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44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06
第兩百章 有我在,怕什麼鬼

  陸三郎從很小開始就一向覺得,自己很聰明,甚至有一種舉世皆濁我獨清的竊喜,而在得到了張壽的肯定,葛雍的肯定,皇帝的誇讚之後,他那種自信心更是膨脹到了極點。然而今天,他再一次發現,他並不是什麼都懂的。

  尤其是張壽拿出來展示給關秋、趙四和羅小小的那張圖紙,他在湊過去看了之後,只覺得其中那些部件古古怪怪,完全不明白是些什麼東西,不一會兒就頭皮發麻,腦袋昏沉。

  當然,如果他知道張壽為了打擊他這種數學天賦不錯的傢伙,順手多加了一堆非常複雜的受力分解示意圖,那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至於關秋三人,關秋認識不少字,另兩個人則是大字不識一籮筐,可即便是關秋,除了看張壽那分解得支離破碎的部件圖,他對些猶如天書似的附註仍然是什麼都看不懂。

  不過好歹後兩個是學了多年木工和鐵匠活計的人,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張壽又已經把玉匠常用的磨床兩個字給他們挑明了,他們交頭接耳了一陣子,總算大致理解張壽所畫的號稱車床,還有什麼鑽床鏜床的東西,到底是個什麼玩意。

  自然,木質結構,那是歸趙四做的,而那些用於切削以及鑽孔刀具,那當然是要羅小小要去琢磨的事情。這位年紀不算頂大,身材卻和孫木匠張鐵匠差不多魁梧的青年撓了撓頭,隨即問了一句:“玉匠用的磨床,刀具全都要用好鋼,張博士你這應該也是吧?”

  張壽點頭道:“我聽令師說過,我朝草創之初,便是大煉鋼鐵,太祖十年的時候,天下冶鐵便已經數倍於元時,甚至超過了宋時冶鐵最盛的時期。而軍器局因為要造火炮以及各色火銃等等,單單精鐵還不夠,很多部件都要用到好鋼,所以軍器局的鐵匠是最多的。但民間鐵器,也有不少是用好鋼做的,這應該不難吧?”

  羅小小趕緊應和道:“正是如此,所以孫師傅說是京城最好的木匠,那頂多有人罵他一句自以為是,但實際上排在前三總是有的。可我家師父卻不敢說是最好的鐵匠。不過師父在京城除卻軍器局之外的鐵匠中頗有名氣,輕而易舉就能弄到好鐵好鋼。”

  見張壽一臉果然如此的態度,他就不好意思地說:“但那些炒煉好送過來的鋼,都是有定數的,只怕還要用張博士您的名義去和師父說一聲,否則我出面只會被罵回來。”

  對於羅小小的這個說法,張壽自然並不意外。這年頭就算是大煉鋼鐵,鋼鐵的產量也許是這個時代其他所有國家的總和,可能夠被稱之為鋼的頂尖熟鐵,那是用在兵器以及各種高需求行當的好材料,自然不是羅小小出面就行了。

  而在羅小小仔仔細細查看刀具形制的時候,關秋卻已經是一個個問題把趙四給問得煩了。趙四本來就對這個腦筋不太好似的小師弟不大待見,雖說不知道張壽為什麼要了這樣一個派不上用場的人,但並不妨礙他對人敬而遠之。

  此時,他就不管關秋,對張壽問起了圖紙上那些木製組件的尺寸和材料等等要求,等得到了大路化的“你看著辦”這種回覆,他方才放下心來。畢竟,看圖紙就知道張壽只是一個初步構想,如果日後真的事事都要干預,那回頭他們只會什麼都做不出來!

  而眼見自己插不上嘴,陸三郎也並不氣餒,他乾脆悄悄退席,到外頭叫了一聲阿六。見神出鬼沒的少年果然立時三刻就出現在了自己面前,他就低聲問道:“小先生之前說要在國子監附近收一家鐵匠鋪,你應該早就看好了吧?把地方告訴我,我這就去買了來。”

  若是在尋常百姓面前,陸三郎這種買鋪子猶如買白菜似的豪氣,毫無疑問會使人瞠目結舌。奈何阿六根本不是尋常人,他深深看了陸三郎一眼,隨即有些疑惑地問道:“還需要買?”

  就算陸三郎從前也算是挺強橫的人,他仍是忍不住頭皮發麻地盯著阿六,好一會兒才心驚肉跳地問道:“不買的話,你準備怎麼把那鋪子拿下來?要知道,小先生這人雖說挺厲害,但有些地方卻還是挺正派的,要知道你巧取豪奪,他非得大發脾氣不可!”

  阿六淡淡地說:‘那裡鬧鬼四個月,房價大跌,前後換了好幾個主人,鐵匠鋪是第五家。’

  陸三郎目瞪口呆:“難不成是你……”

  阿六用看傻瓜似的目光瞅了他一眼:“那時我還沒上京。”

  陸三郎這才意識到自己問出了一句蠢話,頓時干笑道:“照你這麼說,那鐵匠鋪遲早也是要關門大吉的,那鐵匠興許已經急著在找下家,這麼看來,確實不用急……不過,鬧鬼的房子,能給人住嗎?”

  “有我在,怕什麼鬼?”

  如此簡單利落的回答,陸三郎頓時啞口無言。確實,天底下有什麼惡鬼能比這位更可怕?之前他和朱二杯酒泯恩仇之後,朱二說起在阿六手底下吃虧的那次,那簡直是噤若寒蟬。因此,再次不自然笑了兩聲的他,不禁為那鐵匠鋪中的“惡鬼”默哀。

  “不過你說得對,錢還是要出的,否則少爺回頭又會囉嗦個沒完。”阿六說著就斜睨了一眼陸三郎,破天荒多說了幾句話的他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你看上去像個不諳世事的富家公子哥,我跟著你去走一趟吧。”

  我剛剛說去你說不去,我現在說不去,你又說去……陸三郎心裡直犯嘀咕,可到底沒和不按常理出牌的阿六硬扛,眼珠子一轉就滿臉堆笑地說:“可我們這一走,小先生這邊豈不是沒人看著了?這要是萬一有人居心不良來偷聽……”

  “聽得懂嗎?”

  陸三郎再次被阿六這話說得啞口無言。如果是木匠又或者鐵匠過來,應該能聽得懂,但想也知道,會做出聽壁角這種事的,只會是聽壁角專業人士……那些傢伙確實聽不懂。

  當下,他趕緊一口答應了下來,可當阿壽告知那家鐵匠鋪就在兩條街之外,讓他走在前頭,他卻滿身不得勁。

  讓這麼個殺手似的傢伙走在自己身後,他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做猶如芒刺在背!

  雖說發現陸三郎不見了蹤影,但想到外頭有阿六看著,陸三郎也是絕頂聰明的人,用不著太過擔心,張壽也就沒有太放在心上。他之前在陸三郎那小黑屋裡和孫木匠張鐵匠等人也探討過如今的技術成就,但那會兒他更多的是作為傾聽者,哪像如今能肆無忌憚地探討。

  更何況,他昨天晚上已經在孫家和張家,與三人正式訂了契約。

  所以,趙四和羅小小本著謹慎小心的原則,一個一個部件地詢問,他也就非常自然地和他們解釋。而關秋卻彷彿改掉了常用為什麼的習慣,一直盯著圖紙發呆,然而,當張壽對羅小小說起,因為彈簧部件很不少,所以不妨試做手動繞簧機的時候,他才突然活了過來。

  “我聽師父說過,軍器局裡常用這種彈簧,所以有專門用來做彈簧的繞簧機,但那是機密,外頭能做的匠人,多半會被軍器局招收進去。”

  昨夜張壽就看出來了,孫木匠雖說嘴上對關秋凶巴巴的,但實則昨晚在去找張鐵匠的路上,人卻旁敲側擊探聽他要關秋的用場,隨即感慨交託孩子給他的老友是如何如何不容易,弦外之音便是非常不放心那個小徒弟。

  因此,見趙四對關秋隨口透露的隱秘非常驚訝,顯然一無所知,他就笑道:“軍器局的渭南伯那兒,我打過招呼。所以,就算繞簧機做出來了,你們也不用擔心。做不出來,那就先手工繞制。但就像小關說的,既然是機密,我回頭再派兩個人做守衛,以防萬一。”

  張壽一面說一面想,回頭就讓在自家閒到無聊沒事幹的楊好和喬當過來充當守衛——兩人都是很有力氣,粗粗練過一點武藝的鄉下少年,如果能就此生出興趣,學一學鐵匠和木匠手藝,那也是好事。當然,如果兩人沒興趣,又沒那天分,那就純當看家護院了。

  有了這話,趙四和羅小小全都如釋重負,而關秋卻再次沉默了下來,直到張壽再次拿出又一張圖紙。趙四首先驚訝了起來:“這個……好像是紡機吧?我曾經跟著師父給人做過的,但怎麼倒過來了?”

  關秋卻死死盯著那大大的輪子,似乎連呼吸都摒止了,好半晌才有些艱難地開口說道:“這紡機和師父還有趙師兄你們給人做的不一樣,這紡機錠子多,而且,這輪子的位置似乎能帶動……”

  趙四卻很快回過神來。他跟著師父孫木匠十二年,也曾經見識過大戶人家各種千奇百怪的要求,其中不乏打造暗格等等陰私勾當,而給各種作坊打造工具,那更是多如牛毛。雖說想不通張壽這樣清貴的國子博士要做紡機幹什麼,但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多做少問。

  因此,他立刻接口說道:“相比剛剛那兩個複雜的大傢伙,這個很容易,頂多十天半個月,我一定做出可以用的成品。裡頭這幾處要用到的彈簧,如果繞簧機一時半會做不出來,我自己拉絲之後手工繞!”

  就在這時候,張壽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咳嗽,回頭一看,恰是腆胸凸肚,面帶笑容的陸三郎:“小先生,那鐵匠鋪我剛剛去買下來了,要不要趁著眼下去看一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1
第兩百零一章 髒兮兮的小鬼

  站在那家鐵匠鋪門前,陸三郎臉上掛著謙虛誠懇的笑容。這是他和張壽學到的一招,那就是得意洋洋神氣活現的一面永遠只在最親近的人面前露出,而在外人面前,可以義正詞嚴,可以義憤填膺,可以慷慨激昂,可以謙虛有禮……但絕對別露出讓人想抽你的表情。

  而這種正面的形象,讓他顯得平易近人。而他在這一路上,他和三個年輕且不諳世事少年談天說地,收穫了一大堆敬仰目光。

  而張壽對陸三郎那點顯擺的小企圖完全不以為意。此時此刻,他看到羅小小站在門前,看著還沒撤掉的招牌發呆,趙四正滿臉羨慕嫉妒地往裡頭張望,似乎也很希望能有這樣一家自己的木工作坊,而關秋則是不管不顧直接闖了進去,他就看著陸三郎低聲問道:“阿六呢?”

  “剛剛是他帶我來的。”陸三郎趕緊解釋撇清,“怎麼談價也是他先和我說好的,最後拿下這房子和地的價格是七十貫。我不可能揣著那麼多錢,銀子也不可能,所以就給了錢票,阿六就帶著人走了,說是順便去順天府衙把房契和地契都改了,省得夜長夢多。”

  見張壽有些狐疑地皺了皺眉,彷彿在質疑這個價格,剛剛還因為事情辦成而有些小小得意的小胖子終於想到,這鋪子入手的經過,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對張壽交個底。

  他低聲說:“小先生,不是我馬後炮,是阿六不讓我對你說。這家鐵匠鋪實在是有些邪乎,據說鬧鬼快半年了!”他說著就不知不覺把聲音壓得只有他和張壽兩人能聽見,眼睛甚至還左顧右盼,彷彿生怕冒出什麼不明生物來。

  七十貫連地皮帶房子買下一家鐵匠鋪,甚至還附贈了裡頭的各種工具和家具陳設,對於京城這種物價騰貴的地方來說,那確實是不可想像,所以張壽才狐疑陸三郎和阿六兩人是不是用了什麼手段。此時此刻,聽到鬧鬼兩個字,他那疑心頓時化作了烏有。

  只不過,他前世裡可以不信鬼神,如今經歷了最玄奇的穿越,卻是沒辦法斷言鬼神不存在了。而且,如果有鬼神的存在,也許他能夠回到那個曾經熟悉的世界中去呢?於是,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心情微妙地說:“怎麼個鬧鬼法?”

