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93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6
第兩百三十章 冬至

  朱瑩這一走,皇帝便對乾清宮上下再次傳達了禁口令。

  “今日張卿和王卿前來所談之事,一字一句不許洩漏,否則,還是和從前一樣,罰作終身勞役,遇赦不赦!”

  此前那一次選婿時,儘管他再三禁令,還是有人禁不住往外透露了風聲,而連坐之令在前,那宮人幾乎是前腳傳出消息,後腳就被人舉發。從來對下寬和的皇帝一時雷霆大怒,直接把那宮人重責五十,罰作浣衣奴。勾引其洩漏消息的內侍更是直接杖斃。

  這還不算,太后更是下令,若是那宮人被打死打殘,行刑者同罪;若是在浣衣局不滿三年死,則浣衣局掌事同罪,此前得她洩漏消息的內侍所在徐美人那一宮,徐美人褫奪封號幽閉宮中,餘者全數分配到各宮苑灑掃。一時間,滿宮噤若寒蟬,再不敢刺探乾清宮。

  至於乾清宮的宮人內侍,那更是誰也不敢再起外心。宮人老老實實等著上了年紀放出宮去;幾個內侍老老實實地等著擢升的機會。誰也不想撞在太后和皇帝整肅宮闈的槍尖刀刃上。

  因此,皇帝石破天驚地親自給趙國公次子朱二郎朱廷傑以及順天府尹王傑的侄女做媒,這消息竟是無人所知。至於王傑稟報新式紡機,張壽獻了圖紙的事,那就更沒人敢瞎傳了。

  在這一片靜謐祥和之中,冬至大朝最終來臨。這是張壽第一次參加如此盛事,他提早三天就和國子監的其他博士被一塊拉去排演,那架勢簡直讓他想到了後世各種晚會綵排。而且,正如有一部分晚會不能不參加,因為要保證曝光率,這冬至大朝會,他也同樣沒法溜號。

  而太夫人幾次三番耐心對他傳授當日的各種經驗——從如何應付內急;到如何事先填飽肚子預防餓昏;再到該在官服之內穿什麼樣的衣服,在官靴之內預備什麼樣的手段,才能防止在京城那驟寒天氣中因為手足凍僵而失儀……結果,在旁邊陪聽的朱瑩都忍不住抱怨。

  “皇上每次說到正旦、萬壽和冬至三大朝,也是唉聲嘆氣,大訴其苦,就不能簡單一點,別這麼複雜隆重嗎?這樣對大家其實都好!”

  張壽頓時笑了。這就和後世很多人抱怨各種會議形式主義,冗長乏味的話題如出一轍。他見太夫人嗔怒地瞪著朱瑩,就咳嗽一聲道:“瑩瑩,畢竟萬邦使節雲集,不少甚至都是髮色膚色不同的異邦人士,朝廷要宣示威嚴,所以大家都得勉為其難去演好自己的角色。”

  感謝太祖,省了低品官很多次朝會;更感謝的是夏天提早,冬天延後了朝會的時辰;當然更感謝的是皇帝,如果不是以整肅國子監學風為由,他這個國子博士上朝的次數大概會多很多。當然他高興的同時,很多同僚那簡直是痛心疾首,如喪考妣,比如率性堂的楊一鳴。

  而這一次冬至大朝會的預先排演時,他親眼看到,年紀一大把的楊博士激動得熱淚盈眶,磕頭時甚至額頭碰出了青紫,以至於他當時一度很想提醒對方,皇帝壓根沒來,還不如把力氣省到冬至大朝會上再用,免得到了那時候反而醞釀不出情緒。

  此時,張壽沒有提同僚參加冬至大朝會時的歡欣鼓舞,見朱瑩也開始提醒他膝蓋上襯特製軟墊,還振振有詞說這是太祖皇帝發明,又開始傳授官服之內藏貼身小暖爐的妙招,他不禁笑了,一一接受了這番好意。

  然而,他以為做好了準備,可真正到了那冗長的冬至大朝會時,他方才發現,自己還是想得簡單了。

  使節雲集,百官環列,那盛大的場面無比壯觀,而比起後世破損不堪的故宮太和殿前那些地面青磚,如今的地面光滑平整,配合金碧輝煌,雕樑畫棟的宮宇,再加上那冠服整齊的百官,無數奇裝異服的使節,那種難以名狀的莊嚴肅穆,是什麼晚會什麼會議都比不上的。

  如果沒有那沒完沒了的拜舞,也許這會是很新鮮的體驗……

  而且,他親眼目睹,有鬢髮蒼蒼的老官員直接一頭栽倒暈了過去,被人匆匆架走,又聽到一旁有人竊竊私語,說是主司勸過此人,道是不必硬撐,卻被人一口一個參加冬至大朝會乃是身為大明臣子的榮幸給噎了回去,剛剛才生出幾許憐憫的他突然覺得,不要同情心過剩。

  這個時代的人,和他那個時代的人到底是有本質性區別——不是每個人都是朱瑩,更不是每個人都是得天獨厚的皇帝,因為就這兩個人才有特立獨行的本錢——大多數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堅持,哪怕這種堅持在他看來奇怪得很。

  靠著年輕——穿越提供的本錢;體力好——最近在國子監天天上課站出來的體力,順便每天還耍兩回劍;再加上清俊閒雅的溫文君子總會得到原諒——其實更多的是同僚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張壽終於撐到了這一日露天大朝會的結束。

  總共一個半時辰,時間不長,但在寒風中站的這三個小時,哪怕暖耳護手俱全,他還是覺得從頭到尾接受了一遍洗禮。好在結束之後,立刻有一群內侍推著炭火熱好的薑湯送來,每人一碗下去,暖胃暖心,張壽就只見一大堆中老年官員都是一臉終於活過來的表情。

  而在此時,他就聽到了楚寬那熟悉的聲音:“諸位的冬至節禮,皇上回頭會命人送去各處官衙,以慰勞諸位終日為國辛勞!”

  此話一出,不少官員自然連聲頌聖,其餘人也有不少喜形於色。而張壽正打算跟著國子監的其他人一塊離宮時,卻突然被人橫出來截了個正著,原來是二皇子。

  這些天來,挑唆了長兄也去那織染坊打探,二皇子就開始苦等張壽帶著手底下那幫人依樣畫葫蘆對付他那長兄,結果卻發現大皇子不但什麼事都沒有,反而還神采飛揚進進出出,大皇子府成天高朋滿座,往來的不少都是有名的江南富商大賈,大戶望族的代表。

  這下他頓時坐不住了,等他費盡心機方才打聽到,大皇子竟是高價買到了一大批新式紡機,連日以來正在和江南一大群富商大賈,大戶望族談合作,他差點沒氣暈過去。

  他是想讓這個德不配位的長兄和自己一樣泥坑深陷,沒打算讓其得到一樁別樣的好處!

  張壽和張武張陸,還有趙國公朱家,絕對全都是故意的,他們肯定是覺得他這個二皇子沒有繼承皇位的希望,於是才去巴結大皇子!

  恨意欲狂的二皇子哪裡受得了這口窩囊氣,少不得動用了自己在大皇子身邊的所有細作,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打探那新式紡機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前前後後折損了十幾個打進大皇子身邊多時的探子,最終得知了一個對於他來說最壞的消息。

  那新式紡機的紡紗速度,據說是老紡機的六倍……至少大皇子是這麼對江南人宣稱的!

  此時,截下了張壽的二皇子滿面陰沉,光是那股怒火就恨不得把張壽焚燒殆盡。總算他還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眼見其他人避若蛇蠍,他就面帶譏誚地低聲說:“張博士真是好手段,一面把我耍得團團轉,一面把我大哥捧到了天上,你就真覺得他必定是未來天……太子?”

  急怒之下,他差點把未來太子說成了未來天子。可即便如此,那怨毒之意仍然是溢於言表。見張壽哂然一笑,並不回答,他頓時心頭更怒:“怎麼,張博士敢做卻不敢說?”

  “呵呵。”張壽再次笑了一聲,隨即眼見二皇子一時似乎要爆了,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二皇子無非是覺得那紡機你沒弄到手,而大皇子卻借此交接江南豪門望族,名利雙收,所以心裡不痛快而已。與其怪別人,其實你可以做一件破釜沉舟,不,兩敗俱傷的事,”

  二皇子頓時狐疑了起來,隨即用輕蔑不屑的口吻說:“你以為我會信你?”

  “信還是不信,那是二皇子你的事。”張壽見四周圍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便若無其事地說道,“二皇子你若是不忿大皇子獨佔其利,只要到皇上面前把此事直接捅出去。就說新式紡機利國利民,怎能讓人以一己之私獨佔?”

  他把當時朱瑩轉述的,順天府尹王傑當時在皇帝面前說的話概述了一下大意,見二皇子登時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就笑吟吟地說:“我言盡於此,二皇子慢慢想,告辭。”

  走出去老遠之後,當張壽隨意一回頭,就只見二皇子還是呆呆站在那兒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位皇次子竟然還是下不了決心。原因很簡單,二皇子大約還是覺得有機會從大皇子那兒把圖紙又或者紡機給弄到手,到時候自己不但能得利,也能籠絡到其他名門望族。

  利益當前,點都點不醒,這種人還想去奪嫡?呵呵……

  當張壽回到國子監時,一進博士廳,他就發現一眾國子博士的臉色都非常不對。尤其是之前對冬至大朝興奮熱絡,恨不得全身心投入的楊一鳴,那眼神更是恨不得把他給吞進去。

  雖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張壽早已經習慣了同僚的敵意,此時干脆就當成沒瞧見。可還沒等他按照計畫到周祭酒和羅司業面前點個卯,然後自己回自己的半山堂又或者九章堂去時,卻只見羅司業從裡頭出來,笑容可掬地衝他點了點頭。

  “張博士,剛剛皇上給國子監諸位的冬至賜禮,已經送到國子監了。”

  他頓了一頓,隨即又補充道:“司禮監隨堂呂禪親自來的,他還說,本來你那詹事府左贊善和翰林侍讀的一份,是應該送去相應衙門的,但知道你事務繁雜,為了避免你多跑,他也順便直接送來了國子監。”

  聽到這話,張壽如果還不明白,剛剛那些古怪的目光,其實是羨慕嫉妒恨的表現,那他就白活兩輩子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羅司業說出了更羨煞人的部分。

  “國子博士的冬至賜禮是茶一罐,餅一盒,酒一壺,羊肉五斤。”

  張壽聽著,心裡不禁有個很滑稽的念頭。全都是吃的,這是怕國子監學官太清貧沒吃的?

  “詹事府左春坊左贊善的冬至賜禮是,御製新書一部,宣城筆一支,酒一壺,餅一盒。”

  這是吃的和風雅之物各半,但說到底,還是不值幾個錢。張壽依舊市儈地在計算價值。

  “翰林侍讀的冬至賜禮是……”說到這裡,羅司業頓了一頓,想到自己和周祭酒兩個高官的冬至賜禮,只覺得十幾年資歷也不過如此,“是綾袍一襲,銅香囊球一顆。”

  話音剛落,之前只知道張壽一人獨得三份冬至賜禮,於是羨煞的國子監眾學官們,終於再次嗡嗡嗡竊竊私語了起來,其中,一大把年紀的楊一鳴更是眼神冒火。

  毫無疑問,翰林院的賞賜是最豐厚,也最風雅的——沒錯,在他們的眼中,賞賜衣袍和香囊球,比賞書賞筆更風雅,這種認知在朝中普遍存在。這也幸好張壽品級不高,賞的是銅香囊球,如果是銀的,只怕其他人的表情會更不對。

  然而,羅司業彷彿深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特點,最後又道出了一句話。

  “此外,皇上說很嘉賞之前張博士的建言,另賜蜀錦袍子一襲,呂禪還捎話,皇上準了。”

  之前朱瑩和王傑一塊進宮那一趟,她跑得快,因此張壽問皇帝的答覆時,她自然支支吾吾含含糊糊,避不過了就說回頭再入宮特地去問,張壽無可奈何的同時,自然也就說不必了。

  此時,得到了這相對正式的答覆,他不禁莞爾,隨即就笑著對羅司業拱拱手道:“多謝少司成轉告。”

  當張壽在國子監中領到三份年節賜禮和一份特賜,於同僚之中恰是風光無限的時候,二皇子也領到了自己身為皇子的年節賜禮。乾巴巴的兩段衣料,兩壇御酒,其餘什麼都沒有。

  面對這樣的淒涼場面,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給我弄到那紡機的圖紙,我不管死多少人,一定要弄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7
第兩百三十一章 冢中枯骨,綿綿情話

  儘管張壽確實指出了一條路,但二皇子根本就信不過他,再加上心頭不甘,更不敢賭父皇對自己的信任,因此他到底還是決定破釜沉舟,賭一賭自己在大皇子身邊多年以來下的功夫。畢竟,有著共同的母親,他們的人手本來就有共通之處。

  二皇子當然知道從張壽等人那邊弄東西似乎更容易,但在已經驚動了順天府尹王傑的情況下,再往張壽那邊動手,太容易驚動自己的父皇,他只能選擇用人命去填,從大皇子那兒打開突破口。

  然而十數日功夫,一來二去,他身邊的死士死了七八個,卻是一無所獲。不但如此,二皇子還得到了大皇子送來的五根手指頭,匣子裡還附贈了一張血淋淋的字條——入我手之物,鬼神難侵奪!

  這盡顯驕狂的字條氣得二皇子直接砸了書房。他何嘗不明白,大皇子根本就不是說得那區區紡機,而是暗指兩人一直在角力爭奪的東宮,乃至於未來的皇位!

  越是清楚,他就越是憤怒,越是不甘,思來想去,他甚至還想過去求助於皇后,可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主意。畢竟,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了,比起他來,母親總歸還是更偏向於他那位長兄一點。因為人家才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是東宮的最大熱門。

  可心頭的怒火越憋越是難以消除,王傑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審他府中侍衛,以至於人人自危,甚至於有人在背後議論,什麼時候那位順天府尹會鐵面無私地把他這位二皇子也給帶到順天府衙去。儘管二皇子聽到後一怒之下把人活活打死,但結果卻是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惶惶難安之下,有人自忖與其朝夕戰戰兢兢,不如奮力一搏,竟是直接把二皇子杖死奴婢的事舉發到了順天府衙!這下子,原本就已經官司纏身的二皇子簡直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尤其是大皇子站出來,公然指責二皇子狂妄暴虐,玷污了皇族之德。

  太祖舊制,奴婢凡背主、欺上、虐下、擾民、犯奸,為十惡不赦,主人可盡殺之。除此之外,因瑣事殺奴者,罪減殺人一等,杖四十,不許罰金自贖。

  眼見二皇子自己失心瘋,先後犯下兩樁大罪,朝中原本就看不慣這位皇次子的官員們自然群起而攻,其中不少便是恪守禮法,認定應當立長的清流。眼見風雨飄搖,哪怕皇帝並未召見二皇子,也並未發落,但那座曾經光鮮的別院卻也門可羅雀。

  如果不是那個跑去順天府衙舉發的奴婢沒逃過鐵面府尹王傑的發落,因為告發主人,四十杖挨得死去活來,險些沒命,其他人早就如鳥獸散了,誰還耐煩伺候一個不但沒希望入主東宮,反而還可能隨時被重重發落,連一介富貴閒人都做不了的二皇子?

  而在這種眾叛親離之際,二皇子反倒是豁出去了。他不但沒有好好呆在府裡思過,反而每日鮮衣怒馬帶著隨從出遊。雖則還不至於自暴自棄到當街調戲民女,欺壓百姓,可所到之處,還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就猶如虎狼過境一般。一來二去,他越發心頭憤恨難消。

  然而這一天,照舊破罐子破摔的他卻當街撞上了一個煞星——更確切地說,是一個煞星外加一個剋星。那竟然是朱瑩和張壽!

