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77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00
第一百九十章 杜撰

  雖然十二雨未必不能演繹金陵十二釵,但張壽卻覺得,久在風塵的她們演不好那種深宅大院中少男少女們的純真爛漫,相反,若是命運多舛的秦淮八豔,她們卻無疑是本色出演。

  張康頓時眼神一閃,隨即便笑吟吟地說:“張博士這個某朝,想來是杜撰的故事?”

  “是不是杜撰,我還真不知道,是陸三郎一日在某書坊裡看到的一本舊書,大概有些年頭了,僅此一本,被他買了回來。”見陸三郎配合默契地連連點頭,張壽就呵呵一笑道,“古今中外,杜撰的典故,杜撰的故事,難道還少麼?”

  張康卻嘿然笑道:“如太祖皇帝《西遊記》那般神魔鬼怪的故事,尚且要加上一個大唐背景;如施耐庵將宋徽宗時的區區水匪小亂寫成水滸;如羅貫中將魏蜀吳三國的故事胡編亂造一番,也能寫成太祖皇帝都尚且津津樂道的三國演義;你這某朝,何不改為南宋末年?”

  見張康分明認定這故事是他編的,張壽也不說破,不置可否地笑道:“伯爺此言,我之前倒也想過,只不過怕人說是胡編亂造。也罷,反正天下杜撰出來的故事多了,索性便把原來這故事裡的某朝,改成宋末,南京改成臨安吧。”

  張壽笑眯眯地掃了一眼張琛等其他不明就裡的人,這才好整以暇地解釋道:“之前渭南伯在這兒宴請過我和陸三郎,還請了十二雨舞了一曲,我那會兒就在想,據說十二雨除卻善舞,不少人更擅長詩詞書畫,因此名動京城。若是她們能以原貌登台演戲,想來也會更轟動。”

  此話一出,張琛和朱二不禁面面相覷,其他人亦然。

  聽雨小築在京城所有風月之地中穩居頭把交椅,別看如今十二雨名氣極大,可其實已經歷經了幾代人,她們的花名之前都有前輩用過。她們輕易不陪客,而其他各家樓閣院台靠著拼數量拼質量拼下限,奮起直追,這幾年也不能說獨領風騷了。

  如果有新名堂,那確實挺誘人的。

  可張武這種來聽雨小築卻只是作為張琛跟班的,仍然忍不住委婉地開口勸道:“小先生,十二雨雖說各有才藝,但唱戲和詩詞書畫還有跳舞是不一樣的……再說,聽雨小築太貴,一般人來不起,要說本來就很有名氣的十二雨要比從前更有名,我覺得這恐怕不容易。”

  “不是讓她們唱戲,而是就像我們現在坐在這兒說話似的,用說,而不是唱,當然,台功很重要,也不是說演就能演。不用戴上那些花哨繁複的頭套和戲服,卻要讓人看得出那個角色,其實反而更考校功底……”

  張康見張壽正在對人解釋,無暇注意自己,便對一旁的萬元寶使了個眼色。見其知情識趣地悄然退下,顯然是去把那些姑娘們帶過來,他就坐在那兒,耐心且極有興致地聽張壽解釋所謂的話劇是個什麼形式,接著又開始對眾人談起桃花扇這個故事。

  “有道是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自從遷都之後,便只偏安一隅,到了末年,蒙古崛起,先聯宋滅金,接著卻又磨刀霍霍,意圖攻宋。當此之際,臨安城中有識之士自然憂心忡忡。”

  張康沒想到張壽竟然立時便把之前那個某朝末年的故事改成了南宋末年,心中哪裡不知道,這位國子博士只怕最初就是那麼一個構想,只不過因為某些顧慮,比如怕有人說他借古諷今,方才改成了某朝末年。

  “眾所周知,宋時科舉,每三年能中一千多個進士,遠遠勝過唐時那一年十幾個的進士科。可考中的人多了,朝廷卻不需要那麼多官員,結果就是大堆人成了冗官,所有人都需要一再苦苦等著有官缺空出來,而沒有名氣的新進士更是不知道要等多久。”

  “這一年,蒙古兵馬已經南征北戰,佔土無數,楊龍友在西湖邊上的樓外樓,設宴開解已經在臨安苦等候選兩年的友人侯方域,此時湖面絲竹管弦聲不斷,侯方域便義憤填膺地罵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可就在這時候,一位上樓的勾欄行首卻不屑地諷刺了一句,不知亡國恨的,何止是商女?”

  此時此刻,門外萬元寶已經是引來了十二雨。知道里頭來的是那位趙國公府的準女婿,朱大小姐的如意郎君,哪怕她們上一回已經見識了張壽那清俊閒雅的容貌,可一想到張壽對她們視若無睹,上回險些因暗諷而闖禍的晴雨就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然而,驟然聽到張壽此時這最後一句話,晴雨卻怔住了,其餘人亦然。身在風月之地,早已習慣了強顏歡笑,所有眼淚和委屈都往肚子裡咽,可最讓人覺得誅心的,還是那句商女不知亡國恨。

  因此,當聽到裡頭的張壽繼續往下說,一個自尊自愛的李香君躍然而出,尤其是血染桃花扇,不畏權貴勇於拒婚,一心一意只唸著一個侯方域時,她們不知不覺,漸漸已是痴了。

  然而,末了歷經千辛萬苦的兩人重逢,侯方域卻已經是降了元,李香君心灰意冷,怒斥良人,決絕撕毀定情的桃花扇,尤其是張壽再次引用了那句不知亡國恨的,何止是商女時,性格最衝動的晴雨不禁脫口而出,讚了一聲好。

  下一刻,發現屋子裡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她頓時就知道自己又闖禍了。眼見素來和她最好的緋雨立時把她掩在身後,生怕有人開門怒責,又見其他同伴或嗔怒,或惱火地瞪她,她只能心虛地低下了頭。而下一刻,屋子裡卻沒有人出聲責備,反而須臾又傳來了張壽的聲音。

  “這只是一個李香君,而那時候,其他行首卻也各有的千秋。”

  屋子外頭的十二雨就只聽張壽三言兩語勾勒出了嫁了某才子卻在人投降後背負惡名,可自身竟然也封了誥命夫人的顧橫波;嫁入豪門終遭冷落,卻在丈夫被俘後籌錢為其脫身,隨後決絕一刀兩斷的寇白門;情投意合,情郎卻沒擔待的卞玉京;嫁給高官,對方投降後毅然投水卻被救起,最後勸夫辭官隱居的柳如是……

  一個個青樓行首或跟認錯良人,或夢斷情路,或青燈古佛的故事從張壽口中婉轉流出,她們不禁聽得痴痴呆呆,心頭百感交集。

  從漢唐到宋元,雖則也有關於她們這等風塵女子的傳奇故事,但何嘗如此鮮活生動?

  而屋子裡,張琛等人原本只是聽著十二雨演戲這種事有些好玩,可當張壽真的煞有介事地說出了七八個女子的故事時,他們不禁都來了興致,早就忘了剛剛外間有人叫好那點小事。

  而才看過張康手中那捲軸的陸三郎,則是忍不住叫嚷道:“那書原本雖說有些意思,但經小先生這麼渲染,那才更有興味了。我當年也看過什麼北里志,青樓集,教坊志,雖說看似將那些名妓說得頭頭是道,但不過三言兩語,戲謔感慨一番,哪像這樣蕩氣迴腸?”

  張琛也忍不住說道:“就是,真不像杜撰!”

  “假作真時真亦假。”張壽哂然一笑,隨即輕拍扶手道,“如今去宋末已經有數百年,誰人知道當時市井女子當中,是否有比這些故事更動人心弦的?你們不用說什麼蕩氣迴腸,說到底,只是看上去格調高而已,也不知道添了多少美化上去!”

  渭南伯張康此時終於品出了滋味來,當下就含笑說道:“縱使只是看上去格調高,卻也遠勝過如今那些雜劇南戲一頭了!不信問外頭已經聽壁角許久的十二雨,她們是否願意扮演一下張博士你說的這些角色?”

  話音剛落,大門就被萬元寶推開,緊跟著,張琛等人就只見環肥燕瘦各具風情的十二雨魚貫而入。如陸三郎這等托張康的福一度常來常往的,自然能夠把人認全,可無論張琛還是朱二又或者其他人,卻只覺得眼睛有些移不開了。

  而就是這樣十二個各有不同的美人兒,此時卻齊齊說道:“妾身願意!”

  張壽想也知道多半會得到這樣一個回答,便含笑點頭道:“那本書很短,我剛剛隨口加了不少細節進去,粗粗講個大概意思。你們若願意,不妨自己挑一個人物,然後細細去完善那個故事。只需要記住,要格調,要警世,要和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區分開來。”

  “等十二個故事一一完成,彼此對照完善,這就可以排演了。這種戲和唱戲不同,不要唱段優美,要的是把自己當成那個角色……”

  張壽隨口給人普及了一下西方戲劇表演的某些基礎知識,直到把十二雨和其他人一塊說得一愣一愣,他這才笑吟吟地說:“我國子監的事情尚且忙不過來,卻也只能提個想法,其他的便要靠你們自己了。對了,我剛剛給渭南伯看的,還有隨便胡謅的一段台詞,你們不妨試試。渭南伯,我們借一步說話,如何?”

  張康見十二雨已經是人人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分明沒有一個人不願意的,他就哈哈大笑道:“張博士既然給你們指了這樣一條明路,你們就來試試,看看誰能把這段桃花扇的台詞演好了!唔,陸三,你和張琛朱二他們幾個評一評誰最好!張博士,我們出去說話吧!”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6-29 21:08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00
第一百九十一章 暗渡陳倉

  對於張康來說,聽雨小築並不是生財之道,而是另有用處。他雖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人,可一代代的十二雨美人遲暮之後,進入勳貴官宦家門的並不多,除卻少數人選擇修道修佛,大多數都是呆在聽雨小築中教導後輩,一想起昔日培養這些人花的心血,他自然有些意難平。

  若是她們日後還能登台,還能繼續為人追逐,自然比就此浪費了才能有用!

  所以,當他和張壽一前一後出了小院,緩步往後院走,穿過一個小小的荷塘,站在木橋中央時,他看了一眼滿池殘荷,轉身就看著張壽問道:“張博士有什麼話想要和我說?”

  張壽輕輕抖了抖袖子,露出了右手手腕上的那塊手錶。見張康先是愣了一愣,隨即眉頭一挑,分明是想起了這東西從何而來,他就直言不諱地說:“渭南伯是否相信,我已經琢磨出了此物的功用?”

  要是別人在自己面前說這話,張康鐵定嗤之以鼻,但張壽實在是在很多地方都表現出了非同小可的天賦,因此他在猶豫片刻之後,終究半真半假地說道:“張博士說話,我當然是相信的。只不過,那天只有皇上端詳了一陣,我卻沒仔細看過,張博士能否給我開開眼?”

  見張壽絲毫沒有遲疑,含笑摘下手腕上那東西遞到了自己面前,張康也不客氣,接過來仔仔細細看了個夠。儘管是別人眼中的蠻子,他實際上卻是太祖皇帝那些理念的鐵桿追隨者,所以這會兒他先翻來覆去撥弄了一下錶帶的搭扣,隨即又盯上了圓形表盤上的均勻刻度。

  足足好一會兒,他最終把手中的東西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張壽,這才若有所思地說:“看這圓形盤子上那些刻度,莫非此物是太祖皇帝當初給那密匣設密鑰時用來計算的?”

  呃,渭南伯你想像力真豐富……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然而,他還沒辦法鄙視對方,因為在如今這個時代,大多數人怎麼可能想像數百年後的世界是何等興旺發達?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就向張康走近一步,一本正經地向對方展示了一下表盤右邊的發條,隨即又示範了如何上發條的問題。

  “我無意之中撥弄了這個,發現表上的針開始走動,就觀察了一陣子,發現一根針週而復始,只要一會兒功夫就能轉一圈。另兩根針則是以不同幅度前進。我本來不清楚這到底代表什麼,但無意中路過國子監中的日晷,就突然靈機一動,覺得這會不會是計時之物。”

  聽到張壽這番解釋,張康再看那自己曾經覺得雲裡霧裡的圓盤時,立刻就覺得那層迷霧彷彿被撥開了:“你的意思是說,圓盤上那猶如布店量尺似的刻度,代表的是時辰?”