  “這個……”

  陸三郎想到之前來買這鋪子時,那位憔悴到彷彿下一刻就會死的胡鐵匠簡直把自己當成救星的情景,心裡就忍不住發毛,再加上號稱有我在,怕什麼鬼的阿六不在,所以他只能安慰自己眼下人多鬼肯定不敢出來,隨即轉述起了自己從那胡鐵匠處打探來的消息。

  “我找上門說要買鋪子的時候,找的藉口是,我從小喜歡看那些志怪玄奇的故事,所以聽說這房子鬧鬼,就想買來好好研究研究。那胡鐵匠聽說這事的時候,看我的眼神就和看瘋子似的。總算看在我給錢爽快,他又沒有其他下家的份上,他對我吐露了一點。”

  “這房子不到半年就換了五個主人。這總共兩進院子,最初住的是一位致仕京官,但據說後來其夫人突然就病故了,他親自扶柩歸鄉,就把房子給賣了。而鬧鬼,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因為這兒地處北城,人雖說比較稀少,但至少是在內城,所以第一個買家是個小商人。”

  “結果住了三天,就莫名其妙開始渾身發紅疹子,然後半夜三更看到有白衣鬼魂飄啊飄,還有人磕磕巴巴背詩。”說到這話的時候,陸三郎忍不住抓了抓脖子,彷彿有一種人在背後吹氣的錯覺,“小商人是個迷信的,十天不到就把八百兩買進來的房子六百兩賣了。”

  “接下來這裡開過專為國子監監生提供飯食的小茶館,結果幾個監生也撞鬼了,回去後又病了一場,東家差點被人告到順天府衙;開過小酒館,結果一夜之間酒罈都破了;住過不信邪的軍官,結果半夜三更毫無知覺的情況下鬍子被人剃光了,無顏見人。”

  陸三郎說著一件一件的奇事,最後小心翼翼地說:“最後這位胡鐵匠自信那鐵匠爐子能克任何陰邪鬼怪,所以就用八十貫的超低價格買下了這兒,還帶了好幾個用他的話來說傻大膽的徒弟,可結果,有一天給一位地位顯赫的伯爺打的劍竟突然斷了,生意也一落千丈。”

  “所以,他勉強住了兩個月,但最終還是受不了,有我接手,那更是喜得無可不可。”

  張壽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鬼怪傳聞,如果不是他知道阿六才跟著自己進京不久,還以為是那個看似沉穩實則促狹的小子在使壞——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更偏向於認為是有人在惡作劇。因此在陸三郎吞吞吐吐重複了阿六之前有我在怕什麼鬼的宣言,他就放下了心思。

  “既然阿六那麼說,那就不用擔心了。走吧,先轉一圈再說。”

  並不知道自己來到了鬼屋的羅小小和趙四,在張壽的招呼下,高高興興地進了大門。前頭店舖顯然是新蓋的,後頭院落是老的,兼具經營和居住兩重屬性。兩人轉了一圈,就發現爐子和不少工具應有盡有,甚至連用於生火的煤炭都還留著,一時不禁使勁點頭,道是省了老大的事。

  而張壽看到前頭店舖裡那些來不及搬走的工具,還只是忍不住嘀咕那胡鐵匠臨走居然連吃飯傢伙都不要了,可當他來到後院,看到正房裡那清一色的黃花梨家具時,他就不知不覺收起了那點戲謔之心。

  太祖好紅木,這是他進京之後聽說的相關八卦之一——於是,下南洋的那些船,在香料寶石之外,往往還會特意採伐眾多木材壓艙帶回來。所以,京城最流行的就是各種各樣的紅木家具。因此,當看到趙四進屋時,他就摩挲著那光潤的表面,問出了一個問題。

  “趙四,你跟著你師父學藝那麼多年,可知道這樣一套黃花梨家具,價值幾何?”

  趙四看到那成套黃花梨家具的時候,也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一下子沖上前去,雙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表面,隨即又打開櫃子看了一眼那隔板結構,最終滿臉複雜地說:“這樣一套家具,少說也要千八百貫。最重要的是,年代久遠,工藝精湛,否則也不會這麼值錢。”

  他說著就有些不大確定地問道:“張博士,連家具都沒搬走,這鐵匠鋪到底多少錢買的?”

  你問我,我去問誰?

  張壽簡直啼笑皆非,見陸三郎縮著脖子,沒了最初那刻意裝出來的氣勢,他就嘆了一口氣道:“自然是有難言之隱的。不過不要緊,等阿六回來再說。”

  說話間,羅小小已經也進了正房,發現這一整套的黃花梨家具,他同樣驚嘆不已。可當幾個人從正房出去之後,張壽方才突然感覺到有些不對勁,當即皺眉問道:“關秋呢?”

  一說關秋,趙四方才猛然發現,這個他從來覺得很奇怪的小師弟竟是不見了!嚇了一跳的他連忙直奔東廂房,而羅小小看了一眼張壽,主動進了西廂房找人。而留在原地的陸三郎,恍惚間只覺得四周圍陰風陣陣,鬼氣森森,忍不住朝張壽靠了靠。

  “小先生,不是真的有鬼吧?”

  “子不語怪力亂神!”張壽沒好氣地撂下了一句話,而當趙四和羅小小臉色驚惶地從兩側廂房衝了出來,顯然沒找到人的時候,他就看著陸三郎問道,“這兒有後門嗎?”

  陸三郎已經是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連牙齒也有些咯咯打架。然而,還不等他戰戰兢兢地解釋這是個鬼屋,卻只聽張壽哂然一笑。

  “看來,這裡興許是藏著能夠讓人來無影去無蹤的密道。”開什麼玩笑,晚上百鬼夜行還有可能,要是妖魔鬼怪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京城擄人,那京城還談得上什麼秩序可言?

  就在張壽話音剛落之際,他突然聽到一聲咳嗽,循聲望去,卻只見一側的圍牆上,蹲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少年,正是阿六。只不過,除開他之外,他左手拎著一個關秋,右手則是拎著另一個正在拚命掙扎的髒兮兮孩子,乍一眼從身高看去,人彷彿才八九歲光景。

  而隨著阿六毫不費力地縱身落地,他就給出了一個非常簡單的解釋:“就是這孩子裝神弄鬼。”

  陸三郎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指著那張牙舞爪的孩子就大叫道:“阿六,你剛剛跟著那胡鐵匠去順天府衙辦房契和地契,難不成只是說說而已,實則是為了引蛇出洞?”

  “我只是好奇。”阿六滿臉無辜地放開關秋,另一隻手卻仍舊死死地抓著那個髒兮兮孩子的後頸,彷彿自己不是提著一個人,而是拎著一隻貓。見那孩子無論如何都碰不到自己,他這才耐心解釋道,“這圍牆上有個狗洞,正好供他進出。”

  他說著就淡淡地說道:“胡鐵匠說,隔壁人家很少開門,也很少有人露面,但院子卻很像樣,瞧著應該是正當人家。可我之前來這裡看鐵匠鋪時,翻牆進去卻發現,隔壁壓根沒住人,院子倒乾淨,屋子卻一片狼藉。”

  “那是我家!”掙扎不動了的髒兮兮孩子突然大聲嚷嚷,隨即就嚎啕大哭了起來,“朱大哥打仗去了,周家姐姐也走了……只要把人趕走,周家姐姐和朱大哥一定就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2
第兩百零二章 女孩子?

  髒孩子這番莫名其妙的嚷嚷,趙四和羅小小聽得一頭霧水。而剛剛被放下地的關秋,同樣也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只知道自己剛剛進了這鐵匠鋪後東張張西望望,而後突然被什麼東西拉住了腳,繼而就如同掉落深淵似的,再見天日的時候,卻看到阿六拎著個孩子。

  而那孩子則是死死抱著他的腳……

  之前已經聽陸三郎解釋過此地因鬧鬼幾番易主的張壽,此時已經有了猜測。他端詳著那個髒到一張臉都看不清的髒孩子,饒有興致地開口問道:“你說的朱大哥,是不是隔壁屋子的主人?”

  髒孩子哭得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猶如大花貓,根本顧不得答話。可當阿六強行扳動他的腦袋,迫使他不得不抬頭去看張壽時,淚汪汪的他卻一下子怔住了。

  陽光照在那張特別特別好看,而且還帶著溫暖笑容的臉上,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走了好久的朱大哥,當下使勁擦了擦眼睛,這才抽泣著說:“沒錯,朱大哥是好人,他沒趕我走……”

  雖說髒孩子前言不搭後語,但張壽心有定見,當下就笑著繼續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原本借隔壁那房子棲身,然後,那房子被你那個朱大哥買了。好心的他卻沒有趕你走,而是收留了你。而眼下這座房子裡曾經住著一位周姑娘,她也很照顧你?”

  此話一出,那陸三郎頓時眼睛一亮,看了眾多各種各樣才子佳人話本傳奇的他瞬間就已經腦補出了各種各樣的劇情,當下趕緊問道:“是不是那個姓朱的和從前住這兒的那位周大人的女兒周姑娘有了私情,所以才特意買了隔壁的房子?可後來人跟著北征大軍打仗去了,而周姑娘的母親又死了,所以她不得不扶柩歸鄉,於是你這小子就成了孤苦伶仃的飄萍?”

  張壽態度溫和,說的話又簡單易懂,而陸三郎說話和放炮仗似的,又是私情,又是扶柩歸鄉,又是孤苦伶仃的飄萍,八九歲的小孩子哪能聽得懂?再說,他的腦袋還被阿六扳著,自然不可能隨便亂動,所以也就只能看見張壽,哪裡顧得上別人。

  他咧了咧嘴,似乎又想哭,但最終還是強行忍住:“我爹娘死了,叔叔嬸嬸不但不要我,還把我家給賣了!朱大哥買下我家,帶著我去找我叔叔嬸嬸算賬,把他們教訓了一頓,後來就住在我家,還教我練武……周家姐姐不是隔壁劉老大人的女兒,她是劉老夫人的丫頭!”

  這種完全出乎意料的劇情,陸三郎當然目瞪口呆,啞口無言。畢竟,就連戲文裡頭,紅娘這種角色也只能是鶯鶯的配角,怎捨得你疊被鋪床都只是張生隨口說說而已,他根本就沒有設想過丫頭成為主角的可能性。所以,看到張壽竟然笑開了,他不禁很不理解。

  “阿六,你帶他先去洗個臉,找家成衣店,給他換一身衣裳,然後設法把隔壁院子房子都好好收拾一下。等下午國子監九章堂的課結束之後,再把這孩子帶過來,我慢慢問他。對了,順便找人給娘捎個信,把楊好和喬當帶過來,讓他們在鐵匠鋪看看門,打打雜。”

  阿六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隨即一把拎起髒兮兮的孩子,也不管人倏忽間張牙舞爪再次開始反抗,輕輕巧巧躍上了圍牆就走。而張壽則若無其事地對趙四羅小小和關秋笑道:“這鐵匠鋪從前是一個京官的私宅,後來賣給幾任主人,結果都被這小孩兒鬧鬼給攪和了。”

  關秋這才終於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之前在牆邊上被拽住了腳!”

  趙四頓時毛骨悚然,隨即就忍不住抱怨道:“這大白天的,你被人抓走也不知道叫一聲?”