  因為轉眼已經就到了臘月二十,國子監到了年關放假的時候,大多數監生都回家去了,再加上據說北伐大軍即將班師回朝,高興至極的朱瑩便拉了張壽逛街採辦年貨,順帶給即將回來的父兄置辦年禮。兩個人和後頭跟著的那些隨從同樣沒想到,會這麼巧遇到二皇子。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話對二皇子來說,原本是絕對的真理,可如今看到朱瑩和張壽,二皇子第一反應不是尋釁,而是撥馬便走,避開這兩個惹不起的傢伙。

  他如今麻煩纏身,但只要不招惹父皇素來寵愛的朱瑩,只要不招惹父皇最近器重的張壽,他自忖還能再享受一陣子肆無忌憚的歲月。

  然而,發現二皇子竟然避如蛇蠍似的躲開自己,朱瑩卻不滿意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叫道:“站住!你是不是又搗騰了什麼害人的事,否則好端端的躲我們幹什麼!”

  二皇子原本已經策馬疾馳了十幾步出去,聞聽此言差點沒氣炸了肺,立刻想都不想調轉馬頭回來,他那些原本就無精打采的隨從們面對這出乎意料的一幕,全都不禁目瞪口呆。

  “朱瑩,不要以為我一直都讓著你,你就能在我面前放肆!”二皇子用馬鞭虛點朱瑩,面上表情彷彿是怨恨,又彷彿是急怒,但只有他知道,自己此時分明有些色厲內荏。但是,如果朱瑩還不肯退讓,就算他如今已經四面楚歌,卻也不甘心服軟。

  眼看朱瑩柳眉一挑,美眸含怒,正要反唇相譏時,張壽卻突然咳嗽了一聲,隨即就把朱瑩給拉了回來:“瑩瑩,何必去惹他?當斷不斷,卻反而越陷越深,長此以往,就算苟延殘喘,也不過是冢中枯骨。”

  朱瑩頓時轉怒為喜,連連點頭道:“阿壽你說得對,我們逛我們的,他好不好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之前王大尹已經說過,若是再讓他抓到二皇子擾民,他就要親自上門了!”

  二皇子聽了朱瑩的話,頓時心頭咯噔一下,之前被張壽罵作是冢中枯骨的驚怒一時煙消雲散,更多的是在心中反反覆覆思量著張壽那‘當斷不斷,卻反而越陷越深’這句話。等到他想明白張壽這話的蘊含深意,再一抬頭,哪裡還有兩人以及朱家那些隨從的蹤影?

  而走遠了的朱瑩拉著張壽連著逛了兩家古董行,見張壽自始至終只是嗯嗯啊啊,對於她要買給父兄的禮物根本提不出什麼建設性意見,早把二皇子拋在腦後的她頓時有些不樂意。

  此時走出那家古董行,她就悶悶不樂地說:“我爹和大哥還沒見過你呢,我帶你來挑禮物,是想告訴你,他們都喜歡什麼!他們又不是我祖母和我娘,萬一他們不喜歡你怎麼辦?”

  張壽當然明白大小姐的深意,當下就笑道:“歷來都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丈人翁看女婿,越看越討厭。至於大舅哥,小舅子,更是十個裡面十個都看不慣妹夫又或者姐夫。所以,瑩瑩你與其在這種方面幫我討好他們,還不如另闢蹊徑。”

  聽到張壽竟是坦坦蕩蕩地把女婿、姐夫妹夫之類的字眼掛在嘴邊,甚至還把丈母娘丈人翁大舅哥等稱呼說得如此自然,朱瑩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雖說最初她更主動,可從張壽如今對她的態度來看,明顯對她亦有情意。憂的是父親明明早早就給她定下了這門親事,可從前卻一點都沒對她提過,即便是為張壽請過葛雍這個老師,可葛雍回來之後,爹好像就對人不聞不問,而大哥又是一絲不苟的性格……

  想到這裡,擔心父兄真的會不喜歡張壽,朱瑩立刻追問道:“怎麼個另闢蹊徑法?”

  張壽笑眯眯地看著這個急切的姑娘,慢吞吞地說:“只要你有非我不嫁的決心就行了。”

  “啊?”朱瑩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方如她,此時面上卻是嬌豔不可方物,直到發現張壽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不帶一絲一毫的戲謔,她浮上心頭的那股羞惱便立刻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歡喜,竟是立時笑吟吟地說,“那好,阿壽,你快點娶我回家吧!”

  “咳……咳咳咳咳咳……”

  張壽忍不住被朱大小姐這直截了當的情話給嗆著了,這丫頭,竟是把他表白的話給搶先說了!難道這種人生大事,不應該是男人先說嫁給我嗎?他看了一眼店門口那些個同樣目瞪口呆的趙國公府護衛們,深刻意識到身邊這姑娘是怎樣的存在。

  見朱瑩大有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走了的表情,張壽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低聲說道:“傻丫頭,你不嫁我還能嫁誰?不過,過了年我們才十七,你再等我幾個月。”

  朱瑩頓時眉頭一挑,竟是有些懊惱:“為什麼還要再等幾個月?等爹和大哥回來,那不就行了?”

  “因為娶你是大事。”張壽笑著替朱瑩緊了緊那一襲大紅猩猩氈的大氅,隨即沉聲說道,“總不能讓人嘲笑你說,趙國公府大小姐平日眼高於頂,結果千挑萬選,最終卻嫁了個寒門出身,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只要我喜歡,爹娘祖母大哥二哥他們都能接受就好,其他人說什麼我才不在乎!”

  朱瑩的回答,依舊乾脆而直接,張壽聽在耳中,心裡自然是又高興,又熨帖,可最終,他還是微微笑道:“你不在乎,但我心眼小,卻在乎人言。就算不能給你好的,但至少也不能讓你的生活比從前差得太遠……走吧,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一旁的朱宏眼見張壽拉了朱瑩去上了馬,他連忙招呼那些護衛跟上,心裡卻忍不住在想剛剛這對未婚夫妻那驚世駭俗的對話。

  朱瑩的話簡直能讓那些道學君子們嚇死,張壽的話卻又能讓那些既想要貴妻卻又自命清高的君子羞死……只不過,要想讓朱瑩不比婚前的日子過得差,這卻實在是太難了,要知道,朱瑩從小何止是富養,太夫人和國公爺那簡直是把人當成心尖子似的寵在手心裡!

  當張壽帶著朱瑩去造訪他的“研發基地”時,二皇子也再無遊興,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別院。他下令眾人預備跟他入宮,自己就匆匆回了房,而等到他出來時,那些對他敢怒不敢言的隨從下人們頓時一個個猶如遭了雷劈一般。

  那個素來張牙舞爪,衝動暴虐,不肯認錯的二皇子,眼下竟是穿了一身布衣?

  如果不是赤膊再披上荊條的話,那樣子實在是太過顯眼,而且過猶不及,二皇子甚至願意把心一橫來一出負荊請罪。只不過現在看底下人那呆樣,他就知道,做到這樣已經足夠了。當下,他就面色陰沉地說:“都愣著幹什麼?駕車,送我入宮!”

  儘管平日更愛馳馬,而不是如同大皇子那樣自矜身份,呆在車裡與外界隔絕,但今天這樣一副裝扮哪怕是另有謀劃,二皇子也生怕被人笑話,因此當然不肯就這樣招搖過市。可即便是坐車,當他在東華門下車時,依舊引來了眾多目光。

  他只覺得這些看過來的傢伙都在笑話他,恨不得把那些眼珠子都摳出來,可此時卻偏偏只能對這些人視若無睹,快步往宮中趕。當他終於來到乾清門,聲稱有要事求見父皇時,就只見幾個侍衛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最終其中一個拔腿前往通報,餘下的也只是賠笑不說話。

  雖說知道乾清宮的人和坤寧宮不同,往日也沒幾個巴結他的,可如今二皇子正是最敏感的時候,自然心頭越發震怒。可誰曾想那前去通報的侍衛出來之後,卻是恭恭敬敬說出來一句硬梆梆的話:“二皇子請回吧,皇上說,手頭事多,回頭有空再見你。”

  二皇子簡直氣得沒發瘋。他一個做兒子的都見不到自己的父親?還比不得那些大臣!

  他提高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你再去通報,就說我有十萬火急的事稟告父皇!”

  那侍衛頓時滿臉為難:“二皇子,皇上說了,手頭正有好幾份北伐軍報等著斟酌,真的沒工夫來見您……”

  實際上皇帝的話說得更加直截了當:“他一身布衣來見朕,這就想抵消之前那草菅人命,胡作非為的勾當?他別做夢了,有這功夫到朕面前來做戲,還不如好好想想今後!”

  二皇子哪裡知道,就別人說出的這番話,已經是照顧到他那脆弱心情了。他只知道自己眼下那一腔怒火能焚盡這整座皇宮!忍了又忍,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屈服,竟是直接屈膝就這麼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今天我求見父皇,確實是為國為民的大事,如若父皇不見我,我就跪死在這不走了!”

  當皇帝聽到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小心翼翼報上來的這個消息時,他不禁沒好氣地丟下了手中那本奏疏,滿臉不耐煩地說:“他要是真的知道認錯,何必等到今天?這是被人逼到窮途末路,所以才破釜沉舟!讓他跪著,要是他真的能跪上半個時辰,朕再聽聽他說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7
第兩百三十二章 為時已晚

  從小到大,雖然一直都有個大哥壓在頭頂,但二皇子確實沒吃過什麼苦。母后雖然更偏愛長兄,但他畢竟也是親生的,從上到下自然把他捧在手心裡。所以諸如犯錯被罰跪,他是完全沒有過這種體驗,縱使做錯了事,母后也頂多輕描淡寫說他兩句。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是在這寒冬臘月裡,跪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身上還只穿著單薄的布衣——畢竟之前在馬車上有溫暖的炭爐,車廂還蒙著厚厚的車圍子,一點都不冷。若不是有侍衛給他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又站在四周圍給他擋風,他簡直懷疑自己會不會被凍死。

  膝頭跪在地上,寒氣順著薄薄的皮膚一點一點蔓延上來,須臾擴散全身,以至於整個人瑟瑟發抖,嘴唇似乎已經失去了任何知覺,二皇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毅力,這才能夠堅持跪在那裡。他也不知道究竟要跪上多久,父皇才願意見自己,他只知道自己唯有硬挺下去。

  無論是母后看不下去他這麼受苦,跑來求情也好,又或者是太后憐惜他這個孫子,派人來說兩句話也罷,又或者是父皇最終心軟——哪怕知道這些的希望其實並不大,他也只能賭一賭那些可能性!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他整個人都快要凍僵發木到沒有知覺的時候,他終於等到了柳楓那熟悉的聲音:“皇上吩咐,帶二皇子進去。”

  一口始終提在心頭不肯放掉的氣終於洩了,二皇子以為自己會癱軟在地,但結果卻是,他整個人竟是不會動了。他只知道左右胳膊被人一把拽住,緊跟著就被人架了進去,當進入乾清宮,撲面而來的溫暖一下子包裹全身,又被人一碗熱薑湯灌進去,他才覺得整個人活了。

  “從小到大,你做什麼都是三心二意,半途而廢,這竟是你最有毅力的一次。說吧,來見朕到底是為了什麼‘十萬火急,利國利民’的大事?”

  父皇那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二皇子冷不丁打了個哆嗦,這才猛然清醒了過來。他抬起依舊有些發木的腦袋,抬頭盯著面前皇帝那身穿常服的人影,他足足好一會兒才低聲說:“父皇,兒臣知道先前是做錯了事,犯下了大罪,兒臣不奢望父皇能寬宥諒解,但是……”

  舌頭也彷彿被凍僵了的他終於漸漸把話說得利索了一些,當下連忙甩開旁邊伺候自己的柳楓,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踉蹌兩步就再次跪倒在地,不用裝就已經淚流滿面。

  “但是兒臣固然胡作非為,可當初去打探張武和張陸那織染坊時,兒臣是想如果發現他們瞞著別人搗騰出了什麼好東西,就搶過來獻給父皇!”

  他一下子用幾乎是咆哮的聲音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和子民全都是父皇的,最好的東西當然也應該是父皇的!可大哥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得到了那新式紡機,不思進獻給父皇,卻拿著去交接那些江南的富商大賈……他這是想幹什麼!”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臉上表情明顯深沉了許多。而二皇子將他的這幅表情看在眼裡,一時平添了幾分信心。

  “我不信父皇這麼明察秋毫的人,卻沒看到這些天大哥正在結交那些江南望族,地方豪商,我都能想到一旦新式紡機把持在這些人手中,那麼小民百姓會有多少人受害,父皇又怎麼會想不到?可父皇不管為了什麼沒阻止大哥,兒臣卻不得不奮力建言。”

  “兒臣縱有千萬不是,性情再差,卻也比道貌岸然,實則嗜錢如命的大哥好!兒臣至少做人坦坦蕩蕩,不像大哥那樣假惺惺!”

  皇帝盯著慷慨激昂的二皇子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哂然一笑道:“那你覺得,該怎麼辦?”

  二皇子不怕皇帝的反詰,怕的是皇帝根本不理會自己。更何況,皇帝此時反問的話,是他在張壽那次提點他之後,他曾經反反覆覆想過的問題,因此他的回答自然又快又及時。

  “父皇,兒臣覺得,應該把新式紡機的圖紙公諸於天下,讓天下那些以紡織為生的百姓全都能享受到這一高效的利器……”二皇子一面說,一面開始擺事實講道理,把高門大戶,富商大賈們壟斷新機器的後果說得極其嚴重,尤其是見到皇帝微微頷首,他就更有底氣了。

  “更何況,江南之地歷來富庶,而且連年海貿,營收無數,正該好好限制他們……”

  聽到二皇子甚至隱晦地點出,以防江南以及福建兩廣海商與當年太祖船隊中失蹤那些人的後人勾結,皇帝嘴角的笑意就更加深了一些。然而,興奮激動的二皇子壓根不知道,那不是讚許的笑容,而是嘲弄的笑容。

  “沒想到你倒是長進了。”皇帝淡淡地說出一句話,見二皇子登時喜形於色,他陡然詞鋒一轉道,“朕確實不至於沒看到你大哥那些動作,可朕也不至於沒看見你那些小動作!”

  “你要是在一開始耗費了幾條人命才打探到,你大哥買到了紡紗比從前高幾倍效率的紡機之後,不是左一個死士右一個死士給你大哥送人頭,而是立刻來朕面前稟報,那麼,你說的這些,朕倒不是不可以嘉許你一心為公。”

  “可是,你連番受挫,又丟了好幾條人命之後,再跑到到朕面前舉發你的長兄,你自己想一想,你還有什麼立場指責你大哥和那些江南大族?為時已晚了!”

  “父皇!”二皇子登時面色煞白,待想再說什麼,卻在皇帝那嚴厲的目光下為之顫慄。

  皇帝接下來又冷笑了一聲:“你們兩個從小爭到大,一個盡會做表面文章,一個盡會陰狠使絆子,但凡你們真的能夠像你們母后希望的那樣,兄弟齊心,說不定真的能其利斷金,可惜了,你們誰也不服誰,寧可拆台也不願意合作。不過也罷了,一母同出反目成仇的多了。”

  說到這裡,皇帝不禁有些意興闌珊。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淡淡地說:“今天你來了一出心懷赤誠,建言利國利民之事,雖說演戲的成分居多,但好歹總算是選擇了唯一一條正確的路。要是你今天不來,朕來日只能在京城給你一座宅院,讓你去閉門反省一輩子了。”

  煞費苦心的一場戲卻被父皇拆穿,二皇子本來還有些自怨自艾,但此時聽到皇帝這話,他瞬間魂不附體,隨即就是止不住地慶幸。這要是今天他沒在半道上遇到張壽和朱瑩,張壽沒有說出那麼不好聽的話來,他根本下不了現在這樣的決心。

  哪怕結果不如最初預想的那麼好,可也至少沒有更糟。更重要的是,他揭發了大皇子那嘴臉,拉人……不,推人下水這個目的至少是辦到了!

  然而,他的祖母太后之前壓根沒有出面,任憑他在乾清門前跪了那麼久,那也就算了,畢竟他在太後面前從來不是什麼得寵的皇子,可他的親生母親皇后竟然也在坤寧宮中避而不見,這卻實在是傷透了他的心!換成是大皇子,她會不來嗎?