  他再次仔細看了看表盤,不知不覺就笑了:“我看大的刻度總共是十二,應該代表的就是十二個時辰……只不過,一個時辰是四刻,怎麼一個大刻度裡會有五個小刻度?”

  中西計時方式不同的一點點小問題而已,渭南伯你不要太鑽牛角尖……

  對於張康一發現十二個刻度就本能地聯想到十二個時辰,張壽不知道當初皇帝在看過手錶和手札之後,是不曾聯想到,還是根本不曾仔細去想,又或者是覺得他頗有這方面的天賦,方才一股腦兒都丟給他解密,他只能再次咳嗽了一聲。

  “這根走動最快的針,每轉動一圈,長針移動一個小刻度。而長針轉一圈,短針則是移動一個大刻度。而這花費的時間並不是一個時辰。我觀察過日晷,應該是半個時辰。也就是說,一整天之內,這根短針會圍繞圓盤轉兩圈……”

  在如今這個時代,張壽知道,西方鐘錶業也不過是剛剛開始發展,什麼擺鐘,什麼懷錶,全都還沒出世,所以他非常耐心地對張康解釋了一下自己的“觀察所得”。

  果然,張康輕輕吸了一口氣,重重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若真是如此,那此物還真是極其精密的計時器。”

  他頓了一頓,盯著張壽似笑非笑地說:“當初韓皇后的父親韓山童曾經宣揚,太祖皇帝乃是宋徽宗之後,太祖皇帝登基之後,追贈了韓山童為王。張博士你覺得,太祖皇帝可是宋時皇室後人?”

  “自然不是。我朝國號為明,不是宋,太祖皇帝更不曾改鄭姓為趙姓。更何況,光是這樣的精妙之物,太祖便來歷不凡。”見張康露出了讚許滿意的表情,張壽就繼續說道,“此物乃是太祖遺物,皇上雖轉賜了給我,我卻不能因為這精妙絕倫的計時功能,就把東西拆了。可因為此物,我卻想到了一件東西。”

  “哦,是何物?”

  張壽直言不諱地說:“元時郭守敬的大明殿燈漏。”

  雖然上次張康還對他展示過地球儀,但地球儀和真正的天文儀器還是有差距的,如果渭南伯張康連這種東西都知道,那麼,此人就絕對不能說是什麼北虜蠻子了!

  “大明殿燈漏?就是元史天文志裡曾經提到過的,用來計時的大明殿燈漏?”張康先是挑了挑眉,隨即就呵呵笑道,“被張博士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元史天文志裡吹得天花亂墜,還記錄了其他奇奇怪怪的東西,記得那大明殿燈漏是水力發動,和你手中之物不同。”

  說到這裡,他就嘆了一口氣道:“太祖皇帝說,元末天下大亂的原因之一,便是因為那些貪財的色目人聚斂無數,以至於民不聊生。而天下大亂之後,這些傢伙不是跟著遁入漠北,就是被各地義軍殺了個精光,所以元史天文志裡,很多西域儀象都失傳了。元大都的大明殿燈漏,也早就付之一炬了。”

  張壽哂然一笑,因問道:“那如宋時水運儀象台那樣的儀象呢?”

  “那是欽天監負責的東西,我可不知道。”

  張康啞然失笑,隨即揣起雙手看著張壽說:“說起來,當初葛太師和齊太常,先後都曾經管過欽天監,所以裡頭那些太史官,對他們還算服氣,可你這樣初出茅廬的少年卻因算經超擢,他們就看不慣了。所以,你要想那邊提供器具,解開你手上這計時器奧秘,恐怕很難。”

  張壽沒想到張康竟然擔心欽天監的人為難他。別說這年頭的欽天監,就算窮盡舉國上下所有的算學天才,要想解密機械手錶的工作原理,那也不容易。別看新中國號稱純人工造出了第一輛汽車,那是因為至少有車床等等加工設備,就這年頭的理論和工藝水平……呵呵!

  當下,張壽便笑著搖了搖頭:“我並不奢求欽天監之助,只是想改進一下如今的時計而已。所以,我是想和渭南伯你打聲招呼,我大概會再讓陸三郎去請兩三個年輕且腦子好使的匠人回去研究。當然,不是軍器局的。”

  張康並沒有問,這種事為什麼要和我打招呼的蠢話,畢竟,上一次陸三郎扣了幾個匠人在那書坊的事情,他就曾經密切關注過。

  此時此刻,見張壽那清俊的臉上露著淺淺的笑容,想到當年他一個異族小子,卻被睿宗皇帝信賴重用,最終成了伯爵,而後又發瘋似的讀了半輩子的書,他不禁暗自感慨了一聲不瘋魔不成活,繼而笑道:“既然張博士你有此雅興,我這個外人就恭祝你日後馬到功成了!”

  “希望能承伯爺吉言!”

  一面拚命回憶著自己關於鐘錶的那點可憐知識,張壽一面故意興致勃勃地和張康說了一大通似是而非的原理,連單擺原理的公式都直接對張康挑明了,當然,他完全沒指望對方能明白。見張康漸漸眼神閃爍,分明想趕緊結束這次談話,他不禁暗自舒了一口氣。

  其實擺鐘這種東西除卻單擺原理和擒縱結構,還需要不少零件,絕對不是很快就能製作出來的,做出來也是奢侈品,有這功夫還不如去找幾個匠人拿石英砂和鹼花時間試驗燒玻璃。

  但正因為耗時持久,研究這個很適合用來矇蔽一下外人,讓那些傢伙對沉迷奇器淫巧的他放鬆警惕。而對於賜了東西給他的皇帝,也是一個交待。當然,如果能最終把擺鐘做出來,那就是萬千之喜。在此期間,那些工匠他當然能假公濟私,派點別的用場。

  當張壽和張康回到了之前那屋子門外的時候,張壽就只聽裡頭陸三郎大聲嚷嚷道:“很好,晴雨,就是你了,大夥兒都同意,你來演李香君!不過,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要把這故事原原本本寫出來,只怕不是一天兩天,那乾脆就別一下子寫完,寫一段,演一段!”

  陸三郎說著就頓了一頓,隨即嘿然笑道:“你演一段,就讓書坊把這你寫的這一段故事印出去滿城分發。起初幾天不要錢,憑你的名氣和這個與眾不同的故事,日後還愁沒人買?不說別的,就那些新出的八股文選集,搭上這個桃花扇的故事,書肯定就更好賣!”

  “而等到你演的這戲和書紅火了之後,我再請上戲劇大家,配上唱詞,滿城傳唱,那才叫真正膾炙人口,大紅大紫!”

  當初和陸三郎在馬車中戲言書不如劇的時候,張壽就有過這麼一個念頭,如今發現陸三郎竟是如此的觸類旁通,他不由得笑了起來。而張康則是啼笑皆非,側頭瞅了張壽一眼就打趣道:“張博士,你醉心算經和奇器,陸三卻沉迷賺錢,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6-29 21:08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00
第一百九十二章 死對頭

  午時前後,人來人往的宣武門大街上,一座外表雅緻的二層茶樓卻沒有客人,早早就被一群護衛給看住了。

  隨著時間推移,不斷有一輛輛馬車又或者馱轎從四面八方匯聚來此,戴著帷帽,又或者大大方方露出真面目的妙齡華衣少女從車上轎中下來,或帶著侍女,或就自己登樓。

  不消一會兒,二樓就傳來了陣陣說笑聲。街上路人雖有不少看熱鬧的,可眼見二樓垂下了竹簾,樓前侍衛環伺,分明富貴氣象,等閒人也就是看幾眼就走。因此當最後一輛馬車抵達,兩個裝扮相似,氣質卻不同的少女下車,繼而一前一後上樓時,也就引來了不多的關注。

  可當她們登樓之後,剛剛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們,卻是突然就安靜了下來。正在和人說話的朱瑩更是柳眉倒豎,惱火地霍然起身質問道:“你跑來幹什麼?我又沒請你!”

  “我要是不來,天知道你會不會把二姐賣了?”永平公主哂然一笑,她身後的德陽公主連忙低聲勸道:“三妹,瑩瑩只是好意請我出來散散心……”

  “如今這種時候,你一個人出宮散心,父皇是肯了,可太后和母后回頭若是知道,你少不了一頓說,就是你母妃也得挨一頓責備。我送你一塊過來,回頭要挨罵也能多一個人分擔。”永平公主說著就大步走上前去,直截了當在朱瑩對面一坐。

  剛剛她和德陽公主一出現,其他各家的女孩子們就都已經起身相迎,朱瑩卻在永平公主出言諷刺之後,氣得直接坐下了。這會兒見這討厭的死對頭竟是自顧自反客為主坐了,她就沒好氣地一拍桌子道:“好了,今天不論尊卑,她是不速之客,你們也都坐下,行什麼禮!”

  “今日都是瑩瑩請來的客人,只說情分,不論尊卑!”德陽公主本來就是靦腆人,此時連忙打圓場,“三妹也是擔心我,這才送我來的,一會兒楚公公會來接她去月華樓。”

  月華樓三個字一出,眾人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這位公主的月華樓文會又要開始了!其他人一想到永平公主一會兒就要走,自然而然舒了一口氣,可朱瑩卻大煞風景地挑眉問道:“這次和上次好像隔了不止一個月吧?什麼時候你那八股文大會這麼不積極了?”

  面對這針鋒相對的問題,永平公主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文章自然要醞釀情緒,精雕細琢,再者,上次徐鳳陽被你家張壽諷刺得無地自容,京城時文選家亂了一陣子,再邀來評判,不免會有失水準,我就停了一個月,僅此而已。”

  本來還想冷嘲熱諷的朱瑩聽到這你家張壽四個字,頓時如同夏天喝了一杯冰水,渾身都舒坦了,當下也懶得再和永平公主爭。而一旁已經定下終身大事的劉晴又立時挑起一個新話題,在德陽公主努力卻又有些笨拙的幫腔下,其他少女們自然而然就圍了過去。

  不消說,兩邊她們誰都惹不起,既然如此,惹不起躲得起!

  眼見女孩子們正笑吟吟地在另一邊交流著平日那些趣事,從庖廚、胭脂、女紅再到家中兄弟姊妹,很不習慣這種氛圍的永平公主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到了掛著竹簾的窗邊,往外看了看,她就頭也不回地問道:“你這些天莫名其妙四處赴宴,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你管我呢?”朱瑩沒好氣地來到永平公主身後,口氣不善地說,“我還沒問你呢!之前那事兒不可能那麼巧,你幹的吧?”

  哪怕朱瑩沒有明指,永平公主還是遽然色變。她迅速轉過身,見劉晴和德陽公主正說到什麼趣事,一群姑娘們笑得前仰後合,根本顧不得她們倆這邊,她才惱火地瞪著朱瑩道:“你有沒有腦子,這種事你也敢拿出來說?”

  “你既然敢做,我有什麼不敢說?你自作主張,差點害慘了人,你知不知道!”

  見朱瑩咄咄逼人,永平公主自然是針鋒相對:“我哪裡知道你竟然那樣膽大,要不是陸家和劉家出來承認是他們安排的相看,你以為自己能脫身?再說,要沒有陸三胖那個膽大包天的,二哥頂多當街亂發脾氣,隨後就會被大哥撞破驚走,根本不至於事情鬧得這麼大!”

  “喲,一口一個大哥二哥,叫得倒是好聽!”

  兩個人聲音都不知不覺壓得極低,你眼瞪我眼時,那卻是凶光對殺氣,彷彿下一刻爭執就會變成扭打。然而,如今到底不是她們還是小孩子的那會兒了,彼此互瞪了好一會兒,永平公主就首先沒好氣地移開了目光,卻是硬梆梆地說道:“我警告你,別太自以為是了!”

  “用不著你囉嗦。”朱瑩哂然一笑,滿不在乎地說,“我還知道自己的斤兩,所以陸三胖這事情一出,我就趕緊進宮去對皇上說了。就眼下這兒的事,我也和皇上打過招呼,皇上說,如果真的能成,那就是我眼光好,讓我儘管放手去做!”

  永平公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竟然縱容朱瑩如此胡鬧!就連自己這個父皇的嫡親女兒,那也不得不謹守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繁文縟節,憑什麼朱瑩這個趙國公的那兒卻可以無視各種各樣的規矩,任性胡來?