  關秋卻認認真真地說:“這不是沒事嗎?再說,張博士和師兄你們這麼多人在這兒,發現我不在,肯定會救我的。所以我就想著看看是怎麼回事,結果等到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到那小傢伙被張博士那個厲害的護衛拎在手裡。”

  羅小小見趙四聞聽此言一臉氣不打一處來的表情,不由啼笑皆非。可如今張壽這麼一解釋,這樣前店後屋的好格局,卻輕而易舉易主的原因,也算是真相大白,他自然鬆了一口大氣。當下,他就出來給趙四和關秋做了和事佬,隨即就帶了兩人趕緊開始盤點東西。

  只剩下這樣的瑣事,張壽就不耐煩繼續留在這看著了。當然,圖紙他也並沒有留下,而是藉口還要琢磨修改,先拿了回去。

  等到他帶上滿臉悻悻的陸三郎才一出門,他就聽到一旁傳來了小胖子那極其不得勁的聲音:“不過是一個小鬼頭,居然嚇跑了那麼多人,這簡直太荒謬了!還有之前那個鐵匠,給什麼勳貴打造的寶劍都莫名其妙斷了,小鬼頭能辦到?這背後肯定有大陰謀,如果沒有……”

  “如果沒有,你把頭割下來當球踢?”

  張壽適時反諷了一句,見陸三郎頓時不做聲了,似乎在尋思如此賭咒是否有必要,他卻摸著自己光潔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說:“你怎麼知道,那小傢伙口中的朱大哥,沒有留給他一把削金斷玉的寶劍,他的周家姐姐,沒有給他留下一堆助人睡眠的香料又或者說迷藥?”

  陸三郎倒吸一口涼氣:“小先生,我以為我已經夠敢想了,你居然比我還更敢想!難不成只能在整個內城最便宜的北城置產的那姓劉的致仕窮京官,還有那個在隔壁買房子的什麼朱公子,其實還是什麼有名人物?這怎麼可能,我可沒聽說過什麼名人住在這兒!”

  “大膽設想,小心求證。”張壽隨口說出了一句理科生最常用的真理,這才好整以暇地說,“而且,你忘了葛老師也是住在北城?”

  陸三不服氣地嘟囔道:“葛老師是住在順天府的東面,也就是內城東北,那可是好地段。”

  張壽卻懶得和陸三郎繼續探討京城什麼地段達官顯貴更多的問題,岔開話題道:“好了好了,反正鬧鬼事件的源頭應該揪出來了,剩下的事情不用著急,大可慢慢來。我真正好奇的是,阿六那小子是湊巧找到了這家,還是他早就發現這裡另有玄虛?”

  陸三郎這一次真正驚悚了:“這不會吧?阿六雖說挺厲害,想法也實在是出人意料,可他應該不是這樣會耍心眼的人吧?”

  “他耍不耍心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個極其認真的人。”張壽頓了一頓,彷彿在組織語句,隨即才意味深長地說,“我在國子監給你們上課,你覺得以他的脾氣,會安安分分一直在國子監外頭等我,然後只乾乾送飯打掃屋子這種雜事?”

  頓了一頓,他看也不看彷彿有些牙疼似的,臉色抽搐的陸三郎,呵呵笑道:“這一兩個月,如果說阿六這小子已經把國子監附近所有屋宅店舖全都摸了個底,我也覺得不奇怪!”

  “我……”陸三郎很想罵出一連串髒話,可話到嘴邊,那種怕被人砸黑磚的敬畏以及老師就在旁邊的壓力終究佔了上風,於是,他只能小聲嘀咕道,“小先生你說得對,以這小子雷厲風行的脾氣,確實幹得出來……”不愧是那位花七爺的徒弟!

  跟著張壽安步當車回了國子監,等到下午上課時,從來上課專心致志的陸三郎,這次破天荒走了神。好在他接受能力強,再加上又有預習的好習慣,故而兩堂課上來,倒是也沒拉下什麼。可等到張壽宣佈下課出門,他卻立馬竄了上去。

  張壽見小胖子如同牛皮糖似的黏了上來,他不用想都知道,陸三郎那是因為一開始就猜錯了重點,於是好奇心又或者說八卦心發作,再加上他剛剛對阿六的猜測,所以試圖跟過來看熱鬧。他如今是拿陸三郎當自己人看待的,因此也沒攆人走。

  等到他遠遠看見那座大學牌坊,阿六那永遠都筆直的身影就映入了眼簾。然而,比那個冷峻少年更加吸引眼球的,卻是……一個穿了一身翠綠色衣裙,乍一眼看去很突兀的女童!他對這樣的結果倒能表示淡定,身側的陸三郎卻是直接吐出了一個髒字,隨即才吸了一口氣。

  “阿六這小子,不會早知道人家是女孩子吧?”

  “很可能。”張壽隨口迸出了三個字,等到走近前去,他方才發現,遠看彷彿是乖巧地站在阿六身前的翠衣女童,其實是正在死命地試圖掙脫少年的魔爪。直到看見她時,小丫頭方才安靜了一些,隨即不大自然地避開了目光。

  而陸三郎卻忍不住心頭好奇,但考慮到打趣戲謔阿六,興許會挨打,因此就先閃到了張壽身後,這才一本正經地問道:“阿六,你身邊這小美人是誰?”

  “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是小美人!”翠衣女童忍不住大叫抗議,奈何下一刻,抬頭瞪向阿六的小傢伙就挨了對方一個冷冰冰的眼神,繼而就聽到了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你想讓別人知道你在男扮女裝?”

  “我……”見之前還難纏的小鬼此時登時噎得臉通紅,陸三郎暗嘆一聲一物降一物,但緊跟著就突然醒悟到更重要的問題。阿六這傢伙,竟然逼迫人家一個男孩子穿女裝?

  而張壽同樣哭笑不得。可非常瞭解阿六的他卻覺得,那小子絕對是認為穿女裝能讓小鬼頭安靜,於是可以省力省事!

  因為這是人來人往之地,因此張壽直截了當問道:“他那房子已經打掃整理過了?”

  “請了八個人。”阿六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像狗窩。”

  “我家不是狗窩!”翠衣綠裙的小鬼頭忍不住再次抗議,但招致的結果便是按在肩頭的那隻手重到讓他遽然色變。雖說他咬牙切齒想要忍住,可不一會兒就額頭冷汗潺潺,而與此同時鑽入耳朵的,還有一句讓他分外不甘心的話。

  “你那朱大哥回來能住?”

  張壽見阿六已經能把人敲打得服服帖帖,當下不禁莞爾。因為路途非常近,阿六又顯然因為要看著人而沒辦法駕車,他就打算和陸三郎一塊跟著這一大一小步行過去。而其他正好離開國子監,看到這一幕的監生正好奇得心癢癢,他們就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音。

  “阿壽!”

  才走出去不多遠的張壽聞聲轉頭,發現是朱瑩帶著朱宏等幾人策馬小跑過來,他就索性停下來等他。

  等到朱瑩跳下馬興沖沖來到張壽麵前,還沒來得及說話,卻突然狐疑地打量一旁那孩子時,不少監生就忍不住看起了熱鬧。可只是須臾,不少人就輕輕吸了一口氣。如果張壽再大個十歲,那看上去粉妝玉琢的可愛小女孩興許還能說是他女兒,現在嘛……

  朱大小姐就算性格再衝動,也不至於搞錯的!

  而張壽自然也不至於會錯了朱瑩的意思,可是,見朱瑩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盯著自己身旁的小鬼頭打量個不停,他正待解說一下人的來歷,朱瑩卻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手去,竟是掐了掐小傢伙那臉頰,隨即就懊惱地叫了一聲。

  “怎麼臉那麼粗糙……而且還那麼瘦!”

  陸三郎只記得朱瑩從前來往那些豪門貴第,對那些裝小大人的孩子們大多不假辭色,著實沒想到她還有逗孩子的興致,此時聽到這抱怨,他忍不住低聲嘟囔道:“這小鬼缺衣少食到都要鬧鬼去嚇人了,怎麼可能胖?這張臉還能看,那就已經是得天之幸了!”

  “缺衣少食?鬧鬼嚇人?”朱瑩頓時眉頭倒豎,“這是怎麼回事?”

  張壽卻不想在這大街上解釋,當下笑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先去這小傢伙的家裡,我再對你細說吧。阿六既然說請了八個人打掃過了,眼下他家裡應該至少是能招待客人了。小傢伙,怎麼樣,能不能帶我們去參觀參觀你家?”

  被漂亮到猶如天仙似的朱瑩掐了臉,翠衣綠裙的小傢伙已經是驚得木了,等到張壽問了兩遍,他才恍然回神,有些窘迫地點了點頭。然而,他的窘迫卻被朱瑩當成了乖巧,一時大小姐又忍不住摸了摸他頭上的總角,慌得他趕緊躲到了之前還視作大魔王的阿六身後。

  而朱瑩笑吟吟地收回了手,看到陸三郎杵在旁邊,她這才沒好氣地說:“陸三胖,你一個九章堂齋長,沒事湊什麼熱鬧!去,替我給張琛他們捎個信,說是皇上要為德陽公主和永平公主選婿,有意者去禮部報選,皇上親自選,這消息已經公佈了,有意者就預備著點!”

  說完這話,她就二話不說攆走了目瞪口呆的陸三郎,這才笑吟吟地對張壽說:“好了,礙事的胖子走啦,阿壽,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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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三章 奇怪的朱公子

  如果陸三郎知道朱大小姐說他是礙事的胖子,會是什麼感受?多數會若無其事,然後繼續厚著臉皮來看熱鬧聽八卦。

  所以,正這麼想的張壽當看見陸三郎走出去老遠之後,還衝著自己拚命打手勢,意思大概是表示回頭傳完話後立刻趕過來,他不禁啞然失笑。

  雖說朱瑩是騎馬過來的,但聽張壽說地方不遠,大小姐立時二話不說丟了韁繩給朱宏,隨即笑吟吟地說:“成天不是騎馬就是坐車,今天在宮裡又老老實實陪著太后說了一下午的話,我渾身都痠痛了,正好走走路活動一下!”

  後頭的朱宏簡直哭笑不得。坐車也就罷了,騎馬不是最好的活動嗎?然而,包括張壽,沒人拆穿她那點小心思,而且朱宏還特意親自過去向阿六問明了那地方在何處,提早帶了兩個人過去,勸阻沿途閒人繞道。好在北城本來就是內城最冷清的地方之一,目標輕易達成。

  一路上,再沒有冒出一個煞風景的閒人。

  雖說有自家的侍衛跟著,有阿六這樣的高手開道,但到底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朱瑩也沒有說什麼今日進宮那些瑣事,笑吟吟地說起母親九娘在家裡挑了幾個丫頭練武的事,但說著說著就嘆了一口氣。

  “湛金和流銀也被娘叫過去了,結果試了兩三招,就被娘罵是三腳貓,連我都挨了說。”

  她苦惱地揉了揉手腕:“娘說我練箭術再好也沒用,只能在每年秋獵的時候射射兔子山羊野鹿,又不可能上戰場,平時也不可能背著弓箭招搖過市,還不如一心一意把劍練好。可我就是喜歡射箭啊,從小到大,最初幾個木扳指都練壞了,現在這個還是爹給的……”

  張壽微笑傾聽著少女的講述,直到她束起拇指給自己看時,他就突然開口說道:“瑩瑩,你為什麼喜歡射箭?難道是因為太祖皇帝射箭很厲害?”

  朱瑩頓時瞪大了眼睛:“太祖皇帝射箭很厲害嗎?”

  張壽不禁暗自一愣。太祖手札裡說因為一手極強的速射,這也曾經被認定是白蓮教聖子的標誌,如此鮮明的特徵,應該在一統天下的過程中傳得沸沸揚揚才是,結果聽朱瑩這口氣,一貫很敬仰太祖的她竟然不知道?

  他竭力讓自己那微微吃驚的表情顯得恰如其分:“我是在一本前人筆記裡翻找到的,還以為人人都知道呢。”

  “原來如此……那應該只是某些不著調的隨口瞎掰的。”朱瑩沒好氣地輕哼一聲,這才搖搖頭道,“太祖皇帝是文才武略,但他很早就是天下共奉的明王,又不衝殺在前,即位之後更推崇火炮火銃,箭術倒不知道如何……至於我會射箭,當然因為爹和大哥一手好射術。”

  她一面說,一面又看了前面的阿六一眼,臉上流露出少許的懊惱:“當然,我射箭的準頭不如阿六,他那一手速射,簡直太厲害了!”

