快到縣衙門口時,他就聽到有人大聲嚷嚷了一句。

  “我等陳情這麼久,縣衙之中的欽差卻連個面都不露!大皇子身為龍子鳳孫,卻連同那些奸商劣紳欺壓黔首,如今冼大哥等人卻被禁錮於行宮,這公平嗎?難道我等黔首,比起徐翁那樣的滄州大儒,就真的一文不值?”

  呵呵,露出馬腳了!黔首這種詞如今只用於行文,哪個平民百姓會文縐縐把這兩個字掛嘴邊上?

  剛剛一直靠著阿六在前面開路方才得以前行,此時聽到這絕大的叫囂,張壽不禁嘿然。他幾乎想都不想地喝道:“阿六!”

  儘管只是這兩個字,但阿六卻已然心領神會。然而,比阿六更搶先出聲鎮壓人群的,卻是他後頭的另外一個人。那聲音幾乎是如同炸雷一般在眾人耳畔響起,一下子把那紛紛亂亂的嘈雜全都壓了下去:“放你娘的狗屁!”

  下一刻,朱二就只覺得大腿和肩膀一痛,等回過神來就傻眼了。卻因為老鹹魚竟是在他大腿和肩膀上分別一借力,隨即就騰雲駕霧一般,踩著好幾個人的肩膀越過人群,隨即凌空直墜,就這麼穩穩當當落在了縣衙門口的石獅子上!

  如果這是看雜耍,他簡直要撫掌大聲叫好,可這會兒自己被人當成了墊腳的凳子,他卻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而他更氣惱的無疑是,他雖說已經儘量高看這老頭兒,可還是小看了對方。就人家這俶爾顯露出的身手,他和朱瑩帶出來的家將們大多都不是對手。

  當然,花七親手教導出來的朱宏大概還能拼一下,阿六……那個簡直是作弊的小子不算!

  猶如耍帥似的從天而降後,老鹹魚就居高臨下地厲喝道:“口口聲聲冼大哥的人在哪?給我滾出來?比起大名鼎鼎的滄州徐翁,你一個藏頭露尾的人算什麼東西!”

  他剛剛暴喝那一聲,震得不少人耳膜都嗡嗡作響,此時他這現身出來又厲喝連連,不明就裡的人只顧著驚嘆,自然不會出聲。至於心裡有鬼煽風點火的,此時畏首畏尾,那就更加不敢貿貿然出來了。

  “冼大哥?呵,冼雲河那小子認識的人,老頭子我是他舅舅,一個個全都認得,怎麼就沒聽過你這藏頭露尾的聲音?”

  “他在行宮裡好端端呆著,還有我和他收養的小孩子能去看他,用得著你在外頭說三道四,興風作浪?那些奸商劣紳是害了無數人,可你們這些市井閒漢冒充什麼受害者!”

  老鹹魚說著就拿手指挨個指了過去:“這不是混在碼頭上成天喝力工血的韓三嗎?你嚷嚷什麼滄州人受害多年?”

  “還有你,李麻子,你成天不是在不夜宮,就是在長春院給人拉皮條,嚷嚷什麼受人盤剝?當人沒看到你出賣那些男孩子女孩子,從齊家老二手裡大把大把撈錢嗎?

  老鹹魚手指一個個點過去,不一會兒就已經點出了四五個平日或欺行霸市,或偏門九流的人物,一時間,那些從看熱鬧看到盲從的圍觀百姓方才為之嘩然。而被他點名的幾人則是惱羞成怒,也不知道是誰一時氣惱嚷嚷了出來。

  “你這條死鹹魚,今後你小心點你那破爛鋪子!”

  “小心?嘿,你想讓我怎麼小心?你是不是想說,要是我不識好歹,也就和之前雲河還有那幾個倒霉紡工似的,房舍被直接燒個精光,結果被逼到了絕路上,不得不揭竿而起?你以為老頭子我查不出那房子誰燒的?別以為蹲下就能溜,老頭子已經看清楚你了!”

  老鹹魚這上竄下跳地一嚷嚷,張壽已然發現,人群中那層出不窮的呼聲漸漸為之絕跡。他瞅了一眼正提著短弓滿臉遺憾。彷彿沒有用武之地的阿六,不禁為之莞爾。

  而趁著老鹹魚姑且住口朝他看了過來,人群安靜之際,他這才來到了縣衙門前,卻是不慌不忙地提高聲音說:“剛剛有人說你們鬧騰半天,縣衙卻沒人出來見你們,對比昨天晚上徐老先生帶隊時的情景,好像欽差確實是只重儒生呼聲,不恤小民死活。”

  張壽的聲音自然不比老鹹魚那麼大,可剛剛那喧嘩已經都被老鹹魚壓下去了,此時他這聲音已經足以讓每個人都聽見。

  “可那些叫囂的人當然不會說,之所以這時候圍到縣衙前頭討要說法,是趁著明威將軍去查看城門失火,是趁著我去了行宮查看大皇子和冼雲河,故意來縣衙門前鬧事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大聲喝道:“都給我聽好了,誰若能把剛剛被指認是惡棍地痞一流的幾個人押送上前,賞錢一貫,絕不食言!”

  此話一出,人群一下子發出了巨大騷動,原本張壽身後還做好準備去拿人的阿六一下子鬆弛了下來,卻是小聲嘀咕道:“少爺好奸猾!”

  而同樣佔據地理優勢,本來已經準備撲到人群中去拿人的老鹹魚硬生生止住念頭,隨即目瞪口呆地看著四面群眾大聲呼喝,圍追堵截,那喊打喊殺的聲音簡直是比之前自己的喝聲還大。那一刻,他本能地想到了八個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而緊跟著,他就聽到了張壽教訓阿六的聲音。

  “能用錢解決的事,都是小事,幹嘛要親自上去打打殺殺?”張壽斜睨了阿六一眼,語重心長地說,“別人煽動百姓來鬧事,那就利用群眾的力量把他們繩之以法。付出幾個錢就能讓大多數人皆大歡喜,何樂不為?就算縣衙沒錢,蔣家齊家之類的,會很高興掏腰包。”

  有錢真好!老鹹魚再次在心裡念叨了一回,隨即就聽到了四下那高興雀躍的嚷嚷聲。他也很確定蔣家等等那幾家應該願意出這個錢——人家都嚷嚷要抄家,誰還不樂意破財消災?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2:52
第三百四十二章 直搗黃龍,絕妙捧哏

  “大公子,張博士這一招還真是不錯!他居然用在人手上蓋章來甄別領賞的人!”

  距離縣衙半條街,正好可以俯瞰縣衙前街的那座三層酒肆上,朱廷芳眼見那一個個煽風點火的傢伙被人扭送上前,起初亂哄哄的鬧事氛圍變成了領賞的喜悅和激動,又聽到張壽親口嘉許眾人擒拿賊人的英勇,請他們先在前街稍候,賞錢隨後就到,他不禁讚許地點了點頭。

  城門失火的消息傳來,他就立刻帶了人出動趕去,可半道上卻又分兵兩路,一路人去查看火場,他自己只帶了兩個護衛摸了回來,還在某個街口發現兩個鬼鬼祟祟疑似望風的。由此他判斷出,幕後的人應該雇了更多人望風,因此竟是繞了個圈子悄然進了這座酒肆。

  可之前遠遠看到張壽一行的馬車從行宮回來,明明應該入瞭望風者的眼,他卻發現鬧事的人群卻依舊沒散去,不免覺得有些奇怪。可再想想張壽固然這一年不到的時間裡闖下了極大的名聲,可在諸如大皇子等人眼裡,興許仍舊把人當成一個純粹交了好運的文弱少年。

  再者,人家恐怕認為張壽不是他,沒有帶過兵,沒有正面應付過紛亂的民眾,就算有阿六一個高手,可法不責眾,未必抓得到躲在人群中的煽風點火者。可這些人壓根沒想到,冒出來那麼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破了局,緊跟著張壽又使出了一招極其無賴的戲碼!

  朱廷芳摩挲著面上的刀疤,呵呵笑了一聲:“張壽的應對確實不錯。好一個重賞擒賊,看來是用不上我親自出馬了!”

  剛剛說話的那個護衛和另一個護衛對視了一眼,就討好地說:“大公子您多慮了,大小姐看中的未來夫婿,人品俊秀,非同凡響,哪裡是這些市井九流之徒能算計的?”

  “你錯了。這和人品俊秀非同凡響都沒什麼關係,真正說起來,就是因為張壽自己出身民間,和那些尋常人反而能相處得毫無架子,所以才能把人用得如臂使指。剛剛要不是那個老傢伙跳出來攪亂了氣氛,你以為憑張壽開的這點賞金,真的就能把所有人都打動了嗎?”

  說到這裡,朱廷芳轉過頭來,見那護衛尷尬地笑了笑,彷彿是因為馬屁拍在馬腳上而尷尬,他就似笑非笑地說:“我把你們調來跟我,是因為你們能打能拼,不是因為你們會拍馬屁,以後少學這些!雖說我不如張壽這樣的性格能得人,但有你們在,還怕人不夠用嗎?”

  他這些親兵之中,從前出自趙國公府的家丁家將很少,因為當時他被父親攆下去帶兵的時候,身邊就只有兩個家將。如今這些親兵裡,不少人都是曾經的部下,跟著他被俘過,同甘共苦從必死的境地掙脫出來,彼此間都知根知底。

  此時被他一說,那護衛頓時摸了摸鼻子,訕訕地說:“都是老喜那傢伙教我的。我覺著他一向會說話,所以想向他學學怎麼奉承人,沒想到第一次在大公子這嘗試就被嫌棄了!”

  “你們跟我來滄州這麼多人,我卻只挑了他一個去四處打探情況,你們覺得那是因為他更會奉承更會說話?這次我要用的就是他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他那油嘴滑舌是在民間練出來的,論鑽營,論耍心眼,沒人比得上他。”

  “要你們去和人耍嘴皮子,耍心眼?你們會嗎?”

  說到這,朱廷芳見兩人不禁赧顏,他就不慌不忙地說:“我早就派人去守著那跟著大皇子沆瀣一氣的六家宅邸,要是他們全都安分老實呆在家裡,那自然最好。而要是大皇子身邊的人也全都被冼雲河等人一舉擒拿,全無疏漏,那自然更好。但如果外頭有漏網之魚呢?”

  “更何況許澄在滄州經營這麼久,雖說他被我一舉拿下,但只要還有黨羽逃亡在外,試圖煽風點火,興風作浪,那就防不勝防。”

  兩個護衛你眼看我眼,剛剛那個馬屁拍到馬腳上的護衛本待趕緊奉承一兩句,可話到嘴邊,他吸取了剛剛的教訓,只得乾笑道:“老喜吹牛確實厲害,但他一個人去做這麼大的事,也實在是太冒險了,大公子當初應該多派一兩個人給他幫手才是。”

  比方說我,絕對比那個誇誇其談的傢伙強!

  朱廷芳頓時就笑了:“他是自告奮勇,說孤身一人足矣。他說,有些人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大抵瞞不過那些市井之中混飯吃的惡棍、地痞、乞丐把頭……因為一有風吹草動就很可能危及生存環境,所以這些人素來最擅長觀察異動。”

  “他還說,很多懸而未決的疑案,一旦碰到鐵面主司,把市井浪人也都抓了下獄,拷掠審問,往往會牽出蘿蔔帶出泥,一樁一樁都審出結果,就是因為這些市井之徒最知道趨利避害,看到聽到不說破……橫豎我身邊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無足輕重,我就放了他去試一試。”

  說到這裡,朱廷芳隨手把茶盞往桌子上一擱,似笑非笑地說:“我只是希望他能把滄州市井九流的那張網裡給我鑽出一個洞,那就是不錯的成績了,沒想到之前蔣家那位當家鬧騰一場,他就發現了蛛絲馬跡,這次更是早早得到了有人來鬧事的消息!”

  兩個護衛登時雙目圓瞪,齊齊大喜:“這麼說,大公子是要趁著別人調虎離山,我們直搗黃龍?”

  “是啊,直搗黃龍!”朱廷芳呵呵一笑,意味深長地說,“走吧,縣衙這邊就不用操心了,都交給張壽就好!”

  縣衙門口,因為賞金尚未到位,擔心被人認為言而無信,張壽一直站在門口安撫眾人。

  他本來就俊秀閒雅,風儀出眾,如今再擺出平易近人的態度,用使人如沐春風的口氣與面前一個個滄州本地人交談,縱使那些沒能和他說得上話的人,也難免覺得這位朝廷派下來的欽差溫和可親。

  張壽當然知道這年頭的官員為了維持神秘感,需得和百姓保持距離……問題是朱廷芳已經明擺著是這樣生人勿近的人設了,他這麼一個過了年才十七歲的少年形象,又不是將來的滄州長蘆縣令,再去擺什麼神秘莫測,雷霆雨露的官威,那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挖坑。

  而且,這會兒另一邊的老鹹魚,正在對人天花亂墜地吹噓他這個國子博士如何學問精深,如何簡在帝心,如何謙沖守靜,如何教化紈袴……反正吹得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收穫了四面八方越來越多的尊敬目光。

  而在這些尊敬愛戴的注視中,就有人忍不住叫出了聲:“那照你這麼說,張博士豈不是徐老先生一般的人物?”

