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56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3
第二百六十章 局中局

  就連一直都很喜歡阿六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脾氣的朱瑩,此時聽到的這句簡簡單單的話,明白那個無辜的小女孩已經被阿六搭救了出來,她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卻也恨不得沖上去狠狠揍這小子一頓!

  原來阿六剛剛不是裝淡然,而是真淡然!因為這小子根本就是在看人演一場猴子戲!

  同樣領悟到這一點的張壽,那則是又好氣又好笑。雖說阿六之前在慶安堂前請他和朱瑩出來溜躂一圈時,他就從這小子的語氣中嗅到了不對勁,於是未雨綢繆,做好了兩手準備,可現在看來,他還根本就低估了這小子那悶騷背後藏著的奸猾!

  相比張壽和朱瑩那各自微妙的心情,那個矮小漢子卻是眼神連閃。他冷哼一聲,嘿然笑道:“你別得意!我家主人布下了天羅地網,你別以為趙國公府那些不過如此的傢伙能來救你們!就算你有三頭六臂,可我後頭還有幾十上百號人,張博士和朱大小姐休想活命!”

  “不好意思,趙國公府的人也許是不過如此,但大概比你想像中要強一點。”隨著這句話,一個提著寶劍的消瘦身影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身上除卻斑斑點點的血跡之外,他手中那寶劍卻也有血跡滴落,分明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

  當來人逐漸走近之後,剛剛因為他站在背光處看不清頭臉的朱瑩終於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哥?你不是在家裡養傷嗎?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聽了這話,朱廷芳左頰那道深深的傷痕微微顫動了一下,見阿六手中拎著的那矮小漢子也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瞪著自己,他便淡淡地說:“怎麼,你那主人是不是聽到消息,說我朱廷芳強撐著回京進宮之後,就開始閉門不出,估計是重傷垂死,再也不用擔心了?”

  他一邊說,一邊好整以暇地劍交左手,這才若無其事地衝張壽點了點頭,隨即就對著目瞪口呆的朱瑩一笑。

  “幸好張壽比你謹慎,出來時就先吩咐人和我通了個氣,雖然他沒說明白,也不知道阿六這小子是事先根本不知道這個會面地方,一路看人暗記又或者用別的辦法找來,還是故意賣關子,但我在你們的馬車上動了點手腳,帶人找到這裡卻也不晚,正好給這小子收場。”

  朱廷芳說著就沒好氣地點了點阿六,可還沒等他責備這小子膽大包天,卻只見阿六突然上前幾步,伸手拽著那矮小漢子的頭髮,直接送到了自己面前。這動作完全出乎他意料,以至於當阿六手一鬆,把人丟在他面前時,他還沒怎麼反應過來。

  “大公子,這是戰利品。”

  饒是朱廷芳早就從祖母和繼母口中聽說過阿六的脾氣,此時對於這匪夷所思的說法,他還是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以至於側目瞥了張壽一眼。

  有其主必有其僕,這小子能有這樣的脾氣,說不是張壽教的,誰信?

  他冷著臉一把撈住了矮小漢子的衣領,見其痛痛快快地閉上眼睛,也不掙扎,他就用左手直接在其手腳處咔嚓用勁,幾下竟是將那矮小漢子的手足全都弄脫了臼。見人分明疼得臉色煞白,卻也咬牙不吭聲,但並不曾有咬舌自盡之類的激烈舉動,他就哂然笑了一聲。

  “不怕疼,卻也不怕落到我手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剛剛嚷嚷什麼天羅地網,還敢瞧不起我趙國公府的人?呵呵,那邊鬼鬼祟祟的傢伙被我帶人包抄,也就小狗小貓七八隻,哪有多少精兵強將?就這麼點人,也想要我妹妹和我妹夫的命?”

  朱廷芳神情倏然轉厲,而他這最後一聲怒吼,朱瑩卻聽著心下一喜。而張壽卻覺得,朱大哥只不過是情緒激動之下脫口而出道了妹夫兩個字,人家確實已經差不多接受了他了不假,但要真的當成已經完全過了那一關,他就太樂觀了。只能說,光明的未來已經不遠了。

  他正胡思亂想,就只聽背後傳來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大小姐,壽公子!你們都沒事吧?”

  朱宇手提鋼刀疾奔而來,已經是心急火燎到了極點。可當他看到轉身看向自己的人中,除卻張壽朱瑩和阿六,竟然還多了一個手中提著人的朱廷芳,他就不禁愣住了。

  大公子人怎麼會在這兒?

  看見張壽和朱瑩全都毫髮無傷,就連衣衫都紋絲不亂,他顧不得多想,擦了擦臉上剛剛濺上的血珠就沉聲說道:“那巷子兩側的圍牆上突然躍出來二十多個拿著棍棒的傢伙,弟兄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都是我太失察,這才來遲,是我的罪過!”

  朱廷芳哂然一笑,直截了當地問:“那些人現在如何?”

  說到這個,朱宏臉色漲得通紅,好一會兒才低下頭說:“就是些拿著棍棒的街頭地痞混混,幸好壽公子早早吩咐我們別下殺手,儘量留活口,否則說不定早就打殺了幾個!”

  張壽一直都在注意那矮小漢子的反應,見朱宏說出被攔截的真相,以及傷人的事實之後,那漢子頓時面色一變,眼神亦是閃爍了起來,他就立刻看了阿六一眼。兩人素來心有靈犀,阿六立刻一步上前,直接卸掉了那矮小漢子的下頜,隨即一記手刀把人給擊昏了過去。

  朱廷芳在阿六靠近的剎那,身體下意識地做出本能反應,可就在他右手持劍要動手之際,卻還是硬生生忍住了,等看清楚阿六的動作,他就醒悟了過來。

  他剛剛只讓人手足脫臼,卻沒有防止人咬舌之後喪失說話能力,本來是不怕人尋死,因為張壽早就對他說過千萬別殺人,他確定能留下足夠的活口,可此時他哪裡還不知道,自己恐怕還是上了當!他不假思索地把人丟給阿六,隨即轉身朝自己帶來的人飛奔而去。

  見朱廷芳走得飛快,張壽立刻對不明就裡的朱宏說:“你立刻回去,再好好確定一下,看看那些地痞流氓是不是都活著!總之,絕不能讓任何一個人死了!”

  朱宏從小長在趙國公府,能夠被趙國公朱涇和太夫人倚重,當然也是個精明人。他一下子就領悟了張壽的意思,慌忙拔腿就跑。而他這一走,朱瑩看看被大哥像丟垃圾那樣扔下不管的那個矮小漢子,又東張西望望瞭望兩邊,最終不解地問道:“阿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壽哂然一笑道:“雖說阿六已經先下手為強,說是把那個老乞婆的孫女給救了出來,你大哥和朱宏他們也都很謹慎,但認真說起來,我們還是上了當。真正的死士恐怕只有面前這一個,餘下的全都是送人頭的阿貓阿狗。”

  朱瑩只是懶得動腦子,並不笨,此時恍然大悟的同時,她不禁柳眉倒豎:“這麼說,人家是騙了些地痞惡霸過來,希望大哥和朱宏他們大開殺戒,到時候咱們趙國公府就少不得要背上一個濫殺無辜的罪名?”

  “恐怕是的。”張壽說著就掃了依舊很淡定的阿六一眼,嘆了一口氣說,“而且,如果阿六把那老乞婆的孫女安置到了我或者趙國公府的地方,回頭人家到衙門一告,這應景就是我們扣下人家的孫女,逼迫人家撞鼓告狀。”

  “這……”朱瑩雖說從小也不是沒見過陰謀,可這樣的設計卻讓她有些無所適從,憋了老半天才氣咻咻地說,“這也太卑鄙無恥下流了!”

  “算計我們卻牽涉到無辜的人,確實卑鄙無恥。但這世上有些人素來自恃高高在上,就不把別人的身家性命當成一回事。”

  張壽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思量這事背後到底是誰。他和朱瑩出來之前,九娘把他拉到一邊,把裕妃和皇后那場御花園紛爭言簡意賅地告訴了他,其中就有指摘他和朱瑩以及永平公主三人身世可疑的那一段。再加上之前種種,他原本最懷疑的就是皇后、大皇子又或二皇子。

  然而,今天這種行事的風格,卻讓他覺得不太像是那愚蠢草包到一家去的母子三人。

  就在他思量之際,突然卻聽到阿六低聲嘀咕:“我是找到了那小丫頭,但沒把人帶出來。”

  “咦?”朱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見張壽也抬頭朝阿六看了過去,而阿六正查看那地上的矮小漢子,她就立刻追問道:“喂,阿六,你把話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面對四隻眼睛的注視,阿六有些不解地說:“我找到人之後,當然就告訴了瘋子,然後嘛……”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張壽忍不住替阿六把這句話補全了,隨即就咳嗽了一聲說:“你不是說,花七爺正在我的鐵匠鋪和木匠鋪那兒盯著嗎?”

  “瘋子又不是一個人。”

  聽到阿六隨手扔下那矮小漢子,挺認真地對著他答了一句,可張壽麵對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卻第一次覺得自己實在是有點遲鈍。阿六是一個人不假,但那個花七……是一個人才有鬼!所以,即便朱宏和朱廷芳那兩邊都尚未確定死傷,他還是輕鬆了不少。

  見張壽正在和阿六說話,朱瑩實在氣不過,就上前狠狠踢了那矮胖漢子兩腳,可隨之突然眉頭微皺。她用腳尖把人翻轉過來,發現人面色慘白,似乎隨時都會死。這下子,她不禁嚇了一跳,扭頭正要叫人,卻只見張壽已經一步竄了過來,而比張壽動作更快的,則是阿六。

  阿六直接掰開矮小漢子的嘴,皺眉嗅了嗅那氣味,隨即伸手駢指在其口中掏了掏,隨即蹲下將人倒伏在自己膝頭,在其後背猛擊數下。

  朱瑩正想說話,冷不防旁邊一隻手猛然伸出將她一把拖開。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她剛離開幾步時,鼻子立時聞到了一股極其難聞的氣味,再一看,卻見那矮小漢子已然是吐了一地亂七八糟。

  她哪見過這種場面,連忙摀住鼻子又退開好幾步,眼見阿六不嫌腌臢,還在那不知道是救治還是折騰那傢伙,她不禁心煩意亂地問道:“阿壽,這傢伙要是死了,我們朱家難不成就真的有理說不清了嗎?”

  “那倒未必。”張壽聳了聳肩,無所謂地說,“越是一環扣一環的計策,越是會留下不可避免的漏洞和痕跡。只有越簡單的計策,那才會讓人百口莫辯。而且最重要的是,阿六找到了那小丫頭,還通知了花七爺,所以接下來應該就不用我們操心了。”

  說話間,朱瑩就只見阿六再次在人背部拍打了幾下,隨即把人側放在了地上——毫無疑問,正好讓那矮胖漢字對著那一灘嘔吐物。她忍不住捏著鼻子轉過頭去,直到阿六過來,她才甕聲甕氣地問道:“人到底是死是活?”

  “這傢伙倒是厲害,被卸掉了下巴後,居然還是弄破了嘴裡的毒囊,幸虧我打昏了他,因此他吞進去的毒物應該只有極其少量,催吐之後,有一定的可能保住這條命。”

  說到這裡,阿六用手絹擦了擦手,掃了一眼那個已經徹底昏死過去,臉上肌肉卻還是正在一陣陣抽搐的傢伙,隨即淡淡地說道:“他剛剛大概是正等著最後的結果,所以才沒有立刻就死。作為死士,其實這不太合格。因為死士無論任務是否完成都得死,不用操心別的。”

  張壽見朱瑩眉頭都快皺成了一個結,就拉著她再離開了幾步。果然,遠離了身上還帶著某些氣味,說話還異常冷冽的阿六,朱瑩的表情就漸漸自然多了。

  然而,她還是不停地左顧右盼,觀察兩邊的動靜,顯然還在擔心朱廷芳和朱宇。於是,張壽只能安慰道:“阿六這小子精得很,別看他之前抬手就是一箭接一箭,但應該能做到傷人不死人。”

  下一刻,他就聽到阿六幽幽說道:“我知道少爺你讓人去找大公子,還讓他們別殺人,所以我那些箭都是威力有限的短箭,不適合遠距離目標。死不了人,頂多身上多個洞。”

  就在朱瑩剛舒了一口氣時,她突然只聽得這夜色中傳來了幾聲尖利的呼哨,緊跟著便是一個極大的聲音:“別讓那些狗東西在大過年鬧出人命,否則王大尹怪罪下來,人人倒霉!”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3
第二百六十一章 從不甩鍋王大頭

  宣大總督這個任命,有點出乎順天府尹王傑的意料。相比呆在京城,他確實更喜歡主政一方,儘管那也有掣肘,可總比京城達官顯貴滿地走,高品大員不如狗要好得多,他也不用動輒面對各種麻煩。然而,縱使他再自信,卻也知道宣府大同在戰後的局面絕對不好收拾。

  而且,之前呂禪來傳達任命的時候,還非常貼心地告訴他,是張壽舉薦他的。

  一個六品官舉薦一個二品官,這話傳出去當然是笑話,而王傑更知道,如果不是呂禪早就得到了皇帝暗示默許,這種訊息根本就不可能傳到自己耳中。至於皇帝吩咐從九章堂中調人來充實他的左右,他也不至於理解成皇帝不放心於是安插私人,倒是非常樂意接受。

  大前提是皇帝非常明智,沒有把陸家那個太會惹是生非的小胖子陸齋長塞過來!

  然而,人人都知道王傑即將離京,但他這個順天府尹卻還沒有解職——因為,各級官府尚未開印,就連之前宣大總督的任命都是皇帝緊急召集內閣大學士們,這才先姑且定下來的,所以新的順天府尹還沒出來,他不能上路。更何況,據說宣府那邊正下大雪,路上也走不成。

  於是,王傑這個順天府尹雖然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卻還安安穩穩地打坐在順天府,從小吏到差役固然都在預備歡送鐵面王大頭,卻誰也不敢露出半點歡容,做事也絲毫不敢怠慢。這大晚上的,前去收拾地痞惡霸鬥毆事件的刑房捕頭林老虎,就給王大尹帶回了一批人。

  此時此刻,二堂上的王傑盯著氣定神閒的張壽,鎮定自若的朱廷芳,左顧右盼的朱瑩,面無表情的阿六,他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正在那突突跳動,不由自主地就犯了頭疼。

  他努力克制罵人的衝動,死繃著一張臉說:“張博士,你倒來給我解釋解釋,你們幾個大晚上跑去那等出了名荒僻,而且還常出各種案子的地方去幹什麼?還帶了那麼多護衛,總不能告訴我說,這是去除暴安良的吧?”

  “怎麼就不能是去除暴安良?”朱瑩嘀咕了一句,可當發現王大頭面色發黑,眼神中殺氣騰騰,她就立刻乖巧地不敢開玩笑了,直接閃到了張壽身後。

  而朱廷芳本待說話,可當看見張壽踏前一步,對王傑拱了拱手,搶在自己前面開始解釋今晚這件事的時候,他就姑且保持緘默,站在那饒有興致地聽張壽到底怎麼說。

  “王大尹,今天晚上,有人私底下傳信給阿六,說要告知那老乞婆撞鼓順天府的真相。但是,一定要我和瑩瑩一塊去才會開口,所以,阿六藝高人膽大,就駕車帶了我和瑩瑩出門。但與此同時,有人給朱大公子送信,說恐怕有詐,不如多多帶人,尾隨其後……”

  可聽著聽著,朱廷芳面上紋絲不動,心下卻有些哂然,張壽那聽上去挺像是那麼一回事的陳述,其實根本就是在瞎扯!

