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91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1
第二百九十章 舉一反三

  張壽一直懷疑,皇帝把廬王別院賜給自己,一來是因為朱瑩的關係愛屋及烏,二來是因為他在算學上的天賦確實對了推崇太祖的皇帝心意,三來是為了省下每年修繕房屋的大筆開銷,至於四來……這座園子正好在國子監和趙國公府的中間點上,很適合國子監學官。

  如果他一直在國子監的話,那麼,這無疑是非常完美的住宅。恐怕,他做出的那種無意於前途,只有心教化的姿態,皇帝是信以為真了。

  下課之後先敲打了一番朱二,張壽就出了國子監大學牌坊,卻遇到了明顯在這裡等候了一會兒的朱大哥……只不過,這次人身後那些護衛手中,卻沒有提著食盒。而朱廷芳見張壽快步走上前來,他就微微頷首道:“喬遷的事我本要去幫忙,瑩瑩卻硬說不用。”

  “所以,我眼下過來接你一塊過去看看。免得那丫頭指手畫腳,全憑自己的喜好。”

  張壽不禁一笑:“全憑她的喜好也沒什麼不好,我聽說瑩瑩從前就對園林頗有見地,就連趙國公府和趙園之中,也有不少地方因為她建議而改動了一二,足可見她在這方面很在行。張園有她費神,日後想來也必定安居,我何必勞心?”

  他一向都不覺得自己全知全能,所以,什麼事該管,什麼事不該管,他心裡非常清楚,此時更是悠然自得:“反正我只要書房三間,苗圃一座,其他地方隨便她就是。娘也說,她恨不得瑩瑩樣樣都安排好,她也可以省心省力。”

  對於張壽這樣的態度,朱廷芳雖說事先已經有所判斷,可此時此刻親耳聽到人這麼說,他還是不由覺得心情更輕鬆了幾分。說話間他完全忘了,自己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正在國子監讀書。等護衛牽馬上來,請張壽上了馬,他就點點頭道:“走吧。”

  當一行人來到張園時,整條張園前頭的大街,不但沒了早上朱瑩帶吳氏和謝萬權那一行人來時的長隊車馬,而且連整條路都已經灑掃得乾乾淨淨。雖然張園佔地極大,可就和趙國公府一樣,整條大街當然並不止這一座宅邸,左鄰右舍雖並非頂尖富貴門庭,卻也是官宦。

  而此時朱廷芳親自護送不說,還示意護衛在馬前打了個張字旗號,那份招搖,張壽簡直無語,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拐上張園門前這條街,左鄰右舍竟是全都遣人門前行禮,打躬作揖說自家已經有道謝帖子送到門上,改日必當登門拜訪諸如此類云云。

  等一頭霧水的張壽在張園門前下馬,老劉頭一溜煙上來搶過韁繩,慇勤扶他下馬時,低聲說出了幾句話時,他這才明白,那些他前幾回來時從不曾偶遇過的鄰舍怎麼會這麼客氣。

  “大小姐派隨行過來的李媽媽去鄰舍各家送了喬遷的糕餅和果子,還有少爺你的拜帖。”

  張壽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朱廷芳,就只見這位朱大公子若無其事地笑道:“祖母和母親什麼都沒說,瑩瑩雖說自小性情驕縱乖張,但只要她真願意做事情,堂堂趙國公府大小姐周到起來,那自然會面面俱到。絕不會讓人挑禮節。”

  得知是朱瑩自己的主意,而並非是家裡吩咐,張壽不禁啞然失笑。等到進了大門,他就只見絲毫沒有僕人四下穿梭的忙碌情景,那座無題之堂前偌大的院子整潔幽靜,就彷彿他當日隨同阿六第一次來遊園時的光景。

  順著甬道來到大堂前,他突然注意到,原本那偌大的無題牌匾竟然沒了,他頓時有些意外——雖說他一向覺得皇帝當年親題給廬王的這兩個字實在是惡趣味,如今廬王別院變成了張園,這兩個字就更加不合時宜,可隨隨便便摘掉皇帝親題的牌匾,這是不是不太合適?

  要知道,當初在國子監,周祭酒就差點因為把太祖親題的九章堂牌匾給收到了庫房裡,進而遭人誣陷!

  他正這麼想時,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歡快聲音:“阿壽,大哥!”

  朱廷芳眼角餘光早就發現了躡手躡腳過來,想要嚇他們一跳的朱瑩。可當朱瑩真的出聲叫人,卻是張壽在前,他這個大哥居後,他還是不禁心中鬱鬱。可是,看到朱瑩那簡直是由內而外的欣悅,他那心情漸漸又重新轉好。妹妹都要嫁人了,他還指望她如從前那樣?

  猶如綵鳳從天而降的朱瑩看到朱廷芳一臉淡定,而張壽也是笑眯眯看著自己,一點都沒有被嚇到,她就有些遺憾地輕哼一聲。只不過,她剛剛看張壽打量這座正堂,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當即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

  “這牌匾可不是我私自拿下來的,是皇上派了司禮監的呂公公帶人取了下來,說這是廬王舊物,他要收到內庫裡去,卻不能隨隨便便賜給外人。至於這座正堂題名麼……阿壽你自取也行,求助於別人也行。可今天說是喬遷的黃道吉日,卻不是你的休沐日,人也不好請。”

  張壽想想皇帝那特立獨行的性格,不禁呵呵一笑。他雖說覺得能為這座正堂潑墨揮毫的人,不說葛雍,齊景山和褚瑛全都夠格,可再一細想,他就無所謂地說:“那這座正堂就如此放著好了。我不是什麼講究的人,無題的牌匾固然拿掉了,卻未必要換上題字匾。”

  這拗口的話頓時聽得朱瑩眉頭大皺,而朱廷芳只微微一愣,隨即就讚許點了點頭。

  “此言不錯,空著卻也並無不妥。”

  大哥都贊同張壽,朱瑩就懶得多想,抬頭看看此時日頭,她就笑著說道:“時候不早了,吳姨早就讓劉嬸她們去預備午飯,酬謝一下來幫忙的謝萬權,還有辛苦幾天的關秋他們。阿壽你和大哥來得正好。可今天到底是喬遷之日,晚上要不要在這裡擺兩桌慶祝慶祝?”

  喬遷擺酒,這卻也是京城舊俗之一,但張壽在京城有幾位尊敬的師長,有一些有趣的學生,但唯獨朋友卻談不上——如戶部尚書陳尚這樣他理應稱一聲師兄的,他卻也不敢真的把人當成自己的朋友,因為從身份和資歷年紀上來說,人家妥妥就是他長輩這一級的。

  所以,張壽並沒有把這喬遷之事看得很大,再加上這座宅院已經極盡招搖,他今天又沒休沐,也就沒有事先四處送帖子。此時朱瑩問出來,他算一算自己在京城的熟人,除卻師門那些長輩,最大的那個群體就是半山堂和九章堂的學生,他立刻就搖了搖頭。

  “還是不用了,過兩天再聚一聚。到時和你二哥說一聲,再加上朱大哥,我把蕭成帶來,如果陸三郎想湊趣就帶上他,其餘人就不必驚動了。否則那一堆學生跑來,有的送禮有的囊中羞澀,熱鬧一宿,他們誰要是缺課或者白天打盹,那就沒意思了。”

  張壽沒等朱廷芳和朱瑩兄妹表示支持或反對,他就若無其事地說:“喬遷只是小事,要熱鬧,等到他日我成親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熱鬧。”

  “嗯,說的也是,想要熱鬧日後有的是機會,等你以後成親就熱鬧了……”朱瑩習慣性地附和張壽,可等到成親兩個字說出口時,她才陡然醒悟到關鍵!什麼叫你成親……那分明是暗指他們倆成親的熱鬧場面!

  那一瞬間,縱使她再大方再爽朗,也不由得雙頰一片通紅,當即嗔怒地瞪了張壽一眼:“這話也是能隨便拿出來亂說的,你也不怕我大哥揍你!”

  朱廷芳不禁莞爾。眼見得張壽又是輕輕巧巧三言兩語,朱瑩便轉怒為喜,緊跟著兩人便一前一後往裡行去,卻是把他給撇下了,他沒了最初那種妹妹大了將要出嫁時的鬱鬱,只是搖搖頭就緩步跟在了後頭。

  此刻時辰已經不早,朱廷芳見到吳氏,卻只是瞥了一眼他早起就知道過來幫忙張壽搬家的謝萬權,對於敬陪末座的關秋,卻也沒提出什麼異議。等到一頓豐盛卻不奢華的午飯之後,他本待送張壽回國子監,外間卻有稟報進來,說是老師有消息了,他便立刻起身告辭。

  接送了張壽這幾日,他已經算是給了京城各方人士一個警告,相信若再有人心懷歹念,也該好好掂量掂量!倒是他老師劉志沅的事,他必須先解決好!

  而朱廷芳一走,張家的氣氛立時鬆快了起來——別說面對這位親家大公子素來就有些惴惴然的吳氏;對著朱大哥總不免多幾分正經,不正經時也得注意分寸的張壽;就連朱瑩,對著大哥固然敢撒嬌,卻也不敢太放肆,否則大哥那臉色一板實在是嚇人。

  至於謝萬權,那就更不用提了。不說朱廷芳貨真價實的貴胄出身以及如假包換的戰功,就說這位朱大公子曾經在率性堂月考之中留下的清一色甲上考績,以及從廣業到率性六堂,每堂升堂考全都是第一,每堂全都是齋長,這幾乎在國子監從未有過。

  當然,在他之前,天下傑出學子,多數薈萃於各傢俬學書院,鮮少將國子監當成首選,這也是極大的原因。然而,自從有朱廷芳在國子監獨領風騷,彷彿天下再無英傑的一幕之後,如他這樣的後生晚輩,就多被私學和書院的師長以各種特貢選貢之類的名目送國子監讀書。

  天下文人,誰願意看到勳臣子弟獨霸國子監?可等他來到京城的時候,那位在國子監留下傳說的朱大公子,就猶如太祖皇帝所言,揮揮袖,不留下一絲雲彩,早就離開了……

  謝萬權心裡這麼想,但終究很快就把朱廷芳這個只能看見背影的前輩丟在了腦後。他更在乎的,是今天跟著關秋看到的那些奇奇怪怪東西!

  “張博士,我今天在密室……不,在那工坊裡看到有些東西……”有些語無倫次地敘述了一番自己的所見所聞之後,謝萬權就盯著張壽問道,“當年太祖皇帝也曾經力主格物,但卻對朱子的格物窮理不屑一顧,還說所謂格物致知,不是只閉著眼睛空想,而是要做實驗……”

  張壽聽謝萬權先是用幾乎毫無條理的內容敘述著關秋那極其簡陋的擒縱結構雛形,隨即又非常費力地用文言敘述了單擺原理,隨即就開始拿太祖皇帝打比方舉例子,他不禁有些頭疼。他可從來沒想讓謝萬權一個純粹文科生轉理科啊!

  他只希望謝萬權能夠產生一點點理科的興趣,然後幫一把陸綰,普及一下初等數理教育。

  儘管葛雍已經答應幫忙推廣物理教材,但他必須承認,哪怕在經過當年太祖皇帝的洗禮之後,要推廣數理仍舊是一條漫長的路。

  可是,如果能夠紮紮實實篩選出一批有天賦的幼小樹苗,那麼他只要做個開頭,自然有人能成長到接過接力棒……他現在那點本事大概只夠堅持到高等數學,複變函數積分變換已經夠嗆,再深奧到數學分析——其實他只見過教材,完全力不能及!

  然而,謝萬權的問題,他還是要回答的。因為陸綰不好對付,謝萬權這個一再受挫的倒霉鬼,卻容易忽悠,也必須忽悠——當然,說忽悠不太好聽,說得好聽,那便應該是重塑。

  於是,他想了想,就起身示意謝萬權跟自己去書房。等到了書房,他見滿架子書擺得整整齊齊,上頭還貼著書箱上自己原裝的標籤,他就走上前隨便翻了幾本,見果然不差,他就笑著回頭對謝萬權說:“這應該是你幫我整理的吧?其他人都沒這麼細心,多謝。”

  沒等謝萬權謙遜,他就在書架上再次翻找出兩本書,等走到謝萬權跟前,他隨手遞了過去,見人連忙接過,他就笑吟吟地說:“這世上,有些人如你,天生就是通經義,精詩詞的苗子,但也有些人,比如陸三郎,讓他讀經史文章簡直難如殺頭,但算經他卻能舉一反三。”

  張壽見謝萬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就繼續循循善誘地說:“而如算經,難道只能用在欽天監?治水需要計算,修路築堤其實也需要計算,航海同樣需要計算。而你之前在關秋那兒看到的那些東西,更是各種自然規律的實際運用。”

  再次舉出了自己之前的浮力測密度,用於檢驗黃金白銀黃銅等貴金屬純度作為例子,張壽又簡略說明了一下單擺原理可應用於計時領域等等,正待往下說時,卻不料謝萬權突然開口問道:“關秋說,張博士還讓他研究一下如何利用開水的力量?”

  呃……張壽沒想到關秋連這個也對謝萬權說了,他猶豫了一下,最終坦然點頭道:“不錯,但那只是一個設想,不但需要設計器具,還需要材料。”

  他完全沒想到,機床的問題還停留在原型機的基礎上,鐘錶的擒縱結構也只不過是初具眉目,關秋卻把他隨口說過的開水力量記在了心裡,前些天甚至還弄出過一場小規模炸鍋的災難,他不得不嚴禁其繼續實驗,以免惹出大亂子。且不說難度,天然橡膠還沒有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1
第二百九十一章 誤打誤撞

  張壽遊說謝萬權,用的辦法很簡單,術業有專攻,僅此五個字。

  他看得很清楚,讀書人當中這數千年來出了張衡、祖沖之、沈括等許多異類,但更多的人則是對那些雜學不屑一顧。與其讓那些致力於官場仕途的人去學數理,還不如從那些基礎為零的人當中扒拉一下是否有天才,為九章堂的下一批學生做準備。

  要知道,後世那些偏科偏到令人髮指的現象,絕對不可能是時代所致,而應該是幾千年中的普遍現象。只不過,是大多數根本沒接受過完整數理啟蒙教育的古人,根本沒有機會證實自己的數理天賦而已。

  而對於那些自視極高的讀書人來說,讀不進聖賢書,也不會和他們爭搶進士名額,甚至根本不會走進仕途的那些連寒門都稱不上的平頭老百姓,縱使學會一點算經,學會一點奇奇怪怪的東西,然後去學著操作甚至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機器,那也絕對翻不了天去。

  他不是那種研究哲學和經史,能夠氣定神閒給真正讀書人講學的料子,所以,只能想辦法試一試自下而上的緩慢展開,看看能不能用足夠的基數來夯實一門學問的基礎。

  而那些從底層湧現出來的有數理天賦的人才,也許不可能得到什麼高位,也不可能主宰朝堂,但是,就猶如西方無數學者奔走貴族富商門庭接受資助一樣,這並不可恥。

  因為在這樣的潤物細無聲之後,官宦階層中總有陸三郎這樣的奇葩,總有祖沖之張衡之類技能樹點開旁支一大片,本身也是士大夫的天才,會逐漸關注那些領域。

  當然最重要的是,就連葛雍這個最喜歡別人稱自己為算學宗師的帝師從前都沒能做到的事,他不想貿貿然以卵擊石。別看陸綰姑且聽了他忽悠,可皇帝總歸還要下旨挽留幾次,陸綰是不是真的會接這個很大的攤子,卻還要看京城往南數百里那兩個地方是何結果!

  擺事實,講道理,張壽忽悠了謝萬權整整兩刻鐘,這才終於把人送走,緊跟著,他望了一眼自己這寬大的書房,心中默數了一下自己在鄉間三年根據回憶積攢下來的各種教材知識點,以及之前編撰完的基礎數學教材,以及才開始編的簡單物理前兩冊,覺得任重而道遠。

  手寫教材真的是要死人的,這還多虧了他之前那三年的回憶和積累!別看那上頭一摞摞都是書,其實如果用現代印刷術,大概他手寫的那些數理化方面的書,一格書架都擺不滿,習慣了打字的人改成用毛筆,怎是銷魂兩字能形容的?