  二皇子在乾清門前跪了至少半個時辰,隨即皇帝方才宣見,這一幕因為看見的人實在太多,須臾就在宮中傳了開來。之前狠狠心沒有趕去乾清門的皇后自然是如釋重負,可她在坤寧宮左等右等,等到的卻是二皇子揚長出宮的消息。

  最明白次子脾氣的她哪裡還不知道,二皇子很可能因為她沒出面而怨恨上了她這個母親!

  皇后想不想得通,其他人壓根沒工夫去關注,皇帝在召見了二皇子,又放人出宮之後,以濫殺、擾民等罪名申飭二皇子,命其賠付擅殺的奴婢,滋擾的百姓,罰了他三年俸祿,繼而又褫奪了其皇子冠服,罷朝一年,擅殺奴婢的四十杖記在了賬上,過完年再打。

  在別人看來,這是最明顯不過的預兆。畢竟,在大皇子和二皇子兩位年長皇子選妃的當口,二皇子突然因為惹出連番事端而遭到如此處置,而剩下的三皇子四皇子的年紀卻還小得毫無競爭力,豈不是說東宮很快就要定下主人了?

  就在大皇子聞訊之後,在別院中和黨羽大擺宴席慶賀的時候,外間卻突然通報,道是司禮監秉筆楚寬來了。一時間,笙歌暫停,酒宴暫歇,而主席上的大皇子只是微微愣了一愣,隨即就笑容可掬地說:“各位稍歇,我去見見楚寬就來!”

  匆匆到了書房門口,大皇子定了定神,剛剛在人前那淡定自若的表情立刻收斂了幾分,變得慇勤卻又不失身份。他推開門,隨即就笑道:“楚公公怎麼有興致到我這來?”

  “無事不登三寶殿……”楚寬似笑非笑地拖了個長音,隨即就正容說道,“我奉皇上口諭,問大皇子一件事。”

  大皇子登時心裡咯噔一下,但隨即就擠出笑容拱手說道:“還請楚公公儘管問,我無事不可對人言,更無事不可對父皇言。”

  “那就好。”楚寬彷彿很寬慰似的點了點頭,但接下來的第一句話就犀利如刀。

  “皇上問大皇子,二皇子說你得到了一台可以讓紡紗效率比從前提高了數倍的新式紡機,此事可是有的?”

  聽到二皇子刺探圖紙和機器不成,竟然直接把此事捅到了父皇跟前,大皇子頓時心頭大恨。可他就是再恨,也知道自己文過飾非絕無作用,只能硬著頭皮說:“是有的,但兒臣……”

  沒等大皇子把話說完,楚寬就打斷道:“皇上問,大皇子應該知道此等好物,利國利民,緣何不立刻獻上,然後推廣於天下?”

  剛剛被打斷時,大皇子就意識到事情不好,此刻他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只能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兒臣正想弄清楚那紡機究竟是否那樣有效,否則怕獻上卻弄巧成拙……”

  這一次,大皇子依舊沒能把話說完,就只聽楚寬面無表情地問道:“皇上問,不知道是否有效,你就去和江南那些望族和商賈商議合作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話是如此不假,但大皇子你身為皇長子,只看蠅頭小利,是不是該好好反省一下了?”

  此話一出,大皇子登時知道壞了。他也不是沒有想過二皇子會把事情捅到皇帝面前的可能性,但他總以為,這不過是兩人之間的小紛爭,和從前那些爭鬥一樣,父皇根本不會管,母后也頂多只是勸解一下。可他萬萬沒想到,父皇竟然從這樣的高度突然插手進來。

  “楚公公,我要見父皇,當面對他解釋……事情不是這樣的,朝廷在江南設有織染局,但那些織染局也是徵用當地工匠,用的當地原料,我也是想著,如果能用這些紡機,吸引江南那些望族富商更好地聽命於朝廷……”

  大皇子絞盡腦汁想給自己找出一個好理由,可說到一半,就只見楚寬對他呵呵一笑:“二皇子的話,皇上直接收回了他的宮籍,三年之內,要進宮就必須先上書提請。大皇子您卻不同,自然可以隨時進宮去求見皇上。可是,天底下做兒子的,誰不把寶貝獻給父親?”

  聽到這樣明顯不過的暗示,大皇子只覺得心中直髮苦。

  雖說楚寬此言理論上一點問題都沒有,可他乃是花了大價錢,好不容易才把東西買到手的,如此拱手交上去,他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更何況,他已經和不少人談好了合作,如果突然變卦,他這個大皇子的名聲豈不是轉眼間就要臭了大街?

  見大皇子面色陰晴不定,竟然還不能痛下決斷,甚至打算垂死掙扎,楚寬不禁暗自嘆息。

  君父君父,先是君,才是父,皇帝一貫對兒子們不太苛刻,大皇子竟然就會錯了意!

  張壽這個新式紡機的真正發明者尚且都知道賺一筆就立刻收手,甚至把圖紙和推廣計畫等等都獻了上去,大皇子居然到現在還執迷不悟。

  難不成還要讓他明著告訴這位皇長子,呂禪已經去張武和張陸的織染坊裡要一台紡機?

  說到底,這只是個幌子,皇帝讓兩個兒子先後吃個教訓,卻要護著把紡機圖紙完好獻上來的張壽,否則,何必如現在這樣做些表面文章,只要直接公佈張壽獻紡機圖紙就好!

  唉,張壽在那給皇帝的密匣奏疏上明說了,賺那一筆錢既是為了讓張武和張陸將來能養家餬口,也是為了自己娶媳婦,可大皇子和二皇子呢?這些皇子私心重,卻還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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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東邊日出西邊雨

  皇帝竟然真的派人來要新式紡機的樣品!

  如果不是張壽事先提點過,當面對笑眯眯似的司禮監隨堂呂禪時,張武和張陸簡直不知道自己會是怎樣誠惶誠恐的表情。可既然事先已經有所預備,兩人立刻二話不說地滿口答應,但卻提出了一個條件,由他們親自跟著呂禪運送紡機進宮。

  至於這是為什麼……他們並不關心,既然是張壽特意對他們強調過的,他們絕對會照做。畢竟,事實證明,他們跟著張壽確實沒吃過一點虧,盡坐享其成了。

  而呂禪也一點異議都沒有,笑眯眯地同意了這個要求。不但如此,當東西送到東安門時,張武張陸兄弟要走,他卻又咳嗽了一聲道:“二位日後也是皇家女婿了,先好好熟悉熟悉東華門這道門戶也不晚。再說,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西,你們就送到東華門吧!”

  張武和張陸雖說有些狐疑,但到底還是依言做了。而等到了東華門,他們方才發現,進進出出的除卻那些冠服特殊的內侍,還有不少青色官服的低品官員,只不過,這些人一個個全都昂首挺胸,意氣風發,一問之下他們方才得知,那是供事於內閣的中書舍人。

  不是特別重要的各種制書敕書,都是這些中書舍人寫的。

  他們兄弟倆第一次看到這些前途無量的才俊官員,自然免不了好奇地多打量幾眼,卻不知道他們倆在東華門一站,同樣引起了那些人的關注。因此,當呂禪笑吟吟地謝過張武和張陸,把他們打發走時,隨即押著那偌大的車子進入東華門時,自然而然有人來探問。

  雖說呂禪這個笑面虎的名聲在外,可中書們中間總難免有幾個混不吝的貨色,比如性格和吳閣老相對投契,而且還是同姓,做事吊兒郎當卻又性喜饒舌,傳播各種消息的吳中書,那便是笑意盈盈地上前問東問西。他本來沒指望能問出個所以然,沒想到最終竟然大有收穫。

  呂禪輕描淡寫地說:“車上就是害得二皇子擅殺奴婢,又告發了大皇子與民爭利的所謂利國利民之物了。據說是張博士和陸三郎師生搗鼓出來的,比從前那些民間紡機速度快了好幾倍的新式紡機。大皇子不知道怎麼打探得知,硬是死活從陸三郎那邊高價買了一百台。但最先用的,卻還是張武張陸這兄弟倆的織染坊。”

  吳中書眼神中閃過了一絲精光,隨即就似笑非笑地說:“呂公公會不會言過其實了?我籍貫在江南,家裡可不是那些大富大貴的人家出身,從小也是看過家裡長輩紡紗織布的,你要說有機器比她們用的那些紡機快,我信,但要說快好幾倍,那是不是誇大其詞了?”

  呂禪頓時呵呵一笑:“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可如果不是真的有效,大皇子幹嘛要花大價錢去買,二皇子幹嘛吃飽了撐著舉發大皇子巧取豪奪?既然二皇子口口聲聲說利國利民,不能把持於私人之手,皇上自然要好好看看真東西。”

  見吳中書頓時打了個哈哈,眼神卻頗有些閃爍,呂禪卻是不慌不忙地說:“這會兒楚公公應該正在大皇子那兒問話,我是才剛從張武和張陸那織染坊回來。到底是皇上挑中的女婿和侄女婿,這織染坊還沒好好開呢,先被大皇子橫插一槓子,卻還是心甘情願獻給了皇上。”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吳中書又怎麼會不明白?毫無疑問,大皇子那邊鐵定尚未做出決斷,所以楚寬尚未回來,可去見張武和張陸的呂禪卻已經順利帶著東西回來了!

  他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解鈴還須繫鈴人,皇上為何不乾脆召見張博士和陸三郎?”

  “順天府王大尹早就搶在了前頭,直接從張博士那兒把圖紙都搶進宮了。”呂禪雖然對楚寬之前對他的說法有些狐疑,但還是若無其事地把這件事捅了出來,見吳中書面色異常古怪,他自然也跟著唏噓了一下,“王大尹這個人太過剛直,要說張博士也確實夠通情達理……”

  吳中書卻沒有心思再去和呂禪扯皮了,他很清楚順天府尹王傑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說連粗通耕織的王傑都覺得那紡機是好東西,那就絕對錯不了!因此,等到呂禪帶人推了那輛裝著紡機的大車去往乾清宮,他立刻拔腿就趕回了內閣。

  愛饒舌,好散佈個消息?呵呵,真正瞭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傳播的都是別人希望他傳播的消息,而那些別人希望他三緘其口的東西,他卻從不會多說半個字。

  今天呂禪幹嘛對他說這麼多?還不是指望他這張嘴把這件事散佈開來!

  既然知道這一點,吳中書回到內閣之後,先是去給最賞識他,也是他大靠山的吳閣老報了個信,隨即就和其他中書吹起了牛。剛剛人人都看到他樂呵呵地和別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司禮監隨堂呂禪說話,此時他把事情吹得天花亂墜,別人就算將信將疑,也只好聽著。

  可如此一來,等到這一天傍晚,關於新式紡機的消息,已經在整個京城各大官衙中瘋傳了一個遍。

  當在楚寬面前千方百計拖延了一天時間的大皇子得知這個消息時,先是手腳冰涼,隨即竟是仰天便倒,要不是下人們搶救及時,太醫到得也快,也許可憐的大皇子會中風也沒准……

  而作為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張壽卻正輕鬆閒適地幫著母親吳氏包餃子,蕭成也被他接了過來。畢竟,在這國子監都放了假,京城四處都瀰漫著過節氣氛的時候,把人獨個撂在蕭家,那實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只不過,眼看蕭成笨手笨腳地把餃子都包成了大肚漢,正在搟皮的他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而吳氏看在眼裡,連忙把滿臉氣餒的小傢伙拉到了面前,手把手地教了一會兒,這才對張壽嗔道:“阿壽,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嗎?生而知之,看什麼就會做什麼?居然笑話小孩子!”

  張壽忍不住無語。他哪裡算是生而知之,只不過是熟能生巧罷了……想當年為了滿足自己這張挑剔的嘴,他還曾經雇了個廚師在家,但到最後,他還是不甚滿意,最後不得不下狠心鑽研了一下廚藝,沒事還琢磨過各種黑暗料理,至於包餃子……

  上一世他很小的時候,母親曾經對父親嗔過,餃子就是要自己和面搟皮拌餡,一點一點自己包,那才有家的味道,其他都是邪道……那時候,他卻是隔鍋香的性子,更喜歡吃外面那各種各樣的味道,等後來發現錯過什麼的時候,卻已經是遲了。

  那大概也是他喜歡自己下廚的最大原因。

  就在他微微有些恍惚的時候,外間就傳來了撲哧一聲笑:“吳姨說得對,阿壽就是自己什麼都會,所以才以為別人都和他一樣!”

  隨著這聲音,朱瑩大大方方進了屋子,見吳氏連忙站起身來,到一旁盆子裡洗去了滿手麵粉,隨即迎上前,她與吳氏說道了兩句後,就硬是把人按去坐下,這才看著張壽那手底下一張張搟出來的薄薄面皮,滿臉好奇地說:“話說回來,我還是第一次看人包餃子呢!”

  自從她小時候一次好奇跑到廚房卻差點被燙傷之後,趙國公府的廚房就成了她的禁地,祖母也好父親也好,甚至連大哥都是,嚴防死守禁止她踏入廚房半步!

  見朱瑩滿臉躍躍欲試的衝動,張壽隨手把手中搟出來的幾張面皮往旁邊案板上一扔,繼而取了一張,三下五除二包了一個餃子,這才托在手心送到朱瑩面前。

  然而,不等大小姐要接過去看個究竟,張壽就把手縮了回來,因笑道:“先洗手!”

  明明是廚娘,剛剛卻不得不在旁邊打下手的劉嬸生怕朱瑩著惱,連忙去打了一盆水,再兌上灶頭一直吊著的熱水送了進來,見朱瑩一點都不以為忤地洗了手,隨即就接過那餃子左看右看,彷彿那是什麼稀罕的藝術品,她不禁在肚子裡念了一千遍情人眼裡出西施。

  不對,是情人眼裡出玉郎!當然,自家這位少爺也確實稱得上是才貌雙全……

  朱瑩看歸看,卻到底沒有不自量力地要去嘗試,從小到大,但凡這種需要手工的東西,她就沒有一樣做得好的。因此,她寧可笑意盈盈地站在旁邊,一面說道今天大皇子倒霉的事,一面看張壽十指靈巧地包出了一個又一個彷彿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餃子。

  她固然只當事情等閒,可一旁的吳氏聽著卻不禁憂心忡忡:“阿壽,這大皇子竹籃打水一場空,會不會恨到你頭上?”

  朱瑩頓時冷哼一聲:“他敢?君父管他要東西,他都敢虛詞搪塞,這已經算不忠不孝了,他還好意思忌恨別人?”

  張壽知道吳氏出身太差,因此凡事謹小慎微,當下就笑著寬慰道:“娘,他從前就看我不順眼,今後的狀況也差不到哪去。更何況,他眼下應該擔心的是,怎麼彌補今天搪塞皇上這點罪過,怎麼應對二皇子瘋狗似的咬他……他們兄弟得先拚個死活,沒工夫理我。”

  見朱瑩眼珠子一轉,還要開口說話,他就笑吟吟地說:“雖說年關將近,各家都有各家的事情要忙,但瑩瑩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西城幾處地方看看房子?”

  “看房子做什麼?”朱瑩本能地反問了一句,等看到吳氏啞然失笑,她才若有所覺。

  “阿壽難道你是要……”

  “這屋子還是齊先生暫時借給我的,雖說我心安理得住著也不付租金,可總不能一直這麼賴下去。當然,要想趕在你爹和大哥回來之前搬家,興許來不及了,而且臘月和正月也不適合搬家,可總得先看起來,趁著我剛發了一注橫財的份上!”

  雖然吳氏也從張壽那兒聽說過,張壽藉著賣掉那效率極高的新式紡機,發了一筆數目不菲的橫財,但如今聽說大皇子和二皇子雙雙倒霉,她還是覺得有些不那麼妥當。而張壽竟然如此直白地對朱瑩說出來,她就更擔心了。

  雖說將來要成婚的話,確實總不能住著人家齊老先生的房子,可若是朱瑩不高興……

  然而,朱瑩的反應卻顯得簡單而純粹。她笑得眉眼如花,臉上全都是欣悅:“好啊好啊,我陪你去看!雖說過年,但除卻祭祖,其他時候我閒著也是閒著,娘和祖母都嫌棄我礙手礙腳的,畢竟連那些鋪子都已經休息了……對了,我們還可以順便見幾個人啊!”