  哪裡是別人給他傳信,明明是張壽是讓江媽媽告訴他,阿六早在年三十出事之後就找了一批地頭蛇去查那些告狀背後的玄虛,如今是其中一人查到了背後玄虛,懷疑有詐,所以讓他多帶幾個人跟去,以防萬一,但別和朱宏等人混在一起,動手時也儘量留手,不要殺人。

  張壽先仔仔細細說明了前因,這才開始解釋後果:“那約了阿六和我們出來的傢伙,光是見面的地方就用心良苦,並不曾事先告知阿六,而是沿途設記號。而在我們到了地方後,又不出來相見,阿六好容易把他驚出來,他卻又說那老乞婆的孫女被人拿住,這才撞鼓告狀。”

  見王傑聽得仔細,他就繼續說道:“那傢伙說了一半,阿六察覺到不遠處有人鬼鬼祟祟靠近,便抬手射箭打算把人驚走……”

  這一次,王傑卻突然板著臉打斷了張壽的話:“你說阿六居然射了箭?京城之內,不得妄動弓矢,這禁令他不知道嗎?”

  朱廷芳微微一愣,這才想起,除非他們這樣可以品級的貴介子弟,又或者軍中有職司的將士,京城確實是嚴禁弓矢,心下不禁有些擔憂。可當他向阿六看去時,卻只見少年依舊顯得鎮定自若,就連張壽,也並沒有流露出慌亂。

  而下一刻,他就等到了答案:“阿六如今是趙國公府朱二公子的武藝教頭,因為是皇上指派的,又要教習朱二公子弓矢,所以皇上給他在銳騎營掛了個名頭,讓他支領了一份俸祿。”

  至於俸祿多少,張壽當然不會說——要是把阿六那份高薪說出來,那不引起公憤才怪!

  王傑雖說不贊同地皺緊了眉頭,但銳騎營那是天子禁軍,堂堂皇帝要安置一個人,他卻去硬頂,那就實在是為求名不顧一切了——好歹面前這少年也曾經在擒獲叛賊之事上立過功。於是,他就咳嗽了一聲,岔開話題道:“張博士你繼續說。”

  張壽知道王傑並不是一味強項到不知道變通的人,當下就從容往下說。

  “趁著阿六正在威嚇那些鬼鬼祟祟的傢伙時,那個之前約他見面的傢伙突然暴起突襲,滾到了車廂底下,一刀直刺車廂。如果不是我和瑩瑩聽到外間有動靜,生怕在車中被人甕中捉鱉,所以提早一步悄悄打開了車廂後門下了車,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簡短地將阿六把人擒獲的過程說了說,張壽又將尾隨在後的朱宏等人,說成是被不知道從哪衝出來的傢伙們用棍棒逼住,於是只能奮起反擊,而朱廷芳帶著的另一路人馬則是發現了被阿六逼得進退失據的那些鬼鬼祟祟傢伙,於是上前擒拿……

  總之,在親身經歷過此事的朱廷芳聽來,張壽那是典型的避實就虛,九真一假,還假得挺像那麼一回事!

  而王傑也聽出了張壽這番話不盡不實,然而,他卻知道,不論如何,張壽又或者說朱家人想要弄明白背後誰人作祟,這卻是很顯然的。因此,他只不過是略問了朱廷芳和朱瑩幾句,見他們說的和張壽如出一轍,他卻是壓根不問阿六,直截了當做出了決定。

  “去知會宋推官,那些地痞惡霸由他審理。問明緣由之後直接發落,該打就打,打完之後流刑或苦役,大牢裡不要塞那麼多人,順天府衙的牢房快被層出不窮的案子堆滿了。”

  一旁的刑房捕頭林老虎膽顫心驚地連聲答應,聽到王傑竟然沒有把那個最棘手的刺客丟出去,他不禁暗嘆王大頭到底是王大頭,這種烏漆嘛黑的黑鍋竟然打算自己背。雖說跟著王大頭真的不好混,但在背責任方面,他卻不得不佩服自家府尹大人。

  所以,即便知道自己不該多嘴,但他還是低聲問道:“王大尹,正月十八之後,各大衙門也就正式開印了,想來接任您順天府尹位子的也應該到了,這案子……”這案子不如等新府尹來接手,您不是就可以省事了?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王傑斬釘截鐵地說:“這還用得著說嗎?為官一任,事了再走,本府難道還要把手頭沒辦完的案子拖到別人來接手?不論是皇親國戚,還是公子王孫,本府又不是沒處置過!快去,少囉嗦!”

  眼見林老虎慌忙轉身就跑,而阿六在外頭思量片刻之後,竟也是跟著悄無聲息地退下,朱瑩不明白怎麼回事,可她對王傑素來佩服,此時忍不住說道:“王大尹,阿六抓到的那傢伙可是個死士,之前在我大哥手裡還打算尋死,這種人只怕是嚴刑拷打也問不出實情的。”

  “我有說過要嚴刑拷打撬開他的嘴嗎?”王傑哂然一笑,隨即看向朱廷芳道,“朱大公子大概不知道,你這未來的妹夫到京城之後,可是惹出來不少亂七八糟的事,光是被丟到我這裡的無頭案子就有好幾樁,其中一多半,我都只好快刀斬亂麻。”

  “當然,所謂的快刀斬亂麻,就是能問出來的,我就審,揪出幕後主使殺一儆百,比如那個鄭懷恩。但如果問不出來的,我就只能處置首惡。比方說當初栽贓張博士的那個小宦官,我就只能處置那一個人了。”

  朱廷芳畢竟剛回京不久,再加上傷勢還需要調養,祖母和繼母都嚴禁家裡人拿那些煩心事來打攪他,所以他竟是只知道妹妹朱瑩和張壽相識相知的那點經過,只知道張壽到京城之後的某些“豐功偉績”。至於張壽都惹來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他卻一概不知。

  所以,此時朱廷芳忍不住掃了張壽一眼。見張壽正在那不太自然地摸著鼻子,他略一思忖就問道:“難道王大尹就不能故佈疑陣,放出消息說已經從刺客口中問出了主使,然後把人押送去刑部或大理寺,在路上引蛇出洞,再行擒拿?如此不是可以釣出幕後主使?”

  “這種法子,對付一般人可以,對付死士卻沒什麼用,對付這些死士後頭的人更沒什麼用。再者,你以為我就沒試過嗎?什麼人都沒引出來,人家很沉得住氣。”

  王傑意興闌珊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就淡淡地說道:“我不是戲文裡白天審陽,夜間審陰的包拯,而這段日子朝中內外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怎麼看都和從前那幾朝中,皇子奪嫡,群魔亂舞的亂像有類似之處,所以別說我查不出來,皇上有司禮監為助,查出來了嗎?”

  說到這裡,見朱廷芳頓時啞口無言,這位順天府尹又看著張壽哼了一聲。

  “而張博士舉薦我去宣大,難道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讓我這個順天府尹背黑鍋太多,所以心裡過意不去,於是想要讓我離開這趟渾水,也算是送了我一個人情?”

  張壽被王傑這直截了當的口氣說得簡直都樂了:“王大尹這話說得……我哪敢讓您欠我的人情?宣大那趟渾水,比京城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只是覺得,王大尹您打坐在京城這順天府,實在是大材小用,成天盡給人收拾殘局了。”

  這大材小用四個字,王傑就算素來剛直,聽著卻也忍不住覺得心裡頗為舒坦。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張壽,最終沒好氣地說:“在京城是給皇親國戚達官顯貴收拾殘局,讓小民百姓能有點好日子過,可到了宣大,我還不是給那些驕兵悍將收拾殘局?”

  他說著頓了一頓,語氣變得更加凝重了一些:“不是我誇口,換一個人來當這順天府尹,頂得住那些方方面面的壓力?說得更不好聽一些,這六房小吏裡頭,滑胥的不計其數,但凡略軟弱一些的人,連這些小吏都未必挾制得住,更不要說對吏試和府試動手了。”

  把吏試和府試這兩種天壤之別的考試同等排列,朱廷芳不禁對王傑的特立獨行有了深刻認識。而朱瑩對王傑的說法卻有些不以為然,尤其是覺得王傑不識張壽好人心。

  因此,她眼珠子一轉,當即笑吟吟地說:“照王大尹的意思,這順天府尹就得和您一樣鐵面無私,精明厲害的人去當?”

  王傑知道這位大小姐特立獨行,當下索性直言道:“我就是這意思,莫非大小姐已經有了什麼合適人選?”

  朱瑩嘿然一笑,得意洋洋地說:“當然有!”

  她這話一出,別說朱廷芳吃了一驚,就連張壽也不禁吃了一驚。但朱廷芳擔心的是朱瑩信口開河,激怒了王傑這個一看就鐵面無情的順天府尹,而張壽嘀咕的卻是,大小姐這是突發奇想有了什麼人選,別是坑人就好。

  但很快,兩人就被朱瑩說出來的那個人選給齊刷刷鎮住了:“我爹就很好啊!王大尹你看,我爹可公正無私了,文才武略全都是上上之選,而且他又是皇上的嫡親表弟,保證不會被人三言兩語說動……”

  王傑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眼見朱廷芳和張壽那表情也比他好不到哪去,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好了,既然那些地痞和惡霸你們都已經移交給了本府,那個刺客也已經交了過來,剩下的你們就別管了,本府自有理論!”

  朱瑩正想繼續再爭取給爹爹爭取一下王傑的支持,卻已經是被朱廷芳給拽住了胳膊:“多謝王大尹,那我們兄妹就告辭了!”

  眼見朱廷芳不由分說拖了朱瑩就走,張壽沉吟片刻,卻不退反進,直接走到了王傑跟前,似笑非笑地低聲說道:“其實我也有個人選,請王大尹參詳參詳是否可靠。”

  他說著輕輕蠕動嘴唇,說出了一個人名,隨即笑道:“當然,我也就是這麼一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3
第二百六十二章 秋風掃落葉

  正月十二這一天晚上的未成功行刺,張壽和朱家人固然沒有大肆宣揚,但順天府衙裡直接被送進去一個刺客,外加兩伙不明就裡被騙去械鬥的地痞惡霸被拿了個正著,這麼大的事情,自然是風聲無數。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那天早上,已經是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當然,也不是沒人非議張壽和朱瑩明明沒有婚書。卻還孤男寡女在晚上同車出遊,可因為趙國公長子朱廷芳也在場,這種聲音很快就消停了下去。反倒是官場民間全都非常好奇,誰會用如此陰損的辦法行刺這對怎麼看怎麼都是神仙眷侶的少年男女。

  而正月十五這一天的大朝會時,還沒有交割順天府尹職務的王傑,在奉天殿內直截了當宣佈了宋推官審理的結果,那位行刺未果的刺客,斬立決,不待秋後,兩伙地痞惡霸,每人杖四十了,苦役兩年。至於大家都最關心的幕後主使,王傑給出了一個很多人都意外的答案。

  “那刺客乃是臨海大營叛賊放在京城的釘子之一,之前混跡於三教九流,打聽朝中內外各種消息,但之前逃散在外的叛賊因為張博士的緣故一一落網,他心中懷恨,就趁著此次有御史和趙國公府相爭的機會,試圖渾水摸魚,卻不想最終還是落入法網。”

  知道這是一個很多人都會鬆一口氣的答案,這位即將卸任的順天府尹冷冰冰地環視著反應各異的群臣,將眾人表情盡收眼底,隨即才看向了御座上的天子。

  他其實早一天就面聖了,那個矮小漢子確實是個死士,先是抵死不招,後來反覆翻供,一會說是御史指使,一會說是皇后之命,無論如何嚴刑拷打都得不出一個準確口供,因此稟報皇帝之後,天子既然也默認了,他就用了眼下這個可以公諸於眾的答案。

  見群臣竊竊私語之後,漸漸又安靜了下來,他就淡淡地說道:“除此之外,那個以頭撞鼓,告發某位御史陷害地方望族的老乞婆,是因為其孫女被人拐走要挾,這才不得已被人挾制,拚死告狀。幸虧她命大沒死,而其孫女,我也找到了。”

  年三十發生的案子,在衙門封印的這十五天內,竟然就已經有了結果——這其中還包括把張壽和趙國公府朱家丟過來的刺客和地痞惡霸那樁案子給查了個清楚——如此效率,朝官們此時看王傑那眼神,都顯得有些不一樣了。

  不愧是最近一口氣接了那麼多亂七八糟懸案的王大頭,果真是離任也不甩鍋給下任!

  而皇帝昨天沒聽王傑提及此事,心下不禁存疑,此時聽出了這番話中的未盡之意,他立刻開口問道:“既然被當成人質的孫女被王卿救了回來,那你難不成是從這個誣告某位御史的老乞婆那兒問出了準話?”

  王傑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站位靠天子極近的那批御史,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御史和給事中一樣,位卑職尊,這從他們這些台諫官在朝班的位置上就能看得出來。只可惜,本來應該作為喉舌的他們,那種不畏權貴的假象背後,其實卻是常常被另一撥權貴當槍使。

  於是,他微微垂下眼瞼,淡淡地說道:“那老乞婆說,讓她去告狀的不是別人,就是那位她以頭撞鼓告發的御史大人。”

  儘管官場中早有類似的猜測,然而,王傑真的這樣直截了當說出來時,依舊引起了軒然大波。這其中,那個本來就提心吊膽的陳御史更是又驚又怒,甚至顧不得這是在望日上元節的大朝會上,一下子跳了出來。

  “王大頭,這是你和朱家勾結,於是血口噴人!”那老乞婆怎麼可能知道是他幹的!

  今天張壽本來是不用來上朝的,然而,王傑卻在昨天對他挑明今天需要他到場圍觀,而皇帝也吩咐他務必要上朝,因此他不得不來。而現如今,他覺得自己今天實在是來對了。

  因為難得可以這麼輕鬆自在地旁觀別人交鋒的場面!

  果然,面對那氣急敗壞的反詰,王傑卻依舊不慌不忙地說:“你家一個門房前些日子在外大肆宣稱是趙國公府朱家陷害你,被至少數十人現場目擊到。雖說你發現事情鬧大了之後就把人關在了家裡,但是,那老乞婆的孫女已經指認,這個門房見過拐走她的人。”

  此話一出,那位四方臉正氣凜然的御史簡直出離憤怒了。他難以置信,一貫剛直著稱的王大頭竟然學會了誣陷,一時氣得直發抖:“這簡直荒謬!那小丫頭不過八歲,她懂什麼!”

  面對那張憤怒的臉,王傑突然意味深長地一笑:“哦?陳御史怎麼知道,那老乞婆的孫女才八歲?莫非你見過她嗎?”

  眼見眾多目光倏忽間聚焦在自己臉上,陳御史登時暗叫不好,明白自己是因為一時急怒,上了王大頭的當。然而,事到如今,他卻只能咬牙硬撐:“那老婆子誣告我在先,難道我就不能派人去查她的底細?”

  “查她的底細自然很容易,老乞婆帶小孫女在外城乞討,已經有兩年了。但是,旁人只知道是她帶著個小孫女,卻很少有人會知道,那小孫女到底年方幾歲。”王傑說著頓了一頓,突然加重了語氣說,“更何況,那小女孩缺衣少食,七八歲卻長得和五六歲差不多!”

  張壽在看到陳御史被王傑激怒時,就意識到王大頭是在用詐字訣,然而,這位順天府尹在詐開陳御史之口後,竟然從如此細微之處發現破綻,然後撕開一條口子深入,他還是不得不佩服這份縝密。

  “那又如何?我派出去打聽的人問得很仔細,那老乞婆的孫女就是八歲!”

  看到陳御史雖說強自鎮定,可額頭卻漸露汗漬,王傑就繼續不慌不忙地說:“那老乞婆常出沒在外城一塊固定區域,宋推官親自帶人在那兒轉了整整三天,問遍每一個人,並沒有人知道她孫女的年齡。所以,我請問陳御史,你是從誰口中得知她孫女不過年方八歲的?”

  沒想到王傑竟然真的會一查到底,那位宋推官又如此仔細,發覺自己越說越錯,陳御史索性咬牙不做聲,心中卻忍不住暗恨那個暗中買通了一個地頭蛇下手的心腹實在是混賬。

  那小丫頭的年紀有什麼要緊的,竟然特意告訴他,這是從小丫頭口中套出來的話,還吹噓說什麼這八歲小丫頭雖說蓬頭垢面,可洗乾淨之後卻是個美人坯子,養幾年便是可人尤物……要不是這樣,他怎麼會記得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正又氣又急,可接下來王傑說出的話,卻讓本來就覺得不妙的他一時頭皮發麻!