  謝萬權帶著興許又要和那位心機深沉陸尚書打交道的惶恐,以及不用回鄉也可能做另一番有益事業的複雜心思,離開了張園。而他前腳剛走沒一會兒,朱二就興沖沖地和阿六進了張園門。一跨過門檻,從前也來過的他左顧右盼,卻是迸出了一句話。

  “這房子還差不多,否則連轉身都轉不開,怎麼住啊!”

  而阿六彷彿沒聽見朱二這飽漢不知餓漢飢的感慨,也沒理會滿臉堆笑過來打招呼的老劉頭,目光卻掃向了人身後那幾個門房中一個非常醒目的瘸子,隨即才打量了其他三個十八九的青年。

  見他們努力站得筆直,精神奕奕迎上前來,和一向滑胥沒個正形的老劉頭截然不同,他就對那瘸子安陸微微點了點頭,以示滿意。

  雖說朱二論理身份更尊貴,但他絲毫沒在意阿六反而得到更慇勤地對待,直到阿六沒對幾個門房多言語,快步往裡走去,他連忙跟上,一面走還一面不忘死纏爛打。

  “六哥,我叫你六爺行不?你行行好提示我一下,我這好農的名聲要是立不起來,日後我爹和我大哥要是真要求我非得進第一堂才行,我就死定了!滄州……”

  “噤聲!”阿六突然停步,利眼往朱二臉上一搠,見人果然立刻閉嘴不敢出聲,他就淡淡地說,“該你的好處,總不會少了你的。”

  朱二和阿六打交道多了,一下子就聽出了阿六的言下之意——無非是陸三郎和張琛那些人都尚且能得到不錯的機會和好處,更何況你是他的妹夫?

  喜形於色的他連忙追上了繼續往前走的阿六,可沒走幾步,肚子就響亮地咕咕叫了好幾聲。意識到自己今天完全把吃午飯這檔子事給忘記了,他頓時覺得整個人一陣陣發虛,額頭上的汗也不知不覺流了出來。就在這時候,他只見阿六突然轉身回來,一把拎住了他的領子。

  朱二頓時嚇了一跳,可他還來不及追問緣由,阿六就突然拎著他飛速前行,他身不由己地被人拖著飛奔,等回過神時,卻已經置身於一個挺大的院子裡。

  眼見阿六鬆開手,快步走到東側一處屋子門口,打起簾子往裡張望,隨即說了幾句什麼,驚魂未定的他不由趕緊拉扯了一下衣裳,暗自嘀咕每次都這樣,隨即就聞到了一股香味。

  剎那間,本來就已經餓了的他只覺得整個人更虛了。可他很想循著香味前行,結果卻雙腿發軟,半步路都走不動。就在這時候,那屋子門簾一動,一個年紀挺大的婆子端著一個堆了好幾個饅頭狀點心的盤子,而他之前聞到的誘人香味,正是從盤子裡不斷散發出來的。

  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的朱二見那和藹慈祥的婆子徑直走到自己面前,笑吟吟把盤子端到了自己面前,他再也顧不得其他,伸手就直接抓了一個往嘴裡塞,可轉瞬間就被燙得嗷嗷直叫。可等到連連倒抽涼氣之後,他就突然回過神來。

  “這是什麼饅頭……好吃,哪裡做得都沒這麼好吃!”餓慌了的他也不嫌燙,拿手抓著,三兩口就將那不小的饅頭吞下去一大半,這才覺得那種快要虛脫的感覺漸漸有所好轉。

  阿六閒庭信步似的走了過來,淡淡說道:“徐婆子的人肉饅頭當然好吃。”

  見朱二先是一愣,隨即如同觸電似的直接把手中饅頭扔上了天,阿六信手一抓,又閃電似的把饅頭塞回了朱二嘴裡,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騙你的,你先吃,其他事回頭再說。”

  說完這話,阿六就撂下嘴裡塞著一個饅頭,根本說不出話的朱二,徑直往書房而去。當他找到地方,在門前略一站,先敲了敲門框發出聲音,隨即才掀開門簾進去時,就只見張壽正拿著一本書刷刷刷迅速亂翻,聽到動靜方才抬起頭來,等看到他便立刻愣住了。

  “阿六?你怎麼這麼快?”

  張壽忍不住掐了掐手指,懷疑自己是不是算錯了數。從京城到邢台,再從邢台回來……這就算八百里加急也得走一陣子,更何況阿六不但要送張琛,還得捎帶趙四和羅小小,以及某些工具和設備?

  阿六見張壽那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驚嚇的表情,他只覺得很有趣,竟是嘴角一勾微微一笑,隨即才若無其事地說:“張琛之前讓我帶他偷偷回家一趟,卻正好撞上了他爹。”

  原來如此,張琛說是和他爹不和,但實際上卻還惦記著,想想這父子倆還真彆扭!

  阿六提到秦國公張川,張壽想到的不是他順手一推,張川竟然真的成了順天府尹,而是當初張川將張琛的終身大事託付給他的情景。對於這位人道是不如父親,為官一向恬淡而低調,在順天府衙任上也是遠遜王大頭那雷厲風行的秦國公,他卻覺得一向都沒看透過。

  於是,他不禁饒有興致地問道:“然後呢?”

  “秦國公看到張琛,問了幾句,張琛卻故意一臉桀驁不馴。”說到當初那一幕,阿六臉上表情漸漸有些鮮活,話也多了,“結果,秦國公隨手就派了十個護衛給張琛,讓他們看好這個兒子。既然有人護送張琛去邢台,我跟出京三十里,就撂下張琛,自己去了滄州。”

  張壽忍不住扶額。有秦國公張川特意給張琛的護衛,那麼他確實用不著擔心張琛的安全問題,這些護衛一個兩個也許打不過阿六,十個一起上……嗯,應該、可能、大概、也許能打得過的!

  他就知道,阿六這小子就不喜歡走尋常路!話說這個煞星去了一趟滄州,大皇子不會損兵折將吧?不會被燒了或者毀了什麼花花草草吧?之前張琛冒充二皇子的人把大皇子的人給打跑,他在皇帝面前硬著頭皮解釋已經夠為難了,阿六會不會闖更大的禍?

  張壽越想越覺得頭有點疼,但事情肯定已經發生了,他只能定定神問道:“你在滄州……到底都幹了點什麼?”

  “就看了幾場熱鬧,逛了逛集市而已。”阿六的回答非常理直氣壯,隨即又坦然無辜地看著張壽,“真的,我就看到有紡工成群結隊鬧事,抗議工錢跌去兩成,還要解僱工人,而大皇子則是和滄州官府以及那些豪門大戶勾結,一場火把幾個為首者的房子給燒了。”

  張壽頓時心裡咯噔一下。工業革命最初的那會兒,無數將人從手工勞動中解放出來的機器並沒有迎來大片叫好,首先迎來的就是血與火的考驗,原因很簡單,生產出同樣數量的東西,不再需要那麼多人力,於是理所當然,工坊主人解僱工人,很多工人就此失業。

  而如今這條剛剛才開始走的路,也一樣遇到了同樣的問題。然而,紡工的鬧事卻被強權壓制在了最初的關頭。這還只是滄州,不是紡織業更加發達的江南!

  他輕輕閉上了眼睛,等再次睜開的時候,最初的心思已然壓下。他沉聲問道:“燒了房子之後呢?那幾個為首的紡工是不是被抓了?”

  “他們當然沒抓到。”阿六的回答依舊乾淨利落,“我把人安置在了外地,把打手綁在城頭上掛起來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小子絕對不可能僅僅看了看熱鬧!張壽心裡閃過這個念頭,隨即就強行岔開這個問題,又問道:“那你去逛集市的時候又看到了什麼?是棉紗的價格大賤,還是棉花的價格上升?可曾影響到布價?”

  “棉紗價格據說和從前持平。我打聽過,因為新棉尚未採摘,庫存棉花有限,所以,幾家紡機最多的大戶在逐步汰換機器的同時,通過解僱紡工來控制棉紗產量。我聽說他們正利用水路之便,正派人去從江南收購原棉。”

  因為事關重大,阿六再不像平時大多數時候那樣惜字如金,而是解釋得清清楚楚。見張壽臉色如常,眉宇間不見最初的憂色,反而帶著幾分嘲弄,他想起自己剛剛對朱二提到的事,便突然開口說道:“我去滄州有名的香市街上轉了一圈,除了胡椒乳香,還發現了別的。”

  他頓了一頓,隨即用有些不確定的語氣說:“那應該是少爺你當初在清風徐來堂裡提到過的……番茄……不,是番茄醬?”

  在最初的愣神之後,張壽突然被自己的唾沫給嗆到了,這一咳便是驚天動地,足足好一會兒才最終止住。等好容易擺脫那痛苦的嗆咳,他立刻直起腰來,瞪著阿六就厲聲質問道:“你確定,真的是番茄醬?”

  “是啊!”阿六的回答非常坦然,“我很好奇,就買了點嘗嘗,酸得簡直眉毛都要掉了。除了番茄醬之外,還有花生。是炒熟的,香脆好吃,外頭還有一層紅色的外衣,可以剝了吃,也可以一塊吃。我因為沒時間,也沒繼續打探,只記下了那家海商舖子。”

  如果只有番茄醬,那麼,張壽興許還會覺得,一切都只是因緣巧合,然而,阿六卻說還有炒熟的花生,他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番茄也好,花生也好,那都是那些美洲作物從外來的船隻傳入中國之後才定下的名稱,沒道理在如今這個美洲都尚未發現的時節突然就出現在市面上,還擁有同樣的名稱!也就是說,當年太祖皇帝的船隊,真的到美洲了……

  他們到底是走了往西那條長卻稍微穩妥一些的航線,還是往東那條短卻艱難的航線?

  他壓下心頭激盪,盯著阿六看了好一會兒,最後苦笑道:“你小子一向不聲不響的,沒想到不但記性好,還真是一個福星!這一次滄州,你還真是走對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31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人貴有自知之明

  未來妹夫喬遷新居之後,換的這廚娘,竟然連這普普通通的饅頭竟然也能做得這般美味!

  這是飢腸轆轆的朱二連吃了四個大饅頭之後,心裡的第一感受。張壽從前從融水村帶來的那位劉嬸,手藝倒也不錯,還會做不少他從前沒怎麼聽說過的花樣,但要說做點心的手藝,那比起朱家就實在是相形見絀了。可他剛剛吃的饅頭卻截然不同!

  明明是菜餡,可就不知道是怎麼和餡的,最初第一個他只是覺得鮮美,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每一個他都細細觀看,細細品嚐了。明明就是很普通的青菜、香菇、春筍,還有一點零零碎碎黑乎乎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為什麼就能讓他吃得感覺幸福到眉毛都要掉下來?

  他雖說不至於山珍海味吃到膩,可也是吃過不少好東西的!

  正在朱二眼睛滴溜溜直轉,目光盯著面前這慈眉善目的婆子,心裡甚至在轉著是不是要想辦法把人挖回朱家去——又或者是日後到未來妹夫這裡多蹭幾頓飯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音:“朱二公子,我家小先生請你過去!”

  說話的是楊好。作為楊老倌的嫡親孫子,雖說跟著張壽也就是學了點唐詩宋詞外加一點基礎算數,甚至還沒學好,但楊好還是牢牢記住了爺爺的話,到了京城之後,所有的稱呼全都收起來,只用小先生這三個字。

  此時此刻,見朱二如夢初醒,竟然對那個徐婆子拱了拱手,他頓時吃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不是因為兩人身份懸殊,而是提早搬過來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個看上去好似鄰家婆婆的徐婆子是多可怕的人……她昨天竟然做了一盤炸蠍子,然後旁若無人地吃了個乾乾淨淨!

  楊好有些發毛地看著那笑眯眯端著盤子目送他們離開的徐婆子,好幾次想要問朱二剛剛到底吃了什麼,到了嘴邊的話都最終吞了回去。直到把朱二帶到了張壽書房門口,他猶豫再三,到底還是小聲提醒了兩句話。

  “朱二公子,那徐婆子是料理得一手好湯水,很多手藝都比劉嬸強,但她這人……咳咳,什麼東西都能入菜。之前還在和劉嬸炫耀,曾經生剝蛇皮,生吃蛇肉,嚇得劉嬸快暈了過去。”

  蛇肉入菜,這並不足為奇,朱二自己就是個獵奇的,蛇肉羹之類的也品嚐過,只要不看到那斑紋點點的蛇皮,他完全沒有任何心理陰影。然而,楊好描述剛剛那個廚娘徐婆子竟然生吃蛇肉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雞皮疙瘩全都立了起來。

  “還有……”楊好頓了一頓,又吞吞吐吐地說,“徐婆子說,她很擅長料理全蟲宴。就是……就是蟲子的那個蟲。”

  朱二終於徹底忍不住了。然而,就在他打算摳著嗓子趕緊把剛剛吃下去的饅頭給吐出來,看看到底是什麼亂七八糟東西的時候,他卻聽到了張壽的笑聲:“全蟲宴可是好東西,至少,蠶蛹、蝗蟲、蠍子,這些用油炸過之後,不用佐料,那都是相當可口的美味。”

  打簾子出來的張壽見朱二那張臉嚇得煞白,當即笑吟吟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若無其事地說:“放心,徐婆雖說喜歡這些嚇人的飲食,但真正的湯水點心卻也都很擅長,算是和劉嬸各有千秋。聽阿六說你之前在那吃了菜饅頭?那是她拿手一絕。”

  “那是曾經在外城菜市大街上,一天能夠賣掉幾百個的好手藝,絕對沒加什麼嚇人的佐料。蟲子這種另類美食,她也只做給那些能欣賞的人吃,否則豈不是暴殄天物?”

  聽到這裡,朱二才終於魂兮歸來。他扭頭正要怒瞪楊好,卻見少年訕訕地低下了頭,小聲嘟囔我都是親眼所見,他也不好繼續追究下去,只能悻悻跟著張壽進屋。

  緊跟著,他就看到張壽沖屋子裡的阿六打了個手勢,隨即阿六就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覺察到有些不對勁的他不禁試探性地往問道:“這是出了什麼事?”

  “談不上出事,只不過阿六這次出去,有點意外所得。”

  張壽重新組織了一下語句,把剛剛阿六說的第一件事重新對朱二複述了一遍。話音剛落,他就發覺朱二立刻眉頭大皺,隨即輕蔑不屑地呸了一聲:“堂堂皇子第一次出外,竟然鎮不住官府,也鎮不住豪族,還和這些傢伙沆瀣一氣,盡坑小民,太祖子孫的臉都給他丟盡了!”

  “所以,我希望你去滄州一趟。”張壽看著朱二,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我?”朱二訝異地指著自己的鼻子,眼見張壽非常確定地點了點頭,他先是一陣驚喜,緊跟著卻又立刻情緒低落了下來,竟是不由自主地避開了張壽的視線,“我又不是文武雙全的大哥,除了一個七品的勳衛世職,那還是大哥讓給我的,我什麼官職都沒有。”

  雖然覺得張壽不可能坑自己,但朱二可不像一貫自視極高的陸三郎和張琛,經歷過父兄出事之後自己折騰的那一場鬧劇之後,他說實話對自己壓根沒多少信心,否則也不會覺得那好農的人設很適合自己。因此,他索性直言道:“當然就算有官職,我也對付不了大皇子。”

  “我沒那個本事。”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朱二帶著幾分頹然,但也帶著幾分坦然。

  看著這樣一個一向表現真實的未來二舅哥,張壽突然呵呵一笑。之所以先直接撂出大皇子那件事,他就是想看一看朱二的本性,也就是屁股坐哪邊,再探一探朱二的自我認知能力。而最終得出的結論,並不出乎他的意料,甚至還要好一點。

  “放心,不是讓你去滄州和大皇子對著干。邢台那邊張武張陸在明,張琛在暗,就這樣三個人,還只不過是和官府,和地方豪族,和一群態度隨時可能翻轉的紡工打擂台,甚至談不上佔上風。別說是你,就算你大哥,也不可能一個人形單影隻去滄州對付大皇子。”

  “打仗都尚且要有千軍萬馬方才能斬將奪旗,勢單力孤地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找茬,那不是強龍不壓地頭蛇,而是龍游淺灘被蝦戲。”

  朱二一直都以為張琛是真的墜馬受傷在家休養,還嘲笑過他的運氣,可如今聽說人竟然跟著張武張陸一塊去了邢台,他在最初的愕然之後,突然就有一種更深的自暴自棄感。

  他瞧不起的那三個姓張的,竟然如今都能做正事了,都能耐了!