  張壽昨晚上就已經發現,在滄州,那些家資幾十萬的大戶固然聲威赫赫,但那只不過是憑富貴驕人,要真正說受人尊敬愛戴,卻還得數那位開義塾教導學生,不收學費的徐翁。所以,昨夜朱瑩固然是得意了,可朱廷芳從他們這拂袖而去後,卻是夤夜又去安撫了徐翁一番。

  正可謂兄妹倆一個黑臉,一個白臉——只不過唱黑臉的是貌美如花的大小姐,唱白臉的卻是殺氣騰騰的大公子,真叫人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張壽自己不好去回答人群中這種似質疑非質疑的問題,老鹹魚卻自有他的辦法。

  他一把將朱二給拖到了面前,笑容可掬地說:“張博士是剛剛從北邊歸來的趙國公的未來女婿!這位呢,就是趙國公家的二公子,如今那位欽差明威將軍的嫡親弟弟。”

  老頭兒可不管朱二那是怎樣發懵的表情,唾沫星子亂飛。

  “他從前在京城,那可是有名的紈褲子弟,可自從張博士到了國子監,主管了半山堂和九章堂,他這個從前天天逃課的監生被家裡人押到半山堂去上課,不到半年功夫就成了代齋長,不但學業有了長進,為人更是大見仗義……”

  朱二被老鹹魚前頭那些評價給氣了個半死,等老鹹魚開始誇他的時候,他才忍不住腆胸凸肚,神氣活現,可聽到老鹹魚那所謂的仗義說的是他因為大皇子胡作非為而看不下去,於是不顧危險混入了行宮,之後又給他添了一大堆子虛烏有的事蹟,他這才有些頭皮發麻。

  正當他生怕老鹹魚說順了口,直接把他遊說大皇子如何扭轉困局的話也吐出來,卻沒想到老鹹魚直接指著他說:“最重要的是,朱二公子此行,是為了訪查滄州附近的農田耕作狀況,生怕那些貪得無厭的傢伙因為棉田利大,侵佔了糧田……”

  朱二很想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他是懷著如此高尚的目的到滄州來的?他自己怎麼不知道?

  而張壽也沒想到,僅僅是憑著聽到的一星半點信息,老鹹魚居然拼湊出了一個似模似樣的故事,一般不知內情的人,那恐怕還直接相信了!雖說歎為觀止,可他對老鹹魚這張嘴已經頗有了些領教,當下只能分心二用,生怕人說興起了胡說八道。

  果然,在藉著朱二給張壽臉上貼金,引來人們陣陣驚嘆之後,彷彿是發現因為賞金遲遲未來,人們的情緒漸漸有些變化之後,老鹹魚詞鋒一轉,突然又開始說紡機那檔子事。

  “但張博士最厲害的不是教書育人,於是讓浪子回頭,他還有別人都沒有的才幹,之前那新式紡機就是他畫圖紙請人做的!他原本想著如此效率倍增的利器,必定能讓天下織戶紡工得利,卻沒想到大皇子自告奮勇來滄州,卻為了一己之私和那幾家無良大戶勾結……”

  哪怕張壽一直覺得自己其實臉皮很厚,這會兒也著實有些掛不住了,當即出聲喝止道:“好了,休要非議這許多。大皇子如何,自有皇上處斷。那幾家激變良民的,也自有明威將軍秉公處理。至於那些無辜受害的紡工,我自會擔負責任,妥善安置。”

  “他們失業破家,陷入困厄,說到底都是我事先估計不足所致!是我的錯。”

  眾人原本就被老鹹魚牽著鼻子走,見張壽喝止老鹹魚之後,坦言要擔負責任,又說是自己的錯,內中不少人是被人牽著鼻子而來的真正看熱鬧者,但也有之前被朱廷芳到來之後,甄別放出去的那些跟著冼雲河鬧騰的紡工棉農以及家屬。

  對比囂張跋扈的大皇子,貪得無厭的長蘆縣令許澄,以及那些無所不用其極的大戶,大多數人都覺得眼前這個痛心疾首的閒雅少年實在是太冤枉了。

  而老鹹魚更是適時嚷嚷道:“做出這樣的好東西,張博士沒想藏著掖著自己發財,而是想著拿出來惠及天下,結果卻偏偏變成了現在這個局面,真是糟蹋人家好一番心血!”

  張壽很明確,這條又老又皺的鹹魚捧哏不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暗中讚歎老鹹魚的話術。果然,在他們這事先根本沒有商量,卻配合得天衣無縫的言語洗禮下,人群也不知道是誰嚷嚷了一聲。

  “張博士你是好樣的,我相信你!”

  張壽先是一愣,隨即循聲望去時,他簡直哭笑不得。那位嚷嚷的……好吧,是個姑娘!

  然而,有人帶頭的好處便是,須臾四處就都是類似的聲音。但中間常常夾雜著婦人女子的聲音,他不由得有些額頭冒汗。直到他舉手好不容易才讓人群安靜下來,這才高聲說道:“明威將軍已經和滄州聞道義塾的徐老先生說好,向他借幾個學生。”

  “從明日開始,聞道義塾會每天派兩個學生在此,幫各位書寫狀子。只要從前有冤屈不平的,都可以請人書寫呈遞進去。但有一條,不得誣告,不得造假,違者反坐。明威將軍曾經在北征時端掉了北虜火器營,殺出了赫赫聲名,眼睛裡絕對不揉沙子!”

  張壽刻意宣揚了一下朱廷芳的名聲,等發現人群終於流露出了幾分敬畏,他這才繼續說道:“至於你們剛剛說的那些事,明威將軍也會仔仔細細徹查,那幾家犯事的人該什麼罪,便是什麼罪,絕不會姑息,但也絕不會冤枉好人!”

  “至於那盤剝多少,全都吐出來的說法,卻是煽風點火,請大家別上了惡當!”

  說到這裡,張壽就聽到背後傳來了阿六的聲音,隨即立時提高聲音道:“好了,賞金已經送到,剛剛手上蓋過章的各位,上來領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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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陷阱?都殺了!

  被朱廷芳稱作為老喜的護衛,是一個足有四十出頭,身材幹瘦,其貌不揚,甚至連頭髮都有些花白的落拓中年人。如果放在大街上,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個家境窘迫的尋常人。然而若是有人看到他笑容可掬與人打交道時的八面玲瓏,那就絕對不會這麼認為了。

  然而此時,老喜卻收起了那前幾天逢人便露出三分的招牌諛笑,侍立在朱廷芳身邊,滿臉的凝重。他和朱廷芳此時正站在一條暗巷之中,而盡頭依稀露出一片低矮的房子。

  那裡是滄州城力工聚集的區域之一,但也有很多無職無業,靠著歪門邪道過活的市井閒漢寄居於此,魚龍混雜,髒亂不堪,就連眼下的暗巷之中,也散發著各種異味。

  然而,站在其中的朱廷芳卻沒有分毫異色。他知道暗巷另一頭有自己的兩個護衛看著,就算有人想要抄近路往這兒走,也會因為那兩個廝打的“醉漢”而不得不繞道。此時此刻,他眯縫眼睛,若有所思地說:“我們到滄州也不過幾日而已,你做得很好。”

  “公子誇獎了,其實很多事兒也是巧合……所以我雖說悄悄給您送了信,但還是拿不準。畢竟時間太緊,線索雖說都指向那兒,我頂多只有七成把握。”

  老喜這幾天周旋於滄州那三教九流之間的揮灑自如,此時此刻全都丟得乾乾淨淨,不但有些侷促,還有些說不出的擔憂:“就算這裡真的是那個自稱大皇子幕僚的傢伙藏身之處,直接出動縣衙三班差役……不,乾脆出動銳騎營擒拿他不是更好?”

  見朱廷芳不置可否,他連忙又建議道:“至少,等其他人過來匯合,再過去也不遲。”

  “不用了。”朱廷芳哂然一笑道,“來都來了,不去會會這個藏頭露尾的傢伙,不是白走這一趟?而且,也白費了人家調虎離山,鬧事縣衙的一片苦心。叫他們兩個去守住那邊後門,以防人逃跑。有你跟著我,足夠了!”

  見老喜滿臉不贊同,卻不敢再勸,行過禮後就匆匆去那邊叫人,朱廷芳這才摸了摸腰間佩劍,面上的輕鬆已然無影無蹤。等老喜去而復返,他就一馬當先地往前走去。

  當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這條暗巷時,就只見面前的道路完全沒了任何橫平豎直的樣子,扭曲到了極致,彷彿只是在無孔不入建造房子時勉強留下一條還能給人走的路而已。

  路邊四處可見各式各樣散發著惡臭的垃圾,也不知道多久才會清理一回。低矮的房子或是用木板搭建,或是用廢磚石壘砌,還有不少低矮的茅草窩棚。有些已經朽爛不堪,彷彿一陣風來就能將其吹倒。

  眼下正值午後,四處卻不見多少人,沒有壯年,只有寥寥幾個老弱——朱廷芳知道,就和草原上一樣,壯年人是戰士,老弱者則是干雜活,如果哪一天老邁體弱到連雜活都幹不動,那就只有死路一條。而在大明腹地,看似祥和富庶,但真正的底層仍舊這般殘酷。

  背後傳來了老喜指點的聲音,朱廷芳便看向了路邊一座看似平平無奇的木屋。唯一醒目一點的,只有門口那晾衣桿上晾曬的幾件衣裳中,竟是夾雜著一件在這種區域很少見的長衫。

  “就是因為有人看到這兒幾次出現過樣式類似的藍色或青色長衣,所以就記在了心裡,我在背後拿捏住了東城的乞丐頭子駱老三之後,聽說此事,就讓他派人盯著此處。據說是一個力工來了個親戚,是個屢試不第的窮秀才。昨天晚上進進出出的人好幾個。我聞訊趕到看,瞅準機會打昏其中一個,問出他們要在縣衙鬧一場大的,這才緊急給大公子您送信,但……”

  “不用勸了,我意已決。”

  朱廷芳抬手吩咐老喜不用解釋,目光卻往四周圍掃了幾眼,隨即就大步往前走去。他今日並沒有穿什麼錦繡華服,然而身為趙國公府長子,此次主理滄州事的明威將軍,他帶的隨身衣物中,最差的也是這一套容易活動的細布衣衫,走在此間自是與別人格格不入。

  更何況,朱廷芳左邊腰側佩劍,右邊腰側掛著箭袋,身上還背著一張弓,老喜不但佩刀,腰間還掛著一溜柳葉飛刀,此時那笑口常開的架勢完全收起,流露出一股極其精悍的氣息。兩人這一前一後,誰都會認為是要債的、找茬的……又或者尋仇的!

  一個原本還在外頭拿著木棒捶打髒衣裳的浣洗婦人瞧見之後,意識到了不對勁,連衣裳都不要了,慌忙躲避不迭。而兩個年紀大一點正在劈柴的童子,也慌忙捧著柴禾匆匆歸家,不一會兒,四下里竟是再無其他人影。

  朱廷芳目不斜視地徑直來到了那座木屋前,卻伸手攔住了打算開口叫嚷的老喜,沉聲喝道:“屋子裡的人出來吧,三息之內若是不見人影,那就別怪我無情了。”

  見裡頭沒人答應,朱廷芳伸手解下背上弓箭,又從佩戴的箭袋中拈出一支箭,等一旁的老喜慌忙用火石點燃了火絨,隨即又將火絨湊上來時,他方才不緊不慢地說:“既然藏頭露尾不願意出來,那我只好用特製的火箭火攻了!”

  他話音剛落,對面木屋中就傳來了一聲怒吼。

  “朱廷芳,你敢!你可是讀過聖賢書的,就不怕你這一箭燒掉無數人賴以生存的屋子,讓他們無家可歸嗎?”

  “就算真的燒掉了這些簡易的木屋窩棚,我可以再給他們造一片更好的宅院。”

  朱廷芳語氣平淡,彷彿只是在講一件無足輕重之事。

  裡頭的人藉著大皇子名義隱身於此,如果是真的,為了擒拿這個興風作浪者造成的損害,大皇子回頭自然應該拿出錢來,彌補此間百姓的損失。而如果是假的,畢竟是大皇子給滄州百姓帶來了這麼多麻煩,當然他也應該拿出錢來,接濟這些倒霉的貧民。

  因此,朱廷芳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不慌不忙地說:“我數到三,若你再不現身……”

  一旁的老喜雖說剛剛親自點燃了火絨,但此時此刻整個人都繃緊了。在他看來,朱廷芳根本就不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不顧周邊民宅是否有人,也不顧會造成多大的財產損失,執意要放火逼人出來,這簡直不是衝動,而是莽撞了!

  不都是即將落網的犯人為求脫身,於是不惜放火擾亂視線,然後趁機逃竄嗎?怎麼如今反而倒過來了,是抓人的他們威脅要放火?等等,莫非是……

  老喜手一抖,點燃的火絨差點就引燃了箭頭,待見朱廷芳只是看了他一眼,並未出言責備,而是開始慢慢悠悠地數數,他就知道,朱廷芳說不定是生怕人先點火燒屋,於是方才來了這一招。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個怒火中燒的聲音。

  “朱廷芳,你好……你以為你贏定了是不是?”

  只聽一聲巨響,那木屋朝向他們的一面竟是轟然崩塌,緊跟著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除了一個中年青衫文士,還有十幾個手持利刃的勁裝男子,然而,和對方顯然早有預備的景象相比,老喜最驚恐的卻是,內中竟然有兩個精壯漢子操控著兩把弩弓!

  “朱廷芳,你以為我是真怕了你?嘿嘿嘿,你以為是你這聰明過頭的部下發現了我的蛛絲馬跡嗎?是我主動露出破綻讓他發現的!用貨棧縱火調虎離山引你出縣衙,不過是第一計,讓那些愚民去圍堵縣衙討要公道,那只不過是第二計,至於第三計……”

  那青衫文士厲聲獰笑道:“第三計便是誘騙你這個自負的傢伙自投羅網!你的人大多數都去貨棧那邊查看了,你身邊頂多就只這寥寥幾人!你這是自尋死路!”