  而眼看永平公主滿臉不忿,朱瑩又嗤笑了一聲:“我這點事敢告訴皇上,你呢?”

  永平公主頓時又驚又怒。朱瑩這給人牽線搭橋保媒的事,父皇聽過自然是當成看熱鬧,置之一笑也就過去了,自己的那點盤算怎麼能說出來?別看父皇最寵愛母妃,也最疼愛她這個女兒,要是知道她在背地裡算計兩個兄長,絕對不會寬容!

  而朱瑩見永平公主啞然,這才得意洋洋地說:“所以,如果照我之前和你說的那主意,不過是戲耍一下你那兩個哥哥,大不了他們打一架,回頭鬧上一陣,氣得皇后兩面不是人,可你現在這麼煽風點火,一旦被太后又或者皇上知道……呵呵,你還好意思說我自以為是?”

  永平公主不禁咬碎了銀牙,卻也只能忍氣吞聲地說:“我也沒想到他們竟然一個會這樣算計,一個會這樣衝動……我只不過是輾轉讓大哥得知了這麼一個消息……”

  “好了,過去的事,我也懶得說了!”朱瑩沒好氣地打斷了永平公主,這才不咸不淡地下逐客令道,“你不是要去月華樓嗎?你去當你那才華橫溢的高貴才女,我在這當我的蠻不講理霸道大小姐,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不算計阿壽和我家,我管你幹什麼!”

  雖說早知道朱瑩就是嘴硬心軟的脾氣,從前也從來沒因為和自己爭吵又或者其他齟齬去太后和皇帝那告狀,可此時朱瑩話說得如此硬梆梆,永平公主還是忍不住暗惱。可她知道之前就算死不承認那件事和自己有關也沒用,最瞭解她的,確實是眼前這個死對頭。

  當下她就沉著臉轉過身去,可正待要走,她就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了朱瑩那又驚又喜的聲音:“阿壽!”

  永平公主微微一愣,扭頭一看,就只見朱瑩已經是將竹簾拉開了一條大縫,赫然正探出身子笑吟吟地從那空隙向樓下招手。想到自己如果這會兒離開,一出門恐怕也要和張壽正面撞上,她乾脆就停下了步子,索性轉身來到了朱瑩身後。

  居高臨下望去,她就只見張壽騎在馬上,正抬頭笑著對朱瑩打招呼。明明是非常樸素的墨灰色衣衫,可穿在他身上,卻越發襯托出了那筆挺的身姿,哪怕是他因為要遮擋正午太烈的陽光而抬手遮眼,可那真摯的笑意依舊從那眉眼嘴角滿滿噹噹溢了出來。

  “瑩瑩,這麼巧?你是在這邀人聚會?”

  即便永平公主素來覺得,那些從科場中過五關斬六將殺出來的方是國之棟樑,張壽如今雖說看似一再超擢,根基不穩,日後未必能走多遠,對於背地裡那些說張壽和朱瑩郎才女貌的說法更是嗤之以鼻,可此時此刻看著兩人就這麼旁若無人地說話,她還是覺得不是滋味。

  哪怕她從來不是個愛慕顏色更勝過才學的人,卻也不得不承認,張壽除卻那潘安之貌,自有另一番和其他人不同的才學。而就是這樣一個胸有溝壑的少年才子,卻竟然真的和那些只愛一張皮的輕浮少年一樣,喜歡繡花枕頭一包草的朱瑩。

  雖說她從來沒有傾慕過哪個男人,但費盡心思對她獻慇勤的貴介子弟卻也很不少,是否真心,她還是覺得自己能看出來。朱瑩生來就被家裡父兄長輩,宮中太后皇帝捧在手心裡,如今還能碰到這樣的如意郎君……她的運氣也未免太好了!

  雖說不知道背後永平公主是何等羨慕嫉妒恨,但就算知道,朱瑩也會滿不在乎地表示,我就是比你運氣好,那又怎樣!此時此刻,她笑吟吟地扶著欄杆對張壽說:“沒錯,我約了一群姐妹在這兒喝茶小聚,這兒的揚州茶點可出名了!你這是從哪來?”

  張壽一眼就看到了旁邊竹簾縫隙後頭那一雙雙窺伺的眼睛,當下就若無其事地說:“我剛帶張琛和陸三郎,還有你二哥他們七八個人去了一趟聽雨小築,敲定了一件事。”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6-29 21:08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00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事無不可對人言

  聽雨小築!

  永平公主的臉色頓時僵住了。即便是她這種深居宮中的金枝玉葉,也聽說那是京城無數達官顯貴,才子公子們最趨之若鶩的銷金窟,沒有之一。而張壽不但自己去了那種地方,還帶這麼多人一塊同行,甚至此時出口都毫不避諱?一貫小氣的朱瑩就這麼大度?

  她忍不住死死盯著朱瑩,果然就看到朱瑩沉下臉,沒好氣地問道:“剛剛可是一大早,你帶二哥和他們去那種地方幹什麼?”

  “上次渭南伯不是邀約我們在那裡看了一支十二天魔舞嗎?我那會兒覺得她們身段不錯,這兩天正好陸三郎到一家書坊,看到一本前宋故事集,買了回來,我翻了翻覺得很有趣,有了個大膽的主意,所以就一時起意,約了渭南伯在聽雨小築聊起此事,又見了見十二雨。”

  聽到張壽用這麼平淡的語氣提起十二雨,剛剛或驚異或惱怒或疑惑的其他女孩子們,頓時一片嘩然。然而,她們更沒有想到的是,朱瑩接下來說出的話。

  “什麼你覺得她們身段不錯,上次渭南伯邀你,你頂多就看了幾眼她們跳的舞,其他時候全都在那品嚐美食,自己呆頭鵝似的不解風情,還打趣說人家曲項向天歌。那些把她們當天仙美人似的才子們知道了,不恨死你才怪,你去還不如我去呢!”

  儘管有些人知道朱瑩被家裡長輩慣得我行我素,可聽到朱瑩此時反過來說張壽不解風情,她們還是有些啼笑皆非。至於永平公主,那更是臉都青了,只覺得朱瑩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口無遮攔,實在是太不像話!

  “好好好,是你見猶憐,我不解風情!”張壽莞爾一笑,隨即就輕描淡寫地說,“陸三郎在那書坊裡的那部書,講的是宋末臨安城中一眾行首的故事,書很有意思,但我覺得,如果讓十二雨演出來,應該更有意思,陸三郎,你說是不是?”

  陸小胖子沒想到張壽和朱瑩說得好好的,突然就會把自己給扯進去,愣了一愣之後,他連忙抬頭,卻也來不及想自己的未婚妻是否在樓上,咳嗽了一下就一本正經地說:“老師說得沒錯,渭南伯正好和萬元寶相熟,所以我們才去說這事。不信,大小姐你問張琛?”

  陸築你這個禍水東引的豬頭,你自己解釋就夠了,還拉上我幹什麼!

  張琛氣得鼻子都歪了,然而,當發現朱瑩旁邊影影綽綽還有個女郎,雖說容貌看不清楚,但看身姿氣度,彷彿有點像是永平公主,他一下子想到自己在張壽麵前放出的豪言壯志,頓時大窘。雖說他之前那純粹是氣話,可也不樂意在永平公主面前露怯。

  “沒錯,小先生在聽雨小築講了宋末幾個行首的故事,不同於坊間那些常見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這故事裡既有兩國相爭,也有奸臣昏君,更有仁人志士,格局大為不同。”他說到這裡,終於覺得有些掰扯不下去了,立時就跟著甩鍋道,“小武,你來說?”

  張武頓時頭皮發麻。陸三郎和張琛把能說的話全都說完了,他還能說什麼?

  而且聽到樓上那些清脆如鶯啼的女孩子說話聲,緊張不已的他想到那天大著膽子去求張壽幫忙,如今這場合也不知道是不是相看,他便使勁鼓起了勇氣,大著膽子抬起頭來。

  而這時候,朱瑩卻突然開口問道:“聽雨小築白天從不開門,居然能為你們破例?”

  面對這個問題,張武不得不絞盡腦汁地解釋道:“大小姐這話問的,我卻不知道怎麼答了。也許是渭南伯面子大,也許是朱二少爺面子大,也許是老師面子大,也許是那位出了名會做生意的萬元寶想聽聽老師和陸三郎的主意……至於我們,其實就是旁邊看看熱鬧。”

  “照你這麼說,你們就和去湊數的一樣?”

  見朱瑩輕哼一聲,張武就滿臉誠懇地說:“是的,我們就是湊個人頭。當時老師在那複述故事的時候,十二雨還在門外,別說我們從最初的好奇到最後的大受觸動,就連她們在門外聽著,也忍不住出聲叫好。老師那會兒還給了段詞,讓十二雨當面念來,讓我們做評判。”

  雖說之前去找張壽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人要去聽雨小築,可朱瑩還真不知道,張壽所謂的新行當,居然是這樣一件事。此時聽張武說到這,她忍不住問道:“阿壽自己怎麼不評判?”

  “老師和渭南伯去外頭商討事情去了。”張陸終於瞅了個空子,連忙一臉正色地出來澄清道,“他和渭南伯在外頭說了約摸一刻鐘的話,這才回來。”

  朱瑩見竹簾邊上那些姑娘們正在面面相覷,她就眼珠子一轉道:“這大中午的你們從那邊出來,難不成萬元寶堂堂京城首富,連一頓午飯都不捨得留你們?”

  這一次,一直都沒找到說話機會的朱二趕緊搶著開口說道:“萬元寶自然盛情留客,但渭南伯似乎另有要事,張博士也說還有其他事,我們當然也就跟著一塊出來了……瑩瑩,這會兒大家都飢腸轆轆了,你既然包下了這座揚州茶樓,這一樓能不能留給我們祭五臟廟?”

  “想得美!”朱瑩沒好氣地瞪了自家二哥一眼,“樓上永平公主德陽公主都在,樓下怎麼能容留你們?這一條宣武門大街,還怕沒地方填飽你的肚子?如果只有一個阿壽還差不多,可帶著你們這麼多人,那你們只能自己解決這頓午飯了!”

  見朱瑩毫不猶豫下了逐客令,張壽一時莞爾,揚手告別就撥馬前行。他這一走,其他人連忙跟上,而朱二聽說樓上還有兩個惹不起的公主,也只能悻悻跟著。

  眼看他們這一走,朱瑩有些戀戀不捨地盯著張壽那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在永平公主那一聲咳嗽之下回過神來。她卻沒有半點不好意思,斜睨了人一眼就慢悠悠地說:“阿壽他們都走了,你是不是也該走了?”

  “你以為我想留麼?”永平公主氣不打一處來地冷笑一聲,隨即就哂然道,“一大早的,張博士帶著幾個學生去了一趟聽雨小築,還找了這麼一堆理由,真新鮮!我倒沒想到,你這一向小氣的人,這回竟然大度了起來!”

  “你用不著冷嘲熱諷,如果阿壽他們真的去聽雨小築尋歡作樂,剛剛只要隨便找個其他藉口,輕輕巧巧就能把我們糊弄了過去,何必對我說實話?他那個人一貫是溫厚誠實的性子,說什麼就一定是什麼,你要以己度人,那就隨便你!”

  被朱瑩這樣一反諷,永平公主頓時惱羞成怒,當下拂袖而去。她這一走,其他那些沒說話的女孩子們頓時恢復了嘰嘰喳喳的本性。劉晴就第一個忍不住說道:“那十二雨名氣大得我都聽說過,說實話我實在好奇,要她們演的是個什麼故事!”

  “對呀,可沒聽說十二雨還會唱戲!居然說不是才子佳人?那難不成是當家主母愛人才華,助了自家夫君,把那位青樓行首娶了回來做妾,又是一個聶勝瓊不成?”

