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53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1
第二百五十章 眾星捧月

  大過年的時節,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小民百姓,自然都在休息,可京城的那些青樓楚館,勾欄行院,卻比往日裡更加繁忙。因為這些天的重頭戲不在於迎來送往,而是根據各家邀約前去赴會,歌舞曲藝,盡展所長,只為博得一個名聲。

  所以,葛雍那張臨時送來的條子,著實讓萬元寶感到頭大。然而,這卻是沒什麼好想的,葛太師無論名聲地位在京城都是數一數二,因此他想都不想就親自去原本訂好了的楚國公家賠禮道歉。果然,他一說葛雍請人,楚國公府掌事的三老爺就嘆氣說,葛府早送了信過來。

  於是,申時過後,十二雨就到了葛府,每一個人下車時,那臉上全都是驚喜和雀躍。畢竟,就連聽雨小築中她們的那些前輩,也有很多人心慕葛太師才名,卻從來沒能讓他成為入幕之賓,更不要說登堂入室,進入這葛府大門了。而如今,她們竟然堂堂正正進來了!

  等到見了張琛和陸三郎等人,得知葛雍要看的竟然是桃花扇,一群姑娘們你眼看我眼,全都又是驚喜,又是忐忑。驚喜的是她們一面寫一面排演,早已根據張壽最初那故事和人物的設定,漸漸摸到了各自要演繹的人物內核,忐忑的卻是畢竟還沒磨合到極致,怕演出疏漏。

  陸三郎倒是一副惜花公子似的派頭,笑眯眯地安慰了她們幾句,張琛卻簡單粗暴多了,掃了她們一眼就沒好氣地說:“台上一刻鐘,台下十年功,你們又不曾用功十年,能演個大概就不錯了。再說,在葛府演得不好頂多被葛祖師罵兩句,總比你們日後出錯要好得多。”

  此話一出,十二雨頓時哭笑不得,可那緊張的情緒到底就淡去許多。而且,葛府並沒有戲台,有的不過是一座能容納百多人的軒敞大堂——這是從前葛府老祖宗講學的地方,號稱桃李滿天下的葛雍卻沒怎麼用過,因為他的學生最多的是門生或者門生孫兒,嫡傳極少。

  葛府那位老祖宗據說學生上百,不少甚至是軍中刺頭,此地也就是過年之前方才打掃乾淨。陳尚等人雖說覺得為了一群歌妓動用這地方著實不妥,可葛雍興致極高,他們也只能聽之任之,直到晚飯都擺在這裡,方才有人提出異議,卻被葛老師給噎得啞口無言。

  “人既然到了,我又是厚顏搶的別人家的預定,那自然就是邊吃飯邊看戲,說不定看完了,還來得及讓人家到楚國公張家再去點個卯!”

  就在中老年群體互相打眼色交換意見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葛爺爺,我給你拜年來了!張武張陸齊良和鄧小呆都在葛爺爺你這兒沒錯吧?呂公公奉命給他們傳話,如果都在葛爺爺你這兒,正好省得呂公公跑四個地方了!”

  門外,跟在朱瑩後頭的笑面虎呂禪聽到那連珠炮似的話,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今天皇帝交待那個任務的時候,他看到朱瑩也在,他就知道肯定甩不脫這位小姑奶奶。

  果然,去順天府衙,朱大小姐跟著,還遭遇了又一件“大事”。等來到葛府,她更是直接帶著他橫衝直撞,沒事人似的直闖進來,葛府也沒個人攔她。

  下一刻,他就只見門前那厚厚的繡有松竹梅歲寒三友的門簾被人高高打起,緊跟著就湧出來一大堆人。張壽的學生會來拜年,他是料到了,卻沒想到人會這麼多;而葛雍的弟子們會過來拜年,他也預料到了,卻沒想到陳尚以下那幾個官職最高的人竟然全都來了。

  如今太陽已經快落山了,人竟然還這麼齊全。而如同眾星拱月一般被簇擁在當中的,不是那位三朝元老葛太師,而是張壽!

  對於此時這樣的出場,張壽當然並不是自願的。可葛雍一句,你帶人出去看看,他就不得不從,等發現陳尚等幾位師兄也被葛雍給攆了出來,他卻已經佔據了這正當中的位置。此時此刻,他只能無視這一點,招手讓剛剛朱瑩提過的四個人趕緊先過去。

  相比世家子弟出身的張武和張陸,齊良和鄧小呆卻怎麼都想不通,皇帝有什麼話要對他們說,因此來到呂禪面前的時候,他們心裡不免有些忐忑。

  而朱瑩已經是躡手躡腳溜到了張壽身邊,擠開了原本佔據左右的陸三郎和張琛。而她還不忘笑吟吟地先對陳尚幾人行禮,隨即才對張壽眨了眨眼睛。

  “今天這事兒傳出去,也不知道多少人會羨慕嫉妒恨!”那件糟心事且緩一緩再說。大過年的時候,還是讓阿壽他們先高興高興!

  因為是傳話,不是聖旨,也不算口諭,因此呂禪說話時,並沒有拿腔拿調。

  “張武,張陸,皇上吩咐你二人去邢台推廣新式紡機,予你二人六品勳衛散騎舍人銜,需要什麼人,什麼東西,盡可向皇上奏明。”

  說到這裡,呂禪見張武和張陸雙雙愣在當場,他就語重心長地說:“大皇子受命去滄州,你二人受命去邢台。其實這麼一件事原本用不著委派專人,但皇上希望,那些尋常紡工不至於因為新式紡機被富家把持而衣食無著,被迫與大機戶當牛做馬。所以,方才有你們此行。”

  張武和張陸這才如夢初醒,慌忙躬身謝過,連聲答應的同時,更是齊頌皇上聖明。

  而他們這一答應,呂禪就轉身笑眯眯地看向了齊良和鄧小呆。

  “齊良,鄧艾,皇上在今天正旦大朝之後,委任了順天府王大尹為右都御史,宣大總督,主理此次北征戰功賞罰等諸多事務。可宣府和大同如今都是千頭萬緒,王大尹身邊不能沒幾個幫手。王大尹精通算學,不好糊弄,所以皇上說,不如九章堂調幾個人跟隨。”

  聞聽此言,鄧小呆忍不住問道:“可我不是九章堂的呀?”

  他這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一時間慌忙想要賠罪。可呂禪卻非但不以為忤,反而笑吟吟地說:“可你是順天府衙的!吳閣老聽說你進順天府衙之後,在戶房幹得有聲有色,所以被王大尹超擢為典吏,就舉薦了你。怎麼,你不願意去幫王大尹一把?”

  “不不,我當然願意!”鄧小呆趕緊連連點頭,但須臾就意識到了一個更大的問題。他就一個連品級都沒有的小吏,居然能讓吳閣老推薦?這不是開玩笑吧?

  而齊良比鄧小呆少些呆氣,此時便小心謹慎地問道:“九章堂中既然是調幾個人,那敢問呂公公,都調哪幾個人?”

  張壽見鄧小呆還在那糾結得眉頭都快打結了,再看看齊良這一下子就抓到重點的樣子,他忍不住暗笑。可是,在他還沒推薦齊良的情況下,人就被選中了,這倒是有些奇怪。

  果然,呂禪立刻臉上笑意加深,輕描淡寫地說:“調幾個人,都調誰,這自然就全憑其齊郎君你自己挑選了。反正,皇上的意思是,九章堂輪流派人輔佐王大尹,你帶隊。”

  而推薦齊良的人,正是他頂頭上司楚寬!

  面對如此明白的話語,齊良哪裡還會聽不懂。他轉身看了一眼張壽,隨即又看向了陸三郎和今天前來拜年的其他九章堂眾人,最終打定了主意。他退後一步,鄭重其事向呂禪拱了拱手。

  “呂公公,人選也好,輪換期限也好,我沒辦法立刻提出來,我要和老師還有陸齋長商量。另外,如果是輪換派人輔佐王大尹……也應該徵求他本人的意見才是。”

  說到這裡,齊良就看向了還在懵懵懂懂的鄧小呆,輕輕咳嗽了一聲,總算是把人給喚醒了:“小呆,你最好去見一見王大尹,把事情原委始末說清楚,請他示下。”

  “哦……好!”鄧小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慌忙重重點頭,“我這就去!”

  鄧小呆這一跑,呂禪微微一愣,隨即就笑眯眯地對張壽微微頷首道:“張博士這才在國子監多久,就有這麼多英才湧現出來,以後那還了得?皇上說,名師出高徒,古人言誠不我欺,所以,上元節的特賜,張博士也和冬至時一樣,該享三份!”

  直到呂禪離去,其他人還大多在琢磨這位司禮監隨堂這番言語當中透露的訊息。但很快,陸三郎就笑眯眯地上前把齊良拽到了九章堂眾人當中,眾人緊鑼密鼓地商量了起來。而緊跟著,張琛還在那蹙眉沉思,張武和張陸就被半山堂的人團團包圍,七嘴八舌全都是自薦的!

  當然也不是沒人試圖擠到張壽身邊走老師路線,可眼見陳尚笑眯眯地把張壽給請到了那年長者的圈子裡,幾個聰明人也只好怏怏打消了那個念頭。

  “小師弟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想當初聽說老師一大把年紀還收了個關門弟子,我還以為是弄錯了又或者聽錯了……等到我回京,一樁樁事情聽過看過,這才發現老師慧眼識珠。”

  陳尚這話是把張壽請回屋子裡之後,當著葛雍的面說的,果然就把老頭兒逗得眉開眼笑。而其餘幾人雖說在朝中都是出了名不擅長溜鬚拍馬的,但在老師面前綵衣娛親做不到,說好話那自然是張口就來。於是,張壽就發現,自己搖身一變,簡直成了天上少有地上無雙。

  好在葛雍今天炫徒已經炫得足夠了,此時瞧見朱瑩已經溜進了屋子,他就伸手示意眾人打住,隨即笑眯眯地說:“瑩瑩,我請了聽雨小築十二雨來演戲,你不介意吧?”

  “我介意幹嘛?”朱瑩大大方方和眾人見過禮,這才下巴微微一抬道,“我才不是這麼小氣的人!”

  哪怕在場的都是中老年了,喜怒不形於色乃是官場基本修養,可還是有人禁不住露出了相當微妙的眼神。

  而葛雍呵呵一笑,氣定神閒地說:“是啊是啊,瑩瑩你寬容大度,宰相肚裡好撐船,那以後過年我到你和阿壽家裡蹭飯的時候,我可就不客氣地請那些當紅行首去助興了!”

  “哎,一大把年紀了,真有些想念從前桃紅柳綠環繞的那會兒……”他一時唏噓不已。

  朱瑩見張壽笑而不語,她就沒好氣地哼道:“葛爺爺你不用在那說風涼話,我當然容不下阿壽有別人,但只要他喜歡我,他就不可能有別人!而要是他變心,那我就是一千個一萬個提防也沒用!所以,我才不會提防他,我相信他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

  “咳咳咳咳……”

  這一次,不止陳尚,好幾個中老年官員幾乎同時劇烈咳嗽了起來。一大把年紀卻遭遇年輕人如此火辣大膽地表達情愫,而且還是朱瑩這樣特立獨行的千金大小姐,這已經夠讓他們驚詫的了。可讓人更驚詫的是,她最後一句話竟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陳尚甚至忍不住一邊咳一邊去看張壽,想要觀察一下這位小師弟的反應,可看到的卻只有張壽那掩不住的笑意。似乎對於如此驚世駭俗的話,竟然還很高興。

  “老師,你就別逗瑩瑩了,你該知道她是什麼脾氣。至於我,美人在前,酒不醉人人自醉,這固然是人之常情,但我的宗旨素來就是,遠觀即可。既然老師你想知道十二雨的那一出《桃花扇》排演得如何,讓十二雨眼下就演出來給您老人家看看就是了。”

  張壽嘴裡說著,心情確實是很不錯,朱瑩這種坦率真實的話語,相當對他的胃口。

  就如同張琛不喜歡賢妻良母,在皇帝面前直言提出想要娶特立獨行的妻子一樣,他也覺得,如果娶到這年頭那些賢良淑德到給丈夫張羅納妾蓄婢的賢妻良母,他大概會享受一段快活時光,但接下來就會厭倦。

  夫妻二人既然一開始就是相敬如賓,日後自然而然就會變成相敬如冰。

  而葛雍聽到張壽這話,嘿然一笑,隨即就點點頭道:“好,我這大費周章地從楚國公張家把人搶來,如果不是再去請張家人過來,彷彿像是示威,我倒希望人更多一些,如此過年熱鬧!張壽,你去外頭吩咐一聲,可以開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1
第二百五十一章 喜歡

  葛雍一番話,算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尤其是當扮相清麗的晴雨出現時,在場的大多數男人多數都把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能作為聽雨小築的頭牌之一,她原本就天生麗質,此時不施粉黛,布衣荊釵,竟是比華服美飾更給人幾分驚豔。

  張壽卻才聽了幾句台詞,就知道這是倒敘寇白門籌措黃金後,與想要重修舊好的保國公朱國弼一刀兩斷的一幕。當然,寇白門還是寇白門,朱國弼卻換人了……

  前景故事和人物小傳都是他做的,他更是看過眾多關於秦淮八豔的演技或好或不好的電視劇又或者話劇,深知晴雨那演技興許還比不上後世的流量小花,因此看了片刻,他就趁著其他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晴雨的台詞和劇情上,悄然繞到了朱瑩身後。

  果然,心思根本就沒在看戲的朱瑩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眼睛一亮的同時,她一把就拽住了他的手,隨即悄悄拉了他從側門溜了出去。

  也許是因為十二雨的名聲實在是太大,別說吳氏被葛雍請去設了隔屏看熱鬧,張壽帶來的那些小傢伙也都溜了過去,葛府之中的僕役哪怕那些又聾又啞的,其餘人也都去討了端茶遞水的差事,從而好在旁邊看熱鬧,所以院子裡竟是空空蕩蕩。

  溜出來的朱瑩忘了穿大氅,不禁冷得直跺腳。而張壽也是出來方才注意,當下就笑拉著這位大小姐,直接溜去了葛雍的書房。進門之後,他就熟門熟路借用了老師的廚具,在小銅爐中加了無煙的紅螺炭,專心致志地燒水沏茶。

  朱瑩盯著張壽那專注烹茶的臉看了好一會兒,隨即忍不住說道:“阿壽,你不是說不擅長茶道,品不出茶葉好壞的嗎?”

  張壽頓時動作一頓,心裡苦笑說那時候想得是讓你敬而遠之,所以隨口瞎掰,可嘴裡卻還不能這麼說,只能一本正經地說:“所以,我只是在附庸風雅!”

  朱瑩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笑出聲來:“可你這附庸風雅,比那些自詡真風雅的君子還要瀟灑好看!阿壽,你在烹製什麼茶?”

  張壽這才側過頭來看了朱瑩一眼,隨即意味深長地說:“紅糖薑茶。”眼看朱瑩瞠目結舌,他就聳了聳肩道,“我們都沒裹上氅衣就吹了不少寒風,當然先喝點薑茶禦寒。否則要風度不要溫度,結果就是自己害了自己的身體,我可不想大過年的時候病了!”

  見張壽一邊說,一邊用銀挑子撥弄了幾片紅糖到小茶壺中,朱瑩這一次再次樂不可支地笑開了:“阿壽,你拿葛爺爺這平日裡烹茶的茶壺煮紅糖薑茶,回頭裡頭一股甜味和姜味,那還怎麼烹茶,你不怕葛爺爺吹鬍子瞪眼罵死你!”

  “罵就罵唄,大不了我留幾道題給老師換換腦子。”說到這裡,張壽才不會說這茶壺就是葛老師煮薑茶的,提起茶壺先倒了一碗薑茶送到朱瑩面前,隨即才給自己也倒了。等到捧了這熱騰騰的茶碗在手,他見朱瑩微微抿了一口,隨即辣得直齜牙,他就對她笑了笑。

  “瑩瑩,剛剛你來的時候,好像有點強顏歡笑,是出了什麼事嗎?”