  她說著就沖張壽使勁擠了擠眼睛:“你只幫張武和張陸還有陸三郎,那怎麼行,張琛他爹秦國公,不是也說把婚事交給你了嗎?”

  大過年的,這是還要幫張琛相親?絕色美人這個標準,朱瑩覺得是能輕易達到的?沒看張琛那眼界,先看中朱瑩,然後看中永平公主……對了,永平公主這次沒定下婚事,是暫時推遲,還是皇帝真的允許她就這麼呆著不嫁?

  張壽心裡想著這些無稽的念頭,卻沒打算在朱瑩面前提永平公主。畢竟,他和人家算不上熟稔,更談不上朋友,既然如此,有朱瑩一個管閒事的也就夠了。

  這一天晚上,朱瑩在張壽家裡吃了一碗餃子,這才回了趙國公府,卻是再也吃不下家裡那頓正經的晚飯了。對於女生外相至此,朱二暗地表示鄙視,然而,見太夫人和九娘婆媳倆全都不當一回事,他這個外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只能閉嘴悶頭扒飯。

  “對了,祖母,娘,最近這幾天家裡沒什麼事,我要去陪阿壽看房子。”

  於是,滿嘴是飯的朱二立刻就被這話給嗆著了,險些沒噴得滿桌亂七八糟。可即便他總算及時把頭往旁邊一偏,飯粒卻到底噴了個滿地都是。瞧見太夫人身邊的兩個大丫頭玉蘭和玉棠滿臉微妙地叫了人進來收拾,太夫人更是臉露不快,他只能趕緊解釋。

  “祖母,母親,我就是好奇……好奇未來妹夫哪來的那麼多錢。”

  要知道這是京城!京城房宅可不是鄉下,三五十貫錢就能造個一座院子,那點錢連在京城搭座棚子都只是勉強!看看他堂堂趙國公府二少爺,這些年私房錢才攢下來一百多貫,那真是聽者傷心,見者流淚……

  就在朱二腹誹之際,他就只見朱瑩對他嫣然一笑:“阿壽剛發了一筆財,如今腰纏萬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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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看房?造房?

  既然要和張壽一塊去看房子,次日一大清早,素來喜歡睡個懶覺的朱瑩一醒過來就早早起了床。她三兩口吃完送到房裡的早飯,隨即帶上了收拾得乾淨利落的湛金和流銀兩個丫頭——平日裡太夫人並不允許她帶著丫頭們招搖過市,可今天卻不同。

  湛金和流銀將來是肯定要跟著她一塊到張家去的。既然如此,當然要讓她們看看,將來的房宅如何,順便幫她和張壽出出主意。反而是平日一直都跟著她的朱宏還有那些護衛,她今天一個都不帶,免得去看房時太扎眼。為此,她和湛金流銀甚至都換上了男裝。

  然而,她帶著兩個丫頭才剛到後門口,卻發現自己的二哥正倚靠在門欄上發呆,一見她就立刻迎了上來,滿臉堆笑。她一看那慇勤的表情就知道,人絕對是守株待兔,等的就是她。

  想到從前二哥想坑她的那點往事,朱瑩立刻警惕了起來:“二哥,你要幹什麼?”

  “好妹妹……”朱二話音剛落,就只見朱瑩敏捷地往後退開了兩步,眼神裡頭滿滿噹噹都是提防,他頓時暗自懊惱。但凡他想求朱瑩做什麼事,往往都是這三個字作為開頭,一來二去,朱瑩就已經識破了他這點小伎倆,如今要騙她更是難上加難。

  “我就是好奇……咳,好奇未來妹夫打算買什麼房子。”當然最重要的是,昨兒個晚飯之後就從朱瑩那兒百般打探,朱二終於確信那昨天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的新式紡機是張壽搗騰出來的——他最初還以為是謠言。想到張武和張陸從中得到的好處,他簡直是羨慕嫉妒恨。

  這麼好的事情,張壽也不帶挈他這個未來二舅哥一把,太不講義氣了!

  “好奇也等到我和阿壽選好了房子之後再說,你現在急什麼急!”朱瑩沒好氣地瞪了二哥一眼,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見朱二還不死心,她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什麼好奇,你肯定是埋怨阿壽有好處不想著你……放心,我早就和阿壽說過,下次有好事准帶挈你!”

  只是頓了一頓,朱大小姐就壞笑道:“再說了,張武和張陸沒多久就要娶媳婦了,不好好賺點錢,將來怎麼養家餬口,你這婚事壓根連個准信都沒有,急什麼?再說了,咱們家又不是沒錢,你哪用得著鑽在錢眼裡?”

  朱二頓時欲哭無淚。我們朱家是挺有錢,可我是窮光蛋啊!我的所有積蓄都買不起你這妹妹一件首飾!就連幾塊玉珮之類的,也都是祖母給我的大丫頭死死守著,好像我就是敗家子,會因為沒錢花而去把東西賣掉似的……

  “聽話,好好在家呆著,回頭我給你好好挑個二嫂回來!”

  朱瑩的口氣就猶如哄小孩,可看到朱二可憐巴巴乖乖點頭的樣子,她想到皇帝親自為二哥向順天府尹王傑的侄女做媒,嘴角不禁露出了微微笑意。

  雖然王傑當初那態度,理應是對二哥這個人選不甚滿意的,但二哥有賊心沒賊膽,如今也比從前收斂了許多,如果張壽能像教導張琛陸三郎,還有張武張陸那樣,好好打磨一下二哥,這樁婚事說不定有很大希望。二哥這種人,就需要有個厲害媳婦好好管一管!

  把想要當跟屁蟲的二哥給留在了家裡,朱瑩這才帶著湛金和流銀出了後門,沒走幾步路就來到了隔壁的張家,見門口阿六已經套好了車等在那裡,她就笑著對人打了個招呼,正待進去時,她卻只聽阿六開口問道:“大小姐喜歡家裡人多還是人少?”

  朱瑩知道阿六在人前並不愛說話,可每次她問阿六什麼,人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久而久之她就習慣了自己這份特殊待遇。此時,她雖說有些奇怪阿六的問題,但還是仔仔細細想了想,隨即笑著說道:“我倒覺得無所謂人多人少。”

  一旁的流銀忍不住插嘴道:“可咱們家人很多啊,人多熱鬧,小姐不是最喜歡熱鬧嗎?”

  “熱鬧那也得是和家人一起才行。咱們家之前也不是出了吃裡爬外的敗類?”朱瑩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見流銀頓時不敢作聲了,她就看著阿六笑道,“只要是彼此知根知底,知心知意的人,人多人少都沒關係。不過以後阿壽搬了大房子,張家總要再添一些人的。”

  “否則阿壽和吳姨怎麼能忙得過來?”

  就在朱瑩和阿六說話的時候,張壽已經出來了。見朱瑩穿男裝,佩寶劍,臉上不施脂粉,赫然英姿颯爽,身材相仿的湛金和流銀也是清一色猶如孿生兄弟似的緊身天青色小襖,竟是露出了幾分悍色,他不禁笑道:“瑩瑩,看你們這穿戴,怎麼像是跟我去衝鋒陷陣打仗的?”

  “還不是為了保護你?誰讓你這麼能耐,還這麼會……惹事?”朱瑩輕聲說出了惹事兩個字,但眉梢眼角卻儘是笑意,“再說,朱宏他們不跟著,我們也當然不能太招搖,要低調。”

  此話一出,阿六一本正經地上了車轅坐好,一臉的目不斜視,彷彿是表示我很贊同,我不說話。而流銀和湛金對視一眼,心裡全都在犯嘀。如果是別人家未婚夫妻如此出行,那當然是低調,問題是小姐你也不看看你那張豔若桃李的臉,也不看看姑爺的容貌!

  就你們倆走在一起,那種驚豔是個人都要多看幾眼,還哪來的低調?

  甭管張壽信不信朱瑩這低調的說法,大小姐都這麼一副打扮出來了,他當然也不會挑剔她的穿著,當即招呼她們主僕三人上了馬車。等到車行路上,他就開口說道:“我這個國子博士估計還得當個幾年,所以,我之前就對阿六說,儘量在北城買宅子,今天先看三處。”

  他說著就笑道:“阿六都已經先去一一看過了。他說都是清一色的兩路三進大宅,從前的主人也是朝官,後來或致仕,或賦閒,或因為罷官貶職等等,這宅院就空出來了……”

  他這話還沒說完,朱瑩就立刻叫道:“從前出過罷官貶職的官員?那絕對不行,太不吉利了!對了,我倒是忘了一件大事,應該先去請個風水先生,讓他跟我們一家家看過來。否則萬一風水不好,影響了阿壽你的前程,那不是大大遭殃?”

  張壽頓時笑了。風水這種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畢竟他自己都遇到了這世上最玄幻的事情,自然再不會把迷信兩個字掛在嘴邊。可他卻不希望今天來一個風水先生夾雜在他和朱瑩中間,當下就若無其事地說:“等我們先看完,再請風水先生來看不遲。”

  話音剛落,外頭卻傳來了阿六的聲音:“不用,我請人看過了。”

  咦?阿六什麼時候做事如此專業了?看房子還知道帶上風水先生?雖說這小子很能打,可在看風水這方面,會不會被人糊弄?

  張壽正覺得狐疑,卻只聽外間駕車少年認真地補充道:“否則再買到鬼宅怎麼辦?”

  朱瑩還好,張壽卻是親生經歷過當初關秋被蕭成抓住腳從狗洞拖出去的那樁舊事,登時忍俊不禁。而朱瑩也聽說過那樁舊事,當即嗔道:“阿六,那三座房子都是風水先生對你說挺不錯的?你就不怕人家誑你!再說,風水先生讚口不絕的房子,人家說不定會趁機抬價!”

  “沒人能誑我。”阿六這話說得極其自信,“牙行更不敢亂抬價!”

  在這種事情上,瘋子給他做了個很好的示範。凶名在外,很多時候辦事情就容易多了。為了別人日後不敢算計張壽和朱瑩,他也有必要凶狠一點……當然,還得去收幾個人,家裡日後大了,就這麼一點人手,絕對不夠用。

  總不能讓家裡日後全都被趙國公府的人給填滿,那到時候是朱家還是張家?

  “阿六好霸氣!”朱瑩卻不知道阿六心裡竟然這麼多想法,此時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那就靠你啦,等我和阿壽看過宅子,交易什麼的也都靠你了,阿壽就算聰明,可他沒那時間,天知道那些奸商會不會坑人!”

  “好!”阿六答應得斬釘截鐵,“有我在呢,大小姐放心!”

  別說張壽聽得為之側目,心想你這小子到底是誰的人。就連湛金和流銀,聽到阿六這帶著鮮明傾向的語句,也忍不住暗自偷笑。別說阿六如今還是教導二少爺武藝的師父,太夫人特意囑咐二少爺稱呼人家一聲六哥,就說阿六不動聲色把夫人那手劍法都學了,那就很厲害。

  可這樣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高手,卻偏偏和姑爺一樣,對大小姐百依百順!

  接下來眾人一路閒話,當馬車最終停下時,朱瑩掀開車簾一看,發現那是一條頗為清幽的小巷子,她就忍不住眼神閃爍了起來。等到她率先下車站定,她就忍不住打量著那白牆黑瓦,漸漸眉頭皺了起來。

  “這好像是徽州那地方的風格吧……難道本來住在這裡的那人家是徽州來的?這房子難不成是他自己造的,不是從前頭房主那兒買來的?”

  張壽也認出了那至少四人高的馬頭牆,因笑道:“十有八九是如此。”

  因為如今鹽業並不施行專賣,朝廷在邊境的屯田在鐵腕督促下,還算卓有成效,所以這年頭的徽商,並沒有像前世明清那些壟斷鹽業,富甲一方,但在經營銀莊錢號和各種其他生意上,卻依舊顯出了卓絕的天賦。

  更重要的是,徽人好讀書,本朝也依舊如此,南直隸每年考中進士的數量,徽州府始終排在前三。既然如此,京官之中,徽人自然是一個很大的群體。

  也不知道阿六是怎麼和牙行說好的,等張壽和朱瑩以及湛金流銀都下了車後,他就拿著鑰匙上前開門。可這麼一開門,其他人就漸漸吃了一驚。阿六手中拿著兩把鑰匙,先是打開了一道赫然是沉重的鐵皮包木門,然後是第二道木門,等進去之後,眾人才發現青石地面上還有兩個凹坑,按照阿六的說法,竟然是用來放置頂門的木製立柱!

  防盜措施如此完備,湛金和流銀不禁歎為觀止。

  然而,朱瑩卻忍不住抬起頭看著頭頂那狹小的天井,滿臉的不得勁:“都這麼高的牆了,又是兩層樓的房子,天井居然還做得這麼狹窄,這光線也未免太暗了吧?雖說北方晴多雨少,可一旦天陰,這屋子裡豈不是大白天也得點燈?”

  湛金忍不住小聲說道:“小姐,我們家白天也點燈的……”又不是點不起!

  朱瑩卻沒好氣地瞪了湛金一眼:“可我們家最小的天井,也有這天井的三四倍大!話說牆頭幹嘛要砌得這麼高,天井又只留這麼小,感覺太壓抑了!”

  張壽一聽朱瑩這口氣,就知道大小姐性格脾氣和趙國公府那四四方方寬闊敞亮的天井一樣,應該不大喜歡這具有鮮明地方風格的徽派建築。

  他對那白牆黛瓦卻很有好感,當下就示意阿六帶著朱瑩隨便看看,等朱瑩看過好幾處精美的木雕,最初的挑剔之色變成了驚訝,他才笑著解釋道:“徽州商人多,官員也不少,而家裡男人做官又或者經商去了,往往家裡只有老弱婦孺,這高牆深井,至少能防小人。”

  “至於你嫌棄遮擋了光線的高牆,不但能防盜,還能防火……”張壽繼續解說了幾句,等再次側頭時,卻發現朱瑩正在和湛金流銀嘀嘀咕咕。

  而最終,朱瑩給了他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房子是挺大的,那些木雕也是真心漂亮,足可見前一任房主造房子的時候有多用心,但我不喜歡高牆,再說了,你就算不在,家裡還有我呢,哪個強盜敢打上門?嗯,阿壽,我們再換一家看看!”

  然而,第二家和第三家看下來,朱瑩卻挑出了更多的毛病。畢竟,趙國公府後園當年就是根據她的要求重新設計整修的,足可見她那眼光,如今她比當初更大了幾歲,這些頂了天就是四品官住過的房子,格局自然有限,她如何能看得上?

  當最終悶悶不樂上車之後,她突然認認真真地看向張壽:“阿壽,乾脆我們買一塊地,自己好好畫了圖紙,僱人來造房子吧!我們倆一塊干,慢工出細活!”

  張壽先是一愣,隨即不禁啞然失笑。人家是夫妻雙雙搞裝修,他們是夫妻雙雙造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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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五十貫你拿走

  前世裡多少恩愛的情侶在一場裝修之後反目成仇,姻緣落空,張壽沒數過,但單單聽過的各種反面教材例子就多如牛毛。所以,今天朱瑩看了三處房子卻無一滿意,最後提出要造房子的時候,他雖然非常心動,但同時也非常頭疼。

  心動的是,這年頭的房宅格局,其實不符合他這個現代人審美觀,他是很想自己設計一個更符合他起居習慣的宅院;而頭疼的是,朱瑩明顯是很有品位的千金大小姐,但和他的三觀估摸著也有很大不同,萬一造房子時意見不統一吵起來,那豈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而更重要的是,造房子這種事……費錢,費力,費時間!在如今這種年頭,大戶人家造一座宅子用個三年五載,不足為奇;十年八年,那也司空見慣。畢竟,各種各樣的木構件再加上雕刻,那可謂是真正的慢工出細活。

  因此,他只能苦笑著對朱瑩說,這事情得考慮考慮,隨即便上車打算送朱瑩三人回趙國公府。然而,他們正要上車,之前把他們帶進那三處房子,略加解說後就一聲不吭的阿六,卻突然開口說道:“其實還有一座房子。但因為不那麼吉利,所以我剛剛沒說。”

  “不吉利?是鬧鬼的凶宅?還是住過什麼貶官去職的人?”朱瑩渾然忘了自己剛剛還要求過,房子一定要吉利,竟是饒有興趣地問道,“阿六你怎麼突然想到這會兒說出來了?”