  只不過,張壽說大哥朱廷芳去滄州也難有解決之道,這種說法讓他心中稍微舒服了一點。

  而沒等朱二在那打著自己的小主意,張壽就不慌不忙地說:“但大皇子如何,自有君父去管,我要管也是去管邢台那一攤子,畢竟張琛和張武張陸在那邊。我希望你去滄州做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

  咦?朱二這才終於精神了一點。他當然也希望自己和去年當街力頂二皇子的陸三胖一樣,能夠和大皇子分庭抗禮,從今往後也能夠讓父兄刮目相看,揚眉吐氣過日子,奈何他事後把自己代入那死小胖子當時的處境,最終覺得自己根本沒那膽量和口才。

  所以,此時立刻心安的他連忙厚起臉皮問道:“妹夫你要我做什麼?”

  “其實,當初我在葛老師住過的翠筠間,發現的並不僅僅只有他留下的那幾本算學典籍。”

  儘管打算對朱二透露一點,但張壽很清楚自己應該把握的分寸,因此毫不猶豫地將那口鍋繼續推在那片竹屋上。

  見朱二立刻露出了大感興趣的表情,他就不慌不忙地說道:“那片竹屋後來似乎還住過別人,所以我在內中找到了一本筆記,據說是太祖身邊侍人所留。”

  “那筆記上說,太祖昔日夢天帝,而見天下輿圖,後命軍器局制球儀,而知大明之外,天下之大。然太祖夢大明往東,過無盡汪洋,見一遼闊大陸,物產豐饒肥美。有酸爽之番茄,有香脆之花生,有辛辣之辣椒,有脆甜之玉米,有軟糯之土豆……”

  “也有比當今之棉種品質更優,產量更高的棉花,有只要輕輕割一刀,就能從樹上流淌出來的橡膠,有只要採摘晾乾炒制之後,就能磨粉沖水作為提神飲品的咖啡、可可……”

  張壽毫不避忌地瞎掰了一通,見朱二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就語重心長地說:“我之前勸你去蒐集種子,讓人認為你好農,也是因為這緣故。如今很多物產,都並非大明獨有,而是在漫長年間從其餘地方逐漸傳入的。如西域過來的西瓜、葡萄、棉花……”

  就在此時可朱二卻陡然之間想起了之前阿六對他說的話,當即脫口而出道:“阿六之前說,他曾經聽妹夫你吟過打油詩!”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寧可居無竹,不可無花生。寧可無花生,不可無番茄。寧可無番茄,不可無玉米。寧可無玉米,不可無土豆。寧可無土豆,不可無龍蝦;寧可無龍蝦,不可無辣椒……我那會兒就覺得這些除了肉和竹子我都沒聽說,原來是海東邊那大陸上的!”

  你如果聽說過,那就奇哉怪也了!倒是沒想到阿六竟然會對朱二叨咕這個……大概是因為在滄州親口吃到東西的時候,那小子確實受到了挺大衝擊,又沒把你當外人……

  張壽心裡這麼想,口中就不慌不忙地說道:“這次阿六去滄州,去集市上閒逛的時候,無意中卻發現了賣番茄醬和炒花生的海商店舖。雖然不知道這店舖裡賣的東西,到底是否真的海外出產,還是如今就有,但我很希望去查一查。”

  著重指出了這兩樣東西,見朱二立刻悚然動容,他就笑了笑說:“雖然有可能只是名字相同,但阿六說了,番茄醬極酸,炒過的花生香脆可口,他都親口嘗過,但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也就買了點就走,事後就趕回了京。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朱二斬釘截鐵地嚷嚷道:“妹夫你別說了,我去!”

  朱二深深吸了一口氣,捏緊拳頭就一捶旁邊的書架,臉上的表情竟然有些肅然:“說實話,我們這樣的勳臣子弟,從小就是聽太祖皇帝的故事長大的,別說很可能是真的,就算是假的,我也要去問個明白。民間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太祖皇帝就是出海之後沒了下落!”

  他說著頓了一頓,隨即硬生生改換話題道:“再說了,尋訪種子這藉口,也是現成的!”

  “說實話,雖說這幾個月我還算是挺認真上課的,妹夫你講課的內容也不算太難,但要說分堂能進第一堂,其實我真的沒什麼把握。既然如此,我還不如留書給我爹和祖母,就說我志不在仕途,離家出走……畢竟墜馬這藉口被張琛那小子給用去了,我總不能裝病吧?”

  張壽沒想到朱二竟然會打算“離家出走”,哪怕這只是一個明面上的藉口,卻也比張琛的“墜馬”要嚴重許多。

  更何況,張琛是父親秦國公張川根本不管他,隨便他愛幹什麼幹什麼,要人給人,要錢就錢,與其說不管,還不如說是縱容。但朱二卻不同。有那樣的父兄,有那樣精明的祖母,拿出離家出走的藉口,如果沒有成果,被拎回家之後,到時候被一頓家法打斷腿都有份!

  想到這裡,他不得不把話說清楚:“這固然是阿六親自打探到的,但如果有出入,又或者你趕到滄州卻人去樓空,那麼這一趟不但徒勞無功,而且萬一真錯過了半山堂的分堂試,那麼你可能會被人說是畏難而退的逃兵,連朱家也一併被掃進去,這後果你考慮清楚了嗎?”

  朱二面色有些發白,隨即就故意滿不在乎地說:“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賭一賭運氣唄!”

  他不再嬉皮笑臉,而是鄭重其事地看著張壽:“妹夫你不明白太祖皇帝這四個字在咱們勳臣子弟心目中的地位。從小大家玩在一起的時候,就都在那浮想聯翩太祖皇帝漂洋過海之後,是不是在其他的地方開疆拓土,是不是還活著……畢竟,當初人人都說他是明尊下凡。”

  “別說是我,你要是告訴張琛他們,說不定他們也會拋下任何手頭正事去求證!被人笑話,挨一頓打,這點風險和太祖皇帝下落一比,那又算什麼?這種事情,多虧妹夫你想到我!”

  此時此刻,張壽忍不住心想,那位太祖還真是被神化的人,去開國多年,竟然還能擁有這麼一大堆擁躉……嗯,粉絲!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門外傳來了一聲輕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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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私房錢

  阿六明明已經去了外頭看門望風,這又是在自己剛剛喬遷新居的時候,左鄰右舍距離這書房也相當遙遠,此時外間卻傳來分明有人的動靜,張壽哪裡還會不知道是誰?算來算去,來的也只有他默許了阿六在大多數時候可以放進來的朱瑩。

  他略一思忖,到底還是沒裝做不曾聽見這聲音,大步來到門前。果然,才一開門,他就只見門前那個滿臉驚異莫名的俏佳人正和他大眼瞪小眼。

  “瑩瑩,什麼時候來的?”

  “瑩……瑩瑩?”同樣結結巴巴叫出聲的,還有朱二。

  而朱瑩瞥了張壽一眼,隨即又瞧了瞧自家二哥,這才沒好氣地說:“我本來才不想偷聽你們說話,是阿六說不妨事,攛掇我來的,沒想到你們竟然在說這個!二哥,沒想到啊,你從小做什麼事情都沒個長性,而且前怕狼後怕虎的,這次竟然這麼大膽!”

  朱二被朱瑩說得臉上發燒,可正想為自己爭辯一二,他就看到朱瑩竟是笑了起來:“但這次你的決心下得不錯,再說阿壽又信得過你,那我也幫你一次!爹娘祖母那邊,我會去想辦法,不過你護衛得帶足,否則勢單力薄打得過誰?關鍵時刻,說不定你還得拼拼大皇子!”

  關鍵時刻得拼拼大皇子……妹妹,我是去滄州查訪那幾樣太祖皇帝做夢夢見,我在大明卻從來沒聽說過的東西,同時看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找到太祖皇帝的下落,可不是去打架啊!我這小身板又不是你和大哥,碰到大皇子我肯定有多遠躲多遠!

  一直到被朱瑩拽上騎馬回家,朱二腦子裡都還在轉著朱瑩說的這幾個字。在自家門口下馬時,他渾渾噩噩地正要往裡走,卻突然被門房攔了下來。

  “二少爺,您這匹馬好像不是咱家的?”

  “不是咱家的是哪家的?難道二哥還能去偷馬不成?”朱瑩隨口說笑了一句,可當回頭再看了兩眼時,她就發現,這匹坐騎確實蔫頭蔫腦,一點都不像自家馬廄裡那些馬的神駿,她當即訝異地轉身攔住了走神的朱二,指著那匹馬問道,“二哥,你是不是和誰調錯了馬?”

  朱二這才如夢初醒,等瞅了一眼那匹馬,他立刻一拍腦門道:“我大中午的想著去集市上逛逛,就到國子監附近的車馬行去借了一匹馬,後來逛著碰到了阿六,又去了妹夫的……咳咳,去了張園一趟,我就完全忘了這檔子事了。”

  得知是這麼一回事,朱瑩這才釋然,當下就吩咐了一個下人幫朱二去那車馬行還馬,隨即一把拖起他就往裡走。朱家的下人都知道這對兄妹從小就是這般相處的,因此大多用同情的目光去看朱二,只以為是二少爺又犯渾得罪了大小姐。

  而朱二也確實不敢得罪朱瑩——他那離家出走的由頭都被朱瑩知道了,哪怕是有一個很冠冕堂皇的藉口,可萬一讓她在父兄和祖母面前添油加醋一番,他絕對逃不了那場好打,就算是一貫對他還不錯的繼母也未必出面為他再求情。

  於是,他見朱瑩過他的紫煙閣而不入,竟然徑直拽著他進了她的閨閣流霜館,他頓時暗自叫苦——雖說什麼兄弟不進姐妹屋的規矩,因為太祖當年嗤之以鼻,斥之為隔絕親情天性,這些年尤其是在武門勳貴人家中不太流行,但因為他的某些前科,被他的祖母禁入流霜館。

  至於原因嘛……因為他曾經偷偷賣掉過朱瑩梳妝匣子底層從來沒碰過的幾件首飾。

  因為那禁令還沒過去,因此朱二不免東張西望,生怕祖母身邊那幾位厲害的媽媽突然神兵天降,皮笑肉不笑地請他去慶安堂。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朱瑩竟是直接對迎出來的湛金吩咐道:“你去祖母那兒通風報信一聲,就說我拎了二哥回來和他說說他日後的婚事。”

  見湛金一點都沒有做內鬼的自覺,笑眯眯地去了,而後出來一步的流銀則是衝他做了個鬼臉,隨即悄悄閃到了院門口,分明是去望風,朱二頓時如釋重負,等朱瑩拽著他進屋,他就滿臉堆笑地說:“瑩瑩,你能幫我,我很感激,只要你在祖母爹娘和大哥面前替我瞞……”

  他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朱瑩就鬆開了手,徑直到梳妝台前蹲下,打開了面前一個整整五個抽屜的紫檀木落地梳妝匣子。那裡頭裝著無數千金大小姐羨慕嫉妒恨的各種首飾。

  其中,一部分是九娘離家時留給女兒的,不是當年陪嫁,就是宮裡和太夫人賞的,再有就是朱涇和她最情投意合的那兩三年送的,即便如今回家也不肯收回去。另一部分,是太夫人自己的陪嫁和多年所得,藉口年紀大了不喜歡戴金玉寶石,一股腦兒都送了朱瑩。

  至於另外很大一部分,則是宮中太后、皇帝、裕妃的賞賜——當然,素來看不慣朱瑩的皇后,那是除卻不得不送的壓勝錢,連根金簪都不願意給。

  而朱瑩每年過生辰時,各家以及下人孝敬的所謂壽禮,只有寥寥一些樣式好看的,會被她挑中,其餘多半賞了出去,但留下的大多數也只是壓箱底,從來就沒有得見天日的機會。因為她能戴的首飾,實在是多到一年到頭每次外出都可以不重樣。

  所以,此時此刻,朱瑩直接開了底下第一層抽屜,隨手抓了一大把東西出來,繼而就站起身叮叮噹噹在梳妝台上灑了一層。一轉身見朱二那簡直是震驚到極點的目光,她就笑吟吟地說:“二哥你當初不是拿過我的首飾去換錢嗎?怎麼還看直了眼?”

  “我哪敢拿那麼多。就挑了兩支素金簪。”朱二強行別開目光不去看那金燦燦的一堆東西,隨即小聲說道,“我一個月……我一年的月錢都未必買得起一件……”

  “那是因為祖母和爹都說,男孩子要窮養,姑娘家要富養。”朱瑩理直氣壯地微微一抬下巴,隨即把梳妝台上那些頭子尖銳的簪子特意挑選了出來,隨即又蹲下到那抽屜裡抓了一把東西。等到如是再三,她方才找了塊絹帕,把那十幾件沉甸甸的赤金首飾一股腦兒包好。

  “都是些做工尋常的指環、耳環、手鐲之類的東西,上頭也沒有鑲嵌珠玉,帶出去當盤纏正好。”

  轉身走到朱二跟前,朱瑩笑吟吟地將這一包首飾塞到了朱二懷裡,這才退後了兩步,“從前你問我借錢,我問清楚你借去幹什麼,大多數都沒讓你空過手,這次你要去做那麼大的事情,當然也是一樣。而回頭萬一事發,我會說是我給你錢的,到時候責任我也幫你擔一半。”

  朱二頓時又是感動,又是震驚:“瑩瑩,可你不是說可以說服祖母和爹娘大哥……”

  苦惱地嘆了一口氣,朱瑩回到梳妝台前坐下,托著腮幫子看著銅鏡中自己那張臉,這才無可奈何地說:“那是在阿壽麵前說出來讓他寬寬心的,否則萬一他聽說祖母和爹還有大哥可能不同意,於是改口讓其他人去呢?畢竟,你是半山堂代齋長,不戰而退很丟人的。”

  “二哥,我知道你一向很羨慕大哥文武全才,也一向知道自己不如大哥,但卻又不知道往哪努力。”

  朱二被朱瑩說得面上通紅,但那卻不是被妹妹戳穿軟肋而羞惱的通紅,而是得到妹妹理解和認同時,那種五味雜陳心情激盪的通紅。

  他死死攥著那一包首飾,低聲說道:“沒錯,我一向都不知道,自己擅長什麼,再加上橫豎有大哥在,所以我就姑且得過且過,反正少不得一個富貴……爹和大哥再怎麼嚴苛,至少是不會讓我受窮的。可之前爹和大哥那連番壞消息的一次……我真的嚇壞了,真的……”

  “我那時候想的不是這偌大一個家,從今往後就是我的了……我想的是我今後怎麼撐得起這個家?我有的只有那個死胖子似的狐朋狗友,有的只有滿京城都知道的庸碌名聲……所以我才會昏了頭……”說到這裡,朱二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再說這些也沒有太大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這才繼續說道:“其實,我從來都沒種過地,這好農兩個字要真的讓人相信,真的很難。但這次妹夫說的話你也聽到了,萬一……萬一真的有那麼一線可能呢?”

  儘管是在理應不可能有竊聽者的趙國公府,門外又有流銀望風,但朱二還是謹慎地略過了太祖皇帝這個稱呼,隨即就低聲說道:“所以,瑩瑩,謝謝你。要是我這次真的能有所收穫,那麼都是你的功勞……嗯,還有妹夫的功勞。要是一無所獲……那就是我的命。”

  “呸呸呸!”朱瑩頓時怒了,霍然起身上前就衝著朱二踢了一腳。可當發現自己一腳蹬在他的小腿上,他卻依舊紋絲不動時,她便忍不住拽住了他的衣領。

  “二哥你給我聽好,凡事都要相信自己,不要相信什麼命!豁出去往前衝,衝過頭了大不了倒過來繼續,就是不能認輸!”