  “就在順天府衙刑房捕頭林老虎帶著精兵強將去解救那老乞婆的孫女時,破門之際,裡頭誘拐她的人卻竟然大聲嚷嚷,說趙國公府的人殺進來了!一個挾持幼女的卑劣無恥之徒,卻和你家那個在外嚷嚷是趙國公府誣陷你的門房用同等手段,實在是太巧了一些。”

  陳御史不知道自己背後其他那些御史是何等反應,他只知道,自己被王大頭逼到了懸崖邊上!他也顧不得那許多,眼睛圓瞪,滿臉悲憤地大叫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王大頭,你有本事拿出人證物證來,不要在這虛詞誣陷於我!”

  王傑隨眼一瞥眾人,見不少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複雜,他知道,有些人是覺得自己和朱家沆瀣一氣,有些人是覺得自己無憑無據,所以才在這奉天殿上玩弄言語圈套。他哂然一笑,這才直截了當地說:“證據?當然有。”

  見陳御史登時如遭雷擊,他就冷冷直視陳御史的眼睛:“陳御史,你家那個聲稱趙國公府誣陷你的門房還在你家吧?”

  竭力不去看四周圍那些目光,陳御史故作鎮定地說:“此人胡言亂語,我將他軟禁在家,以防他再出去胡言亂語,敗壞我名聲……”

  “那陳御史可知道,那個誘拐了老乞婆孫女的傢伙在落入林老虎之手時,捱不住打,主動供述,他確實碰巧見過你家門房。那次,人是和他上面那個地頭蛇接洽,讓他出手誘拐人?”

  “你大概想不到吧,你派出去做這件事的那位心腹管事,因為根本不認識什麼京城地頭蛇,所以就用了這個很會溜鬚拍馬的門房出面和人打的交道?而也是這個自作聰明的傢伙,對那地頭蛇聲稱自己是趙國公府的人,又讓那地頭蛇吩咐誘拐的傢伙遇事如此叫囂。”

  “只可惜,你那個門房是自以為聰明。他打著你的名義在順天府衙和大興宛平二縣衙關說人情不止一次,早就留著案底。我之前那幾任順天府尹都是息事寧人的性子,幾任縣令也都是沒擔待的無能之輩,所以也沒動他。可他千不該萬不該自作聰明撞到我手裡!”

  王傑的聲音一點一點提高,最終那凌厲的斥責在這奉天殿中迴響,而陳御史則是面色一點一點地發白,腳下不知不覺往後退,最終竟是下意識地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當他最終如夢初醒時,卻已經只能從下往上仰視其他人的目光,看到那些或鄙視或輕蔑,或嘆息或憐憫的目光,他就知道,自己這次恐怕是糟糕了。

  就算大皇子能夠入主東宮,日後能夠登基為天子,恐怕他也永無翻身之日!

  而其他那幾個本來還挺鎮定的御史們,眼見陳御史被王傑步步緊逼的攻勢給打擊得體無完膚,最終一敗塗地,他們一時也全都面如土色。誰能想到,陳御史其實是栽在他家那個門房手裡!他們家裡有沒有這樣的僕人?再想得深入一點,有沒有這樣的家人?

  因此,當王傑轉而看向他們的時候,他們彷彿覺得對方那眼睛裡儘是擇人而噬的凶光,無不雙膝發軟,頭皮發麻,後背出汗。然而,就在他們等待判決的時候,卻只見王傑對他們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卻顯得有些冰冷。

  幾乎是下意識的,素來和陳御史關係不錯的隋御史立刻站了出來,痛心疾首地說:“皇上,臣馭下不嚴,家裡竟是出了幾個沒有證據就胡亂攀咬趙國公的刁奴,臣實在是罪該萬死!不論之前官府中和臣有關的案子到底是真是假,但到底說明臣官聲有暇。”

  “臣辜負了皇上的信任,臣請辭監察御史!”

  與其被王大頭再揪出什麼亂七八糟的罪名來,還不如趕緊自己滾蛋,興許還能保住名聲!

  隋御史這一帶頭,其他三個御史頓時如夢初醒,紛紛站出來告罪,先避重就輕地自訴御下無方,以至於家中出了如何如何可惡的刁奴,然後也不敢說去衙門告發他們的那些罪狀都是瞎掰的,只能學隋御史那樣含糊其辭認個錯,最後誠懇到字字泣血地請辭。

  眼看王傑撕開一個口子後,敵人就陷入了全體大潰退,張壽不禁暗自呵呵一笑。可下一刻,他就只見王傑看向了自己,竟是微微眯起眼睛對他一笑。緊跟著,這位人人道是一本正經的強項大佬,就輕描淡寫地說出了幾句話。

  “各位御史如此誠懇請辭,著實是高風亮節,須知我還沒來得及查完所有案子呢。”

  張壽分明看見,當王傑把話說完時,剛剛誠懇請辭的眾人齊刷刷轉頭看向王大頭,那眼神之怨毒,彷彿是想要把人直接吞下去!雖說他料到王傑不可能有那麼大能耐,把一樁樁子虛烏有的誣告案子都查明白了,可人明明已經大功告成卻還自揭底牌,他還是不無意外。

  然而,皇帝卻清楚王傑是什麼樣的人。王大頭確實還是那樣強項,剛直,並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他人的看法,所以兵行詭詐,讓詭詐之人露出真面目之後,這位順天府尹就不願意繼續詭詐下去,而是選擇把真正的事實直截了當攤開在所有人面前。

  這樣的臣子固然不討大多數人喜歡,他卻很中意。

  當下,他就示意一旁的內侍高宣肅靜,然後在眾多朝臣的注視下,沉聲說道:“罷陳跡監察御史之職,交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審理其僕誣陷大臣,勾結奸人,誘拐民女之事。餘下請辭者,照準。”

  剛剛還對王傑怒目相視的幾個御史登時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有什麼僥倖心思。皇帝都已經直接動用三法司來審陳御史了,要是他們不識相繼續戀棧不去,那回頭三法司合審的人,豈不是一定會再加上他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3
第二百六十三章 童言無忌

  當這一場並不算漫長的朝會結束之後,群臣魚貫退出奉天殿,順天府尹王傑的身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縱使王傑算是葛雍的忘年交,可葛氏弟子諸如戶部尚書陳尚等等,往常就都對這位油鹽不進的王大頭敬而遠之,現如今就更加如此了。

  一個剛剛在一場朝會上幹掉五個御史的三品大佬,誰能夠等閒視之?

  張壽倒是想和王傑去說幾句話——畢竟,今天他還是被這位順天府尹給叫來的,然而,王傑比他官階高太多,人自顧自地揚長而去,他也不好去追。可是,落在後頭的他剛出奉天殿不多久,突然就聽到斜裡傳來了兩個稚嫩的聲音。

  “老師,老師!”

  “四弟,你輕聲一點兒,這麼多人,別給老師招惹麻煩!”

  他停下步子側身一看,卻見是四皇子一溜煙跑在前頭,三皇子緊隨其後。兩個小傢伙都還是小短腿,嬰兒肥,一個穿紅,一個著綠,小襖緊緊裹在身上,就彷彿是年畫上的童子來到了人間,瞧得他忍俊不禁,乾脆也不管四周圍其他人什麼目光,徑直迎了上去。

  “二位皇子怎麼跑到這奉天殿前頭來了?”

  “本來正月初一我們就想出宮了,可父皇不答應,這都元宵節了,我和三哥還沒給老師拜過年呢!”四皇子氣喘吁吁地停下步子,隨即就開始一本正經地整理冠服,最終肅容對著張壽深深一揖道,“老師在上,弟子有禮了。恭祝老師新年安康如意!”

  “恭祝老師新年安康如意!”三皇子顧不得責備四皇子,趕緊也跟著整理衣冠深深行禮。

  張壽沒想到這兄弟倆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以弟子姿態如此拜年,愣了一愣之後,他趕緊上前一手一個把他們攙扶起來,隨即便退後一步,笑著作揖還禮道:“你們有心了。這大過年的,我也不曾給你們拜過年。祝二位皇子新年安康,心想事成!”

  這心想事成四個字,頓時戳中了四皇子的心思。他喜上眉梢地迸出一聲謝謝老師,隨即就立刻上前拽住了張壽的袖子,悄聲說道:“老師,你給我和三哥佈置的功課,我們都做完了,我們還練了很多字,沒有偷過懶!你和父皇說,讓我和三哥跟張武和張陸去邢台好不好?”

  前頭那猶如匯報假期狀況似的話,張壽越聽越像是小孩子要糖果吃前的討好。果然,很快四皇子那匪夷所思的要求便接踵而至。他呵呵一笑,直接反問道:“你為什麼想去邢台?”

  之所以是你,而不是你們,正是他發現三皇子在後面滿臉急切地拖拽四皇子,可前面這位卻根本不理會。而此時面對他的問題,四皇子腦袋昂得高高的,理直氣壯地說:“因為張武和張陸能去邢台,是我向父皇推薦的!”

  張壽最初以為這話不過是小孩子表功,可看到四皇子坦然仰頭直視自己的眼睛,而三皇子在他的目光直視之下,猶豫了一下之後,竟然對他微微點了點頭,他就意識到,這聽上去不可思議的話竟然是真的!

  雖說他在此前上呈給皇帝的計畫之中,那是從京畿逐漸向整個北直隸推廣,但與此同時,派最得力的人切入江南,一面在海商當中尋找是否有海外優秀棉種的存在,一面通過織染局進行鋪開,可大皇子突然主動請纓去江南,而皇帝卻把人派去了滄州,這確實出乎他的意料。

  所以,本以為會負責京畿推廣的張武和張陸卻去了邢台,這消息傳來時,他雖說有些意外,但想想大皇子,那就覺得順理成章了。可結果,這兩人竟然還是四皇子推薦的!

  他看了一眼已經遠去的其他官員們,見這空曠的廣場上除卻那些宮人內侍,竟是只剩下了他們師生三人,他就看著四皇子,鄭重其事地問道:“那麼,四皇子想要去邢台幹什麼?”

  “不是我,還有我三哥!”四皇子一把將三皇子拖上前來,也不管後者急得都要哭了,卻是一字一句地說,“我對父皇也提出過請求,可父皇說,讓我好好想一想,因為這就意味著和大哥做對……可我現在想通了,如果大哥做得好,誰都搶不過他的風頭!”

  “可如果他做得不好,那麼憑什麼嫉妒做得好的人!我不是去和張武張陸搶風頭,我只是想和三哥一道看一看,出了京城的天下,到底是什麼樣子,天下百姓到底是過得什麼日子!我不想和晉惠帝一樣,聽說飢民餓得沒飯吃,卻竟然在那問為什麼不吃肉糜!”

  張壽記得,這是自己不久之前在半山堂中講過的故事,可貴介子弟們的反應卻截然不同。如張琛等看似桀驁不馴,實則開明的,當時就譏諷晉惠帝不知民間疾苦,至於某些願意一輩子混吃等死的富貴閒人,則是完全不以為然。天塌了有高個頂著,關他們何事?

  可四皇子卻牢牢記住了,對於他這樣的出身這樣的年紀來說,確實還算難得。因此,張壽忍不住仔仔細細端詳著眼前這個過了年才剛七歲的皇子,心中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怪不得當年太祖皇帝會不願意立長,而是寧可立賢;怪不得很多皇帝會立幼立愛……至少就眼前的他來說,那肯定是覺得四皇子比大皇子和二皇子這一對兄弟懂事無數倍。而且,當了四皇子好幾個月的老師,他能夠確定,這不是背後有人教,而是天生的資質。

  然而,發現英主就眼睛一亮五體投地頂禮膜拜,那是仁義禮智信的古人——對於曾經歷過蔑視權威、懷疑權威乃至於打倒權威的年代,習慣了懷疑一切的他來說,最初的驚奇過去之後,他看四皇子也就很平常了。

  人小鬼大的小天才,他還見得少嗎?

  他嘴角一勾,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四皇子有這樣的心思,那很好,但是,要走出京城的話,你可以循序漸進,第一次出京就想去邢台這麼遠的地方,那就好高騖遠了。而且,張武和張陸是去做事的,你和三皇子跟過去,反而容易讓他們分心。”

  “不不不,我和三哥可以幫他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啊,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見四皇子說得振振有詞,張壽暗自呵呵,隨即卻收起笑容板起臉:“四皇子覺得,你們以皇子的身份親臨,就真的可以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嗎?可你想過沒有,除卻皇子的身份,你還能做什麼事情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是親耕?是勸農桑?還是視察民間?”

  他語氣驟然轉厲:“你想過沒有,這些事情適合一個才只是剛剛啟蒙,連爵位都沒有的皇子去做嗎?你這樣心心唸唸想著要去邢台,在別人看來,不只是要和你大哥爭風頭,而是要和他爭東宮。我問你,你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和決心了嗎?”

  四皇子被張壽問得面色煞白,然而,更加驚懼的卻是三皇子。他一把將四皇子拖到了自己身後,隨即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努力解釋說:“老師,你別聽四弟的話,他只是貪玩,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絕對沒有那些壞心思,你千萬不要誤解他的意思……”

  眼看三皇子張開雙臂,擋在四皇子面前,張壽想起朱瑩告訴自己說,兩兄弟只差幾個月,從小一塊長大,感情非常好,皇帝又常常把他們帶在身邊逗弄,卻不教政務,把人養得頗有些嬌憨,他不知不覺就收起了剛剛那正色,乾脆在兩人面前蹲了下來。

  “邢台也好,滄州也罷,這些即將有大風波的地方,是大人們去鬥智鬥勇的,你們還小,不懂得如何對付那些成年人的敵意。所以,別為了一時好奇,把自己陷進泥坑裡去。”

  見四皇子咬著嘴唇不做聲,他就和顏悅色地說:“如果四皇子只是想走出京城,看看平民百姓是如何生活的,那麼我可以幫你們,比方說,去我曾經長大的融水村,去葛老師曾經隱居過的翠筠間看看。先看祥和,再看紛爭,這就和讀書一樣,要的是循序漸進。”

  聽到這裡,三皇子終於如釋重負,他立刻鄭重其事地躬身行禮道:“多謝老師教誨。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看著四弟,不再讓他亂說話!上次他在父皇面前冒冒失失推薦張武和張陸,父皇差點發怒,這就已經很驚險了,我沒想到他還不知道改!”

  他一面說,一面側過身子瞪了四皇子一眼。對於素來顯得靦腆而懦弱的他來說,這是非常少有的舉動。見四皇子還有些不服氣,他就低聲斥道:“你剛剛這話是對老師說,要是對外人說,你知道會惹出多大的麻煩?”

  “我當然只對老師說,其他人我哪知道他們什麼壞心思!”四皇子被張壽這麼訓誡了一番,又被三皇子罵了幾句,這次換成他直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當張壽掏出一塊帕子遞了過來時,他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接了,擦過眼角,卻又覺得鼻子發堵發澀,忍不住又拿去擤鼻涕,偏巧這時三皇子低低問了一句。

  “老師,這不會是瑩瑩姐姐送給你的吧?”

  四皇子眼睛鼻子全都紅通通的,聞聽三皇子此言,他忍不住立刻低頭去看那塊皺巴巴爛糟糟的手帕,隨即就呆若木雞。這不會真是瑩瑩姐姐送給老師的定情信物吧?要是那樣,他會不會被瑩瑩姐姐給打死?

  他正驚惶不安時,就只見張壽突然哈哈大笑,隨即那隻手就伸了過來,竟是在他腦袋上使勁揉了幾下,緊跟著,剛剛說話的三皇子更是腦門被彈了一指頭。

  而本能地做出這兩個動作之後,張壽方才想起,面前的不是兩個鄰家童子,而是身份非同一般的皇子!可做都做了,他見兄弟倆一副傻了似的樣子,也就乾脆若無其事地咳嗽道:“好了,回去好好溫習功課,過了元宵節,國子監就要重新開課了。”

  “要出去的話,回頭請瑩瑩去皇上和太后那裡磨一磨,休沐日的時候,你們有的是機會。”

  說到這裡,張壽也不再多言語,略一點頭轉身往外走去。至於剛剛那塊給四皇子擦過眼淚和鼻涕的手帕……呵呵,他會要回來才有鬼。在這種沒有抽紙的年代,他自從有錢之後,這種手帕都是讓阿六一打一打買的,哦,這年頭應該還沒有“打”這個計數單位……

  至於朱瑩的定情信物……大小姐不會繡手帕,更不會縫香囊這種精巧的小玩意!