  那些不涉及自己的話題,阿六隻當是耳旁風,可當朱瑩誇讚自己的時候,耳朵微微動了動的他卻頭也不回地說:“我的箭術都是瘋子教的,他比我更厲害。”

  朱瑩頓時點頭道:“是呀,大哥的箭術也是花叔叔教的,說是花叔叔在射箭上比我爹還厲害,可他就是不肯教我,說什麼女孩子打打殺殺不好。可當年娘要是不會武藝,哪裡能從亂軍之中和裕妃娘娘還有你娘一塊殺出一條血路來?”

  說到這,大小姐彷彿意識到談及亡人有些不合適,頓時有些不自然地閉嘴。而張壽卻並不介意提到那位令人敬佩的張秀才娘子,心中感慨了一番巾幗英豪,倒是更慶幸最初關於太祖擅長射箭這個話題被成功岔開。

  當下,他便試圖把話題直接引到了花七身上。然而,雖說他對這個理應是皇帝的心腹,卻呆在趙國公府的傢伙很好奇,奈何朱瑩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只知道花七行事怪異,在趙國公府也很不討人喜歡。

  就這麼一路說話間,阿六已經是帶著眾人來到了曾經真正的鬼屋前——畢竟,比起屬於被遷怒的鐵匠鋪,這個小鬼頭真正居住的地方才稱得上鬼屋。等到他拽著翠衣綠裙的小傢伙推開了院門,首先驚呼出聲的,恰是剛剛還在拚命想要掙脫的女裝童子。

  “居然都修好了,居然都修好了!”感覺到阿六突然一鬆手,小傢伙頓時飛也似地衝了進去,在院子葡萄架下流連片刻,卻又飛也似地衝進了屋子。不一會兒,裡頭就傳來了叫嚷太好了的聲音,至於其他太過驚喜而迸出來的字眼,別人就一時半會分辨不太清楚了。

  張壽卻已經看出了幾分端倪,當下斜睨阿六問道:“你這是找人修舊如舊?”

  阿六淡然點了點頭:“捎話去了司禮監外衙。”

  此話一出,別說朱瑩,就連朱宏等人那也是面色古怪。司禮監外衙哪怕不是日理萬機,也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做,居然還有功夫來管這種細碎的小事?而張壽卻從阿六這簡單的敘述中,品出了幾分不同的意味。

  就算司禮監外衙真的能找到修舊如舊的人,可問題在於,人家怎麼知道這屋子舊況如何?

  等到朱瑩吩咐了朱宏等人守在外頭,自己先好奇地進了院子,張壽就突然對阿六開口問道:“阿六,曾經買下房子,裡頭那小鬼頭叫做朱大哥的人是誰?”

  阿六頓時無辜地挑了挑眉:“我怎麼知道!”

  “那你怎麼會去司禮監外衙找人來打掃這兒?”

  “之前我發現他們在附近轉悠。所以剛剛就找了他們。”阿六一臉理所當然,“他們也一口答應了。”

  說話間,已經進了院子的朱瑩只聽到後半截話,發現阿六居然還隨便亂支使司禮監的人,她頓時樂不可支。就在這時候,偏偏剛剛她才掐過臉的小女孩已經是從裡頭跑了出來。只是跨出門檻的時候太急,撲通一下就直接摔趴在了地上。

  她心頭憐意大起,索性上去親自把人拉了起來。

  緊跟著,看到阿六沒說話,她才扭頭看著張壽問道:“阿壽,到底怎麼回事?”

  “我知道得不多。這屋子好像是一位姓朱的公子從這小傢伙的叔叔嬸嬸那兒買的,小傢伙父母雙亡,叔叔嬸嬸偷偷賣了他最後的家。那位好心腸的朱公子不但容留了他繼續住,還帶他去教訓了他的叔叔嬸嬸,後來還收留他,照顧了他很久。”

  “而隔壁曾經住過一位京官劉老大人,其妻子劉老夫人身邊的一個周姓丫頭,也對這小傢伙很好。但後來,朱公子去北征打仗了,劉老夫人去世,家裡人扶柩回鄉了。於是,這個好不容易在父母雙亡後又找到了倚靠的小傢伙,又再次成了孤零零一個人,就固執地認為趕走買隔壁屋子的人,就能讓他的朱大哥和周姐姐都回來。”

  張壽說到這裡就頓了一頓,隨即對那使勁忍著眼淚的小傢伙問道:“這些事我沒說錯吧?”

  翠衣綠裙的小傢伙使勁吸了吸鼻子,這才甕聲甕氣地說:“沒錯。”

  朱瑩聽到和小傢伙口中的朱大哥和自己同姓,不禁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說的朱大哥,叫什麼名字?”

  “朱大哥就是朱大哥啊。”小傢伙雖說被朱瑩抓得手腕生疼,但那張漂亮的臉近在咫尺,他還是沒辦法生氣,只能小聲說道,“他沒說過他叫什麼名字……”

  “居然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你這個小笨蛋,太馬虎啦!”

  沒等朱瑩繼續興致盎然地逗孩子,張壽就突然打斷道:“小傢伙,你說的那位朱大哥是一天到晚都住在這兒,還是隔三差五地過來?又或者是有固定的時間到這兒來?他不在的這些日子,你是怎麼生活的?吃的喝的從哪兒來?”

  而對於張壽的問題,小傢伙在猶豫了片刻之後,最終磕磕絆絆地說:“朱大哥說他有家的,所以晚上都會回去,只有白天常常會過來。沒有固定的時間,只要有空他就一定會來!朱大哥去打仗之前,給我留了一些吃的,還有錢,又托周姐姐照顧我。”

  張壽斜睨了一眼仍舊滿臉好奇的朱瑩,溫和地問道:“既然他託付了人照顧你,就算隔壁人家突然遭遇喪事,也不至於留下你一個人孤苦伶仃生活在這兒吧?對了,一直叫你小傢伙也實在是不太禮貌,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叫蕭成!蕭太后的蕭,成功的成!”

  小傢伙似乎沒有體會到自己這昂首挺胸的自我介紹,給了張壽多少槽點,卻是氣鼓鼓地說:“劉老夫人突然急病過世,就有人上門鬧事,劉老大人又氣又急,就病了,我就出去找人打聽朱大哥的下落,可四處問朱大哥,人家都不理我,還有人打我!等我回來,劉家竟然搬走了,周姐姐也跟著走了,我只在我家門縫裡找到一張字條。”

  蕭成說著說著,已經是耷拉了腦袋:“可是我字還認不全,那張紙上字太多……”

  聽到那什麼朱大哥自己還有家,並不在這裡住,張壽就若有所思地說:“那你不妨把字條給我,我來讀給你聽如何?放心,我一定一字一句,好好解釋給你聽。”

  蕭成有些躊躇地看了一眼張壽,見那張臉上照舊是讓人溫暖的笑容,他就遲遲疑疑地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隨即從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展開之後卻是死死捏住邊角,不肯鬆開,只是小心翼翼地高高舉著讓張壽看。

  張壽卻也不惱,探下身仔細看著上頭的字,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朱公子,夫人突染重疾,雖重金求醫,卻回天無力。新喪之日,債主登門,老爺病倒,我不得已勸他典宅扶柩歸鄉暫避。小蕭突然不見,我無力尋找,只得留字予你。”

  張壽讀到末尾,見蕭成已經淚眼汪汪,他就開口問道:“你說的朱大哥,和那位劉老大人是什麼關係?”

  蕭成垂頭喪氣地說:“朱大哥是隔壁劉老大人的學生。他告訴我說,劉老大人不但做官的時候很清廉,還很有學問,卻因為幾位大學士不喜歡他,結果就沒官做了。朱大哥當初買下我的房子,就是為了拜師。他足足用了半年時間,才打動了劉老大人。”

  張壽對朝中人物的熟悉還在初級階段,尤其是照小傢伙這意思,那劉老大人十有八九屬於被排擠的邊緣人物,他就更不會知道了,因此當即就看向了朱瑩。

  而朱瑩絞盡腦汁地想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又氣餒又心虛地說:“朝中官員這麼多,我又一向不在這上頭留心。如果是大學士尚書侍郎這些人,我還能記得,可一個賦閒在家的人,我就記不太清楚了……那些大學士一個個精似鬼,排擠的人太多了!”

  張壽沒想到朱瑩也指望不上,頓時有些無奈。他細細思量了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你這兒有你朱大哥寫的信或者其他字條嗎?”

  終於找到了認識字,也願意幫自己讀信的人,蕭成心情激動,壓根沒注意到張壽的話,只顧著自己在那傷心了:“朱大哥兩年前買了我家,每天去隔壁劉老大人那兒誠心誠意敲門求見,留下自己的文章,足足半年才獲准進門,劉老大人搬走時,連朱大哥送的家具都沒來得及收,嗚嗚嗚……”

  他完全沉浸在過往的記憶當中,直到張壽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他才猛然驚醒了過來:“對,我還藏著朱大哥好多丟棄的廢字紙,我拿給你看!”

  小傢伙飛一般地衝回了屋子裡,不一會兒就抱著一個木匣子出來,張壽上前接過打開蓋子,拿出第一張紙時,他就發現,入目的筆跡乍一看端正筆挺,彷彿沒有太大特色,但仔細看時,卻有絲絲鋒銳之氣透紙而出。正當他細細品讀這篇文章時,突然就發現身邊多了個人。

  側頭一看,正是朱瑩。

  和之前那純粹只是閒來無事的散漫不同,此時此刻,朱瑩滿臉都是不可思議,甚至沒有注意他審視的目光。直到他伸手在她眼前招了招,剛剛幾乎陷入呆滯的她這才猛然回神。

  “是大哥……怎麼會是大哥的筆跡?”

  京城這麼多人姓朱,怎會居然是大哥瞞著她和家裡人在此悄悄求學?

  最初那隱隱約約的猜測變成了現實,張壽不禁沒好氣地看向了阿六,直截了當地問道:“阿六,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巧合。”似乎是覺得這樣的回答可能不令人滿意,再看到張壽臉色惱怒,阿六似乎很不情願地又多補充了幾句。

  “我在國子監周邊打探的時候,聽說隔壁鐵匠鋪原本是宅第,原主姓劉,致仕前官好像挺大,而這裡原主姓朱,但不住在這,兩人是師生。朱公子去打仗,劉老夫人病死全家搬走,事情很奇怪。周邊我碰到過三次司禮監外衙的探子,所以找鐵匠鋪的時候,我就決定買這兒。”

  朱瑩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把上前就拽住了蕭成的手:“走,你先跟我回家!阿壽,你也帶上阿六一起!哼,這事兒沒完,我非得弄清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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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四章 輩數亂了?

  趙國公府慶安堂中,當太夫人得知朱瑩帶著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回來了,張壽則是帶著阿六跟在後頭,縱使一貫睿智如她,卻也不禁覺得莫名其妙。這要是過個十年八年,兩個人成婚之後,朱瑩這幅光景,還能說成是帶著女兒回娘家,可現在嘛……

  張壽這麼一丁點大的年紀,怎麼也不可能有個這麼大的女兒!就算是和別人也不可能!

  當下太夫人便對一旁的玉棠吩咐道:“你去玉慶堂,請夫人過來一趟。”

  萬一是小兩口難得吵架,那麼九娘也許還能過來勸一勸……

  雖說這只是以防萬一的念頭,可是,當朱瑩猶如一陣風似的闖進了慶安堂,一隻手還牽著一個懵懵懂懂,明顯搞不清楚狀況的小女孩時,太夫人見她虎著一張臉,還是忍不住覺得,朱瑩和張壽說不定真的是鬧彆扭。

  果然,下一刻,朱瑩就鬆開了手,直接衝了過來,委屈地叫了一聲:“祖母!”