  朱廷芳持弓的左手連絲毫顫動都沒有,右手也依舊搭在弓弦上,手指間扣著的那支箭亦是穩穩架在那兒。他彷彿沒看見一旁老喜那冷汗涔涔以及緊張到了極點的表情,慢悠悠地說:“我妹妹曾經對我說過,當初她在融水村時,遇到那伙臨海大營叛賊的故事。”

  “那個叫丁亥的指揮使也和你此刻一樣,只想著貓戲老鼠似的耍弄幾個毫無反抗之力的豪門子弟,出一口心頭悶氣,結果話說得太多,被我妹妹和未來妹夫逮著機會翻了盤。”

  他說到這裡,見那中年青衫文士登時面色異常難看,他就呵呵笑道:“辛辛苦苦籌謀這麼久,這才引得我掉入你的陷阱,不說出來好好炫耀,就如同錦衣夜行,實在是不吐不快,對不對?”

  “朱廷芳!你別得意忘形了,如今你生死盡操於我手……”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朱廷芳一笑打斷了:“呵呵,我那未來妹夫當初在抓到丁亥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過一句話。身為反派,應該要有覺悟,做個行動派,否則,反派一定會死於話多!”

  話音剛落,他突然彎弓如滿月,絲毫沒理會老喜手中的火絨,驟然射出了那一箭。而在利箭離弦的剎那,他便一手抓住老喜猛然往旁邊一躍。

  幾乎就是在一瞬間,兩支弩箭便從他和老喜剛剛站立的位置穿過。雙腳落地的老喜幾乎嚇出了一身冷汗。哪怕戰場上他也不是沒有面對過生死臨頭的危險,這樣差之毫釐的情景也不止一次,可那會兒身邊總有其他袍澤。

  不像此時只有一個朱廷芳,另兩個傢伙也不知道跑了哪去,竟然在這種危急關頭也不知道出來支援……

  下一刻,他就陡然想到了朱廷芳射出去的那一箭,連忙抬眼看去,卻只見剛剛那青衫中年文士正蹲在地上捂著右肩,聲音已經是變了形:“你這箭……這箭不是火箭嗎?”

  “對不住,我這根本就不是什麼火箭,什麼火石火絨,也就是擺個樣子詐唬你一下而已。”朱廷芳見老喜滿臉呆愣地看著自己,他就微微頷首道,“先騙過自己人,才能騙過敵人。”

  青衫中年文士已經是氣得臉色發青,怒吼一聲道:“快……殺了他,快殺了他!”

  眼見那些勁裝漢子留下兩人看護受傷的中年文士,其他人則是朝著他們衝殺而來,那兩個手持弩弓的則是在努力再次上弦,朱廷芳見老喜已經出刀護在他身前。他聽到人嚷嚷出那一句公子你先走,嘴角就露出了一絲笑容。

  “我哪裡都不去!這世上可不是只有別人會設陷阱,我也會……杜指揮使何在!”

  隨著這提高聲音的厲喝,朱廷芳一把將老喜撥開在一邊,連珠似的射出三箭,隨即就一把將手中弓箭丟給了老喜,不退反進,竟是拔劍直接殺進了那群勁裝漢子中間,俶爾便是血花飛濺。老喜只一愣就慌忙丟下弓上去想要援手,竟是沒想明白杜指揮使四個字的含義。

  但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個硬梆梆的聲音:“朱廷芳,我算是認識你們郎舅了!”

  杜衡確實是氣得要死。朱宜給他來送信的時候,他第一反應就是朱廷芳給他找了個天大的麻煩!然而,朱廷芳在口信上明確說,如果他不去,就打算孤身直搗黃龍,死活聽天由命!儘管此時有心讓朱廷芳多挨兩刀,最好身受重傷,但他還是不得不帶著幾個心腹加入戰團。

  面對這一幕,那青衫中年文士終於面色漸白。他眼睜睜看著目瞪口呆的老喜慌忙也上前幫手,眼睜睜看著三個朱家護衛從後頭包抄,比預想中還多了一個人,不得不氣急敗壞怒吼一聲。眼看四周圍又湧出十幾個勁裝漢子,他覺得人數上再次佔據了上風,這才安心了一些。

  他捂著肩膀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惡狠狠地笑道:“你以為我就只有這一路伏兵嗎?朱廷芳,杜衡,你二人今天就都死在這吧!”

  “我說過,你話太多了!”朱廷芳劍起劍落,當胸直搠,簡單粗暴刺翻了兩人,付出了身上兩道刀口的代價,隨即就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陡然之間打了個尖利的呼哨。隨著這聲音,就只見一個人影從天而降,猶如蒼鷹掠食一般撲入了人群之中。

  那一刻,朱廷芳看了一眼旁邊驚愣了的杜衡,這才沉聲說道:“花叔叔,一個不留,都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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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木魚腦袋要靠砸

  一貫錢,即一千文,多重?

  張壽前世裡閒得蛋疼時,曾經找了個收藏不值錢古錢幣的朋友試過,一千文錢拿麻繩串起來,這一貫錢足足八斤七兩!所以,此時此刻他親自捧著一串串錢交給那一個個喜出望外的領賞者時,七八個人之後,他就覺得胳膊有點酸了。

  十幾個人過後,他覺得脖子有點沉。三十個人過後,他甚至不得不放慢了動作。至於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領賞的人?那自然是因為大家為了賞錢全都搶著抓人,甚至用上了疊羅漢。好在有老鹹魚指認,至少不至於有那些欺行霸市甚至欺男霸女的惡棍地痞一流混在其中。

  而親自去蔣家調現錢過來的蔣大少,對於這點開銷也渾然不當成一回事。總共四十多貫錢而已,除了現錢箱子一個個搬上馬車,然後又匆忙趕過來的時候有點累,其他的根本就不算什麼!就是家裡接下來就都是存的金銀,裝著一串串青錢的錢箱子不多了……

  據說想當初太祖皇帝是想用金銀銅錢來通行天下的,卻因為太宗皇帝意外早亡,整件事就斷在了半路上……

  儘管商鞅立木用的是金子,張壽卻只是撒出去四十幾貫錢,而且還是慷他人之慨,但因為老鹹魚和他一搭一檔的作秀,再加上朱二這個浪子回頭的例子,當人群終於從長蘆縣衙門口散去時,那些或真或假的故事也就通過他們散佈到了城中各處。

  雖說不如朱廷芳甫一進城,便因為擒下冼雲河而平息動亂,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因為是引來滿城風雨的新式紡機發明者,張壽的名字還是傳遍全城。

  同時傳遍全城的,還有他那出眾的風儀容貌,溫和的談吐舉止,最重要的是,每個領賞回去的人,全都津津樂道於張壽的擔待,覺得他至少是個可信的人。單從可信這兩個字來說,朱廷芳都比不上——因為明威將軍沒有一到滄州就給人發了這麼大的一個紅包!

  一貫錢那可是能買好多東西,中等人家過大半個月,窮人家節省些,能過至少兩個月!

  當好不容易把這一場變故平息下去,張壽步入縣衙之後,他卻對那幾個被人扭送來的煽動者不管不顧,直接吩咐朱宏把人押了下獄,等朱廷芳回來再作處置,自己卻直接拎著張琛和蔣大少去了書房。而朱瑩想了一想,最終卻直接叫上還在發懵的朱二去了大哥的院子。

  她算是看出來了,她這二哥雖說時而精明時而糊塗,大是大非面前其實還算拿捏得住的人,可在老鹹魚面前那卻實在是有些撐不住……那老貨實在是精明太過!

  而張壽把阿六放在外頭看門,這才仔仔細細盤問張琛和蔣大少今天去見人的經過。

  他原以為張琛一定會搶在前頭,卻不料張琛斜睨了蔣大少一眼,竟是不但不爭搶,反而努努嘴示意人家先說。而蔣大少猶豫了片刻,隨即就討好地對他笑了笑。

  “我家自然不必說,囤積的所有棉花都拿出來,立刻就能組織工坊復工。而且我家的工坊,裡頭的那些紡機還在,不用再請工匠重新做,這一點條件要比齊家他們好得多。”

  說到這裡,蔣大少顯得很有幾分得意:“那幾個老頭子為了嫁禍脫罪,竟然自己僱人打砸自己的工坊,結果欲蓋彌彰!昨天晚上徐老先生帶人這麼一鬧,齊老頭不消說,先下獄關著,其他幾個裝暈的,大多身上也不乾淨,家裡還被關了好幾個管事的!”

  “要不是我和張公子過去,狗急跳牆,下人們估計一個個就都跳牆溜了!是我越俎代庖對他們說,有罪的論罪,該罰的論罰,朝廷不會寬縱了罪犯,但也不會冤枉了好人!”

  “齊家那個被齊老頭縱壞的小兒子,因為他親娘是受寵的繼配,老大反而被各種嫌棄,我和齊家老大往日還算常來常往,就挑唆他站出來承擔責任。”

  蔣大少突然頓了一頓,迅速瞥了張琛一眼,見人不耐煩地示意他只管說,別擔心,他就鼓足勇氣說:“我支持他,把他那個放高利貸,私底下還通過善堂做人口買賣的繼母給關到祠堂裡去了……那善堂甚至和拍花子的有牽連,拐到人都賣到外地去,真不是東西。”

  張琛見蔣大少說話中有些心虛,他頓時鄙視地瞅了一眼這沒用的傢伙,隨即昂首挺胸地說:“小先生,這事兒是我在後頭給他撐腰的。丈夫兒子全都被抓進去了,事到臨頭,那個齊家的老婆娘還在家裡作威作福,我和蔣思源進去的時候,她還打算打死齊老頭兩個小妾。”

  “這種烏七八糟的家務事,我本來懶得管,可那兩個女孩子才十七八,看到我們進來發瘋似的撲上來,說是她們是從小長在善堂的,四五歲就被挑出來送去了一傢俬娼館子學藝,七八歲就被齊老頭……咳,不說了,反正看到的不堪入目,聽到的不堪入耳!一家子畜生!”

  張琛越說越氣,到最後乾脆就不說了。他們這些睿宗功臣之家,父祖大多起自卒伍,他祖父是謀士,卻也是出身軍中,通曉武藝,父親又是好讀書的,家教不但不壞,規矩還森嚴。

  就算紈袴如他,如朱二,頂多也就是在外呼朋喚友,沒事紈褲子弟爭風吃醋約個架,氣頭上來砸了人家鋪子這種……回頭家裡長輩還會拿錢去賠。

  哪曾想在距離京城數百里的地方,家世還遠遠不如他們的人家,竟是能壞到腳底流膿!

  蔣大少見張琛把齊家醜事抖露出來這麼一堆,張壽聽著已然眉頭緊皺,他連忙咳嗽一聲道:“齊家在滄州經營幾代人了,爛透也不奇怪。齊老頭那個繼室同樣罪過深重,但民不舉官不究,再說已經抓了她丈夫和兒子,把她拿下難免有些難看。”

  “而且,也得留個人箝制齊老大,所以我就說,把她先關了祠堂……”

  沒等他把這前因後果說完,張壽就冷冷說道:“律法不是人情,既然張琛說爛透了,那就把爛透的部分全都割掉,不要留下一星半點噁心人。制衡的道理,我明白,但是,那個女人名分上佔著父母之尊,日後要翻盤那就太容易了。等朱將軍回來之後,就將齊家主母收監!”

  這是……連女人都不放過?雖說那是個惡毒貪婪的爛女人,但傳揚出去會不會……

  蔣大少頓時目瞪口呆,再看張琛,就只見張琛非但沒露出異色,反而眉飛色舞地說:“我就知道小先生你嫉惡如仇,最有擔待了!男女有別,但律法面前確實人人平等!那個惡婆娘惡事做盡,就該讓她下獄去走一遭!要不是我之前擔心閒言碎語,早想這麼幹了!”

  張壽沒理會張琛前頭那句奉承,卻對他後一句頗為贊同。然而,他卻沒有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這種問題上浪費時間,直截了當問道:“齊家老大為人如何?性格如何?行事如何?”

  張琛見蔣大少蠕動嘴唇欲言又止,他就沒好氣地搶著說道:“一個字,軟;兩個字,膿包;三個字,沒擔待!要不是那個姓齊的老頭就兩個兒子,齊家老大軟弱到連作惡都不會,我和蔣小子實在挑不出人,而且先得把復工這事兒完成,會扶他才怪!”

  “蔣小子就嚇唬了他兩句,他就立刻召集了家裡勉強還向著他的那些下人,但卻連話也不敢說,還是蔣小子越俎代庖,這才把他繼母給關進了祠堂。接下來,又是蔣小子說激變良民,他嚇得趕緊雙手奉上家裡囤積棉花的倉庫鑰匙,說隨便我們怎麼用。”

  “哦,他還把家裡帳房都直接交了出來,說那些往來賬目隨便我們怎麼調看。他說什麼都不知道,還口口聲聲說,他和自家那個在京城禮部當司官的堂兄關係很好,若不是因為這個,早就被他繼母給害死了。他又把他媳婦兒子叫了出來,差點就沒當場託孤給蔣小子了!”

  “總而言之,這傢伙絕對不可能是隱忍至今,只可能就是這麼個畏畏縮縮的脾氣!”