  她說著就氣呼呼地鬆開了手,隨即輕哼一聲道:“之所以給你首飾,那是因為我之前的錢全都拿出去和阿壽一塊做其他事情了,一時不湊手。我那點金瓜子,大哥沒事就要來點個數,但他可不會來查我的首飾,他也數不過來……對了,這個也給你。”

  朱瑩突然轉身來到梳妝台前,從第一層抽屜裡隨手拿出一枚玉墜,繼而隨手遞給了朱二:“阿壽年前支使半山堂一個傢伙去那邊……悄悄收了一家專收棉紗的老店。你拿著這個墜子,然後把首飾丟給那邊,人家會想辦法給你換錢。否則你冒冒失失去典當,肯定被當成賊。”

  原來張壽和朱瑩早早就在滄州有所預備了!

  朱二心中倒吸一口氣,心裡忍不住再次想起了朱瑩那句話。難道他此去滄州,真的可能和那位大皇子拚一拚?他拼不過啊!

  見朱二一愣之後默默點頭,朱瑩就低聲說道:“至於時間,便是我和阿壽帶著三皇子四皇子出城去趙園小住的時候,到時候,我給你多少人,你一個不拉都給我帶走。別以為你不去找人家的茬,人家就會當你不存在。只要發現你,我敢打賭,他一定會要你好看!”

  “瑩瑩,你能不嚇我嗎?”一聽大皇子認出自己肯定會找茬,朱二簡直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你再這樣說下去,我也許都要後悔了。”

  “我二哥才不會那麼沒出息!”朱瑩後退幾步,抬起頭來笑眯眯地打量著朱二,這才輕聲說道,“二哥,你可得爭口氣,否則回頭我和你一塊被罰去跪祠堂,多沒面子!”

  朱二終於差點沒笑出聲來。可接下來朱瑩說出下一句話時,他就笑不出來了。

  “而且,我保證你要是辦成了這件事,回來之後,就能有媳婦了,而且絕對是你要的賢良淑德,出身名門的那種!”不等朱二說話,朱瑩就輕盈地躍上前去,竟是如同小時候似的,抓住朱二的手輕輕一握,隨即又快速鬆開,“可別辜負我資助你的私房錢!”

  朱二唯有苦笑。誰家女孩兒的私房錢隨便一抓一把首飾,至少價值幾百貫錢?如果統統拿出去,也許能買一條街?

  真的,那五層梳妝匣子只是朱瑩財產的九牛一毛,最值錢的是各種地契,房契……張壽能娶到朱瑩,那真的是發了一注大財,只是他那個未來妹夫憑藉劍走偏鋒,讓別人嫉妒不來!

  湛金的通風報信,只是給慶安堂的太夫人和九娘帶去一點談資,頂多只是笑言朱瑩自己定下了婚事,給人做媒的興趣卻越發大了,一點都沒有想到別的地方。

  而今天去為恩師劉志沅的事奔走了一趟的朱廷芳,回到家聽說朱二跟著朱瑩從張園回來後,在朱瑩閨閣盤桓了許久,他也沒太放在心上。他很清楚,別看朱瑩平日裡對朱二凶巴巴的毫不客氣,但實際上卻常常偏向朱二。打聽到張園喬遷並沒有什麼波折,他就放下心來。

  陸綰請辭,又有人舉薦趙國公朱涇提督銳騎、神武、威遠三大營,江閣老連同門生故舊群起而攻之,一連兩三日,朝中都是黑雲壓城城欲摧。而在這一片說不得的氛圍當中,張壽終於迎來了自己的又一個休沐日,悄悄和朱瑩朱二帶上三皇子和四皇子出京前往趙園。

  而對於極少數知情者來說,這趟出行,頂多只能算是皇帝任性,龍子鳳孫貴介子弟們的一次胡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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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春光詞話

  對於兩位年少且被皇帝保護得很好的小皇子來說,什麼朝堂紛爭,那都是極其遙遠的事,兩人一出京便是神采飛揚,四皇子更是恨不得立刻從馬車中出來去騎馬。奈何朱瑩在側虎視眈眈,他也只能怏怏認命,可小腦袋還是不停地老是往外探。

  他實在是看夠了京城那橫平豎直的大街和胡同,還有宮裡那看似高聳壯麗,實則陰森森的宮室!如果不是領子被朱瑩狠狠拽著,四皇子恨不得大吼一聲,以表示自己逃脫牢籠的喜悅。他甚至在心裡盤算著,這次離京小住,下次什麼時候能說動父皇再次出來。

  三皇子就比四皇子乖巧多了。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眼睛不時透過四皇子打起的窗簾往外瞥,直到腦門上突然被朱瑩戳了一下,他才陡然回過神來,趕緊露出了一個笑容:“瑩瑩姐姐……”

  朱瑩只有哥哥沒有弟弟,之前大哥收養過的那個蕭成,她都覺得異常稀罕,此時聽到這嬌軟的聲音,她原本想要詐唬一下兩人的心思頓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小小的遺憾。

  大哥她是不敢讓他來,生怕有精明的他在,回頭二哥根本就跑不掉……而大哥不來,蕭成卻也表示要在家裡好好讀書,就不出城打擾她和張壽了。當然她知道,更大的原因是張壽三言兩語就誑了朱廷芳去陪那個難得也“休沐”的小傢伙,省得大哥突然殺到趙園來。

  見四皇子也趕緊回過神來,放下窗簾老老實實做好,一臉你別罵我的可憐表情,她忍不住在他腦門上也戳了一下,隨即才笑道:“坐車要往外頭看可以,但不許把腦袋探出去,萬一讓人認出你們怎麼辦?要知道,半山堂那批人,只要休沐,大多數人都喜歡出城住兩天。”

  “但這次他們不是要準備分堂試嗎?”四皇子嘿嘿一笑,滿臉得意,“自打聽說要分一二三堂,他們全都不得不在家臨時抱佛腳用功,誰能和我還有三哥一樣優哉游哉?”

  他的成語已經用得很像樣了,此時仰起腦袋的得瑟樣子,朱瑩看著不由得很想擰他的臉。而聽到他接下來說出的話,她立刻把衝動付諸了行動。

  “再說了,他們沒我和三哥用心,也不像我和三哥,每天還有父皇特別輔導!”

  朱瑩使勁擰住了四皇子腮邊軟肉,見人哎喲叫了一聲這才松手,似嗔實喜地說:“得了便宜還賣乖!別說皇上,就是民間當父親的,有幾個會親自教兒子?我爹也就親自教過我大哥和二哥武藝,讀書啟蒙那也是請了先生的,你們兩個記住,以後這種事不許隨便亂說!”

  “四弟,我都和你說過了,這種事別拿出去炫耀!”三皇子瞪了四皇子一眼,隨即就小聲說道,“瑩瑩姐姐,父皇也一直都告誡我們不要炫耀的。他私底下饒有興致地看過葛祖師和老師最近新出的那些書,學得津津有味,所以才順便教我們。”

  馬車之外,張壽聽到了裡頭那並不大的議論聲,再看前後護衛離開老遠,他不禁慶幸朱瑩很有先見之明,在阿六駕車的情況下,早早吩咐其餘人散開。

  皇帝親自教兒子,這種消息確實不宜傳給外人知道,因為那位至尊早年不可能親自教大皇子和二皇子,如此一來,親自教出來的三皇子和四皇子,感情能不深厚嗎?

  只不過,照這樣看來,日後興許又要立幼,立愛了……甚至如果皇帝命長的話,立幼立愛的都未必是眼下那粉妝玉琢的三皇子和四皇子,皇帝也許還會有更多的兒子。那麼,現在這看似溫馨和睦的一幕,以後還會繼續嗎?

  心裡這麼想著,張壽不知不覺策馬靠近車廂。他沉吟片刻,輕輕敲了敲板壁。當車簾一掀,露出朱瑩那張臉時,他就笑道:“不要拘束他們太嚴格了,眼下這天氣正好適合踏青,萬物回春,田地裡也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麥子就要收了,他們要看,就讓他們好好看吧。”

  “對,我和三哥就是為了看這農忙的景象才出來的!”

  四皇子頓時喜出望外,竟是擠到了朱瑩旁邊,那圓滾滾的小腦袋煞是可愛:“父皇很早就教過我那兩首憫農詩。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父皇還說,要真是鬧到四海豐收,農夫還都餓死,那這世道就距離天翻地覆不遠了!”

  “當皇帝的要時時刻刻記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否則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被人掀翻了。”

  話音剛落,張壽就看到他突然被什麼人給拖了回去。知道很可能是三皇子再次擺出哥哥的架子教訓幼弟,他不禁啞然失笑。果然,下一刻,朱瑩側身讓了讓,卻是三皇子露出臉來。

  這位只比四皇子大幾個月的兄長有些尷尬似的咳嗽了一聲,往前後看了看,彷彿是確定別人能不能聽到,這才很小聲地說:“老師,話確實是父皇說的,四弟一時口快這才說了出來,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我聽說,洩漏禁……嗯,洩漏禁中語,好像是很大的罪名?”

  張壽心中好笑,面上卻鄭重其事地說:“沒錯,洩漏禁中語,這是非同小可的,縱使皇子犯了,那也不可輕饒。”

  眼見朱瑩已經笑得樂不可支,卻還努力別過頭去,不想讓三皇子看到,他就繼續一本正經地說:“不過,念在只是初犯,這次就算了。以後記住,皇上對你們說過的話,一字一句都不可說出來。言行不謹對皇子來說,有些時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三皇子頓時面色一白,隨即竟是深深低頭道:“學生謹受教!以後一定會管好四弟的!”

  車內的四皇子簡直給嚇呆了,等三皇子退回了座位,他才趕緊搶上前去,剛剛那乍脫牢籠的高興勁無影無蹤,眼睛都有些紅了。可還不等他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就只見張壽衝他微微點了點頭。

  “什麼都不用說了,以後記著點就是。既然入學,你們就不是小孩子了。上次記得我怎麼教訓你的嗎?雖說你知道我和瑩瑩都是不會搬弄是非的人,但禍從口出的道理,你還是需得好好提防。尤其……你父皇對你們越好,你們越是不可在外說。”

  最後這句話,張壽把聲音壓得極低,雖說並非避開前後那些朱家和宮中的侍衛,但他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自己正在提醒兩位皇子這種不該提醒的話。

  “嗯!”四皇子使勁點了點頭,隨即也深深俯首道:“謝謝老師教誨。”然而,他得到的並不是一聲讚許,而是被揉了揉腦袋。

  儘管張壽在出手之後,意識到自己又再次混淆了一般的師生和自己與這兩位皇子的關係,可他用不經意的態度注意了一下前後左右,見無人關注這個,他最終還是決定先原諒自己的一時興起。因為他看得清清楚楚,四皇子抬起頭時,摸了摸腦袋,似乎很高興。

  而直到四皇子再次被三皇子拖回去坐好,張壽就看到朱瑩對自己眨了眨眼睛,那眼神彷彿在說,你就會糊弄小孩子。他對她無奈地笑了笑,心中卻想,這兩個皇子雖說早慧,但卻並沒有一般早慧兒童猶如小老頭似的沉穩。

  這樣很好,如果是陰沉小老頭,他早就敬謝不敏了。

  他用聳了聳肩作為對朱瑩的回答,隨即悠然自得地說:“春光無限好,正是踏青時。”

  朱瑩不禁笑出了聲:“阿壽,怎麼就兩句?要集句的話,不至於才兩句吧?”

  四皇子頓時好奇地湊了過來:“瑩瑩姐姐,老師難道不是隨口感慨,怎麼就是集句詩了?”

  “怎麼不是?”朱瑩眼光俏皮地看著張壽,曼聲吟道,“春水滿池塘,春風吹柳。春草茸茸媚晴書。春煙駘蕩,春色著人如舊。春光無限好,花時候。春院宴開,春屏環繡。春酒爭持介眉壽。春衫春暖,春回遏雲聲透。春年常不老,松筠茂。這是葉景山的《春水滿池塘》。”

  “黃鶯啼破紗窗曉。蘭缸一點窺人小。春淺錦屏寒。麝煤金博山。夢迴無處覓。細雨梨花濕。正是踏青時。眼前偏少伊。這是張元干的《菩薩蠻》。”

  吊在馬車後頭的朱二自然聽到了剛剛張壽朱瑩和三皇子四皇子的對話,心中倒是很服氣這小兩口這種不把皇子當人物的平淡態度——就算是他,哪怕覺得將來兩人繼承大寶的可能性不大,那麼也多半會客客氣氣地哄著,免得日後被人記在心裡。

  等聽見張壽隨口兩句,朱瑩竟是把全文連帶出處一塊背了出來,他頓時瞪大了眼睛。不是吧?他的妹妹難道被什麼才女給附體了?這麼偏門的詩,她怎麼能輕輕鬆鬆背出來?從小她讀書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詩詞雖說倒是翻過不少,可沒聽說過目不忘啊!

  別說朱二,就連張壽也同樣大吃一驚。因為他從前也就是熟讀唐詩三百首的水平,這一世也就是這段神奇經歷帶來的強大記憶,所以他前世裡但凡閱讀過的內容大多都能過目不忘,否則他哪裡能記住那麼多數理化知識點。

  但凡離開學校幾年的人,早就把曾經印象深刻的習題忘到腦後去了。

  當然,全唐詩全唐文那樣大的篇幅,他就算家裡有,卻不可能全部一一看過。宋詞中的那些名篇他讀過,可也僅限於幾十首上百首,那些非著名詞人的非著名作品,他當然也沒讀過。反倒是有一陣子他好奇地瞅過不少八股文,所以記得十幾篇,但下科場絕對沒戲。

  可朱瑩剛剛吟的這兩首,他確實一丁點印象都沒有!要是朱瑩其實是和永平公主一樣的才女,只不過一向隱藏至深,日後她要找他談詩論文怎麼辦?《全唐詩》好像是清朝編的?《全宋詞》那更是後世才編的,他如果要惡補唐詩宋詞,這得去翻多少文人集子?

  而且更尷尬的是……就像四皇子說的,他剛剛那兩句,壓根就真的是隨口那麼一說!他壓根沒想到,“春光無限好”,“正是踏青時”,竟然都是有出處的。

  而朱瑩被四皇子那崇拜的目光盯著,最初還顯得很淡定,奈何四皇子的那眼神她還能忽略,張壽看她那微妙眼神她卻實在是有些心裡發虛,於是很快原形畢露。

  “其實,當初葛爺爺第一次來教我的時候,我壓根無心學,眼看外頭春光正好,想要去騎馬,就對葛爺爺說,春光無限好,正是騎馬時,結果,葛爺爺立刻誇我勤學,先給我講這句春光無限好的出處,鑑賞那首詞的意境,接下來又給我講春光無限好可以接什麼集句。”

  說到這件昔年舊事,朱瑩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堂課葛爺爺滔滔不絕講了一上午,從詩詞集句一直講到宋史……當然那會兒我不懂,他也就是講了一個個小故事。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到吃午飯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才死皮賴臉軟磨硬泡請葛爺爺常常來。”

  “所以,我能記住那兩首詞,也都是葛爺爺的功勞。對了,阿壽,我去偷偷聽你上過課,覺著你和葛爺爺真心挺像的。”

  張壽這才如釋重負,否則,如果日後常常要被朱瑩拉著探討唐詩宋詞,一次兩次還行,常常來,那有趣的人生就瞬間變味了。他立刻笑著說道:“我可不敢和葛老師比。他是學富五車,滿腹經綸,我頂多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這個世界。”

  只不過那是遠遠勝過葛雍的偉大巨人,因為那巨人身後,是無數中外賢達的智慧,可惜他能記住的,連九牛一毛都沒有。

  等到一路抵達趙園,一行人中談論的話題,已經從最初的集句詩,到了如今在京城風靡一時的《桃花扇》——當然,詛咒謾罵的士人很多,拍手叫好的士人也很多,而因為太祖皇帝一度帶起來的小說風潮,歪曲前朝歷史的小說話本不計其數,《桃花扇》不算出格。

  而三皇子和四皇子雖然只是偶爾跟著朱二這樣的同學兼親戚去過一次,再加上還遠遠沒到慕少艾的年紀,故而也就是在旁邊嚷嚷戲文簡單直白易懂,最好戲都改成這樣的話。

  因為三皇子和四皇子明顯很喜歡田園野趣,朱瑩和張壽一商量,到了趙園後就把人安置在了稻香村。眼看院外幾畦農田,十幾隻小雞四處亂跑,三皇子和四皇子簡直是樂瘋了,連道這地方好,兩人壓根就沒注意到,和他們一塊出來的朱二已經悄無聲息不見了。

  一塊不見的,還有七八個朱家的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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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葡萄架子倒了

  對於在京城,在皇宮呆的時間實在太長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來說,離京來到海淀趙園,那是難得的鄉居。而對於常來常往的朱瑩來說,這大概只能算是偶爾調劑一下口味,換個環境。至於張壽……他覺得,這是一場非常悠閒的度假。

  而且,後世除非富甲一方,否則哪能三五個人住這般格局倣傚大觀園似的園林,讓這麼多人圍著自己轉?如果再加上京郊,海淀這樣的前置條件,那更是得加上不可能三個字。

  三皇子和四皇子抵達的這天下午,兄弟倆就在趙園裡險些沒玩瘋了——就連一貫做出沉穩樣子的三皇子也是一樣,撒歡似的四處跑,跟著他們來的侍衛們一個個叫苦不迭,圍追堵截,生怕這兩個小祖宗有什麼閃失。

  朱瑩作為主人,不得不帶著三皇子和四皇子先在自家園子裡轉一圈,等發現兩人開始放飛自我,她就直接把人丟給了留守趙園的下人們以及那些皇家侍衛,自己徑直往回走找張壽。結果,她一路都沒看到人,而因為下人們全都顧著那兩位皇子去了,她連個問的人都沒找到。

  找了大半天,她又不可能真的逢屋必入,出了一頭汗的她以為張壽竟然和自己玩起了捉迷藏,忍不住心頭火起,當即大聲嚷嚷道:“阿壽,你去哪了!”