  說起來,他們兩個以未婚夫妻的名義常常成雙入對出行,可朱瑩卻沒有送過他什麼東西,而他也沒送給過朱瑩什麼東西。倒是趙國公府朱家送給他的各種衣衫配飾,家裡櫃子都要放不下了,他還真是收得手軟,想想還有些不好意思……他這個未婚夫做得有點不合格。

  所以騙婚什麼的,真不存在,世上這麼好說話的岳家還真是少見!

  而四皇子看看手中那亂七八糟的帕子,再看看捂著腦門的三皇子,突然用空著的那隻手抓起三哥就走。一面走他還一面小聲說道:“瑩瑩姐姐今天好像也進宮來看祖母了,我們趕緊回去先把這帕子洗了,然後再去清寧宮問一問。要真是瑩瑩姐姐送給老師的……”

  三皇子嘆了一口氣:“老師都那麼笑了,明顯就不是。”

  “可萬一是呢?”四皇子不服氣地頂了一句,隨即卻眼神閃爍地說,“而且,我也很想知道,瑩瑩姐姐都送給過老師什麼東西……回頭也好告訴二姐姐做參考!三哥,我們快走!”

  當朱瑩在清寧門被三皇子和四皇子堵住時,她不禁異常納罕。

  這兩個小傢伙是皇帝最喜歡的開心果,但太后對這兩個小孫子的態度卻不過平平,所以他們除卻問安,並不經常到清寧宮來。這會兒已經快到中午了,她是婉拒了太后留飯出來的,兩兄弟跑來這幹什麼?

  然而,四皇子一開口,她就直接愣住了:“瑩瑩姐姐,我和三哥就想問問你,你有沒有送過老師手帕之類的東西?”

  三皇子簡直驚得魂飛魄散。你想死幹嘛要拉上我!哪有這麼直截了當問的!

  然而,朱瑩卻並沒有生氣。她彷彿恍然大悟似的以拳擊掌,大為懊惱地說:“對啊,我都沒怎麼送過阿壽東西……阿壽倒是還送過我一把油紙傘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4
第二百六十四章 花開時節動京城

  儘管元宵節放燈從正月十二一直放到十八,整整七天,但正月十五的正燈,素來是京城一年一度最熱鬧的日子。

  除了內城東華門到外城東安門,再一直到燈市胡同附近的好幾條街巷張燈結綵之外,達官顯貴和大戶人家也會在這一天紮彩燈,甚至點燈樓,早些年還為了出風頭而明爭暗鬥不斷。

  也就是英宗睿宗到當今皇帝這些年,民間財富增長,但達官顯貴之中攀比奢靡的風氣卻被三位天子一再抑制,燈樓的規模被嚴格限制在兩層高,於是廣大權貴和大戶們只能在燈樓的設計上爭奇鬥豔,別出心裁,也算是為京城百姓奉獻了一場這個年代的視覺盛宴。

  於是,上元節這一天晚上,火樹銀花不夜天,家家戶戶往往都傾巢而出,官府為了維持治安,自然也是如臨大敵。除了順天府衙和大興宛平二縣衙三班差役全體出動,銳騎營也便裝在城中執勤,各種竊盜官司固然不少,但鬥毆誘拐之類的案子,卻比從前少了許多。

  而這一年的上元節,張壽早幾天就接到了朱瑩去看燈的邀約。雖說他曾經在各種摩天大廈和山頂觀光台看過無數更絢爛多姿的夜景,其實對於賞燈興趣不大,可佳人有約,他自然還是一口答應,傍晚時分就來到了趙國公府接人。

  然而,當他看到朱瑩時,卻忍不住上上下下端詳著她那一身新衣——黑色面子大紅裡子的斗篷,豔麗的大紅蜀錦暗繡牡丹小襖,頭戴棕黃色貂鼠臥兔兒,長長的金簪上,鳳嘴中銜著一串渾圓的南海珍珠,頸間項圈點綴著一隻寶石鳳凰,乍一看,真是金碧輝煌,珠光寶氣。

  張壽笑著打量了片刻,這才迎上前:“你這一出來,我還以為畫裡的神妃仙子到了人間!你打扮得比平時還要華貴,是想讓街上的人全都目不轉睛嗎?”

  朱瑩本來就盼著和張壽並肩去賞燈,此時聽到這話,她忍不住看看張壽那一身看似平常,滾邊卻暗紋繡翠竹的青衫,又是雀躍又是歡喜:“阿壽你自己才是天上謫仙人下凡!幸好你不打扮,要是你也穿得那麼醒目,滿大街大姑娘小媳婦都不看燈只看你了!”

  她說著又笑嘻嘻地說:“二哥剛剛還說我,燈市上人多,我如此穿戴出去,說不定會有人以為遇到了肥羊……呵呵,他也不想想,我今天帶了整整三十個護衛!我就是要打扮得珠光寶氣,倒要看看誰還敢打我們主意,來一個拍死一個,來兩個拍死一雙!”

  來了一通霸氣的宣言,見送自己出來的李媽媽又好氣又好笑,招呼了一旁那些侍衛出去預備車馬,朱瑩方才來到了張壽身前,卻是悄聲說道:“阿壽你不知道,今天在清寧宮,太后下了懿旨,收了皇后中宮璽綬!皇后自然哭訴冤枉,皇上卻拿出了皇后娘家的不少罪證。”

  張壽雖說覺得之前那場莫名其妙的刺殺不像皇后手筆,但到底並不確定,更何況,他被那母子三人坑過不止一次,雖說也不是沒有反擊坑過對方,可到底礙於對方身份,他也不能做得太過分。如今聽到朱瑩透露的這個消息,他自然心情相當不錯。

  而看著嘰嘰喳喳猶如快樂小鳥一般的朱瑩,他更是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鬆了幾分。

  他笑吟吟地自然而然地牽了她的手,徑直往外走去:“時候不早了,我們快走吧!對了,等看完燈,我們也學別人,去小吃攤上逛逛,看看有什麼好吃的點心,至少吃幾個不重樣的元宵再回來,如何?”

  “好!”朱瑩注視著兩人緊緊拉著的手,嘴角高高翹起,心情喜悅得無以復加,情不自禁地說道,“阿壽,我家也在燈市胡同裡紮了燈樓,一會兒我帶你去看,今天才剛擺過去的!”

  張壽口中答應,心裡卻有些別樣思量,自然而然就忽略了他拉著朱瑩從慶安堂一路出來時四周圍的那些目光,甚至連朱廷芳那視線都沒有注意。等到出了大門上馬,他發覺跟出來的除了朱宏和往常那些熟悉的護衛之外,果然還有很多生面孔,當下就衝著朱瑩一笑。

  “有這麼多人跟著,我們走在燈市上那可真的是引人注目了。”

  “那又怎麼樣?難道我們還怕人看嗎?”朱瑩沒有穿連帽斗篷,此時臉上赫然神采飛揚,“我就是要帶這麼多人招搖過市,有本事那些鬼鬼祟祟的傢伙出來和我們打一場?”

  張壽頓時樂了:“別人哪有這麼大的膽子,這正月十五上元節,各府差役和各方兵馬本來就戒備森嚴,面對我們倆這樣前呼後擁的大陣仗,斷然不敢來鬧事的!”

  “就是,再說,還有阿六呢!”朱瑩習慣性地再次提了提那個少年,可隨之就忍不住左顧右盼,隨即疑惑地問道,“阿六人呢?今天他不跟我們去看燈嗎?”

  張壽若無其事地說:“難得元宵,知道你今天肯定會帶足了人手出來,我就放了他一天假。”其實是那小子前兩天因為那個刺客的關係發了狠,說是自己要去找那些地頭蛇“理論”。至於理論的結果如何,說實話,他不太想知道……

  朱瑩雖說有些好奇阿六的去向,但聽張壽這麼說,她也就沒太在意。等到朱宏連帶張壽的坐騎一塊牽了過來,她眼看張壽翻身上馬,自己這才一個利落的動作躍上馬背,隨即策馬過去和張壽並肩而行,這才笑道:“阿壽,你的馬術比從前可強多了!”

  “是啊,想當初就算是上馬,沒有阿六攙扶,我都上不去。而且動輒戰戰兢兢,生怕坐騎尥蹶子,我被踢上一腳。”

  張壽毫不諱言自己當初的低劣騎術——其實他現在也好不到哪去,策馬疾馳那是壓根不敢的,萬一馬速太快把他摔下來,他難不成還要阿六當街表演飛身撲救嗎?

  朱瑩聞言頓時笑得樂不可支,抖了抖坐騎的韁繩就興沖沖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你那匹馬是宮中馴過的御馬,最最溫順了,別說尥蹶子,就是聽到大聲響也不會驚。”

  張壽任由坐騎帶著自己慢悠悠地前進,聽朱瑩在那解說著宮中御馬要的是性情好溫順聽話,而不是什麼跑得快桀驁不馴,再從御馬引申到軍馬,最後感慨自己若是遇到當年武則天為太宗皇帝馴馬時的那種烈馬,一定將其放歸草原,任其自由自在……

  趙國公府門口,朱廷芳目送著這一男一女在眾多護衛的簇擁下逐漸遠行,一張臉就和此時逐漸黑暗下來的天色似的,著實稱不上好看。

  而看出他心情的李媽媽便賠笑說道:“大公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大小姐從來眼高於頂,卻和壽公子一見鍾情,再加上兩家早就定下了婚約,這是最好的姻緣。更何況,壽公子對大小姐也是真心的,否則太夫人和夫人也不會這麼快就認可了他。”

  朱廷芳依舊凝神看著門前大路的盡頭,哪怕朱瑩和張壽那一行人已經看不見了,可他執著地眺望了好一會兒,卻沒有搭理李媽媽的話,沉默地轉身往回走。

  他當然知道李媽媽說的是事實,朱瑩用情已深,從她面對張壽的言行舉止就能看出來。而他也當然能看出,至少在眼下,張壽對朱瑩也確實頗有情愫,那看朱瑩的眼神,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當年父親看繼母時的情景。可越是如此,他卻越是覺得不安。

  繼母和父親之前那幾乎是恩斷情絕,這一鬧就是十六年,他萬萬難以容忍妹妹再次重蹈覆轍。可是,父親和繼母的矛盾,至少還不是因為父親移情別戀。而且,父親這些年來不掌兵權,在表面上不問國事,旁人看來不過是徒有尊榮的國公,可張壽卻不一樣。

  張壽如今地位雖低,卻分明長袖善舞,很善於與人相處,更重要的是還有真才實學,所以深得皇帝賞識。儘管皇帝如今很喜歡瑩瑩這個表侄女,可萬一日後更器重張壽,以至於夫婦之間有了齟齬時偏幫張壽,這並不是不可能的。

  嫁給一個外貌太出眾,同時內在卻又和外表相稱的男人,有時候未必是一件好事!

  哪怕朱瑩那天回來時,眉眼儘是欣悅地告訴他,張壽吐露的那番心聲。他相信張壽說這話時,應該是真心的,可他難以確信人一輩子都能維持這份真心。

  想到這裡,朱廷芳突然停下了腳步,隨即看也不看身後的李媽媽,突然轉身又往外走去,卻是直奔南院馬廄。當他自顧自地解開常用的那匹坐騎,隨即策馬小跑出了南門時,剛剛心道不好跟過來的李媽媽本待去追,可跑出去兩步之後,她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

  燈市這麼大,別說大公子未必追得到大小姐和壽公子,追上了還能如何?頂多就是在那一對彼此都深有情愫的小兒女當中礙眼而已。大公子從小就剛強冷硬,卻從來過不了大小姐這一關,更不要說拆散她的如意姻緣了。

  夜幕完全降臨之時,張壽已經和朱瑩站在了燈市胡同那無數綵燈的海洋之中。儘管這些燈全都是靠著外頭糊著的彩紙又或者絹帛方才顯示出五顏六色,但那些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精巧形制,張壽還是頗為歎服其工藝。

  尤其是當朱瑩舉手示意他看不遠處那燈樓上碩大的牡丹花燈時,他看到那舒展的牡丹花瓣,看到那二層燈樓中各式各樣花卉形制的綵燈點綴四周,就猶如眾星拱月一般,他不禁笑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瑩瑩,那是你家的燈樓嗎?”

  “是呀!”朱瑩笑得眉飛色舞,“我最喜歡牡丹,所以祖母答應我,今年就做牡丹燈王。”

  她頓了一頓,這才扭頭看著張壽道:“阿壽,唐詩我最喜歡春江花月夜,所以你送我的那把油紙傘,我一直收得好好的。但在此之外,我最喜歡劉禹錫的《賞牡丹》。但我只喜歡後半首,前兩句我不喜歡。因為讚美牡丹,並不需要貶低芍藥和荷花。”

  朱瑩的眼睛明亮清澈,彷彿不是在品評唐詩,而是在品評自己:“牡丹之所以豔冠群芳,那不是因為別的花不夠好,而是因為她最好,所以才是真國色,所以才是花開時節動京城!”

  最初聽到朱瑩坦言最喜歡春江花月夜時,張壽就不由得心中一動,聽到她竟然珍藏了自己隨便送給她遮陽的那把油紙傘,他那心情就更加微妙了。畢竟,那時候他對她其實很冷淡。

  然而,她品評牡丹的一席話,那卻深深打動了他。

  他看著她的眼睛,微微笑道:“瑩瑩,你知不知道,你剛剛驕傲地說牡丹為什麼豔冠群芳的時候,實在是豔光逼人,就連這些綵燈都失色了?”

  “是嗎?”朱瑩腦袋微微一歪,臉上笑意更深了些,“我也覺得阿壽你比這些綵燈更好看!今天我們賞燈,也讓燈賞我們!”

  後頭跟著隨時警戒的朱宏即便再克制,可耳力太好的他還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張壽和朱瑩的每一句話,不由自主就是面紅耳赤。

  大小姐這些話委實太大膽了些!她就不能稍微謙虛一點嗎?

  然而,朱瑩的話卻只是說對了一半。在今晚這種正燈的時候,不會說話的綵燈自然沒法來賞他們,可那些賞燈的人卻也在順便欣賞她和張壽。這其中,有些人只是悄悄打量,有些人卻肆無忌憚地指指點點。好在朱宏等三十個護衛到底具有強大的震懾力,卻是無人敢近。

  至於心懷叵測的人,當然根本連這一對璧人身邊五步都進不去。

  騎馬跟在後頭的朱廷芳,此時不得不努力排開人群才能前進。若非他那一貫的心性依舊牢牢佔著上風,換成別家一心只想著妹妹的大哥,只怕會直接動用馬鞭驅趕人群了。

  即便如此,當他看到兩人從靠近東安門的燈市出口離開,卻還不打算回家,而是逛起了皇帝特旨而開設在此的那些小吃攤時,他那心情就更糟糕了。

  他們家中飲食極盡精美,朱瑩卻還常常挑三揀四。這些外頭的東西天知道原材料是否清洗乾淨,天知道做的人是否洗乾淨了手,天知道是否戴上隔絕了氣息的口罩,怎麼能亂吃……吃壞肚子怎麼辦!