  對於張琛是否能識人,張壽並不懷疑——儘管張琛當成小弟的張武和張陸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總體上卻是人品還行的紈褲子弟——所以,他略一思忖,就看向了蔣大少。

  “父母兄弟齊齊下獄,齊家老大若真一個人獨得家業,傳揚出去,他這個齊家子只怕也未必保得住。這個世上,可不相信爛透的家裡會有一個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更何況,他只是個軟弱無能的傢伙,一頭羊沒法在群狼環伺下生存。所以,蔣大郎,你再去走一趟。”

  蔣大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見張壽沒有收回前言,他就頭皮發麻地問道:“我能做什麼?”

  “你昨天在我面前做過的事情,讓齊家老大也去照你那般行事即可。”

  “我做過的事……”蔣大少先是莫名其妙,隨即一個激靈驚覺過來,頓時瞪大了眼睛,“張博士是說……是說我代我爹承攬罪過,認罪認罰?讓他也去代他爹……”

  見張壽泰然自若地點了點頭,他頓時為難至極:“我那是因為我爹對我素來不錯,再加上兩個弟弟雖說自私自利,可也好歹沒有生死之仇,而且我家沒我爹肯定就完了……可齊家老大不一樣,他雖然軟弱,可我覺著,他恐怕是恨不得他父母兄弟都去死!”

  “父母不慈,他有這想法也不奇怪!”

  張琛想起一貫忽視自己的老爹,不由也恨得牙癢癢的,但想想老爹這次又給錢又給人,痛快得無以復加,他到了嘴邊的氣話也就變了個樣子。

  “但在別人看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所以小先生說得沒錯,是我之前沒考慮周到。他這個當長子的要是連這姿態也不肯做,那只要他父母兄弟發現必死的情況下,於是一氣之下告他不孝,他一樣完蛋。而且他又沒什麼能耐,咱們要保他費時費力還沒意義!”

  他說著就瞅了一眼張壽,見其微微頷首,分明很贊成自己這樣的判斷,但卻沒有開口指點讓齊家老大也出面替父母頂罪之後又該如何,他只能自己從張壽的思路出發去開動腦筋。

  想著想著,張琛就若有所思地說:“讓齊家老大自己推薦個齊家旁支出來代管家業,然後他出來替父母承攬罪責?當然,以齊家那三個人的罪名,也不可能因為一個孝子就輕飄飄地減罪,該殺殺,該關關,然後他這個孝子就去祠堂裡守個三年,什麼事都不管就行了。”

  “反正要他管,他也未必管得好!”

  蔣大少嘴張得老大,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幾乎脫口而出道:“這不等於把家業拱手交給別人嗎?如此大權旁落,他怎麼可能願意!”

  “所以才讓你出面去說,所以才讓齊家老大自己挑人!”張琛不耐煩地斜睨了蔣大少一眼,“他要是連這點眼光都沒有,那就趁早歇了這繼承家業的心思得了。要知道,就算他老爹繼母弟弟全都死了個乾淨,回頭他也會被人吞得一點不剩!”

  見張壽呵呵一笑,雖然不置可否,但蔣大少琢磨起來,似乎贊同的意思居多,他登時直冒冷汗,心想自己昨天晚上還真是誤打誤撞碰對了。

  可萬般想不通的情況下,他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那……那我和我爹呢?”我也已經當眾表態替我爹認罪認罰啊,回頭我們父子倆會落得什麼下場?

  見張壽已經忍不住以手扶額了,張琛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今天他帶蔣大少出去,已經算是處處點撥,回回提點了,到頭來這小子居然還是這麼木魚腦袋不開竅。

  真要你父子坐牢殺頭……我費這麼大勁帶你出去辦事幹什麼?

  張琛氣急敗壞地抓起一個茶盞蓋子就朝蔣大少扔了過去,見人不但不閃不避,反而還伸手敏捷地將蓋子接住,隨即就滿臉討好地送到了他面前,他頓時都氣得笑了。

  “你小子這倒是接得熟練,是不是被你爹砸慣了?你爹是不合受人蠱惑,於是利慾熏心,停工停業以至於逼反良民。然後又被人挑唆攔馬鬧事,情緒激動之下險些自戕。罪是大,但死不了。所以你現在腿腳勤快,做事麻利,賠補誠懇,好歹能幫你爹贖一點,懂不懂?”

  “把你關祠堂去,誰去辦事?趕緊的,別廢話,其他各家的情形你還沒說呢!”就在張琛催促蔣大少之際,張壽突然聽到了外頭阿六的聲音。

  “少爺,好像前頭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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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心累……

  午飯吃了一餐在這個年頭算是絕無僅有的饕餮盛宴——儘管沒有那麼多山珍海味,可畢竟好幾樣東西都是這年頭沒有的,朱瑩覺得之前那場變故,勉強也算得上是飯後運動。

  然而,對於朱二信誓旦旦不會讓老鹹魚牽著鼻子走,可實質上還是被人拖去當了靶子,她不禁恨鐵不成鋼,把人拖到大哥房間裡,耳提面命了許久。直到朱二指天發誓一定會嚴防死守,一定會瞅個空子讓老鹹魚吃虧,她這才拍拍手走出了大哥的屋子。

  剛到院門口,她就看到朱宏迎面而來。還不等她開口,朱宏就急匆匆地說:“大小姐,出事了,大公子他們回來了!但大公子渾身是血……”

  沒等朱宏把話說完,面色遽變的朱瑩就快步衝了出去。當到了縣衙前院時,她就只見朱廷芳衣衫上處處血跡,就連臉上亦是血跡斑斑。哪怕她並不是膽小的大家閨秀,此時也禁不住受驚過度,險些挪動不了步子。直到背後傳來了張壽的聲音,她才一下子驚覺過來。

  “阿六說前頭出事了,聽到朱大哥渾身是血,我還以為聽錯了!”同樣是急匆匆出來的張壽遠遠看到那一幕,見朱瑩彷彿已經驚呆了,他連忙毫不猶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隨即拉著她一塊朝朱廷芳狂奔了過去。等到距離漸漸拉近,他一下子就醒覺過來,立刻心定了。

  要真是遍體鱗傷,那絕對不可能站著回來,絕對是躺著回來的……

  朱瑩的反應,卻不止比張壽慢了一丁點。直到張壽拖著她在朱廷芳面前停下,隨即問這都是哪來的血時,她方才如夢初醒。大哥要是流這麼多血,還能這麼好端端站在這?

  先看了一眼張壽和朱瑩此時仍然交握在一起的手,想到剛剛妹妹那驚怒交加卻被張壽硬拽過來的樣子,朱廷芳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有人先是調虎離山騙我離開,然後讓一群惡棍地痞糾集一群無知百姓到縣衙門前鬧事,我既注意到破綻,自然就去直搗黃龍了。”

  朱瑩登時眉頭倒豎:“誰要問這個……我只想知道大哥你身上的血到底怎麼回事?”

  “哦,大多是別人的血。”朱廷芳若無其事地說,“我就是一點皮外傷而已,不要緊的。”

  朱瑩從朱廷芳口中問不出什麼,當即怒瞪一旁的朱宜。在大小姐的逼視之下,朱宜只能無可奈何地說:“大公子確實受傷不重,兩處傷都是亂戰中所致,但之前情況確實很凶險。大公子只帶了兩個人突襲滄州東城一處民宅,那邊就是幕後煽動者藏身之處。但那是陷阱。”

  單單陷阱兩個字,張壽就品味出了其中意味。但是,僅僅三個人就殺去直搗黃龍……他不相信朱廷芳會這麼莽!就算人曾經歷過最凶險的絕境,習慣了冒險,也斷然不會真就這麼盲目自信。

  朱廷芳見朱二也匆匆從裡頭衝了出來,一見他這渾身浴血的樣子就幾乎傻了,他這才不以為意地笑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是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方才不得已而為之。這次又不如和爹出征時的凶險,我怎麼會在沒有萬全準備下,輕易拿自己當釣餌?”

  “只不過是讓人以為有機可趁而已。大皇子那個幕僚大概不知道從哪弄到了我重傷回京的消息,所以才把我當成好捏的軟柿子。他聚集了十幾個死士,最後人都死了個乾乾淨淨。”

  “全都死了?”張壽不禁大為詫異,“一個活口都沒有?”

  “要活口幹什麼?”朱廷芳挑了挑眉,聲音冷淡地說,“最後審出是大皇子留下的最後一點班底,又或者是皇后派出來的人,只不過是在某些人已經確鑿的罪名上再增添一條而已。再說,活人會開口亂說話,死人卻不會,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大哥你雖說養了好幾個月,但身體確實還稱不上大好,足足十幾個死士,你就三個人,到底怎麼對付的?”朱瑩終於回過神,不再糾結死人活人的問題,氣咻咻地質問道,“你總不會告訴我說,絕境之下,你突然大發神威,於是就把那十幾個死士摧枯拉朽都殺了?”

  張壽頓時汗顏。這種絕境之下大發神威的話,好像還是他在融水村時沒事和朱瑩納涼說故事的時候提起的……嗯,沒錯,他給她說的是聖鬥士小強們絕境之下爆發小宇宙的故事。

  見朱廷芳沒說話,他不想讓朱瑩繼續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質問下去,連忙對朱二招了招手道:“快來給我搭把手,把大哥攙扶到屋子裡去,總得立刻包紮上藥才行!”

  朱二立刻恍然驚覺,連忙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伸手要扶朱廷芳。他還做好了大哥不樂意,自己被訓斥兩句的準備,誰知道朱廷芳竟是異常順從。他心驚肉跳,以為大哥又和之前回京似的遍體鱗傷,可接下來這一路上,他和張壽固然一左一右攙扶,朱廷芳卻步伐矯健。

  看上去竟然一點都不像受傷的樣子……當然,上次大哥明明那麼重的傷,回家也是這般若無其事的模樣!

  而朱二更有些意料不到的是,走出去好一會兒,他分心回頭望了一眼,就只見朱瑩竟然呆呆站在那裡,沒有跟過來。他頓時有些不安,急忙低聲問道:“瑩瑩會不會真生氣了?”

  “她的脾氣我知道,火氣來得快也去得快,一會兒就好了。”朱廷芳頭也不回,但見張壽亦是含笑點頭,他卻不禁心下有些不痛快,“張壽,我這兒用不著你,你去陪著瑩瑩就好。”

  “我這會兒要是不陪在你左右,回頭瑩瑩才會怪我。”張壽想都不想就回絕了朱廷芳的話,卻是氣定神閒地說,“我剛剛在想,我之前和杜衡以及兩百銳騎營一起到滄州。加上本來就在這裡的一百人,總共就三百人。這幾天他們不是在看守蔣齊等各家,就是在行宮駐守。”

  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所以,我和瑩瑩還有二哥每次出門,要不就是帶上十幾個護衛,要不就是有阿六這樣能以一當百的。大哥既然承認你這次是引蛇出洞,莫非是你的人確實是去了火場,但卻調了杜衡的人過來直撲那個陷阱?”

  “不錯。”

  朱廷芳爽快承認道:“我讓朱宜送了口信過去,讓杜衡自己看著辦,來不來隨他。他要是不來,我死了也就死了,斷然不會怪他。”

  這話說得,不是逼得杜衡不得不來嗎?可憐的杜指揮使!

  張壽見朱二朝自己看了過來,不禁莞爾一笑:“杜指揮使在行宮中憋了那麼長時間,一出來就是處理這樣一件事情,他會不會有怨言?”

  “怨言難免,而且看到我說一個不留,還一個個補刀把人殺得乾乾淨淨之後,又驚又怒的他還上來理論,等大皇子那個嚇得魂不附體的幕僚口口聲聲叫囂,說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斬除奸佞之後,他才黑了一張臉,直接一刀梟首殺了那傢伙,然後才說我之前殺得好。”

  張壽見朱廷芳說得若無其事,他反正沒看到那死屍遍地的一幕,也就沒往心裡去,當即笑道:“之前瑩瑩還對我說,不如讓杜衡押送大皇子先回京。瑩瑩聲稱是帶著皇上口諭下來的,還當著大皇子的面讓人滾回京去。”

  朱廷芳微微一愣,側頭看見朱二正在那拚命點頭表示張壽所言屬實,他不禁有些頭疼。

  “她沒在杜衡面前直言不諱地這麼說吧?”

  見張壽搖頭,他稍稍舒了一口氣,隨即就正色道:“杜衡此人雖說有些剛愎自用,又有些偏私狹隘,但總體來說卻是一個能人。如果真的把他就當成護衛頭子把大皇子送回去,那麼也未免太小覷了人,也浪費了寶貴的人力。我也贊同送大皇子回去,但用不著他送。”

  說到這裡,朱廷芳若無其事地說:“大皇子回京的話,派五十銳騎營隨行,然後花叔叔暗中跟著保護,也就差不多了。”

  “花七爺真的在這?”朱二下意識地東張西望,彷彿下一刻那個從小就把他耍得團團轉的傢伙會突然從天而降,見絲毫不見任何端倪,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但還是有些氣急敗壞地大叫道,“花七爺在這,怎麼會看著大哥你以身犯險?他一個人就能收拾那些死士了!”

  “他是我半個師父,可不是我的護衛。而且好鋼當然要用在刀刃上,最後關頭,我還是請了他出來,否則我的人和杜衡的人,少不得要死兩個。”

  朱廷芳掃了朱二一眼,見人立刻嚇得不敢作聲了,他這才對張壽微微頷首道:“張壽,瑩瑩那邊你要說說她。她從小被我們寵壞了,雖知道一些民生疾苦,卻難免以為凡事都能順順當當,不付出死傷。今天我雖說不過皮肉傷,但趙國公府的人和銳騎營的人卻重傷了兩個。”

  “對方動用了弩弓。”

  此時此刻,別說朱二倒吸一口涼氣,張壽亦是為之凜然。

  “這是不死不休,直接殺你而後快?”