  雖說各府家教不同,然而,今天能被朱瑩邀約到這兒的女孩子,大多不是循規蹈矩,三從四德的閨中千金,如西廂記這樣的戲,家裡未必演過,可書卻肯定看過,所以全都好奇得議論個不停,甚至有人口無遮攔,提到了宋時名妓聶勝瓊的故事,足可見文人筆記沒少讀。

  而隨著那位姑娘猛然醒悟失言,趕緊捂嘴,有和她熟絡的立刻上去打趣,其他人更是嘻嘻哈哈笑得更歡快了。不論她們家裡父兄官職幾品,是嫡女還是庶女,可是,縱使聽雨小築這樣聽似雅緻院子裡的那些行首看似再光鮮,和她們卻也仍舊是雲泥之別。

  因此,無論張壽所說的故事,會不會讓那些名妓行首更名聲大噪,於她們來說,都是兩個世界的人。至於日後的丈夫會不會流連其中……她們誰都不會去想這些。沒有阿貓,總有阿狗,如今這年頭,就是她們的父兄,也是如此,何必多慮將來?

  而德陽公主則是瞅了個空子來到朱瑩旁邊,低聲說道:“瑩瑩,三妹剛剛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倒覺得,張博士也許只是找個藉口,其實是特意去找渭南伯,否則也不會兩人單獨離開了一段時間。”

  朱瑩先是一愣,隨即就笑了起來:“德陽姐姐,你也以為我會不高興?他若是真要悄悄找渭南伯,何必大陣仗帶上這麼多人,連我二哥也一塊去了?而且要說假話,這一個接一個的說,至於一點破綻都找不到?所以,我相信一幫人就是去坐了坐,談了點事,看了個熱鬧。”

  德陽公主這才舒了一口氣,可緊跟著,朱瑩問出來的話,她一聽就頓時窘得臉色通紅。

  “今天跟去的都是阿壽最親近的幾個學生。陸三郎之外,張琛是秦國公之子,阿武也就是張武,是南陽侯之子。後說話的那個張陸是懷慶侯之子。再接著就是我二哥,你覺得他們品貌如何?”

  足足好一會兒,德陽公主方才低聲說道:“張琛日後會繼承秦國公爵位,他為人張揚,我這樣的性情,又是公主,恐怕不是他良配。你二哥就更不要說了,太夫人應該不願意家中子侄尚主。張武和張陸……就我剛剛看來,一個老成,一個機靈,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畢竟只是第一眼,她哪能看得出什麼?只不過,機靈人太多了,老實就顯得很難得……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6-29 21:0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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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紈袴擅長的領域

  “去聽雨小築的事情,怎麼能當街挑明呢?那事後豈不是會傳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

  這是另找了一家還算雅緻的酒樓,把三樓連著三個包廂全都定了下來,隨即招呼了眾人佔據了當中一個,還振振有詞說防止別人偷聽之後,朱二對張壽氣急敗壞的質問。不但是他,其他幾人也有暗自讚同的,奈何師生名分已定,朱二這個將來的二舅哥無疑更適合出面。

  “因為只要今天去過,當街不說,明日也會傳得滿城風雨。”張壽氣定神閒地咬開滿是湯汁的小籠包,隨即任由湯汁流淌到勺子上,這才津津有味地品嚐著那鮮甜的熟悉味道,隨即不緊不慢地說,“與其別人去宣揚,不如自己揭開。”

  頓了一頓,他就繼續說道:“如此,大家也能夠在瑩瑩和各家那些姑娘們面前留個誠懇老實的好印象。”

  朱二不禁低聲嘀咕道:“還好印象?聽說我們居然去聽雨小築那種地方鬼混,人家肯定質疑我們的品行操守。”話音剛落,他就挨了陸三郎一個嗤笑的眼神,輕而易舉就讀懂了其中意思——你朱二公子還有品行和操守?要知道我當初第一次認識你就是在聽雨小築!

  惱羞成怒的朱二頓時反擊道:“我一個人的名聲不要緊,可我們這麼多人的名聲當然要緊!還有張博士你的名聲,那就更要緊了,這也關乎我們趙國公府的聲譽!”

  “所以才是白天出來,沒像上次那樣,快晚上了叫上朱二公子你一塊來。”張壽頭也不抬,見張武和陸三郎已經是毫不遲疑地和他一樣開始動筷子祭五臟廟,張陸和張琛亦是猶豫片刻就跟上,只有朱二還在那焦躁徬徨,他就繼續慢條斯理地往下說。

  “再者,聽雨小築的常客裡,有包括唐銘這樣的解元,謝萬權這樣的國子監齋長,也有朝廷的科道言官,九卿一級的高官,地方的督撫。歸根結底,那邊是不留宿,不過夜,號稱京城最雅緻的地方,絕非青樓楚館。我們又是白天過去,怕什麼人言?”

  “最重要的是,那戲若想要如期上演,還得你們不時過去看排演,今天就畏懼人言了,以後你們還怎麼去?”

  以後……還要去?就連陸三郎,也在驚愕之下險些濺了一身的湯汁,更不要說其他人。可在最初的訝然過後,幾個人你眼看我眼,除了張琛和陸三郎這種臉色變幻不定的,其他人卻都在暗地竊喜。聽雨小築這種地方,平時可是不便宜,他們壓根去不起,日後竟然能常去?

  可張壽緊跟著說出來的話,卻在他們的興頭上又潑了一盆涼水:“當然,單單你們去,閒話無所謂,你們要是真的流連忘返,那卻糟糕了。你們去的時候,不如我讓阿六跟著。”

  阿六跟著……見鬼了,有那個煞星跟著,誰還敢幹什麼其他的?

  朱二想到阿六那會兒拖著他猶如死人一般的情景,冷不丁打了個寒噤,一時對於到聽雨小築去看什麼美人都沒興致了。歸根結底,家裡家教太嚴,他本來就是有賊心沒賊膽的貨色!當下他便小聲嘟囔道:“陸三胖都已經是定親的人了,他去那種地方,不怕被劉家姑娘嫌棄?”

  “所以,你們是中午休息的時候去,每七日去一趟,佔用下午一堂選修課。你們之中,有京城頂尖出身的貴介,也有官宦人家的子弟,眼光高,她們演得好不好,當然一眼就能看出好歹來。經你們的眼認為好的,回頭正式開演之後,自然也就不至於被人喝倒彩了!”

  張壽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對著外人,你們可以這麼說,亂花漸欲迷人眼……能在那種地方練一練心性,日後重任在肩的時候,你們誰還會被美色當前迷得神魂顛倒?”

  居然還能找這麼一個理由?

  除了陸三郎之外,幾個人你眼看我眼,大多傻了眼。而陸三郎卻輕咳一聲,若有所思地說:“那些個成天宣揚才名,要上科場的傢伙能去聽雨小築,憑什麼我們就不能去?身正不怕影子斜,回頭我去求見一下劉侍郎,借兩個跟班就是了。”

  眾人頓時被陸三郎那奇葩的思路給鎮住了。這是要借岳父家的人給自己作見證?面面相覷了一陣子之後,朱二突然發現,其他人的目光倏忽間就落在了自己身上。張陸更是嘿然笑道:“朱二哥,與其讓陸三胖這麼麻煩,還不如請你家太夫人派兩個穩妥人跟我們去呢!”

  哄笑之間,滿桌子酒菜吃得乾乾淨淨。而張壽這才輕輕敲了敲桌子,隨即開口說道:“之前我和渭南伯出去時,陸三郎對你們說的那個想法,你們不要當他是鑽進錢眼裡,又或純粹只是說說而已。別看這小子肥頭大耳,從前也不討他爹喜歡,其實,他不只是有算學天賦。”

  斜睨了一眼一本正經的陸三郎,張壽就挑著自己知道的,陸三郎開的書坊,他那把人關小黑屋的模式給隨口介紹了一下,對面朱二和張琛張武張陸果不其然瞠目結舌。而當他避開陸三郎在聽雨小築中的乾股,只說人和渭南伯因緣巧合成了忘年交的時候,四人就更震驚了。

  別看他們在外人看來是光鮮富貴的公子哥,可哪怕是張琛朱二這般家世不凡的,也就頂多只是自己這個圈子的頂層,要想搭上父輩那個圈子,還遠遠不夠格。如今就陸三郎這個一貫被人嘲笑的小胖子,不僅偷偷摸摸擁有了自己的產業,還能和渭南伯張康說得上話?

  一時間,張琛只覺得自己從前那自命不凡簡直蠢極了。他有些複雜地看了一眼陸三郎,好半晌才終於恢復了點兒意氣,輕哼一聲道:“陸三胖也就會這些小打小鬧,那算什麼!”

  “是小打小鬧,但七層寶塔,也得從根基打起。不然,張琛你能繼承秦國公,這裡其他人日後能當個什麼官,那卻說不好。如果就這麼渾渾噩噩下去,就和我之前在翠筠間說的那樣,等日後成家,分家之後,你們乃至於子孫會過得如何?會不會還不如區區一個管事?”

  張琛固然被張壽特意拎出來作為反例,可他卻一點都不覺得高興——畢竟,他老爹對他的那種無視態度,一直都是深深紮在他心裡的一根刺。而且,繼承了秦國公之後,他去幹什麼?難不成也和老爹那樣,整天把自己埋在書堆裡,做個文官似的勳貴?

  “那麼,小先生的意思是說,讓聽雨小築的十二雨去演桃花扇,而我們時不時去觀賞提意見,這其中還有目的?”相比走神的張琛,面色發黑的朱二,以及黯然神傷的張武,乖巧的張陸更快地覺察到了張壽的弦外之音。

  “你們應該如何步入仕途,這事兒我幫不上忙,而如果你們不當官,日後如何謀生?京城看似商舖林立,但各種行當的競爭都非常激烈,不少產業背後,也許就站著你們自己家裡的長輩。陸三郎之前選的是沒什麼大佬背景的書坊,可即便如此,他和時文選家也有合作。”

  “你們呢?將來想要靠什麼樣的產業去應付一家老小的開銷?別和我說靠也許會分給你們的那些地。要知道,從前在江南一畝稻田能出產四石,而到了北邊,一畝地能產兩到三石,這已經是高產了,還得多虧太祖皇帝力倡用肥。我們就照三石來算,一千畝地是三千石。”

  “而如果是佃戶耕種,又或者是長工,那麼一年能夠收上來的地租,是七成,向下取整,算兩千石好了。”說到這七成三個字,張壽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心想當初融水村趙國公府的那些佃戶,租賦確實是相當輕,迥異於這年頭大多數達官顯貴盤剝農戶的貪婪吃相。

  “而這兩千石糧食,在豐年糧賤的情況下,大概能值個一千貫,而在糧貴的情況下,大概是兩千貫上下。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你們能分到的有一千畝地,而糧食能一粒不少收上來。哦,我還沒算上交朝廷的賦稅。”

  張武和張陸頓時苦笑。他們兩個的家裡說是侯府,田地自然不少,可他們這樣的庶子,分到手的怎麼可能會有千畝田莊這麼大?分家能有個兩三百畝,那已經要燒高香了。這樣算下來,一年能到手的錢,多的時候五六百貫,少的時候一兩百貫,而且,哪家管事不揩油?

  而即便是朱二,想到大哥如果平安無事回來,家裡未必會分家,可那就意味著他會一直依附於大哥過活。而如果分家,他興許能分到不少東西,可要是管不好家,那說不定過得還不如現在。於是,他就索性直言問道:“那我們將來該靠什麼產業過活?”

  “如今京城要說還能插一腳的,無非是娛樂。所謂娛樂,就是找樂子。雖說戲班子不少,茶樓酒肆裡吹拉彈唱的也不少,如聽雨小築這種往來非富即貴的也不少,但總體來說,花樣其實並不多。你們從前游手好閒,該去的地方應該都去過,原本就應該擅長這一方面。”

  張壽說著就環視了一眼幾個人,笑眯眯地說:“今天你們為什麼覺得今天我講的那故事有意思,還不是覺得才子佳人太老套?陸三郎的書坊裡,那些書生寫的書越來越沒意思,還不是因為天天都是窮書生金榜題名中狀元,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用十二雨這種本來就很有名的姑娘,演繹一個不同的故事,這只是一個嘗試。你們應該知道什麼最吸引同類才對。”

  張琛和張陸張武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略有所得。而朱二的反應,那卻是直截了當的:“沒錯,往日只要京城有什麼新鮮玩意,大夥兒唯恐落於人後,現在咱們何不引領潮流?”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6-29 21: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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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被“請”來的客人

  難得休沐,當這一天張壽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午後快申時了,背後還跟了個陸三胖。然而,吳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哪怕聽說張壽已經在外頭吃過了,仍然嗔著劉嬸去廚房,把早就做好的點心上了籠屜蒸。就連同來的陸三郎,都被她連聲只當自己家說得受寵若驚。

  等吳氏笑眯眯地把兩人引進書房後離開,陸三郎就唏噓不已地說:“看到太師娘,我都忍不住想我娘了……小先生,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隔天回去住?否則我在國子監這邊是逍遙,我娘卻在家裡一個勁想我,怪可憐的!”