  張壽自然絲毫不知道未來大舅哥已經在那抓狂。他帶著朱瑩一個個攤子逛過去,發現一個攤子裡三層外三層時,朱瑩忍不住好奇地硬是拉著他往裡擠。無可奈何的他只能順著她。當來到最前頭,看清楚那個忙活不停的人時,他簡直以為自己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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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那是阿六……

  張壽赫然看到,阿六身前擺著一個木桶,木桶中間固定著一個鐵皮圓盒子,裡頭彷彿是焦黃粘稠的液體,而在木桶下方,他赫然能看到阿六的腳正踩在踏板上。當他突然聽到這小子輕輕哼了一聲,就只見踏板飛快,中間的鐵皮盒子倏然高速轉動了起來。

  片刻之間,無數絲狀物體從鐵皮盒子往四周射了出去,隨著阿六用竹籤在那木桶四周圍不斷攪動,他赫然只見一朵潔白的雲漸漸成形。那一刻,他簡直瞠目結舌,幾乎以為自己是重新回到了現代的集市上。

  雖說蓬鬆度差了點,雖說外形也稍微差了點,但這不是……不是棉花糖嗎?

  他記得他就只是在新式紡機做出來之後,隨口對關秋提了提,這種利用手搖又或者腳踏帶動轉輪的方式,其實有很多種應用,又解釋了一下加熱融化冰糖,而後利用轉速離心力拉絲這樣一種棉花糖機的構想。但在他看來,在沒有電機驅動的情況下,手搖腳踏的效率夠嗆。

  所以,他也是說過之後轉眼間就忘,沒怎麼放在心上。可現在……

  張壽低頭看了一眼阿六那放在機器下頭踏板上的腳。就只見那腳飛快踏動不停,已經快得能看到幻影,不用想都知道,這小子眼下踏動的高速。他很懷疑這機器的壽命是不是到今天為止,但他更好笑的是,阿六竟然把多年習練出來的武藝用在這種事上!

  就在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時,驟然覺得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袖子。側頭一看,她就只見朱瑩兩眼放光地說:“阿壽,這是什麼?你難不成是讓阿六在這給我一個驚喜嗎?”

  不,我覺得這不是驚喜,是驚嚇……至少我就被嚇了一跳!張壽很想這樣回答,尤其是發現四面八方看熱鬧的人全都把目光匯聚在自己和朱瑩身上時,那心情就更是如此。偏偏在他還沒回答之前,一支大大的棉花糖就已經送到了朱瑩的面前。

  “沒錯,是少爺吩咐我在這守株待兔的。”阿六一本正經地說著瞎話,見朱瑩又驚又喜地伸手接過,他就淡淡地說道,“這是棉花糖,甜的,可以吃。”

  剛剛擠進人群的朱廷芳就只見朱瑩毫不猶豫地接過阿六手中那可疑的白絮狀物體,隨即一口咬了上去,他頓時又驚又怒。然而,還不等他開口喝問,就只見朱瑩一下子眯起了眼睛,隨即高興地叫道:“阿壽,這棉花糖好甜!”

  “不甜怎麼能叫糖?”張壽不由得苦笑,尤其是見四周圍不少大姑娘小媳婦都用殷羨的目光看著朱瑩,他不禁有些無奈地看著阿六問道,“阿六,你不會這才做了第一支棉花糖吧?”

  “我看關秋做過兩次,我自己是今天第一次做,剛剛在這兒失敗了挺多回,浪費了不少糖。”對於自己的失敗,阿六並不諱言,隨即又補充道,“但之前做成了三支,上次來過的呂公公就擠進來拿走了,說是皇上在東安門上觀燈,順便與民同樂,所以想嘗一嘗。”

  朱廷芳頓時以手扶額。得,皇帝都已經吃了,朱瑩也吃了,他還能說什麼?

  而朱瑩只當沒瞧見四周圍那些竊竊私語的圍觀者,三口兩口吃了一多半,這才衝著阿六說:“阿六,再做一支,總不能阿壽就看著我吃!”

  張壽根本還來不及拒絕,就只見阿六答應一聲,隨即就只見那無影腳再次開始踏動,不消一會兒,又一支雪白的棉花糖就送到了他的面前。他無可奈何地伸手接過,隨即在朱瑩那目光注視下不得已嘗了嘗,下一刻,那已經非常久遠的記憶一下子浮上了心頭。

  小時候,這樣一支棉花糖,是他最渴望,得到之後也最高興的東西……只不過,那樣簡簡單單就容易滿足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他看著朱瑩那欣喜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越來越被面前的姑娘吸引,正是因為她那種發自心底的喜悅,總是如同孩子一樣,來得這麼輕易。

  她雖然也會抱怨,也會嗔怒,也會使小性子,可更多的時候,卻特別容易知足而樂。

  也許是因為張壽和朱瑩手中那須臾就只剩下一根竹籤的情景,眾人得到了一個最好的示範,也許是聽到皇帝都讓內侍來拿了三支回去的強大效應。當張壽拉著朱瑩重新擠出去時,他們就聽到背後傳來了無數爭先恐後的聲音。

  “不管多少錢,給我一支!”

  “也給我一支……不,給我和我媳婦各一支!”

  “爹,我也要,我也要棉花糖!”

  張壽不知道還不熟練的阿六會怎麼對付這洶湧的購買人潮,但他至少確定,阿六肯定會開出一個相當離譜的價格。本來,糖在如今這年頭雖然不再是奢侈品,可至少也不算特別便宜。更何況如果不定一個高價的話,阿六就算是無影腳,那棉花糖也會供不應求。

  果然,當他最終擠出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時,就只聽阿六的聲音在那無數呼喝聲中依舊清晰可聞:“五十文一支,不二價。”

  還沒擠出人群的朱廷芳就只見剛剛還洶湧的人潮瞬間停滯,隨即竟是散去一多半。一時間,他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了一聲有其主必有其僕,這簡直是奸商。但多虧如此,他才不至於跟丟前面那對小兒女,可才走了兩步,他就聽到了一個弱弱的聲音。

  “大公子?您怎麼來了?”

  側頭一看,見是滿臉愕然的朱宏,他就不得不板著臉道:“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夜,皇上尚且在東安門城樓上與民同樂,我也出來隨便看看。你少管我,還不趕快跟上瑩瑩他們?”

  隨便看看……可大公子從來都對人多的地方沒興趣,對湊熱鬧更沒興趣,這話怎麼聽怎麼假,分明是對大小姐不放心才是真的吧!朱宏一面嘀咕,一面飛快地招手示意其他人去追朱瑩和張壽,而他自己則在移步跟上去之前,鬼使神差地對朱廷芳說了一番話。

  “大公子,壽公子對大小姐真的很不錯。當初在翠筠間對付那些突然來襲的叛賊時,他還試圖給大小姐擋箭。”說出這話的時候,朱宏忍不住想起那有趣的一幕,嘴角忍不住微微翹了起來。雖說事實證明張壽那一撲其實撲錯了,但仍然可以證明張壽的心思。

  也正是從那一刻起,他從心裡認可了大小姐這位未婚夫。

  而朱廷芳聽了朱宏的話,眼見人和其他護衛一塊往朱瑩和張壽離開的方向追去,他不禁嘆了一口氣。怪不得朱瑩用情這麼深,有什麼能比得上她喜歡的男人在危急時刻奮不顧身的相救?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還有他那個蠢貨弟弟!

  要不是人亂點鴛鴦譜,祖母也不至於要把朱瑩送去鄉下,於是邂逅了張壽!

  儘管才剛吃了一支棉花糖,但朱瑩那興致依舊十足,和張壽分了一碗四個甜甜的芝麻餡元宵之後,她又看上了那金黃色的驢打滾,還是張壽苦勸大晚上不可吃太多,這才再次和張壽一人分了半個,卻又去喝了小半碗麵茶,這才再也吃不下了。

  “好多東西都是宮裡也有的,這些小攤子做得雖說粗,但也別有一番味道。阿壽,你不知道,太祖皇帝可喜歡吃了,驢打滾,還有什麼艾窩窩,糖卷果,豌豆黃……好些都是他親自指點廚子做,後來傳到民間的。不只如此,聽說他建國之初還常常微服出行找好吃的!”

  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下步子,笑吟吟地看著張壽:“太祖皇帝曾經自嘲說,他是個吃貨。”

  這話若是讓別人聽見,當然會覺得有些大不敬,然而,張壽更在意的是太祖皇帝這番原話。他想想自己對於吃的各種要求,也不禁笑了起來:“民以食為天,再說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足可見飲食的重要性。你知道嗎?我從前就有個夢想,吃遍天下美食,至死方休。”

  “呸呸,好端端的說什麼死!”朱瑩沒好氣地呵斥了一聲,但很快就轉怒為喜,“這個夢想不錯呀!我大明天南地北那麼大,今後我陪你一塊吃!”

  張壽不禁莞爾。而朱瑩已經再也吃不下了,看看四周圍越來越多的人流,她便笑著說道:“我們進東安門去看宮燈吧?東安門到東華門這一帶,是宮中的燈市,人會少很多!再說了,如今皇后出不來,大皇子忙著預備去滄州,二皇子還得預備挨板子,沒人會來掃我們的興!”

  對於這樣的提議,張壽當然沒有意見。然而,當他跟著朱瑩順利進入東安門之後,後頭跟著的朱宏等人卻傻了眼。他們雖說是趙國公府的護衛,可這宮門還是進不去啊!

  於是,當朱廷芳假裝“路過”的時候,得到的就是朱瑩已經帶著張壽進了東安門,據說是去看宮中燈市的消息。他不用想都知道這肯定是朱瑩的主意,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只能撂下朱宏,自己核驗身份後進了宮。

  此時已經過了亥時,天上一絲烏雲都沒有,圓月高懸中天,皎潔明亮,和下頭的宮燈相映成趣。和外頭民間那些綵燈以及各家達官顯貴和富家大戶爭奇鬥豔的燈樓相比,宮中的綵燈在數量上沒有那麼多,卻極盡精巧,但最醒目的是,那各盞宮燈上的字。

  “阿壽,你看,那盞燕子燈上寫著長寧,那就代表是長寧宮合妃娘娘做的。當然,說是做,意思就是合妃娘娘掏的錢,然後自己請的工匠。”

  “寫著長寧、永寧、咸陽、長陽、永和、長壽這些字樣的宮燈,屬於東六宮,是各宮妃嬪三三兩兩合力備辦的,不少宮燈是掛了一年又一年,只要保存得完好無損,每次元宵節都拿出來掛一回,皇上不但不會怪罪,反而還會稱讚節儉。”

  朱瑩說得頭頭是道,沒理會四周圍那些目光,一個勁地拽著張壽往前走。很快,張壽就注意到,與其說她是在向自己介紹那些確實挺精巧的宮燈,還不如說,她似乎在有意帶自己去看什麼東西。終於,他就只見朱瑩停下了腳步,而眼前是一盞絹紗所做,很樸素的宮燈。

  而這時候,朱瑩方才松開手,有些不安地捋了捋額旁亂發,隨即小聲說道:“阿壽,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正好我們的生辰也過了五個月,這盞燈……嗯,是我做的,送給你。”

  張壽頓時愣住了,他抬起頭來再次仔仔細細打量著那盞燈,就只見白色的絹紗蒙在竹製骨架上,不少地方還能看出不那麼熟練的痕跡,甚至有些滲膠。而薄薄的絹紗上,赫然是極其娟秀的筆跡書寫的一首詞。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首韋莊的《思帝鄉·春日遊》,張壽也是耳熟能詳,此時低聲吟出,他再看朱瑩那張嬌豔到雙頰生霞的臉,又哪裡會不知道其中意思?因為這盞燈掛得不高,他只是微微一踮腳,就直接把燈取了下來提在了手中。

  “這禮物我很喜歡。”他含笑看著朱瑩,卻沒有問她為什麼要把自己做的燈放在這裡,等他到這來才送給他,而是一字一句地說,“正好,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

  張壽從懷中拿出了一串漆黑的珠子,見朱瑩兩眼放光地盯著看,他就笑道:“前些日子京裡正好從南邊運來了不少菩提子,我去幾家店挑了很久,這才選出了十八顆圓潤又大小相近的,回家打洞串了這串手串。雖然不比玉石瑪瑙翡翠珍珠華美,但是我的一片心意。”

  朱瑩喜滋滋地接了過來,一顆顆摩挲著那還帶著幾分澀意的菩提子,發現其中一顆上似乎有些痕跡,仔細一看是個瑩字,她就直接套在了手腕上,越看越覺得那漆黑的顏色和自己雪白的膚色異常相襯。

  她笑吟吟地說:“我可以送你最漂亮的宮燈,可我卻要親手做了這盞送你,就是為了我的心意。華服美飾,我喜歡,金屋麗宅,我很喜歡。但我更喜歡你親手做了送我的東西。”

  說著,她就上前輕輕環住了張壽的腰身,這才說道:“阿壽,那首韋莊的詞我從前讀過,卻從來沒放在心上,可前些天無意中再讀,我就有些痴了,只覺貼切得讓我心慌。大哥老說我太喜歡你是用情太深,將來若你變了心,也許我會吃苦。”

  “我最初只是喜歡你的清俊閒雅,可後來和你一塊呆了一天又一天,我喜歡你的談吐風趣,喜歡你的為人處事,喜歡你的足智多謀,喜歡你的心善心軟,也喜歡你的給人挖坑……所以,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就如同詞中那樣,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若你真的不要我了,那便直接告訴我。到那時候,我不會再纏著你的!”

  張壽沒想到朱瑩竟然會這麼說。微微一愣後,他便笑著抓住了她的手,輕輕地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遠處,原本朱廷芳聽到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這一句,已經幾乎要過來,待聽到朱瑩那真摯的剖白,他方才停下腳步。當聽到張壽這坦然回應時,他最終嘆了口氣,悄然轉身離去。

  他的妹妹,終究已經長大了……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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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三月三日天氣新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三月三上巳節,原本是祓禊之日,也就是水邊沐浴,驅除病痛,祈求福祉的節日,自宋元漸漸淡出了官場民間,讓位於清明,然而本朝太祖皇帝登基之後,卻重新著力提倡曲水流觴,臨河宴飲的古禮,因此這個節日也就保留了下來。

  但隨著時日推移,水邊宴飲漸漸就變成了賞春宴又或者踏青出遊。於是,三月三這一天朝官休沐,官府暫停辦事,就連國子監的監生們也都得了一日假期。

  在這個滿城都換上輕薄春裝或踏青或宴飲的日子,張壽卻沒有約朱瑩出遊,不是不想,也不是他沒時間,而是……朱瑩沒時間。這雖說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但張壽和朱瑩三天兩頭就見面,哪怕沒有婚書,可婚事卻已經是過了明路,他也不急於一時。

  因此這個上巳節,他去了陸三郎出資,卻掛在自己名下,那鐵匠鋪木匠鋪合一的宅院。直到午後,他方才從裡頭出來,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就側頭看了一眼旁邊的阿六。

  “你小子和關秋兩個人行啊!就那樣簡易的棉花糖機,居然也被你賣了一千貫。”

  雖說甘蔗在太祖皇帝的竭力推廣之下,在各種適合種植的南方地帶都有廣泛種植,以至於糖不再是奢侈品,但和調味料以及各種甜湯需要的糖比起來,棉花糖這種玩意卻絕對是奢侈品。所以,當關秋剛剛小心翼翼告訴他棉花糖機賣出去了的時候,他頗為驚異。

  更何況,在他和陸三郎聯手坑了大皇子一把之後,他並不覺得,還會有人買自己這邊人製造的機器——不怕轉眼間他把圖紙往上頭一獻,而後人財兩空嗎?

  見阿六一臉我什麼都聽不懂的無辜表情,他就沒好氣地問道:“別裝了!這是你們兩個賺來的錢,我又不會分你們的!你也是,不要再拿出來補貼家用,你也該想想娶媳婦的事情了!快說,賣給誰了?不會是強買強賣吧?”

  不是張壽杯弓蛇影,實在是阿六做事太雷厲風行。二月的時候,他那廬王別院就多了十幾個灑掃的僕役,也不知道從哪來的,然後半個月過去之後,他就從阿六手中拿到了一張繪有各種密室和地道的詳細圖紙——當然,是從前建造的。

  最嚇人的是,這些密室和地道,有些是皇家早就勘測出來的,還打掃過,分明是以備他日後使用。可也有不少在發現打開之後,那卻是一片狼藉,其中甚至還有白骨!以至於他在聽過阿六的詳細報告之後,忍不住眼皮子直跳,險些打算下令把這些密室和地道統統填掉。

  可這樣一來,難免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他又曾經考慮去和皇帝商量能不能換個宅子。但那回和朱瑩一說,朱大小姐卻拍胸脯表示進宮去和皇帝太后說,然後給他帶回了口信。

  “儘管住,別擔心,那些地道密室,就當成你家的工坊好了,給朕多做點好東西就行!”