  “在這呢!”

  朱瑩微微一愣,隨即循聲望去,見那聲音來處是一堵牆後,而那分明是自己每次過來大多都會選擇自住的秋爽齋,她不禁臉上一紅,趕緊趕了過去。可前院後院都不見人,直到她找到後頭葡萄架,方才發現張壽正躺在一張竹製躺椅上,懶洋洋地翻著手中書。

  這下子,她登時笑罵道:“好啊,你帶了那兩個小麻煩出來,自己卻在這躲懶,你也好意思!這又不是大夏天,坐在葡萄架底下好歇涼,如今這天氣,你坐這兒也不嫌冷!”

  “這不是尋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享受一下清靜麼?”張壽呵呵一笑,依舊悠悠閒閒地躺在那兒,因笑道,“我很好奇,那秋爽齋三間屋子都不曾隔斷,你說每次來趙園都最喜歡住在那,是不是因為覺得那疏闊爽利,對你的脾氣?”

  “對啊!”朱瑩的回答不假思索,“抬頭就是屋頂,看到底就是白牆,寬敞得讓人心裡舒服,也不像其他屋子,已經夠小了還要一間一間隔開,看著讓人憋得慌!我在家裡也是這樣三間不隔斷的屋子,又大又敞亮,這樣住著才心情好!”

  張壽就知道多半是這個答案,心想探春是假爽利真計較,朱瑩卻是真爽利——心境不同,真正的脾氣自然就大不相同。他嘴角微微一勾,隨即指了指頭頂的葡萄架子說:“我還有一樁事情很好奇,這架子上的葡萄藤,真的能結出葡萄嗎?”

  “當然能啊!”朱瑩嘿然一笑,“我小時候還爬上去偷偷吃過,結果差點沒酸得眼淚都出來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如果是夏天到這來,肯定和當年的我一樣,忍不住要爬上葡萄架去摘葡萄……我到現在還記得大哥一臉緊張在下頭準備隨時接住我的樣子!”

  張壽想像了一下滿臉嚴肅的朱廷芳站在葡萄架子底下,張開雙手準備接住妹妹的情景,隨即忍不住也大笑了起來:“大哥既然從小就武藝高妙,怎麼不上去帶你下來?”

  “那會兒我才五歲,大哥才不到十歲,他心有餘而力不足嘛!”說起舊事,朱瑩面上也笑得相當開心,她走到張壽麵前,輕輕一躍拽住了一截葡萄藤,但隨即又鬆了手,等落地之後,她就拍了拍手。

  “想當初我費了老大的勁才爬上去,在上頭被那葡萄酸得哇哇叫,想要下來卻又下不來,幾串葡萄被我壓碎了,弄髒了我的新衣服,我在上頭哭鬧個不停。可一個護衛想要上來救我,結果拿了梯子剛爬上來,就被我摘了兩串葡萄給砸了下去,整個葡萄架子都搖晃了起來。”

  “大哥嚇得連聲讓人趕緊退開來,然後就使勁勸我,讓我自己爬到邊上,他會接住我。可我傷心被弄成青紫色的新裙子,就是不肯。那一次爹臨時有事回了京城,就大哥帶我和二哥住在趙園。結果,大哥平生頭一回劈頭蓋臉罵了我一頓,我一氣之下,直接就站了起來。”

  張壽想想那小女孩因為貪吃而被酸到眉頭大皺,繼而更因為葡萄染色弄髒了衣裙而和兄長賭氣的樣子,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可聽到朱瑩說她當時就站在葡萄架上,他想到她之前還說過葡萄架子因為她這折騰在搖晃,他不禁漸漸收起了笑容。

  他神色微妙地問道:“瑩瑩你不會是說,這葡萄架子曾經倒過一回了吧?”

  “誰讓那幫傢伙連葡萄架子都扎得那麼不結實!”

  朱瑩哼了一聲,一點都沒有反省的樣子:“不就是我在上頭跺腳和我大哥發脾氣嗎?結果這架子直接就塌了!幸虧倒下來的時候,花叔叔不知道從哪竄了出來,直接抱著我跳下了地,結果大哥氣得臉都青了,直接罰了我二哥關小黑屋。”

  張壽簡直歎為觀止:“你犯的錯,關的是你二哥?”

  “誰讓大哥當初是讓我二哥帶著我的?結果二哥去叫人鬥雞了!”說到這時,朱瑩不由得帶著幾分笑意,“大哥連晚飯都不給二哥送,我就悄悄藏了兩個饅頭送過去。我到現在還記得二哥那可憐巴巴的樣子,還記得他和我說的話。”

  “瑩瑩,看在你二哥我代你受過的面子上,你以後有好處,一定要多多分潤我一點。”

  聽到朱瑩學著朱二的口氣說出這話,張壽差點沒笑噴。笑過之後,他就若無其事地說:“沒想到你這秋爽齋的葡萄架子,還真的倒過一次……話說回來,瑩瑩你就沒聽說過葡萄架子倒了的那個老故事麼?”

  朱瑩頓時好奇了起來:“什麼葡萄架子倒了的故事?阿壽你快說來我聽聽!”

  張壽頓時有些意外。太祖皇帝給這個世界帶來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詩詞故事和各種名詞,居然就沒有普及那個經典的笑話?呃,笑林廣記據說是清朝的,但號稱是節選於各種明清的笑話,這時候難道還真沒有?嗯,也對,沒有蘇軾的名句,所以唐朝就沒有河東獅吼。

  只是略一思忖,他就咳嗽了兩聲:“沒聽說過就算了,只是一個閒極無聊的故事……”

  “哪有你這樣的,起了個頭就吊我胃口!”朱瑩眼見張壽移開目光,分明打算岔開話題,她立刻不假思索地撲上前去,直接按住了他的肩頭,“說不說?不說你就別想起來!再不說我還有終極絕招,我就不信你不怕癢癢!”

  張壽先是一愣,隨即唯有舉手投降。怕癢這種人根本無法解決的缺陷,他當然扛不過去!

  “好好,我說,我說,再不說這葡萄架子就真要倒了!”一句語帶雙關的怪話之後,見朱瑩已經開始衝著手上呵氣,張壽就趕緊清了清嗓子。

  “從前有個小吏!”他再次用了自己在國子監半山堂講課時的那個開頭,見朱瑩絲毫不肯放鬆,他只得嘆了口氣,往下說道,“那小吏最怕家中妻子,一天被她抓破了臉,上堂時,太守瞧見他臉上的傷就問他,他硬著頭皮說晚上乘涼,葡萄架子倒了,被那架子刮破的。”

  見朱瑩恍然大悟,登時大怒瞪他,張壽繼續慢條斯理地說:“太守不信,說這一定是你家悍婦抓破的,當妻子的凌迫丈夫,這成何體統,立刻派差役把人抓來!不料太守夫人正好在後堂偷聽,得知太守竟然要管這種閒事,一怒之下就衝了出來。那知府頓時就嚇得慌了神。”

  說到這裡,他就形象地作勢推了推朱瑩,眼見人一個措手不及真的鬆開了手,他這才一本正經地罵道:“都是你給我惹的禍!快滾,我那內衙葡萄架也快倒了!”

  朱瑩先是一愣,隨即笑得肚子都疼了,哎喲一聲就要往地上蹲,豈料她腳下一個沒站穩,竟是就這麼跌在了張壽身上。雖然兩個人也曾經有過等閒未婚夫妻絕不可能有過的親密相處,可當她就這麼撞入張壽懷中時,仍然是嚇了一跳。

  而張壽同樣沒想到,不過是因為葡萄架而隨口說道的一個故事,最後結果竟然是軟玉溫香在懷。尤其是那兩團綿軟緊緊貼在了自己身上,不比從前那輕擁入懷時的觸感,他頓時有些口乾舌燥。幾乎下意識地,他便伸手懷抱住了佳人的腰肢。

  幾乎是噌的一下,朱瑩就覺得臉上如同火燒似的紅。憑她的力氣,自可輕而易舉地掙脫起身,可伸手支撐了一下,她最終只是勉強探起一點身子。可就是這樣似接觸非接觸的尷尬,她那張臉越發紅得滴血。

  為了避免自己失態,她只能竭力惡狠狠地瞪著張壽,可口氣與其說是發怒,還不如說是嬌嗔:“什麼亂七八糟的故事,分明是你杜撰!”

  張壽當然不會錯過朱瑩那紅雲密佈的臉,當下就笑吟吟地問道:“就算是我的杜撰好了。可這秋爽齋葡萄架子都是現成的,從前還倒過一次,我自然難免就想到這個故事,擔心它以後會不會倒了。”

  “倒你個鬼啊!”朱瑩終於氣急敗壞地掙脫了張壽,隨即氣咻咻地叉腰叫道,“你想說我是悍婦嗎?”

  “悍婦有什麼?只要那份凶悍是對外的就行了!”張壽一躍而起,卻是和朱瑩面對面,眼對眼,“對親友像春天一樣溫暖,對正事像夏天一樣風風火火,對背叛者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對敵人像嚴冬一樣冷酷。你不覺得這樣的人很好嗎?”

  朱瑩被張壽說得先是一怔,隨即就轉怒為喜道:“這還差不多!算你瞭解我的性子!這春夏秋冬形容得還算貼切!”

  我都動用了**同志的名句,這才終於穩住了葡萄架子,不容易啊……

  張壽在心裡吐槽了一句,隨即就趕緊趁勢岔開話題道:“要不要去看看三皇子四皇子眼下如何了?我真沒想到他們瘋起來會這麼野。雖說這裡的下人再加上護衛,足足有一大堆人,但能夠天然壓住他們的,也就只有你了!”

  “你這個老師別想置身事外!”朱瑩怒瞪了張壽一眼,隨即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轉身就拖了人往外走,“別忘了,皇上把人託付給你的時候,還特意說了,該打打,該罵罵,不用客氣!”

  我要真不客氣,那我就是天下第一大蠢貨了!皇帝的話能字字句句當真嗎?要是拿著戒尺狠狠抽大皇子和二皇子一頓,那當老師的還有點成就感,打兩個小孩子算什麼?

  張壽心裡這麼想,然而,當他和朱瑩往回走,最終看到一群侍衛慌慌張張跑過來時,他還是吃了一驚,緊跟著,他就看到人群當中被毛毯之類的東西包裹得嚴嚴實實,抱在兩個侍衛手裡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三皇子滿臉尷尬,而四皇子則是心虛地拿著毯子遮臉。

  朱瑩一問,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什麼,玩瘋了掉到水池裡去了?快,看看稻香村那邊湯池燒好了熱水沒有,趕緊把這兩個小兔崽子丟進去洗刷洗刷,再去催廚房把紅糖薑湯送來,著涼就來不及了!”

  喝完這番話之後,她就一把挽起袖子,惡狠狠地瞪著這兩個闖禍的小傢伙:“欠收拾的臭小子,看我一會兒怎麼收拾你們!”

  想到落水有個萬一的後果,張壽也忍不住心裡一陣後怕,可是,等跟到稻香村,眼見四皇子動作利索地自行扒光衣服逃進了那熱氣騰騰的湯池,而三皇子則是連衣服都沒脫就逃了進去,兄弟倆全都蹲在中央,隔水可憐巴巴地看著氣得夠嗆的朱瑩,他終於被逗得笑了起來。

  “你們兩個臭小子還想躲開這頓打?想都別想!”才剛說過自己小時候那場淘氣故事的朱瑩,完全忘了什麼叫對比,氣咻咻地直跺腳,可到底她不可能下水去拎兩人上來教訓,當即就側頭瞪著張壽怒道,“阿壽,你快下去,給我好好揍他們一頓!”

  張壽頓時啼笑皆非。眼看那兄弟倆低頭竊竊私語,分明在商量怎麼躲,他這才慢條斯理地說:“責打就不必了。正好,我這兒有一百道解方程,他們回頭正好可以做一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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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閒居軼事

  外頭春光明媚,芳草綠茵,不知名的鳥兒在不停地鳴叫,不時還能聽到朱瑩那清脆的笑聲,四皇子卻心浮氣躁,越看那紙上的題目就越是火冒三丈,到最後站起身恨恨地就想丟筆。可還沒等他做出動作,就看到兄長抬起頭來,氣惱地看了他一眼。

  這下子,他頓時又坐了回去,嘴裡卻不服氣地嘀咕道:“老師太過分了,難得出城一次,咱們有錯他可以教訓,幹嘛出這麼多題目?他真是比鬼還可怕!”

  三皇子心裡也同意四皇子的這個評價,相比戒尺打手心和抄書,做題這種懲罰實在是太折磨人了。抄書不用動腦子,做題卻需要。尤其是好不容易出宮離城,住進這麼大這麼好玩的趙園,卻要被逼得在房間裡做題,饒是他耐性比四皇子好不少,也實在是無法忍受。

  可他還是勉強打起精神斥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怎可在背後非議老師?”

  “可是……”四皇子才悶悶不樂地迸出了兩個字,就被三皇子一眼瞪了回去。

  “昨天是你看到池子裡的錦鯉漂亮,於是就想下去撈的,結果還把我一塊帶了下水!”三皇子左手一拍桌子,很有兄長的架勢,“萬一我們倆有什麼閃失,你想到過母妃們怎麼辦嗎?再說了,那些保護我們的人會怎麼樣?老師和瑩瑩姐姐會不會也跟著倒霉?”

  “還有,要是這稻香村的湯池裡沒準備好熱水,我們凍病了怎麼辦?你想在床上躺幾個月嗎?”雖然還想不到一個死字,但三皇子還是羅列了很多後果。見四皇子漸漸臉色發白,他就小大人似的皺了皺眉頭,隨即嘆了一口氣。

  “趕緊做完題目,再去給老師和瑩瑩姐姐賠禮吧!”

  門外默立的張壽聽到四皇子終於輕輕哦了一聲,算是答應,他不禁微微一笑。他當然可以給兩個人說一堆大道理,但說實話,效果未必有這兩個小傢伙主動反省來得好。而且,三皇子這個當哥哥的雖然大多數時候都不如四皇子出挑,但有時候還真的很有當哥哥的架勢。

  不過,雖然知道兄弟倆好容易才能出京一回,張壽卻並沒有進門去,揮揮手減輕處罰。出爾反爾不是好習慣,更何況,他也想讓兩人磨一磨性子,免得回頭再出事。要知道,此番這兄弟倆掉水裡和當年朱瑩把葡萄架子踹倒,本質上危險程度一模一樣。

  他可不想像朱大哥那樣厚此薄彼,把板子全都打在當年可憐的朱二哥身上!