  張壽被陸三郎這太師娘的稱呼叫得頭皮發麻,可當陸三郎說想念母親,他就釋然了,因笑道:“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想回去自然就可以回去。”

  “可繩愆廳那徐黑子卻幾乎每天晚上都殺過來查房!”說到這事,陸三郎頓時恨得牙癢癢的,“這傢伙還每次都說,國子監號舍少,不夠住,我要是佔著茅坑不拉屎,他鐵定把這號舍收回去……可我爹實在是太難打交道,我可不願意搬回去天天看他那張臉!”

  張壽聞言不禁大笑,如果讓陸綰知道,陸三郎這個當兒子的這麼不待見他,非得氣得七竅生煙不可!而對於徐黑逹那種如同宿管似的巡查,他也覺得可以理解。

  “繩愆廳的徐黑子就是這樣的性子,在他看來,勤奮好學的窮監生那才需要號舍,別說你,就連我佔了一間,那也是搶了窮監生的資源。你要是想常回家,不如就出幾個錢,在外頭租兩間房子,補償那些住不上號舍的監生……尤其是率性堂的監生。”

  說到這裡,他突然靈機一動:“當然,對徐黑子那邊,別用補償兩個字。說補償,就變成你本來就有所虧欠似的,要用獎勵……不妨用獎學金的名義。”

  陸三郎如今早就習慣了張壽那比自己更好使的腦子,一聽這話登時眉飛色舞:“對啊,朝廷沒錢,可咱們半山堂的監生們有錢!不如這樣,讓朱二也出點錢,然後我動員大家湊點錢出來,然後把錢放在一起,正好做個獎學金。如此,別人也不能說我們沽名釣譽。”

  和能夠舉一反三,甚至因為自己一個點子而迸出更多點子的陸三郎這種人說話,張壽一直覺得實在是輕鬆愉快。此時,他便大笑了起來。

  “好,你這主意不錯。但是,這樣就不是一筆單純的小錢了,如果就這樣發下去給別人,又或者直接和各地那些私開的書院似的,買田置地作為日後獎勵學生,以及維持書院運營的根基,卻不如把這筆錢拿出來,每年拿出一部分獎學。其他的用來運營生利。”

  張壽言簡意賅地和陸三郎普及了一下基金會的構成和運營方式,隨即笑道:“我覺得你來負責運營,就挺合適的。”

  陸三郎原本就已經坐得腆胸凸肚,此時更是高興得神采飛揚:“小先生你真是諸葛亮,這種主意也想得出來!我這就回去和徐黑子攤牌,省得他成天找我茬!替我多謝太師娘款待,改明兒我娘病好了,我帶她一塊來謝她!”

  當吳氏再次送了點心回到書房的時候,卻得知陸三郎已經興沖沖回去了,她也沒在意陸三郎不和她說一聲就趕緊先走了,笑容滿面地說:“他是應該回去,父子哪有隔夜仇,他爹能給他定下那樣的婚事,足可見心裡有他這個兒子。有他娘從中說合,日後也就好了。”

  “娘,那是你沒見當時陸夫人強硬時的樣子!”張壽笑著把當時大晚上被陸三郎拉回陸府說親時,陸夫人甄氏和陸綰的爭吵大致說了說,隨即就有些唏噓地說,“陸三郎在他爹眼裡,也許是最沒出息的那個,但卻是陸夫人最疼愛的小兒子,自然不願意他受一丁點委屈。”

  “那也是因為陸三郎真心實意對他母親。”吳氏說著頓了一頓,隨即遲遲疑疑地說,“阿壽,你這身世,什麼時候也應該對外頭挑明了。娘子和相公這些年雖說都以張家祖宗的名義,享受著咱們的供奉和香火,但也該正式一些……”

  “再等一些日子。”張壽沉默了一下,隨即溫和地說,“我希望在以兒子的身份正式祭拜她的時候,能拿出一點像樣的祭品。”

  吳氏頓時滿臉不解:“什麼祭品?就算是三牲,只要提早置辦,也都能備辦齊全的。”

  “娘,你就別問了!”張壽笑著握了握吳氏的手,隨即不容置疑地說,“放心,聽我的。畢竟,我的身世在太夫人和瑩瑩的父母那兒,又不是秘密,不用擔心日後揭開的時候,會引來什麼麻煩。再說,我又不是沒見過麻煩的人。就算日後身世水落石出,你也是我的娘。”

  “你……唉,我說不過你!”吳氏無奈搖頭,可終究是看著張壽把她送來的點心一一都嘗了幾樣,這才起身離去。

  她這一走,張壽就挽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的那隻表,隨即將其取下,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上了那角落裡的四顆螺絲。就這四顆在如今這個年代小到了一定限度的螺絲,就足以讓仿造者望而卻步了。更何況,幾年功夫純手工打造手錶,純屬蛋疼……

  但螺絲刀是好東西,十字螺絲也是好東西,但這些東西,純手工打造那就真是太麻煩了。

  張壽正在那攢眉沉思,完美的五官彷彿在這一瞬間都凝固,以至於他整個人更像是雕像。然而,當門口傳來了敲門聲的時候,他眉頭微微一挑,那靜態頓時一下子被打破了。他並沒有出聲問是誰,而是直截了當地吩咐道:“進來。”

  而隨著房門被推開,進門的阿六如同的貓兒似的,腳下毫無聲息。他沒有關門,只是站在那兒說道:“人帶來了。”

  張壽對阿六說話的方式已經習以為常,可此時這太過簡單的陳述,還是讓他忍不住心情有些異樣,不得不追問道:“怎麼帶來的?”問這話時,他非常擔心下一刻聽到的答案是,打昏帶來的,又或者裝麻袋帶來的,甚至有些後悔之前悄悄交待阿六時太過含糊。

  在他那炯炯目光注視下,阿六有些奇怪地瞥了張壽一眼:“用馬車接來的。”

  這個答案終於正常了一點。然而,等到阿六出去,隨即又把人帶進屋之後,張壽還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惱火地看向了這個做事實在是太詭異的小子:“這就是你說的用馬車接來的?誰家用馬車去請客人,要像你這樣給人帶上黑布頭套?你當這是山匪綁架肉票嗎?”

  頭套蒙頭的雄壯大漢聽到山匪綁架肉票六個字,忍不住身體劇烈顫抖了一下。然而,他雖說虎背熊腰,身強力壯,可肩膀上扣著的那隻手卻讓他絲毫沒有掙脫之力。雖說下車後堵嘴布就被拿走了,可之前親眼見識過對方之前向自己展示的手勁,他就不敢冒這個風險。

  直到自己頭上那遮擋光線,更遮擋了視線的黑布頭套被摘掉,他眯縫眼睛熟悉了一下那驟亮的環境,認出了面前那張見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的俊臉,這才愣住了。

  “孫師傅,對不住,我之前對阿六說請你來一趟,卻沒想到這小子會錯了意,是我對不住你,我向你賠禮!”

  愣在那裡的孫木匠當看到張壽真的拱手對自己深深一揖時,他才陡然驚覺了過來,連忙手忙腳亂地伸手把面前俊逸如同謫仙人的張壽給攙扶了起來。尤其是察覺到扣著自己右肩的手已經鬆開了,他就更是心頭一鬆,嘴上卻不禁嗔怪。

  “張博士,你這讓我說什麼是好?上一次我可是對你那學生說,你老師是溫厚君子,可你現在做出的這事情,那可是一點都不君子!”

  “要是我知道他會這樣請你來,我就親自登門請您了。”

  張壽頓時苦笑,尤其是見阿六竟然腳底抹油,悄然出門,還帶上了房門,他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這是在自己家見你,事無不可告人之處,哪裡用得著讓你戴什麼頭套?這是齊太常借我的屋子,就在趙國公府後街,哪裡用得著保密?如若孫師傅不信,回頭我送你。”

  如果這是什麼隱秘地方,見他的人也戴著面具神神秘秘,那麼孫木匠也許會有疑慮,可此時張壽讓他看到了真面目,還告知了眼下在何處,又承諾會送他回去,他自然是完全信了。他唯有咳嗽了一聲,無可奈何地說:“張博士,就當我是虛驚一場,你找我何事?”

  嗯,可千萬別忘了,眼前這位對他再客氣,那也是朝廷命官,還是六品的,比縣太爺大!

  見孫木匠終於情緒穩定,張壽也算是鬆了一口氣。他將摘下的手錶遞到了孫木匠跟前,隨即著重挑明,這是皇帝所賜的太祖遺物。果然,孫木匠那點不高興立刻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誠惶誠恐。而等到他解釋了手錶的功用,這位自負的匠人更是瞠目結舌。

  “我也聽說過前輩高人做過能報時的大明殿燈漏,但相形之下,如此小的物事竟然也能做到同樣的事,實在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孫木匠激動得連說了兩個不可思議,隨即突然意識到什麼,立刻瞪大了眼睛問道:“難不成,張博士你想要我做這個?那絕不可能,別說我只是個木匠,就算叫上打鐵的老張,那也是不可能的。光是這小而渾圓純平的鐵片,我敢打包票,他就做不出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6-29 21: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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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你看中的全拉走

  之所以讓阿六去請孫木匠,張壽本來就是想著,之前在陸三郎那小黑屋中,和孫木匠等人閒聊這年頭各種技術裝備的時候,這位雄壯大漢很通情達理,據阿六講,那一次孫木匠臨走時還悄悄對陸三郎說,他是個溫厚君子,讓陸三郎想好怎麼對他解釋。

  而此番被阿六形同綁票似的帶了過來,孫木匠卻須臾就放下了那點惱怒,投入工作狀態,他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對這位在京城頗有名氣的匠人自然更加客氣。

  “我不知道太祖皇帝當年這東西是從何而來,但我也知道,再做出一塊一模一樣的,恐怕很難。但是,孫大叔你看這四角的小釘子,和一般的釘子是不是不同?”張壽竭力誘導孫木匠去注意那四顆十字螺釘,隨即就開始動用了忽悠大法。

  他先是給人講了講螺旋線的數學原理,把孫木匠給講得頭昏眼花之後,這才在紙上畫出了螺絲釘的圖樣,隨即又試探性地把螺絲刀這種東西放上了檯面。果然,對於理論孫木匠那是不怎麼明白,可說到實踐,一輩子鑽研各種木工活計的孫木匠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唔,我大致明白張博士你的意思了。你想要把這四顆你認為是螺絲釘的東西起出來,然後就覺得需要這樣一種螺絲刀?不過,這個我卻不大擅長,恐怕得請打鐵的老張。”

  張壽對孫木匠的提議早有預料,當即微微一笑:“請張師傅的事,我回頭自然一定會去做。但要如何做出螺釘和螺絲刀這種東西,我其實還有個構想。比方說,不用在澆鑄之後手工打磨,而是用工具將其加工成型,這是否可能呢?”

  沒等若有所思孫木匠地斷定可行或不可行,他就立刻忽悠道:“皇上把太祖遺物賜了給我,說不定就是想弄清楚其中玄虛。當然,孫師傅你和張師傅是京城名匠,手中囤積了多少活,我也很瞭解。你恐怕沒那麼多時間耗費在一件需要大量時間精力的事情上。”

  如果說孫木匠本來就因為張壽的容貌以及他為人處事的態度,對其有幾分好感,所以才會被人“綁”來也能漸漸消氣,那麼,此時聽到這異常體諒的言語,他就簡直覺得,自己如果真的一點忙都幫不上,那就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再說了,畢竟是要解開太祖遺物的謎團,他要是做點貢獻,那日後也有吹噓的由頭嘛!

  所以,他急中生智,眼珠子一轉就笑了起來:“張博士,你這一片苦心,在天上的太祖爺若是知道,也一定會保佑你的。不如這樣,我有一大批徒子徒孫,挑幾個給你幫忙,如何?”

  沒等張壽答應或拒絕,孫木匠就義正詞嚴地說:“老張那兒,徒弟也一大堆,只要我去張口,他知道是你要人幫忙做事,那也肯定會派最好的徒弟來幫忙!”