  張壽想想自己聽到這話時的哭笑不得,忍不住暗自感慨,隨即就再次盯著阿六。好一會兒,少年終於不大情願地說:“皇上差人要的。他說,江南那邊富得流油,地方豪族大戶有錢沒處花,所以就快馬加鞭賞了這張圖紙給織造大戶。信使回稟他們今年雲錦多貢一倍。”

  作為四大名錦之首,雲錦這個稱呼,本來並不是眼下該有的,但很顯然,太祖皇帝來了,於是定都北京的同時,也同時設了南京,順便還給南京錦署織造的錦安了一個南京雲錦的名頭。然而,錦署並不會自己僱請織工,而是外包生產,那些大戶的織坊便是合作夥伴。

  朝廷不付錢,但這些織坊得到的,是海外雲錦的免稅出口配額。除了這些大戶的織坊,其餘人家不許生產雲錦,更不許出海……

  想到這些,張壽忍不住嘀咕皇帝的算盤精明。然而,阿六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他再次吃了一驚:“還有,那圖紙不是賣了一千貫,是皇上預付一千貫……要是南邊那些大戶有什麼特別表示,皇上還會看情形再付一筆。”

  說到這裡,阿六便鄭重其事地說道:“所以關秋也說了,東西固然是他做出來的,但原理卻是少爺你告訴他的,他拿一百貫當成工錢,這就已經很出格了,其他的他絕對不敢要。至於我……我就是個出力的人,又沒有花錢的地方,要錢幹嘛?”

  見張壽滿臉不贊同,他卻不管不顧地說:“所以,剩下的九百貫也好,皇上興許會再給的錢也好,本來就是少爺你該得的。皇上之前給我錢的時候還特意囑咐,希望少爺你多折騰點好東西出來,他保證比大皇子給錢爽快,而且不會惹出那麼多事。”

  呵呵……皇上你還好意思說!如果不是你親自派內侍去阿六這買那棉花糖,之前怎麼會有人因為棉花糖機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彈劾我?還不惹事……這事情惹得夠大了!

  等回頭賞賜江南大戶棉花糖機圖紙這種事情傳出去之後,說不定我還會再挨一頓彈劾!

  張壽已經無話可說了,當下無可奈何地瞥了一眼阿六:“那就這樣吧,那錢還是和從前一樣,我先幫你保管。另外,今天的事先別告訴皇上……我回頭會去說的。至於關秋……他在折騰出鐘錶之前,估摸著會有很多亂七八糟的副產品,你要拿出去怎麼用都隨便你。”

  “哦。”阿六答應了一聲,隨即就有些悶悶不樂地解釋了兩句。

  “上次也不是我說的,是皇上買了棉花糖之後,又派人來要機器的。大多數時候,是瘋子眼快,嘴更快。我覺得,少爺還是按照皇上的話,趕緊帶著關秋他們一起搬到別院裡去吧。那邊密室暗道多,有什麼動靜也傳不出來,瘋子就算千里眼順風耳也不知道。”

  張壽只覺得額頭青筋突突直跳。有什麼動靜也傳不出來這種話,他怎麼聽著就那麼彆扭呢?知道的人明白他是在搗騰各種有趣的東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在造反呢!

  而一貫話不多的阿六,此時此刻卻突然顯得尤其話多:“少爺如果擔心那麼大的地方,人手不夠用,我回頭再安排一下。那些已經在別院裡做事的傢伙,我一個個都仔細篩選過。”

  “門房是曾經的外城地頭蛇安陸,他那瘸腿雖然不大好看,但人很能耐,當年一個能打八個,現在戰鬥力不強,但眼光手段還在,帶一下後輩總是可以的,其他三個門房都是機靈的小子。廚娘徐婆子手藝很好,只是店舖被雪壓塌了,她沒賣過人肉饅頭,少爺你放心……”

  “被你這樣一說,我一點都不放心!”

  張壽忍不住以手扶額,但最終,他還是沒去插手家裡招人的事——他光是國子監就每天忙不過來了,還要不時過來看看各種器具的研發進展,這要是還管家裡的下人都怎麼招收怎麼遴選,他就實在是太閒了!然而,對於阿壽催促他盡快搬進去這件事,他卻還在猶豫。

  不是說非得等到結婚才搬,而是現在他還沒娶朱瑩,家裡總共就那麼幾口人,搬進那麼大一座宅院,簡直是猶如大海中撒進幾顆小石子,根本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而且,他接下來多數還是住在國子監號舍,免得通勤時間太長,吳氏一個人難不成天天把宅子當公園逛嗎?

  思來想去,張壽還是決定回去再和吳氏商量商量——那些外頭的事,他能夠獨立做決定,吳氏也從不干涉他,但家事的範疇,他不想也不能撇開她。然而,當他一邊想,一邊騎馬來到了自家門口時,卻只見老劉頭一溜小跑迎了上來。

  “少爺,來客了。”他聲音壓得很低,眼睛還四處張望,彷彿生怕有誰偷聽了去,那樣子著實像是個久經賊場的老賊頭,見張壽抬腳進門,他方才慌忙又跟了上來,卻是賠笑解釋道,“是秦國公長公子。這不是人人都說他是在家養傷來著,所以我得小心點……”

  張琛受傷,曾經是過年時京城一樁不少人熱議的話題。原本張琛在京城就是個頗有名的貴介公子——從前是因為招搖,後來是因為浪子回頭,雖說沒陸三郎那麼誇張,可那個半山堂齋長也當得有模有樣。

  所以,張琛不幸墜馬受傷的事備受關注。經太醫診治,為了防止落下毛病,他少說也得臥床靜養幾個月,為此,國子監半山堂幾乎是所有人都輪流去探望了一次,張壽也去了好幾回,但後來課業繁忙,也就沒去得這麼勤了。

  等到張琛的父親秦國公張川突然接任順天府尹,一時又是一波探望大潮,但這一次,去探望的人卻都吃了個閉門羹,因為張琛放話出來,老爹陞官和他沒關係,他要靜養,不見客!

  誰也不知道,號稱墜馬的張琛除卻最初那幾天好好呆在家裡“養傷”,其實很快就追著去邢台的張武和張陸,悄然帶著幾個心腹一路南下了,竟在張武張陸之前到的邢台。

  此時,張壽大步走進自己起居的書房,見張琛正在那團團轉圈,他就笑道:“張琛,什麼事要你親自這麼回來一趟?派人回來說不行嗎?”

  “小先生!”張琛抬頭一看是張壽,慌忙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氣急敗壞地說道,“那幫大戶眼看新式紡機推廣得不錯,果然用陰招!就和之前你擔心的一樣,他們也不知道怎麼買通了那些收棉紗的商人,收購價格一降再降,甚至不收那些紡工紡出來的紗線!”

  對於這樣的結果,張壽絲毫不以為奇,當下就笑道:“可是,張武張陸當初不是商量過對策嗎?人家不收,他們收,價格比從前的價格稍微低上幾分,但絕對高於那些傢伙的收購價,然後使得那些紡工能夠獲得高於從前的收入。怎麼,那些紡工還能不賣嗎?”

  “張武和張陸是帶著皇上之前撥給他們的一萬貫錢,但這具體的數目也不知道被誰傳得邢台人盡皆知,那幾家大戶合在一起,少說也有數十萬貫的財力!張武和張陸快沒錢了!”

  此時此刻,張琛見張壽沉吟不語,他就唉聲嘆氣:“大皇子在滄州,那至少是運河上的重鎮,東面臨海。不像邢台,雖然是順德府的府治,又地處京城南下的一條陸路要道,但運送棉紗出來實在是不便。更何況,大皇子到滄州帶去了兩個戶部的能員,再加上威逼利誘……”

  “張武和張陸下去的時候,還帶了胡凱他們兩個,那時候何等信心滿滿。怎麼,現在怕了嗎?”張壽故意含糊指代,只想看看張琛到底是不是又仗義去幫兩個小弟了。

  “我怕什麼,大不了就是虧錢而已,反正我秦國公府別的沒有,錢卻不少,將來都是我的!”張琛把心一橫,索性實話實說道,“我只是不想讓人覺得,我們還不如大皇子有能耐!”

  張壽打量了張琛好一會兒,這才笑呵呵地說:“我們?如果我沒記錯,在邢台推廣新式紡機,這是張武和張陸的任務。至於你,我是讓你一路南下去收棉花,順便沿途招募一批擅長織布的織工,然後帶到邢台去的吧?他們是明,你是暗,你是又忍不住去幫他們了吧?”

  面對這話,張琛頓時有些心虛:“我那些事情都做完了,這才隨手幫幫張武和張陸。收棉花的事,我聲稱是二皇子心腹,把大皇子派到邢台的兩個傢伙給打了,又正好抓了幾條那些大戶的罪狀,他們不得不從了我,所以除卻他們自己要用的存貨,其餘棉花我都收完了。”

  張壽頓時好一陣無語。他是想讓性格張揚凌厲的張琛去給張武和張陸暗中托一下底,可這位倒是好,比二皇子還要跋扈!把大皇子的人打了……只有這位幹得出來!

  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罵道:“你也不怕二皇子知道有人冒充他心腹?”

  “我讓人給二皇子送了一份厚禮。”張琛嘿然一笑,“二皇子用人之際,有人願意出面給大皇子和張武張陸攪局,他有什麼不樂意的?他連信物都給我了!”

  張琛把手一揚,一面刻著延慶二字的銅牌亮了出來。張壽知道二皇子別院號稱延慶別府,所以看到這塊銅牌,再看到背後那序號,他忍不住啞然失笑。

  “陸三郎坑大皇子,那還可以說是他自己找上門的。你這麼坑二皇子,不怕皇上知道?”

  “這確實是個問題……”張琛頓時訕訕然,“要不,小先生你在皇上面前幫我解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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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其疾如風

  得,既然是自己派了張琛出去,這鍋恐怕還不得不背!

  張壽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腦袋,隨即沒好氣地說:“剛剛說到哪了?對,你藉著二皇子的名義把市面上剩下的棉花存貨都掃了……等等,你哪來的這麼多錢?你招的織工不要錢?你在那開織坊,租賃織機不要錢?我記得還讓你招幾個木匠備用!”

  你要是有這麼多錢,還會特地氣急敗壞趕回來說張武和張陸快沒錢了?

  這次張琛下鄉去,張壽把之前賣給大皇子紡機的五千貫錢分了一半給他,另一半毫無疑問給了張武和張陸,而張琛自己也雄心勃勃,還瞞著父母帶上了自己的兩千貫私房錢——當然,所有這些錢全都是錢票,否則他就得拉著浩浩蕩蕩幾十輛車去滄州了,根本別想保密。

  為了方便,張琛早早就把蓋著秦國公府印鑑以及張壽印鑑的莊票在京城換成了見票即兌的錢票。

  然而,四千五百貫對於平民百姓來說,是一個絕大的數目,但當真正開始做事的時候,那卻壓根不夠,他自然深有體會,此時就忍不住微微得意了起來。

  “二皇子的名頭很好用,我拿出了一千五百貫,剩下的錢那些大戶一口答應借了錢給我。我又給他們寫了借條。因為這些棉花還存在邢台倉庫裡沒運走,我就算聲稱回京見二皇子,別人還認定我是真的回去向二皇子稟報,根本不會有半點懷疑。”

  “至於織工,我出了雙倍工錢,沿途輕而易舉就招到了七八十個人,因為聽說就干幾個月,去的又是和真定府不遠的邢台,他們當然都很樂意。織坊已經開起來了,木匠也招了,所以張武張陸他們收的紗線,我這織坊正好用得上。所以,我最後還剩下兩千貫。”

  說到這裡,張琛才露出了有些尷尬的表情:“所以,我看張武和張陸收棉紗沒錢了,就把我手頭那點錢姑且借給了他們,然後藉著回稟二皇子,來見小先生你了。”

  果然是仗義之心發作,自己的事情幹完了,一聽說張武張陸越來越艱難,立刻就把他帶下去的錢支援了那兩個小弟。仗義疏財屬張琛,他真是一點都沒看錯人!

  張壽確定了張琛果然一如自己所料,他就沖人勾了勾手,見人果然就上了前來,他便附耳對其低語了幾句。三言兩語說完,他眼見張琛嘴巴咧得都快都裂開了,差點就要仰天大笑,他連忙在其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矜持點!還沒做成呢,你瞎高興什麼?”張壽好容易制止了張琛的得意忘形,這才似笑非笑地問道,“對了,你去邢台不是還想找豔遇嗎?怎麼,找著了你喜歡的美人嗎?”

  此話一出,張琛頓時臉色黑了。他如今在邢台的身份那是二皇子心腹,雖說別人拚命巴結,可也就是把他當成狗腿子一級的人物,因此大多數人哪怕不得不硬著頭皮借錢給他,可他當時貼著小鬍子現身人前時打跑了大皇子的人,卻也讓他在邢台徹底壞了名聲。

  這種狗腿子似的人物,能有多少人真正看得上?除了人家給他送的那種花街柳巷出身的妖媚歌姬,正經姑娘家他一個都沒遇到,哪來的什麼豔遇!

  因此,張大公子忍不住憤憤罵道:“天下的好姑娘真是眼睛瞎了!”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喲,膽子越來越大了,居然敢在背後罵我?”

  隨著這聲音,朱瑩直接闖了進來。她也是知道張琛“墜馬”真相的人之一,此時看到張琛見了自己滿臉尷尬,不自然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她就盯著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繼而輕哼道:“‘養傷’養了這麼久,你倒瞧著好像是胖了,怪不得連說話都囂張了不少!”

  一句胖了,說得張琛頓時為之駭然。要知道,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陸三胖,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體型像那個最討厭的傢伙看齊,他就覺得不寒而慄!

  當下他慌忙正色說道:“我回頭一定早起騎馬練武,這剛長起來的膘,一定會很快減下去的!”

  朱瑩也就是打趣張琛兩句,見他還當真了,她頓時哭笑不得:“張琛,你都出門去做大事了,怎麼還這麼好騙!對了,你就這麼大剌剌來見張壽,不怕被人發覺?”

  “我當然是喬裝打扮了的!”張琛立刻從懷中取出小鬍子貼上,隨即又在眉毛上搗鼓了一下,見朱瑩立時有些愕然地打量著他,他就嘿然笑道,“一點小手段。再說,我在外頭放了好幾個人望風。而且,小先生就住在你家附近,還怕有人窺伺?”

  說到這,他就對張壽鄭重拱手道:“既如此,我就照小先生你的吩咐去做了。回頭再有消息,我肯定派人回來,絕對不會自己再貿貿然跑回來了!”

  “好,那我就等著你的佳音。”

  張壽微微一笑,見張琛大步走出門去,依稀還能聽到他對阿六說話的聲音,不多時,門外就再次靜悄悄了,他便看向朱瑩道:“早起你不是還說忙嗎?這是已經辦完事情了?”

  “別提了。”朱瑩沒好氣地揮了揮手,無精打采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有氣無力地說,“我陪裕妃娘娘去相看未來女婿,結果永平那丫頭不知道從哪知道了,竟然找了過來,裕妃娘娘都被頂得夠嗆,更何況我?哎,下次我再也不做好事了,人家居然不領情。”

  “你還真是牽線搭橋上癮了!”

  這次換成張壽啼笑皆非。他無奈搖了搖頭,這才淡淡地說:“緣分這東西很奇妙,不能強求。永平公主不想嫁,那就讓她去好了。”

  “你當我樂意管她啊!還不是裕妃娘娘私底下告訴我,皇上說只能拖著永平的婚事一年,否則太后那一關過不去!要不是為了這個,裕妃娘娘也不會無可奈何地暗地悄悄物色人選!”