  朱瑩沒想到自己已經裝得夠若無其事了,張壽竟然還能察覺到。雖說她在順天府衙時恨不得立刻找到張壽,把這件簡直匪夷所思的事告訴他,可剛剛到葛府的時候卻改了主意。此時此刻,面對張壽的問題,她不由得猶豫了片刻,但最終,她還是決定如實告訴他。

  “阿壽,今天我跟著祖母、娘還有大哥進宮去給太后拜年,後來我又去了皇上那兒。正好大朝之後,皇上讓內閣草擬了王大尹任宣大總督的旨意,我想著鄧小呆也要跟著去,就索性跟送旨意去順天府衙的呂公公出宮去找他。可沒想到有人到順天府衙告我家騙婚!”

  說到這,她滿臉都是怒色,簡直是氣急了:“那揭帖說,我們家早就看中你才貌,又知道你是葛爺爺的關門弟子,就把我騙去融水村,待我看上你後,就強行把你騙上京來,誘你這難得的才俊入我朱家彀中!”

  張壽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這一笑,努力使自己嚴肅正經的朱瑩頓時氣壞了。她放下手中那蓋碗,大步來到張壽麵前,大聲質問道:“我說正經事呢,你笑什麼?”

  幾乎笑岔了氣的張壽沒理會朱瑩的氣急,又笑了好一陣子,他才終於直起腰來,卻是騰出另一隻手擦了擦剛剛那禁不住笑出來的眼淚,這才若無其事地抬頭看著她:“就是因為你用這麼正經的語氣說這種事,我才笑的。真沒想到,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

  朱瑩簡直被張壽這沒頭沒腦的話給氣了個半死:“什麼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你這是說什麼鬼話呢?”

  “怎麼不是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想當初,不都是別人說我這個欺世盜名的寒門小子騙你這位出身名門的千金大小姐嗎?我剛進京城的時候,你看看多少人覺得我幸運?沒想到這還不出半年,說法居然倒過來了,竟然說是趙國公府騙婚我這個一窮二白的小子!”

  “我說一句實話,都是因為你對我太好,才會讓那些閒人有這樣的錯覺!”

  張壽臉上笑意更深,看著朱瑩那張嗔怒的臉此時因為微微含羞而嬌豔不可方物,他就輕描淡寫地問:“對了,這種你情我願的事,那個多管閒事的傢伙用什麼理由告發的?難不成他說我們沒婚書?”

  朱瑩頓時瞪大了眼睛:“阿壽你怎麼知道?我送了揭帖去給王大尹看,他就立刻讓人去戶房查證是否有我爹存檔的婚書,聽說沒有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

  張壽頓時呵呵一笑:“順天府戶房的檔案堆積如山,而今天是正月初一,你覺得誰能在這麼快時間裡確定有沒有婚書?”

  柳眉倒豎的朱瑩頓時怒了:“你是說順天府戶房的人在騙王大尹?其實根本沒好好查?簡直膽大包天……不對啊,我和呂公公走的時候,那個最初送了揭帖,後來又親自去戶房查婚書的小吏還送了我們出來。他說是鄧小呆的舅舅!他不至於騙我吧?”

  見朱瑩由怒轉驚,張壽不禁衝她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睛:“小呆的舅舅當然不會騙你。但是,他之所以能那麼快給出答案,原因很簡單,我早就拜託小呆幫我查過趙國公府的婚書。而小呆要查證這種事,當然少不得是要他幫忙,所以他這個知情者當然知道答案。”

  “啊!”朱瑩目瞪口呆地盯著張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你是說……你是說……”

  “所以,不是朱家明知道壓根沒有婚書,卻還要騙婚我這個寒門子。是我明知道興許壓根沒有那婚書,卻一直都進進出出以你的未婚夫自居!我這麼說,瑩瑩你明白了嗎?”

  “我……我……我不知道。”朱瑩破天荒地有些犯了結巴,說出不知道三個字的時候,她卻覺得心中歡喜得很。明明沒有婚書,祖母和母親卻都說有婚約,那也許只是因為婚約不過口頭約定。可張壽明明知道卻始終沒說破,此時又爽快對她揭破了這層窗戶紙……

  他是不是想說,其實他真的也喜歡她?肯定是的,否則他那一次擁她入懷之後,就不會說情難自禁……可他到底沒有親口說過,只在她大膽說出讓他快點娶她回去的時候,他笑談她不嫁給他還能嫁給誰……

  就在她想到心亂如麻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到一雙大手有力地箍住了自己。感覺到那近在咫尺的溫暖氣息,以及那清晰可聞的心跳,她再次聽到了張壽的聲音。

  “你既然不知道,那麼,我就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初見的時候,也許你很中意我的外貌和談吐,但我那時候卻對你心懷戒備,甚至敬而遠之。因為在我看來,我一個從小長在鄉下的小郎君,萬萬不可能和你一個趙國公府的大小姐有什麼婚約,這肯定有陰謀。”

  “我很早就托小呆去查一查我家的狀況,後來又順帶拜託他去查一查趙國公府的婚書存檔。不像今天王大尹一聲令下,平常這種東西不是那麼好查的,所以小呆其實用了挺久,這才發現根本就沒有那樣的婚書。”

  張壽頓了一頓,這才輕輕鬆開了手,見朱瑩整理了一下髮梢,隨即訝異地抬頭看自己,他就笑了笑說:“可在小呆悄悄去探查的那些天,我卻發現,你和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你能用平常的態度去對待融水村裡那些日子清苦的村民。”

  “你真心願意去幫助那些別人一眼就認定永遠沒出息的鄉間頑童。”

  “你願意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村裡人的生活,去和那些身份遠低於你的人說話。而所有這些,都讓我看清楚了你。而你的張揚你的驕縱,根本蓋不住你的明快和真誠。所以,就連永平公主那樣和你是死對頭的人,都會在我面前說,讓我別辜負了你。”

  朱瑩的臉一點一點地紅了。有人讚美過她的美貌,也有人誇讚過她的張揚,但那更多的是因為她的家世和背景,而實際上真的喜歡她性情的人,除了她的親人,只有皇帝太后等寥寥數人,頂了天再加上對她萬般無奈的葛爺爺。

  她輕輕咬了咬嘴唇,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阿壽,我一直都覺得你很好,原來你也覺得我很好嗎?”

  “沒錯,我覺得你很好,是我見過所有女孩子當中最好的。”

  儘管這是一句無比動聽的情話,可朱瑩聽在耳中,甜在心中,卻仍然忍不住問道:“你才見過多少女孩子,真的就覺得我最好?日後也不會後悔?”

  “只要你還是現在這樣,我就不會後悔。”張壽微微一笑,再次伸手輕輕抱住了朱瑩,“我喜歡縱聲大笑的你,喜歡言談無忌的你,喜歡牽線搭橋的你,也喜歡無憂無愁的你,更喜歡喜歡我的你……也許,日後的生活會讓你不再這樣恣意,多上幾分內斂,但是……”

  “金子永遠不會變成沙礫。真正的珍珠會黯淡,但永遠不會變成死魚眼珠。”

  朱瑩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快要歡喜得炸開了。只恨不得張壽再說一遍剛剛那些話,只恨不得他再抱得自己更緊一些。大哥私底下對她說的那些話,她說是不在乎,可一旦想起的時候,卻難免有些患得患失,尤其是今天聽說沒有婚書的時候,她更是有一種迫在眉睫的急躁感。

  萬一從來都是她一廂情願怎麼辦?萬一張壽從前只是迫於婚約方才順著她怎麼辦?

  可現在,事實證明一切都是她杞人憂天。原來張壽也喜歡她,原來他喜歡喜歡他的她!

  朱瑩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了張壽那並不厚實,反而有幾分單薄的脊背,努力讓自己的語言顯得平順一些,可最終說出口的,卻仍然只有那不斷重複的幾個字。

  “我真高興……阿壽,我真高興!”

  張壽忍不住很想感謝那告發趙國公府騙婚的揭帖,如果不是這樣的東西,也許剛剛那樣的話,他還沒辦法說出來。他素來是做多過說的性子,此時溫香軟玉在懷,他忍不住稍微用了點力氣,將朱瑩少許推開了一些,繼而在她那不解的目光中,再次湊近前去。

  他輕輕吻了一下那溫軟光潔的額頭,等移開之後,見朱瑩已經是完全愣在了那兒,他才微微笑道:“瑩瑩,其實我還想更親近你一些,但既然沒有婚書,那麼就再等一等吧。待到他日我們兩家的婚書定了,一切就好了。”

  那時候,我應該就能名正言順地親吻你了,因為那個時候,你才是我真正的未婚妻。

  朱瑩伸手摩挲彷彿還殘留著剛剛那滾燙溫度的眉心,眼睛裡最終流露出了無限歡喜的笑意。她突然撲了上去,猛然環住了張壽的脖子,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啄了一記,隨即才慌忙三兩步退開,有些赧顏地撫摸著自己那嬌豔的紅唇。

  緊跟著,她就抬起頭笑道:“這下,我們扯平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2
第二百五十二章 刮目相看

  儘管十二雨的戲很新奇,迥異於那種才子佳人大團圓,兼收並蓄大家好的戲碼,劇情跌宕起伏,竟是從始至終以幾個煙花女子為主,但陳尚畢竟是究竟滄海難為水的官場大員,因此,他的目光看似流連於那些綺年玉貌的佳人,但更多的卻是關注今天這些葛門徒孫。

  雖然丁憂在家將近三年,但陳尚對其中某些面孔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常常讓兵部尚書陸綰提起來就恨得咬牙切齒的幼子,被人罵陸三胖的陸築。秦國公張川獨子,桀驁不馴,常常惹是生非的代表張琛。南陽侯和懷慶侯家兩個不起眼的庶子張武和張陸,他倒只是只打過照面……

  再加上不少在京城裡不算惡名昭著,但也沒太多好名聲的貴介子弟。可以說,今天這二三十號人拉出去,京城無數百姓全都要繞道走的。

  可眼下,這些人卻在張琛和陸三郎的帶領下,一部分人老老實實坐在那看戲,另一部分人竟然搶了僕役端茶遞水的差事,那份慇勤周到,讓人看著簡直難以置信。

  而九章堂的那些寒門子,竟然沒有被支使得團團轉,而是在陸三郎的安排下,人人都有一個座位,哪怕一個個人都顯得侷促不安,可貴介子弟們不但沒人在他們面前露出倨傲的態度,相反還有人為他們添茶續水,同時再和他們說笑兩句。

  因為豎起耳朵,他自然早就聽到了陸三郎那只是稍稍壓低聲音和九章堂監生們說的話:“往日在九章堂裡,你們一個個都得聽我和齊師兄的話,到這裡誰敢不聽?讓你們坐著就放心大膽地坐著,好好享受一下這京城一絕十二雨的好戲,不是葛祖師,你們想看都看不著!”

  “這是獎勵你們之前刻苦學習,勤奮讀書,知道嗎?也是為你們當中回頭被挑出來和小齊同行的人踐行!葛祖師那兒有我這個齋長去伺候,用不著你們!”

  而張琛的聲音雖然比不上陸三郎的理直氣壯,但同樣被始終分神留意他的陳尚給聽到了。

  “你們不是都很羨慕張武和張陸嗎?眼下陳尚書和各位老大人們在,你們表現得好一點,說出去那不也是浪子回頭的典範?那些樂意在家當富貴閒人的傢伙,今天都沒來,這就是你們和他們的不同。想讓瞧不起你們的人另眼相看,眼下你們就都打起精神來!”

  而陳尚更是聽到,和趙國公長子朱廷芳相比,一直都是紈褲子弟代表人物的朱二,竟也趁著端茶遞水獻慇勤的空閒,鬼鬼祟祟地和其他人交談,而交談的話題更讓他不可思議。

  “喂,之前佈置的功課你們做完了嗎?誰把那幾道算學題做出來了?好歹分享分享思路,我可不想去問陸家那死胖子……什麼?沒做出來?該死的,你們就不能好好動動腦子嗎……我怎麼不做?我當然做了!我都琢磨了不知道多少天還沒個頭緒!”

  “過了正月十八國子監就開學了,開學之前大家約一約,至少把這功課都理一理。那些個不求上進的傢伙不去管他們,咱們可不能輸給那死胖子!我來年非得和張琛爭一爭,他能當齋長,我憑什麼不行,總不能好事全都讓他們姓張的給佔了!”

  陳尚最初還覺得自己幻聽。可當發現朱二竟然真的一個個串連過來,拉幫結派的意圖非常明顯,而且這拉幫結派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了想當齋長,他就更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什麼時候紈褲子弟會成群結隊,在還沒開學前去理一理功課?什麼時候紈褲子弟會稀罕去當國子監一個齋長?

  想起剛剛和朱瑩悄然離去的張壽,那和朱瑩成雙入對的姿態,分明就和等閒戀慕美人的少年沒什麼區別,陳尚就更覺得好奇了。

  就在此時,他突然聽到身邊傳來了一聲叫好,他側頭一看,卻只見是素來脾氣急的刑部侍郎厲遠出的聲,而隨著這聲音,七嘴八舌叫好的聲音不絕。

  因為分神太多,幾乎沒怎麼注意到劇情的他完全沒注意剛剛演的是什麼,有些尷尬,正打算跟著其他人一塊撫掌叫好的時候,他卻發現,張壽和朱瑩一前一後,竟然回來了!

  相比淡然若定的張壽,朱瑩的臉上掛著欣喜的紅暈,顧盼神飛,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麼樣的喜事。可他再轉念一想,最終自己也是啞然失笑。

  就算是朱瑩這樣心高氣傲的大小姐,一旦喜歡上了男子,也和尋常懷春少女沒什麼不同。從這一點來說,他這位怎麼看怎麼神秘的小師弟,確實很有本事。

  於是,陳尚也懶得再假裝自己在認真看戲了,乾脆起身往張壽和朱瑩迎了上去。他這動作雖然突兀,但此時大多數人都在看台上的戲,只有對劇情已經耳熟能詳的陸三郎和張琛等人,好奇地順著陳尚的去向望過去,看清楚是張壽和朱瑩去而復返,陸三郎立刻收回了目光。

  就算張壽和朱瑩是避開眾人出去談情說愛了,那也不關他的事!

  而張琛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尤其是朱瑩那種由內而外流露出來的欣悅歡喜,他幾乎從來沒有看到過。可是,他隨即就注意到了,朱瑩的目光比往日還要更頻繁地落在張壽身上,眉眼間分明脈脈含情。

  就在昨天晚上,父親還叫了自己過去,告訴他說,有人打算告發趙國公府騙婚。最初的驚愕過後,他的第一反應便是立刻通知張壽和朱瑩,卻被父親直接攔了下來。

  “人家都已經預備好發動了,你這時候去告訴他們,除了讓人更加過不好年,還能有什麼作用?你敢說你現在就真的和陸三郎一樣,再沒有一絲一毫的妄想?如果你還不那麼死心,那就不妨等等事發之後,看一看你那位小先生的反應。”

  想到自己早起就派人關注著順天府衙那邊的動靜,朱瑩來時應該正好碰到了那件事,如今再看兩人之間比之前更添一等的默契,張琛哪還不知道那樁鬧劇根本對兩人沒什麼作用?

  那一刻,他終於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是別想有什麼希望了。

  張壽一回到這座大堂,就掃視了一眼眾人,發覺包括葛雍在內的大多數人都在饒有興致地看這種新穎的話劇,他就放心了,至於有沒有人注意到他和朱瑩離開,那並不是他最關心的事。可是,發現陳尚朝自己二人走過來的時候,他就有些意外了。

  偏偏這時候,朱瑩竟有些緊張地突然使勁拽了拽他的袖子,低聲問道:“阿壽,陳尚書跑過來幹什麼?是不是我臉上的妝花了?”