  他覺得自己有些難以理解諸如皇后和大皇子之類的人到底怎麼想的——而如果不是他們,他也實在是好奇能夠把那對尊貴的母子玩弄於指掌之間的人到底是誰。見朱廷芳沒回答,他想到被自己勒令留在屋子裡看著蔣大少的張琛,突然心中一動。

  他不知不覺鬆開了剛剛攙扶朱廷芳的手。

  “強弩雖說不比火器,但同樣是簿冊記錄,工匠留記認的東西。而且如今因為火器漸漸普及,強弩應該已經越來越少了。而且有如此利器,對付即便帶著阿六和護衛的我和瑩瑩,也未必沒有把握……如此說來,人本來就是完全衝著你去的?”

  眼見兄長的院子就在面前,可後背涼颼颼的同時,朱二覺得雙腿也猶如灌了鉛,一下子邁不開步子了。他頭皮發麻地說:“大哥,你之前只不過是跟著爹打了個勝仗而已,沒得罪什麼人啊!到了滄州之後,你也只是收拾了一群亂民,一夥貪官,還有幾個狗大戶而已!”

  “你什麼時候又得罪皇后和大皇子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得罪皇后大皇子二皇子那母子三人的……好像是朱瑩和張壽吧?

  朱廷芳不以為然地呵呵一笑:“我怎麼知道?也許,是因為我一箭射在了大皇子面前,而且懶得聽他指摘什麼亂民狗官之類的嚷嚷,直接把他‘請’進行宮軟禁了起來?也許,是皇后和大皇子覺得,我們朱家的人從來就沒怎麼把他們母子看在眼裡?”

  “總之,要銜恨一個人,理由有千萬種,如今人都死了,就不用再盤根究底了。”

  張壽心中已經完全瞭然。朱廷芳並不是不能靠手中朱家人的力量解決那個所謂幕僚和刺客,之所以拉上杜衡,完全是因為要多上一些見證者,免得回頭擅殺二字惹上麻煩。

  但見證的目的也只是為了未雨綢繆,所以為了省掉更多的麻煩,朱廷芳選擇快刀斬亂麻。

  當下他就鬆開手,輕咳一聲道:“也是,這種殺伐決斷的事,交給大哥就好了……瑩瑩似乎有點鑽牛角尖,我擔心她一氣之下跑出去,先去把她拉來。二哥,你扶著大哥去房裡!”

  朱廷芳見朱二先是一愣,隨即目送張壽遠去時,那臉上竟然全都是喜色,他不禁氣不打一處來地喝道:“你有沒有點出息?他不過脫口叫了你一聲二哥,你就這麼得意?”

  “我可不像大哥你,成天被他叫大哥叫習慣了,他能叫我一聲二哥,我當然很高興。”

  朱二眉飛色舞地嘿然一笑,這才滿不在乎地說:“只要瑩瑩喜歡他就行了,其他的我們操心也是白操心。再說,我好歹當了他這麼久的學生,也知道一點他的脾氣。只要你別和他擰著來,做事誠懇認真一點,他都會對你另眼看待,給你機會……”

  “嘿,大哥你不知道,等我回頭回京,也算是建功立業了!”

  看著神氣活現的二弟,朱廷芳只覺得心累——當初有膽給朱瑩亂點鴛鴦譜的人上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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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明悟

  張壽剛剛先扶著朱廷芳進去,撂下朱瑩在原地發呆,那是為了讓大小姐好好冷靜一下;而如今大舅哥那邊情況都瞭解得差不多了,又發現人其實沒什麼事,有朱二這個名正言順的一母同胞弟弟在那照顧朱廷芳,他當然得掉頭回去找朱瑩。

  否則,回頭就算確定大舅哥真的安然無恙……未婚妻飛了怎麼辦?

  果然,當他匆匆回到前院時,就只見朱瑩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隨即突然扭頭就往縣衙大門走去。他暗幸自己追出來快,連忙叫了一聲瑩瑩。見這位大小姐先是腳下一停,隨即竟是賭氣似的繼續往外走,步伐甚至還快了一些,他只能乾脆大步追了上去。

  “瑩瑩,你要去哪?”

  “你剛剛不是不管我,直接扶著大哥走了嗎?”使性子回了一句之後,朱瑩瞅了一眼張壽那張一看就消氣的臉,到底沒辦法口出惡言,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我去找個地方出出氣,冷靜一下,省得回頭又被大哥說任性!說不定還要被你說任性!”

  “我怎麼會說你任性?我知道,你是氣惱你大哥不珍惜自己。”

  聽到張壽這麼說,朱瑩只得恨恨地輕哼道:“沒錯!就算你說大哥是覺得我要出嫁了,於是成天覺得我任性幼稚不成熟,日後被你嫌棄,他又沒辦法時時刻刻給我出氣,成天患得患失……可他也不該什麼事都瞞著我,我還沒有那麼大嘴巴,更不至於壞了他的事!”

  “你大哥還是和我一塊仰承聖命到滄州來的呢,他連我都沒說一聲,就連杜衡也是臨機通知,逼人不得不來,他怎麼可能對你透露隱情?你生氣他瞞著你拚命……可你要知道,世上很多男人都是這樣,在家或雲淡風輕,或懶散無為,在外或拚命三郎,或殺伐果斷。”

  聽到張壽如此盛讚自己的長兄,朱瑩面上的嗔色終於漸漸收起了一點,但還是有些不痛快:“明明可以更穩妥,幹嘛要這樣拼!直接讓杜衡出馬,把那幫人拿下不就得了……再說,花叔叔神出鬼沒的,他一個人出動,說不定也能把人全都拿下。”

  “人家不動手的話,就算把人統統抓了,給個什麼罪名?說句不好聽的,我看你大哥就是打算殺人,要的就是這樣一舉誅除的震懾效果。反正斷然不會是皇上的人,那麼,無論是哪一方,損失了這樣一批死士,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頂多畫個圈圈詛咒你大哥而已。”

  “噗……畫個圈圈詛咒……阿壽你說話真逗!”

  明知道這只是諷刺,朱瑩還是歪頭想像了一下幕後黑手畫圈圈詛咒人的那種喜感畫面,忍不住笑了出來。有張壽這樣的解釋說明,插科打諢,她的心情不知不覺漸漸轉好。

  可要說立刻去見長兄噓寒問暖,她又拉不下這張臉,索性就一把拽住了張壽。

  “不管大哥了,我們去見張琛和蔣大。反正,這次大哥管長治久安,你管民計民生。”

  張壽拗不過大小姐,只好聽之任之——至於朱廷芳會不會因為朱瑩對親兄長不管不顧而生悶氣,他就顧不上了——哪怕是當大哥的,拚命拼到氣著了自己的妹妹,那不得付出代價嗎?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叫上了一旁沒有退下的朱宜。

  有些事不好直接問朱廷芳,還不能問去給杜衡送信的朱宜嗎?

  蔣大少還好,知道自己的身份,始終老老實實坐著,張琛卻忍不住來來回回踱步,幾次到門口卻硬生生打住。在屋子裡枯坐等待消息,這向來不是張琛的風格。然而,他本待出去打探消息,可阿六在外頭看門,只是看了他一眼,他就乖乖退了回來繼續等。

  因此,當聽到外間傳來張壽和朱瑩的說話聲時,他簡直是如釋重負,趕緊拉開門迎了上去。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張壽就指著後頭的朱宜說:“你不用問了,我也才剛從朱大哥那兒聽到了一鱗半爪,所以才叫了朱宜過來,一會讓他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朱宜又不是說書的,再加上生怕朱瑩聽了當時那凶險的狀況更加的生氣,因此儘可能說得言簡意賅。而且,為了討好大小姐和准姑爺,他還故意把朱廷芳那會兒譏刺對方的話大致重複了一遍。

  意識到是那是當初在清風徐來堂面對丁亥時,他譏諷人時隨口拿來氣人的反派死於話多的典故,朱瑩竟是嘴快地告訴朱廷芳,張壽不禁哭笑不得。

  “哈哈哈,沒想到一向一本正經的朱老大揶揄起人來,也挺毒舌的!”

  張琛也親歷過叛賊來襲的那一夜,對當初張壽說這話的背景自然感同身受,此時忍不住捧腹大笑。

  而一旁的蔣大少見朱瑩亦是笑得樂不可支,他卻有些心驚肉跳,深悔自己眼色不夠,沒有見機趕緊告退。

  這種很可能牽涉到皇族內鬥甚至更深層陰謀的事,他一個小小的滄州富家大少爺聽了幹什麼?朱廷芳今天還辣手無情把所有人都殺了,回頭幕後黑手惱羞成怒,卻動不了眼前這幾位背景深厚的貴介公子千金,會不會找他洩憤啊?

  張壽見蔣大少一臉的失魂落魄,而朱瑩笑過之後,終於彷彿是對朱廷芳芥蒂全消,笑吟吟地說要去看看大哥如何,朱宜慌忙護送了這位大小姐離去。等到大門重新關上,張壽就岔開了話題。

  “蔣大,既然你今天已經各家都跑過一趟,人人都情願拿出囤積的棉花來,那就籌劃一下復工事宜吧。但機器被毀掉那麼多,一時半會不可能做出來,復工之前,每家先把曾經的雇工名單整理出來,按名單給一份口糧,免得出現饑荒。”

  之前朱廷芳剛剛到時,雖說先拿下冼雲河,隨後又拿長蘆縣令許澄以及大皇子立威,但真正讓他得以鎮壓亂局的關鍵……是他直接封存了大皇子的“小金庫”,從中拿了一筆錢出來,以大皇子後悔之前鬼迷心竅為由,平價購買了一批糧食,用於安撫那群失地失業的游民。

  當然,口糧只發了五天的……不是大皇子的錢不夠,而是因為朱廷芳慷他人之慨也要有個限度。而且,之前利用壓低價格又或者不收棉紗這個小手段,和大皇子以及大戶們沆瀣一氣的某個蘇州商人,已經早早就溜之大吉,不在滄州了,他生怕糧商們也來這一招。

  畢竟,糧商也同樣逐利,他們又和激變良民無關,朱廷芳不可能一直強行“和買”。

  聽到張壽這話,蔣大少猶豫片刻,隨即慌忙說道:“不是我不願意,百十石糧食才多少錢?我是去了那幾家之後,覺得人心惶惶,有人本來就和當家不和,有人和被人舉告,明威將軍派人捕拿下獄的兄弟叔侄不親,覺著自己清白,就想分家又或者變賣家產走人。”

  “雖說百十石糧食真沒幾個錢,可他們若是叫起撞天屈來,那卻也不好對付……而且,不是每個人都和齊家老大似的懦弱無能,也有些人其實有主意有想法,只是平日被壓製冷落太狠的。各有各的主意,很難擰成一股繩做事……”

  張琛見張壽和朱瑩全都看著自己,他就無可奈何地說:“這種人哪都有。今天我陪著蔣大跑了那五家,劉家和王家就是這樣的。雖說囤積的棉花願意平價吐出來,嘴上也答應復工,但那是怕朝廷追究激變良民,到時候就算肯拿出這份口糧,只怕後續復工也會扯皮。”

  “哦。那也不強求,讓他們把囤積居奇的棉花吐出來就好。”張壽哂然一笑,看著張琛直截了當地說,“先前在滄州投入使用的,不過是新式紡機,還有效率更高的新式織機。他們若不想幹……”

  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蔣大少,他就笑道:“那蔣大郎你不妨把他們的雇工一併接手過來。”

  蔣大少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極其不可思議地說:“新式……新式織機?能和那紡機一樣……一樣快嗎?老天,這要是一個人能織出七八個人才能織出的布匹……”

  他拚命地掐動手指,試圖計算效率以及利潤,奈何他壓根就不是那樣有腦子的聰明人,掐了老半天,最後整個人都有些糊塗了,唯一確定的就是,當新式紡機碰到了新式織機,那麼原本制約棉布產量的末端那一環就被完全攻破了。

  如果這樣的話,此次變故對於蔣家來說,根本就不是什麼打擊,而是一次天大的機遇!

  蔣大少再次掐了掐手心,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這才小心翼翼地說:“張博士,你剛剛說的話當真?”見張壽微微頷首,一旁的張琛嗤笑一聲,一臉你不信就滾蛋的表情,他慌忙大聲說道,“如若如此,我自當傾其所有安撫之前那些雇工!”

  才剛說到這裡,他心裡突然冒出了另一個念頭,細想之後,不禁不寒而慄。

  雖說知道這話自己恐怕不該說,但他既然想到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如若紡機和織機效率同時高了那麼多倍,那麼用的人恐怕真不需要那麼多了。就算如今把人全都雇了養起來,那也堅持不了多久……畢竟,棉花是有限的,棉田更是有限的!”