  一百道解方程聽上去很多,但實際上大多數題目也就是簡單的加減法,只有十幾二十道還涉及到乘除,只有三道題涉及到分數,但對於算學天賦很好的三皇子來說,認認真真定下心來,最終約摸兩刻鐘左右也就解決了。

  耐不住性子的四皇子卻是比三皇子多花費了好一會兒,尤其是看到兄長早早做完在那兒等候之後,他更是屁股扭來扭去,等做好之後就舒了一口大氣,立刻蹭得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三哥,做完了,我們快去交給老師看看!”

  稻香村前的院子裡,當四皇子近乎於把三皇子拖拽過來時,原本坐在外頭看書的張壽不禁啞然失笑。在四皇子那期盼的目光之下,他隨眼一掃,很快就拿指甲掐出了最上面四皇子那份卷子上七個錯誤答案,隨即把答卷丟了回去,又看起了三皇子的。

  這一次,他看完之後,卻是讚許地點點頭道:“三皇子全都做對了,不錯。”

  正耷拉了腦袋的四皇子頓時更沮喪了,心裡卻是七上八下,尤其擔心張壽罰了自己去抄題。就在這時候,他只聽三皇子開口說道:“老師,四弟只是一時不仔細,畢竟難得出城……”

  “就因為難得出城,所以你們之前才直接玩到了水裡?”張壽打斷了三皇子的話,見這一回當兄長的也不禁垂手低頭,他就笑了笑說,“誰都有淘氣的時候,就是你們瑩瑩姐姐,當初還倒過葡萄架子,我小時候也沒好到哪去。罰你們做一百道方程,是讓你們記住教訓。”

  “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玩鬧可以,卻不能忘記危險,明白麼?”

  見四皇子幾乎把腦袋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張壽又看了看三皇子,見人鄭重其事連連點頭,他就笑道:“好了,趁著這會兒太陽還沒落山,叫上你們瑩瑩姐姐,我們騎馬出去轉一圈,免得你們說出了城還是呆在這種深宅大院裡!”

  外頭正過來的朱瑩聽到張壽又開始叨咕什麼葡萄架子倒了,頓時恨得牙癢癢的——當然最氣惱的還是她自己說出了踢倒葡萄架子的舊事。可那時候她怎會知道,張壽竟然煞有介事地掰扯出了那樣一個故事?更何況,他還佔了她的便宜!

  沒想到他根本就不是君子!

  心裡這麼想,等到一行人真的出去騎馬時,當張壽笑著一面指點風景,一面開始給三皇子和四皇子講唐詩時,她就漸漸忘了起初那點羞惱,饒有興致地也跟著聽了起來。

  “當初我在半山堂第一堂課,和你們說唐末白馬之禍時,也順便說起過唐時的開科取士。雖說那位一手締造了貞觀之治的唐太宗曾經自鳴得意,以為天下人才盡入吾彀中,可科舉的確起於唐,唐時的制度卻極其不完備,多少才子飲恨,所以孟郊方才會寫下一首《登科後》。”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讀這首《登科後》,也許會覺得他輕佻,可要知道,孟郊登科時已經四十六歲了。唐時考進士可是每年一次,年年歲歲守在京城,有家不能歸,那是何等滋味?所以,他才會有那首更出名的《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你們聽一聽,全是真心實意,可能聽得出一分一毫的輕佻?所以,太祖皇帝親自選編的《唐詩三百首》中,只有孟郊那首《遊子吟》,而不見《登科後》。”

  張壽給三皇子和四皇子講著,突然抬頭看了看天邊太陽,見眼看快要落山,他就抬手說道:“這就快要黃昏了。《唐詩三百首》裡關於夕陽的詩,你們還記得嗎……”

  沒想到張壽郊遊踏青竟然還一個勁講學,朱瑩雖說聽得饒有興味,可也不禁在心裡嘀咕,她剛剛在葡萄架子底下,怎麼就會覺得張壽說笑話的時候竟然也挺風趣?這明明就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人!

  再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猶如課堂上聽講似的一面點頭,一面看那夕陽西下的壯闊風景,朱瑩遠眺那夕陽,因為張壽的講解忍不住想起了一首詩——嗯,前人的。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

  她這一個昏字尚未出口,卻只聽四皇子突然嘟囔道:“這首詩父皇說過,好是好,就是有些讓人提不起神來。父皇還說,李義山的詩,大多纖麗隱僻,但這首詩就很好,可還是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還說我們小孩子不應該多讀,讀不懂,反而容易鑽牛角尖。”

  張壽沒想到皇帝還會這樣入木三分地給兒子講詩,不禁大笑著附和道:“不錯,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其實也是這個道理。”

  “學生記住了。”

  此話一出,他頓時收穫了異口同聲的兩個贊同。見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副如奉綸音的表情,他不禁有些訝異。緊跟著,他就只聽朱瑩若有所思地說道:“聽說太祖起事初年,特意尋訪了羅貫中和施耐庵,不但與之分享《西遊記》,還請他們寫北宋末梁山泊和漢末三國的故事。”

  張壽走出小村至今還沒滿一年,雖說已經很努力地多方打聽太祖皇帝的種種傳奇,可到底不可能面面俱到,此時聽朱瑩說起這話時,他不禁呆住了。

  原來,太祖皇帝不但寫了西遊記,還曾經作為作者和施羅二位交流切磋?很好很強大!

  然而,朱瑩的話卻並沒有說完:“太祖皇帝后來特意把他們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等定都京城之後,又每每派人催問書稿……嗯,後來總算是把《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催出來了。但太祖皇帝看完之後不大滿意,還親自提筆改過一回。”

  張壽已經麻木了。嗯,親筆改嘛……大多是改到後世通行的那個版本。不對,他也不能太高估太祖皇帝的節操,比方說人如果討厭尊劉抑曹,那麼說不定會把劉備寫成長耳賊!他怎麼就沒想到去買一套《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來看看呢?

  “對了,阿壽,你為什麼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

  張壽頓時微微一愣:“這話太祖皇帝沒說過嗎?”

  眼見三皇子和四皇子齊齊搖頭,張壽心裡非常意外。金聖歎的這句名言後世被無數人引用過,他還以為在三大名著誕生之後,一手寫成了《西遊記》,還打造了一座大觀園,卻放過了《紅樓夢》的太祖皇帝,一定會早早留下這樣一句話呢!

  畢竟,《水滸》在明清兩代,據說曾經都是禁書。難不成……

  想到《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全都是太祖皇帝修改過的,而自己並沒有看過那個修改版本,張壽頓時異常頭痛,當下只能含含糊糊地說:“少不讀水滸,是因為水滸充斥著一種血氣方剛的意氣,少年本來就衝動,看了之後萬一惹禍,那就不好了。”

  “至於老不讀三國。三國演義之中英雄輩出,老來對捲回顧自己前半生,大多數人難免心中鬱鬱。縱使英雄,也難免有英雄遲暮的感覺,所以不宜多讀。”

  張壽只想著趕緊結束這個話題,可偏偏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交換一個眼神,彷彿就要提問,他連忙火速岔開話題道:“好了,天色不晚,早點回去吧!明天派人去聯絡幾家農戶,讓你們去看看放牛,下田,就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養蠶的,沒有就只能日後去融水村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這才把注意力從唐詩和小說轉換到明天去哪玩這種問題上——對於他們來說,放牛、下地、養蠶……這確實就是玩。再加上他們對張壽長大的地方非常好奇,立刻死纏爛打問個不停,就連朱瑩也被他們帶偏了思路。

  而回到趙園吃了晚飯散過步,張壽就攆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去睡覺。就和上次來趙園時一樣,他依舊選擇了暖香塢——哪怕他上次在這兒還被人下了迷香綁架到另一處屋子。然而,在燙腳上了拔步床躺下之後,他卻突然出聲叫來了阿六。

  “等回城之後,你給我那書房再買三套書。《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

  阿六輕輕嗯了一聲,壓根沒問張壽要這些書幹什麼。只是,在攏上紗簾之後,他卻想起了之前在張園書房,張壽對朱二說的那些話。張壽說在翠筠間那竹屋裡頭不僅僅找到了葛雍留下的那些算經,還有太祖皇帝侍人的一本筆記,他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心裡這麼想,他卻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打算——當然,也並不準備問張壽。人總是有自己秘密的,他有,那麼,張壽有,這很自然。當他躡手躡腳在地上鋪蓆子的時候,突然就只聽到床上明明已經躺下了的張壽突然開口說話了。

  “好好的軟榻不睡,躺地上幹什麼?瑩瑩說了,這裡被人暗自開出來的密道都已經毀了,憑你的能耐,要不是故意放水,還怕有賊子摸進來?趕緊去睡,別杯弓蛇影!”

  聽到外頭沒回話聲,張壽頓時猛地起身,一拉帳子再一看,就只見阿六已經自顧自地抱著一床被子在床前地鋪上躺下了。他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地訓道:“說你呢!杵在這睡覺,半夜三更我要是起夜,一腳踩著你怎麼辦?在家裡你也沒這麼警惕。”

  “小心無錯。”阿六言簡意賅地吐出四個字,隨即就立刻閉上了眼睛。緊跟著,他那均勻得猶如機器人一般的鼾聲立時響起,直叫床前手拉帳子的張壽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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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騎牛和農事

  張壽和朱瑩把三皇子和四皇子帶出京城,去往趙國公府朱家在海淀的趙園過休沐日,儘管做得很低調,皇帝也並沒有聲張,但因為宮中並沒有刻意保密,又有很多人盯著進京之後就一直都身處眾人視線之中的張壽,因此這個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

  當天傍晚這場騎馬,張壽一行人倒是沒有偶遇什麼人,可第二天一大清早,當張壽早早把兩位難得打算貪睡一會兒的皇子給拽起來,又去拍門喚醒了睡得香甜的朱瑩,催促他們用完早餐出門之後,趙園的下人們正在忙忙碌碌整理屋子打掃園子,可隨之訪客就登了門。

  “找壽公子和大小姐?”門房問過訪客來意之後,隨即就笑容可掬地說,“壽公子和大小姐一大早就出了門,說是去放牛了,大概就在附近哪塊地裡。”

  雖說門房很聰明地絕口不提三皇子和四皇子,但來的紀九等幾個人全都是最乖覺的,自然不會再問那兩位天潢貴胄的下落。然而,等撥馬離開之後,別說為首的紀九眉頭緊皺,其他公子哥們也是出離驚詫。

  “放牛?張博士竟然帶著那位大小姐和三皇子四皇子去放牛?怎麼放?就和年畫裡似的,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笛子?”

  眾人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然後紀九就覺得自己的嘴角在抽搐。那畫面實在是美得不敢讓人看啊。張壽如同水墨山水,朱瑩就如同富麗工筆畫,再加上那兩個皇子彷彿是年畫裡跳下來的金童,和這水牛耕地之類的完全不配嘛!

  心裡再不解,他們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找,畢竟,就在昨天下課之後,分堂試的題目將由繩愆廳的徐黑子來出,這個消息就不脛而走。那一刻,無數半山堂的學生鬼哭狼嚎,甭管他們有沒有挨過繩愆廳的小板子,可徐黑子的名聲實在是太大了。

  所以,紀九被人公推出來,帶著幾個同伴來勸說張壽“收回成命”。然而,眼下的情景和他們想像中的張壽給三皇子和四皇子開小灶截然不同——你敢說放牛是小灶?

  好在幾個人都是騎馬,策馬一路小跑在附近找了一圈,他們就看到了實在太醒目的朱瑩。在大多數人都灰頭土臉的鄉間,那位騎著高大白馬,一身大紅的大小姐實在是顯眼異常,讓人根本就無法忽略。當然此時更引人注目的是並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動作。

  因為朱瑩正趴在馬背上,一副隨時會掉下來的樣子。

  幾乎不用多想,紀九一馬當先,其餘人策馬緊隨其後,只想著趕緊前去救援,可當他們已經距離朱瑩很近的時候,卻聽到了她那抑制不住的笑聲,再定睛一看,哪裡是朱瑩要掉下來,而是因為大小姐笑得太厲害,彷彿坐不住要從馬上掉下來。

  “阿壽,你戴斗笠幹什麼,不露出臉誰知道是你!阿六,看著點三郎和四郎,這兩個小子就快怕得掉下來了!也不知道是誰一開始鬧著要騎牛!”

  眾人順著朱瑩的視線望去,就只見不遠處兩頭牛正一前一後悠閒慢行,前面那頭牛上只坐著一個人,看那身量形容,哪怕戴著斗笠,可他們還是能認出那是張壽。至於後頭那一頭牛,兩個童子一前一後坐在上頭,即便隔著一段距離,他們也能看出那份緊張和恐懼。

  可不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後頭那個死死抱著前頭的腰,連眼睛都不敢睜,而前頭那個也好不到哪去,整個人瞧著似乎都緊張到僵硬了?

  至於牽著兩頭水牛的兩條韁繩,全都握在一個少年手中。可即便是牽著兩頭牛,他依舊走得不慌不忙,間或還扯上一把草喂牛,動作熟稔極了。

  騎牛舒服嗎?當初曾經一時好奇在鄉間有過一次體驗的張壽可以明明白白給出答案——一點都不舒服,又沒有馬鞍,更沒有韁繩,總感覺四面不靠,極其不安全!如果不是有阿六在,想當初他在第一次好奇嘗試的時候估計就去掉半條命了。

  今天要不是因為三皇子和四皇子和當初好奇心犯了的他同樣提出那種蠢要求,再看到有阿六,他絕不會同意。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固然被阿六輕輕巧巧弄上了牛背,而他也同樣被阿六來了個突然襲擊。

  天知道剛剛被拱上牛背的時候,他是什麼心情,此刻面上淡定的他背上又出了多少汗!

  朱瑩嚷嚷著起了一陣子哄,就看到了紀九等人,那笑臉立刻收了起來。她微微抬起下巴,哪裡還有剛剛花枝亂顫沒個正形的樣子,再次成了那個盛氣凌人的千金大小姐。

  “你們怎麼來了?”

  紀九知道朱瑩對陌生人素來態度傲慢——但凡不是熟人,哪怕見過很多次,在這位大小姐眼中都是陌生人——於是策馬上前的同時,他謹慎地保持著一個不至於觸怒朱瑩的距離,這才彎了彎腰賠笑道:“正好我們出城踏青,到前頭齊園駐馬的時候,聽說老師也出來了。”

  他仍舊半點不提三皇子和四皇子,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所以我們就到趙園拜訪,又找到了這兒。當然,我們幾個也有私心。聽說分堂試老師已經委了繩愆廳的徐監丞出題,可徐黑子素來心黑手狠,我們怕他回頭故意給我們半山堂和老師一個難堪。”

  不說給監生們難堪,而是說給半山堂和張壽一個難堪,這便是紀九的語言藝術。然而,朱瑩在打量了他片刻之後,突然就呵呵笑道:“紀九,你就對你自己這麼沒把握?我記得你在半山堂月考每次都在前五,甚至還考過一次第三,你擔心什麼?”

  紀九不用回頭,就能感覺到背後那些刺人的目光。他沒想到朱瑩竟然會知道自己的名次,想來也知道,那都是張壽告訴她的。知道後頭那幾個跟自己來的人本來就不是省油燈,他當即唯有乾笑。

  “我一個人就算真的能僥倖平安過關,可半山堂的名聲若是有所損傷,豈不是對不起老師這幾個月的辛勞?再說,也挫傷了半山堂監生們的熱情,畢竟,大家好不容易鼓起勁來……”

  不等紀九把話說完,朱瑩就打斷道:“好了,這事兒我自然會轉告。你們放心,徐黑子不是楊一鳴,要比的話,把他和從前的王大頭比一比,那還差不多。至於國子監其他六堂,他們很快就有的好忙了,沒時間揪著半山堂不放!”

  紀九大老遠出城到海淀來,當然不會被朱瑩這寥寥數語就打發走。他望著那邊騎牛而行的三人,眼珠子一轉就滿臉堆笑地說:“話說回來,老師今天這是來……勸農的?”