  “因為之前這三處宅子,大小姐都不滿意。”阿六的解釋非常耐心,“而且那宅子很大,發賣了好多年都沒賣掉,風水先生說風水格局挺好。但從前那位主人卻死得不明不白。”

  這一次,張壽也聽出了內中玄虛,當即若有所思地問:“死得不明不白?是被人誣陷?還是貪腐犯罪?又或者……”沒等他把話說完,朱瑩就接上了他的話茬,好奇地問道:“要不乾脆就是謀逆造反,所以人被賜死,宅邸也被抄家封門了?這才沒人敢買?”

  她說著就笑道:“阿壽你不知道,我剛剛讓你不要買丟官去職那些官兒的房子,只不過是隨口那麼一說,可京城遍地都是官兒,好一點的房子甚至換過好多主人,說不定就有那個被貶官的,所以忌諱其實不那麼大。可只有一種人的房子有點麻煩,那就是謀逆造反的!”

  湛金和流銀頓時忍不住想要以手扶額。小姐,知道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剛剛說不要貶官去職的官員舊邸,那也是為了姑爺的前途,可你不要把謀逆造反說得和吃飯喝水一樣!

  阿六面無表情地說:“雖說宅子原主人謀逆造反的事情沒公諸於眾,但他算是大逆沒錯。”

  朱瑩頓時有些躊躇:“這種房子價格固然便宜,但不知道買下之後,皇上是否會不高興,更不知道會不會繼承前主人的霉運,所以這種房子除非皇上賞給誰,否則一般都會空關到成了荒宅為止……但能謀逆造反的人,就算現在被抄家封門,那宅院肯定還不錯。去看看吧!”

  張壽見朱瑩把去看抄家封門的宅子說得像閒逛踏青一樣簡單,他不禁啞然失笑。只不過,阿六的話裡也透露了一個訊息,那就是那座宅子除卻意頭不太好,但至少沒有因為造反而發生過大規模屠殺事件。至於死人……呵呵,這年頭京城的宅子,哪會沒死過人?

  更何況,就連這座京城,應該也是在死人堆上造起來的。

  當下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阿六,別賣關子,到底那宅子的原主人是誰?”

  阿六瞥了一眼朱瑩,這才認認真真說道:“是廬王。那宅子不是廬王府,是廬王的一座別院,所以廬王沒死在裡面。”

  張壽這些日子也深入瞭解了一下本朝舊事,儘管有些事情大多數官員都諱莫如深,他又不是編史的史官,也沒處打聽,但廬王這個封號,他至少還聽說過,因為那是當今皇帝唯一的弟弟,睿宗唯二的皇子之一。

  據說在他出生那一年,也就是永辰十年,業庶人——也就是皇帝的親叔父業王掀起的那場變亂中,廬王突然暴病去世了。只不過,暴病這兩個字,在京城總歸是和各種陰謀聯繫在一起的,因為無緣無故的暴病背後,總隱藏著各式各樣不足為人道的魔鬼細節。

  但此時此刻,張壽如釋重負的卻是,廬王並沒有死在那座別院中。而不僅僅是他,朱瑩也立時喜出望外地叫道:“原來是廬王!沒錯,他是死在廬王府裡的,和別院沒關係。但傳說那座別院是他最喜歡的地方,沒有之一,還是從皇上那兒搶來的,所以發賣後沒人敢買!”

  朱大小姐一邊說,一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表情:“阿六你真是好樣的,居然能想到那兒!走走,阿壽,我們快上車去看房子,你不知道,廬王那座別院聽說景緻不錯,還有一座百年牡丹園,裡頭各式各樣珍稀品種都有。要不是祖母和爹不給我錢,早些年我都想去把它買來!”

  張壽忍不住狐疑地瞥了一眼阿六,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子早就知道朱瑩喜歡那裡,所以方才拖到最後才拿出來說。可是,當看到阿六同樣詫異的表情,他就覺得自己想錯了。

  轉念一想,他就爽快地說:“阿六,瑩瑩既然有興趣,那我們就去吧!趕在傍晚之前把房子看完,否則就要耽誤晚飯了!”

  然而,當馬車啟程前往昔日那座廬王府別院的時候,張壽方才後悔,為什麼要對阿六說什麼耽誤晚飯的話——這小子專挑小路走,而且一會兒全速,一會兒降速,忽快忽慢的行駛路線,讓他差點沒暈車。

  更可怕的是,頭幾次加速又或者拐彎時,他和朱瑩竟是撞成一團,而另一邊的湛金和流銀卻都能坐得好好的,幾次三番下來,他不得不抓住任何能穩住身體的突出部位,心裡卻已然認定,外頭駕車的阿六絕對是故意的!

  而朱瑩最初是詫異,之後則是覺得新奇有趣,再加上張壽那種竭盡全力讓自己顯得君子的舉動,她更是越看越笑得嬌豔如花。當最後馬車停下時,她見張壽直接鑽出車廂去呵斥阿六了,便連忙叫了湛金和流銀來替自己梳理剛剛被碰亂的頭髮。

  “幸好今天穿的是男裝,否則一路上這麼一折騰,小姐這頭髮都不知道該怎麼梳回來。”湛金一面小聲抱怨,一面巧手翻飛地替朱瑩把頭髮梳了回來。

  而流銀見朱瑩表情輕鬆,不見半點慍怒,她就連忙衝著湛金丟了個眼色,暗示其不要繼續這個話題。顯而易見,外頭的阿六是故意製造的那種機會,可朱瑩卻也甘之如飴,至於外間正在訓人的張壽,要說真的不高興,那卻也未必。

  果然,當張壽的聲音告一段落時,車內的主僕三人就聽到了阿六那淡淡的聲音:“是少爺你自己讓我加快速度趕路,以免趕不上晚飯的。再說……”

  “別再說了,這兒的鑰匙你有嗎?有就去開門!”張壽剛剛那疾言厲色的教訓,也就是表明一下自己並非佔朱瑩便宜的態度,卻沒打算讓阿六真的老老實實把那明擺著的用意給挑明。他沒好氣地橫了少年一眼,隨即環視著面前那分明還保持著舊貌的圍牆。

  牆壁上依舊粉刷得雪白,上頭的漆黑瓦片還顯得很新,既然裡頭沒有住人,那很明顯,這地方就是一直定期有人整修。對於一座抄沒的別院如此上心,分明是上頭有人如此吩咐,而那個人不是皇帝就是太后。怪不得沒人敢亂撿便宜,以免莫名其妙就見罪。

  而朱瑩看著這宅子的圍牆,眼神中也露出了幾許異彩:“聽說這別院是有名的造園大師,江南的胡安山親自畫的圖紙,而後又親自督造的,可惜我生得晚,沒進去看過,今天要不是阿六,我還找不到機會。阿六,你到底弄沒弄到鑰匙?要是沒有,我們就翻牆進去!”

  “……”

  湛金和流銀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大小姐真是覺得和壽公子已經被趙國公府上上下下視作為姑爺,所以兩人之間已經可以熟稔到不拘小節了嗎?當她們情不自禁地去看張壽時,卻只見張壽抬頭看了看圍牆,彷彿是在衡量那高度,決定是不是要真的翻牆。

  好在就在這時候,阿六給出了一個讓她們如釋重負的答案:“我當然有鑰匙。”

  在張壽懷疑的目光注視下,阿六從懷中拿出了一串鑰匙,隨即走上前去,一把一把摸索著開門。見此情景,原本就覺得不大靠譜的張壽只覺得心情更微妙了。

  他怎麼覺著阿六像是溜門撬鎖的小蟊賊在一把一把試開,看那把萬能鑰匙能開門進去?

  然而,阿六動作很快,不過試到第三把鑰匙,他就啪嗒一聲把鎖打開了。等到他推開大門時,朱瑩就若有所思地說:“這都空關了十幾年的房子了,居然推門的時候沒社麼響聲?”

  “大約是有人定期給門鎖和合頁什麼的上油。”張壽口中這麼說,卻招呼了朱瑩入內。這別院門樓倒是頗為氣派,但一進大門入內,他就發現,格局和趙國公府那種方方正正的前堂後院好像有些不同。

  偌大的院子後頭,是一座五楹大堂,而堂上方的匾額上,卻不是像別人家那樣題著各式各樣代表美好的字眼,又或者出自各種詩詞典故里的詞語,而是只有鋒銳十足的兩個字——無題。至於落款,日期,呵呵,完全不存在。

  而阿六如同管家一般,提著一串鑰匙上前,這一次,他熟能生巧地只用了兩息的功夫就打開了這座無題之堂的門。

  而兩扇大門徐徐推開,張壽就發現,如果說外間大門沒有任何少人進出的刺耳摩擦聲,那也許只是巧合,可這落鎖的大堂中桌椅陳設一塵不染,地面還鋪著木地板,那就絕對是不正常了。要知道,房子是用來住的,一旦沒有主人缺乏人氣,房子和家具全都腐朽得很快!

  朱瑩對這種典型的廳堂並不感興趣,隨便轉了轉,她就立時回來一把抓住了張壽的手腕:“阿壽,這兒沒什麼好看的,我們去看看那座牡丹園!”

  不等張壽說話,她就衝著阿六叫道:“阿六,你既然來過不止一次,快帶路領我們去看園子,這些各有千秋的屋舍回頭再看!”

  阿六看了張壽一眼,見其正低頭滿臉無奈地看著朱瑩緊抓他的手,他就立刻答應了一聲。接下來,他連開了數道門戶,當推開兩扇圓形月亮門時,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朱瑩那高興的嚷嚷:“阿壽,你看,這就是牡丹園!”

  剛剛一路進來,見四處全都明顯經過精心養護,張壽對即將看到的牡丹園自然有心理準備。果然,即便他看到的是冬天的牡丹園,但雜草不生,枝條經過修剪,不少地方還壘著明顯簇新的花盆,足可見就在這一陣子,還有園丁在照料此處。

  因此,趁著朱瑩鬆開了剛剛緊抓他的手,又叫了湛金和流銀去四下閒逛,他就似笑非笑地看著阿六道:“這宅子是誰讓你帶我和瑩瑩來看的?”

  阿六非常坦然地直視著張壽的眼睛,一臉你幹嘛明知故問的表情。

  張壽頓時瞭然。毫無疑問,就和阿六上次被皇帝點了一份報酬優厚的差事——去擔任朱二的武學老師一模一樣,這一次他獻給皇帝的新式紡紗機圖紙以及推廣計畫,換來的是眼前這座昔日廬王別院。

  然而,既然不是光明正大的天子賜,那就至少是有價之物,他立刻問道:“這座宅子皇上打算作價多少錢給我?”

  見阿六二話不說,直接伸出了一個巴掌,張壽頓時啞然失笑:“皇上還真是掐准了我從大皇子那兒弄到的那筆錢。五千貫買下這樣一個偌大的別院,真心不貴。”

  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見阿六搖了搖頭:“不是五千貫。”

  “那是五萬?”張壽頓時愣了一愣,可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想岔了。皇帝這明顯是補償,怎麼可能會給出一個他無法負擔的價格?當下他就有些牙疼地說:“難道是五百貫?”

  彷彿沒看見張壽一臉這也太離譜的表情,阿六淡然自若地說:“皇上說,賣給別人,萬兩黃金,賣給少爺,五十貫你拿走,還附贈牡丹園內價值不菲的十餘種珍稀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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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字付張卿

  這要是買菜的話,遇到一個這樣主動降價的賣主,張壽一定會高高興興地撿便宜回去,然而,如今他是挑選未來的家,卻遇到皇帝這樣一個實在是太慷慨大方的賣主,他心情就著實有些複雜了。畢竟,他當初痛宰大皇子的時候,可是沒怎麼客氣。

  因此,眼見朱瑩猶如冬季絕無僅有的輕盈彩蝶一般,歡歡喜喜地跑了過來,湛金流銀也緊隨其後,他就笑問道:“瑩瑩,你們三個覺得這宅子如何?”

  “這牡丹園很好!”朱瑩先大讚了一句牡丹園,隨即又補充道,“你別看冬天到處光禿禿的,別說花了,就連葉子都看不到,但等到了春天,那花開起來的時候,絕對漂亮極了!”

  她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胡安山造園子,素來不喜歡小家子氣,也並不是一味堆砌假山,小橋流水,而是講究疏闊,喜歡一種荒僻之美。只要稍稍做一點點改動,我們就可以搬過來住,確實比造一座房子容易多了。阿壽,就買下這兒吧!你要是錢不夠,我借給你!”

  張壽沒想到朱瑩竟然如此直接而主動,此時愣了一愣就笑道:“瑩瑩,你剛剛不是還說,你從前就想買這兒,可你祖母和你爹都不給你錢嗎?怎麼現在就有錢了?”

  “從前我也就是想想,真要買這麼大的別院,我將來拿來當陪嫁嗎?誰知道會不會便宜了白眼狼!”朱瑩習慣性脫口而出,緊跟著就意識到自己嚴重口誤,頓時訕訕的,“我哪知道爹早就給我定下了婚事,阿壽你又這樣十全十美……所以現在我就算賣首飾,也要買下來!”

  張壽聽到白眼狼三個字,頓時有些訝異。如朱瑩這樣被捧在手心裡的天之嬌女,他以為她對未來一定是始終樂觀的,卻沒想到她竟然也曾經有過那樣悲觀的認識。

  也許,是因為她父親趙國公朱涇和母親九娘多年來反目,讓她對未來多了幾分憂慮?

  可當她說變賣首飾也要和他一塊把這宅子買下,張壽就笑了起來,隨即把剛剛阿六說的話複述了一遍。這下子,本來微蹙眉頭的朱瑩一下子喜形於色,就差沒嚷嚷皇上萬歲了。

  然而,張壽卻給興頭上的她潑了一盆涼水:“話雖如此,但皇上如此慷慨,我卻不能當成理所當然。所以,我想讓阿六去捎個話,這座別院皇上就算便宜賣給我,五千貫的價錢還差不多,五十貫也太離譜了。不過,我打算拿兩百五十畝棉田和兩千五百貫來抵。”

  “畢竟,我賺了一萬貫不假,可其中一小半都是張武張陸和陸三郎存在我這兒的。我總不能拿他們的錢去擺闊氣。”

  朱瑩正想反對,可看到張壽那一臉打定主意的樣子,她微微一怔,隨即就點點頭道:“也好,如果你只出五十貫,就變成皇上變相賞賜你這座別院了,五千貫的話,只能算是便宜買下這地方,不欠皇上那麼大的人情……可你那織機快做成了,那時候皇上估計要頭疼了!”

  剛剛發現小姐前半截話竟是說什麼白眼狼,著實太露骨的時候,湛金和流銀全都捏著一把汗,生怕如同天上仙人一般風儀和才華俱全的姑爺生氣,可聽到小姐那如同表明心跡,表示要賣首飾的後半截話,兩人就同時安了心。可事實證明,她們受到的驚嚇還遠遠不夠。

  此時,聽到織機兩個字,流銀就下意識地問道:“小姐,什麼織機?壽公子之前獻的不是紡機的圖紙嗎?紡機和織機好像不是一樣東西吧!”

  朱瑩頓時笑得眉眼彎彎,臉上異常得意:“阿壽是什麼人?做出了紡機,自然就該改進織機啦!我才跟他去看過,不久之後應該就能有成果了。到了那時候,再挑個冤大頭來痛宰一番,那才叫痛快!”

  張壽頓時被逗樂了:“瑩瑩,你以為大皇子被狠狠宰了一刀這事情能瞞得住?這種事只能做一次,第二次就派不上用場了。”

  “那你不是虧大了?”朱瑩頓時眉頭倒豎,“如果這樣的話,,這宅子我們就五十貫買下來,否則好處都讓皇上賺去了!”