  見張壽非但沒有制止他,反而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蔣大少頓時多了幾分底氣。

  蔣大少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說:“而且,就算這新式織機,張博士你想要瞞住不為外人所知,但出貨棉布太快,肯定會有人發現端倪。而在工坊做事的人,也斷然不會人人守口如瓶,總難免會有人為利益所誘,將其中關鍵出賣給那些趨之若鶩的商人。”

  “可到了那時候,天下無業的工人,恐怕要多很多。像滄州這樣的動亂,還會一直發生。”

  “喂,你小子可別危言聳聽!滄州這次的事變那可是有誘因的,要不是小爺我在邢台……”

  張琛差點把自己“高價賣棉”的隱情說出來,可此時要收口也有些來不及,他頓時有些遲疑,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說。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張壽發了話。

  “事已至此,張琛,你在邢台做的那點好事,說給蔣大少聽聽吧。讓他知道,大皇子和他們幾家怎麼就會因為一時貪念落到了這樣的地步。”

  既然張壽開了口,張琛頓時精神大振。他這次藏頭露尾裝傷從京城遁走,先是掩藏身份,接下來把一大堆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卻還偏偏不能對人說,那種心癢癢的滋味就好似錦衣夜行,白瞎了。因此,他嘿然一笑,立刻開始吹噓自己的豐功偉績。

  蔣大少聽到張琛到邢台竟然冒二皇子部下的名,眼睛已經直了。等聽到人把大皇子派過去合縱連橫的心腹都打了,他甚至連嘴都合不上了。

  待到聽說張琛利用家裡給予的資金支持,左手倒右手,又把新式織機一塊用上,棉花高價賣,然後用現錢和張武張陸換棉紗,棉紗再織成棉布,隨即轉手給布商……他平生第一次覺得一向敬佩的父親以及老狐狸齊員外等人實在是很蠢,蠢到被這樣簡單的把戲沖昏了頭。

  一系列流轉下來,尋常人竟是只看到了前頭棉花高價賣這一條,於是都以為張武張陸人傻錢多,於是拚命囤積棉花,這股風潮甚至還從邢台蔓延到了滄州,以至於大皇子和他爹蔣老爺以及其他幾人紛紛貪心作祟,最終釀成了這一場滄州民變。

  真是何苦來由……

  蔣大少越想越是沮喪,越想越是無力,卻突然聽到了幾句讓他大驚失色的話。

  “你剛剛說,如果這樣高效的紡機和織機同時推行天下,富戶必定少用雇工,屆時必然多處都會釀成滄州這樣的民變,這話確實不是危言聳聽。我今天去見冼雲河時,他還說過,發現棉田獲利如此豐厚,從江南到江北,豈不是無數稻田麥地變棉田?屆時糧食何來?”

  見蔣大少驚恐地看向了自己,張壽方才一字一句地說:“一則是無業之人可能會增多,一則是糧田可能會減少。這兩件事情如果合在一起,結果可能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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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調研,升堂

  閒散無業的人多,能夠出產糧食的糧田卻減少,最終結果是什麼?

  蔣大少脫口而出的兩個字,是饑荒。而張琛則是在相同的兩個字快要出口之前突然停住了。他和張武張陸在下來邢台之前做過無數預案,想過無數計畫,但說不如做,這次真正做了之後,面對那樣的連鎖反應,他才終於有些不同的收穫。

  在想了又想之後,他的面色終於一點一點變了,最初那點散漫和自信全都丟到了爪哇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驚懼。

  而張壽看到他這樣的反應,就知道張琛出身貴胄,哪怕從小紈袴,可耳濡目染之間,到底是見識比蔣大少要高不少。如果你拿著這一個問題去詢問現代人,那麼只要有點腦子的,十個裡頭有九個人會立刻回答你——最終結果是戰爭。

  沒錯,是戰爭,不是饑荒。因為饑荒的結果必定是導致戰爭。

  張壽沒去看已經夠驚慌的蔣大少,對張琛微微點了點頭,彷彿是在肯定他的猜測。緊跟著,他就輕聲說道:“饑荒這點事,其實還好辦,我在滄州另外還有些收穫。如果真的成功,那麼日後就能有其他口感雖說遜色於稻麥,但產量卻高數倍的糧食作物。”

  張琛和蔣大少對視一眼,全都覺得自己是在聽天書。要知道,往前追溯兩三千年,糧食確實並不止稻麥,還有粟米、高粱等很多種,但自從磨面以至於各種面製品在北地流行,而各種米飯也成為南方的主流,稻麥就成為了大多數人的主要糧食,其他的只是輔助。

  還有什麼糧食能和稻麥相提並論?而且居然產量還能高達數倍之多?

  張壽當然不會現在就透露出老鹹魚那裡就有玉米、紅薯、馬鈴薯這三種完全可以當成糧食的作物。玉米和馬鈴薯的畝產他不能確定,但紅薯……呵呵,他記得清清楚楚,在後世稻田能畝產上千斤的時候,紅薯早就能五千斤七千斤了。

  而且,紅薯那層皮要比穀粒的那層糠要好對付得多。而且如果不那麼在乎的人,洗乾淨蒸熟後,把紅薯連皮吃,那也是完全沒問題的。當然,常年把紅薯當飯吃其實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但混在米飯中吃,卻在後世很長一段時間也是司空見慣的。

  在填飽肚子和美味可口中間,只能先選擇填飽肚子。

  張壽心中不是沒有負疚,但他更知道,哪怕是身為開國之君的那位太祖皇帝也沒能解決一切問題,更不要說他了。此時此刻,見張琛和蔣大少雖說滿臉迷茫,但到底沒有質疑,他就直截了當地說:“所以,歸根結底,最重要的不是糧食問題,失業人口才是大問題。”

  “至於如何解決問題,目前可以在滄州試點,嘗試用各種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畢竟,新式紡機才剛剛在這裡推行不久,而新式織機還沒有正式拿出來。也只有在滄州找到了應對之道,新式織機才能名正言順推廣到其他地方。”

  直到聽見張壽這最後一句話,蔣大少方才如釋重負,心想自己總算不至於看到天下處處烽煙四起。光是滄州這一場動亂,就著實已經快把他嚇壞了。

  他立刻賠笑道:“那就好,那就好。總之張博士和張公子你們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我都聽你們的。話說回來,我這一天一夜沒回家了,能不能先回家言語一聲?我娘早死,我那兩個弟弟沒用得很,兒子還小,媳婦也沒見過大世面,我怕家裡一團亂……”

  張壽非常通情達理地點頭道:“你去吧,到外頭說一聲,讓朱宏或朱宜陪你回去,日後你進出家門,也就不會受限了。”

  眼看蔣大少如蒙大赦地連聲道謝,告退離去,張琛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什麼隊友?還沒開始干呢,就已經打退堂鼓往後頭縮,一點擔當都沒有!這次小先生給他選的小弟不行啊……根本比不上張武和張陸!

  “小先生,這小子膽小怕事,沒用極了……”

  張壽笑著打斷了張琛:“你別拿張武和張陸的標準,來要求這麼一個在滄州也只能算是紈袴無能的富家公子哥。他能做到現在這樣,能主動去思考問題解決問題,那就不錯了。”

  “可他都已經知道新式織機的事了,萬一他嘴不緊說出去了,那我們就丟掉了一個砝碼!”張琛滿臉不忿,氣咻咻地說,“虧我今天在路上對他千般提醒,萬般點撥,結果他還是這麼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

  “人是要一點點培養的,更何況他本來也不是一塊好木頭,而是一塊爛了一半的木頭。至於新式織機的事,不走漏風聲最好,走漏也不要緊,你別忘了你的織坊是你秦國公府的家丁家將悄悄守著的,選點隱秘。至於我這裡,沒圖紙沒工匠,別人什麼都打探不到。”

  “日後洩露出去,也許會召來覬覦者,但怎麼用好這些覬覦者,才是關鍵。”

  張琛見張壽彷彿智珠在握,立刻自以為是地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先生這是考驗蔣大那小子!他怕事不要緊,但如果用怕事的他來釣出一些能用的人,好歹他也算是廢物利用,沒白瞎這一番苦心。”

  張壽無所謂地置之一笑,隨便張琛自己去猜。他才不會說,用蔣大少最初是一時興起,然後是圖方便省事,覺得天真小蠢還有點孝心的這位公子哥有點意思,後來才想到,使功不如使過。不過,蔣大少還是有想法的,只不過長久以來在家養得有點廢,於是怕事而已。

  張琛還好意思說別人,想當初,他自己這個秦國公長子不也只會耀武揚威,招搖過市嗎?

  但張琛來了,他多了一個相對成熟的幫手,張壽當然要人盡其用,當下就開始給張琛佈置任務——又或者說,佈置功課。

  “邢台那邊一時沒有你,你那些家丁家將也能繼續維持下去,你就先別回去了。滄州這邊復工簡單,重新僱人也簡單,但接下來要做一件相當繁瑣的事,你在滄州縣衙挑幾個穩妥人,去摸一摸如今城中各處有多少人無業,有多少人只是打零工,多少人工作穩定……”

  舉出了多種就業狀況之後,張壽見張琛連連點頭,他就繼續說道:“當然,不用去所有地方,我給你幾個樣本。朱大哥今日格殺那些來歷不明死士的瓦市後街、老鹹魚那鹹魚鋪子所在的水市街,還有就是冼雲河那些紡工曾經聚居的紡市街、坊市最繁華的極樂街……”

  一口氣拿出了五條街作為樣本,他又細細解釋了為什麼選取這些地方,見張琛心領神會,隨即二話不說答應了下來,他想了想,最終又加了兩句話:“你回頭可以帶上朱二,反正他本來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多少能減輕一點你的負擔。當然,以你為主。”

  一聽說要帶上朱二,張琛頓時老大不高興。那個沒用傢伙,聽說他走了之後還頂了他齋長的位子,要不是憑藉裙帶關係,憑什麼?

  可聽到最後那四個字,他這才心氣平了。只要能以他為主的話,帶上朱二也不是什麼難事。他就勉為其難……分朱二一條街讓他去幫忙幹活好了!

  其實張壽最想在滄州做的一件事,是壯年勞力普查登記,可想想在這年頭要做這麼一件事,那簡直是難如登天,他最終還是放棄了,因此只打算做一做簡單的壯年勞力用工情況抽樣調查。而他選取的五個樣本,包括了富人區、商戶區、貧民區、集市區等等。

  對於如何解決閒散勞動力,開發工作崗位這個問題,他還只是大略有個思路。

  至於要說如果沒找到老鹹魚,沒有玉米紅薯馬鈴薯之類的糧食作物,面對國內經濟危機怎麼辦……嗯,其實他早在發現北征結果是我軍大勝,敵軍大敗虧輸之後就有的念頭……

  四海昇平,高手寂寞,若是就這麼止戈息兵,那麼結果絕對不是埋頭練內功,而是埋頭內鬥,回頭必定是內憂重重,到外患發生時方才傻眼。既然外敵無力,不趁機開拓更待何時?

  這個開拓當然並不一定是對外打仗……如果真的能開啟工業化,總不能完全都靠內需吧?總得開拓海外市場吧?棉田一旦真的大批量增加,在稻麥產量沒有極大提高的情況下,總不能讓人天天吃紅薯,海外糧倉是一定需要的。另外,東北是個好地方,就是太冷了……

  明威將軍朱廷芳在瓦市後街的這場廝殺,因為目擊者沒有——聽到動靜的倒是不算少,但少有人敢聲張——因此當銳騎營兵馬匆匆趕到,清理現場那一具具死屍時,並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甚至連出來查看的人也沒有。而銳騎營也沒費事去問什麼口供。

  因為杜衡和他帶的四個人,從旁聽到目擊再到參與,從頭到尾什麼都沒落下。

  城中雖說也有人熱議,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明威將軍朱廷芳重傷垂死,可當朱廷芳公佈次日將親自審理幾樁案子,其中就包括齊氏幼子強搶好人家男子的時候,這種謠言不但沒了市場,甚至還有人去縣衙告發了散佈此言的人,結果被朱廷芳二話不說拉出去笞刑十下。

  至於所有的屍首,則是被朱廷芳命縣衙內的仵作仔細驗看記錄過後,屍首焚化,首級一顆顆硝制,隨即送往京城。他殺歸殺,口供固然沒問,可總要送到京城讓某些人過目,說不定其中還有些人會被認出來。至於認出來之後如何,那朱廷芳就懶得管了。

  與這些裝著頭顱箱子的馬車同行的另一輛馬車中,坐著形容憔悴枯槁的大皇子。當然,如果知道自己竟然是和如此恐怖的東西一同歸京,估計大皇子早就瘋了。

  負責押送的,乃是杜衡此次帶出來的兩百銳騎營中挑的五十人。至於曾經隨同大皇子下滄州的一百人,出於鎮壓局面,以及讓人好歹有個將功抵罪機會的考慮,杜衡將人留在了滄州。僅僅這一條,杜衡就終於贏得了不少將士的心。

  當然,他得人心程度,是和大皇子失掉滄州人心,又失掉銳騎營軍心的程度成反比的。

  城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大皇子禮送出境,蔣老爺次日也終於從行宮裡被放了出來——或者更準確地說,被提了出來過堂。親自主審的朱廷芳直接把包括蔣大少,齊家大少爺等各家倖存的代家主召了過來旁聽。而張壽卻沒有登堂露面,而只是站在大堂後頭的屏風陰影之中。

  朱廷芳素來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簡單的開場白之後,他就直截了當地說:“無端停工停業,燒燬民宅,激變良民,此罪一。又於我抵達滄州,命銳騎營看住各家宅邸時棄家不歸,也不去縣衙投案,而是攔住奉旨巡訪滄州的國子監張博士和銳騎營杜指揮使喊冤,此罪二。”

  同樣在堂上的蔣大少本來膽子就不大,此時被朱廷芳這硬梆梆的言辭說得一顆心怦怦直跳,面色發白,甚至忍不住心想,是不是他之前急著回家那番話被張壽當成推脫,所以如今老爹才被朱廷芳當成靶子豎起來。就在他越想越擔心時,朱廷芳的話卻還沒說完。

  “明明是你作為各家之首和大皇子接洽,事無鉅細全都參與,卻委過於大皇子,此罪三。見欽差未曾表態便意圖自盡要挾,此罪四。”

  雖然在屏風後頭,張壽看不見各家那些形形色色的代家主們此刻什麼表情,但他猜也能猜出來。人人都覺得蔣大少既然是那天晚上縣衙夜宴的唯一倖存者,被放出來拜訪各家,代欽差提條件,提要求,那麼蔣家肯定會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可沒想到事情卻截然不同。

  他們也不想想,大皇子此番回京都沒好果子吃,蔣老爺作為明面上的各家之首,又做出了那樣極端的事情——哪怕他說被人脅迫,可脅迫他的人都變成死不瞑目的腦袋了!