  朱瑩沒想到紀九這麼會說話,當即笑了起來:“農人為了果腹,辛勤耕作還來不及,用得著勸?你們那位張博士是希望三郎和四郎知道耕作之苦。現在騎牛隻是讓他們看看遠觀時老實憨厚的水牛,真的騎在背上是何等滋味。一會兒讓他們親自下地,他們才知道厲害!”

  嗯,她上次在融水村時雖然不曾親自下地,可親眼看到過農夫揮汗如雨的場面……而相比旱地,水稻田裡還有各種各樣的小蟲子,尤其是吸血的螞蟥,她那時候差點沒嚇死。所以,如果讓張壽帶著三皇子和四皇子下地的話,水田她是死都不敢讓他們下去的!

  紀九本來還以為張壽要讓三皇子和四皇子看一看耕作之苦,民生多艱,所以覺得勸農兩個字已經非常恰當了,可他萬萬沒想到,張壽想要做的竟然更進一步!

  天子親農,尚且只是扶犁做個樣子,這兩個小皇子要知道農事如何幹什麼?他們日後又沒有多大的希望入主東宮,進而君臨天下,不過是兩個富貴閒王而已!而且,朱瑩這稱呼也是大剌剌的,一口一個三郎四郎,是真的當成自家弟弟了,還是想要遮掩兩人身份?

  朱瑩能感受到紀九的驚詫,以及他身後那些人的不以為然。如果換成之前從來沒有真正看過農家生活的她,興許也只會覺得這所謂下地不過是鬧著好玩,可此時此刻,她一時興起,突然就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些主動湊上來的人。

  “反正這塊地是我趙國公府的,雖說被咱們這些不懂農事的人糟蹋一番,興許回頭產量減半,不過我已經對那佃戶吩咐過了,這塊地今年田租全免,我再貼補兩石麥子。幸虧剛剛兩頭水牛也是我家的,否則累著了農家寶貴的財產,那也說不過去。”

  “不過,你們既然來了,要不要一塊體驗一下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

  紀九本來找的理由就是不可糟蹋農人賴以為生的土地,可朱瑩先開口為強,用地也是朱家的,牛也是朱家的這個強大理由把他的藉口給堵了回來,他頓時不知道該如何搪塞。

  而更讓他措手不及的是,朱瑩竟是又笑吟吟地說:“你們老師既然要教學生,他當然也要下地,正好給你們做個表率。嗯,來都來了,你們可不要白跑這一回!”

  朱瑩的目光從紀九延伸到了他身後其他幾個人,在她積威之下,縱使幾個人無一情願,最終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一一應下。於是,等到阿六牽牛把張壽和三皇子四皇子送過來時,看到的就是幾張哭喪著的臉。

  當阿六利落地把張壽從牛背上弄下來之後,張壽立刻不動聲色地遠離了那頭大水牛——他一點都不覺得,那頭看似溫順的水牛會親近生人,還是份量不輕莫名其妙騎了它那麼久的生人。只不過,看到朱瑩對面那幾個監生,他就把剛剛那點小小的後怕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居然追到了鄉下來,這些監生真是耳目靈敏,心有九竅!

  很快,三皇子和四皇子也被阿六輕輕巧巧送了下地,卻是戰戰兢兢地躲在了朱瑩那匹坐騎後頭。兩個小傢伙心中暗地發誓,從今往後,再看到牛這種生物,絕對有多遠躲多遠!剛剛在牛背上,眼看著牛尾巴打來打去,而且還不時聽到那哞的一聲嘶鳴,他們可嚇死了!

  當那兩頭龐然大物被阿六牽走,交給了一旁的幾個農人之後,張壽已經從朱瑩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對於朱瑩攛掇幾人留下來體驗農事,他倒是無所謂,掃視了眾人一眼,就笑眯眯地開了口。

  “剛剛我們是在水田裡轉了一圈,這附近倒是還有幾塊麥地。今年天時不錯,小麥早熟,剛剛阿六和人搭話的時候,我還聽說正趕著天氣好,打算搶收麥子。今天既然來了這麼多人,我們就下地幫著收割吧。收割完這一茬,日後正好地裡還能種一茬豆子。”

  收割……小麥?紀九頓時和其他幾人的面面相覷。麥子磨成的麵粉吃過,金黃色的麥地他們進出京城也常常見過,從前那油綠麥苗田他們更見過……但收割……嗯,他們只吃過麵,沒割過麥!

  三皇子和四皇子那就更加發懵了。兩人因為皇帝的教導,好歹還知道麥田裡出產的麥子是要脫殼磨成面才能吃的,而要送到他們這些貴人面前的麵粉,那甚至要磨上五六遍,細細地篩過,吃不出半點顆粒感,這才能夠送進宮,用來做各式各樣的精緻點心。

  可真正站在金黃色的麥地邊上,眼看那麥子都快比得上自己的身高了,兄弟倆還是一陣陣茫然。這玩意要怎麼割?

  眼看幾個農人滿臉堆笑地送來兩個籃子,一個籃子裡是幾把明晃晃的鐮刀,另一個籃子裡是幾雙手套,他們更是不明就裡。好在張壽隨之就吩咐了一句。

  “三郎和四郎暫且先在外頭看著就好。等到我們收割完這一片,有人過來捆好擔走之後,你們兩個再下來,帶上籃子撿一撿散碎的麥穗就行了。”

  張壽隨手把手中的兩個籃子遞了給三皇子和四皇子,卻是非常謹慎地沒有在佃農面前叫出皇子的稱呼,又笑道:“回頭等打完麥粒,就可以知道你們有多少收穫了。”

  此話一出,三皇子和四皇子方才如釋重負。眼看張壽給紀九等人發了鐮刀和手套,又給了他們兩雙手套,隨即硬攆著紀九等人下了地,雖說他們很好奇,可到底只是稍微湊上前去,看一個佃農在前頭領鐮。

  他們就只聽刷刷刷,頃刻之間,那個領頭的佃農一擰一割,身旁剛剛快有他們人這麼高的麥子一片片倒伏了下來,而再看後頭張壽的進度,雖說是比那佃農慢了不止一拍,但到底也勉強跟了上去。可再看紀九等人,兄弟倆先是一愣,隨即就不禁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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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恰同學少年

  一個正拿鐮刀在那當鋸子,一個正撈著一大把麥稈齜牙咧嘴地較勁,紀九倒是好一些,一把鐮刀揮舞得寒光閃閃,可所到之處,麥茬留得極高,尖銳的桿子高高豎著,就猶如朝天的標槍,直叫他後頭三人更加不敢貿貿然上前。回頭看見這一幕,張壽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要不是朱瑩補貼了佃農不少,他們今天真的不是來幫農的,是來添亂的……說起來,其實他自己也是搗亂的,割完這一壟趕緊撤退吧!

  張壽一分神,就只見朱瑩已經指手畫腳,吩咐了幾個在旁邊看熱鬧的佃農下來幫忙,於是,他就出聲叫道:“算了,紀九,你們幾個就幫著捆麥子,把那鐮刀放下,別割了手!”

  紀九眼見張壽轉身刷刷刷幾刀竟是又趕了上前,竟還真的有模有樣,他想到自己往日在背地里長籲短嘆時運不濟,否則不說出將入相,那也絕對是上馬能管軍,下馬能治民,只要看什麼就能學會什麼,再看看手中鐮刀,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嗯,看什麼就能學會什麼這一點,理應不包括幹農活。他怎麼能和從小就生長在京郊鄉下的張壽相比?

  可當他把鐮刀還給趕上前來的農人,又被人“禮請”到後頭,笨手笨腳地學習捆紮麥子,忙得腰酸背痛卻還不甚像樣的時候,紀九忍不住又抬起頭來看了看遠處的張壽,心裡突然浮上來一個很無稽,卻又很實際的念頭。

  張壽雖說長在鄉下,但據說是從小就被趙國公朱涇出錢養活的,那麼即便不是錦衣玉食,也絕對能夠衣食無憂——而且聽說人小時候還身體不好,所以一度錯過了帝師葛雍這個老師,後來才陰差陽錯再續前緣。既然如此,張壽怎麼會下地,他從哪學會的這些莊稼把式?

  被人琢磨怎麼會幹農活的張壽,卻在勉勉強強割完第一壟之後,他就立刻交出鐮刀上了一旁的田埂,脫下手套捶著腰歇氣。如果不是對面還有朱瑩在眺望,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絲毫不顧儀態地一屁股坐下,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腰已經要斷了。

  因此,眼看紀九等人撅著屁股在那費勁地捆紮麥子,再看到後頭的農人已經動作飛快地將這一捆捆麥子擔走,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則是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地,拿著籃子開始撿麥穗,他再次捶了兩下腰,忍不住微微一笑。

  做個樣子……那也比不做好。就猶如皇帝親農,皇后親蠶一樣,哪怕只是形式,卻也至少是天子重農桑的一個標誌。只不過,據說天子親耕還一兩年有一回,皇后親蠶卻已經很久不曾施行了。至於理由嘛……皇后看到一切蠕動的蟲子都會暈倒,就這麼個理由。

  看到蟲子就會尖叫的人,也許包括很多世家千金,誥命貴婦,甚至不少弱不禁風的貴胄,但絕對不包括正出於年少精力旺盛期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也不包括朱瑩。

  此時此刻,下了地裡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一人拎著個碩大的籃子,一路走一路往裡頭扔麥穗,不消一會兒,兩人就因為撿到一隻體型碩大的黑蟲子而大呼小叫起來,以至於朱瑩不得不跳下馬,裙角一扎就下了地。一看見他們好奇卻又小心翼翼的樣子,她就哼了一聲。

  “一隻死了的蟲子有什麼可怕的?要知道,上次我在你們老師那村子裡,還看到過手掌這麼大的蜘蛛,每一隻腳都有至少手指頭這麼長……”

  “瑩瑩姐姐?你不是嚇唬我們吧?哪有那麼大的蜘蛛,那不是蜘蛛精了嗎?難不成也會和西遊記似的,七個蜘蛛精張羅布網要害人?”

  聽到這話,四皇子還僅僅是嘻嘻哈哈地開玩笑,而前頭捆紮麥子捆到整個人都快累得虛脫的兩個貴介子弟,卻是忙裡偷閒對視了一眼,隨即暗自呵呵。

  別的千金大小姐看到就要尖叫的可怕蟲子,朱瑩卻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這位大小姐大概也只有張壽這樣的人才能消受得起!

  正這麼想時,剛剛走神的其中一人突然覺得有人在拍自己肩膀,等一回過神,就看見面前割下來的麥垛上,赫然正爬著一隻朱瑩說過的巴掌大蜘蛛。那蜘蛛通體黑色,八隻腳卻顯得有些纖細,此時悠然自得地從麥垛上緩緩爬了過去,他看得頭皮發麻,本能地慘叫出聲。

  他這一慘叫,他那本來就嚇得夠嗆的同伴頓時也大聲呼救。當趕上前來的朱瑩看見那巴掌大的蜘蛛時,卻是立刻得意洋洋地對著三皇子和四皇子叫道:“看見沒有?我之前看到的那隻比這只還要再大一圈?這下知道我沒騙你們了吧?”

  儘管剛剛一路撿麥穗也看到好幾隻大大小小的蟲子,但三皇子和四皇子當看到那隻碩大的蜘蛛時,還是忍不住有點膝蓋發軟。四皇子嘟囔了一聲蜘蛛精,三皇子則是東張西望想找東西把它直接打死,直到朱瑩用一根麥秸稈挑了蜘蛛到旁邊一條已經收割過的田壟裡放生。

  而朱瑩轉身回來時,面對兩張崇拜的面孔,她就拍拍雙手嘿然笑道:“它又沒有礙著我們,所以就留它一條性命好了。別愣著了,趕緊幹活!不說別的,至少幹完這一壟,有始有終!紀九,你們幾個也是,別偷懶!男子漢大丈夫,看到一隻蜘蛛就嚇成那樣!”

  被朱瑩這一激,剛剛那位驚叫失態的公子哥簡直是又羞又怒,接下來自然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氣。於是,當他終於看到面前如山一般的麥垛終於為之一空的時候,整個人立刻累得虛脫到雙膝跪地,紀九伸手去拖拽也沒能把他扶起來。

  不但他們,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紀九扶不起人,自己幹脆也上前兩步,不顧腌臢,直接蹲在了田埂上,猶如習慣如此的老農。倒是撿麥穗撿得又歡樂又喜氣的三皇子和四皇子,跟著那幾個還在收割捆紮的佃農屁股後,把籃子填了一小半,這才費勁地雙手提著籃子回來。

  這時候,兄弟倆也已經累得夠嗆。

  勉強算是一回生兩回熟,曾經背著吳氏下地過好幾次的張壽看這一地殘兵敗將似的光景,卻也不以為奇。他上前撥弄了一下三皇子和四皇子的籃子,隨即就上前幫忙提起一個,因笑道:“好了,我們收割了多少麥子一時半會還統計不出來,但這些我們可以先帶回去。”

  朱瑩也點點頭道:“讓小廚房烘乾脫殼磨面,晚上說不定還能下面條吃。”

  說到這裡,她就笑吟吟地看著東倒西歪的紀九等人:“你們既然都來了,那就到趙園住一晚上,明日再跟著我們一塊回去。”

  說到這,她頓了一頓,這才似笑非笑地又添了一句:“不要再給我說什麼惶恐,不好意思之類的廢話。雖說三郎四郎不是什麼天大的人物,跟我們出來那也是過了明路的,可要是讓你們灰頭土臉回去四處亂嚷嚷,天知道京城那邊會胡說八道什麼。”

  朱瑩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紀九等人還有什麼可說的?當下只能訕訕答應到趙園做客。雖說有些被脅迫的成分,但每個人都知道,過去憑藉他們的身份,跟著父母長輩也許有機會走進趙國公府或趙園,如果單單他們自個兒,那是肯定不可能的。

  然而,等回程的時候,紀九方才發現,除卻朱瑩放下之前綁上的裙角,裙子上露出了一絲絲褶皺,張壽也好,三皇子四皇子也好,之前赫然都是一身布衣,極其樸素,此時那布衣有髒污,有劃破,鞋子也都是泥,相形之下,他們來時鮮衣怒馬,此時卻形容狼狽。

  不但他,其他三人也都發現了這一點,一時全都倍感尷尬。尤其是到了趙園,眼見剛剛他們見過的那個門房迎了出來,一看他們這裝束就愣住了,他們就更覺得不自在了。

  “趙園裡和朱大哥他們身材差不多的備用衣衫有嗎?去找幾套出來,也好給他們替換替換。本來是踏青出遊,結果卻被我攆了下地學農,也算是難為他們了!”

  張壽見朱瑩立刻點頭說有,隨即打發了那門房進去叫人預備,他就又問道:“對了,稻香村那邊的熱水湯池,園子裡其他地方有嗎?看他們這樣子,不洗刷洗刷也沒法見人。”

  “海淀這邊沒有溫泉,倒是風景獨好,所以我們趙園在內的各家園子也就只能費點事燒熱水用了。”

  朱瑩說到這,就意味深長地掃了紀九等人一眼:“之前沒想到這麼多人來,所以只開了稻香村、暖香塢和秋爽齋這三處的浴堂,也別那麼講究了,讓他們都到稻香村去好了。”

  紀九很快就明白,所謂的“都到稻香村去好了”究竟是什麼意思。

  在早一步脫光了下水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四隻眼睛瞪視下,他幾乎是尷尬到極點的快速溜進浴池,緊跟著,他那滿心抗拒的三個同伴就被阿六一一扔了進來,落水的時候還發出了巨大的水聲,濺了他們滿身熱水,差點讓他睜不開眼睛。

  雖然這湯池很大,足可容納二十個人有餘,水溫也剛剛好,可下水的三人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但如此,等掙紮著爬起來之後,他們還是牙齒咯咯打顫,其中就有那位同樣姓張的大塊頭。而聽到三皇子和四皇子說出來的話,他連最後一丁點報復的心思都沒了。

  “阿六哥是父皇都很讚賞的人,所以聽說指派了去教授瑩瑩姐姐的二哥武藝,朱二哥好幾次鼻青臉腫你們還記得嗎?就是給阿六哥打的!所以,千萬不要和他做對!”