  太夫人被這一聲祖母叫得心中一顫,愈發覺得事情嚴重,連忙攬著這個自己一向最疼愛的孫女,低聲問道:“怎麼回事?別急,慢慢說,我已經讓人去叫了你娘……”她一面說,一面用眼角餘光觀察那翠衣綠裙上還沾著塵土的小女孩。

  以她那犀利的眼光,自然看得出來,小女孩那衣裙看上去還算不錯,實則並不是什麼好料子。而且,人頗有些瘦弱,從臉色來看,分明有些營養不良,站在那兒不安地看著四周,眼神警惕,就猶如一頭闖進陌生環境的幼獸。

  等到看見門簾一動,恰是張壽也進了屋子,後頭還跟著阿六,太夫人瞥見一旁的朱瑩眼圈已經是紅了,她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興師問罪,而是和藹地對拱手行禮的張壽點了點頭,這才溫和地問道:“阿壽,到底出了什麼事?瑩瑩怎麼會這個樣子?”

  張壽從阿六手中接過匣子,緩步上前雙手打開蓋子遞給了太夫人:“這匣子裡的文章和筆跡,瑩瑩看了之後,說是她大哥的,還請太夫人您也看看,是否真的如此?”

  瑩瑩的大哥?朱廷芳?

  太夫人登時輕輕吸了一口氣,立時伸手把匣子裡一沓字紙全都拿了出來,只翻看了幾張,她發現每一張紙上頭都有撫平壓實的痕跡,彷彿是從字紙簍裡一張張撿出來,特意保存下來的。然而,她卻分明記得,趙國公府一貫有最嚴格的規矩,所有廢棄字紙一律焚燬。

  畢竟,想當初便有很多官宦人家因為在這上頭不夠謹慎,而被下人出賣引來了大案。

  確定那字跡確確實實就是自己最器重的長孫朱廷芳所寫,她就連忙抬頭問道:“確實是瑩瑩大哥的文筆和字跡,阿壽,這是哪兒來的?”

  張壽把匣子往旁邊一遞,見阿六動作飛快地接了過去,他就拉了蕭成過來,隨即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原委始末和盤托出。就連阿六把國子監周邊全都挨個摸底,早發現兩家有疑,而自己為了研究皇帝賜物的玄虛,所以由陸三郎出面買那鐵匠鋪,他也並沒有隱瞞。

  一則是別人很容易有所猜測,二則是他對張康都透了個氣,也沒必要瞞著趙國公府。

  太夫人最初有些驚異,隨即就嘆息連連,最終那表情,卻是複雜難明。可當張壽解釋說,翠衣綠裙的蕭成只是因為阿六想讓人安靜一點,這才在成衣店給其買了一套女孩子的衣服,實則卻是個如假包換的男孩子時,她卻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反應更大的卻是朱瑩。大小姐險些跳了起來,滿臉惱火地說:“怎麼會是男孩子!”

  這一次,縱使她再漂亮,蕭成仍舊不免羞怒,昂著頭就叫道:“又不是我想穿的,都是被他逼的!”他一邊說一邊怒指阿六,可見人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不禁又有些氣餒。

  而朱瑩氣惱過後,見蕭成氣鼓鼓的樣子,忍不住又為之莞爾。她從前在其他達官顯貴家裡遇到的男女小孩子都多了,乖戾高傲的固然不少,但乖巧可愛的卻也很多,但相同的是大多人小鬼大,很會裝。而眼前的蕭成,卻顯得真實很多。

  當下,她就看著阿六微嗔道:“阿六,下次不許再這樣胡鬧了!就算小,男子漢大丈夫,那也是有尊嚴的,怎麼能這樣戲弄?”

  可就在蕭成感激涕零的時候,只有哥哥沒有弟弟的朱瑩卻又笑眯眯地說:“要他穿女裝,那也該讓他自己乖乖答應,怎麼能隨便強迫?”

  張壽見那剛剛還如釋重負的小傢伙瞬間又氣得眼睛圓瞪,他不禁笑了起來,隨即就上前摸了摸那腦袋,溫和地說:“別怕,你那朱大哥,也是這位漂亮姐姐的嫡親大哥,是太夫人的嫡親孫子。他既然收留了你,還教了你很久,那我們也會把你當自己人。”

  雖說年紀幼小,但之前和現在聽了這許許多多的話,蕭成心中已經有所猜測,而之前車子進來的時候,因為並未停在大門,而是直接停在慶安堂,他下了車就被那雕樑畫棟給震暈了。此時張壽直接捅破了真相,他頓時覺得腦袋更加暈乎乎的。

  而太夫人也笑著點點頭道:“阿壽說得對,瑩瑩的大哥要是早點告訴我們,他不在的這段時日,你也不至於顛沛流離,過得這麼艱難,就是劉家,我們也能出面照顧一二。”

  見蕭成一下子就淚流滿面,卻是抽噎得說不出話來,太夫人就吩咐玉棠玉蘭,帶著蕭成去換一身衣裳,等小傢伙在張壽勸說下,遲遲疑疑跟著去了,她見九娘已經是進了門來,便三言兩語簡略對其解說了一下剛剛那事情。

  緊跟著,太夫人才若有所思地嘆了一口氣。

  “瑩瑩的大哥從小就要強,更有文武兼通的決心,可真沒有想到,他居然會瞞著我和他爹,這樣私底下悄悄去求學!”話雖如此,太夫人想到自己那個從小就很有主意的兒子朱涇,心中卻隱隱覺得,她也許是真不知道,可朱涇卻很可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朱瑩已經忍不住伏在了太夫人肩頭:“怪不得大哥從前常常以會友為名,一出去就是一整天,還不肯帶著我,為此我沒少怨他,原來他竟然去拜師求學了!祖母,那位劉老大人是誰?聽說大哥最初為了拜師還在他那兒受了不少委屈,我大哥那麼優秀,他為什麼看不上!”

  “如果說姓劉,你大哥還對他這麼推崇,那麼多半就只有一個人。”

  九娘這些年在昭明寺帶髮修行,但並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青燈古佛求清靜。她比朱瑩多十八年閱歷,此時想了一想,她的臉色就微妙了起來,竟是斜睨了張壽一眼。結果,張壽倒還沒什麼感覺,已經擦了擦眼睛坐好的朱瑩卻眼尖地瞧見了。

  “娘,你看阿壽幹什麼?大哥的那個老師難不成還和阿壽有關係?”

  “差不多吧。”九娘少有地笑了一聲,“你二哥如今算是阿壽的學生,而你大哥……他的那位劉老師,應該也要叫阿壽一聲師弟,畢竟,劉老大人大器晚成,是阿壽的老師葛太師主持會試的時候錄取的會元。所以,劉老大人要叫葛太師一聲老師,豈不是要叫阿壽小師弟?”

  朱瑩頓時目瞪口呆,見張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她這才驚醒過來,當下就氣急敗壞地說:“可當初爹還請了葛爺爺來教我的!大哥那麼厲害,那麼優秀,爹應該也會請葛爺爺來教他才是,他幹什麼還要去找別人!”

  結果大哥平白無故還低了張壽一輩……等等,她一直都是叫葛爺爺的,這樣說起來,她豈不是也平白無故低了張壽一輩?

  太夫人卻不知道朱瑩在瞬息之間把思路岔開得這麼遠,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才面帶嗔怒地說:“誰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葛太師當初來教你,被你氣得夠嗆,幸虧還撿到了阿壽這個弟子!你們倆和永平公主兒時經歷一場大難,皇上覺得對不住你們,方才求了葛太師。”

  “結果,永平公主更推崇葛太師的制藝時文,葛太師這些年對那些敲門磚卻興趣不大了。而你呢,學的時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對算經更是一竅不通,葛太師哪會收你們這種弟子!”

  張壽原本聽說葛雍當初還在融水村那竹屋裡住了幾個月時,就總覺得趙國公朱涇那面子實在是太大了一些,能為一個不知資質如何的孩子請動葛雍。如今聽太夫人揭開那竟然是皇帝親自去求了老師,他不禁百感交集。

  有些事情是因緣巧合,而有些事情,還真的是時也命也。

  聽到出生舊事,朱瑩頓時不大自在地看了張壽一眼,見他面色只是少許黯淡了一下,她連忙岔開話題道:“好好,就算爹當初沒有求動葛爺爺,可大哥總該知道葛爺爺學問好呀!他只要誠心誠意去求,葛爺爺說不定也會收他的!”

  “術業有專攻,葛太師文章寫得好,算學上更是一代宗師,而且在民計民生上也頗有見地,但葛太師唯有一樣是不喜歡碰的,那就是軍略,更確切地說,是邊務。但你大哥是一心希望能夠出鎮一方為總兵的,所以對於他來說,葛太師當然就不是最好的選擇。”

  出言解釋的,正是太夫人,而她接下來也對張壽和朱瑩,進一步揭開了謎底:“瑩瑩,你大哥拜師求學的劉老大人,就是曾經擔任過兵部侍郎,後來被人攻譖參劾,一氣之下就辭官在家的劉志沅。對了,當初張琛幫人告狀之後,就是他奉聖命去清理的臨海大營。”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那一次,營門前斬首一百零三人,流放苦役的更是無數,也斷了很多人的財路。那一次,劉志沅就得了斷頭劉的惡名。”

  “張琛那時候年少輕狂,出身顯貴,別人不能拿他怎麼樣,劉志沅卻是四十八歲才中的會元,六十出頭才當到兵部侍郎,後來被人攻譖辭官,自然幾乎是不可能再復起了。葛太師倒勸過他,但他說,把大好時光放在和人爭鬥上,還不如著書立說!”

  朱瑩仔仔細細地回憶,終於想起來當年是聽說過兵部劉侍郎為人很強硬,臨海大營殺了個血流成河,但具體內情,沒人會在她一個女孩子面前說,她自然也是聽過便罷。可此時此刻,她之前那一點為大哥抱不平的心思,到底無影無蹤。

  而張壽也不禁讚歎道:“如此剛正的一位老大人,確實是值得欽佩,朱大公子實在是好眼光。不過,能瞞著家裡人和外人拜師求學這麼久,他這保密的本事也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

  “就是啊,瞞著家裡人幹什麼!”朱瑩對張壽的話的非常贊同,但緊跟著就若有所思地說,“可阿六說司禮監外衙的探子在那附近出沒,這是他們因為阿壽的緣故才盯著國子監周邊,還是本來就因為大哥和劉老大人的緣故,盯著那兒?”

  朱瑩確實是到這時候才木知木覺地注意到這一點,所以提了出來。見張壽沒有答話,而是看向太夫人和九娘,她就連忙說道:“娘,既然是大哥的老師,又被什麼所謂的債主逼得扶柩回鄉,這事兒肯定和之前那些攻擊爹和大哥的人是一夥的!趕緊派人去打探打探吧!”

  “等你想起來這事的時候,早就晚了!”太夫人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隨即看著阿六說,“阿六,你可告訴你師父了?”

  “最近沒遇到過瘋子。”習慣性地用瘋子兩個字來指代花七,阿六想了想又解釋道,“但劉老大人肯定不會有事。”

  這樣的擔保,朱瑩自然不滿意。而這時候,張壽突然笑道:“就算朱大公子給蕭成留下過錢和吃的,但總不可能堅持幾個月,尤其是在隔壁劉家也搬走過後。小傢伙僅僅只是瘦了一點,卻不是皮包骨,應該這段日子也有人給他送吃的才對。”

  太夫人和九娘立時心中瞭然。說不定,給那孩子定期送去食物的,就是那些司禮監外衙的探子。既然司禮監早就知道了,皇帝肯定也知道,那劉家的現狀,大可不必擔心。

  相反,至今下落不明的朱廷芳,那才更值得擔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2
第兩百零五章 家有大哥壓力大

  翠衣綠裙變成了紅色小襖,撒花綾褲,原本的總角被打散了,頭髮垂落下來,已經在九娘那靈巧的手下變成兩根衝天小辮,乍一眼看去,蕭成彷彿就像是年畫上的白胖童子,如果他臉上的笑容不是那樣僵硬的話。

  而送到他眼前的那些菜餚,不但看上去精緻漂亮,而且吃起來也確實美味,雖說他竭力告訴自己,要有禮貌,要有教養,可還是不知不覺吃撐了,最終所有盤盤碗碗都撤下去之後,他忍不住打了個飽嗝,隨即就發窘到臉色通紅。

  “這孩子,著實吃過很多苦。”太夫人本來就是想心軟就心軟,想心硬就心硬的人,更何況眼前這還是長孫照顧過的孩子,太夫人自然很願意把人收留下來。因此,等到玉棠和玉蘭雙雙給在場眾人送上茶來,她就溫和地說道,“蕭成,你以後就住在這兒,如何?”