  要是獨有蔣家因為私德還湊合就脫罪,讓其他罪行纍纍即將遭到重處的各家情何以堪?

  幾乎是下意識的,蔣大少直接橫跨一步出去,撲通跪了下來,直接大禮下拜道:“父親只是一時糊塗,父債子償,父罪子當,小民願意……”

  他這願意的話還沒說出來呢,就被一聲怒吼打斷了。

  “孽畜住嘴!”原本就長跪於地的蔣老爺一口喝止了長子,隨即就低聲說道,“犬子無知,請將軍恕罪!千萬罪過,都是草民一人之罪。犬子雖蠢,卻還可承擔家門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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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孝子分杖

  “爹,蔣家可以沒我,但不能沒你!做錯了事情,我這個當兒子的替你認罪認罰不行嗎?我怎麼承擔得起家裡,娘還盼著你回去呢!”

  “住口,無知小兒,國法大如天,要是人人犯罪都是子孫出來硬頂,律法威嚴何在?你給我閉嘴,再說話我就沒你這個兒子!”

  “爹……”

  蔣大少聲音顫抖地叫了一聲爹,隨即就直接嗚嗚哭了。因為他是長跪於地,每個人都能看到,已經二十五六的他瞬間淚流滿面,卻也沒去用袖子擦,任誰都能看得出他的傷心。而之前聽張壽說過蔣大少那蠢萌言行的朱廷芳,也不禁眉頭微微打開。孝子總是有優待的。

  而其他人的最大感受就是——蔣家父子感情真好!齊家大少爺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羨慕。對於自幼就在親情淡薄環境下長大的他來說,這種父子之情簡直不可思議。

  其餘幾家的代家主們,年長的不住偷看蔣大少,年輕的則頻頻目視蔣老爺。年長的心想自己怎麼就沒這樣一個兒子,哪怕其他方面再糟糕,單單孝順這一方面也就夠讓人滿意了。年少的心想自己怎麼沒這樣的父親,不但沒小妾庶子,而且在兒子頂罪時卻無一點委過之心。

  蔣老爺被蔣大少哭得心煩意亂,按照他往日的脾氣,早就狠狠呵斥人沒出息太軟蛋了。可如今這種關頭,從前因為年紀小偏愛幾分的次子和幼子面都不露,長子卻四處奔走,他哪能再把孝順卻有點蠢的蔣大少往火坑裡推?

  當下他義無反顧地重重叩首道:“之前草民所言字字句句發自肺腑,將軍所言四大罪,草民全都認承,只希望能給犬子思源一個帶著蔣家將功補過的機會。”

  這一天的案子,百姓雖說沒能獲准旁觀,但縣衙裡差役小吏卻很多,因為朱廷芳授意,有差役不斷把堂上各種細節悄悄傳遞到外間看熱鬧的人耳中。

  於是,那些聚集到長蘆縣衙之外的滄州百姓很快就知道,雖說蔣大少願意替父受罰,然而蔣老爺卻堅決不同意,竟是在堂上力陳長子對前事一無所知。

  堂上朱廷芳最初所言四罪,蔣老爺雖也認承了下來,但最終朱廷芳拿來處置他的,卻是業已完全查實的其中第二第三兩條。至於燒燬民宅,激變良民,已經被齊家家僕出首,大半由齊員外去背了,蔣老爺算是逃過一劫。可即便如此,越訴這個罪名,仍舊夠他脫一層皮的。

  “凡軍民詞訟,皆須自下而上陳告。若越本管官司,輒赴上司稱訴者,笞五十。若迎車駕,及擊登聞鼓申訴。而不實者,杖一百。事重者,從重論。得實者,免罪。”

  張壽這兩天雖說緊急看了一遍大明律,但要像朱廷芳在堂上對律條的倒背如流,他卻做不到。聽到這樣一條,雖說昨天和准大舅哥商議過蔣老爺怎麼判,但朱廷芳畢竟沒有說明白,此刻他在心裡一算,就知道蔣老爺告大皇子哪怕給算成半虛半實,至少也得挨上五十杖。

  然而,外間堂上的朱廷芳,卻還沒把話說完:“而於長安左右門等處,自刎自縊,撒潑喧呼者,拏送法司,追究教唆主使之人,從重問擬。你雖不是在長安左右門等處自刎自縊,但在欽差一行前意圖自戕,卻是罪證確鑿。”

  “越訴不實,自戕要挾,本當從重論處,但念在大皇子此前在滄州,確有劣跡,再者你有孝子一心賠補,便從輕發落,來人,拖下去杖八十!”

  杖八十居然還是從輕發落!

  蔣大少已經驚得整個人都要木了,第一反應便是直接撲在了父親身上,直接嚷嚷一聲道:“我代我爹挨這八十杖!”等話一出口,他才陡然醒悟到,往常爹娘打他也動過家法,七八下就痛死人,八十杖挨下來他不會死嗎?可話一出口,臉色煞白的他只能咬緊牙關不作聲。

  蔣老爺沒料到兒子突然飛身撲救,呆了一呆後正要厲聲呵斥,卻不料堂上朱廷芳淡淡地說:“念在你有兒子願意替父受刑,減半,先杖你四十。剩下四十,你三個兒子各自分擔!”

  蔣大少聽到減半便是如釋重負,可發覺是老爹要挨的減半,他還能和兩個弟弟分擔,他立刻如獲至寶地大聲嚷嚷道:“朱將軍,朱將軍,不能這樣!既然是我等三子為父分擔,應該平均一下,一人二十才是……”

  他這話還沒說完,旁邊就搶出兩個人,其中一個直接一團手絹堵住了他的嘴。拚命掙扎的他認出這差役打扮的人竟然是張琛,頓時眼睛睜得老大,一時竟是忘記了反抗,直到和老爹蔣老爺一塊被拖到外間月台上,他才陡然驚醒了過來,唔唔唔地叫個不停。

  張琛實在是看不下去,只能沒好氣地蹲下低聲說道:“鬧什麼?要真是往嚴裡判,你爹發遼東充軍是至少的,挨一頓打就能過這一關,已經便宜他了!能讓你們三個兒子替他分擔四十,那已經是法外開恩了,你還想怎麼著?一個人硬扛八十?我可告訴你,一下都不會輕!”

  蔣老爺也把這話聽得清清楚楚,眼見蔣大少露出驚恐之色朝他看了過來,似乎是怕他挺不過去,他只能深深吸一口氣,大聲叫道:“多謝朱將軍公正嚴明,草民認罰!”

  再次聽到老爹說出認罰的話來,蔣大少這才心中一怔,待到發現老爹目光滿是嚴厲,他頓時垂頭喪氣,心中卻突然想到了兩個被朱廷芳判定要一同受罰的弟弟。

  不是要一同分擔嗎?人呢?他們兩兄弟都死哪去了?

  他正這麼想時,卻突然聽到了兩個同樣咿咿呀呀彷彿被人堵住嘴的聲音。他勉強挪動唯一還能動彈的腦袋往旁邊看去,卻只見這幾天避而不見的二弟和三弟被差役架著,須臾就被摁趴在了他的旁邊。六隻眼睛對視了一陣子,他一下子渾身鬆弛了下來,竟對他們眨了眨眼。

  然而,等屁股上挨了第一下時,蔣大少頓時樂不起來了。他只覺得一股劇痛瞬間從臀部發散到渾身各處,連思考的能力都因為痛而失去,整個人完全被打懵了。也正因為如此,當有人一下子掏出他的堵嘴布時,他都沒發覺,直到聽見自己的慘叫。

  而早就被堵住嘴從蔣家帶出來,剛剛全程旁聽了堂審經過的蔣二少和蔣三少,此時也被取出了堵嘴布,那簡直是被打得想滿地打滾。這和老爹老娘的家法那滋味截然不同,每一下中間都留著一段時間讓你體會那綿綿不絕的劇痛。而那劇痛又猶如潮水一般,一波接著一波。

  等到十三下挨完,兩人已經不知道發出了多少聲慘叫,因此甚至沒察覺到蔣大少比他們還多挨了一下。當額頭滿是冷汗的三兄弟終於解脫的時候,卻聽到了一旁那聲聲悶哼。三人幾乎齊刷刷地往那方向望去,就只見蔣老爺嘴裡正咬著一根布條,後裳赫然已經血跡斑斑。

  這一刻,三兄弟方才有餘裕想起,他們是挨完了,老爹卻才捱過了三分之一!那一刻,就連最初覺得自己這頓打挨得冤枉的蔣二少和蔣三少,也不由得面色慘白。

  他們年輕人剛剛都被打得痛不欲生,老爹一把年紀了,他怎麼受得了?

  當蔣家父子四人同受杖刑的消息從縣衙之中傳出來時,今天聚集在此處聽消息的一眾百姓登時倒吸一口涼氣。而不少悄然混在人群中,曾經被朱廷芳從輕發落的紡工和棉農,那卻是暗地裡拍手稱快。

  蔣老爺私德如何,他們感受不深,只記得人家害得他們家破人亡,已然恨他入骨。而其餘各家那些被關進大牢去的傢伙,那卻是劣跡斑斑,罪行纍纍,自然更加可恨。如果蔣老爺被三個兒子分擔去一半,那都要杖責四十,那些罪大惡極的傢伙,哪個不要重重再脫幾層皮?

  恐怕還有人要掉腦袋!

  可不論如何,蔣大少還是得到了純孝善良的風評,至於從前……富家子弟不諳世事,僅此而已。畢竟,就在昨天,蔣大少親自帶人去給曾經的雇工送米面,承諾復工之前盡力提供各家需要的口糧,並承諾儘早復工。就算是那些跟著冼雲河鬧過的,也覺得蔣大少為人尚可。

  所以,對於蔣家的這等處罰,大多數人都覺得,朱廷芳果然大公無私。

  整整四十杖,蔣老爺痛昏過去一次又被冷水潑醒,這才終於硬生生熬了下來。雖說不過是拇指粗細的木杖,可抽在屁股上依舊不是好捱的。如果不是他在行刑之前穿的是絲絹中衣,他簡直懷疑自己就算能活著回家,最終那些衣衫被刑杖打到爛在肉裡,他也要去掉半條命。

  倒是看著三個兒子此時已經經人上過藥,被人扶起來之後,彼此攙扶,一瘸一拐地圍上來看他的狀況,他心下稍安,卻是氣息微弱地說:“我還死不了!大郎,你去,叩謝朱將軍恩德……”

  蔣大少此刻只覺得屁股和刀割似的,心裡異常氣苦。然而,朱廷芳不是張壽,張壽更多的時候都很溫和,讓他覺著那確實為人師表,配得上國子博士這個官職,可朱廷芳那卻是殺氣騰騰,不,殺人如麻!當他前天被拎到縣衙停屍房看到那一具具屍首時,直接嚇吐了!

  想到這兩日夜夜噩夢,他眼見兩個弟弟幽怨地看了看他,最終跟了抬著老爹出縣衙的差役出去,他只好艱難地跟著一個差役回到大堂,忍氣吞聲地按照老爹的話行禮拜謝。他原以為朱廷芳還要再擺一擺官威,卻不曾想人直接令他退到一邊。

  而看到接下來的情景,本來恨不得趴下來好好讓屁股歇一歇的他才發現,自家父子四人剛剛挨的那頓杖刑,根本就不算什麼!

  “齊昌,為老不尊,霸佔寡婦,逼死孤弱,兼且利慾熏心,縱火民宅,激變良民,罪無可恕,擬斬,決不待時!”

  “齊碩,強搶良家兒郎,杖死其中兩人,丟棄屍骨,罪無可恕,擬斬,決不待時!”

  “齊劉氏,縱容夫、子行兇作惡,兼且縱容善堂拐賣良家兒女,致其中多人死,已起出骸骨四具。數年間杖死婢女三人,而此三人並無身契戶口,不得以齊家婢女論,不屬賤籍,不得從輕。擬斬,決不待時!”

  當這三條消息也傳了出去時,得知齊家那位繼配夫人竟然也被判斬刑,無數人跌碎了眼珠子。沒人想到齊家竟連女人都逃不過這一劫,可這位齊夫人那罪狀實在是無可辯駁,尤其是縱容拐賣良家子這一條,著實是犯了眾怒,一時間,有人搖頭,有人卻叫好不絕。

  這一次,輪到齊大少爺面色煞白了。瞧見呼號不止的悍婦繼母被人堵住嘴直接拖走,瞧見一貫囂張跋扈的異母弟弟昏厥倒地被人架走,瞧見老爹呆呆愣愣,根本就沒看見自己,被人帶下去時兩眼無神,彷彿已經魂遊天外,他不由得瞥了一旁還在揉屁股的蔣大少一眼。

  想到對方之前暗中告訴自己的那番話,以及剛剛那番實際行動,他一時毫不猶豫,直接蹬掉了腳上鞋子,就這麼赤著腳走到了堂上中央跪了下來。

  他今天原本穿的就是一身白衣,雖說在如今父母兄弟被判死刑的情況下,這有些事先詛咒的意味,可他此時突然踢掉鞋子這麼走到正中央,在其他人看來,便有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這不是素衣跣足嗎?怎麼,齊大少要為父母兄弟求情?