  朱瑩說著就一甩袖子站起身來,輕哼一聲道:“不過你說的也是,永平在月華樓文會上見過這麼多人,其中總有那麼幾個才俊,她要是真看得上,早就嫁了!人人都說我心高氣傲,要我說,她比我心高氣傲多了,看著對人和氣,實則一點都不好打交道!”

  見朱瑩抱怨連連,隨即意興闌珊,張壽想起阿六之前對他說的話,索性就一把拉住她往外走去。當來到正房時,他剛要進去,就聽見裡頭傳來了吳氏對劉嬸說話的聲音。

  “你看,那織染坊現如今正有聲有色,但紡出來的棉紗實在是太多,據說阿壽這新式紡機做出來,順天府下轄各縣棉價浮漲了一成,棉紗價格卻降了一成,這還不是棉花產地。現在看來,織工完全不夠……幸好我提前招了幾個織工,據說現在京城織工已經很難招了……”

  想到自己之前託付吳氏去照管張武和張陸那織染坊,張壽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母親有了事情做,而且還非常投入,這對於吳氏來說無疑是件大好事。

  於是,他笑吟吟地拉著朱瑩進了屋子,見吳氏連忙放下手中賬本站起身來,他就笑道:“娘,正好瑩瑩過來,我也有件事情和你們商量。阿六之前說,那邊別院都已經打掃整理好了,問我們什麼時候搬過去。你和瑩瑩覺得,是搬,還是不搬?”

  他說著又補充道:“按照阿六的說法,不但我們搬,趙四羅小小關秋他們,還有織染坊,不妨都搬進去。畢竟,那座廬王別院地方實在是太大,辟出專門的一塊給他們就行了。”

  吳氏頓時有些愕然,尤其是看到朱瑩也一臉意外的樣子,她連忙說道:“這怎麼行?別說打鐵和木工全都吵得不得了,就是織染坊,紡機織機一塊轉起來,那也是聲響不小,弄髒了地方就不好了。再說,我一個人住在這足夠了,你和瑩瑩成婚之後搬過去不遲。”

  “吵怕什麼,那別院有好幾間密室,給趙四羅小小和關秋他們三個幹活最合適了,還可以省去值守防窺探的人!地底下的聲音,地上幾乎聽不見!”

  朱瑩卻笑吟吟地表示贊同,隨即就上去拉了吳氏的手,用撒嬌的口氣說:“至於阿壽請吳姨你代管的織染坊,我看過了,園子西北角有個原本給打雜的下人住的大合院,咱們家現在人不多,空著也是空著,把織機搬過去就是了,家裡有廚房,那些織工正好還能管飯。”

  她說著就看著張壽說:“那個大合院距離主屋有些距離,再說,又不是日夜不停地開工,白天再吵也吵不到哪去。阿壽,你和吳姨趕緊搬吧!反正那邊距離我家也不遠,離國子監也算近,有什麼事我去也好,你兩邊來回也好,全都很方便。”

  吳氏還想再爭辯幾句,卻只見朱瑩衝她一笑道:“吳姨,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你養了阿壽這麼多年,養恩不遜於生恩,他對你好,那也是理所應當的。你要是不過去,他怎麼能安心?你要是覺得一個人住在那寂寞,我會常來看你的!”

  “娘,你聽到了嗎?瑩瑩都這麼說了,你再堅持,豈不是不近人情?搬過去之後,也省得你整天要來回織染坊和家裡,太過辛苦……”張壽又勸了幾句,見吳氏終於有所心動,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立刻看著朱瑩道,“對了,瑩瑩,你爹還有幾天回來?”

  “說是已經過了宣府……宣府到京城三百五十里地,要是六百里又或者四百里加急軍情,快馬加鞭一天就到了,可如果按照行軍一天八十里的最快速度,卻得走四五天。爹還帶著出征時皇上給他的京營親衛好幾百人,估摸著怎麼也走不快吧?”

  朱瑩口氣不太確定,隨即就心煩意亂地說:“爹怎麼還不回來,祖母和娘都挑了好幾個黃道吉日,就等著他回來呢!”

  如此大膽火辣的話,吳氏聽著都不禁暗自咂舌,但隨即就聽到了張壽的回答。

  “瑩瑩,你是他爹和你大哥的掌上明珠。你大哥現在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無聲地質問,你給我妹妹吃了什麼迷魂藥?要是你現在這話讓他聽到,他大約連殺我的心都有!你爹也是一樣,你抱怨他還不回來,焉知他就不想著插翅膀飛回來?”

  朱瑩聽出了張壽的戲謔之意,卻非但沒有在意,反而柳眉輕揚:“我就算嫁了,也還是爹的女兒,大哥的妹妹,你不是也答應常常陪我一塊回家嗎?我還聽說,京城有出嫁女兒回娘家住對月的習俗,難道你沒聽說過?”

  張壽沒想到朱瑩連這個也打聽了,頓時啞然失笑。他之所以問朱瑩趙國公朱涇的下落,確實是想計算一下自己的婚期,可現在看來,這婚期不但是他在暗中計算,朱瑩也已經是算到不耐煩了。至於對月,他現在很懷疑,朱瑩到底明不明白何謂對月。

  按照最嚴苛的所謂古禮,那一個月,新嫁女回娘家住,新女婿卻是要在家裡獨守空房的!因為,所謂對月,其實最根本的意思,是要讓正當情濃之際的小兩口稍微節制一點,不要因為剛剛知道情慾滋味編沉湎其中,免得壞了身體……

  他正在心中這麼想,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了老劉頭的聲音:“喂,朱宏你怎麼回事,就算你常來常往,也不能這麼橫衝直撞吧?總得讓我通報一聲!”

  “來不及了!”隨著這四個字,張壽就聽見門外傳來了朱宏那明顯帶著幾分氣急敗壞的聲音,“大小姐,壽公子,老爺回來了!人剛剛進了城門,皇上派了楚公公專門在崇文門候著,如今人已經進宮去了。”

  見朱瑩愕然朝自己看了過來,張壽不禁呵呵一笑:“瑩瑩,你爹和你大哥還真是一個性子,一聲不吭就到了京城,難不成他們這些當武將的,全都深諳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嗎?”

  朱瑩面色一連數變,最終霍然站起身來,先是大為不忿,但隨即就露出了狐疑的表情:“爹又不是大哥,不可能為了我的事就這麼兒戲的!再說,皇上怎麼能提早派人在崇文門等他?肯定是他預先給皇上送了信!”

  說到這裡,她就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張壽道:“阿壽,我們進宮去!當著皇上的面,我們快刀斬亂麻,把我們倆的事情立刻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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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丈人見女婿

  快刀斬亂麻……

  直到無可奈何地被朱瑩拽進宮,張壽還在想著這很不恰當的五個字。他和朱瑩之間的關係算一團亂麻麼?

  好吧,在外間仍舊有流言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地說趙國公府騙婚的情況下,就算是一團亂麻好了,可是,朱瑩在父親回來的當日就硬拉他入宮要說法,這算不算一種另類的逼宮?

  和從小就通籍宮中的朱瑩相比,張壽原本是沒有這個待遇的。然而,之前他在上元節大朝之後,又是恐嚇又是安撫地說服了想要出宮去邢台湊熱鬧的四皇子,事後,四皇子竟勇敢地對皇帝坦陳了被教訓的事,於是張壽這皇子師算是坐實了,皇帝大方地特許他通籍入禁中。

  剛剛進入東華門時,那些候見的官員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張壽習慣成自然地忽略了過去,可當到了乾清門時,他看到楚寬急匆匆出來,目光越過朱瑩直接落在自己身上,眼神相當微妙時,他就不由得心中一動,暗想難不成剛剛皇帝和朱涇這表兄弟二人說了什麼?

  果然,根本不用他開口試探,楚寬引了他們進去之後,就低聲說道:“張博士,趙國公和皇上說過一些前頭用兵之類的事之後,就提及了你和大小姐的婚事,然後……”

  楚寬微微猶豫了一下,彷彿在考慮該不該說,最終卻嘆了一口氣:“趙國公說,當年不過是口頭約定,確實是沒有婚書,他也沒想到此次出征之後竟是出了這麼多事情,以至於這樁婚事鬧得沸沸揚揚,他說,這要是物議太厲害的話,要不然……”

  還沒等楚寬這話說完,朱瑩遽然色變,氣咻咻地說:“爹到底想怎麼樣?連祖母和娘都知道這樁婚約,葛爺爺當初還是他請去阿壽那村子裡的,如今滿城都知道我和阿壽的事,他難不成還想反悔?娘和阿壽的母親乃是生死之交,我們家總得對得起人家才是!”

  眼見朱瑩竟不管不顧地徑直往乾清宮衝去,張壽一個措手不及沒能攔住她,待想去追時,他才邁開步子出去兩步,突然就停了下來,隨即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楚寬:“楚公公你剛剛這話是不是才說了一半?如果我沒料錯,趙國公的意思,應該絕對不是不認這樁婚事吧?”

  在張壽那目光注視下,楚寬若無其事地笑道:“哎呀,可不是?我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呢,大小姐實在是太心急了!”

  他過年之後正式接替了已經榮休的司禮監掌印徐留,成為了司禮監掌印。雖說這年頭的內侍不多,品級也相當有限,也不如張壽記憶中那個大明一樣閹宦遍地,但他依然算是一號人物。因此,張壽雖說明白人是故意賣關子激將朱瑩,卻也不至於像朱瑩那樣勃然變色。

  他似笑非笑地調侃道:“楚公公就不怕瑩瑩進去之後大吵大鬧,回頭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後,回頭找你算賬?瑩瑩可是爆炭性子,發起火來不認人的。”

  楚寬呵呵一笑:“就算回頭被大小姐罵得狗血淋頭,也比我在乾清宮裡看皇上和趙國公越說越氣,一個個官員罵過來,到最後皇上恨不得殺一個人頭滾滾來得強。”

  張壽雖說已經隱隱猜到楚寬是想讓朱瑩去當一個攪局者,可人真的坦然承認,他還是略有些吃驚。尤其是聽到人頭滾滾這麼個說法,他不禁有些訝異地問道:“不是說王總憲已經到了大同嗎?以他那雷厲風行的個性,應該已經開始收拾人了,怎麼還會……”

  沒等張壽把話說完,楚寬就哂然一笑道:“王大頭也不是萬能的,強龍不壓地頭蛇,要不是趙國公先殺了一批人,縱使他再厲害,到了那邊也是各種頭疼。而且,大同的兵馬是被趙國公清洗過的,可王大頭還得花時間才能理清頭緒,需得靠楚國公撥給他的兵馬幫襯。”

  張壽這才知道,原來王傑先去宣府之後,那位據說和趙國公朱涇相當不合的楚國公,竟然還給了王傑這樣的支持。他微微沉吟了片刻,乾脆也不問這裡頭到底是怎麼回事了,雲淡風輕地笑道:“原來如此。”

  楚寬剛剛故意賣關子說一半留一半,就是為了讓張壽開口詢問,這樣的話,掌握更多宮中和朝中動態的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勾搭張壽入彀。

  在他看來,張壽如今正當紅,可卻也把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得罪到了死裡,無論是從前途還是未來考慮,都會有向上爬的野心。

  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寒門出身的少年卻要娶身為天之嬌女的朱瑩,哪怕是為了配得上朱瑩,那麼也應該竭盡全力提高地位。

  可張壽竟然用一句原來如此,就把他的那點算盤給完全擋了回來!

  而張壽自顧自地往前走,直到背後傳來了相對急促的腳步聲,知道是楚寬追了上來,他這才暗自呵呵。我想問的時候你不說,現在我不想問了,你卻又準備說了?

  果然,他壓根沒開口,楚寬就干笑道:“趙國公這次回程,故意放出風聲要輕車簡從回京,結果嘛,這還沒進居庸關呢,一口氣遇到了三撥刺客。趙國公也氣急了,殺一儆百,抓了問話,不說就殺,直接割下人頭,掛在過路的幾座城頭上示眾。”

  張壽早已從朱涇對朱廷芳的那份狠勁上,隱約窺出了未來岳父的秉性,可現如今聽到這位回京途中遭遇刺客後的處斷,他不禁進一步在心裡勾勒出了一位強硬主帥的形象。

  然而,當他不動聲色和楚寬周旋,最終到乾清宮正殿門口時,聽見的話卻讓他吃了一驚。

  “瑩瑩,行行,我答應你了,不就是婚書嗎?寫,我回去之後立刻就寫!你祖母和你娘都看中了他,又是你喜歡的,我怎麼會不同意?你都說了,你葛爺爺當初都是我找去的,這個女婿我怎麼會不認?不認的話,我不怕回家之後連家裡大門都進不去嗎?”

  “好,那爹你也不用回家了!皇上就在這兒,我和阿壽的婚書爹你立刻寫下來!”

  “咳咳,你是女孩子,就不能矜持一些嗎?張壽就有這麼好,你為了他這麼逼我這個千里奔波才剛回京,連一口氣都沒來得及喘的父親?咳咳咳……我這也太可憐了!”

  聽到裡頭那聽似痛苦的咳嗽聲,張壽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側頭再看楚寬,就只見其微微笑著衝自己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他也不客氣,打起春日剛剛換上的輕薄門簾,低頭入內。至於通報……他不覺得楚寬會故意讓他不報而入。

  果然,他前腳剛剛跨過門檻,後頭就傳來了楚寬那清晰的聲音:“皇上,張博士來了。”

  而就是這麼一點點時間,張壽已經足以看清楚這正殿裡的情景。朱瑩正死命拽著一個身材高大中年人的袖子——儘管那中年人發間夾雜著不少白髮,顯得頗為蒼老,但此人眼下滿臉堆笑,那五官看上去和朱瑩頗為相似,很顯然那便是朱瑩的父親,趙國公朱涇。

  和他想像中不怒自威,額頭上有深刻橫紋,不好說話且固執冷冽的老勳貴形象相比,此時的朱涇就如同一個正在哄著孩子的慈祥父親,正苦口婆心地應付自己的小女兒,甚至等到分神看他時,那都是楚寬的通傳聲過去好一會兒之後的事了。

  而當人看過來時,張壽對上那最初眯縫,隨即才緩緩睜大的眼睛,乾脆從容不迫地走上前去,先對御座上一手支著頭,饒有興致看熱鬧的皇帝拱手施禮,隨即才轉身對朱涇長揖道:“張壽見過趙國公。多謝您這麼多年對我母子二人的照顧,也多謝您請葛老師出山教我。”

  “那時候我身體病弱,不能出門,錯過了一個好機會,實在是枉費了你一番苦心。”

  沉默不語的朱涇覺察到袖子再次被朱瑩狠狠拽了幾下,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側頭對朱瑩說:“瑩瑩,我這一路風塵僕僕,這衣服本來就離朽壞已經不遠了,你再拉的話,說不定我這袖子都要被你拽掉了!”

  眼見朱瑩終於黑著臉鬆手,他這才搖頭失笑道:“女生外相,真是一點都不假。”

  他上前兩步,伸手將張壽攙扶了起來,順便雙手在張壽那看似單薄的胳膊上使勁一捏,聽到面前的少年猝不及防似的嘶了一聲,但隨即就站直了身子,眼神沉靜地看著自己,沒有強行掙脫他的箝制,也沒有質問他為什麼突然用這種方式試探。

  儘管朱涇已經聽說過張壽的種種事蹟,但道聽途說,到底不如眼見為實,因此,他不動聲色地放開手,這才笑著點點頭道:“一晃這麼多年,沒想到你都長這麼大了。之前聽說你體弱多病,我還有些擔心,所以剛剛忍不住試一試,看不出來,你看似單薄,竟然還挺結實。”

  他是何等手勁,那樣驟然一用力,若是一般養尊處優的貴介子弟,當場慘叫出來都可能,而身體孱弱者,他也能輕易試出來。可剛剛這麼使勁一按,他赫然發現,張壽的手臂肌肉確實頗為結實,哪怕不能說是練過的,但至少絕非弱不禁風。

  而張壽剛剛驟然遭到這麼一下突襲,那還真是挺疼的,說不惱火自然不可能。可朱涇既坦然挑明,他也自然不至於記恨這麼一點點小事。

  因此,他笑吟吟地左右手交替揉了揉發痛的上臂,這才輕描淡寫地說:“談不上結實,只是後來身體稍好之後,我偶爾也在田間做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後來到了京城,九姨怕我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自保,所以特意教了阿六劍術,讓他再轉教給我。”

  “只不過我沒什麼練劍天賦,九姨對阿六傾囊相授,而我跟著阿六練了這麼久,也就是個花樣把式,頂了天強身健體而已。”

  聽到九姨這兩個字,朱涇這才微微色變。

  妻子賭氣在昭明寺一住就是十六年,卻在自己出征之後回到了家裡,之前母親寫信給他時就說,妻子對張壽頗為喜愛,對張壽和朱瑩的婚事也是樂見其成的態度。

  他雖說知道妻子對張寡婦感念至深,對於這樣的情形有所預料,可教劍術這種事,他卻還不曾聽說。畢竟,信中篇幅有限,老母親也不可能事無鉅細什麼都說。

  偏偏就在他心情複雜的時候,朱瑩卻又慌忙三兩步衝到了張壽身邊,滿臉焦急地說:“什麼試一試?阿壽,爹怎麼著你了?”