  見小傢伙兩眼圓瞪,分明很意外,張壽就笑著說道:“這兒是趙國公府朱家,你在這兒可以繼續讀書認字,學習武藝,然後安安穩穩等著你朱大哥回來。當然,一旦有你朱大哥的消息,大家也都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趙國公府?年紀太小,蕭成根本不能理解這四個字的含義。可之前看上去和氣而面善的張壽告訴他,這裡就是朱大哥的家,他卻能夠理解。雖說很感激別人因為朱大哥而願意收留自己,可想到自己那個好不容易恢復舊觀的家,他卻不捨得就這麼離開。

  他最終黯然搖了搖頭:“朱大哥臨走時,讓我在家裡乖乖等他回來。到時候,他會送我一匹適合我騎的馬,送我一條雪白無暇的羊毛毯子,但條件是我能把太祖皇帝親自編撰的《唐詩三百首》都背下來。可我這些天都荒廢了,我要回去好好背書!”

  “而且,家裡還有朱大哥留給我防身的一把劍呢!”

  對於他這番話,太夫人和九娘感慨的是他小小年紀卻知道信義,朱瑩感傷的是大哥至今下落全無,張壽則是腹誹太祖皇帝連唐詩三百首都不放過,而直到吃飯的時候才被拎來的朱二……

  吃這頓晚飯時,他才剛明白大哥曾經瞞著家裡人去向前兵部侍郎劉志沅拜師求學,只覺得人生實在是灰暗。大哥已經是那樣優秀的人了,為什麼還要那樣不遺餘力的提升自己,還給不給他這種庸才活路了?家裡有這樣一個大哥,他怎麼會壓力不大?

  朱二的自怨自艾,並不像他認為的那樣,無人察覺——當然,永遠樂天派的朱瑩,那是絕對不可能發現的。太夫人和九娘隱秘地交換了一個眼色,既有些躊躇如何安置蕭成這個孩子,又有些煩惱如何讓朱二這個如今家中僅剩的男丁振作。

  而這時候,張壽卻慢悠悠地開口說道:“太夫人,九姨,讓蕭成住在他自己家裡,安安穩穩等待大公子歸來,我看這更適合他。隔壁的屋子我正好買了下來,雖說一個鐵匠,兩個木匠,做起事來未免會有些吵,但我還把家裡楊好和喬當也派了過去,蕭成也能有個伴。”

  他說著就沖那又驚又喜的小傢伙微微頷首道:“橫豎我也要回國子監,一會兒就送你回去。”見蕭成連連點頭,他卻突然側頭看向了朱二。

  “還要麻煩二公子和我同行,陸三郎之前琢磨出一個獎學金的點子,你也幫他一塊參詳一下。”見朱二先是愕然,隨即就露出了猶疑的表情,他便咳嗽一聲說,“這是正事,做得好,能惠及國子監中人,於你的名聲也有利。反正如果晚了,有蕭家寄宿,誤不了你明天的課。”

  朱二如今最頭疼的就是自己那洗脫不了的名聲,再加上今夜經受的打擊太大,他不大想面對祖母和繼母,當然更不想面對簡單粗暴直接的妹妹。於是,他就當機立斷地說:“好!”

  祖母和繼母因為張壽的話輕易就答應了自己外出過夜,朱二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不免有些委屈,只覺得自己是家裡不需要的人。跟著張壽出門上了馬車之後,他依舊覺得心裡沉甸甸的,無精打采不想說話。

  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個明顯把自己的大哥當成神明一般崇拜的孩子。

  隨著馬車的顛簸,緊張擔心了一整天的蕭成漸漸睡熟了,口中還不時喃喃自語,叫著朱大哥,朱二越發心浮氣躁。可是,就在他被馬車顛得有些頭疼的時候,一旁卻突然傳來了張壽的聲音:“你聽陸三郎說過,皇上要為永平公主和德陽公主親自選婿的事情了嗎?”

  什麼,皇帝在親自選駙馬?

  朱二又不是張琛和張武張陸這樣在半山堂還要承擔管理責任的人,下午又是選修課,他那鼓瑟的課又是除了他就只有兩個人選,當然是上完課就回了家,所以張壽透露的這個消息,他竟是第一次聽說!措手不及的他本能地迸出了五個字:“關我什麼事?”

  張壽意味深長地笑道:“看來你不想尚主,那我就放心了。”

  朱二本來就已經臉色略僵硬,等聽到張壽竟然這麼說,他不禁愣神了片刻,隨即才有些惱羞成怒地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放心?你覺得我配不上公主嗎?”

  “不是你配得上配不上的問題,是因為想尚主的人太多。”

  張壽呵呵一笑,繼而就若無其事地說:“比方說,半山堂中那麼多人,至少有幾十個想要尚主。畢竟,既然在半山堂,你那些同學的讀書的天賦以及勤學肯定要遜色一些,既然如此,尚主是一條很好的出路,將來和公主一起開府別居,能出外為官,有何不好?”

  朱二本能地絞盡腦汁反駁:“他們就沒想過,尚主之後,夫綱不振,說不定和女人多說兩句話,那女人就被斬了手?”

  “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傳奇話本看多了吧?”張壽不禁哂然,“本朝公主雖說有厲害的悍婦,但總體來說,頂多有不許駙馬納妾的,卻沒聽說過因為悍妒而隨便打殺人的,皇家家教一直以來都不錯。更何況,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和夫綱不振還不是差不多?”

  朱二頓時啞然,但隱隱更有一種慍怒,只覺得張壽彷彿在說自己。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張壽接下來就淡然自若地說:“張琛從前追求過瑩瑩,如今發現木已成舟,他希望渺茫,那天還在我面前大放厥詞,說是讓我賠他美人,然後叫囂說他要娶永平公主!”

  見朱二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張壽就聳聳肩道:“當然,我問他,他會寫八股文嗎?”

  朱二頓時哈哈大笑,只覺得大為痛快解氣:“就是,永平公主那樣眼高於頂的冰美人,會看得上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可他笑著笑著,見張壽盯著自己,頓時心情彆扭,一下子就止住了笑,別過頭看向別處。

  “可是,公主好幾個,卻只有一個永平公主這樣眼高於頂的,如德陽公主那樣的金枝玉葉,如果張琛表態想娶,你說,她會不願意下嫁?要知道,現在的張琛不是從前那個只有秦國公獨子之名卻游手好閒的傢伙,是半山堂的齋長,而且還逐漸展露出了他的潛質。”

  雖說和張琛出身相似,但張琛是獨子,自己卻是次子,此時,朱二就在心裡不服氣地覺著,自己要是和張琛對調,肯定比那傢伙出色。然而,接下來張壽說出的話,卻驚到他頭皮發麻,隨即立時有扭回頭來,怒瞪張壽。

  “你之前不是想把瑩瑩嫁給陸三郎,爭取他爹陸尚書的支持嗎?那時候,你應該想的是,你爹和你大哥如果不能回來,那就要換你支撐這個家了。”

  “喂,就算你現在是我老師,將來是我妹夫,可我也要警告你,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那時候一時病急亂投醫,其實我也是為了瑩瑩好!再說,我祖宗祠堂也跪過了,給你負荊請罪也來過了,連打都挨過,你還要我怎麼樣!”

  張壽沒在意朱二那如同刺蝟應激反應似的,瞬間渾身是刺的激動樣子,氣定神閒地說:“即便是現在,你仍然得好好想一想,你爹坐鎮大軍,連戰告捷,不久後也許能夠安然凱旋,但你那位優秀勤奮到令大多數人都覺得汗顏的大哥如果真的不能平安回來,你怎麼辦?”

  “我……”朱二隻覺得喉頭如同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和你大哥是完全不同的資質和性格。這不是貶低你,這世上有些人生來就是天才,比如你大哥,而更可怕的是,這樣的天才還比你更努力。所以,你能走的路,本來就和你大哥不同。你想不想尚主,這無所謂,但能否在這種直面皇上的場合表現出色,卻很重要。”

  朱二一下子就愣住了。對呀,他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抗拒尚主——當然祖母和繼母甚至妹妹是怎麼想的,他並不確定——但是,如果不像朱瑩那樣成天把入宮當成家常便飯的他,能夠在難得面聖的時候有所表現,那麼他至少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不知道前路何方!

  正想得興奮激動,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慌忙看向張壽問道:“我怎麼才能表現出色?”

  這種問題,你居然問我?

  張壽簡直又好氣又好笑:“我又不知道皇上會考問你們什麼,我怎麼知道如何才能表現出色?不過,你們斤兩如何,我想皇上應該心裡有數,所以我覺得,你不用擔心他會考你們做文章,又或者算學題之類的,更可能是臨機應變。”

  臨機應變……可這種我也不行啊!從小到大,我就沒怎麼靠自己的力量解決過什麼問題!

  見朱二開始不由自主地著慌,張壽只能耳提面命道:“是選駙馬,不是考狀元,所以這時候最好的做法是誠實坦率,大方爽朗,別為了表現自己而做出不切實際的表態和承諾。說實話,皇上可沒指望每一個想當駙馬的人都像永平公主賞識的才子那樣驚才絕豔。”

  “因為有那種才能的貴介子弟,如你大哥這樣的,你該知道他們會做什麼選擇。所以,你千萬把握分寸,別搞錯了目的,是利用皇上選駙馬的機會展示一下你自己,而不是為了展示自己而去參選。畢竟,後者那就叫做動機不純。”

  見朱二頓時恍然大悟,張壽便在心裡吐槽道,這就猶如億萬富翁挑女婿,你卻對人家女兒沒興趣,實則想要應聘總經理,侃侃而談了一堆有的沒的,結果卻惹得對方惱羞成怒。

  你看不上我女兒還來應選,居心不良!可人家是億萬富翁,你也許還只是丟掉一次工作機會,可如果面對的是一國之君,惹惱了他,你興許日後都沒機會工作了……

  當陸三郎聽到外間車馬動靜,匆匆從蕭家院門跑出來時,看到的就是張壽和朱二一前一後下了馬車,緊跟著阿六就從車廂中抱出一個孩子的情景。

  瞧見孩子和之前那翠衣綠裙的形象完全不同,他只是微微一愣,但隨即只以為張壽是在哪給孩子換回了男裝,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小先生,你去哪了?我都差點想回去了……”

  張壽並沒有回答,而是先擺了擺手,等到吩咐阿六把蕭成抱去放到床上安置好,隨即帶著陸三郎和朱二進了屋子之後,他才言簡意賅地把此地原主人是朱瑩的大哥朱廷芳等等一系列事件告訴了陸三郎。這下子,陸三胖那張嘴就有些合不攏了。

  尤其是聽到朱廷芳為了拜入劉志沅門下,足足耗費了半年時光,他瞥了一眼滿臉苦色的朱二,也忍不住頭皮發麻:“已經這麼優秀卻還這麼努力,朱二,你大哥還真是不給別人留活路啊!”

  “誰說不是呢?”

  朱二苦笑一聲,還沒來得及答話,陸三郎就已經滿臉堆笑地說:“小先生,今天朱大小姐還沒把事情說全,正式消息後來就傳到國子監了,聽說這次皇上不但要選駙馬,還要選儀賓。除卻永平公主和德陽公主之外,還有兩位在太后和皇上面前頗為得寵的郡主。”

  他頓了一頓,這才沖朱二眨了眨眼:“皇上說,父母俱在的宗室女,他不會越俎代庖主婚,而那兩位郡主父親不在,所以他當仁不讓要當好皇家長輩,一定會給她們把好關,挑選如意郎君。而且,可以越過父母自己報選。這下子,整個半山堂裡,好多人都蠢蠢欲動!”