  雖說這位齊大少爺既不美,也不弱,黑胖黑胖,瞧著憨厚老實,人往正中央那麼一跪,袖子一擦眼睛,立時就開始眼睛紅腫淚流滿面的時候,卻也有不少差役面面相覷,隨即生出了幾分同情。畢竟,齊家那點破事,滄州本地人有幾個不知道?

  “父母兄弟同犯死罪,草民身為人子,身為人兄,不敢也沒有理由為他們求情,只求將軍開恩,容草民分擔幾分家父罪責。”

  今天居然孝子一個接一個?

  其餘四家的代家主幾乎齊刷刷地扭頭去看蔣大少,見人痛得五官都有些抽搐了,忍不住都有些犯嘀咕。然而,和之前蔣老爺受杖刑,兒子們還能分擔不同,齊員外那可是死刑,怎麼分擔?齊大少爺替他老爹挨上一二十杖,就能讓人改判流放?不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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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托之以家業妻兒

  “簡直荒謬!”

  正因為疼痛而微微分心的蔣大少被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厲喝給完全驚醒,隨即那一聲響亮的驚堂木,更是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結果一下子覺得屁股更痛了。他看到齊家大少爺就如同受驚的小兔子似的癱坐在地,不禁暗罵了一聲沒出息。

  可還沒等他想好要不要幫一幫齊家大少爺一把,就聽到了朱廷芳那冷冽的聲音。

  “一個個都想當孝子?是覺得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這話固然不錯,可並不是出孝子之門的就必定是忠臣!蔣氏子替父頂罪,還好歹是因為他父親往日品行尚可,你又憑什麼給你那罪大惡極的父親頂罪?來人,把齊氏子給我攆出去,去請國子監張博士來教化一下他這個榆木腦袋!”

  既然是張壽讓蔣大少出的主意,當齊大少爺呆若木雞地被兩個差役架了出去丟在縣衙門口,張壽這個始作俑者自然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屏風後頭,趕了過去。然而,等他看到齊大少爺失魂落魄地癱坐於地,嚎啕大哭,又聞到那股胡椒味時,他還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果然是感情淡漠到哭都哭不出來嗎?

  如果真的哭不出來,那好歹聯想一下自己之前被生父冷落,被繼母苛待的痛苦生活,這總該哭得出來吧?要是被圍觀人群聞到這股胡椒味,你這孝子還怎麼裝?和蠢萌卻還有點實誠,結結實實代父親挨了十四杖的蔣大少相比,真的是差太遠了!

  心裡這麼想,張壽臉上卻分毫不露。尤其是看到朱家那些家丁家將非常明智地將圍觀百姓隔絕在了一定範圍之外,他便溫和地對齊大少爺說:“孝順是好事,但若是父母兄弟犯的是死罪,你卻依舊因為所謂孝心而不肯承認現實,那就成了愚孝。”

  “可那是因為我平日渾渾噩噩,一直失察,沒有規勸,我沒做好兒子,也沒做好哥哥!”

  雖說此時還在抽泣的齊大少爺知道自己如此做作,未必能騙得了多少人,但父母兄弟全都被判死罪,他還不至於傻到覺得自己能夠獨掌家業——就齊家這種景況,不被人吞得乾乾淨淨才怪!本來就坐在地上的他乾脆伏地痛哭了起來。

  “我這個當兒子的,當哥哥的,如何能面對父母兄弟全都死罪,只我一人倖免?懇請二位欽差能讓其他人接管齊氏家業,我願意遁入家中祠堂日日灑掃懺悔,替父母兄弟贖罪!”

  見齊大少爺唱作俱佳,張壽的態度也越發溫煦。反正他現如今在滄州民間就是這麼一個人設,他也不介意讓這一人設進一步深入人心。惡人都讓朱廷芳這個黑臉去做了,他就努力扮演好一個體貼民心的好人就行了。

  “你想讓誰替你接管家業?”說這話的時候,張壽心裡卻在想,聽說齊員外還有幾個嫡親侄兒,其中甚至還有讀書不錯的秀才,據說來年鄉試有望桂榜題名。

  雖說滄州也有其他富家大戶,此次另外扶持幾家人來接過這個爛攤子也不是不可以,甚至有人會趨之若鶩,但後漢書曰,夫使功者,不如使過。死於非命的章懷太子李賢曾經在這一句上留下批註,若秦穆赦孟明,而用之霸西戎。他覺得這個道理也適用於此次。

  所以,今天朱廷芳清理這幾家中的罪大惡極者,他則是從幾家裡頭剩下的人中簡拔尚可使用者。如果可以,他其實更希望挑個無關的旁支子弟出來掌管齊家。免得那些看似清白的嫡支日後不服管束,再鬧出什麼幺蛾子。

  但是,在人家家裡還勉強有嫡支的清白子弟的時候,直接挑一個旁系子弟出來接管家業,這是大忌。很容易被人覺得,是官府強奪人產業。

  聽到張壽這個問題,齊家大少爺頓時哭泣更甚。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用抽抽噎噎快斷氣似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我願意把齊家都託付給蔣家賢弟!”

  張壽頓時愣住了。這是什麼神展開?齊家這位大少爺竟然把自己的家業託付給蔣大少?沒聽說這兩位是好基友啊!蔣大少之前在張琛的支持下把齊家大少爺那位厲害的繼母給關到祠堂裡,那也並不是純粹因為同情,而是因為蔣大少這人……良知未泯。

  幾乎在剎那之間,張壽心裡就轉過了一連串念頭。

  發現四周圍的吃瓜群眾一時議論紛紛,他就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道:“哦?何至於如此?你們齊家也是滄州望族,難道就沒有其他身家清白,能力出眾的子弟了嗎?”

  他這一問,人群中頓時有人附和道:“就是啊,哪有把家業交到外人手中的道理?”

  齊家大少爺彷彿沒想到張壽竟然不是一口答應,而是提出了質疑。原本整個人都哭得趴在了地上的他可憐巴巴抬起頭,臉上因為塵灰和眼淚顯得黑一塊白一塊,眼睛哭得通紅。

  而他的聲音也乾澀無力:“齊家是有不少旁支子弟,但有的關係遠,有些並未顯示過才能,有的只擅長讀書,我不能耽誤他們下科場……但最重要的是,蔣家賢弟為人純孝,我就是因為他方才醒悟到為人子該當如何。而且他心性純善,定然能好好照顧我那妻兒。”

  剎那之間,四週一片驚嘆。而在這樣的驚嘆聲中,蔣大少最近原本就蹭蹭見漲的名聲更是如日中天。能讓人托之以妻兒,在這年頭那可是極高的信賴。沒想到曾經被人視作為懦弱無能的蔣大少,原來是真孝子,大善人嗎?

  張壽麵色微妙地看著齊大少爺,見人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就頭也不回地說:“去堂上稟告朱將軍此事,再把蔣大郎叫出來。”

  蔣大少之前見齊大少爺學自己卻被朱廷芳攆出公堂的時候,他就嚇了一跳,別說出來求情了,就連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因此,等到阿六匆匆進來,聲音冷淡地請他出去時,本來就是勉強才能站立的他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直到朱廷芳發話,他才有些心虛地跟在阿六身後往外走,可出了公堂路過那依舊血跡斑斑的月台時,他只覺得本來就痛得不得了的屁股又開始抽了,不知道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就低聲說道:“齊家老大雖說是聽我攛掇,可那也是張博士和張公子的意思……”

  前頭引路的阿六對蔣大少的解釋只當是充耳不聞,直到人說著說著彷彿不知道該怎麼往下繼續而停住了,他這才淡淡地說:“你做好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什麼心理準備?蔣大少滿臉茫然,甚至都沒注意到,已經脫下那一身差役黑狗皮的張琛,已經悄無聲息地跟著他一塊出來了。等來到縣衙門口,他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見張壽突然側頭看向了他,緊跟著則是齊大少爺,再接著……

  乖乖,那四面八方少說也有數百的圍觀百姓,竟然全都看向了他!

  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千目所視的感覺,蔣大少只覺得頭皮發麻,雙膝發軟,以至於張壽開口轉述齊大少爺的那個要求時,他竟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呆呆站在那兒。

  把齊家託付給我?把妻兒也託付給我?什麼意思?

  張壽見蠢萌的蔣大少嘴巴微張,眼神呆滯,一臉有聽沒有懂的茫然。再看其身後張琛那摀住額頭不忍直視那蠢樣的表情,他就收回了目光,衝著滿臉哀求的齊家大少爺點了點頭。

  “你既是信得過蔣大郎,又託付妻兒家業,那麼此刻蔣大郎在此,你就自己請他把你家的擔子代為挑起來吧。”

  齊大少爺又怎麼會沒看出蔣大少的錯愕和茫然?儘管兩人從前交往不深——畢竟一個是被父親和繼母幼弟壓制到苦悶懦弱無所作為的齊家長子,一個是被強勢厲害的父親承擔了所有家事,連一點精明皮毛都沒學到的蔣家長子——然而,他到底知道蔣大少是個什麼人。

  他那軟弱是從小養成的,蔣大少那天真小蠢也是被太優渥的生活給縱容出來的。所以,知道蔣大少事先壓根沒有一點準備,他就掙紮著爬起身來,到了蔣大少面前再次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隨即帶著哭腔道:“蔣賢弟,齊家傾頹至此,你一定要幫幫為兄……不,救救為兄!”

  蔣大少此時完全亂了陣腳,他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想要把人拉扯下來。可剛剛才挨了十四杖,臀部還正火燒火燎的,他怎麼可能有力氣把比他高比他胖的齊大少爺給拽起來?

  於是,他不但沒能成功,反而整個人直接摔在了齊大少爺的身上!這下子,他那剛剛挨了十四杖,因此滲出點點血跡的後裳,也就因為整個人前撲而一下子露了出來。

  哪怕剛剛聽到蔣家父子四人聲聲慘叫,眼見蔣老爺被人抬出來氣若游絲模樣,不少為官百姓依舊對所謂杖責有些懷疑。剛剛見蔣大少步履蹣跚地出場,此時見人去攙扶齊大少爺反而摔了,甚至哎喲慘叫連連,爬都爬不起來,屁股還分明留著痛責的痕跡,一時再無懷疑。

  再加上齊家三人遭到重處,很可能會被處斬……這真是滄州城多年未曾有過的!

  齊大少爺卻並不介意蔣大少突如其來的這一摔,他甚至不顧身上被撞的疼痛,小心翼翼把人攙扶起來,隨即就雙眼含淚地哀哀求告道:“蔣賢弟,齊家落得如今這地步,是我父母兄弟胡作非為,也是我無能失察,但齊家上下必定還有其他胡作非為的狗鼠輩!”

  “我無能也無力處置這些,料想家中那幾個堂弟也好,遠房叔伯兄弟也好,更是無從下手,所以我只能託付給你,相信你一定能把齊家那些混帳東西都掃除乾淨!之前朱將軍和張博士所言復工等等,我也一併託付給你,只求你能洗刷齊家污名,我也能對得起祖宗!”

  他一面說一面以頭撞地,沒兩下就砰砰砰撞出血來。

  “若不是我家中兒子尚小,齊家嫡系如今只剩下了我和他兩人,我恨不得就撞死在這兒贖罪了!蔣賢弟,你就可憐可憐為兄吧……”

  蔣大少被齊大少爺哭得心亂如麻。哪怕這事兒還是他去對人提的,可他哪曾想這事情兜來轉去竟然會落在自己身上!他無助地看向張壽,卻只見張壽不置可否;去看張琛,卻只見張琛滿臉恨鐵不成鋼;再去看周邊那些圍觀百姓時,他突然就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音。

  “答應他!”

  隨著這一個聲音,起鬨聲此起彼伏,以至於蔣大少的臉色也漸漸漲得通紅。雖說知道齊大少爺那是做戲居多,但托之以家業妻兒想必是真心的,相信他也是真心的……至於圍觀百姓,他真沒想到自己居然能有一天得到這麼多的支持,哪怕只是看熱鬧似的從眾心理!

  張壽一直靜靜在旁邊看著,當發現蔣大少抬手使勁擦了擦眼睛,他就知道,這位有點蠢的富家公子,應該是下定決心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見人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盯著齊大少爺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鄭重其事地回了一揖。

  “你既然信得過我,那我必定不負你所望。我會召集最得力的帳房,把齊家所有家業清點得清清楚楚。若財產有一分一毫落入我蔣家又或者其他哪兒,那我蔣思源就自刎謝罪!”

  轟然叫好的聲音瞬間響徹四處。哪怕人群中有看笑話的,有看熱鬧的,有幸災樂禍的,有希望出一口惡氣的……但此時這一幕無疑很符合大多數人的價值觀。在這聲聲叫好聲漸漸告一段落之後,張壽方才笑呵呵地說:“能有結果就好,我這就去告知朱將軍。”

  見張壽含笑一點頭轉身就走,蔣大少反應過來,連忙也踉踉蹌蹌追了上去。而齊大少爺還因為蔣大少剛剛那賭咒發誓似的言語而發怔,遲了片刻方才恍然驚覺,一時又羞又愧。

  他把家業託付給蔣大少,只是因為生怕本家叔伯兄弟們更貪婪,日後雀佔鳩巢!並不是因為他真的就相信蔣大少到這份上……歸根結底,他其實是利用了人家!

  想到這裡,他乾脆屈膝下拜,大聲說道:“蔣賢弟你無需擔心什麼家業增減,我信得過你!你這一番高義,我在這兒多謝了,來世必當結草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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