  “這倒是好主意。”張壽笑了笑,隨即卻搖搖頭道,“可我這邊的事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進展,所以未必要最好的,卻要最有長性的,最能吃苦的。不如這樣,我回頭親自去孫師傅你和張師傅那邊一趟,挑兩個人如何?我會和他們簽長契,給工錢,絕不虧待他們!”

  孫木匠頓時樂了:“那倒是好!張博士你是京城最聰明的人,需要的肯定也是聰明人,我和老張手底下那些小子,幹活的力氣倒是有,但真正要說有腦子的,那卻是說不好能有幾個。你親自去挑,只要你看中的,全都拉走。至於工錢什麼的,你倒不用忙,在我那做事的,除卻幾個我出師的徒弟,大多數都是還沒出師的,包吃包住就行了!”

  “既然如此,那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去吧!”張壽見孫木匠登時大吃一驚,他就笑了笑說,“我不知道阿六那小子是怎麼把孫師傅你帶出來的,說不定你家裡眼下急壞了。他做錯了事情,我當然得出面彌補,此時親自送了你回去,那也是應有之義。”

  孫木匠先是一愣,隨即就笑容可掬地說:“張博士你真是太客氣了,讓我怎麼好意思……哎,別說你這兒,就是那些豪門大宅,下人狐假虎威做錯事情,那也是有的。剛剛那位小哥年紀太小,說不定會錯了你的意思……”

  兩個人客氣了一番,張壽便送了孫木匠出門。想到剛回家就又要出去,見吳氏聞訊出來,他不禁有些愧疚,可他說明原委之後,吳氏就嗔怪地斜睨了門口的阿六一眼,這才對孫木匠說:“家裡小孩子不懂事,委屈了客人,是應該阿壽親自送你回去才是。”

  吳氏說著頓了一頓,隨即就叫了劉嬸出來,吩咐道:“廚房裡正好有現做的點心,你去裝一個食盒。阿壽你且等我一會兒,我記得箱子裡還有一塊顏色不錯的料子,我本來還想不出能做什麼,等我去一塊包好了拿來。”

  孫木匠趕緊推辭,可卻不過盛情,最終就眼見吳氏匆匆入內,不一會兒,阿六已經面無表情地從那個看似是張家廚娘的劉嬸手中接過一個滿滿三層的食盒。等吳氏回來,她手中恰是拿了一塊包裹好的細軟料子。見此情景,他僅剩一點怨氣也飛到了爪哇國,連忙謝了又謝。

  等到出門之後,作為一個老京城的他一眼就認出這兒確實是趙府後街,心下就更踏實了。可他剛剛一隻腳踏上馬車,卻發現不遠處趙國公府後門口出來一個身穿鵝黃色衣裙的少女,身後跟著三兩隨從,竟是徑直往這邊走來。只一瞬間,他就醒悟到那是何許人也。

  不就是傳聞中張博士那位出身高貴的未婚妻,趙國公府的大小姐嗎?確實漂亮得不像話!

  匆匆過來的朱瑩一見這架勢就忍不住問道:“阿壽,你這是又要出門?”

  “阿六給我強請了孫木匠過來,我這會兒送他回去,順便到他那兒挑兩個徒弟幫我做點事,也許還會去拜訪另外一位張鐵匠,所以回來可能要很晚了。”張壽歉意地對朱瑩笑了笑,還沒等他繼續往下說,就只見大小姐嗔怒地瞪了他一眼,隨即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難得休沐,你還忙成這樣……本來娘是想請你和吳姨去家裡用晚飯的,現在索性只請吳姨一個人了!早點回來,趕不上晚飯還趕得上夜宵,祖母和娘有話對你說!”我也有話要對你說,今天德陽公主給我明白回話了!

  “好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大小姐如此通情達理,張壽當然不會說什麼廢話,笑著點點頭。而一隻腳上了車的孫木匠也趕緊跳了下來,賠笑對朱瑩行了禮,見這位在外頭出了名脾氣大的千金大小姐竟然很和善地對他含笑打了招呼,隨即才進了張家院子,他不禁暗自納罕。

  傳聞這種事,看來還真是做不得數!人家朱大小姐,明明是待下和氣有禮的人……

  一路上,因為外頭駕車的是阿六,孫木匠總覺得心裡有些不安,因此也就是順著張壽的話頭隨口胡侃。等到馬車停下,他探頭一張望,見果然是自己家,這才如釋重負。他首先跳下車,發現門前一個人都沒有,不免火冒三丈,快步到了門口就響亮地咳嗽了一聲。

  隨著這聲音,立時就有一大堆人從門口湧了出來,為首的那個更是幾乎誇張地一把抱住孫木匠,嘴裡連聲說道:“師父你可是回來了!大夥兒簡直嚇得要去順天府衙報案,好端端的人突然就不見了,也沒見你出門……這是去哪兒了?”

  正下馬車的張壽又好氣又好笑地掃了阿六一眼。之前乍然發現孫木匠被黑布套頭帶來的時候,他還覺得阿六興許是圖效率,或者說圖省事,可路上想了又想,他就發現不對勁了。阿六是沉默寡言,又不是缺心眼,這麼幹有好處嗎?

  仔細想想,其實有好處,阿六做了一件蠢事,但只要事後他客氣真誠地對待孫木匠,好好安撫人家那“受傷的心靈”,那麼就能進一步維持住自己那溫潤如玉君子的人設。

  果然,在徒弟那關切的詢問之下,剛剛還很威嚴的孫木匠立時就尷尬了起來,但隨即就擺出師父架子呵斥道:“那是因為你們分神沒注意到我離開……好了,少說廢話,快去,把廳堂收拾出來,你們師父我要招待貴客!再回去拾掇拾掇你們自個,一會兒到廳堂來拜見!”

  見年歲不一的學徒們紛紛好奇地打量自己,但很快就在孫木匠的催促下匆匆回去,張壽就信步來到了孫木匠身邊,讚歎了一番孫家這鼎盛氣象。

  他知道,這年頭的木匠也好,鐵匠也罷,因為沒了匠籍這樣一種束縛人身自由的東西,學成之後遠比種地更賺錢,做得好的如孫木匠,那更是比酒肆茶館的東家都要富有,因此尋常人家常常會把孩子送來當學徒。管吃管住,二十幾歲往上再看水平決定是否能出師。

  當然,碰到那種黑心師父,為了多一個免費勞動力,永遠不放你出師,那也是有的。

  但孫木匠顯然並不是這種人,等到他跟著人到了廳堂坐下,一個尚在總角的小學徒來送了茶,不消一會兒,換上好衣裳的學徒們出來,他就先介紹了張壽的身份。

  “這是國子博士張博士,不久前皇上才剛欽點了他進翰林,如今已經是正六品了。別看京城那麼多才子,誰都及不上他!他如今想要找兩個人幫忙做點事,所以就到我這兒來挑人了。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你們平日擅長什麼拿手的,還不趕緊說來給張博士聽聽?”

  是騾子是馬,趕緊拉出來溜溜,錯過這個村,那可就沒那個店了!孫木匠這明明白白的暗示過後,立時就只見自己這些徒弟們紛紛交頭接耳,繼而一個個眼睛賊亮。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6-29 21: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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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單擺和脈搏

  如果說孫木匠因為平日裡常常和豪門大院打交道,再加上兩次相見,張壽都絲毫沒有朝廷命官,公府貴婿的架子,說話客氣有禮,所以還能在張壽麵前相對保持一個名匠的那點氣度,那麼,他那些還沒出師獨立門戶的徒弟們,就完全沒有這樣的底氣了。

  如果是別的國子博士,他們不認識,也就敬畏驚訝一下師父能請來這樣的貴客,可是張壽不一樣……這段時日張壽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

  從最初別人口中因為走運才和趙國公府大小姐訂下娃娃親的鄉下小子,到成為國子博士,當了一大幫貴介公子哥的老師,掌管兩堂,再到因為各種各樣的功勞升了六品……他們就只見這位芝麻開花節節高,眼瞅著便是當今皇帝近來最賞識的紅人!

  因此,幾個會來事的立刻忙不迭地行禮,其他人醒悟過來之後也慌忙跟著亂糟糟拜見。至於在人面前毛遂自薦時,卻又是最初那個在門口率先迎接孫木匠的機靈學徒搶了先。

  “張博士,我跟著師父學藝已經六年了,各式各樣的木工活,我樣樣都會……”

  這一次,他沒能把話說完,因為旁邊立時便有一個資歷比他更老,面相也比他更老的學徒打斷了他的話:“張博士,我跟著師父學藝十二年了,那些榫卯結構,我閉著眼睛也會,很多活我一個人就能做!不說別的,這兒不少師弟們,還是師父吩咐我去帶,去教的!”

  張壽一聽就明白了,這竟然是個大師兄的角色,當下便笑著沖其微微頷首。能讓孫木匠放心讓其去帶教,這位大師兄的技藝,哪怕還談不上精湛,肯定是很過關的。

  果然,在這位老學徒當仁不讓毛遂自薦之後,其他人稍微安靜了一點,可下一刻,眾人非但沒有被嚇住,反而爭先恐後地開始推介自己,那不遺餘力的樣子,就連最初很熱心的孫木匠都忍不住微微皺眉。

  然而,他卻哪裡能想到,他那些徒弟們對張壽趨之若鶩,還有一個不能宣之於口的理由。

  別的不說,在外間傳言中,張壽為人處事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那就是但凡做成了什麼事,立下了什麼功,全都不是自己一個人包攬,定然會分潤到其他人身上。不管是那些半山堂中的貴介子弟,還是那些九章堂中的貧窮監生,只要出力了就一定有功勞,這幾乎是鐵律。

  給這樣一個人做事,豈不是比給師父做牛做馬,卻只能逢年過節有幾個紅包強多了?

  而張壽麵對眼前這人人自薦的情景,自然而然就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然而,他很快就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不要再爭了,而是丟出了條件:“眾所周知,我在國子監九章堂中授課,如今要做的東西,也和算經有脫不開的關係。所以,手藝很重要,能否理解算經也很重要。”

  說到這裡,他就側頭看著孫木匠,滿臉誠懇地說:“能否讓我單獨問每個人幾句?”

  孫木匠聽到張壽還要問算經,頓時有些措手不及。他正想說自己這些徒弟們,識字全的都很少,卻見張壽又真摯地解釋道:“孫師傅放心,我當然不會用九章堂招生那種題目來考校他們,更多的是想看看他們舉一反三的能力,而且,還需要你幫一點忙。”

  雖說心裡有些疑惑,但張壽解釋得入情入理,孫木匠最終還是答應了。然而,等到他先把徒弟們攆了出去準備,而後又在張壽的要求下,搭了一個木架子,隨即張壽從懷中拿出了一枚銅墜,讓他用一截細長的棉線穿過繫住,隨即拴在了架子上時,他就完全糊塗了。

  而接下來張壽的所謂考問,他也同樣不明就裡,因為每個人進來時,張壽用手撥弄被細線吊住的那枚銅墜,讓其擺動起來,隨後就笑著重複完全相同的動作和問題。

  張壽會把銅墜拉到相對較高的地方,而後放手,等銅墜擺動了幾次過後,又將其放到相對較低的位置放手,再次等其擺動數下,然後才問道:“你覺得前後兩次從高低不同的位置放手,銅墜週而復始從左到右擺動一圈時,哪一種耗時長,哪一種耗時短?”

  孫木匠冷眼旁觀,就只見一個個徒弟在冥思苦想之後,有人說在高處放手後,銅墜擺動一圈用時長,有人說在低處放手之後,銅墜擺動一圈用時長,總之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他竟是第一次發覺自己的徒弟裡還藏著那麼多口才好的。

  而張壽也不揭曉答案,對每個人的回答都笑著點點頭以示鼓勵,直到最後一個身材瘦弱的少年走進屋子。少年瞧著不過十五六歲,神情有些畏縮,尤其是看到孫木匠之後,更是有些戰戰兢兢。而剛剛對徒弟們一直都很和藹的孫木匠,此時卻沉下了臉。

  “關秋,就你那三腳貓的木匠功夫,還敢來這兒?還不趕緊回去練你的大鋸!”