  “傻丫頭,你臉上妝怎麼會花……呃!”張壽挨了朱瑩一瞪眼,這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不禁笑了起來,當下輕聲說道,“大概是陳尚書發現,你比之前更加漂亮了。”

  如果是別人,朱瑩此時絕對是罵一句油嘴滑舌,順便再狠狠踹一腳以示嗔怒。可哪怕體會到張壽這是在調侃自己,可此時她還是沒辦法發怒,因為此時此刻她的心裡,還彷彿吃了蜜糖一般甘甜。

  “小師弟。”陳尚微微頷首,見朱瑩笑吟吟地對自己一點頭,隨即就步伐輕快地往葛雍身邊去了,他當然不會打趣人家這對小兒女,而是笑容可掬地說,“十二雨這齣戲我只是隨便看了看,但你那些學生我卻是仔仔細細觀察了很久。不得不說,你讓他們改變了很多。”

  張壽沒指望十二雨能有那麼大的魅力,把一群高官大佬迷得神魂顛倒,可陳尚居然更關心那些半山堂和九章堂的監生,他還是有些納罕,當下就呵呵一笑道:“我也只是盡自己所能,關鍵是要看他們自己。”

  “陳尚書你也看到了,九章堂的人全都來了,半山堂卻只來了二十多個。畢竟,不是所有貴介子弟都希望上進,也有人就想背靠祖輩餘蔭,做個富貴閒人。就如同一片樹林中,不是每一棵樹都能成才一樣,人也不可能人人都是棟樑,資質、才能、機遇,缺一不可。”

  張壽說得這樣坦然,陳尚本來還想提醒一下他,不要給那些貴介子弟太大的希望,以防日後他們失望的時候心生埋怨,這下子倒覺得自己不必再提了。

  當下他就欣然點頭道:“你能看得這麼深遠,怪不得老師曾經寫信給我時,對你滿篇都是讚歎之詞。小師弟他日若要去趙國公府求親的時候,記得通知我一聲,老師若出面也就罷了,他若不去,我願意做這個媒人。”

  張壽沒想到陳尚竟然如此主動,當下自然不會說葛雍已經主動把這件事搶過去了,立時抱拳謝道:“好,那我就承陳尚書這份人情了!”

  兩人相視一笑,陳尚自回自己的席位,而張壽則是去了葛雍那邊。可他才剛剛在其背後站定,葛雍就如同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嘿然低笑道:“你今天這風頭可真是出的夠了!不過那也是應該的,誰讓張琛陸三這幾個小子都看上去和變了個人似的?”

  “也是老師您教得好。”張壽笑看了一眼朱瑩,見她正在無意識地用手指纏繞著自己的燕尾髾,分明正在出神,他就繼續說道,“老師,剛剛瑩瑩對我說了點事……”

  葛雍這麼大年紀了,剛剛一邊看戲,一邊略用了點晚飯,養身惜福的他便已經讓人把那些飯菜都撤了下去。此時他本來還想著張壽和朱瑩剛剛不知道跑到了哪去,想問問兩人餓不餓,可聽張壽一說趙國公朱家被人告騙婚,他就不禁皺起了眉頭。

  “居然還有人這麼無聊透頂?朱家覺著你好,你和你娘覺著瑩瑩好,那不就得了,婚書什麼的補一份就是了,用得著他們多嘴多舌?吃飽了撐著……不對,應該是說,心懷叵測!”

  朱瑩在張壽說有人告自己家的時候,她就已經回過了神,此時聽葛雍輕蔑地評判幕後主使,別說她從小就挺喜歡葛雍風儀氣度,喜歡他那乖張行事風格,就算本來和葛雍不對付,她也會立刻把老人家奉為知音。可她還來不及說話,就再次被葛雍搶在了前頭。

  “瑩瑩,你回家去對你祖母說,當初去當阿壽的老師,就是你爹託付我照顧未來女婿,所以這樁婚事,就沒人比我最清楚了。誰要是說三道四,讓人先來找我!”

  “葛爺爺你真好!”朱瑩簡直是喜上眉梢,但隨即掃了一眼張壽,就湊近葛雍耳朵邊上,低聲說道,“葛爺爺,阿壽剛剛對我說,他很喜歡喜歡他的我!這下我放心了,原來我不是單相思!”

  聽完這話,葛雍眼看朱瑩那豔麗的身影猶如輕快的蝴蝶一般消失在門外,他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突然頭也不回勾勾手,等張壽上前一步來到他身側時,他才似笑非笑說:“我從前還當你小子不解風情,沒想到你說起情話的時候,居然還是蠻在行的嘛!”

  “不解風情,那是因為對我來說,大多數人都不夠風情。”

  張壽含笑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見葛雍先是一愣,隨即就用手指點點他,滿臉啼笑皆非的表情,他就不慌不忙地說:“人生在世,難得遇到瑩瑩這樣嬌俏大方的佳人,就猶如我在園子裡遇到一朵怒放的牡丹,眼裡自然而然就看不到第二朵花了。”

  “行了,這話別在我面前說,去對你的牡丹說就夠了!”

  葛雍一臉嫌棄似的揮手趕人,悻悻說道:“有本事你回頭在你岳父面前也這麼油嘴滑舌!”

  聽雨小築十二雨在葛府這一場戲,並沒有演到太晚,戌時不到便結束了。葛雍到底知道自己搶了楚國公家的預約,這著實有些霸道,因此提早派人過去和張家三老爺言語了一聲,商量著把那邊原定的歌舞推遲了大半個時辰。

  於是,來接人的張家管家雖說有些小小的鬱悶,可知道葛府今夜是何等高朋滿座,想想自家老爺尚在宣府未回,此次戰功也比不上趙國公朱涇顯赫,也就忍氣吞聲了。尤其是得知葛雍豪氣大發,直接手書了一卷江城子送十二雨,他就連遷怒這些歌妓都不敢了。

  誰不知道,葛太師的手書,早些年那還遍地都是,可隨著皇親國戚達官顯貴人人珍藏,現如今根本市面上找不到!即便那只是隨手寫了一首蘇軾的江城子,可誰不知道這位葛太師會不會真的老夫聊發少年狂,來日在十二雨當中納一個甚至幾個美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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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別苗頭

  對於葛雍和那些中老年官員來說,十二雨的戲算得上是此番過年期間一次不錯的娛樂活動。而對於張琛等人之外,第一次看這種曲藝形式的九章堂和半山堂監生來說,能在這正旦佳節看一場聽雨小築的十二雨演繹的戲,再和一群朝廷高官共處一堂,那也是值得吹噓的事。

  在離開葛府時,窮苦監生和富貴監生們竟是差不多的心情。

  可涼風一吹,大多數人就立刻清醒了。美人好戲欣賞了,美酒佳餚吃了,這口腹和耳目之慾全都得到了滿足,可有道是慾壑難填,接下來自然就輪到了另一件大事。因此,當看到張壽招手把張武張陸和齊良都叫了過去的時候,一大群人竟是呼啦啦全都湊上了前。

  見此情景,落在後頭的朱瑩就拉著吳氏說道:“吳姨,看樣子阿壽今天晚上肯定要被這些人纏得脫不了身,我先送你回去吧?至於阿壽這兒,我二哥留著照應就夠了!”

  吳氏和朱瑩已經熟稔得猶如一家人,看看那情景,她就沒有推脫,只是不好意思地說:“那好,我和瑩瑩你同車回去。至於阿壽……”

  張壽看這麼多人圍上來,就知道今天他不可能走得了,因此看到朱瑩和吳氏在一塊,他就高聲叫道:“瑩瑩,請你順道送送我娘。今天晚上我就不回去了。”

  朱瑩沒問你住哪兒之類的蠢話,這麼多公子哥,哪怕不見得人人在家裡都混得好,但就算到外頭包下一家客棧,那也不怕沒說話的地方,總不至於要在這大晚上吹冷風商討大事。於是,她笑著揮了揮手,沖朱二使了個眼色,讓他留下來,隨即就挽著吳氏上了馬車。

  看到這一幕,難掩殷羨的大有人在。如果不是朱瑩美豔動人,出身高貴,這兩年也不會有這麼多人追逐其後,但正如漂亮的花經常會帶刺一樣,朱瑩也因為那極其火爆的性格,讓人只能遠觀,根本生不出褻瀆之心。

  有那心思的人全都已經挺屍了。比方說提親被拒卻還不死心搞事的和王之子鄭懷恩。

  而且,就連和趙國公府朱家門當戶對的陸尚書家和秦國公家,朱瑩也不曾高看一眼,對於那兩位全都是賢妻良母型的當家主母甚至還多有不屑。可現如今,朱瑩卻對小門小戶都算不上的張壽之母吳氏這樣慇勤,怎能不讓眾人掉了一地眼珠子?

  目送朱瑩離開,眾人須臾就收起了心頭那點唏噓,把目光集中在了張壽身上。

  美人固然很好,可相形之下,一個駙馬兩個儀賓,外加一個被皇帝譽為回頭浪子變天才的九章堂陸齋長,一個如今方才被曝出昔日揭臨海大營蓋子,皇帝親批仗義的半山堂張齋長,那才是他們的榜樣。再說,不在乎前程的今天都沒來,來的都是不甘心將來做鹹魚的!

  而張壽環視眾人之後,就被迎面的寒風吹得腦袋冰涼,少不得緊急思量該找什麼地方說話。而這時候,張琛就主動提議道:“小先生,不如去我家吧。我爹反正是不管事的,我娘也從來不管我幹什麼。那兒地方又大,隨隨便便就能容納下這幾十個人。”

  他這話音剛落,陸三郎就沒好氣地說:“張琛,你不就是想說,你家裡就你一個兒子,所以你能當家作主嗎?顯擺你是獨子?哼,我家裡老爹是不好說話,我那兩個哥哥也不是省油燈,但我娘已經給我把將來的婚房預備好了,那裡才更適合大夥兒說話,沒外人!”

  張琛頓時對陸三郎怒目相視。你怎麼就喜歡和我抬槓!

  陸三郎卻壓根沒把張琛那怒氣衝衝的目光放在心上。這不是廢話嗎?你是半山堂齋長,我是九章堂齋長,我要是在你面前弱了氣勢,日後這個齋長豈不是要被你壓一頭?再說了,九章堂這些監生們在出身上原本就遠不如半山堂那些貴介子弟,全都得靠我出面爭!

  齊良見張武和張陸對視一眼,彷彿是因為在家裡的地位問題,都沒插話,他想起這次是兩堂齋長繼續坐鎮京城,出去做事的是他和鄧小呆,再加上張武張陸,這人員配置著實微妙。這麼一沉吟,他這個常做和事佬的,竟是忘了開口去勸阻陸三郎和張琛在葛府門口這相爭。

  而朱二倒也躍躍欲試,很想說自己家其實容納得下這幾十個人,自家祖母和繼母肯定也不會有什麼二話,可話到嘴邊,他最終還是決定聰明地留待最後,先看看張壽怎麼解決這個爭端。手心手背都是肉……咳,不是,他得看看張壽在張琛和陸三郎中間到底是偏袒誰!

  果然,張壽旋即就一錘定音地解決了爭端:“都別吵了。我有一個好地方。”

  此話一出,張琛和陸三郎頓時齊齊側頭看著張壽,隨即異口同聲說:“不會是國子監吧?”

  張壽被兩人的默契逗得一時莞爾,當下若無其事地說:“國子監閉監期間,別說你們這些監生,就連我這個國子博士也進不去,所以你們就不用瞎猜了。只不過,那地方應該沒人伺候,也沒飲食供應,大家過去的時候順路把茶水點心什麼的都捎帶上。”

  什麼地方居然會容得下他們這麼多人,但卻沒人沒飲食?

  不但陸三郎和張琛心裡犯嘀咕,就連其他人也個個納罕,朱二卻隱隱有了一個猜測。等到一大群人上馬的上馬,坐車的坐車——至於沒馬也沒車的九章堂窮監生們,卻也有他們的富同學們好心搭載他們上路。

  於是,呼啦啦一行人足足佔去了整條街。等到了地方之後,窮監生們在這沒有月亮只有星光的晚上,只能憑藉燈籠的照亮隱約看見那整齊的圍牆,由此斷定這應該是一座豪宅。然而,貴介子弟們的眼光就毒辣得多,哪怕是大晚上,不少人還是分辨出了這是哪條大街。

  一路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陸三郎,更是脫口而出道:“這不是從前的廬王別院嗎?”

  窮監生們的反應依舊顯得茫然,可張琛作為秦國公獨子,卻是一下子醒悟了過來:“廬王別院?就是永辰十年去世的那個廬王?皇上的弟弟?”

  原本就在心裡犯嘀咕的貴介子弟此時全都明白了,而九章堂的監生們縱使有不少是如閻方這樣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可皇帝的弟弟這種清晰無誤的表述,他們還不至於理解不了。而齊良則是忍不住開口叫道:“小先生,這地方是……”

  “我花了五十貫買的。”張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也覺得很兒戲,可他確實是在那天跟著阿六看了房子之後,出了五十貫去內府辦理了一應手續,拿到了人生第一張地契和第一張房契。此時,面對周圍那些猶如探照燈似的發亮目光,他卻不想解釋更深層次的緣由。

  “因為剛到手,所以裡頭家具陳設用具都不缺,但下人一個都沒有,飲食也沒有,大家就自給自足,豐衣足食吧。我想,大家應該大多帶著小暖爐。”

  儘管有人在心裡感慨,要是這大冷天廬王別院中真的什麼準備也沒有,那豈不是屋子也是冷的,灶裡也是冷的,這麼大的地方,區區小暖爐有什麼用?

  然而,當阿六開鎖推門,眾人跟著張壽後頭魚貫而入,又是驚嘆又是羨慕地進了那座無題之堂的時候,卻是推門就感覺到一股融融暖意撲面而來。

  這下子,別說其他人大吃一驚,就連張壽也大為意外,本能地轉頭去找尋阿六的蹤跡。然而,阿六在看到他的目光時,卻非常無辜地吐出幾個字:“不是我幹的。”

  張壽這才釋然。想來阿六也不是神仙,應該不至於想到他會在這大過年的時候光顧此地,自然也就談不上來提早燒好地龍。想到之前帶著朱瑩來看房子時,發現整座宅院全都保養得很好,他就有了數。也許,是內府的人考慮到他可能來住,於是提早把地龍都燒了起來?

  可是,那得用多少炭?他今天是一時起意來了,如果不來呢?

  是了,那麼多學生會去葛府給他和葛雍一塊拜年,這是可以推測出來的,只要皇帝派人去傳達任命,那麼他肯定要留人商量,到這來的可能性很大。

  張壽想到這裡,索性招手吩咐眾人都坐下來,而阿六則是悄無聲息地出了門,不多時又進了屋來,報說別院大門前的兩側廊房裡頭也都生好了暖爐,足可供僕人們烤火等候,灶上留著火,茶壺裡也都有水,裡裡外外的茶水供應問題不用擔心,他就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這時候,陸三郎方才笑眯眯地親自站起身來,招呼齊良一塊搬動這廳堂裡的方幾,又把剛剛在路上買的那些滷味糕點湯水在內的各式東西都擺了出來。張琛動作慢了一拍,但也立時拉了張武和張陸張羅。至於其他人,除卻一個朱二動作敏捷地上來幫忙,都根本插不上手。

  雖說足有四五十號人,但屋子裡椅子卻還有得多,但圓幾和方幾卻只能三五個人共用一張,但勉勉強強總算是夠用了。只不過,眾人最初還不太好意思當著張壽的面吃吃喝喝,可架不住張壽親自帶了頭,這下子,眾人方才啜飲著湯水,胡亂取點東西填肚子。

  葛府那頓晚飯,因為看戲的緣故,說實話,那真是沒人吃飽……

  “好了,先議跟著小齊和小鄧跟隨王大尹去宣府的人選。”張壽因為和朱瑩中途溜出去談情說愛,這頓晚飯其實也沒吃好,更悲傷的是,當著一大群滿臉恭聆訓示狀學生的面,他還不能毫無儀態地大吃大喝。所以,他剛剛只能先墊了一碗路上買的甜豆腐腦下肚。

  他說完就看著齊良說:“小齊,你之前和陸三郎都商量好了嗎?人選怎麼定?”