  他頓了一頓,這才嬉皮笑臉地說:“姓張的那兩個,還有好些從前在翠筠間裡呆過的,央求我來找小先生你,說……”他頓了一頓,竟是擠眉弄眼,“說是要申請特別輔導。”

  特別輔導?輔導什麼?張壽先是大為驚訝,可緊跟著,他就看到了同樣面色微妙的朱二。

  這一刻,他終於恍然大悟。這些傢伙,居然覺得他第一眼就吸引朱瑩,第一次登趙國公府大門就得到好感,那都是靠真本事?他要是說第一印象其實是靠臉,他們會不會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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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六章 終非同路人

  有人說,人老了,心變軟,自然而然就會憐老惜貧,又或者說,憐老惜弱。

  然而,無論太后還是皇帝,對這句話卻都嗤之以鼻。要想有那種悲天憫人的空餘,那麼你首先得保證自己強大,否則,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憐惜之後拿什麼來幫助別人?另外,老弱也需要有可以憐惜之處,如果是那種老而不死是為賊的傢伙,又或者是不知感恩的弱者,那簡直就是幫了白眼狼!

  所以,太后和皇帝固然對宗室多有撫卹,但前提只有一個,必須是恭順守禮的宗室。

  就比如此番皇帝親口答應,要和兩位適齡公主一塊選婿的郡主,她們的父祖全都是至死都始終堅定不移站在睿宗皇帝和當今太后與皇帝這一邊的。至於其餘幾家,比如兒子才剛被宗籍除名,以至於重病不起的嗣和王,家裡倒也有兩個女兒,但帝后誰會管這個?

  而皇帝丟出來的那個理由,也很好地堵住了文武百官的嘴。當父親的給女兒選婿,這不是天經地義嗎?而同族之中沒有父親主婚的孤女,皇帝作為皇族真正的宗長,出面主婚不是理所當然嗎?至於下頭還有其他封號更低的縣主宗女什麼的,誰也不希望皇帝一攬子全管。

  因為那就意味著朝廷興許要多花不少錢!

  雖則這樣一件事反響挺大,但主要集中在官宦子弟當中,因此民間百姓也就是小小議論一下,不如從前聽說皇子妃從七品以下以及讀書人家中選時反響強烈。只不過,天子隨口一說,禮部上上下下卻是忙到腿斷。因為預先的報選和初篩,完全要他們負責。

  而在司禮監秉筆太監楚寬親自笑吟吟地來和禮部尚書接洽,抄錄了一份多達一百多人的報選名單回去之後,某些想做些小動作的人們也都偃旗息鼓了。初篩如果把某些誰都知道不成器的廢物篩下去的也就算了,如果把皇帝興許看上的人給篩掉,那結果真是不堪設想。

  在這種紛紛亂亂的氛圍中,儘管上一次永平公主的月華樓文會才不過結束幾日,卻已經沒人關心那位一舉奪魁,結果卻被忽略的才子會是什麼感受了。就連永平公主本人得到的關注,也並不比此次事件來得大,人們頂多是背地裡議論一下,這位才女公主會花落誰家。

  這一天午後,宮中出來的那一乘馱轎,最終落在了趙國公府門口時,門前門房從通報的侍衛口中得知來人是誰,自然而然便是目瞪口呆。

  要知道,雖說朱家嚴格來說既是勳貴,也是外戚,可永平公主和大小姐多年不和,除非太夫人整壽這種大日子,永平公主是絕對不會登門的。

  幾個門房有人撒腿就往裡頭通報,有人上前迎著馱轎,說些不著邊際的奉承話。直到李媽媽和江媽媽同時迎了出來,帶來了太夫人的話,他們方才如釋重負地放行。江媽媽安置了隨行的那些侍衛從人,最終,只有兩個宮女跟著李媽媽護了馱轎徑直入內。

  當永平公主踩著高高的梯子從轎子上下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穿堂門口迎接自己的婦人。對於她來說,相比一年總會在各種場合見上那麼幾回的太夫人,眼前這個身穿秋香色長衣,油黑髮亮的鬢髮間卻不見首飾,腕間一雙白玉鐲的婦人顯得很陌生。

  可是,面對那有些漠然的眼神,她卻本能地心中一顫,隨即就低下頭去,微微屈膝,輕聲叫道:“伯母,好久不見了。”

  即便是從昭明寺回了趙國公府,但這些天來,在外東奔西走各處赴宴怒刷存在感的人是朱瑩,九娘卻深居簡出,此時永平公主這伯母的稱呼,她自然覺得著實是陌生到極點的體驗。她不由自主地發怔片刻,這才伸出手去想要攙扶。

  可她的手快接觸到人的那一刻,永平公主卻避如蛇蠍似的往後退了一步。

  見此情景,九娘嘴角微微垂落,隨即就淡淡地說:“不敢當公主如此稱呼,不知道您會突然過來,娘早起就有些咳嗽,身上不利落,所以吩咐我在此迎候,也向公主您告罪一聲。瑩瑩今天上午出去赴宴,下午還要去盤賬,正好也不在。”

  永平公主在下意識退出去那一步之後,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哪怕她不像沒心沒肺的朱瑩,連那樣一件事情都沒察覺到,可察覺卻並不意味著就表現出來,尤其是在眼下這種節骨眼上。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最終卻發現,自己竟然無從彌補。

  她難道還能對九娘說,對不起,我剛剛一時昏了頭?至於為什麼昏了頭,是想到你可能是我親娘?要知道,裕妃從前去昭明寺探望九娘時,除卻她實在太小,於是每次都被帶著的那幾年,後來她幾乎全都是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到最後,裕妃便只帶著朱瑩去了。

  她深深垂下了頭,聲音低沉地說:“我不是來找朱瑩的……我是來見太夫人和伯母您的。”

  九娘在見到永平公主時,心裡便已經有了這樣的猜測。她淡淡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在前頭帶路。雖然身後可能是自己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嫡親女兒,但早在永平公主小小年紀便疏冷相待,後來更是避而不見之後,她就寒了心,哪怕裕妃再三賠禮,她心裡卻早已認定一件事。

  她的女兒,只有她虧欠甚多的朱瑩。而她最對不起的,是她那因為太后有所忌諱,於是一直被放在鄉間的未來女婿張壽。至於從小便是天之嬌女,萬千寵愛於一身,卻對她退避三尺的永平公主,她怎麼高攀得起?

  永平公主心情複雜地跟著九娘走進慶安堂正房,繞過隔屏,她就看到太夫人正斜倚在居中軟榻上,似乎正在閉目養神,軟榻前的踏板上,一個小丫頭正在為太夫人捶腿。直到似乎是聽見她們的腳步聲,太夫人才微微睜開了眼睛。

  但緊跟著,她就在一旁兩個丫頭的攙扶下坐直身體,隨即趿拉了鞋子下地。

  見此情景,永平公主連忙快走兩步,上前虛扶道:“我是晚輩,您千萬別多禮。”

  “公主難得來,我怠慢了。”

  太夫人微微彎腰頷首,但終究是等到永平公主入座,她這才坐了下來。等到九娘過來侍立在了身邊,她就輕輕拉了兒媳的手,等人猶豫片刻斜簽著身子坐在她身側,卻是順手從那小丫頭手中搶過美人棰,一下一下地給她捶腿,她便沒有阻止,只是對永平公主呵呵一笑。

  “公主好事將近,怎麼有空到這兒來?”

  好事將近四個字就猶如鋒利的鋼針,瞬間狠狠刺進了永平公主的心底。她竭盡全力拋開了一切顧慮,抬起頭直視太夫人道:“姨奶奶,我知道今天來得實在是冒昧唐突了,可我雖然對父皇說了,他卻不以為然。我……我不想嫁人!”

  太夫人對永平公主的來意早已有所預計,此時聽到的這句話,並沒有出乎她的預料。畢竟,如果永平公主是有心上人,以皇帝為人秉性,只要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阿貓阿狗,一定會欣然給予成全。可好端端的,永平公主卻說不想嫁人,那皇帝卻自然不會答應。

  她靠在大引枕上,朝兩側看了一眼,見李媽媽立刻帶著玉棠玉蘭和兩個小丫頭悄然退下,而剛剛隨同永平公主進來的兩個宮人也忙不迭地跟著離開,她這才輕聲說道:“公主是擔心,你出嫁之後,裕妃娘娘會孤單寂寞,還是擔心,你出嫁之後,再也不是皇上的掌上明珠?”

  前半句話正是永平公主想要拿出來的理由,可後半句話卻再次戳中了她的心。她咬了咬牙就想要矢口否認,奈何太夫人卻壓根沒有給她機會。

  “自從你當年跟著皇上出宮,卻以激賞人才為由,開什麼月華樓文會,而且比拚的是制藝時文,而不是詩詞歌賦,我就知道,你的心很大。當然,如果你是皇子,你大概也不會這樣明目張膽。你約摸是想著,你是公主,裕妃娘娘又沒有兒子,所以皇上不會計較。”

  永平公主從來就沒有指望自己的心思能瞞過那些聰明人,可真的被人這樣直截了當地拆穿,她還是避免不了羞怒,此時就索性直言說道:“那又如何?皇后將宮中所有妃嬪和皇子公主都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我若不能顯得有價值,豈不是任她擺佈?”

  “太后和皇上還在呢。”太夫人簡簡單單吐出了幾個字,見永平公主頓時啞口無言,她這才哂然笑道,“德陽公主的處境,比你糟糕得多,可她是如何做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好歹還是皇子,甚至皇上親自為他們啟蒙,要說受忌,比你更深,可他們又是如何做的?”

  “公主,如今不是漢唐,你縱使學富五車,也不可能攬才無數,就算你推薦人才,皇上要用,那也絕不可能破格。所以,你該收手了,若真的賞識誰,喜歡誰,直接對皇上明說,以皇上對你這個女兒的喜愛,絕對會一口答應的。”

  永平公主終於再也坐不住了。她霍然站起身來,怒聲說道:“我賞識過不止一個人,但我只是希望他們為朝廷棟樑之材,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下嫁他們!我又不是朱瑩,只看人容貌俊秀,便像牛皮糖那樣直接貼過去!憑什麼女人就非要嫁人,憑什麼女人就不能為官主政!”

  見太夫人微微眯起眼睛,臉上表情分明冷冽了下來,九娘更是隨手一丟美人棰,赫然怒容滿面,永平公主知道今天自己的來意不但徹底變成了一場空,而且還深深得罪了她們,可心底的不甘和委屈,此時此刻卻全都爆發了出來。

  “你們覺得我是公主,母親只有我這一個女兒,父皇又對我寵愛備至,所以我在宮裡的日子就過得很好……可父皇的寵愛,只是無根浮萍!母親這麼多年來始終都對我淡淡的,無論我怎麼掏心掏肺對她好,她卻從來都感受不到似的,似乎朱瑩比我更像是她的女兒!”