  “皇上又不是只在織染局那些皇家經營的地方用新式紡機,而是打算推廣於天下,所以說,皇上不但沒賺,反而虧大了,畢竟這一座別院顯然連皇上自己都很喜歡。”張壽說著就微微一笑,繼而從容自若地說,“再說,哪怕不宰冤大頭,那織機我也不是不能大賺一筆。”

  朱瑩頓時好奇了起來,此時連忙追問,當張壽一臉山人自有妙計的高深莫測表情,她不禁心癢癢的,隨即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哎呀,既然那織機就快做成了,阿六今天帶我們出來看房子,朱宏他們又在府裡,那邊不是沒人守著了?”

  湛金也陡然醒悟了過來:“對呀,萬一還有大皇子二皇子那樣的壞傢伙打壞主意,那可怎麼辦?壽公子,你也太大意了!”

  張壽呵呵一笑,這才側頭看向阿六。而朱瑩和湛金流銀主僕三人也立時順著他的目光,全都盯著阿六。面對這樣的視線,少年卻顯得氣定神閒。

  “有瘋子呢!”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朱瑩頓時舒了一口大氣:“原來有花叔叔在那兒看著,怪不得阿六你這麼篤定陪我們出來,那我可就放心了!花叔叔凶起來比鬼都厲害,誰要是打主意,那可就真想錯了!”

  “可花七爺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流銀大為奇怪,隨即便小聲嘀咕道,“花七爺平日懶懶的,什麼都不上心,這次居然也會出動,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也是,壽公子造的紡機那麼值錢,這次那織機肯定也很值錢,也許是太夫人親自吩咐,花七爺才會去看著。”

  阿六的嘴角翹了翹,而他這隱蔽的表情變化,張壽看在眼裡,卻知道這小子是在嘲笑流銀會錯了意。自打阿六告訴他,花七親自在那座身兼鐵匠鋪和木匠鋪的宅子附近看著,他就意識到那必然是皇帝的意思。而本來就沒打算悶聲大發財的他對此自然樂見其成。

  所以,他一點都不擔心花七看破那沒有太大技術含量的改造,然後皇帝那邊先把東西造出來的。因為,幾次三番交道打下來,他已然斷定,皇帝不是那種貪利的性子,在特立獨行之外,還有一份難得的開明。

  有這樣的君主,別的不說,他至少覺著如今這當官的日子並不難過。

  當下他就笑道:“好了,這牡丹園看過,我們再逛逛這別院的其他地方。大家都好好琢磨琢磨,各處房子派什麼用場,也算集思廣益。”

  既然已經決定買下這座昔日的廬王府別院,一行五人離開牡丹園之後,少不得好好逛了一逛。但見牡丹園後有一條蜿蜒的小溪,溪南是一座八角亭,亭子旁邊雜樹幾株,又種著一叢海棠。而小溪盡頭流入一座石壁,石壁旁邊一座草亭,草亭旁邊卻是矗立著兩塊大石。

  這兩塊大石材質頗有些奇特,其一上書內府,其二上書鎮國,張壽原本還以為這是因為原主人乃是當朝皇弟廬王的緣故,可等到辨認出那落款的璽印,他才發現上頭那四個字赫然是“明仁殿寶”。如果是別的,他未必認得,但明仁殿寶他卻記得是元順帝的小璽之一。

  而朱瑩更是瞪大了眼睛:“這好像是內庫門口的鎮石吧?當初我就聽說,廬王去逛內庫,結果看上了這東西,死活求了太后搬回了自己的別院。皇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廬王還真是任性狂妄到極點,怪不得有那樣的下場。

  張壽心中這麼想,少不得又多看了兩眼,隨即笑道:“這是元順帝時的東西了,廬王倒是眼光不錯。既然是宮中內府之物,回頭我們原樣奉還吧。反正我對這種裝飾用的奇石沒什麼喜好和研究,只看出那石頭上的璽印應該是元順帝的,當然,瑩瑩你要是喜歡……”

  朱瑩本來還有點興趣,可張壽一說元順帝,她立刻拉長了臉:“如果是唐宋的東西那還差不多,元順帝……呵呵,那個亡國之君的東西,誰稀罕啊!”

  她嗤之以鼻地一笑,隨即就興致勃勃地說:“廬王說不定就是被這種亡國之物給害死的。要是這宅子歸了我們,這石頭我鐵定親自還回去……咦,那邊好像還有花!”

  見朱大小姐撇下這兩塊奇石,一陣風似的往那邊一叢隱約露出五顏六色的花奔了過去,湛金和流銀連忙追上,張壽不禁有些奇怪。

  要知道,這可是京城,要不是今天回暖,之前還有陽光,他也不會邀了朱瑩出來看房子,沒想到逛了一天,下午天就開始陰了,似乎要下雪的樣子……可是,不管如何,在這種寒冬臘月,怎麼可能有鮮花綻放?而且,五顏六色的一叢花,這得是多珍稀的品種!

  張壽一邊想,一邊加緊步子趕了過去。待到近前,他就發現,那並不是花,而是在花枝上紮了五顏六色的彩紙條,遠看在風中招展,頗有點花的意味,近看就原形畢露了。

  朱瑩惱怒地直接摘下了其中一張黃色的紙條,低頭一看卻發現上頭竟然有字跡,頓時大為納罕。等細細一看,她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我還以為這是祭花神呢,可想著祭花神不應該是芒種的時候嗎?沒想到,這竟然是皇上留給阿壽你的字條!”

  居然是皇帝留給他們的便條?

  張壽也被皇帝這奇思妙想給鎮住了,隨即啞然失笑。而湛金和流銀更是面面相覷,流銀更是喃喃自語道:“這也太兒戲了吧?要是大小姐和壽公子全都沒看見怎麼辦?”

  “皇上是知道我脾氣,才會這麼幹的。這大冷天的,一叢花上頭紮著五顏六色十幾根紙條,我肯定會好奇地上前看個究竟啊!”朱瑩一面說,一面笑吟吟地把一張張紙條全都解了下來,隨即一股腦兒全都塞給了張壽,“阿壽,你來看看,皇上到底說了些什麼?”

  雖說意外,但張壽也確實很好奇,皇帝這究竟是在鬧什麼玄虛。等低頭一看手中第一張字條,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無比古怪。

  “字付張卿,因朕之故,十餘年無人敢買廬王府別院,長此以往,內庫每年修繕投入無數。今知張卿待娶,瑩瑩待嫁,便以此宅為慶賀之禮。此非天子賜,乃長者贈。與阿六所言五十貫,不過玩笑。”

  張壽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皇帝每一張字條都是這麼寫的,連忙去看接下來第二張,卻只見那是介紹之前進門那座無題之堂的。而那無題兩個字,並非廬王親筆,而是這位當今天子的御筆。他此時再品味一下手中這字條和那匾額上的字跡,不由得苦笑。

  好好地給人家廬王別院的正堂題兩個字叫無題,皇帝的任性,也不輸給廬王幾分,就不知道廬王當時和業王摻合在一塊的時候,是不是也有憤怒於皇帝那座無題之堂的因素。

  他一面這麼腹誹,一面繼續看其他的字條,就只見一張張全都是在介紹這座別院中的各處建築,比如亭子是何材質,耗費人工幾何;樹都是些什麼樹,何時栽下,又或者移栽自何處;竹林中的筍何時最鮮美;這片花叢旁邊的水池和亭台堂閣圃等是何來歷……

  張壽最初還是帶著有些戲謔的心情看這一張張字條,可七八張全都看完,他那點漫不經心就都消散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幾分悵惘。

  不論皇帝是在當年造園之初就開始密切關注這裡,還是在後來廬王死後,這座別院收歸國有後便常來常往,又去打聽昔日設計營造時的種種細節,可以說,那絕不僅僅是出於當初被幼弟奪去心愛之物的不甘和惡意。也許,皇帝其實一直都難以忘記廬王這個唯一的弟弟。

  “阿壽!”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張壽頓時抬頭望去,卻見朱瑩正眼睛亮閃閃地看著自己——而那亮閃閃的東西分明是水光。知道比自己更瞭解那些宮中舊事的朱瑩說不定也體會到了那點內情,他就衝著她微微一笑。

  “回家吧。挑到了好房子這種事,自然得先告訴太夫人和九姨,還有你二哥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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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母子

  朱瑩一大早出門,朱宏等護衛卻全都被留在了家裡,即便知道有阿六這個高手跟著,朱瑩自己又是帶劍出去的,太夫人還是有些心神不寧。尤其是眼看夜幕都已經降臨了,人卻仍舊沒有回來,她自然更是心煩意亂,聽了兒媳九娘兩句勸方才稍稍寬慰些。

  “娘,這是大冷天,天黑得早,若是放在盛夏,這會兒外頭太陽還沒落山呢。現在雖說有些下雪了,但瑩瑩和阿壽都是懂分寸的孩子,還沒回來肯定是因為耽擱了……”

  太夫人微微點了點頭,可瞥了一眼老老實實陪坐下首的朱二,她卻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二郎,你說你本來還打算一塊去的,就算瑩瑩趕你走,你就算賴也要賴在他們一塊,怎麼就這麼容易被她三言兩語說動?就這麼放她出了門?”

  朱二頓時欲哭無淚。祖母你說得容易,平日裡但凡我和妹妹有什麼紛爭,你哪回不數落我,我敢招惹她麼?上次我就是因為爹和大哥在外頭打仗敗訊頻傳,所以想把妹妹託付陸三郎那種他以為可靠的人,下場就是到現在都見人抬不起頭,挨打挨罵負荊請罪全都來過了!

  我要是真的跟去了,你回頭肯定又要責備我沒事插在兩個人當中,只知道礙事!

  他本待辯解,可看到太夫人哼了一聲就心煩意亂地在那埋怨茶水涼了,情知祖母眼下是遷怒,他只得不做聲,免得惹來更大的麻煩。終於,外間傳來了一個如同仙樂的聲音。

  “太夫人,夫人,二少爺,大小姐和壽公子一塊回來了!”

  “這可算是回來了!”九娘代替太夫人說了這麼一句,緊跟著就說道,“問一聲壽公子,天色晚了,可要請他母親一塊過來用飯?”

  太夫人滿意地衝著九娘點了點頭,兒媳在昭明寺中帶髮修行這麼多年,性子總算不像當年那樣高傲難相處了。然而,門外不多時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壽公子把大小姐送到慶安堂門口,說是天色太晚,又下雪了,就先回去了,明日再來向太夫人和夫人賠罪……”

  門外那僕婦才剛說完,門簾就被人撞開,緊跟著,朱瑩就裹挾著一陣寒風進了屋子。她彈了彈頭頂的雪花,輕輕嘶了一聲道:“這天氣,早起還晴空萬里,說下雪就下雪!祖母,娘,阿壽擔心他娘,又說這麼晚帶我回來不好意思,所以就先回去了,讓我對你們賠個不是!”

  “這還要賠什麼不是,他這孩子!”太夫人嗔了一句,招手示意朱瑩過來,見人脫下身上大氅塞給旁邊的玉棠,繼而大步過來挨著她和九娘坐下,她伸手握了握那手,發現一片冰涼,她連忙讓人拿了小手爐過來,九娘則問道,“怎麼去了一整天?什麼房子要看這麼久?”

  揣著溫暖的手爐,朱瑩的臉上笑靨如花:“祖母,娘,我們今天看了四處房子……”

  她嘰嘰喳喳對太夫人和九娘還有豎起耳朵的朱二講述今天看房經過的時候,張壽也已經由趙國公府後門,平安到了家。正如太夫人心疼雙手凍得冰涼的朱瑩一樣,吳氏也同樣先讓劉嬸端了溫水來,看著張壽洗臉洗手,又拿了面脂來強壓著他塗了,這才問今日經過。

  聽到今天看的那前三處宅子,朱瑩全都挑出了各種各樣的毛病,吳氏就笑道:“瑩瑩畢竟是千金大小姐,住慣了軒敞透亮的大房子,難免挑剔一些,反正還早,你們多看幾處,總能挑到合適的。實在是不行的話,不妨挑一個地方買了地下來,自己造房子也是可以的。”

  張壽頓時樂了:“娘,你怎麼和瑩瑩之前說的話一模一樣?且不說開銷,造一座房子可是三年五載的事……”

  “啊,那可不行!”吳氏立刻改口,“你和瑩瑩的婚事最好明年就趕緊辦,哪裡能拖,娘子在天上也肯定盼著你趕緊成家立業!”

  見吳氏說著就煩惱了起來,張壽不想弄巧成拙,連忙將那座廬王府別院的事情和盤托出。這下子,他就只見吳氏先是驚駭,隨即便是惶恐,經他解釋過後方才歡喜了起來。

  “皇上真是慈悲心腸,真是關心晚輩,如此你和瑩瑩就不用擔心日後的新居了。”她高興地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圈,最後突然停下步子,隨即看著張壽的眼睛說,“阿壽,等你成婚了之後,你和瑩瑩去那邊住,我就先賃著齊老先生這房子……”

  她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只見張壽頓時沉下了臉。雖說眼前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但隨著這兩年人漸漸長成,越發丰神俊朗,宛若謫仙人的同時,她卻也不知不覺把他當成了家裡的主心骨,因此見張壽生氣,她不禁就有些著慌:“阿壽,你聽我說,我的意思是……”

  “娘,你不用說了。”

  張壽直接打斷了吳氏的話,這才淡淡地說:“生恩養恩都是恩。母親賜予了我生命,讓我能看到這個精彩的世界。而娘將我從一丁點大的孩子撫養長大,不知道花費了多少的心血,就算你認為自己只是我的養母,我也該孝順你一輩子。”

  說到這裡,見吳氏忍不住背轉身去,抬起手彷彿在擦眼淚,他才輕聲說道:“娘以未嫁之身,給我當了這麼多年的母親,我怎能不好好回報?當然,這回報不僅僅是供養孝順,如果娘你覺得單單看著我和瑩瑩太過寂寞,只要你願意,我會給你物色一樁合適的婚事。”

  “不不不!”吳氏慌忙轉過身來,臉上滿是驚恐和抗拒,“我這樣就很好,就很好!”

  她連著強調了兩遍,隨即壓根不敢抬頭去看張壽,只是有些神經質地說:“我多虧娘子才有今天,把你撫養大,卻還不夠償還她的恩德,畢竟,那些年開銷全都是趙國公府給的,我不過是和奶娘保母似的……我如今都已經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提什麼婚嫁?”

  知道自己這提法對於吳氏這種傳統保守到有些固執的人來說,實在是莫大的衝擊,張壽便連忙和顏悅色地哄道:“好,好,娘你希望怎樣就怎樣,但是,皇上給的那座宅子是日後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你如果不願以母親的身份住在那,就以養母的身份住在那。”

  不等吳氏答應或反對,他就一錘定音地說:“就這麼說定了!”

  轉眼間就到了臘月二十三的小年,卻是祭灶掃塵的日子。眾多的官衙大多在這一天之前就開始封印,然而就在上上下下忙著打算過小年夜的前兩天,之前被二皇子將了一軍,又被皇帝耍了一把的大皇子,終於是有了動作。

  他慷慨激昂地上書請求將新式紡紗機推廣於天下,同時更是主動請纓,希望由自己來主持這件事。不得不說,在發現自己一錯再錯之後,他總算是想出了一條突圍之路。

  但很可惜的是,他這個主意想出來得有點晚了。雖說他想盡萬千辦法,鼓動了一些支持自己的官員支持自己,然而,包括他和其他官員在內的幾份奏疏送上去之後,大多數高官大佬們沒有半點反應,皇帝也彷彿根本不知道這麼一回事,他自然是心急火燎。

  當初在得知那新式紡機根本不是陸三郎的主意,而是張壽和陸三郎師生共同完成的,他那股受騙上當的憋屈感就越發高熾。可他好歹還有點腦子,思來想去,他覺得張壽和陸三郎再能耐,也沒本事暗中鼓動自己去打他們的主意,他再仔細一琢磨,就想起挑唆的人是寧夕。

  記起這一點,小年這一天他就進了宮,卻是不去乾清宮,徑直到了坤寧宮求見皇后。

  因為二皇子上次進宮長跪乾清門,可見到皇帝之後就立時離開,壓根沒來看自己一眼,事後更是爆出二皇子告了大皇子的狀,皇后對這次子簡直是傷透了心,如今聽說長子進宮就直奔自己這兒,她頓時心下舒服了幾分。

  然而,她完全沒想到的是,大皇子進來見過她之後,暗示她屏退左右,隨即就把坤寧宮管事牌子寧夕給告了。氣得七竅生煙的她二話不說就令人叫了寧夕到東暖閣,審視片刻就怒容滿面地拍了扶手:“當初我是讓你送玫瑰露出宮,可你捎帶的話,哪裡是我吩咐你的?”