  齊良本想徵求張壽的意見,可沒想到張壽直接就問他和陸三郎商量的結果,他微一遲疑,最終開口說道:“王大尹出任宣大總督,最初那段日子應該會是最困難的,而我和小呆在具體事務上,經驗並不足,所以我和陸齋長商量,覺得第一批需得在九章堂遴選最有經驗的。”

  見張壽沒有說話,齊良也不確定自己說得到底對還是不對,卻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說道:“所以,有當過帳房管事等經驗的監生優先,有過庫房經驗的監生優先,而其中又以實際經驗長的人優先。但是,精兵強將也不能都集中在第一批,以老帶新方才有歷練的價值。”

  張壽這才滿意地微微頷首。見自己左下首陸三郎滿臉得意,卻還故意拿眼睛去斜睨張琛。,而右下首張琛則是根本沒注意陸三郎的目光,鐵青著一張臉正在和張武和張陸緊急磋商著什麼,他就知道,張姓三人組固然商量過,但只怕根本沒有往那些細緻的方向去考慮。

  因此,他自然不吝表示自己對齊良和陸三郎這一番商議的讚賞;“你和陸三郎想得很周到。你們兩個在九章堂這麼久,大家的情況應該都摸得很清楚,我記得陸三郎你還特意花了幾個月做了一本九章堂監生的手冊吧?別賣關子了,第一批你和小齊到底選定了幾個人?”

  見眾人的目光焦點全都匯聚到了自己身上,尤其是張琛那目光中分明還帶著幾分難以置信,陸三郎頓時洋洋得意。

  他欣然站起身來,先咳嗽了一聲,這才拿起一本巴掌大小的手冊,一邊翻一邊一本正經地說:“身為齋長,瞭解同學的情況,那是理所當然的。”想你張琛也沒我這麼細緻!

  “九章堂中二十多個人,其中有帳房經驗的,總共有十九個,其中最富經驗的人是閻方,而且他性子耿直,我覺得肯定和王大尹合得來,所以第一批他一定得去!”

  閻方頓時愣住了。當初張壽贈書之恩,他一直都記在心裡,所以之後九章堂招生,他想都不想就前來報考,即便出過報考試卷被人抄了的事,可張壽卻取了他,他為此更是銘感五內,之後第一個試驗出密碼的人便也是他。

  要說學習進度和月考成績,他確實都名列前茅,可看看自己的年紀比其他人大那麼一截,再加上寒微出身,之前和其他人一塊得到皇帝嘉獎之後,他並未抱有多大的妄想,更不像有些比他更精明的同學那樣,沒事就去齋長陸三郎面前混個臉熟。

  可即便如此,陸三郎竟然第一個就點了他的名!

  他正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就只見張壽對他點了點頭:“這第一個人選不錯,就這麼定了。下一個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2
第二百五十四章 遣將不如激將

  下一個呢?自己居然這麼簡簡單單就被選上了?

  閻方腦海還暈乎乎的時候,陸三郎就已經開始不慌不忙地報出下一個人選。和閻方一樣的帳房出身,東家被人陷害而丟了產業,自己因為不會逢迎新東家,再加上被某些掌櫃忌恨,掃地出門後去嘗試吏考卻被有背景的人擠掉——當然,那是王傑當順天府尹之前的事情了。

  除卻這些履歷之外,陸三郎又著重強調了人的卓越能力和良好品行,毫無疑問,他這第二個人選再次得到了張壽的點頭認可。而接下來,風頭出盡的他就讓齊良出面介紹第一批大名單的剩下兩個人,

  齊良說出來的兩個人選,便是他自己之前提出以老帶新方案中的所謂新人——其實說新也不新了,相比他和鄧小呆的年紀,這兩人二十出頭,士人出身,算經不過是他們的愛好。至於天賦如何,能考進九章堂,能在九章堂那飛快的教學進度中堅持下來,自然不消說。

  緊跟著,陸三郎又和齊良輪流介紹了接下來的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就趁著之前在葛府看戲的那點時間,他和齊良總共拿出了一個十六人的大名單。

  對於這樣的結果,張壽早已有所預料。陸三郎那是頂尖精明人,齊良雖說出身鄉下見識稍遜,但也是認真仔細,小心謹慎的性子,正好彼此互補。只看他們商量出的名單,他就知道在王傑手底下,這些人必定能物盡其才,人盡其用。

  當下他就笑呵呵地點頭道:“這個名單選得不錯,看來是不用我多說什麼了。話說回來,陸三郎,小齊和小鄧都去了,你這個九章堂齋長就不想去幫一幫王大尹嗎?”

  我才不想去伺候那個黑臉王大頭!跟著這麼個難伺候的上司,絕對是整天被操練得欲仙欲死,卻還常常吃力不討好,說不定還要我殫精竭慮思考怎麼應付那些地頭蛇……我才不幹!

  陸三郎心裡這麼想,但臉上卻流露出了非常懇切的笑容:“老師,我這個齋長當然願意帶著大家一塊去的,可我好歹是尚書之子,不應該去和其他人爭搶這種機會,對他們來說,,這是人生的轉折。再說,您身邊也需要幫手不是嗎?我和小齊都去了,九章堂怎麼辦?”

  浮誇!虛偽!不要臉!張琛在心底狂罵裝腔作勢的陸三郎,然而,當他看見陸三郎身邊和背後那些九章堂的監生們中,竟然有不少面露感動的,他就不由得愣住了。

  就這樣簡簡單單說幾句話便能收買人心?這些傢伙未免也太好騙了!

  相比張琛,張武和張陸對視一眼,兄弟二人卻同時覺得哪怕從前已經很重視陸三郎,可這種重視卻還遠遠不夠!不說別的,張琛和他們兩個加起來,在半山堂的影響力也絕對沒有陸三郎高!這固然是因為半山堂中貴介子弟不好騙,可他們對別人有陸三郎這麼用心嗎?

  而張壽當然不會被陸三郎隨隨便便感動,聞言呵呵一笑:“你這謙讓機會的心思很可貴,但你要知道,這不只是機會,也是歷練。就算這次王大尹去宣大,也許九章堂的每一個人不能都輪換去那邊實踐學習,但我也打算找一些其他的機會讓你們去實戰。所以……”

  張壽拖了個長音,這才笑吟吟地說:“小鄧是直屬王大尹的人,他不屬於九章堂,而九章堂去的這四批人,陸三郎你身為齋長,總得至少帶隊一次,否則日後別人豈不是要笑話你只懂得紙上談兵?不用多說,回頭第三批你帶隊,就這麼定了。”

  我不願意啊!陸三郎頓時在心中哀嚎。哪怕他不是一開始就去趟渾水的,可他真的不想離開京城這個安樂窩啊!又能掙錢,又能好好琢磨算經,還能享受到曾經輕視他的人動輒驚訝的快樂,那豈不是比跟著王大頭去衝鋒陷陣好多了?

  然而,在張壽那目光瞪視下,小胖子到底還是委委屈屈地低頭應是。可眼見得張壽扭頭看向張琛等人時,對面張武和張陸倒還好,張琛卻用幸災樂禍的目光看著自己,他頓時恨得牙癢癢,心裡忍不住想,接下來怎麼坑一坑張琛這傢伙!

  想看我的笑話?哪有這麼便宜!

  張壽見張琛在自己的目光注視下本能坐得身姿筆挺,張武和張陸亦然,他忍不住想起當初這三人組第一次來到翠筠間的情景。雖說只不過是小半年,可當初那事情彷彿是已經很久遠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問道:“張武,張陸,去邢台的事,你們有計畫了嗎?”

  小先生為什麼這麼問?雖說皇帝讓他們去邢台,這確實很令人意外,但之前不是和他們商量過如何鋪開推廣的計畫嗎?當時陸三郎也在場的!張武和張陸幾乎是同時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可當他們看到陸三郎衝著他們擠了擠眼睛時,不禁立刻醒悟了過來。

  當下,張武就賠笑說道:“事出突然,我們都沒什麼準備……而且大皇子去滄州,我們去邢台,這事兒怎麼聽怎麼都像是和他打擂台,所以我們心裡沒什麼底氣。皇上是說要什麼人儘管開口,但我們也不太清楚什麼人比較能幹,更沒把握人家能聽我們的。”

  張壽見張武故意裝成什麼都不懂,他就笑看著半山堂其他人道:“你們其他人誰願意去幫一幫張武和張陸?”

  他這話一出,之前在呂禪傳達了那個任命後就圍堵了張武和張陸,希望能被帶挈一把的一眾貴介子弟,立時就騷動了起來。須臾,就有人挺身而出道:“小先生,家母就是邢台人,我覺得我可以幫得上忙!”

  認出這是半山堂裡一個並不怎麼起眼的監生胡凱,至於其祖父,那就名頭挺不小了,正是當朝戶部胡侍郎,葛雍的學生戶部尚書陳尚的副手,當下張壽就饒有興致地問道:“哦,原來你是想利用鄉黨來幫助張武和張陸,說說看,具體是什麼想法?”

  聽到具體什麼想法,胡凱頓時愣住了。他只想到自己的母親是邢台人這樣一個優勢,哪裡談得上有什麼想法?

  這一瞬間,他不禁覺得張壽那帶著笑意的目光有些犀利,好一會兒才磕磕絆絆地說:“我覺得,張武和張陸到了邢台,應該先要壓服地方官,然後和當地縉紳打好關係……”

  雖說絞盡腦汁,但他還是只能拿出一個從上而下推廣的方案,見張壽最終不置可否地示意他坐下,他不禁有些沮喪。而有了他這麼一個失敗的例子,其他試圖主動請纓的人就少多了。就算有人自告奮勇,卻也在張壽那不緊不慢的幾個問題之下敗陣下來。

  然而最終,張壽還是笑吟吟地點了胡凱和另外一個說話還算有條理的,太僕寺卿的侄兒鄒明宇,吩咐他們跟去給張武和張陸幫手。但在他們欣喜若狂的時候,他卻又兜頭給他們澆了一盆涼水。

  “你們剛剛那所謂的方案,大概都是一拍腦袋想出來的,沒有什麼可行性。之前在葛府,葛老師很欣慰徒孫們年紀輕輕就能為國出力,他答應推薦幾個可用之人,順便吩咐門生照拂一二,也免得你們這些第一次出門辦事的人變成睜眼瞎。”

  此話一出,胡凱和鄒明宇那最後一點不服氣頓時丟到了爪哇國。得罪老師那興許只是在半山堂寸步難行,可要是讓祖師爺葛雍覺得他們這兩個徒孫不成器,那真是日後在整個官場都要寸步難行!因此,兩人二話不說就趕緊答應了下來,隨即這才正容坐下。

  而張壽剛剛給九章堂的其他監生畫了個大餅,眼下面對半山堂中更多正盼望讓家人親友刮目相看的監生,他也自然又少不得勉勵了一番,同時又許諾接下來會有其他機會。

  換做從前,難免有人覺得他這只是空心湯糰。

  然而,今天大晚上被帶到這曾經的廬王別院,無數達官顯貴暗中覬覦卻因為皇帝而不敢打主意的豪宅,又眼見得這沒一個下人的地方地龍燒得溫暖如春,灶台上燒著火,茶壺水缸裡都有水,竟是宛若主人仍在,大多數監生們對張壽的敬畏頓時更深了一層。

  因此,眼看夜色漸漸深沉,張壽又把話都說完了,自然就有人陸陸續續提出告辭。而這一次,張壽就主動開口讓人捎帶上九章堂的那些監生。於是一個帶上兩三個,須臾之間,剛剛還熱熱鬧鬧的這座無題之堂,就逐漸顯得空曠了。

  陸三郎好不容易等到閒雜人等都走得差不多了,眼見張琛還坐在那不做聲,他就嘿然笑道:“張琛,沒想到你今天這麼老實。怎麼都不說話?你這個半山堂齋長也不起個表率!”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張琛一拍扶手憤怒地起身,卻是冷著臉對張壽說,“小先生,我是不如陸三和齊良他們想得周到,而且之前那紡機的事情,我也不怎麼知情,所以我是出不了什麼好主意。這事兒你和張武張陸他們商量就是,我告辭了!”

  眼見張琛拱了拱手,竟是就這麼轉身往外走去,張壽就好整以暇地輕輕敲了敲扶手,隨即出聲叫道:“你要是就這麼一走,你信不信改明兒陸三郎就會四處宣揚,說你這個半山堂齋長不如他這個九章堂齋長?”

  張琛頓時站住了,但還是頭也不回硬梆梆地說:“他要想胡說,隨便他就是了!”

  陸三郎正要繼續開損,卻只見張壽斜睨了他一眼,這才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早些年那全都是張琛自恃秦國公獨子的身份欺負他,現如今他好容易才靠著智慧扳回了局面,憑什麼還要讓張琛啊!

  制止了陸三郎繼續擴大事態,張壽這才不慌不忙地說:“之前我讓張武和張陸去開織染坊,順便搗騰紡機的事,又讓陸三郎出面攬事上身,不只是你,朱二也沒有摻和。”

  見張壽終於注意到自己了,朱二頓時幽怨地說:“終於記得我了……好歹將來都是一家人,能不能別這麼厚此薄彼?”

  “這不是什麼厚此薄彼。我之前想的是隨便宰一個冤大頭,卻沒想到居然勾來了一個膽大包天的二皇子,卻又引來了一個慾壑難填的大皇子。一台新式紡機,整整坑進去兩個序齒在前的皇子,所以我現在想想,沒讓張琛你和朱二趟渾水是對的。”

  張琛頓時臉色發黑地霍然轉身:“怎麼,你是覺著我膽小怕事嗎?”

  “不,我最初只是覺得你和朱二不缺錢。”張壽笑呵呵地說出一句話,見朱二嘴巴張得老大,就差沒哭訴自己很缺錢了,而張琛則是滿臉不信,他就淡然若定地說,“張武和張陸日後就只有他們家諸子均分的那點家產,說不定要啃媳婦嫁妝為生,自然缺錢。”

  “至於陸三郎,他爹不喜歡他,他娘也不能把家裡財產全都給他,而且他訂了親正等著娶媳婦,當然也很需要錢。不過,他是你們幾個裡頭私房錢最多的大戶,又是人盡皆知的浪子回頭變天才,我需要他出錢,也需要他出力,所以當然要拉上他。”

  聽到張壽如此直言不諱,張琛頓時臉色稍稍和緩了幾分,但還是硬梆梆地說:“那意思是說,不能出錢出力的我就沒什麼用了?”

  “至少在之前那紡機圖紙獻給皇上之前,你確實派不上用場。”

  看到張琛一張臉頓時變成了鍋底盔色,張壽就呵呵笑道:“你是能用討好公主和郡主媳婦的藉口去開織染坊?還是能拉下臉笑容可掬地高價請一批紡工過來做事?又或者是像陸三郎那樣大言不慚地忽悠大皇子說這新式紡機是他做的,勾引人花大價錢來買?”

  “張琛,你骨子裡是個高傲卻又仗義的人,他們能做的事情你做不來。所以,我不知道讓張武和張陸去邢台推廣紡機的事,到底是別人推薦的,還是皇上自己決定的。但在我看來,這件事情更適合你去做。因為,只有敢揭臨海大營那種蓋子的人,才能對付那些豪族!”

  張琛那張滿是陰霾的臉一點一點放晴,但他還是忍不住說道:“可現在皇上已經點了張武和張陸……我張琛就算再沒出息,也不至於和他們搶差事!”