  張大塊頭憋屈得臉都紅了。他堂堂八尺男兒漢,整個國子監都沒人比他更高,剛剛竟然毫無反抗之力就被扔了進來,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然而,眼見阿六悄然出去,他到底沒敢說一個不字。直到隔壁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他才惱火地抱怨道:“就沒有一點規矩嗎?哪有這麼多人這樣共浴的?”

  雖說他們平日在外頭瞎胡混的時候,也有酒足飯飽,欲求滿足後,包下個大浴池子好好泡一泡,松乏松乏,可那都是熟人!眼下這般裸裎相對的,卻還有兩個皇子,這叫什麼事!

  “我覺得挺好啊。”四皇子卻滿不在乎,“今天大家一塊下地收割,親近農事,既然一起吃過苦了,那麼現在一塊享享福,也是應該的?再說,又不是外人,我們都是半山堂的同學嘛,一起泡個澡算什麼!”

  見鬼的同學……一想到眼前這兩個丁點大的皇子還確實是同學,還是考績幾次都壓在自己頭頂上的同學,張大塊頭和另外兩個監生就忍不住一陣無力。可是,想到此次來見張壽的目的,見紀九竟然在那發呆,張大塊頭就整理了一下情緒,露出了一個自以為和氣的笑臉。

  “三皇子,四皇子,既然您二位說大家都是同學,有件事我想求二位在老師面前說說。”

  張大塊頭言簡意賅地將徐黑子出題的事說了,正要苦口婆心解說利害,卻聽見三皇子輕輕咦了一聲:“徐監丞出題?那好像就是個幌子吧?應該是父皇出題吧?”

  那一瞬間,無論是剛剛回魂的紀九,還是張大塊頭,抑或是剩下的兩個人,全都為之目瞪口呆。最終,還是張大塊頭結結巴巴地說:“是……怎麼可能是皇上?”

  “怎麼不可能?”三皇子滿臉認真地看著紀九,一字一句地說,“父皇每天都要看我和四弟的筆記,聽說還在半山堂專門派人記筆記以供父皇御覽。父皇說,術業有專攻,官宦子弟就算不能下科場去考個秀才舉人進士回來,可如果連起碼的常識都不肯學,那就沒救了。”

  他說著就一本正經地說:“所以,我親耳聽見的,父皇說要親自出題。”

  糟糕糟糕糟糕……如果不是跑這一趟,差點就被所謂徐黑子出題的障眼法給騙了!

  張大塊頭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也顧不上渾身濕淋淋,更顧不得身上的某些印記會被別人看去,忙不迭地衝到外頭去擦乾身子換乾淨衣服。至於在趙園住一晚上這種事,早就被他完全否決了。時間緊迫,他哪有這閒工夫?

  原來張壽之前說分堂試得到了皇帝御準是真的……原來皇帝真的對他們這些吃乾飯的廢物不滿意!萬一三堂都進不去,他可不想被丟進軍中日日被捶……那個煉字都可以省了!

  他完全沒看見,在另兩個同伴慌慌張張出水,紀九也跟著站起來的同時,三皇子卻突然轉身伏在浴池邊上,使勁忍住沒笑出聲來。平生第一次嚇唬人,沒想到居然真的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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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洩禁中語?

  三皇子彷彿無心之言似的洩漏消息,直接導致了紀九和張大塊頭四人顧不得朱瑩那赫赫凶名,打躬作揖地提出告辭,理由就是要趕緊回去溫書,否則分堂試堪憂。至於今天所見所聞所作所為,絕對半個字不敢透露。

  既然人家已經這樣賭咒發誓,朱瑩本來留人也是一時興起,壓根不怕洩漏消息,當下就讓四人留下保證書,隨即大手一揮放人走了。可等人一走,她越想越是納罕,就索性叫人去給張壽送了個信。不多時,她就得知,已經洗完澡的張壽去稻香村見三皇子和四皇子了。

  “這麼說,是三皇子你謊報軍情,把人給嚇走了?”

  聽完四皇子那興奮的告密,張壽簡直又好氣又好笑,端詳著一貫以為老實乖巧的三皇子上上下下打量個不停。果然,在他那目光之下,三皇子很快就扛不住了,一時耷拉著腦袋說:“我是因為聽到他們說徐監丞出題,所以一時覺得好玩,就瞎掰了父皇出題這一回事。”

  四皇子也立刻起鬨道:“就是就是,他們自己不用功,還老是想這個想那個,三哥也是一時想要治一治他們!聽說是父皇出題,他們當然就不敢再打小算盤了!”

  甭管看上去是不是一個乖巧,一個靈活,這本質上其實就是兩個欠打的熊孩子啊!小小年紀就敢隨隨便便在背後編排他們那父皇,長大之後他們敢怎麼著?加上昨天那一次,他其實已經敲打過兩回了,但不得不說,這兩個小傢伙更多地只當皇帝是爹,而不是君父。

  說到底,還不都是被皇帝給慣的?可再慣下去,一不留神就會出大事啊!

  張壽心裡這麼想,一張臉已然板了起來。看見他虎著臉,三皇子第一個感覺到事情不妙,而此番不是自己闖禍的四皇子則猶未醒悟,直到被三皇子使勁拖拽了一下衣角,頭髮還濕漉漉的他方才後知後覺地看了一眼板臉的張壽,隨即趕緊老老實實站好,眼珠子卻還四處亂轉。

  然而,這一次,張壽卻不打算越俎代庖——老師管學生,一次兩次沒問題,三番五次也沒問題,但一次又一次管卻不是涉及學業和品行,而是涉及到學生的爹,他還是丟回去讓那個爹操心來得好!因此,他呵呵一笑,輕描淡寫地說:“趕緊讓人把頭髮擦乾吧,別感冒了!”

  “只不過,紀九那幾個人回了城,消息肯定會散佈開來,我得立刻上書稟告你們的父皇。”

  見張壽沒訓斥自己,三皇子先是舒了一口大氣,可聽到要告知皇帝,他登時大驚失色。四皇子原本以為兄長不過是犯了小錯,頂多和自己一樣被訓上兩句,此刻聽說要告訴父皇,他同樣嚇了一跳,不等張壽轉身往外走就立刻撲上前去張開雙手阻攔在前。

  “老師,三哥他不是故意的……他……對了,他就是因為聽我嘀咕說這些傢伙怎麼無孔不入,所以就決定和他們開個玩笑……對,就是這樣的!”

  看到急中生智的四皇子大包大攬,把事兒全都包圓了,還昂首挺胸一臉隨時準備英勇就義的模樣,張壽哪裡不知道怎麼一回事。果然,下一刻,三皇子就立刻衝了上來,一把將四皇子給拖到身後,隨即老老實實地低下了頭。

  “老師別聽四弟瞎說,和他無關,那只是我一時興起,瞎編亂造的。”

  他比四皇子到底大幾個月,平時雖說在半山堂大多數時候都顯得很低調,但此時他已經忘了那小小的得意,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辦錯了事。眼見張壽搖頭嘆了一口氣,竟是繞過四皇子徑直往外走去,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突然追上去拽住了張壽的袖子。

  “老師,我知道錯了,不應該亂用父皇的名義嚇唬人……可我要是不這樣的話,他們肯定還會對你和瑩瑩姐姐糾纏不休的!我們……我們難得出城玩一次,我不想有那些心思不純的人每每在旁邊窺探打聽,那樣就和在宮裡,在半山堂沒什麼兩樣了!”

  張壽頓時站住了,一回頭見四皇子滿面驚訝,隨即就彷彿打算附和三皇子,他不知不覺還是心軟了,轉身正對著兩人,不緊不慢地問道:“那你們想過沒有,要是回頭發現半山堂分堂試並不是皇上出題,而是徐監丞,別人會怎麼想?”

  “心思淺的,也就是以為你們耍人玩;心思深一點的,覺得是我透過你們之口,警告那些耍心機的;心思再深一點的,不免就要覺得你們,又或者我是不是有什麼其他企圖,然後去深挖那根本不存在的陰謀詭計。至於本來就是替我背黑鍋的徐監丞,他又置身何地?”

  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紀雖小,被皇帝保護得很好,沒經歷過太多陰謀算計,那固然不假,但天真爛漫不代表就真的什麼都不懂,更何況兩人全都聰明靈巧,此時被張壽如此清晰明了地一教訓,他們就意識到消息傳出去之後有多麻煩。

  尤其是之前說話時,只不過希望此番踏青能夠更簡單更純粹……更好玩的三皇子,他的眉頭已經完全蹙成了一團!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外頭傳來了朱瑩的聲音。

  “我當是什麼大事呢!阿壽,三郎今天信口開河確實是不對,但這事兒很好解決。分堂試的卷子還是讓徐黑子去出,但請皇上親自出個幾道題,那不就好了?”

  隨著這個清脆的聲音,朱瑩大步進來。她身後的湛金和流銀手中捧著兩塊軟巾,而她直接拿過這兩塊軟巾兜頭朝三皇子和四皇子罩了下去,等到兩人忙不迭地接了在手擦頭髮,她這才看著張壽道:“以皇上的脾氣,這種事一定會滿口答應的。”

  “就算父皇滿口答應,那也不是我之前亂說話的理由。”

  沒等張壽開口,三皇子耷拉著腦袋,到底還是小聲說道,“我不該在人面前隨口說話……就算真是父皇打算這麼做,我也應該三緘其口。老師昨天才教導過我和四弟,不能洩漏禁中語,確實是我不知道謹慎,亂開口給父皇惹事,給老師添麻煩……”

  見四皇子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似乎很希望自己對三皇子來上一句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張壽便走上前去,隨手抄過三皇子手中那條大軟巾,幫他擦著濕漉漉的頭髮。

  等用手摸著覺得那頭髮已經半乾了,他也不理會頭髮亂糟糟的三皇子,丟下了這條軟巾,如法炮製,把四皇子那一頭軟髮也擦乾了,他這才隨手一扔軟巾,似笑非笑地說:“其實,我可以當面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背後直接稟告皇上。”

  還可以這樣?

  三皇子和四皇子先是大驚,可再回過頭來一想,對照他們在宮中的某些經歷,兩個人漸漸就明白了張壽的意思。而張壽接過朱瑩遞來的梳子,隨手給三皇子梳理了一下,這才含笑說道:“你們的周圍,有很多雙眼睛。見你們犯錯,有些人會說出來,有些人卻不會。”

  “而你們犯錯,不但有可能殃及自己,也有可能會殃及身邊人。就比如二皇子,他挨了板子在家養傷的這些天,你們知道他遷怒了多少人,他身邊又被皇上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掃除掉了多少人?而原本打著他旗號在外經營產業的人,又有多少受到牽連?”

  “瑩瑩剛剛說得確實是沒錯,皇上對分堂試很有興趣,親自出一兩道題不算什麼。可皇上親口提出,和你們信口開河,這其中差別想必你們應該知道。好了,既然三皇子你已經知道錯了,那麼,你自己好好寫一封信送去京城,我就不派人去稟告此事了。”

  說到這裡,張壽頓了一頓,輕描淡寫地說:“記住,寫的時候,先說一說半山堂那些監生對國子監徐監丞作為出題者是何等不安,紀九等人來打探時,又是如何替半山堂大多數人擔心,覺得徐監丞出題難為他們。然後再好好解釋一下你擔心徐監丞無端受屈。”

  “最後,你再用最誠懇的態度,告訴皇上因為一時情急,所以就對紀九他們說了謊,否定了徐監丞出題,而是說成了皇上出題。事後,你深刻反省到了自己的錯誤,所以才急急忙忙上書彌補,請皇上原諒你。這幾層意思,你懂了嗎?”

  儘管剛剛已經大致明白了張壽的教訓,但此時此刻張壽一口氣說了這許多,三皇子固然都牢牢記在了心中,要說理解……他其實是一知半解,唯一能隱隱約約明白的,大概就只有張壽一番苦心都是為自己好這一點。

  於是,他不好意思讓張壽再解釋一下緣由,趕緊連連點頭表示明白了。

  張壽見三皇子點頭,又對四皇子說:“你既然剛剛要替你三哥認錯,那麼你也好好給皇上寫一封信。內容很簡單,替你三哥求個情,怎麼誠懇怎麼寫,我就不教你了。”

  “好!”四皇子對於這個簡單任務非常高興,連忙一口答應,可看到張壽給三皇子一邊一個梳了兩個鬏兒,他也連忙涎著臉要求同等待遇,最後卻被朱瑩給拽了過去。

  “敢情你們兩個小子沒從宮裡帶身邊人出來,就是想著指使你們老師?連梳頭都要他幫忙,世上哪有這樣大剌剌的學生!別動,我給你梳!”

  四皇子頓時急得快要哭了。朱瑩自己的頭髮是一向梳得很漂亮,據說太夫人是把身邊最心靈手巧的梳頭丫頭給了她,所以常常能看到她各種各樣漂亮的髮型,不少時候還常常是獨創,不多時就風靡全城,可朱瑩自己的梳頭手藝……早年他二哥曾經領教過一次!

  那是如何可怕的髮型,他沒見過,但他聽人說過,事後二哥差點沒氣得發瘋,最後在皇宮裡提著劍想要追殺朱瑩,結果被父皇狠狠教訓了一頓。自從那件事後,最初還曾經迷戀過朱瑩那絕世姿容的二哥就徹底和朱瑩鬧翻了。

  而現在……終於輪到他了嗎?

  四皇子被朱瑩梳完了頭之後,那是頂著悲壯上刑場的表情出的浴堂,而張壽看著三皇子和四皇子照舊手拉手並肩而行的樣子,雖說覺得四皇子那兩個鬏兒有些不對稱,可到底沒有嘲笑朱瑩的手藝,而是輕聲感慨道:“要是他們一直這樣和睦下去就好了。”

  “為什麼不能?”朱瑩詫異地問了一句,“就像我和二哥,雖說我惱火起來打過他罵過他,他氣急敗壞的時候,也不是沒怨過我,可自家人之間,本來便應該一會兒就和好的。”

  可話說到這,想起彼此視之為寇仇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她就無話可說了。那還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呢,比三皇子和四皇子,比她和大哥二哥,理應都要親近,可最終還不是那個樣子?皇家和任何家庭本來就不一樣,皇帝和當年的廬王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張壽也是隨口那麼一感慨,並不想延續這個話題,因此當即就上前抓住了朱瑩的手,因笑道:“這浴堂裡又熱又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趕緊出去吧。”

  朱瑩平常都是動不動拽著張壽走路,如今她被不由自主地拽著走了幾步之後,不由得低頭看了看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突然就想起了剛剛三皇子和四皇子攜手而行的一幕。

  雖說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但那種溫馨的感覺是相通的。難怪張壽會突然有這樣的感慨!

  三皇子和四皇子到底就這點年紀,雖說已經幾乎把簡單的字都認全了,成語也掌握了數百個,唐詩宋詞和四書五經都裝了不少在肚子裡,但背會不代表會用,認得字不代表就會寫,兩人給自家父皇的這一封信,從晚飯後酉正,一直寫到了亥時。

  整整一個半時辰,四皇子絞盡腦汁寫出了五百字的信,至於三皇子……不但沒有多,反而更少一些。等到檢查完,再謄抄一遍,兄弟倆竟是折騰到了快子時方才睡下。

  而次日一清早,朱瑩就派穩妥的護衛快馬加鞭送到了京城,然後以自己的名義直接遞到了乾清宮皇帝面前。而當皇帝打開偌大的紙袋,發現赫然是兩封信時,他忍不住呆了一呆。看了看署名,發現是自己那兩個兒子送來的,他就更加納罕了。

  張壽送信,那是有正事,兩個小孩子寫信給他幹什麼?然而,等看完三皇子的信之後,天子的疑惑就變成了笑罵,尤其是等看完四皇子的求情信之後更是如此。

  儘管張壽絲毫沒有自辯,可他一點都不會認為那是張壽授意三皇子干的。

  因為,張壽其實事前就請求過他在半山堂分堂試上出兩道題,還再三請求他姑且保密,他也答應了。沒想到,這個消息竟然被素來乖巧的三皇子信口開河,就這麼洩漏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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