  見寧夕驚惶無語,皇后就怒道:“這件事也是你拿到我面前說的,更是你在我面前先搬弄是非,道是二郎如何,大郎又應該如何!”

  見皇后赫然動了怒,而大皇子更是眼神陰冷地看著自己,寧夕頓時暗叫不妙。他還試圖文過飾非,奈何大皇子如今是恨透了他,皇后更是惱他挑撥離間,在兩人威逼之下,發現再死撐的話,自己很可能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他立刻毫不猶豫地把二皇子給賣了。

  這下子,原本就認定是二皇子坑自己的大皇子頓時急怒攻心,差點沒再次氣暈過去;而皇后更是雷霆大怒,只恨自己從前寵壞了次子,以至於兩兄弟窩裡鬥到兩敗俱傷,白白便宜了外人。因此,當大皇子泣血求告,請皇后出面管管二皇子時,皇后一口就答應了。

  “你放心,那個孽障就是再混賬,卻也不能不認我這個母親……我現在就讓女官拿著戒尺去他那別院,督促他把《孝經》給我抄一百遍。抄不完他就別想出來了!就是皇上又或者太后,也沒有攔著我這個母親管教兒子的道理!”

  大皇子頓時熱淚盈眶。皇后雖說一直都在他和大皇子中間勸和,試圖一碗水端平,奈何二皇子這攪屎棍就是不肯服他,這次更是害得他人財兩空,狼狽至極!當下他再也顧不得什麼身為皇子的威嚴,直接抱著皇后的膝蓋大哭了一場。

  他這一哭,皇后想起自己入宮之後那段舒心的歲月,再想想如今獨守空房,和皇帝形同陌路,太后對她也不過平平,兩個年長的兒子明明是最有希望入主東宮的人,可卻偏偏鬧得水火不容,她也漸漸忍不住淚流滿面,一時母子哭成一團。

  結果,這母子倆的情緒立時感染了整個坤寧宮,上上下下惶然不安,只以為皇帝是要廢后了,又或者大皇子像二皇子那樣犯了什麼大錯要挨處置了。

  直到皇后免了寧夕的坤寧宮管事牌子,痛責一頓板子把人發落去廊下家,又派了身邊的胡尚宮出宮去申飭二皇子,上上下下的情緒這才總算是稍微穩定了下來。然而已經有嚇破膽子的人去清寧宮和乾清宮打探消息,自然而然把皇后和大皇子抱頭痛哭的事兒傳了出去。

  皇帝本來因為昨天朱瑩進宮,說起前兩日和張壽聯袂去看房子,又發現了他在昔日廬王府別院中的那番安排,他心情卻還舒暢,此時聽到坤寧宮的這事兒,他頓時一點好心情都沒了,想了想就衝著管事牌子柳楓吩咐道:“傳話下去,朕要去裕妃那兒!”

  而當清寧宮中的太后得知坤寧宮那場鬧劇,又聽說皇帝直接去了裕妃的永和宮,她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然而,對於皇后命人申飭二皇子的事,她還是贊同的,當下就開口吩咐玉泉:“之前二皇子擅殺奴婢,那四十杖念在年節將近,暫且記在賬上,你記得提醒我。”

  這樣一個膽大妄為的小子,再不教訓,說不定他日就真的又要鬧出兄弟鬩牆的事情來!

  皇帝只帶著幾個隨從到了永和宮時,卻見迎出來的只有裕妃和幾個宮人,卻不見永平公主。想到今日是過小年,他忍不住問道:“明月呢?這種時候,她也不陪著你這個母親?”

  裕妃見皇帝臉色明顯不好,她就坦然說道:“我讓她去一趟趙國公府,一來問候太夫人,二來也幫我捎點我親手做的糕餅給九娘,三來,我要她去謝謝瑩瑩。”

  皇帝知道裕妃的性子,頓時笑了。他點點頭,先進了東暖閣,等伺候的宮人進來幫他脫去了外頭的大氅,他看了一眼四周那些十餘年如一日,素雅到有些寒酸的陳設,頓時笑道:“九娘和你都是這種不愛外物的性子,於是明月也養得如此,可瑩瑩卻偏偏愛華服美飾。”

  “她就適合鮮衣怒馬,華服美飾,再說趙國公府又不是沒錢,怎麼能委屈了她?”裕妃臉上笑容舒展,顯然心情不錯,“而且,她又得了一心一意待他的如意郎君,如此天之嬌女,自然應該恣意飛揚,活得輕鬆快意。”

  她說著就突然黯然了下來:“不像明月,被我這些年的性子帶得有些陰鬱,說來都是我害了她。當初不知道有阿壽這個未婚夫的時候,瑩瑩是明知道未來婚事未必盡善盡美,卻依舊我行我素,一幅管你如何,我只管自己舒心愜意的樣子,可明月她……”

  裕妃有些煩惱地揉了揉眉心,最終苦笑道:“明月卻是想著,既然知道將來可能會是怨偶,那還不如不嫁算了!她老說,憑什麼男人能出仕為官,一展抱負,女人卻只能困於後宅,相夫教子?如果這次不是太后和皇上寬大,她不知道會做出什麼蠢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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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無心栽柳柳成蔭

  裕妃正在想方設法替永平公主在皇帝面前婉轉陳情的時候,永平公主也已經到了趙國公府門外。而無巧不巧的是,她正好迎面撞見了從馬車上攙扶吳氏下來的張壽。

  雖說往日來往趙國公府,張壽也好,吳氏也罷,如若是從家裡過來,多半是圖個方便,直接走後門,但因為今天是小年,張壽陪吳氏去了一趟廟裡上香,打算應朱瑩之邀在趙國公府吃一頓午飯,晚上再祭灶,此時回來走的趙國公府正門,卻沒想到會正好遇上永平公主。

  兩廂一打照面,悄悄打量對方的吳氏頓時有些驚豔。如果說朱瑩是國色天香的牡丹,那麼,眼前這位氣質高貴的少女便猶如空谷幽蘭,眼神雖說淡淡的,卻讓人不敢直視。正當她在心中思量,那到底是哪家千金的時候,她就聽到張壽說了話。

  “見過永平公主。”

  吳氏頓時大吃一驚,隨即慌忙跟著拱手的張壽行禮不迭。而更讓她意想不到的是,永平公主竟是徑直來到了他們母子跟前,那雙本來顯得很冷淡的眼睛認認真真地端詳著張壽,隨即就笑了一聲,那聲音中卻聽不出什麼喜悅。那一刻,她忍不住生出了一個非常無稽的念頭。

  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當初只以為是趙國公府親戚,和趙國夫人一塊被張寡婦帶回來的另一個婦人,卻原來是裕妃。所以,阿壽和朱瑩還有永平公主,那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彼此之間自然緣分匪淺。之前朱瑩對張壽便是一見鍾情,永平公主不至於也如此吧?

  見張壽坦然不避自己的目光,永平公主想到之前選婿的時候,父皇尚且要拉著張壽在旁邊陪選參考,而這次大皇子二皇子紛爭焦點的那新式紡機,據說也是出自張壽之手,眾多名聲不好的紈袴如今老老實實在半山堂中當他們的監生……她不禁心情越發複雜。

  “張壽,對你我確實看走眼了。”她說著卻昂起了頭,竭力讓自己顯得平靜淡然,一字一句地說,“朱瑩運氣比我好,但那是她該得的。我是一貫很討厭她,可她固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卻是坦坦蕩蕩的性子,希望你將來別辜負她!”

  說到這裡,永平公主就頭也不回地進了大門。身為皇家公主,哪怕太夫人和九娘並不親迎,她也有讓趙國公府開正門的資格。而張壽目送大門在永平公主進去後徐徐關上,他就攙著吳氏從西角門入內。迎上來的門房客氣而慇勤,待要多送他幾步路時,卻被他笑著推辭了。

  等到離開大門區域,吳氏這才低聲說道:“阿壽,永平公主剛剛對你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看走眼了?難不成她從前還瞧不起你?”

  “娘,你想這些干什麼。”張壽並不想提當初月華樓文會那檔子事,不動聲色地搪塞道,“你聽聽,她不是警告我別辜負瑩瑩嗎?她和瑩瑩同年同月同日生,關係一直不那麼和睦,卻沒想到在關鍵的問題上,倒是還向著她。”

  吳氏成功被張壽引開了注意力,當下就笑道:“你們都還小呢,哪來什麼了不得的矛盾,不過是小孩子彼此賭氣那點齟齬。這永平公主氣度高華,雍容貴氣,雖說和瑩瑩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可也絕對是好姑娘……對了,之前你不是幫著皇上去選婿嗎?”

  張壽頓時暗叫糟糕。果然,下一刻吳氏就立刻追問道:“你那半山堂不是出了一個駙馬兩個儀賓?我看永平公主年紀也不小了,這次她就沒定下人家嗎?”

  吳氏一下子變身坊間三姑六婆似的,追問永平公主的婚事,張壽頓時無可奈何,只能含含糊糊地說永平公主是才女,所以皇帝一時沒有選到合適的,打算再幫她好好看看,這才終於把這個問題應付了過去。等到母子倆一路來到了二門,就只見李媽媽已經等候在了那裡。

  “吳娘子,壽公子。”李媽媽笑吟吟地屈膝行了個禮,隨即就解釋道,“裕妃娘娘派永平公主來送東西,所以夫人接了她先進去了。她不會逗留太久,不會耽誤晚飯的時辰。”

  這話說得……吳氏只覺得額頭有點出汗了,堂堂公主到這趙國公府來,居然好像還被嫌棄了?而張壽則是失笑道:“李媽媽你這話怎好似對永平公主有成見?”

  李媽媽這才醒悟到話說得有些過頭,連忙打了一記自己的嘴,這才苦笑道:“幸虧是被你二位聽到,否則我這就犯了大忌諱了!唉,上次永平公主來,據說是講了很過分的話,所以夫人好幾天悶悶不樂,太夫人也氣得不輕,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難免就有些不高興。”

  “當然,再不高興,那也不是在背後非議公主的理由,所以壽公子還請把我這話忘了。”

  吳氏知道自己見識淺薄,當下也就緘默不語,而張壽自然不會在這種問題上大做文章,當下就笑著說道:“太夫人和九姨素來心胸寬廣,此事就在我們這兒為止就行了。”

  “是是是,多謝壽公子。”李媽媽口中答應,這才帶張壽和吳氏前往慶安堂。小年夜請這母子二人一塊來過節,是太夫人和夫人商量過的,朱瑩舉雙手贊成,所以她才對不請自來的永平公主有些怨念。此時,她一面說著各種準備,一面不動聲色地探問張壽的大年夜安排。

  因為,朱瑩軟磨硬泡,希望張壽大年夜中午也能帶著吳氏過來同樂,至於晚上,她就沒轍了,總不能讓人家母子大晚上跑別人家團圓。

  而張壽的回答,卻是讓她有些意外:“大年夜的話,老師早一個多月就派人來和我說過了,道是請我和娘過去陪一陪他這個獨居寂寞的老人。師母早就不在了,他兒孫又都不在身邊,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所以我自然就答應了他,倒是對不住太夫人、九姨和瑩瑩了。”

  說到這,他就笑眯眯地說:“老師說,明年他的孫子就能調回京了。等下一次過年,我必定帶著娘到府上一塊吃年中飯。人多熱鬧,大家圖個喜慶。”

  李媽媽頓時喜形於色。下一次過年的時候,張壽和朱瑩肯定就已經成婚了,那時候張壽能帶朱瑩回趙國公府過年,這可比今年來一塊過年更顯誠意。要知道,女子出嫁之後,逢年過節當然都是在男方家過的,哪怕是午飯也未必回娘家!

  如今外間尚且人言洶洶,都說張壽是趙國公府上門女婿,張壽卻不在乎這一點,此時就坦然閒話將來,足可見這心胸氣度!

  “姑爺這話告訴太夫人和夫人,她們准高興!到了那時候,您就是府裡的乘龍佳婿了!”

  她不知不覺又把姑爺這兩個字帶了出來,等到了慶安堂門前的穿堂時,她看到朱瑩正站在那裡左顧右盼,一見他們這一行人就立刻飛奔了過來,她不禁笑開了。

  而張壽更是打趣道:“永平公主來了,瑩瑩你也不陪著?”

  “我和她可是死對頭,我幹嘛要陪著她?”朱瑩沒好氣地挑了挑眉,但當接觸到張壽那視線時,她又不自然地把目光移開到了別處,低聲嘟囔道,“是祖母和我娘攆了我出來了,還讓江媽媽守門。永平那丫頭說什麼話我不能聽,簡直是奇哉怪也!”

  當日永平公主來見太夫人和九娘,李媽媽和其他人一樣,也就是聽到她聲稱不願意嫁人,至於後來對太夫人和九娘說了些什麼,奉命退開遠遠的她不敢偷聽,當然也就真心不知道。所以此時見朱瑩滿臉我憑什麼不能聽的鬱悶,她卻也愛莫能助。

  而張壽就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見朱瑩情緒低落,他就上前悄悄抓住了她的手,隨即笑著說道:“既然慶安堂這兒有客,我們去你二哥那紫煙閣轉轉如何?國子監這次放假,我給半山堂的監生們都佈置了功課,正好去看看他完成得如何!”

  此話一出,朱瑩立刻忘了剛剛那小小的不快,喜形於色地說:“好,就該來個突然襲擊!我二哥這次從國子監放假回來,他可努力了,整天悶在書房裡不出來,可我才不信他轉性子這麼用功了!阿壽,我們快走!”

  見朱瑩竟然反手拖了張壽就走,李媽媽不禁大搖其頭。可看到吳氏笑眯眯在一旁看著張壽和朱瑩二人離去,不但不勸,反而樂見其成,她暗嘆大小姐這樣的脾氣,遇上這樣的婆婆,卻也是一件好事。

  既是突然襲擊,朱瑩自然在路上就吩咐人去紫煙閣附近踩點,以防朱二早早放了人在周邊望風。等確定朱二並沒有這樣的預備,她就心安理得地拉了張壽悍然直闖。

  因為先前朱二亂點鴛鴦譜的緣故,如今他的小廝只剩了兩個跟他多年的,餘下的都換上了新面孔。這會兒,兩個多年老面孔被四個新面孔死死看住,甚至連大嚷提醒都不敢。而朱瑩一一問過幾個人,發覺人人都不知道朱二在房裡幹什麼,她就乾脆拉了張壽來到門前。

  然而,張壽本來就是拿朱二當個幌子,省得朱瑩揪著永平公主來見太夫人和九娘這件事不放,此時又哪會真的讓朱大小姐就這麼大大咧咧闖進去。他一把抓住了朱瑩的手腕,隨即對人搖了搖頭,繼而就把她拉到了身後,卻又招手叫了一個小廝過來。

  他低低對人耳語了兩句,那小廝立時非常機靈地開口叫道:“二少爺,永平公主來見太夫人和夫人了。”

  見屋子裡沒有動靜,小廝又重複了一遍,很快,裡面就傳來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她來關我什麼事,反正她又看不上我,我才懶得拿熱臉貼她冷屁股!快滾!”

  朱瑩看到那小廝被罵得直縮腦袋,她差點沒笑出聲來。緊跟著,她就只見張壽又再次對那小廝面授機宜,人很快就鼓足勇氣叫道:“二少爺,壽公子在門前正好遇見永平公主,說了兩句話永平公主就去見太夫人和夫人了,聽說壽公子正在慶安堂門口問大小姐你的功課!”