  “我……”

  “等等。”張壽卻笑著阻止了吹鬍子瞪眼的孫木匠,溫和地說,“孫師傅何必苛責他,來都來了,就讓他也看一看,想一想好了。”

  張壽同樣演示,同樣詢問了一遍,接下來就只見少年關秋攢眉苦思了起來。

  看到這樣的情景,孫木匠便沒好氣地說:“張博士,我這個徒弟沒個長性,讓他做器具,他老是走神;教他畫線,他囉囉嗦嗦一大堆問題;讓他做那些細緻活,他又沒那手藝。跟我四年了,沒多少長進,虧得我和他爹是老交情,否則這種徒弟我哪會留著!”

  張壽聽了也不以為意,見那關秋自始至終低著頭,彷彿是窘迫,又彷彿是對孫木匠這話已經習以為常,他就開口問道:“怎麼樣,你覺得前者用時長,還是後者用時長?”

  他的問話迎來的卻是沉默,就在連張壽也有些犯了嘀咕的時候,卻只聽關秋突然開口說道:“張博士,你能不能再演示一次?先讓銅墜從第一種高度落下,週而復始擺動十圈,再換另一種高度,也擺動十圈,可以嗎?”

  對於這樣一個要求,孫木匠張口就想罵,而張壽卻微微眯起了眼睛,隨即笑著應道:“好!”

  他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真的就這麼試了兩次。而當第二次高度較低的擺動被他主動伸手停了下來時,他就只見剛剛一直都顯得木訥的關秋沉聲答道:“用時應該是一樣的。”

  聽到這樣一個答案,孫木匠頓時眉頭倒豎:“你不懂就休要胡言亂語……”

  “孫師傅,別急。”張壽阻止了要罵娘的孫木匠,因笑道,“為什麼你覺得用時一樣?”

  關秋猶豫了一下,最終坦然說道:“我扣住自己的脈門數過數,脈搏數目是一樣的。”

  沒等孫木匠罵娘,張壽就饒有興致地問道:“人的脈息可是會變的,你怎麼會覺得準?而且,你怎麼能保證你的脈搏,就在一週開始的時候也同時跳動,能夠開始記數?”

  “我剛剛盡力讓自己平靜了下來,而且,我並不是測十次,我測了其中七次,挑選的是銅墜落到最低點,又或者最高點的時候,我的脈搏正好跳動的時候測的,這樣一圈測下來比較準,而且……”

  沒等關秋把話說完,張壽就伸手示意他不用再說,這才笑呵呵地說:“能想到用這樣的辦法來計算,而不是純粹靠猜,靠感覺,你有點意思。”

  他說著就轉身對孫木匠頷首道:“孫師傅,這個孩子不錯,我想他應該能幫上一點忙。至於另外一個,你挑個手藝好人老實的就行。至於那個能幫你帶教徒弟的大師兄,我就不奪人所愛了,你想必也離不開這樣的得意弟子。”

  孫木匠雖說誇口說任憑張壽挑選,可如果人家真要把自己在室學徒中最得力的那個給挑走,他還確實有點頭疼,所以,此時聽到張壽竟然直接要了自己認為最沒天分的關秋,緊跟著就讓自己挑個手藝好,能做成品,人老實的,他不禁瞠目結舌。

  雖說他自己都有些不明所以,可想想人家這位精通算經的博士看重的東西,他看不出來,那也很正常,當下也就沒再多問,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大步出去挑人。而他這一走,原本欲言又止的關秋終於鼓起了勇氣:“張博士,我剛剛說得,到底對不對?”

  張壽笑著點頭道:“算是對了,但也只能說,對了大半。”

  “為什麼只對了大半?”關秋瞪大了眼睛,可隨即就意識到,面前不是自己的師父,卻是比師父地位更高的那些官老爺。他立刻閉上了嘴,可緊跟著聽到的話,他卻不禁又驚又喜。

  “你喜歡問為什麼,這不是壞事。而你有善於發現的眼睛,有善於思考的頭腦,這對於我即將要做的事情來說,也非常重要。但是,你既然是木匠學徒,那就不能好高騖遠,但凡做事,先把手頭的做好,才能去想其他的問題,明白了嗎?”

  見面前這少年點頭如小雞啄米,張壽不禁暗自點頭。等到孫木匠又帶了個面相憨厚的青年徒弟進來,他就開門見山地說:“我要做的東西,不是一時半會能夠完工的,所以需得和你們事先定立契約。三年之內,管吃管住,第一年工錢十貫,第二年十五貫,第三年二十貫。若做成了我想要的東西,我另給一百貫。”

  聞聽此言,孫木匠不禁嘬了嘬牙。這條件……對於關秋和趙四這年紀來說,極其優厚了!他沉吟片刻,隨即笑容可掬地說:“張博士既然這麼照顧他們兩個,若是回頭有什麼疑難的時候,隨時讓人叫我就是,我帶出來的徒弟,要有差池,當然該我去給他們收場!”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6-29 21:07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06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君子報仇,從早到晚

  去了一趟孫木匠家,張壽又馬不停蹄地由這位體格雄壯的匠人帶路,去了一趟張鐵匠那兒,依樣畫葫蘆雇來了一個已經算得上能出師的鐵匠學徒。而這一次,他雖說也重複了一遍單擺實驗,卻是再也沒有關秋那樣能夠令人眼睛一亮的收穫了。

  即便如此,他依舊非常滿意。等到被熱情的孫木匠拉著,在張鐵匠那兒吃了一頓晚飯,當他再次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樹梢了。他本以為朱瑩的夜宵只是隨口說說,可把門的老劉頭笑容可掬地告訴他,吳氏還沒回來,他就不得不趕緊趕去了趙國公府。

  所幸後門還留著,等候在那兒的江媽媽絕口不提已經苦候了多久,笑容可掬地把他迎了進去,一路上卻是悶嘴葫蘆,絕口不提府裡的事,直接把他送到了太夫人的慶安堂。他才一進門,就聽到裡頭傳來了朱瑩那微嗔的聲音。

  “這可總算是回來了!看看滿京城那些自命不凡的才子,也就是吟詩作賦四處和人比拚文章而已,誰能像阿壽這樣一天到晚忙正經事?”

  隨著這聲音,他就看到正房大門口門簾一動,緊跟著,朱瑩已經是沒好氣地一步跨出了門檻,一看到他就皺了皺眉頭。

  “小廚房本來都要關了,還是祖母和娘一再吩咐留兩個人守著!你也不看看時辰,這都已經快到了亥時,明天你還要去國子監授課,成天那麼奔忙,你也不問問自己的身體是不是吃得消!吳姨都等得心神不寧,娘差點要差人去打探你的下落!”

  張壽頓時大汗:“這是京城,而且是阿六駕車,哪有這麼誇張!”

  “想當初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還不是京城裡出的?”朱瑩輕哼一聲,到底是轉身讓了張壽先進屋,自己跟進去的時候,卻又戲謔地說,“再說,阿六那小子做起事情來簡直是顧前不顧後,請個客人竟然弄得和綁票似的,剛剛吳姨說起,祖母和娘也都啼笑皆非。”

  張壽此時已經看到了太夫人和九娘。見這婆媳倆居然都沒睡,他上前歉意地行了禮,又沖著吳氏賠了個不是,這才笑道:“阿六這小子哪就真的這麼笨,他是故意的,要不是有他對比,孫木匠現如今怎會覺得我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簡直是最好說話的朝廷命官?”

  太夫人頓時笑了,而九娘也哂然笑道:“我就想,花七的徒弟,怎就至於如此?”

  吳氏連忙問了問此行順利與否,聽到張壽說已經請到了需要的人,她也不問張壽請這麼些人要做什麼,當下笑容滿面地說:“阿壽,大同那邊來信了,北征的趙國公有了好消息。”

  對於這樣的好消息,張壽自然也相當高興:“哦,莫非是趙國公大勝?”

  “大勝算不上,不過是連場小勝。”太夫人不緊不慢接了口,臉上卻到底是露出了幾分寬慰的笑容,“捷報之前被人壓了一壓,這兩天應該就會流傳開來。不過,打仗這種事,卻也不能看一時一地的勝敗,得最終班師,那才知道輸贏。所以,我們姑且聽一聽就好。”

  九娘卻對太夫人這種雲淡風輕的態度並不贊同,眉頭一挑就直截了當地說:“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敗的時候就有人大肆宣揚,勝的時候別人卻諱莫如深,憑什麼?娘你為人不爭,我卻嚥不下這口氣。那些在背後搗鬼的傢伙,也該付出代價了!”

  “對對!”朱瑩也立時挑眉說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就應該把捷報摔在那些御史臉上!要知道,這些年爹雖說沒再打過仗,但和楚國公他們諮議軍國要務,每逢北邊有什麼變故,皇上都會召集他們,在沙盤上也不知道推演過多少次戰局,那些御史竟敢說他不堪為將!”

  她說著說著便已經咬牙切齒,又怒道:“就是大哥現在沒消息,何嘗不是那些傢伙害的!要不是一再讓人明裡暗裡催促,何至於如此!”

  “瑩瑩!”太夫人沉下臉喝止,見吳氏一臉插不上話的不安,而張壽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就問道,“阿壽,換成是你,你是想張揚開來,還是先靜觀其變?”

  “如果是我……”張壽頓了一頓,隨即就笑了,“若是按照我的本心,君子報仇,從早到晚,當然是把那連場報捷的消息張揚得人盡皆知,順便糾集一批人回擊那些御史,讓人知道,趙國公府的名聲可不是他們可以隨便踐踏的!”

  朱瑩頓時喜形於色:“君子報仇,從早到晚,這話說得真好!”

  可這時候,張壽卻話鋒一轉道:“可這只是最理想的狀況,畢竟,趙國公還沒有凱旋。如果他回來了,那怎麼做都不過分,反正他是勳貴,又不是宰相,用不著肚子裡撐船裝大度,回擊才能對別有用心者顯示力量。而現在尚未打完,其實戰果暫時壓一壓不是壞事。”

  這一次,九娘和朱瑩母女全都皺起了眉頭,朱瑩更是滿臉不高興。

  而張壽卻笑著說:“這就猶如灶上正在燒一壺水,如果在蓋子上壓重物,那麼雖說水燒開,蓋子也能穩穩蓋著,可是,到最後,沸騰的水會用巨大的力量,把蓋子連同壓的重物全部掀翻,而且滾燙的水還會把圍觀的人給濺得狼狽不堪。現在沉默是為了將來更好的爆發。”

  對於這樣的打比方,太夫人不禁笑了:“阿壽這話說得好!所以九娘,你不要急,瑩瑩你也是,等著瞧就行了。等真正塵埃落定的時候,那當然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再說,瑩瑩你爹那邊雖說有了好消息,可你大哥和他的‘殘兵敗將’,到底還沒下落!”

  朱瑩這才怏怏。隨著李媽媽和江媽媽親自送了夜宵過來,中間有一碗是她特地吩咐給張壽預備的鮮蝦雞蛋羹,她眼看張壽喝了個精光,這才漸漸露出了歡喜的表情。等到太夫人也用過一碗清淡的羹湯,說是天色晚了,讓人送了吳氏和張壽母子回去,她就霍然站起身來。

  “祖母,我去送送吳姨和阿壽!”

  見太夫人沒有反對,她就高高興興地出了門去。而太夫人卻叫住了也要告退的九娘,等外間朱瑩那歡聲笑語漸漸遠去,她就笑著說道:“瑩瑩這孩子,從小就眼高於頂,京城各家子弟當中,其實也不是沒有長得好的,可她從來都看不上,和阿壽卻簡直是天生的緣分。”

  九娘一時賭氣遁入昭明寺帶髮修行多年,可青燈古佛卻沒有讓她改變當年的脾氣。然而,如今想想女兒成長的那些點點滴滴,她其實都錯過了,哪怕她在昭明寺中也常常見朱瑩,也不由得眼睛濕潤,從來昂著的頭不知不覺就垂下了。

  “娘,我當初如果再強硬一些,應該直接去吳氏那兒,親自承擔照顧教導阿壽那孩子的責任,而不該賭氣在昭明寺一呆就是十幾年,瑩瑩也沒帶,阿壽也沒管,什麼事都沒做,其實只求自己心安而已!”