  皇帝唯恐天下不亂地呵呵笑道:“瑩瑩,你爹把他稱量麾下將校的法子拿來稱量女婿了。虧得張卿看著文弱,卻是個剛強的人,否則換成陸家那小胖子,只怕已經慘嚎連連了。”

  見朱瑩頓時扭頭怒瞪自己,朱涇頓時有些心虛,連忙打哈哈道:“皇上言重了,臣就只是看看這孩子是否根骨孱弱而已。”

  他一邊說,一邊還有些怨氣地瞄了皇帝一眼。你瞎說什麼大實話,這不是有意讓我女兒和我鬧嗎?朱瑩的脾氣,你還不知道?

  皇帝只當沒看見表兄那幽怨的眼神,咳嗽了一聲就一本正經地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瑩瑩,你和張壽一見鍾情,恰好又是雙方父母早早就口頭定下了婚約,正可謂是天作之合。既然你爹回來了,別說他千肯萬肯,就是他不肯,我也會壓著他寫婚書。”

  “能得瑩瑩垂青,臣也覺得很幸運。”

  張壽見趙國公朱涇那張臉簡直是黑得猶如鍋底盔,哪怕他知道皇帝這話只是善意的調侃,也不得不緊急出來打岔。否則,他擔心日後准岳父把氣都撒在他頭上。

  果然,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後,不但皇帝哈哈大笑,朱涇也面色稍霽,至於朱瑩,那張臉更是明豔到了極點。於是,他詞鋒一轉道:“但趙國公出征不到一年,朝中京中事情不斷,他剛回來,千頭萬緒總得先理清楚。婚事是朱家家事,若要皇上管,傳出去人言可畏卻不好。”

  朱涇見皇帝頓時啞然,而朱瑩則滿臉怏怏,他深深看了張壽一眼,最終笑道:“皇上,臣剛剛就說了,既然是瑩瑩喜歡的,她祖母和娘也都看中的,這婚事臣當然認。回頭等臣回家,就請了吳娘子過來,兩家先交換了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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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教不嚴,師之惰

  自從騙婚傳言之後,朱瑩的心裡就一直都有個小疙瘩。哪怕張壽那一次明明白白對她表明了心跡,她卻仍然希望盡快將那缺失的婚書補上。可是,皇帝剛剛都在幫腔為她說話,張壽卻還不解風情地在那拖後腿,她自然有些生悶氣。

  可她沒想到,父親竟真的突然就這麼爽快答應了!剎那間,她一把抓住了朱涇的胳膊,喜笑顏開地說:“我就知道,爹對我最好了!”

  “爹什麼時候對你不好?剛剛還有了他就忘了我,太讓我這個父親傷心了!”朱涇半真半假地調侃了女兒一句,等朱瑩訕訕鬆開手,他就對皇帝拱手道,“皇上,臣剛剛該稟告的也都稟告了,如今可否容臣告退?這段時日臣不在京,家中老母和內子她們實在是辛苦了。”

  “去吧去吧!”皇帝一臉體恤臣子的明君形象,甚至又對張壽揮了揮手道,“張壽你也送你未來岳父一塊回去,順便讓他好好看看你,省得到了家裡立婚書時又後悔。”

  哪怕知道身為至尊的表弟從小就是這樣喜歡耍人的性子,朱涇還是有些哭笑不得。可他意想不到的是,張壽竟開口說道:“皇上有命,臣本來不敢辭,也很想親自送趙國公回家,讓他能對臣有個好印象。可臣本有要事稟報皇上,若是出去一趟又進來,那也太引人注目了。”

  “哦?”皇帝這才有些錯愕地坐直了身子,繼而就笑道,“那你說來朕聽聽。”

  他話音剛落,朱涇就沉聲說道:“皇上,臣如今剛剛回京,張博士說的要事,臣就不聽了,讓瑩瑩陪我回家就好。”

  說到這裡,他不等皇帝答應或拒絕,就對張壽微微頷首道:“張壽,你就留在這,把要稟報的事情對皇上原原本本說清楚。瑩瑩,我們先回家。”

  朱瑩還想聽聽張壽說什麼,滿心不樂意,可這一次,她的手腕卻被朱涇緊緊拉住,一時只好嗔怒地瞪了張壽一眼,隨即不由自主地被拖出了乾清宮。

  才一出門,剛剛好不容易才忍住的她就低聲抱怨道:“爹,你這是干什麼啊?阿壽也沒說要我們迴避,你拖我走這麼快干什麼!”

  “凡事要公私分明。”朱涇這才松開了手,臉色有些複雜地端詳著從小嬌寵到大的女兒,輕聲說道,“張壽是沒說要我們迴避,皇上也沒開這個口,但有些事情,自己該有數。如果張壽今天進宮稟報的事情真的很要緊,我留在那,皇上問我意見怎麼辦?”

  “那爹你就直說啊!”朱瑩本能地脫口而出,但隨即就有些醒悟了過來,“爹,你的意思是,回頭你要是向著阿壽,那會被當作是偏幫女婿,你要是不向著阿壽,那等於給他拆台。可皇上一向並不計較這些的,否則也不會這麼看重咱們家,也不會這麼器重阿壽……”

  “為官大忌,便是恃寵生嬌。”朱涇微微一笑,見朱瑩滿臉不贊同,他就笑道,“其實說到底,我就是為了避嫌。若是你相中的夫婿是個庸人也就罷了,偏偏他卻胸中自有溝壑,總得為他著想一二。所以,我這個未來岳父還是謹慎一些的好。”

  說這話時,朱涇哪有之前楚寬提起他時,那一路刺客殺到人頭滾滾時的凌厲果斷?

  張壽並沒有想到朱涇居然帶著朱瑩走那麼快。眼見人一走,皇帝就樂不可支地打量著他,他只能輕咳一聲,決口不提剛剛那有些尷尬的場面,直截了當地說道:“皇上,剛剛瑩瑩到我家之前,其實,張琛緊急從邢台趕回來了。”

  剛剛還面帶戲謔的皇帝立刻改換正容。而楚寬亦是知道張琛去向內情的人之一,聞言心裡咯噔一下,心中大為慶幸剛剛聽說朱瑩和張壽到來的消息緊趕著出來時,把那些伺候的宮人全都屏退了。

  這些天來,滄州那邊消息不斷,一面是大皇子頻頻報喜,今天說自己成果如何,明天說紡工們歡欣鼓舞齊謝天恩,而另一面,地方官則是各說各的。有稱讚大皇子愛民如子的,也有指責大皇子擾民的,也有人暗中密報大皇子和地方豪族沆瀣一氣……

  所以,對於消息並不多的邢台,楚寬不禁很好奇那邊到底是個情況。畢竟,司禮監沒那麼多人手,頂了天也就只能盯住京城。

  然而,當張壽把張琛那番替張武和張陸求救的話一說,楚寬不禁心中大凜。他偷眼打量皇帝,就只見這位至尊一時面沉如水,顯然對那些大戶豪族之類的傢伙已然動了怒。

  皇帝動怒歸動怒,心裡卻知道,堂堂天子親自收拾那些奸商,那卻絕不可能。

  太祖重商,甚至任用商人子弟出仕,因此本朝從開國開始,就有士農工商,一概平等的宗旨,可這些年下來,隨著商人有錢有勢,很多事情越做越過頭,如今這也只是其中一件而已。更何況,滄州也好,邢台也罷,比起江南,所謂地方大族,頂了天也就是鄉霸而已。

  但是,相比張壽說的這件事,邢台的地方官卻始終沒有半點聲音,這卻比滄州那邊消息不斷更加可慮。順德知府和邢台縣令到底是和豪族沆瀣一氣,於是知情不報;還是被人遮掩耳目,於是什麼都不知道;又或者有消息送來,消息卻在路上出了什麼岔子?

  皇帝越想越覺得煩心,卻沒想到張壽突然詞鋒一轉:“明修棧道的張武和張陸進展並不順利,但暗渡陳倉的張琛,卻做了一件更加膽大包天的事。”

  儘管之前並沒有把張琛招來當女婿又或者侄女婿,但皇帝對性子粗疏,為人仗義的張琛,倒是頗有幾分好感,之前張琛用“墜馬”作為藉口也跑去邢台了,他還有些期待人到底能做出什麼成績來。此時,他不禁興致勃勃地問道:“哦,那小子都做了什麼?”

  楚寬同樣也很好奇,然而,當張壽苦笑說出了張琛膽大包天冒充二皇子心腹,而且竟然還真的拿到了刻有延慶二字的身份銅牌,他不禁心驚肉跳。

  張壽的學生們怎麼一個比一個賊大膽?陸三郎坑了大皇子一萬貫,張琛就敢直接鑽到二皇子門下去了!

  就在他暗自替張壽捏著一把汗的時候,果然,皇帝竟是重重拍了扶手:“好一個狂妄大膽的小子!他這是以為朕之前責罰過二郎,所以就不把二郎這個皇子放在眼裡?”

  張壽預料到皇帝會是這樣的反應——二皇子再爛,那也是皇帝自己的兒子,不是撿來的,總不能任由外人隨便戲弄折騰。之前大皇子的事還能說是意外,畢竟,二皇子招惹在先,大皇子騙出陸三郎威逼利誘在後,所以他們師生的責任要輕很多。這次卻不一樣。

  張琛那傢伙是主動去坑二皇子,說嚴重一點,這種主觀惡性就截然不同了!

  他在心裡深深嘆了一口氣,隨即便長揖行禮道:“皇上,張琛是臣的學生,他為人仗義,但衝動莽撞,很多事情他覺得對就會去做,卻不會考慮到背後的影響。臣知道他這番舉動是大錯特錯,但懇請皇上看在他年少無知的份上,寬宥他這次罪過。”

  “教不嚴,師之惰,歸根結底是臣沒有教導他凡事三思,以至於他做事不加考慮,劍走偏鋒,鑄成大錯。所以,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

  見張壽一躬到地,再也看不清他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而皇帝則是臉色陰沉地坐在那不言語,楚寬不禁大為心焦。然而,縱使他是司禮監掌印,一心想著請張壽去古今通集庫看看那些積存多年的各種太祖手稿,可在這種事情上,他卻也不敢輕易開口。

  畢竟,那是天子家務!

  這樣難言的寂靜維持了一段時間,最終,皇帝淡淡地說道:“你起來吧,先把張琛下去到底做了些什麼,原原本本給朕說清楚。”

  張壽剛剛並沒有避重就輕,先說張琛做出的成果,再說他膽大妄為,為的就是眼下這個機會。因為他覺得皇帝的性子,應該不喜歡那樣倒啃甘蔗的小花招。

  他當下直起腰來,言簡意賅地把張琛先騙到了二皇子延慶別府的銅牌,一路下邢台的過程中,冒充二皇子心腹,利用大戶借款收棉花,而後又打跑了大皇子的人一五一十講了,隨即再將其招收織工,在當地靠著收來的棉紗開始織布的事也說了出來。

  皇帝聽到張琛打跑大皇子的人時,嘴角就忍不住微微抽動了一下,等聽到當地大戶因此而不得不屈從張琛,把錢借給其收儲棉花,張琛還假裝和張武張陸做對,他已然無話可說了。

  以他對張琛的瞭解,那小子絕對是認為冒充二皇子的心腹做事能夠肆無忌憚,方便快捷,這才去做的!指望其想到什麼後果,什麼影響,那簡直是高看那個冒失傢伙了!否則,當初那小子也不會在人人避諱臨海大營之事時,因為路見不平就突然揭開了那個蓋子!

  可聽著聽著,皇帝就不禁輕咦了一聲,隨即瞪著張壽質問道:“你還讓張琛沿途招募了一批織工,又在當地開設了織坊?難不成,除卻那效率大增的新式紡機之外,你連新式織機也已經做出來了?”

  花七可不曾提及此事!阿六那小子之前他還召見過,卻也沒說過!

  張壽彷彿沒看到楚寬對自己連連使眼色,低頭說道:“皇上恕罪,臣只是覺得,新式紡機之前已經鬧出了那麼大的風波,這新式織機就算差不多完成了,還不如先捂一段時間,等到時機成熟,再拿出來。”

  皇帝語氣不善地哼了一聲:“哦,那現在你覺得時機成熟了?”

  “現在原本時機不成熟,但張琛這一鬧,張武和張陸又幾乎快被逼到了絕境,時機不成熟也只能成熟了。”張壽說著就嘆了一口氣,隨即抬起頭道,“還請皇上賜臣紙筆,臣現在就可以把相應圖紙畫出來上呈御覽。”

  聽到張壽這旗幟鮮明的表態,楚寬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然而,他正要去張羅紙筆,卻不想皇帝突然揚手阻止了他,隨即就似笑非笑地說:“張卿是想用這新式織機的圖紙,來抵消張琛之前犯下的罪過?你該知道,如若織機和新式紡機一樣高效,那麼朕應該重賞你。”

  張壽不慌不忙地反問了一句,隨即卻搖搖頭道,“皇上言重了,臣已經說了,張琛的錯其實是臣這個當老師的沒有提前叮囑吩咐,是臣的罪過。所以真要按照皇上那麼說的話,這圖紙也是為了抵償臣的罪過,他卻有功無罪。而且,所謂絕高的收益,其實並不準確。”

  他知道這樣的陳述也許並不符合皇帝的預期,但還是不慌不忙繼續往下說。

  “紡紗也好,織布也罷,縱使效率再高,但源頭的棉田若是產出有限,那麼大批的紡工很快就會發現,沒有棉花可以用來紡紗,開工天數不足。而織工也會很快發現這一點。所以,如果說是開工坊的機主,還只是蒙受少量損失的話,紡工和織工很快就會發現,他們受騙了。”

  原本心情已經輕鬆下來的皇帝頓時坐直了身子,隨即就點點頭道:“朕記得你在之前上呈給朕的那份文書裡,就這麼說過。要開源只有兩個辦法,一則是開墾荒地種植棉花,二則是……改稻田麥地為棉田。”

  “沒錯!”張壽重重點了點頭,“在江南豐腴之地,因為逐利,這種現象會越來越嚴重。”

  皇帝臉色頓時微微發沉。哪怕是重商的太祖,當年也同樣是重農,或者說,重農還要更勝過重商,畢竟,只有農田裡有足夠的產出,天下人才能吃得飽肚子,天下人吃得飽肚子,那麼就不會造反。除卻外族入侵,各種水災旱災造成的飢餒,往往是亡國的第一原因。

  而張壽的話,卻還沒有說完。

  “當然,如果棉花真的能夠供應充足,紡出的紗也充足,那麼最終織成的棉布,產量也會相當誇張。雖然因為棉布太多,布價必定會應聲而跌,但紡工和織工所得,因為產量至少是四五倍增長,所得也許會稍多一點,具體數目雖說不能確定,但多一半總該會有。”

  “而他們一旦有錢,自然會試圖改善生活。平日買不起的各種肉蛋需求量也許會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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