  張壽一把將朱瑩拖到了一邊視線的死角。果然,不過片刻,書房的大門就被人從裡頭拉開了。出來的朱二壓根沒往旁邊看,死死盯著那小廝,一張臉都抽搐了。

  “他還好意思問瑩瑩我的功課?好容易放這麼幾天假,我連出門都不敢,盡在家做他佈置的那些功課和算學題!他在半山堂只講算學基礎,可瞧瞧那幾道題,是給人做的嗎?”

  那小廝沒想到自家少爺竟然對著他就直接抱怨了起來,愣了一愣後,他就故意小聲說道:“少爺,也不是一定就要做出來吧?隨便涂幾筆不也能糊弄嗎?再說了,陸三公子不是人盡皆知的算學天才,你真做不出來,找他也是一樣的……”

  “我偏不,讓那死胖子笑話我嗎?”朱二頓時咆哮了起來,“我算到死也不會去求那死胖子!居然敢裝庸碌無能騙我,要不是他也是妹夫的學生,我早和他斷交了!反正春假還沒結束,他也不能現在來查我功課……別煩我,我還得背幾首唐詩,應付應付蕭成那小傢伙!”

  眼見大門在自己面前砰的一聲關上,那小廝頓時摸了摸鼻子,眼見角落裡張壽和朱瑩再次一同過來,他便趕緊小聲說道:“我敢保證,絕對沒有通風報信,二少爺肯定真的是在溫書,昨天我還在字紙簍裡發現了一堆寫著各式各樣數字的紙!”

  張壽頓時忍俊不禁。朱二當時沒去過翠筠間,後來在國子監,半山堂和九章堂那又是兩回事,所以,即便陸三郎在九章堂那齋長當得有聲有色,朱二卻一直不太服氣陸三郎的天賦,那也在情理之中。當然,這股憋氣未必能讓其在學業上更上一層樓,但至少是一種促進。

  當下他也沒進去,拉了朱瑩回到那些小廝面前,似笑非笑地低聲說:“記住,我和瑩瑩沒來過。否則,二少爺知道了,你們人人都有知情不報之罪。”

  見幾個小廝頓時噤若寒蟬,連連點頭,他這才拉了朱瑩轉身往外走。而到了外頭,朱瑩就輕輕舒了一口氣道:“真沒想到,二哥還有這麼與人爭勝的一天!哎,阿壽,你說我要是告訴他,皇上給他和順天府王大尹家的侄女做媒,他會不會更發奮一點?”

  張壽頓時大為意外。朱二?配王傑家侄女?但凡王大頭家裡的侄女有王大頭一般的固執和精幹,朱二將來可就慘了啊!當然,他可以擔保,王家出來的姑娘肯定是賢妻良母,但那種賢良,估計朱二能淚流滿面,不過也絕對符合這傢伙在皇帝面前提出的要求。

  他低聲追問了朱瑩幾句,見人不好意思地說是最初答應皇帝要保密,隨即又透露了王傑的態度,他想了一想之後,最終笑道:“先別告訴你二哥,畢竟,八字還沒一撇呢。”

  “最重要的是,無心栽柳柳成蔭,就和我們當初一樣,這事兒,看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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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女生外相

  朱瑩很喜歡張壽拿他們倆來打比方,因此不假思索就答應了張壽的要求,隨即女生外相地決定繼續對祖母和母親保密。為了避開永平公主,她甚至想帶張壽去自己的住處,結果被張壽給勸住了,可張壽也只好跟她在這大冷天去後頭園子的水池旁邊丟石頭砸冰打發時光。

  兩個人只一會兒就吃不消了,少不得躲到通了地龍的水榭裡,讓人送了炭爐來喝茶,張壽又出了主意,在炭火上架了木架子,用木籤穿年糕烤了蘸白糖。這種窮人家的奢侈美食,卻吃得朱瑩這個千金大小姐眉開眼笑,臉上不知道是被炭火烤得紅撲撲,還是高興得紅撲撲。

  兩人又消磨了一陣時光,李媽媽方才親自找了來,道是永平公主回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朱瑩立刻眉飛色舞,也不問永平公主來意,立刻拉了張壽去慶安堂。

  這一頓午飯,誰都沒提永平公主這個不速之客,吳氏被九娘多勸了兩盅,喝得面色微紅,而朱瑩也因為高興而多喝了幾口酒,同樣因為不勝酒力而面露紅暈。就連上午就被太夫人從張家接過來的蕭成,覺得米酒清甜而忘乎所以地貪杯偷喝,最後整個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

  至於張壽,他從來沒有試過這身體到底有多少酒量,因此不過是淺嘗輒止。他知道自己有多少秘密,貪杯這種事當然想都不敢想,唯恐醉酒誤事。

  而酒過三巡,就在最清醒的他一面照料吳氏,一面勸著老嚷嚷高興要多喝兩杯的朱瑩,又用眼神示意朱二幫忙管著喜歡甜食不肯放下杯子的蕭成時,太夫人突然笑眯眯地說道:“剛剛得到的消息,瑩瑩的大哥已經過了宣府,大約能趕在過年前抵達京城。”

  對於張壽來說,這就猶如一顆重磅炸彈。再看朱二同樣大吃一驚,他就知道這消息只怕是太夫人故意在午飯時候放出來的。措手不及的他使勁冷靜了下來,隨即下意識地問道:“只有朱大哥一個人?趙國公沒有一塊回來?”

  “這大冷天的,總得先把兵馬安頓好,瑩瑩他爹這個主帥才能回京。畢竟,此番宣府大同幾乎是出動了大半數兵馬,再加上陝西、山西、河南等各地調集的兵馬,他和楚國公兩個人有得忙,全都要安頓了才好回京。”

  太夫人說得輕描淡寫,見朱瑩眼神迷離,分明沒聽到自己大哥回來這個大消息,她不禁啼笑皆非,當下就嗔道:“瑩瑩,你這孩子,不會喝酒就不要喝,看把自己折騰得!玉棠,玉蘭,扶她下去,再去廚房催醒酒湯,這一杯就醉的酒量,阿壽你以後可得千萬看著她一點!”

  張壽頓時被逗樂了。因見朱二一把撈起了同樣醉醺醺的蕭成,交給了一旁過來接手的李媽媽,他見吳氏也有些醺然,便和太夫人說了一聲,也扶了她去一旁軟榻休息。如此一來,剛剛還坐滿的圓桌,就只剩下他和太夫人以及九娘還有朱二四人。

  “瑩瑩他大哥從小就沉穩幹練,以身作則,督促弟弟,愛護妹妹,是個毫無疑問的好兄長。他那為人,你應該也從蕭成那兒體會到了一點。”太夫人一邊說,一邊又瞧了一眼同樣有些訕訕然的九娘,“所以,他對自己要求高,對別人要求也高。”

  朱二頓時小聲嘀咕道:“是啊是啊,他自己過目能誦,武藝練一遍就會,卻拿這個來要求我,差點沒要求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比阿六對我還狠,簡直是要人命啊!”

  現在想想,阿六雖然督促他動作的時候一絲不苟,但對他的要求卻沒那麼嚴格,頂多就是面無表情冷冷看他一眼,他就不敢再拖拖拉拉了。比起大哥直接拎著一根棍子站在旁邊,哪個動作沒做到位就是狠狠一棍子,那簡直是要好太多了!

  幸好大哥不是他老師,否則他早就死了!

  雖說是當著繼子和準女婿兩個晚輩的面,九娘卻也忍不住苦笑道:“我當初因為一時固執就避居昭明寺,家裡的事情袖手不管,大郎這個長兄對二郎和瑩瑩簡直是如母如兄,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回來我該怎麼面對他……他從小就太懂事了一些,我想想就對不起他。”

  太夫人本來是想告訴張壽如何面對未來的大舅哥,可沒想到朱二先表示出了畏懼長兄的態度,緊跟著九娘竟然也一塊添亂,她不禁著實好笑,沒好氣地輕輕拍了拍桌子,這才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倆一個說得比一個嚇人,這是想嚇跑阿壽還是怎麼著?”

  張壽也被太夫人這口氣逗得笑了起來,卻是不以為意地說:“瑩瑩的大哥我雖說沒見過,但好歹也從瑩瑩和蕭成這兒瞭解了不少,如今九姨和二郎又告訴了我這麼多,雖說我不敢保證一定能應付,可也不至於真見了人就戰戰兢兢。”

  說到這裡,他就氣定神閒地看著太夫人:“畢竟,是瑩瑩嫁給我,又不是她大哥嫁給我!”

  “這話說得好!”朱二頓時眼睛發亮,神氣活現地說,“日後我要是和哪家姑娘兩情相悅,她家裡誰要是攔著,我也這麼說!”

  “咳!”太夫人咳嗽一聲,眼睛一瞟,朱二立刻如同鵪鶉一樣老實了。見懾服了朱二,她就笑著對張壽道,“阿壽你在皇上面前都尚且從容自若,當然不至於怕了瑩瑩的大哥。你記住,他強你就更強,他狠你就更狠,不要軟弱不要露怯,大郎最欣賞的便是風骨硬挺的人。”

  她見朱二撇了撇嘴,彷彿要反駁卻又不敢,她就若無其事地說:“畢竟,如今滿京城誰不知道,我趙國公府的未來女婿有才有貌,能力無雙,就算大郎,也不能在這上頭挑你的刺。”

  九娘卻有些不贊同地說:“娘,你這話似乎有些偏頗了。大郎對外人自然要求剛強堅韌,可如果是妹婿,如果阿壽表現得性子太強,大郎豈不是要擔心人和瑩瑩合不來?”

  太夫人呵呵一笑:“大郎對別人自然是如此,可瑩瑩和阿壽相處得如何,家裡人不都知道,還用得著他這個當大哥的瞎操心?要知道,如今整個府裡上下,也就是瑩瑩她爹和大哥不瞭解,更沒怎麼見過阿壽了。”

  朱二剛剛被太夫人敲打過一句,於是就豎起耳朵聽兩個長輩分析怎麼對付自己的大哥,卻是不敢隨便亂插嘴。

  而張壽則覺得這一幕莫名喜感,好像他反而是自家人,朱瑩的大哥朱廷芳反而是外人,因此索性坐在一旁,沒事人似的看著太夫人和九娘婆媳合力,幫著他這個未來女婿。

  “阿壽什麼都好,就是武藝方面進展弱了些,之前阿六也告訴我,他雖說每日練劍,但因為這才剛打基礎,連防身都談不上。萬一瑩瑩的大哥一定要考驗他的武藝呢?”九娘越想越覺得自己應該未雨綢繆,可越是未雨綢繆,她就覺得頭痛。什麼都能速成,武藝可不能!

  而說到武藝這個話題,太夫人同樣也有些為難。朱廷芳對武藝素來很看重,所以看朱二才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因為就連朱瑩也比她二哥練武有成。張壽這武藝不只是短板,更是最大的破綻。

  可這時候,朱二卻沒好氣地說:“怕什麼,到時候大哥要是敢試妹夫,還有阿六……不,六哥呢!大哥就算確實是戰場上磨練出來的武藝,可兩兩廝殺,他未必就打得過六哥。妹夫就算武藝不怎麼樣,有六哥形影不離跟著,他還擔心個什麼鬼?”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說得在理,聲音不知不覺高了起來:“再說了,妹夫要是武藝太高,萬一和瑩瑩爭吵起來,兩個人大打出手,家裡不會打成一片廢墟?而現在這樣,瑩瑩總會讓著點他,他知道自己打不過瑩瑩,當然會更順著她一點,這就叫柔能克剛……”

  柔能克剛居然還能這麼解釋,朱二你還真有才!

  張壽意味深長地看了朱二一眼,見本來還在滔滔不絕的朱二突然打了個寒噤,隨即就朝他看來,他就沖人微微一笑。下一刻,朱二頓時再也不做聲了。

  可太夫人和九娘對視一眼,竟是真的接受了朱二的這個說法。朱瑩被家裡慣得確實有些任性驕縱,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和張壽看起來琴瑟和諧,可男女相處難免會有個拌嘴,萬一沖突起來,要真的一個比一個能打,那確實是非同小可。

  就連剛剛勸張壽到時候在朱廷芳面前表現出剛強一面的太夫人,在躊躇片刻之後,到底也語重心長地說:“二郎難得說了幾句有道理的話。阿壽你就該怎樣便怎樣,日後只用平常心就對待瑩瑩的父親和大哥就好。”

  九娘也點頭附和道:“沒錯,他們要是真為難你,還有我們和瑩瑩呢!”

  “還有我還有我!”眼見祖母和繼母全都立場鮮明地站在了未來妹夫這一邊,剛剛都已經叫了好幾聲妹夫的朱二趕緊也表明態度——就他之前做出的想要促成妹妹和死小胖子那樁蠢事,一旦被父兄知道,一頓打是輕的,重則……反正他估摸不出那後果。

  不趁著眼下的機會,爭取抱住得到家裡三代女人最高限度好感的張壽這條金大腿,他豈不是傻了嗎?

  當今天這一頓“別開生面”的午飯吃完之後,太夫人就吩咐將吳氏送上軟轎,隨即送張壽回家。畢竟,如今小年夜晚上的祭灶雖說流於形式,可終究還是要花點時間的。

  而到了家門口,張壽攙扶了吳氏下轎子時,這才聽到身邊人還未老心卻已老的養母低聲說道:“阿壽,難得趙國太夫人和夫人她們都很喜歡你,哪怕趙國公和大公子他們回來,我也不用擔心你這婚事有什麼反覆了。”

  微微一愣之後,張壽就恍然醒悟到,原來吳氏那不勝酒力的樣子,竟有一大半是裝的!

  此時此刻,感覺到她將頭輕輕擱在了自己的右臂上,他就輕聲說道:“所以,娘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的。對了,張武和張陸織染坊那邊正需要人手,娘你這邊調教的幾個人,不如也派過去?”

  不等吳氏答應或拒絕,他就耐心說道:“其實我能改進紡機,也是因為娘你的緣故。我在融水村見過鄉人織絹,而且娘你做過織染,不如也常常去那裡督促督促。雖然很多人巴不得在家享清福,可我知道,你是閒不住的性子,既然如此,就當幫我這個兒子,行嗎?”

  吳氏先是沉默了片刻,隨即終於露出了笑容:“好,那我就試一試。”

  這一晚上的祭灶時,被吳氏推著去主祭的張壽無可奈何地依著規矩上貢進香,等到做完這些,眼看劉嬸笑眯眯地上了一大堆盤盤碗碗,個個都是他一向愛吃的菜,隨即就抹了抹手,竟是要出去,他就出聲叫道:“劉嬸,去看看小齊來了沒,再叫上老劉頭和那幾個小傢伙。”

  “這怎麼行。”劉嬸忙不迭地就要拒絕,可看到吳氏也衝著她點頭,她就有些猶豫了。

  “日後如果搬了新居,人越來越多,那自然規矩不同,但現在,我還只不過是一介小官,又只是我們幾個,那就沒那麼多規矩。在這屋子裡擺上兩桌,正好熱鬧。楊好和鄭當第一次在村外過年,另兩個在村中家裡也都是父母的心頭肉,雖說剛到我這,當然不是外人。”

  聽到張壽這麼說,又是擺兩桌,並不是同桌吃飯,劉嬸這才如釋重負,當即連聲答應了。等到她出外叫了一聲,不一會兒,楊好和鄭當喜滋滋地搬了圓檯面進屋子,另兩個剛上京沒多久的少年則合力抬了一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反倒是老劉頭賊兮兮跟在後頭。

  “對了,阿六呢?”吳氏掃了一眼屋子裡眾人,不禁有些奇怪,連忙問了一聲。

  而這時候,門外卻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張大哥。”

  聽出這是蕭成的聲音,張壽頓時一愣。小傢伙這不是醉倒了睡在趙國公府了嗎?怎麼又到了這來?他連忙到門邊打起了窗簾,卻只見阿六一手把蕭成推到了他的面前,旁邊是齊良。

  “張大哥,我……我想和你一塊過……過年。”蕭成結結巴巴說出了一句話,卻是把小年夜和過年直接給弄混了。眼見張壽不說話,他頓時有些發慌,連忙又解釋道,“趙國公府太……太奢華,我……我不習慣!”

  張壽這才終於笑了:“那好,正好趕上吃飯,來,大家一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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