  見張武和張陸並沒有因為他剛剛言語中小看了他們而生氣,張壽就對兩人點了點頭,隨即笑道:“有道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你不覺得,他們很適合去修棧道,你很適合去渡陳倉?還是說,你真的想卯足勁把八股文學個精通,日後考個狀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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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一群臭皮匠

  八股文精通五個字,真的是戳中了張琛的軟肋。他不知道朱二跟著皇帝欽點的武藝教頭學武學得如何,他只知道,每天在半山堂的課,他都學得相對輕鬆自如,可每三天一次,晚上那位老翰林給他上的八股文特訓,他都學得想死!

  他現在一丁點都不想再碰什麼破題、承題、起講……他只想讓那制式文章滾蛋!永平公主好端端的金枝玉葉,為什麼就會更喜歡八股文勝過詩詞歌賦呢?明明詩詞歌賦朗朗上口,至少背一篇詩詞歌賦比背一篇八股範文要容易多了!脾氣也太怪了!

  “小先生,你能不提這一茬嗎?”不提八股文,咱們還是師生倆……

  張壽見張琛一面抱怨,一面還是回到原位坐下了,他就笑道:“九章堂去宣大的這批人,其實我不擔心,因為王大尹是一個剛直強項卻又能力卓著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有擔當,所以其他人只要跟著做事就好。可去邢台推廣新式紡機,說實話很可能吃力不討好。”

  “吃力是因為有大皇子在滄州,可以說去邢台的人時時刻刻都會被人拿兩邊來比較,但張武和張陸的身份和大皇子卻是天壤之別,劣勢太大,兩方得到的支持和資源都毫無可比性。至於不討好,是說邢台那些靠紡織為生的人,很可能會對你們產生敵意。”

  “這又是為什麼啊?”這一次,張陸忍不住難以置信地問道,“用了新式紡機,他們每天紡出來的紗能多上好幾倍,這收入豈不是會增加很多?他們為什麼反而對我們有敵意?”

  張壽看了一眼其他人,見張武也是一副贊同張陸的表情,朱二也在那連連點頭,張琛眉頭緊皺顯然也想不大通,齊良在那攢眉苦思,只有陸三郎一臉若有所得,卻好像又說不太出來的樣子。

  當下,他就直截了當地說:“前些天,我記得在半山堂和你們講過王安石變法。他明明是一心為公,為什麼這些看上去很好的新法,卻會失敗,我也都解釋過。你們想一想,青苗法和如今皇上要你們去推廣新式紡機,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處?”

  “要知道,我最初對你們提過一次的計畫,也只不過是想著把新式紡機用借貸的方式租給那些紡工,讓他們用每日出產的一部分紗線來抵償租金。”張壽有意拋磚引玉,卻是壓根不提,他給皇帝的計畫上,已經有了一個很詳細的方案。

  此話一出,陸三郎頓時使勁一拍巴掌:“小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青苗法本來是朝廷拿出錢去貸給那些沒錢買青苗種地的貧民,但貧民不識字,那些申請文書都要小吏代寫,而且經過衙門層層盤剝,最後到手的錢少了不說,利錢卻增加了幾十倍!”

  “而那些紡工也是同樣道理。買得起紡機的,有且僅有這樣一台紡機,無力買新的。而在他們接觸到新式紡機之前,很可能已經有那些大戶用紡紗效率大增這種藉口,壓低了紗線的價格,同時又宣揚朝廷推廣新式紡機乃是為了牟利等等諸如此類的話!”

  “所以,就算朝廷派人下去的時候,提出小先生所講的這樣一個方案,那些被煽動起來的紡工也必定會心存疑慮,不合作甚至存有敵意!”

  自己這分析一說完,見張武和張陸全都用驚訝的目光看著自己,尤其是朱二,那眼神裡頭滿是驚疑,只有張琛冷哼一聲故意移開目光不看他,陸小胖子心中得意,決定大度地不去和張琛計較。而接下來張壽的肯定,更是讓他洋洋得意:

  “不錯,陸三郎說到了點子上。說到底,你們哪怕帶著一大幫子人去了邢台,但強龍不壓地頭蛇,很多事情依舊要靠當地官吏乃至於大戶的配合。一旦他們因為自己的利益而詆毀你們,那麼,你們要取得民眾信賴就很難了。”

  “我之前說的那個法子,是想著在京城附近的紡工中間開始,而在這裡,皇上最大,順天府有王大尹,這樣簡單粗暴的方案也就夠用了。”

  “但皇上既然著力於從棉花種植、紡紗、織布最發達的邢台和滄州開始推廣,那麼,你們在邢台用的辦法,我覺得應該調整一下。我先說說我的看法,你們聽了之後,商量商量。”

  張壽見幾個人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注意力異常集中,他就慢悠悠地說:“第一,賣給大皇子那一百台紡機之外,我讓張鐵匠孫木匠他們在融水村另外設了一個工坊,目前為止,應該已經又造出了幾十台紡機,但是,把這些東西運送去邢台,路途遙遠,不方便且耗費巨大。”

  張陸不願意讓陸三郎專美於前,立刻問道:“那小先生的意思是說,讓我和阿武把這些工匠一塊帶去邢台?”

  “沒錯。”張壽笑著點了點頭,“要知道,人生地不熟的你們在當地徵用工匠,是一件很麻煩且很容易被人動手腳的事。張鐵匠和孫木匠這樣的頂尖匠人,這些天都在京城,在工坊忙活的是他們的徒子徒孫。至於你們如何在當地採辦木材打造構件,我就不多說了。”

  見張武和張陸連連點頭,張壽就不緊不慢地說:“第二,你們到了邢台,不用先忙推廣,而是先找好一個地方,開工坊打造出十台八台紡機,和在京城時一樣,招收紡工來試機,承諾將他們每天的工作所得,返還五成。也就是說,只要他們用慣機器,立刻就可以多勞多得。”

  “當然,他們不用提供任何生產資料,卻能夠得到五成的出產作為工錢,這個比例確實是太高了,高到工坊虧本的地步。但這就和商鞅立木一樣,是一種吸引人的策略。”

  張壽說到這裡,這才想起生產資料這四個字對於時下的人來說是個新名詞,少不得又細細解釋了一下生產資料包括勞動工具和勞動對象,勞動工具是什麼,勞動對象又是什麼……

  醒悟到自己再這樣說下去,那就是正兒八經的馬氏政治經濟學,他連忙咳嗽了一聲。

  這時候,剛剛還一直故意露出不感興趣模樣的張琛霍然起身道:“我聽說除卻那些自家有紡機的紡工之外,現如今不少紡織工坊也都招人做工,給的工錢極其微薄,也就是勉強讓工人們餬口而已。而且,那些有紡機的人,也往往因為工坊和商人操縱價格,難以為繼!”

  “哦,沒想到張琛你堂堂秦國公之子,居然還去瞭解過工坊和紡工那檔子事?”

  陸三郎冷不丁嘿然一笑插了一句話,見張琛頓時自知失言,哼了一聲就一屁股坐下,他就笑眯眯地對張壽擠了擠眼睛:“小先生,您看看張琛,他明明去瞭解過如今的棉紡織業,這還裝作撒手不管的架勢,分明是口不對心!”

  “張琛確實瞭解得很仔細。”張壽沒理會陸三郎的揶揄,一副讚許的口氣,“而且張琛也說得很對,那些工坊剋扣工錢,借此牟取最大利益。商人逐利,這原本沒錯,但逐利到過分了,那就有害於民了。”

  見張琛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他就繼續說道:“但不論如何,只要張武和張陸在邢台做出商鞅立木的姿態,那些工坊主和機戶,自然而然就會坐不住了。”

  “這時候,你們可以把紡機租給感興趣的紡工,然後約定,將每日紗線的六成交上來作為租金。當然,租金不是永久的,你們可以看情況,設三個月或者六個月作為期限。當然,如果那些紡工不想擔風險,可以繼續到工坊來紡紗,每日出產的三成作為報酬。”

  聽到這裡,齊良頓時喜形於色:“用這兩種辦法並行,確實一定會有很好的效果!”

  朱二看看正在努力思考的其他人,突然覺得沒什麼想法的自己很像張壽曾經說過的鹹魚。他眼珠子一轉,突然沒好氣地說:“哪有那麼容易,那些利益受損的傢伙哪會甘心!就比如之前瑩瑩盤賬查出來的漏洞,固然趕走了一批管事,可剩下的人還是會想別的辦法撈錢。”

  “那些個貪得無厭的傢伙,哪有那麼容易認輸!有句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

  他這話剛說完,就只見張壽似笑非笑看向自己,其他人亦然,其中張琛一臉鄙視,陸三郎卻是滿臉壞笑。他不禁不滿地叫道:“怎麼,我說錯了嗎?你有計策,我有對策,你們就算想出再好的辦法,人家也會有對策,哪就那麼容易!”

  “朱二說得沒錯,就算我說得這兩種辦法看上去很有吸引力,你們又選用最清廉正直的人去推行,裡頭也很可能會存在監察不到的環節。更何況,別人確實還有一招殺手鐧。”

  張壽頓了一頓,卻不提上次對眾人說的棉花源頭這一節:“比方說,勾結那些原本收購棉紗的商人,壓低價格,甚至根本就不收那些紡工手頭的紗線。理由都是現成的,市面上的織工根本無法消化那麼多紗線,那自然就應該降價。又或者他們已經收夠了,所以就不收了。”

  齊良聽到這個推斷,頓時連連點頭:“如若如此,那些紡工哪怕拿到再多的紗線,說不定也會比從前收入更微薄,甚至難以餬口。如此一來,新式紡機對他們來說不但不是救命稻草,反而是催命鋼刀,他們不敢怨恨朝廷,張武和張陸豈不是倒霉?”

  見原本正雄心勃勃的張武和張陸頓時有些煩惱,張壽卻不提解決辦法,而是輕飄飄地說:“就像小齊說得那樣,這是你們很可能遇到的難題。在臨走之前,我希望你們幾個群策群力,絞盡腦汁想一想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然後定出相應的預案。第一次出門辦事,有備無患!”

  張武和張陸心有餘悸地答應了一聲。瞅了一眼陸三郎和朱二。素來圓滑的張陸滿臉堆笑地站起身打躬作揖:“陸三哥,朱二哥,我和小武兩個人能力有限,你們可一定要幫幫我們。”

  他一面說,一面又沖著齊良拱了拱手:“齊師兄素來古道熱腸,對於民間那些勾當總比我們兩個瞭解得多,還請千萬指點指點我們兩個初出茅廬的師弟。”

  張武也連忙跟著站起身團團作揖,正當兄弟二人亂哄哄地求助時,他們突然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咳嗽,轉頭一看,就只見張琛面色發青地坐在那,分明是生氣了。

  他們知道張琛這人大多數時候好相處,卻很在乎臉面問題,頓時暗叫糟糕。可待要賠禮道歉,卻又一時半會找不到藉口來解釋剛剛忽視張琛的舉動,一時不禁雙雙臉上漲得通紅。

  就在他們尷尬惶恐的時候,張壽就笑道:“你們是明修棧道,張琛是暗渡陳倉,他還有他的任務。張琛,來,把這兒讓給他們自己去討論,我們去別處說話!”

  他絕口不提此次的目標不是和那些工坊以及大戶較量,而是逼得雙方妥協,定下一條工錢和紗線價格的底線。這一點,還有那些各種各樣的應對預案,就看他這個臭皮匠不在,眼下這剩下的幾個臭皮匠能否通過商量推導得出。

  張琛沒好氣地瞪了張武和張陸一眼,眼見張壽裹上大氅往外走,他又揚眉瞥了瞥陸三郎和朱二,卻到底還是相對客氣地對齊良點了點頭,隨即就大步跟在了張壽後面。

  見他一走,朱二就氣得罵道:“得意什麼,投了個好胎還天天黑著一張臉,好像誰欠你五百兩似的,也就是我妹夫有容乃大,否則就憑你覬覦瑩瑩,他就能整得你哭都哭不出來!”

  張武到底得張琛照拂了這麼多年,此時忍不住譏諷道:“背後罵人算什麼本事?有本事你當著琛哥和小先生的面說這話!”

  朱二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喂,剛剛誰叫朱二哥,想讓我幫你們出主意的!你們成天跟著張琛,得了多少好處?要不是我妹夫,你們倆能一個駙馬,一個儀賓,這次能得到去邢台獨當一面的重任?都已經是可以自立門戶的人了,還抱著張琛的大腿不放,有志氣沒有!”

  張陸眼神連閃,正想說話,卻不防被張武一把扯到身後:“這不是有沒有志氣的問題,而是做人能不能忘本的問題!”

  見朱二頓時愣住了,張武就一字一句地說:“你和其他人看琛哥,大概覺得他脾氣壞,動輒出言傷人,可我和阿陸卻多虧了他,這才能夠撐到遇見小先生!”

  “我知道,別人笑我們狗腿子,好端端的侯府公子卻跟著琛哥奔前走後,可他這個人是真仗義!至少他幫我們的時候,也許沒想著我們在家裡如何如何,卻從來都不是施捨的口氣!”

  張陸沒想到張武竟然這樣旗幟鮮明地幫著張琛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也不禁苦笑道:“小先生那樣有本事又心地好的人固然天下難尋,可我們當初能遇到琛哥這樣的人,也已經是三生有幸了。我和阿武要是有了好婚事好老師就拋開琛哥,那也確實太沒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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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家人

  門外,去而復返的張壽側頭看著一旁的張琛,見少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虛到根本不敢直視他的眼神,他不禁莞爾一笑,隨即轉身往外走去。當察覺到身後似有腳步聲,分明是張琛跟了上來,他就頭也不回地問:“現在你應該不會覺得張武和張陸忘恩負義了吧?”

  背後沒有回答聲,只是呼吸聲似乎粗重了一些。他也沒有繼續去刺激張琛,而是不慌不忙繼續往前走。直到遠離了燈火通明的大堂,四周圍的黑暗彷彿烏雲一樣從四面八方圍攏,將他們緊緊包裹在當中,他才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

  “小先生真覺得我適合去邢台?”

  沒有等到張壽的回答,張琛的心情不禁更加複雜了。正月裡的京城本來就冷,而這入夜時分就更冷了,只不過是出了燒著地龍的大堂這麼一小會兒,他就覺得全身上下都涼透了,似乎連牙齒都在咯咯打顫。可是,他卻不想挪動腳步。

  “我爹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又不像朱二他大哥那樣胸懷大志,從小就是得過且過,所以文不成武不就,人人都說我秦國公府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小先生你之前說,要讓我在我爹面前揚眉吐氣地說一句你兒不如我兒,他爹勝過我爹,我是覺得很高興。”

  “可我就這麼點能耐,之前為了紡機的事情,我是去瞭解了一下這東西怎麼回事,那些織工紡工又都是過得什麼日子……但我只覺得他們換用新機器能過得更好,卻根本想不到那麼深遠。就我這麼個一天苦日子都沒經歷過的國公之子,暗渡陳倉到邢台,有用嗎?”

  你一口氣說這麼多,還問這樣一個複雜的問題,我卻只想問你一件事……在這北風呼嘯的大晚上,站在風地裡說話,你不覺得這很傻嗎?

  張壽摸了摸已經被風吹得有些發澀甚至發癢的鼻子,沒好氣地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說:“沒做過怎麼知道?人貴有自知之明,但是你更要知道,人定勝天!”

  “好了,廢話少說,去書房說話!”張壽話音剛落,突然聽到背後毫無徵兆地傳來了一個聲音:“少爺,燈籠。”

  張壽倏然轉身,卻見阿六正站在那兒,手中提著一盞顏色喜慶的大紅燈籠。如果是在一座正常有人生活的大宅院中,這一幕並不出奇,然而,在這座空關多年,眼下也只有前頭亮燈有人的豪宅大院中,突然出現一個提燈者,那真是太驚悚了!

  尤其是大紅燈籠的光照在阿六那沒有表情的平板臉上,簡直就是恐怖片!