  太夫人不禁啞然失笑:“你要是真跑去融水村那地方,信不信瑩瑩她爹就算再好的脾氣也會把你綁回來?有些事情是陰差陽錯,有些事情卻是天注定,就和他們的那樁姻緣一樣。看瑩瑩這架勢,還有阿壽這些日子做出的事,我覺得,這婚事該籌備了。”

  九娘頓時眼睛一亮,隨即毫不猶豫地說:“那就聽娘的!”

  見媳婦壓根提也不提張壽如今連個真正的立足之地也沒有,太夫人忍不住有些頭疼。雖說以趙國公府的豪富,為小兩口把房宅田地全都預備齊全,那也根本不是難事,但她並不確定以張壽那看上去溫文爾雅,實則卻很耐人尋味的脾氣,是不是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受。

  這世上,有太多成為豪門貴婿的男人,卻在日久天長的生活中積攢了太多太多的自卑,於是把一腔火氣全都撒在了妻子和岳家頭上,又或者明裡丁點不露,背後卻策劃著亂七八糟的勾當。張壽不像前者也不像後者,可就因為看不透,所以她才躊躇。

  之前朱瑩給吳氏物色過繡娘學徒和其他一些學徒,如今張家隔壁那屋子也被租了下來,難不成她要想辦法給人送一樁大生意?但那也不現實啊,畢竟吳氏連織染坊的牌子都沒掛!

  當太夫人正在躊躇怎麼不動聲色給准孫女婿送一注橫財,也好助其娶妻的時候,張壽和朱瑩一左一右伴著吳氏往後門走,月光將三個人的身影映照在牆上,卻是顯得難捨難分。可相比張壽的自然,朱瑩的明快,吳氏卻覺得有些莫名的彆扭。

  瞧見後門近在咫尺,她就突然掙脫了張壽攙扶她的手,咳嗽一聲道:“阿壽,你得好好謝謝瑩瑩,她今天特意囑咐了廚房,晚飯準備得豐盛,你卻沒來。你呀,成天就只顧著忙自己的事,該對她好好賠個禮,要知道,你在國子監那些飲食,也都是她特意吩咐送去的!”

  說完這話,她笑吟吟對朱瑩點了點頭,隨即就藉口先回家去吩咐準備熱水之類的話,快走幾步出了後門。她這一走,朱瑩頓時臉上一紅,隨即沒好氣地說:“我沒什麼要避開吳姨的悄悄話要對你說啊,今天揚州茶樓那事可以回頭再說嘛。她這一走,顯得我們心虛似的!”

  張壽卻覺得自己能理解吳氏那微妙的心情,聳了聳肩道:“可我倒有悄悄話對你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06
第一百九十九章 聽你的

  悄悄話……

  即便朱瑩再大方,仍然忍不住倏忽間東張西望,生怕什麼陰影處藏著什麼人在偷聽,等回過頭時,她便臉色微紅,沒好氣地說:“有不適合別人聽的話,你不會在慶安堂的時候先和我說?在這種露天的地方,天知道會不會被什麼人聽去了。”

  “怎麼會?這可是在你家。”張壽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出這句話,隨後才將今天在聽雨小築中的那檔子事和盤托出。儘管他深信不疑,朱瑩不會因為旁人的閒話而生出什麼誤會,可有些事情能立時三刻說清楚,那就別拖拉,否則日後造成什麼隔閡那就沒必要了。

  果然,等到他說完,朱瑩就笑得眉眼彎彎:“我就知道你去那兒肯定和其他人不一樣!今天在樓上看到你們的時候,永平那傢伙聽到你說是去了聽雨小築,還冷嘲熱諷的想看我笑話,結果被我三言兩語就噎了回去!你為人一向誠實坦率,從來不瞞哄我的!”

  呃……其實我也沒那麼老實,這件事情可以坦誠,但秘密卻還是有的……

  張壽覺得朱瑩的這份信賴著實有些沉甸甸的,片刻的沉默過後,他就笑問道:“那你今天在揚州茶樓的這場閨中茶話會,可有什麼成果?”

  對於閨中茶話會這個說法,朱瑩卻沒有太大的異議,甚至興高采烈地揚起了眉毛:“當然有!今天她們全都看見你了,除了永平那個不安好心的,其他人都說你長得好,性格好,聲音好,什麼都好,都說我有福氣有眼光!”

  張壽頓時啼笑皆非。然而,和朱瑩在一起久了,他的臉皮厚度也已經得到了超限度的增長,當下就若無其事地問道:“這只能算是你的意外收穫吧?你本來要辦的正事呢?”

  “這個嘛……來日方長。”朱瑩先是眼神飄忽,閃爍其詞,可等到看見張壽直勾勾地看著她,她才嘿然笑道,“我當然不會忘記!我可告訴你……”

  她再次東張西望了片刻,聲音壓得極低,將德陽公主對張武和張陸的評價悄悄告訴了張壽。見他若有所思地微微皺眉,她忍不住很想伸手撫平那小小的印痕,眼神不禁就有些異樣。直到張壽咳嗽了一聲,她這才回過神,連忙收回了有些太直接的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黑影。

  “這事兒咱們做到這,已經差不多了。你不妨去見見皇上,半真半假說一說。”張壽卻是絕口不提張琛曾經嚷嚷說要娶永平公主的蠢話,氣定神閒地說,“你不是說過,當初清寧長公主的婚事,是她自己向皇上求懇來的,人也是她和皇上一塊看中的,那何妨再來一次?”

  “皇上希望皇子迎娶知書達理的妻子,同時又希望未來兒媳家中不要太有野心;希望公主下嫁給知根知底的人家,未來女婿能夠有高門子弟的雍容大度……這些天宮裡的這些傳聞,外頭都已經傳遍了。”

  張壽說到這裡,見朱瑩再次抬頭看向自己,眼神閃爍了一陣子,最終竟是重重點了點頭,他不由得心中一鬆,當下便走近一步,低聲說道:“畢竟事情牽涉到公主,和之前皇上答應你,讓你幫人牽線搭橋不一樣。至於今天,那只是你拉了她和其他人一塊散心。”

  出賣陸三郎,朱瑩毫無負擔,出賣其他希望得到一門好親事的貴介子弟,朱瑩也毫無負擔,但出賣素來謹小慎微的德陽公主,她就有些躊躇了。此時聽張壽如此面授機宜,她頓時鬆了一口大氣,知道張壽是想要把今天做成貨真價實的街頭偶遇。

  按照這個思路想一想,張壽當街承認自己去聽雨小築,是不是也想讓外人覺得,他們不是約好的?哪個未婚夫會讓未婚妻知道,他大白天的就急不可耐去那種風月之地……

  心裡這麼想,她臉上表情便更柔和了一些,竟是再次點點頭道:“好,聽你的。”

  這種乖巧的回答,往日裡就算是太夫人,又或者趙國公朱涇,那都很難指望能從朱大小姐口中聽到,可此時,張壽卻輕輕鬆鬆就聽到了。而他還完全沒意識到這種成就有多難,當下又笑著聽朱瑩說了說今天閨中茶話會的那點小事,這才提醒她,已經很晚了。

  出了趙國公府後門,眼看朱瑩揮揮手後親自關門,張壽沿著有些漆黑的後巷走了幾步,突然開口叫道:“阿六,在嗎?”

  這樣一個開門見山的問題,得到的也是一個簡單明了的答案:“在。”

  張壽沒有問剛剛他和朱瑩說話時,是否還有其他人在旁邊窺伺這種問題。畢竟阿六既然在的話,那麼假想的某種狀況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他就直截了當地說:“明天你去一趟孫家和張家,把那三個學徒都接來。中午的時候,在國子監附近先找個安靜的地方等著我。”

  儘管得到的回答只是簡簡單單的嗯一聲,但張壽知道,明天中午,他必然能見到人。

  儘管這一晚睡眠不算太充足,但當張壽次日回到國子監,繼續授課的時候,他依舊保持著不錯的精神狀態。而這種精神狀態,卻在半山堂第二堂的算經基礎課上被碾了個粉碎。原因很簡單,就連三皇子和四皇子也能輕輕鬆鬆背誦出來的九九歌,竟然有人不會!

  而那個不會的傢伙……已經整整十八歲了!

  那一刻,張壽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小學老師在面對學渣時那種痛不欲生的感受。當下他毫不猶豫地將那個廢柴先扔到了一邊,從簡單的四則運算開始講起。至於那位不會背九九歌的傢伙,事後被他毫不猶豫地丟給了齋長張琛。至於張琛怎麼讓人會背九九歌,他才不管。

  等到這一天中午,張壽便去九章堂叫了陸三郎一塊來到了國子監的大學牌坊下頭,卻只見阿六早已經等候在此。而陸三郎直到跟著張壽上了馬車,這才從車門縫隙裡看了一眼正在駕車的阿六,滿懷敬畏地小聲問道:“小先生,下午九章堂不上課了?”

  “當然上課。就佔用中午這一小會時間。”

  儘管曾經做出把孫木匠黑布套頭帶來張家的事,但這天中午,阿六給張壽和陸三郎安排的地方,卻並沒有什麼幺蛾子。那是一家位於僻靜小巷子裡,安靜到沒有任何客人的小茶館。當然,掌櫃和夥計也同樣一個都沒有。

  當張壽踏進此間的時候,就只見三個忐忑不安學徒的面前,擺著琳瑯滿目十幾個碗碗盤盤,其中從涼菜到熱炒點心應有盡有,熱菜底下還用小炭爐加熱,都是些能夠保溫的食物,看擺盤,看花樣,絕對不像是這種小茶館的水準。

  果然,跟在他身後的陸三郎只瞅了一眼就嚷嚷道:“這不是趙國公府最拿手的十八碟嗎?”

  沒等張壽發問,小胖子就主動解釋道:“十八道冷熱點心,這是趙國公府從前宴客時最常見的花樣。我和朱二關係好的那會兒,去朱家吃過兩次,所以印象深刻。”

  孫木匠的兩個學徒,關秋那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問為什麼,趙四則是一心提升木匠手藝,對達官顯貴的那點事毫不知情。而張鐵匠那個幾乎稱得上能出師的徒弟羅小小,也同樣是手藝精湛,人卻有點單純的。

  所以,早就被這樣的排場震驚到麻木的他們,壓根沒聽出陸三郎的弦外之音。

  張壽見陸三郎二話不說就先笑著把一張凳子搬了出來,請他先坐,他正要招呼一聲阿六也索性過來吃,回頭一看,少年早已經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叫了一聲也不見有人回答。於是,他只能無奈地搖搖頭,自顧自坐了下去,這才衝著三人點了點頭。

  “一大早把你們接過來,都餓了吧?這樣吧,邊吃午飯邊說。”

  儘管剛剛阿六把他們放在這家茶館就走了——同時放下的還有這滿桌子的各色菜餚,但三個人剛剛誰都不敢動筷子,此時張壽這麼一說,見其主動開吃了,他們方才遲遲疑疑地拿起了筷子。然而,除卻很快就開始放開肚子的關秋,另兩人卻始終小心翼翼。

  而張壽先混了個半飽,這才放下筷子說:“我找了你們過來,是需要你們為我做幾樣比較困難的東西。但因為我常在國子監,所以我會在國子監附近租一座小院,再置辦好相應的器具。當然,木匠活計需要的工具還算簡單,鐵匠卻要更專業的器具。”

  他頓了一頓,便笑著說道:“所以,阿六說,他已經物色了國子監不遠的一個鐵匠鋪。雖說規模不大,平日也就是打打菜刀農具之類的東西,但對於我要做的東西來說,給小羅你用,基本上是夠了。平日閒著的時候,你可以打點別的,不荒廢手藝。”

  陸三郎今天跟來,本是因為張壽帶了他,此時醒悟到這就是上次張壽讓他請工匠的後續,他登時來了精神,當下毫不猶豫地說:“小先生看中哪家鐵匠鋪?我這就去買了來!”

  羅小小簡直驚嘆到了極點。他即便出師,那還要給師父張鐵匠做幾年甚至十幾年,那才能夠賺足夠錢去自己開舖子。如今人家只因為要做東西方便,就直接去買鐵匠鋪?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心下不禁激動到了極點。

  而張壽沒有回答陸三郎的自告奮勇,而是直接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圖紙:“這是其中一件我要做的東西,和旋床磨床這種東西,有不少相似之處,但我希望不僅是人力驅動,最好能夠借助水力又或者其他外力,我隨便畫了幾筆,你們先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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