  而張琛的反應比張壽更激烈——因為他和阿六沒有那麼熟——他甚至一口氣連連後退了四五步,如果不是腳下是平滑的青石甬道,而後頭又沒有其他障礙物,他也許會嚇得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直到張壽喝了一聲,他這才松了一口大氣:“阿六,你這是要嚇死人嗎?”

  阿六提著燈籠泰然自若地站在那,理所當然地問道:“少爺你知道書房在哪嗎?”

  張壽頓時被噎了個啞口無言。等到阿六轉身在前頭引路,他見張琛躡手躡腳又跟了過來,便索性實話實說道:“這座宅子我到手也不過幾天,也就是之前帶瑩瑩來過一次,除卻那座無題之堂,還有百年牡丹園,其他地方都只是走馬觀花看了一圈,還真不知道書房在哪。”

  平常看張壽凡事智珠在握,今天難得見人在阿六面前吃癟,再一聽這解釋,張琛怎麼都覺得好笑,偏偏還要強壓那翹起的嘴角,努力裝出一臉若無其事狀。

  “這不出奇,我家裡那麼大,我小時候也常常迷路。”但我可沒有這麼大還在家裡迷路!

  張壽哪會看不出張琛那努力忍笑的樣子,乾脆自己也無奈笑了起來:“阿六什麼都好,忠心耿耿,武力超群,隨叫隨到,不叫也到……但缺點就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行動力實在是太強,偏偏你要說他的時候,卻發現他還沒錯!”

  張琛想想自己和阿六相處時的那點感受,再想想剛剛受到的莫大驚嚇,不由得心有慼慼然,竟是贊同地點點頭道:“這樣的僕人,確實讓人有點消受不起。”

  呵呵一笑,張壽輕描淡寫地說:“我從小體弱多病,後來漸漸身體好起來之後,除卻和娘相依為命,大多數時候就是阿六陪著我在鄉間四處亂走,領略這個不同的世界。我沒有兄弟姊妹,其實一直都當他是家人。”

  他沒有在意張琛的驚訝,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其實我很羨慕他,武藝超群,騎馬射箭駕車,好像就沒有什麼是不會的。哪天要是沒了他在身邊,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張琛聞言忍不住深深沉思。他身邊從小和他一塊長大的小廝和下人也有不少,可他似乎和誰都沒有培養出多深厚的感情。認真說起來,其實他和張武張陸的關係也一樣。

  他只是在一次楚國公家壽宴的時候,隨手幫了一對被人欺負的兄弟,而後就收穫了兩個跟班而已。他的想法其實一直都很簡單,既然他們信賴他,願意跟隨他,那麼就是他的人,既然是他的人,怎麼能讓別人欺負了?

  哪怕是他們的父母兄弟家人,那也不行!

  而走在前頭的阿六步伐輕得猶如夜間捕獵的貓兒,悄無聲息。在夜晚的寒風中,他手裡提著的大紅燈籠卻穩穩當當,只有內中燭火輕輕搖曳,映照出他臉上那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儘管沒有對張壽的話做出任何表示,可實際上,他的心情卻很好,非常好。

  當他在一座小樓門前站定,伸手輕輕推開了那兩扇門之後,他就先走進了屋子。不消一會兒,剛剛還漆黑一片的屋子裡就亮堂了起來。進屋的張壽就只覺得一股暖意襲來,剛剛在外頭風地裡走了一圈的寒意被驅散得乾乾淨淨。

  而張琛也忍不住訝道:“這裡的地龍也居然燒了?小先生,內府對你還真是照拂周到。”

  這座宅子是怎麼來的,張壽當然知道瞞不過張琛這樣的人,當下就無所謂地說:“別說天子賜我不敢辭,長者贈,我當然更不敢辭。所以皇上既然想讓我帶你們到這裡來商量一下這兩件事,我就來了。而內府如果早就知情,提早做好準備工作,那自然不足為奇。”

  見阿六提著燈籠竟是要出去,他就立刻叫住人道:“大冷天的,那邊有陸三郎那個最不會把自己當外人的,用不著你去照應,你也不用在外頭吹冷風守著,就在這坐著好了。”

  阿六眼神閃爍了一下,最終默默答應了。他去一旁放下燈籠,卻去一邊檢查了一下茶具等等,卻又找到了一竹筒的泉水和幾罐茶。因此,當張壽和張琛坐下來說話時,他已經是熟稔地在一旁烹起茶來。

  看到這一幕,張琛不禁越發羨慕——羨慕的是張壽能有這樣一個諸項精通的僕人。然而,他很快就沒了這點遐思的功夫,因為張壽對他說出了一番他完全沒想到的話。他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低聲說道:“小先生,你覺得我真能行?”

  “我覺得能行。”張壽見阿六端了茶盤送茶過來,他就伸手接過,先送了一盞給張琛,隨即才自己拿了,又示意剩下的阿六自己去解渴,這才循循善誘地說,“當然,你如果不願意,我就換別人。比方說,我那個不著調的未來二舅哥。”

  “朱二那傢伙也就會狐假虎威,再說,他大哥都回來了,日後趙國公府輪不到他繼承,他就算出去,也未必鎮得住人!”張琛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輕蔑地說,“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在背後串聯,想要當半山堂齋長嗎?我讓給他當又如何?他真覺得他能壓得住場面?”

  嘀咕完之後,他瞅了一眼張壽,最終也不嫌燙,咕嘟咕嘟把茶一口氣喝乾,這才齜牙咧嘴地說:“我去!天涯何處無芳草……說不定出去一趟,我還會有豔遇呢?”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一時又想起了張琛上次讓他賠他美人的情景。要說半山堂也不是沒有真正混日子的紈褲子弟,但他最熟絡的這幾個,還真是性格各異大不同。

  正月初一的這個晚上,有些人過得煩惱,有些人過得愉快,也有些人卻是夜半無眠,枯坐話淒涼——自然,這種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的情景,坤寧宮的宮人們最近實在是看得多了。而上一個管事牌子被打發去了廊下家,新的管事牌子皇后也懶得派,她們無不小心。

  作為最年長且在宮外有別院的大皇子,原本為了避嫌,不應該留在坤寧宮中過夜,然而,他用即將出京遠行,想要多陪母后幾天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硬是賴著不走,卻也沒人敢攆他。畢竟,皇帝知道後尚且沒說什麼,別人還能怎麼著?

  此時,他再次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隨即仰脖子一飲而盡,見皇后面露怔忡,他就一抹嘴冷笑道:“我堂堂皇長子,主動請纓去江南,卻被父皇打發去了滄州。而張武張陸不過是兩個侯門庶子,甚至還沒娶著公主郡主,卻被委以去邢台的重任。”

  “呵!父皇這是什麼意思?是想說我也就和兩個侯門庶子差不多嗎?”

  原本在發呆的皇后猛然驚醒了過來,沉下臉喝道:“住口!”

  大皇子心中憋了一肚子氣,沒想到在母親這裡還要遭到呵斥,一時只覺得大為想不通。可他正想開口說什麼,到了嘴邊的話卻被皇后那陰冷的目光給瞪了回去。

  “他們拿什麼和你比?你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你父皇派你去滄州,卻沒有說讓你一個人去,你不會在滿京城那些卓有名聲的官員當中,挑選能幹卻又偏向於立嫡長的?一趟滄州走下來,你就不能用你的能耐和度量打動他們?”

  大皇子被皇后這三言兩語激起了心中好勝心,當即重重握住酒杯,一字一句地說:“母后說得不錯,雖說這比不上去江南,但也是一次機會!張武和張陸不過小角色,我怎麼會怕了他們?但是……”

  他咬了咬牙,到底還是把心底深處的話說了出來:“可張壽和陸三胖這一次害得我人財兩空,更是淪為了別人的笑柄,我實在是嚥不下這口氣!”

  “我也嚥不下。”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哂然笑道,“我還以為朱瑩千挑萬選,揀出來一個什麼樣的貴婿,卻原來是貪得無厭,道貌岸然之輩!而且,他還是和朱瑩和永平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個小子!朱瑩的母親當初和裕妃那番勾當,以為能瞞得住誰?”

  大皇子頓時眼神一凝。在他如今這種焦頭爛額的立場上,實在是不希望再出什麼意外了。

  尤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張壽和永平公主身世有問題諸如此類的……張壽若是秀才的遺腹子,那縱使父皇再寵信他也無所謂,縱使人娶了朱瑩甚至永平公主也無所謂。

  然而,如果鬧出張壽和永平公主是抱錯了這種傳聞,那他的處境就糟透了。

  那意味著在二皇子之外,他還要多出一個競爭對手!

  因此,他非常不安地咳嗽了一聲道:“母后如果要對付他們,還請千萬小心一些,不要……”

  皇后頓時不悅地挑了挑眉:“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分寸!我當然不會讓張壽變成你父皇的兒子,可朱瑩的母親和裕妃那點博皇上同情憐憫的伎倆,我卻容不得!當初她們就應該死在那些亂軍當中,那就不會有如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大皇子雖然知道自己不該說,但還是忍不住冷笑道:“張壽朱瑩固然可惡,裕妃母女也固然該死,但母后不覺得,如今咱們母子的處境全都是二弟造成的嗎?他如果肯老老實實的,如果肯不和我爭,我怎麼會這般狼狽!他什麼時候把我當成過哥哥,把您當過母親?”

  “那個逆子!我真是白生了他!”皇后一時怒極,差點掰斷了自己那修長的指甲,但很快就強行壓下了怒氣,一字一句地說:“他回頭還有那四十杖要挨,養好傷這段日子,那是什麼事都別想做,先不管他!朱家以為把水攪混就能扳倒那幾個御史?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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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忍無可忍

  年三十和年初一鬧出的連番風波,除卻幾個當事者之外,朝中官員無論是例行拜年還是走親戚,全都避而不談,甚至絕口不提這些事。甚至連那幾位御史,親朋好友對他們都敬而遠之,就連曾經和他們一塊攻譖過趙國公朱涇父子的同僚亦然。

  這種被疏遠甚至被孤立的待遇,幾個御史自然是又心慌,又不忿,當下自然是彼此緊緊抱團,同時期冀給他們出了這麼個主意的人能夠拿出接下來的後手。

  而等到了年初五這一天,他們等待的後手,便終於來了。張壽和朱瑩以及永平公主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這個原本只有少數人知道的消息幾乎是如同旋風似的,在整個京城流傳,其中那意思讓無數人為之震動。

  官場固然暫時一片平靜,少有人見面時會議論這個消息,可民間百姓那就沒有這麼高的覺悟了。這種事本來就是法不責眾,律法也沒辦法禁絕流言,竊竊私語的人不計其數。

  “何止同一天生三個!我聽說,國子監那位張博士,和趙國公府大小姐還有永平公主,那根本就是在同一天同一個地方生出來的!老哥,你年紀大些,永辰十年八月十五中秋那天,到底出了什麼事?”

  “嘿,問我就問對了!你當時年紀小所以不知道,當初業庶人在中秋節那天謀反,整個京城亂成一團,難保就是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事……話說回來,同一天出生,要是三個孩子彼此抱錯了……呸呸,老弟,你就當我什麼話都沒說過,趕緊都忘了!”

  “老哥,別那麼忌諱,這又沒有別人!弄錯孩子這事兒想來以宮中和趙國公府的謹慎,肯定是不可能的。要我說,這樣門第相差懸殊的婚姻,保不準就是因為同一天生下來的緣分,這才定下的。可為什麼是張博士和朱家大小姐?說不定是永平公主和張博士呢?”

  “咦?這倒是有道理!聽說皇上之前選婿的時候,要挑選的是兩個駙馬兩個儀賓,可最終消息傳出來之後,卻只有一個駙馬兩個儀賓,永平公主突然就不嫁了……難不成是朱家那位進進出出比公主郡主還要飛揚跋扈的大小姐,把永平公主早年定下的駙馬給搶了?”

  當如此這般的傳言漸漸飛入各家府邸,甚至於深宮內苑的時候,各家的反應卻是截然不同。趙國公府中,趁著國子監尚未開學,張壽照舊常來常往,朱瑩照舊也常去隔壁探望吳氏,順便商量如何改造那座廬王別院。

  而太夫人和九娘甚至沒有禁絕下人議論這件事,婆媳兩人都知道,明面上禁絕那是可能的,但私底下卻說不定會議論得更狠,既然如此,還不如不管。

  當然,兩人態度如此豁達,卻還是因為正月初一那天晚上朱瑩眉飛色舞地回來,轉達了葛雍鮮明維護態度的同時,還喜上眉梢地告訴了她們張壽的話。得知小兒女果然是兩情相悅,她們倆當然是再也沒什麼擔心。

  相比趙國公府的安定祥和,宮中裕妃的永和宮中,那卻是貨真價實的黑雲壓城城欲摧了。自從永辰十年那場變故之後,性子直爽卻又執拗的九娘遁入昭明寺,而裕妃卻由從前的明快爽利,變得沉默寡言,這也不可避免地影響了永平公主。

  所以,當消息傳進永和宮時,因為裕妃和永平公主母女待下素來寬和,兩個內侍和大多數宮人全都默契得對她們隱瞞了這個消息。可紙終究包不住火,先是永平公主在德陽公主那兒因宮女說漏了嘴而聽到了這個消息,此後前來拜訪的合妃又對裕妃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

  當永平公主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母親一身寶藍色勁裝,手提寶劍,英姿勃發……或者說殺氣騰騰的樣子。那一刻,見慣母親面帶輕愁,鬱鬱寡歡的她簡直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

  見著她回來,幾個本來正攔在裕妃面前的宮人如釋重負,其中一個慌忙朝她衝了過來,撲通跪下便苦苦哀求道:“公主,您千萬勸一勸裕妃娘娘,她說……她說要去坤寧宮討公道!”

  “娘,你也覺得,是皇后在背後煽風點火,興風作浪?”

  沒有看那駭得快要魂飛魄散的宮人,永平公主死死盯著自己的母親,隨即就只見裕妃對她哂然一笑:“明月,你以為我真是不管事的菩薩嗎?這種可笑的伎倆,除卻那個女人,還有誰會使出來?我忍了她那麼多年,她還真當我是好欺負的麵糰了?”

  裕妃隨手一甩,幾個原本攔她的宮人便摔了個東倒西歪,而她輕輕一彈劍,臉上露出了這些年來從未有過的鋒芒:“我忍她讓她,不過是為了求一個安靜平穩,省得太后不悅,皇上煩心,她倒越來越作威作福了!我這些年來不是修身養性,只不過是不想魚死網破!”

  “兒子沒教好,本來就是她上樑不正下樑歪,現如今她反而倒過來指斥你們身世有問題,她倒有那張臉!”當年業庶人那些兵馬是如何被引到她和九娘上香的那座寺中,指量她真的毫無猜測嗎?要知道,皇帝和趙國公朱涇,都是臨時起意陪她們去的!

  從前永和宮中有宮人內侍暗地裡議論皇后時,裕妃還會出面阻止,可如今她竟是明言指斥皇后無德,底下那些人自然人人瞠目結舌。而永平公主在最初的意外之後,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別說今天那點憤怒,就連從前的憋屈也彷彿煙消雲散一般。

  她想都不想就大步走上前去,雙手緊緊握住了母親那持劍的手:“娘,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不平!不過,這樣去坤寧宮,父皇反而為難。不如您在永和宮前舞劍給我看如何?這麼多年了,其實我最羨慕朱瑩不是別的,正是她善騎射,會武藝!我即便學過,卻也不敢用出來!”

  裕妃頓時眉頭一挑。她眼神複雜地盯著永平公主看了許久,最終點點頭道:“好!不過永和宮太小,你去換了衣服,我們去御花園!某些嬌生慣養的花花草草,我看不慣很久了!”

  當永平公主換了一身騎裝出來,手捧寶劍跟著裕妃出了永和宮大門,幾個宮人和內侍面面相覷了片刻,為首的大宮女立時匆匆往乾清宮趕去。

  這種時候,只能指望皇帝去勸回打算大發雌威的娘娘了!

  裕妃不打上坤寧宮,他們這些永和宮的人固然鬆了一口氣,可御花園中可是種著坤寧宮皇后最喜歡的一叢珍品芍藥!如果真的按照裕妃剛剛那口氣,打爛了這些皇后的心頭肉,那和直接對上坤寧宮有什麼區別?

  永和宮的那位大宮女火燒火燎地到了乾清門報信,而皇帝得知了裕妃那反常舉動之後,他先是微微一愣,隨即反而大笑了起來:“朕還以為她這些年性子日漸平和,沒想到那份火爆只不過是壓在了心底。不用擔心她會打爛御花園那些花花草草,她不是遷怒外物的人!”

  “有那功夫,她肯定會先打爛了坤寧門!”

  話雖這麼說,但皇帝還是想都不想就站起身來。他已經猜到了,裕妃放出這話,同時做出那樣的姿態,並不是真的要打爛坤寧門,又或者在御花園中鬧個天翻地覆,那明顯是為了把坤寧宮裡的皇后釣出來。他要是現在不去……大概回頭就得面對一樁天大的麻煩!

  果然,當皇帝趕到平日裡並不常去的御花園——畢竟,常常有嬪妃宮人喜歡在那守株待兔,等著和他偶遇——他在門口就聽到了裡頭皇后那尖利的呵斥聲。

  “裕妃,你明知道這株上上品的冠群芳是我的,你居然還拿劍砍削枝葉,你還有沒有規矩,你是什麼居心?”

  “這冠群芳是御花園中難得一見的名品不假,但皇后娘娘憑什麼說,那是您的?這花一不是種在坤寧宮,二也不曾掛個牌子,寫著皇后所有,閒人退避,我只不過是帶著明月在這舞劍,難不成就犯了宮規?”

  永平公主從來沒見過,一貫與人為善,在皇后面前也是沉默忍耐的母親,竟然也會有這樣鋒銳刺人的一面!

  那一刻,一直都在儘量學裕妃,希望能更像是裕妃女兒的她不由得心生迷茫,只覺得自己一貫以來的效仿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彷彿一個笑話。

  皇后也沒料到,這些年安分守己的裕妃竟然敢和自己頂嘴,一時氣得渾身直發抖:“好你個裕妃,如此尖牙利嘴!這冠群芳乃是外地進貢,太后賞賜坤寧宮的,此事有案可查,豈容你狡辯!你舞劍去哪裡不成,卻要在這冠群芳面前,這遍地枝葉難道不是證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從子民到土地,都是皇上的。難不成到了宮中,就不是這個道理了?宮中上下,連人帶物,儘是皇上所有,哪有私物?否則,宮中后妃豈不是都能把所謂私物拿了去資助娘家?”

  裕妃不慌不忙地點了一句,見皇后頓時面色陰冷,她不禁哂然一笑。

  這些年來,皇后娘家明明每況愈下,卻還能拿錢貼補大皇子這位最有希望入主東宮的皇長子,錢是哪裡來的?還不是早年間皇后悄悄把那些御用監送上,專供坤寧宮的首飾甚至瓷器用賞賜的名義送去了娘家,而後她的娘家又抵押這些東西添置了產業,運營牟利?

  而裕妃的話,卻還沒有就此說完:“至於皇后娘娘說我砍削得這冠群芳滿地枝葉,那就更滑稽了,不如叫個園丁來分辨分辨,看這到底是風吹下來的枝葉,還是我拿劍切削下來的枝葉?是其他花花草草上頭的枝葉,還是這株皇后娘娘您的冠群芳上的枝葉?”

  皇后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她聽到了消息就匆匆趕來,惜花不過其次,借此機會狠狠再打擊裕妃,那才是真正目的。可她萬萬沒想到,竟是落入了圈套!

  見侍立在裕妃身後的永平公主嘴角上翹,彷彿是譏笑她偷雞不成蝕把米,她登時大怒,當下哪裡還記得什麼忌諱,什麼克制,竟是一時口不擇言。

  “好你一張顛倒黑白的利嘴!可你就算再巧舌如簧,卻也瞞不了我!且不說當初你和朱家的那個女人,還有那個張寡婦同日分娩,三個孩子的身世本來就纏夾不清,就是朱家對外宣稱的婚約,那婚書根本就沒有,誰知道是怎麼回事!”

  “安知你和朱家那個女人是不是為了自己活命,讓穩婆先給你們接生,害死了張寡婦!否則,朱家那個女人怎會同意把驕橫跋扈的朱瑩嫁給張壽那樣一個寒門子!你苦苦拖著永平的婚事,是不是看著張壽不錯,打算奪了這個女婿,又或者讓永平和朱瑩兩女共侍一夫!”

  裕妃故意來了這一場鬧劇,就是等著皇后被怒火沖昏理智,鬧得不可開交。可她明明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真的被她戳中當年憾事時,她還是勃然大怒。

  新仇舊恨齊上心頭,她眼見永平公主氣得要上前理論,突然右手揮劍,將其攔住。眼見皇后看到她手中利刃瞳孔一縮,她就哂然一笑,直接仗劍緩步上前。

  這下子,皇后頓時嚇得不輕。她可是知道裕妃在宮妃中是何等不同尋常的存在,想當初在那種幾乎必死的絕境中,人都能夠和趙國夫人九娘以及那個張寡婦一同聯手衝殺了出來,最終還平安生下了兒子,她怎麼可能打得過?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便高聲叫道:“來人,快來人吶!裕妃要行刺本宮……”

  就在她這聲音最高亢的時候,一個聲音陡然傳了過來:“都夠了沒有?”

  在門前聽到聲音,便加快腳步趕了過來的皇帝惱怒地掃了一眼皇后,見裕妃從容收劍屈膝行禮,他就沒好氣地伸手把劍搶了過來。

  低頭只看了一眼,他那慍怒就更增加了幾分,當下再次瞥了瞥喉嚨口彷彿被什麼無形之手掐住,因而驟然止住了聲音的皇后,這才陰著臉說:“行刺?皇后有看過人拿著沒開過鋒的鈍劍行刺的?”

  他隨手把手中劍給遞了過去,見皇后竟是嚇得後退了一步,根本不敢接,他登時心頭更怒:“當日之事,朕記得曾經下過禁令,不許妄自議論,皇后你身為六宮之主,卻信口開河,似乎生怕外間還鬧得不夠凶?而且,字字句句都和外間流言一模一樣,坤寧宮消息靈通啊!”

  不等面色煞白的皇后辯解,他就淡淡地說:“來人,送皇后回坤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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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殘局

  眼見柳楓帶著兩個內侍上前“恭請”皇后回坤寧宮,皇后雖說面色變幻連連,最終還是強自鎮定地轉身而去,裕妃這才收起剛剛那張揚的做派,凜冽的氣勢,垂下眉眼,重新變成了往日裡那個內斂溫和的宮妃。

  而永平公主親眼看到母親三言兩語將皇后逼得進退失據,而後又信口雌黃鑄成大錯,她只覺得一顆心怦怦直跳,可皇帝開口說出來的話,卻讓她一顆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要抓皇后的錯處,以你的聰明,能想出一千個一萬個法子,何苦這樣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讓她把當初那血淋淋的舊事重新揭出來,你難道就好過,明月難道就好過?你不為自己著想,也為明月想一想!不忿她興風作浪,你大可以來找朕又或者太后要公道!”

  “皇上言重了,臣妾乃是永和宮之主,富貴已極,並不在乎別人的詆毀,但明月雲英未嫁,臣妾卻看不得被人質疑身世之後,又誹謗她的終身大事!更何況,宮外瑩瑩和張壽何其無辜,居然連那樁已經快要水到渠成的婚事也要被人拿來非議!”

  “臣妾忍了十六年,本來今天想要豁出去出了這口惡氣,但既然被明月攔住,我不是不能繼續忍下去,但既然如此,至少要嚇一嚇她!如果皇上來得再晚一些,我也許會真的把劍架在她脖子上,讓她自己承認是外頭那些事的主使!”

  永平公主終於倒吸一口涼氣。她再也不敢讓裕妃繼續說下去了,慌忙上前擋在了母親跟前,低頭謝罪道:“父皇,母妃只是一時氣急,所以才行事衝動,她都是為了我。至於母妃引得皇后指斥當年舊事,那也是因為皇后一直都是這麼在後頭誹謗我們的!”

  皇帝看看裕妃,再看看永平公主,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母為子則強。朕不想多說什麼。張壽是個不錯的兒郎,但不論有沒有婚書,既然是瑩瑩……”

  沒等皇帝把話說完,永平公主就斬釘截鐵地說:“張壽和朱家有沒有婚約,那是他和朱家的事情,和母妃和我都沒有半點關係!別說我是不想嫁,就算我真的嫁不出去,卻也不會無恥到去搶朱瑩的男人!”

  見永平公主把自己說的話給說了,皇帝有些尷尬地揪了揪他那整整齊齊的一撮鬍鬚,隨即苦笑道:“好,好,朕既然答應過你,你就自己選吧,無論是文武狀元,還是民間才俊,總之你自己好好看一看。但是,十八歲之前,你得把自己嫁出去,否則太后那朕擋不住。”

  裕妃情知皇帝暗指只能拖延這一年,但還是不禁心中釋然。

  能給出這樣的寬限和這樣的條件,皇帝確實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可接下來皇帝說出來的話,卻讓她著實哭笑不得。

  “如果實在挑不出人選,那你不妨考慮一下秦國公之子……就是張琛那小子。當初他在朕面前放豪言說想要娶你,為此還要學寫八股文。朕挑了個老翰林去教他,聽說他是叫苦連天,硬著頭皮在那學。”

  皇帝彷彿沒看到裕妃那不以為然的表情,自顧自地說:“雖說他是愛慕你那絕色容貌和特立獨行,談不上真瞭解你,情投意合更是一點都沒有,但至少是個人選。當然,你也許能選中比這小子更優秀的。朕也就是那麼一說。大冷天的,御花園沒什麼好逛,你們也回去吧!”

  眼見皇帝就這麼轉身揚長而去,永平公主心頭又是羞怒,又是不忿,但更忍不住替母親抱不平,當扶著裕妃回永和宮時,她就低聲說道:“這種時候,父皇也不陪你回去……”

  “他要去太后那裡收拾殘局。”裕妃哂然一笑,淡淡地說,“太后一直不太喜歡我,大概是覺著皇上當年就是太偏向了我,這才以至於帝后失和,宮中不太平。幸好明月你是個女兒,如果你是個兒子,那我這個裕妃就不是麻煩,而是禍害了。”

  永平公主忍不住一顆心狠狠悸動了一下,隨即再三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這才強笑道:“娘說的是……父皇剛剛應該是聽到消息特意趕過來的,如果不是他來,事情要收場起來恐怕更加麻煩……”

  裕妃笑了笑,沒有去接永平公主這明顯偏向皇帝的話。但是,今天永平公主一直都沒有稱呼她為母親又或者母妃,而是直接叫她娘,這卻是從前不多見的,她心中自是不無欣慰。

  她何嘗不知道皇帝確實是為了她們母女而來?所以,她並沒有不滿意,而是已經很感謝皇帝這些年來對她們母女的偏愛。其實到現在,她想起進宮舊事,仍然覺得那是命中注定。

  明明已經想方設法希望落選,明明太后也談不上如何中意她,可她竟然從初選一路走到終選,竟然和其他幾個女人一塊,最終被選進了宮。

  最初那兩三年帝后和睦,她一個小小的美人,當然樂得關門自己過日子,誰知道後來皇后連生兩個兒子卻性情大變,皇帝一怒之下轉向幾個妃嬪,她方才發現,皇帝和她想像中截然不同。既不是獨斷專行的君王,也不是城府深沉的至尊,而是一個很真實的男人。

  既有喜怒哀樂,也有頹唐無奈,是人,不是神,因此她很快就丟掉了惶恐,做回了自己。也正因為如此,她成了那時候最得寵的宮妃。那把未開鋒的鈍劍,便是皇帝得知她擅長舞劍之後賜給她的,兩人甚至還在永和宮院中舞劍自娛,直到她確證懷孕。

  那段日子,真的是她進宮後最愉快的一段日子。

  而且,因為皇帝的縱容,她的閨中密友,嫁給趙國公朱涇的九娘也常常往來永和宮,當發現彼此都身懷六甲,日子居然還差不多的時候,便開玩笑地約為婚姻,之後又軟磨硬泡求了皇帝鬆口,讓她們倆一塊去祈福。

  說是祈福,其實更多的是自從進宮後就沒出過那狹窄院子的她希望去透口氣。所以,當發現皇帝和趙國公朱涇竟突然出現,陪她和九娘一塊去的時候,她簡直高興到了極點。

  而那之後,便是樂極生悲。她和九娘知道事情緊急,執意攆走了兩個男人和那些侍衛,又聯手平生第一次殺人突圍……再接著,她們便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個貴人,那個手持鐮刀,和渾身浴血的她們一樣殺氣騰騰,而且也一樣身懷六甲的張寡婦。

  她們是如何彼此扶助從側門逃開,又是如何回到張寡婦家裡,更是如何將血衣脫下,有些情景她至今還記得,有些情景卻有些記不清了。她只知道,強撐著到了張寡婦家,她便已經有了臨盆之兆,九娘亦然。

  而這一次,又是張寡婦不顧自己也同樣腹痛難忍,叫了吳氏去隔壁穩婆家,砸開門把那個醉醺醺的婆娘硬是拖了過來……

  那時候,她就和九娘暗自發誓,如果能夠母子平安,將來便把張寡婦當成親生姐姐,她們的孩子互為同性就義結金蘭,為異性便約為婚姻。只是沒想到,最終事情會變成那個樣子。

  恍惚之中,裕妃彷彿看到了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影,耳畔又響起了她那託孤的話。而後當從吳氏口中得知張寡婦坎坷一生的時候,她的那種負疚感就更強了。

  比起她和九娘,那才是一個真正命運多舛的女人。

  直到耳畔傳來了永平公主的叫聲,裕妃才回神,卻是對旁邊的女兒微微一笑。

  “你不用多想。你父皇為人素來有擔當,這件事太后縱然責備申飭我,也不至於太過。至於皇后……她自己把兩個兒子養成了那個樣子,最近這些天更是如同瘋狗一樣,如果真的被查實,她那璽綬也許就保不住了!”

  此話一出,永平公主雖然有些不可置信,可看到裕妃那張冷冽的臉,她不禁下意識地認真琢磨父皇真正的心思。等她們母女二人回到了永和宮,幾個宮人慌忙迎了上來,為首的大宮女連聲念了好幾句阿彌陀佛,這才帶頭跪了下來。

  “娘娘,是奴婢攔著大夥兒呆在永和宮,又去了乾清宮報信。我們若是跟著您和公主去了御花園,不但沒用,說不定還會被皇后娘娘拿來挾制您。但不管怎麼說,都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無能……”

  沒等她把話說完,裕妃就淡淡地說道:“都起來吧,不用再說了。你們呆在永和宮是對的,否則我之前和皇后針鋒相對的時候,卻也沒辦法顧得上你們,說不定到時候真的對她動了劍,那就麻煩了。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關上宮門,讓小廚房預備晚飯吧!”

  太祖年間,東西六宮和坤寧宮就都設有自己的小廚房,但後來變故頻起,後宮妃嬪中擁有小廚房的就越來越少了,這也被視為嬪妃在宮中地位的標誌。而如今裕妃吩咐預備晚飯,這並不出奇,可居然吩咐關閉宮門,這言下之意卻讓眾人不得不惶恐。

  難道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今天晚上皇帝竟然不會來嗎?

  永平公主見裕妃徑直往裡走去,她卻是心思細膩的人,當下慢走一步,招手叫了那大宮女和其他幾個宮人過來,言簡意賅地講了講今天御花園那件事。反正此事遲早都會傳揚開來,與其讓人瞎猜瞎打聽,還不如她說個清楚。

  當講完整件事,見眾人面色各異,她就沉聲說道:“娘這次是為了我討公道,這才一反常態,和皇后硬頂了一場。但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們接下來安分一點,別再惹事!”

  聞聽此言,永和宮眾人唯有苦笑。裕妃鬧出這麼大的事,他們恨不得縮起腦袋裝透明人,誰還敢去惹事?他們又不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皇子!

  當永和宮忙著關門消化自家娘娘大發雌威的一幕時,皇帝正在清寧宮太後面前努力消弭這件事的影響。當然,皇帝也沒忘了派人出宮,把這事告知了太夫人和九娘。畢竟,當時御花園人不少,皇后詆毀朱瑩和張壽的話,估摸著也瞞不住。

  當柳楓如實告知皇后被裕妃氣得進退失據,後來又對永平公主和朱瑩張壽的身世口出惡言,而裕妃拿著一把沒開封的鈍劍把皇后嚇得大叫行刺,太夫人一邊聽一邊轉動著手中佛珠,最終哂然一笑,搖了搖頭。

  而九娘則是在聽到皇后竟然聲稱什麼奪夫的時候,忍不住痛罵了一聲信口雌黃。

  奉命傳話的柳楓卻不敢提醒九娘,她罵的人畢竟如今還是一國之母,既然他帶的話都已經帶到了,當下就準備提出告退。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清脆的笑聲。

  “阿壽,在紫煙閣裡和我二哥對牛彈琴了這麼久,累了吧?你快進來!”

  隨著這聲音,門簾高高打起,先進來的朱瑩側身一讓,等張壽進來,她這才笑著放下了簾子。而柳楓看到這位小姑奶奶來了,哪敢多留,立刻乾笑告辭。他這一走,朱瑩方才皺眉道:“這柳公公怎麼瞧著有點怕我,一見我就躲?祖母,娘,出什麼事了?”

  張壽見太夫人依舊笑得慈和,九娘卻是一副餘怒未消的樣子,他就知道宮中肯定是又發生了什麼事。果然,在朱瑩的軟磨硬泡之下,九娘到底還是說出了實情,這下子,朱瑩頓時氣得發昏,來來回回轉了一圈就大發脾氣。

  “她還像是個國母嗎!改名叫三姑六婆算了,竟然連這種不著邊際的瞎話也敢說出來……等等,那幾個御史背後的人不會是她吧?她是不是瘋了,我還以為是大皇子又或者二皇子給他們撐腰,她一個皇后竟然比我還沒腦子嗎?”

  張壽聽到朱瑩連自己都罵進去了,忍不住啞然失笑。

  果然,下一刻大小姐旋即如夢初醒,可也就是懊惱了片刻,隨即就發狠地說:“做得多錯得多,我就不信這次她還能安安穩穩過這一關!阿壽,你之前不是說,阿六讓人去追查那幾樁御史被人告的案子了嗎?就沒個結果?”

  張壽頓時想到了葛雍對阿六那番舉動的猜測,鬧得他之前看見那小子就犯嘀咕,心想這到底是假悶騷真腹黑,還是簡單粗暴效果好……就在他猶豫時,突然聽到了阿六的聲音:“少爺,你和大小姐有空出門溜躂一圈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3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月明亦是殺人夜

  大晚上出門在京城溜躂一圈……在沒有宵禁的大明京城,這不算稀奇。而且,一年一度的正月十五上元節在即,滿城都是過年未完,燈節將至的喜慶氣息,不少人家都在門前掛上了各式各樣的燈籠,因此坐車行駛在大街上,張壽終於體驗到了一把燈火通明的感覺。

  而平日,即便沒有宵禁,可除卻各種花街柳巷和飲食館子的鬧市區,其他地方入夜就黑咕隆咚,所以他到了京城之後,晚上出門的經歷並不多。

  “本來朱宏還一定要跟著,說什麼每年上元節前後,都是京城治安最差的時候,更何況順天府王大頭即將離任,上下人心浮動,差役們說不定無心幹活……結果,我就那麼一句話,他還不是啞口無言?”

  說到這裡,朱瑩簡直笑得樂不可支,竟是不知不覺就把頭靠在了張壽的肩膀上:“他也不想一想,有阿六駕車,我們又不是騎馬,而是坐車,就算遇到人流也不會把我們沖散,至於遇到什麼危險?就算真有什麼危險,還有阿六呢,再說我還帶了劍!”

  張壽見朱瑩揚了揚手,露出了手中那把尺許長的短劍,他不禁啞然失笑:“瑩瑩,你不會忘了三國演義裡曹操敗走華容道的故事吧?他每每逃出生天在那得意忘形叫囂的時候,一撥敵人就從天而降了,到最後要不是關羽放人,他哪裡逃得出來。”

  “呸呸呸!”朱瑩猛地一僵彈起身,隨即就嗔怒道,“阿壽,你怎麼這麼烏鴉嘴!我就是隨口那麼一說,你怎麼就把曹操拿出來打比方?我哪裡像曹操了!”

  而與此同時,車外的阿六也幽幽說道:“少爺你真不會說話,沒有大小姐你注定單身!”

  張壽被阿六嘲諷得額頭青筋直跳,當即沒好氣地說:“阿六,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藝高人膽大是好事,但藝高人膽大到目空一切那就不是好事了!萬一約你去見面的人沒安好心呢?千金之女,坐不垂堂你懂不懂?”

  聽到張壽竟然一本正經把人家成語給改了,朱瑩終於再次笑了起來。她當然知道,自己不希望有人跟著,當然是覺得朱宏等人礙事,不比阿六收斂起存在感的時候那是真沒存在感——而張壽卻硬是叫了人跟著,是想顯示坦坦蕩蕩,但更重要的是,他很看重她的安危。

  因此,她嘴角一勾,笑吟吟地說:“好好,阿壽,我和阿六都聽你的,這總行了吧?可萬一朱宏那些人沒跟上阿六,那就得怪他們自己了!”

  張壽呵呵一笑:“那是沒錯……阿六,你別打加快速度抄小路甩掉人的主意!你要是再敢玩這花樣,以後我寧可騎馬也不坐車你信不信?我把馬車全都賣了,還能省點錢,我看你到時候哪來的車!”

  “我不會自己買嗎?我每個月還有一百貫俸祿呢!”

  阿六雖然嘴裡那麼抱怨,但他那剛剛狂飆起來的馬車速度瞬間就降了下來。對於這樣的變故,朱瑩簡直是笑疼了肚子,砰砰拍著板壁直叫哎喲。所幸阿六剛剛為了加快速度拐進了一條小巷,旁人才不至於聽到這聲音而覺得這馬車裡發生了什麼,於是圍上來仗義施救。

  而阿六這速度一慢,後頭的朱宏總算是一路狂奔及時追了上來。雖說沒聽到張壽剛剛在車裡喝止阿六的話,可他還是鬆了一口大氣,心想未來姑爺終究人還不錯,否則就憑大小姐現在就動輒把他們甩一邊的架勢,就憑阿六甩掉他們這態度,日後還不知道怎麼辦!

  他出來時略做了些偽裝,此時隔了十幾步跟著,沿途做好記號,以便讓更後頭的其他人悄悄跟上來。

  就這樣一車行,一人跟,大部隊隨後,如此走了約摸小半個時辰,朱宏遠遠窺見阿六突然抬手虛揮了一記馬鞭,發出了一聲尖銳的聲響,他立刻就心領神會地止住了步子不再前行,就這麼等在了漆黑的小巷中。不多時,其他人便悄然追上,一個個都有些喘。

  雖說騎馬跟車更方便,但十幾個人從不同方向騎馬匯聚到一起,畢竟目標太大,所以他們出來時就是步行。此時此刻,眾人好不容易調勻了呼吸,凝神靜氣一聽,就分辨出了阿六的聲音。

  “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坐在車中,張壽聽著這句非常簡單的台詞,忍不住嘴角一翹,心想這种放話的姿態,還真像是純粹的詐人。果然,在阿六喝完這一句之後,外頭鴉雀無聲,根本不見有人回答。可下一刻,他就只聽外頭阿六冷笑了一聲。緊跟著,他只聽嗖的一聲破空利響,不禁嚇了一跳。

  有人在射箭!等等,這一箭似乎是由近及遠……是阿六這小子射的?

  朱瑩自己就擅長騎射,此時幾乎跳了起來:“有刺客嗎?阿六怎麼射箭了?”

  幾乎在他們二人同時有所反應的時候,馬車前方的阿六就冷冷說道:“這只是警告!”

  如此宣告,簡直就等同於示威,彷彿是再說,你再不出來,下一箭就直接奔著你去了。於是,頃刻之間,不遠處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小六爺息怒,息怒!小的就是和您老人家開個玩笑,不當真的!小人這就出來,這就出來!”

  一口一個小六爺,又一口一個老人家,朱瑩怎麼聽怎麼覺著好笑,不知不覺就想起了在阿六面前賠笑叫著六哥的自家二哥。然而,當她看到張壽那張臉上似乎有些凝重的時候,她就不禁有些疑惑了。當下她就低聲問道:“阿壽,你覺得人有問題?”

  “也不是。”張壽嘴角動了動,讓自己臉上的表情輕鬆下來,這才若無其事地說,“我聽說,歷來三教九流之中,多有人擅長前倨後恭,陽奉陰違,見風使舵,今天算是見識了。”

  而這樣的傢伙往往很擅長察言觀色,說一句藏一句已經算好的,說一句藏十句都可能!至於這種人當面點頭哈腰,背後捅你一刀,這就更是家常便飯了。

  然而,縱使那現身出來的矮胖漢字善於察言觀色,可他這種本事,用到阿六身上效果卻等同於零。他滿臉堆笑來到阿六眼前時,可阿六手中依舊搭著那把短弓,卻是直截了當地吩咐道:“直接說,只要有一句廢話,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矮小漢子到了嘴邊的溜鬚拍馬頓時吞了回去。他悻悻看了一眼車轅上這個從來就沒看準過的少年車伕,又端詳了一下剛剛明顯聽到有動靜的馬車,最終小聲說道:“小六爺,時間這麼緊,我真的是花了很大的功夫……”

  看到阿六手中短弓驟然抬高,他登時心頭大駭,慌忙叫道:“我查出來了,那個老乞婆之前一直都在外城乞討,卻還帶著一個七歲孫女,如今人卻不見了。原來在年三十前的幾天,她的小孫女被人拐走了,老乞婆就像發了狂一般,後來就突然去順天府衙撞頭告狀。”

  聽到這裡,車中的張壽和朱瑩哪裡還不明白,只怕是有人悄悄抓住了那老乞婆的孫女,要挾她去告狀。儘管張壽從未自詡善人,但最看不上這等逼人就範的卑劣手段,朱瑩就更加是個爆炭性子,此時氣得站起身來,差點撞到了車廂的頂板,還是張壽使勁把人按著坐下了。

  而車外的阿六卻依舊顯得沉著冷靜,就連聲線也沒有變動半分:“然後呢?”

  矮小漢子沒想到自己已經把事情吐露了一大半,對面車裡車外的人還這麼沉得住氣,他頓時有些躊躇。但很快,他就把心一橫道:“老乞婆那孫女頗為靈秀,原本以她那處境,根本就保不住小丫頭的,是外城一個把頭難得憐憫心發作,發話說不許動她,否則早被拐了。”

  “所以,我就去找了那把頭,發動了外城無數乞丐,終於找到了那小丫頭。”

  說到這裡,矮小漢子自覺終於掌握了幾許主動,便氣定神閒地看向了阿六。然而,他大失所望的是,那少年車伕非但沒有露出任何動容,反而嘴角一挑,流露出了一分嘲弄。

  “你是讓我去找那把頭要人?”

  張壽差點笑出聲來。他不得不承認,阿六這氣人的功夫真是一流,足可氣死人不賠命。而朱瑩乾脆直接是撲哧一聲,隨即又小聲嘀咕道:“沒錯,外頭這傢伙要是不肯說實話,阿六出馬,大不了一路打過去!”

  聽到車內朱瑩的聲音,那矮小漢子額頭已經全都是汗,生出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他唯有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努力讓自己定下神來,這才幹笑道:“小六爺您別急,我真不是賣關子,只是想把事情好好說清楚……”

  見阿六手中的短弓漸漸抬得更高,他頓時心裡直發毛,慌忙大聲叫道:“那小丫頭是被國舅爺府裡一位……”

  他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只聽又是一聲尖銳的破空利響,緊跟著便只見一支離弦利箭直奔自己而來,和自己之前藏在樹上時,眼睜睜看那支箭擦著自己腦袋和肩膀釘入後頭樹幹的驚險一幕如出一轍!

  他幾乎一動都不敢動,果然,那支箭再次擦著他耳邊飛過,沒入了他身後的黑暗中,隨即卻是帶出了一聲慘哼。意識到暗處還有別人跟著,他彷彿是被嚇著了一般,面色慘白,尤其是當發現阿六手指一動,短弓連響,竟四五支箭連續不斷地射了出去,他就更心驚肉跳了。

  馬車中,聽到外間弓弦不絕,慘哼不斷,朱瑩頓時坐直了身子,一把抓緊了身旁的短劍。而張壽在最初的身體僵硬之後,幾乎瞬間就鬆弛了下來,因笑道:“怎麼樣,瑩瑩,現在覺不覺得,我剛剛拿曹操的華容道打比方很有先見之明?”

  “有個鬼先見之明!阿壽你簡直真是烏鴉嘴!”朱瑩緊張得連聲音都有些變了,下意識地就想拿身體擋在張壽身前,等被他握住手腕時,她方才想起,要說烏鴉嘴,那也該是自己。

  畢竟,是她逞強似的說,真要發生了什麼事情,有阿六在就不要緊,她也能保護他……

  想到此時阿六擋在他們前面,她想要保護自己的心上人,那應該護住車廂的後半部。於是,她忍不住使勁甩了甩手,好不容易才掙脫了張壽的箝制,想要就此護著他身後。偏偏就在此時,她聽到後頭不遠處朱宏一聲怒喝,緊跟著便是廝打的聲音。

  剎那之間,她就意識到,只怕連朱宏等人都被截住了。也就是說,眼下他們身邊只有阿六可以倚靠,而暗中藏著的敵人卻還不知道作何計畫。

  幾乎想都不想,她就按動機簧,將手中短劍抽出了一截,整個人都進入了凝神戒備的狀態。可張壽下一刻拽住她的手做出的動作,卻讓她險些跳了起來。

  隨著阿六那連珠箭不斷響起的時候,那矮小漢子最初幾乎抱頭坐在地上,可隨著朱宏那邊也漸漸傳來聲響,他就眼珠子一轉,竟是猛然一滾前撲鑽到了馬車底下。緊跟著,剛剛顯得卑微而又猥瑣的他,手中突然出現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刀身猛地透過車廂底板向上刺去。

  發現刺中了什麼東西,就在他心頭大喜,立時就要懶驢打滾逃走的時候,卻只覺得脖子一涼。意識到那是利刃加頸,他登時為之大駭,隨之就聽到了阿六那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

  “我等你動手很久了。”

  “你……你……”

  矮小漢子幾乎用盡力氣才憋出了那兩個字,剩下的話只能在心裡怒吼。你怎麼敢拿你的主子來當誘餌!你怎麼敢拿趙國公府的千金來當誘餌!而且,如今阿六就算拿住了他又如何,他剛剛那一刀力透車廂底板,應該已經奏效了!

  然而,當他被阿六揪著頭髮從車廂底下拖出來時,卻發現張壽和朱瑩那一對璧人正毫髮無傷地站在馬車旁,相比氣定神閒的張壽,朱瑩已經短劍出鞘,赫然正惡狠狠地瞪著他。

  而這時候,他又聽到了阿六的話:“你說的老乞婆那個孫女,我早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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