  “原來,你一直在嫉妒瑩瑩。”九娘哂然一笑,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一句讓永平公主驚怒交加的話。然而,她這麼多年都是如此脾氣,根本不在意激怒了這位金枝玉葉。

  “瑩瑩的性子,愛憎分明,從不掩飾,所以喜歡她的人很多,討厭她的人同樣不少。皇上喜歡她,就是喜歡她這份毫無矯飾的直爽,而太后向來對我很冷淡,卻也喜歡瑩瑩,正是因為她和太后,和太夫人從前一樣,雷厲風行,果斷爽利,不在意別人怎麼想。”

  她說到這裡,臉上就露出了一絲寡淡的笑容:“我從前因為一時意氣避居昭明寺,她每次來見我時,都會嘰嘰喳喳說著自己的事,無論大小。每一次,她都會懇求我回來。當我沉默以對的時候,她也會發脾氣,可下一次再來的時候,她仍然是那個瑩瑩,不會怨懟。”

  “一個一旦心裡有事就會說出去,從來都是爽利明快的人,和一個心裡有事卻只會憋悶著,假笑逢迎的人,你覺得憑你父皇和你母親多年的閱歷和眼光,會看不出來嗎?你覺得他們更喜歡瑩瑩,只是因為瑩瑩可能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永平公主已經被九娘說得搖搖欲墜,然而,她雖說竭盡全力試圖穩住身子,卻在聽到太夫人接下來的話時,直接跌坐回了椅子上。

  “瑩瑩為人大大咧咧,所以昔年舊事,她在遇到阿壽之前,從來沒去多想,而在遇到的阿壽之後,她也僅僅只是替阿壽打抱不平,壓根沒去想,當年你們三個同日降生,會不會還有什麼別的隱情。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聽到又或者是察覺到的,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

  “當年既然那樣做了,無論日後再有懷疑也好,有證據也好,你就是皇上和裕妃娘娘的女兒,永平公主。瑩瑩就是涇兒和九娘的女兒,我們趙國公府的大小姐。皇上金口玉言,永不反悔,我和涇兒也是一樣。”

  說到這裡,太夫人再次坐直了身子,淡淡地說:“所以,你不想嫁人也好,覺得那些應選的人不中意也罷,你不應該來這裡,而是應該去明明白白地告訴皇上。你覺得女子不應該僅是相夫教子,那你也應該對皇上說,而不是到這兒來求助我們。皇家的事,外人插不得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2
第兩百零七章 請君為試金石

  要求特別輔導的人,總共是十七個,略少於曾經在翠筠間裡求學的人數,但也略多於張壽的預計。畢竟,當初除了張琛,還有人是出身不錯,婚姻理應不愁的。而他也在最初那種啼笑皆非的情緒過去之後,把握到了這些人的心情。

  就和他教訓朱二時說的話一樣,也許這些人未必想要真的尚主又或者迎娶郡主,達成一樁美好的姻緣,但是,他們肯定想要在皇帝面前展現自己,博取關注。如此一來,就算未必能夠成為皇家貴婿,但別的人家興許會關注到他們。

  可是,張壽真的很無奈。如果是戀愛指導,也許他還能拿前世裡那看似豐富的經驗來客串一下,問題在於,要和德陽公主偶遇一次容易,要遠遠照一面永平公主也還算容易,要遇見那兩位郡主興許也不算困難,可說話就別想了。然而現在人家要他教的是,怎麼應付丈人?

  此時此刻,瞧見這些貴介子弟翹掉了下午的選修課,又死活求自己把九章堂交給陸三郎代授課一下午,一股腦兒全都擠在蕭家大院裡,張壽不由得揉了揉太陽穴,隨即就沒好氣地說:“有些東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你讓我給你們說什麼?”

  張陸最為油滑,此時第一個賠笑道:“小先生,要不,咱們和當初一樣,您一個個來,私底下面授機宜?”

  “好吧。”張壽也覺得面對這一大堆期盼的目光有點尷尬,當即順水推舟接受了下來,“你們自己想好想問什麼,然後一個個進來問。我可不保證說的話你們回頭就用得上……”

  他才剛說到這裡,門外突然傳來了阿六那突兀的聲音:“楚公公來了。”

  楚公公三個字,滿朝文武乍然聽到都不免要多想幾個為什麼,更何況院子裡這些貴介子弟?一時間,人人著忙,個個發慌,都連死活被張武和張陸求了過來——當然實則也想來探問一二的張琛,那也不例外——因為他萬萬沒想到,母親問都不問他,直接把他報了上去!

  就在這時候,他們看到了張壽一個意思明確的動作。張壽直接伸手指向了身後的屋子!

  頃刻之間,張琛帶頭,一大堆公子哥們爭先恐後躲進了屋子,小心翼翼且滿懷好奇地傾聽著外頭動靜。至於佔據了門縫和窗縫等各種有利位置的那些,則是順便偷偷窺視著外頭。

  不多時,他們就聽到了一個非常和氣的聲音:“張博士在麼?”

  “楚公公您真是千里眼順風耳,怎麼就知道我在這兒?”張壽說話間已經親自到了門口。雖說他知道憑阿六的耳力目力,必定不會楚寬真到門口了才通報,可他還是想給裡頭那些公子哥們留點躲藏的時間和空間。等看到楚寬從馬上下來,笑眯眯拱了拱手,他就回了個禮。

  “不是千里眼順風耳,我是先去了國子監九章堂,旁聽了一會兒陸家小胖子講課,又問過他之後,這才特意找過來的。”楚寬說著就不動聲色瞅了一眼那低矮的圍牆,卻沒有進去,而是唏噓不已地說,“誰能想到,昔日劉侍郎那般強項剛直的人,致仕後竟然大隱隱於此。”

  張壽知道楚寬說這話肯定不是弄錯了這裡和隔壁鐵匠鋪的位置,十有八九就是暗示早就知道朱瑩的大哥朱廷芳在此求學。當下他就呵呵笑道:“人各有志,不能強求。”

  這樣輕飄飄的話,楚寬自然不滿意。可今天這種時間地點,並不是長談的大好機會,他只能報之一笑,算是岔開了這個話題:“我是來給張博士你捎話的,禮部雖說還沒初篩,但皇上看到了報選的大名單,笑說皇家女兒家教好,不愁嫁,所以邀張博士來選一選。”

  這是什麼意思?

  張壽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不至於錯認為皇帝竟然鼓勵自己也去應選一下,可是,如果說楚寬的意思是,皇帝讓他去當面試官,面試準女婿和准侄女婿,這算是個什麼心態?片刻的遲疑之後,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這個……是不是不太合適?”

  讓那群貴介子弟先進屋避開楚寬,張壽是為了防止彼此尷尬,並沒有指望能瞞過楚寬,所以,此時他故意就往門內看了一眼,隨即低聲說道:“再說,報選的人裡,應該有不少是我教授過的學生。皇上既然說是親選,我乃是一介外臣,這不太合乎……”

  他硬生生把規矩兩個字吞了回去,換了一種說法:“這不太合乎常理。”

  楚寬料到張壽會有這樣的反應,當即上前一步,滿臉誠懇地壓低了聲音:“皇上已經讓禮部定下了章程,初篩之後,留下八十個人,然後讓我和禮部陳尚書以及兩位侍郎一塊,看形貌,問家世,探性情,聽音辨形,保留四十個人。而接下來這四十個人,皇上會一個個見。”

  這不是沒我什麼事嗎?張壽正這麼想著,卻只見楚寬對自己一笑。

  “皇上親自見他們的時候,請張博士在旁邊陪著。”

  楚寬見張壽登時愕然,儘管覺得皇帝交待他時,他也同樣覺得太兒戲,但他還是不得不干笑著把話說完:“皇上說,見到張博士你這般容貌出眾,才華橫溢的同齡人之後,有些人難免會因為一時好勝心而拚命表現自己,也有些人難免會因為打擊過度而畏畏縮縮。”

  “而珠玉在側,卻還能夠表現出平常心的人,不說才能,至少性情才是過關的。”

  什麼珠玉在側……合著皇帝你這是把我放在旁邊當試金石是吧?

  張壽啼笑皆非的同時,卻也不得不感慨皇帝的創意。但是,對於沒見過他的貴介子弟來說,這確實很有操作性,因為只要他在那一坐,那些看到他的人,自視極高的肯定想和他比一比,而自信不足的則會擔心皇帝拿來與他相提並論,正是篩人的良方。

  但是……這對於那些已經成為他學生好一段日子的貴介子弟來說,他在旁邊坐著,不但不是震懾,而且還絕對會當成是鼓勵!因為他們早就習慣他的存在了!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皇上這是擺明車馬要給半山堂的監生們一個機會?”

  見張壽已經聽明白了,楚寬不禁嘿然:“張博士要怎麼想,那可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當然,每見完一個人,皇上還是會詢問你對於那些人的評價和觀感如何,皇上很想考一考,張博士你在觀人之道上有什麼心得。”

  眼見楚寬說完這話,含笑一點頭,就這麼施施然離開,張壽站在原地想了片刻,隨即搖頭一笑。他轉身回到了院子門前,這才沒好氣地叫道:“你們都偷看夠了沒有?”

  隨著他這話,門前那兩個把門簾扯得亂七八糟的偷窺者不自然地先溜了出來,緊跟著才是其他人。當人再次在院子裡站了一堆,他就沒好氣地說:“好了好了,都散了!”

  發現張壽竟是推翻了之前的允諾,眾人頓時心裡咯噔一下,張琛就頭一個忍不住問道:“怎麼,難不成是楚公公對說了什麼?他連小先生你指導學生的事也要管?”

  “本來面聖就是一件很私人的事,皇上問什麼我尚且不知道,有什麼好指導你們的?不過,剛剛楚公公確實傳了話,皇上吩咐,他最終親選的時候,我會跟隨在旁邊,做一些諮議品評的事。你們要想到時候我能給你們說好話,就先好好表現,過了初篩和複選再說!”

  啊?剛剛他們隱約聽到選一選時,就覺得奇怪,沒想到皇帝竟然點了張壽一塊來選人!

  一時間,眾人目瞪口呆,但隨著張陸歡呼了一聲,其他人也都反映了過來,一時歡呼聲此起彼伏。有張壽在,他們在面聖的時候,底氣就會大很多,可別人卻不一樣,有了張壽陪在皇帝旁邊,是個人瞧見他都會心緒不穩,不論男女。

  “全都給我守口如瓶,別今天或者隔天就弄到消息滿城皆知。面聖時都記住,坦誠一點。”

  “是是是,那當然!大家全都三緘其口,知道的人越多,回頭人家看見小先生時,出其不意的機會就越小,到時候什麼結果,大家應該清楚!”張陸立刻大聲附和。

  “小先生您就放心吧,咱們憋著,絕對不說,回頭看他們笑話!”

  於是,在張壽的再次驅趕下,眾人頓時高高興興散去。而張壽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才重新進了屋子。到了東屋,他就只見蕭成仍舊在認認真真地練字。很顯然,剛剛就在那樣嘈雜的亂糟糟環境中,小傢伙依舊沒停下筆。

  他站在人身後看了片刻,就只見那一筆一劃像極了之前見過的,朱瑩大哥朱廷芳的筆跡,當下楉有所思地拍拍他的肩膀,直到人驚覺過來,有些錯愕地轉頭看向他,他才開口問道:“蕭成,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想做什麼?”

  右手仍舊握著毛筆的蕭成沒有答話,可捏著筆桿的手指卻是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足足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道:“我想像朱大哥那樣當一個將軍……我想以後跟在他身後打仗!”

  這還真是敬仰和模仿之後產生的志向……

  張壽在心裡感嘆了一聲,隨即摸了摸他那圓滾滾的頭,一字一句地說:“好好努力,我回頭會對太夫人說一聲,請當初教過你朱大哥的人來教你武藝看,你一定會達成願望的!”

  蕭成猛然回頭,見張壽大步出去,他忍不住死死咬著嘴唇,心情說不出的複雜。從前他不知道朱大哥是誰,也不知道上哪去向誰打聽,但現在他卻漸漸有些明白了。原來,朱大哥就是街頭巷尾曾經無數人議論的,那個帶兵出擊卻沒了下落的趙國公長子!

  可他不信朱大哥會打敗仗,他一定會平安歸來!

  雖說張壽沒見過朱瑩的大哥,但無論朱瑩還是朱二對長兄的態度,又或者是太夫人對長孫的信賴和期許,以及這些日子以來耳濡目染聽到的那些訊息,他已經有一個大略的印象,覺得這位趙國公長子是一個有能力有抱負,而且極度自律,嫉惡如仇的人。

  然而,哪怕太夫人那邊已經確認了趙國公那邊形勢看似大好,可朱廷芳依舊下落全無,他不能不往最壞的方面去考慮,點醒朱二就是為了這一層考慮。浪子回頭變天才這種事,一百個裡頭都難得有一個成功的,而朱二一看就不是有那種資質和好運的人。

  所以,娶個皇帝願意出面主婚的宗室女,是個不錯的選擇。很顯然,太夫人也是這麼想的,否則,朱二的名字不會出現在禮部的大名單上。

  既然蕭成並不願意搬去趙國公府,太夫人和九娘商量過後,就從家裡挑了個三十出頭的老成廚娘過來,本來還打算再挑兩個小廝,但在張壽的勸說下,她們最終還是答應,讓楊好和喬當兩個十幾歲的鄉下少年順便陪著蕭成,卻調了好幾個武藝不錯的侍衛過來看房子。

  一則是保護這個朱廷芳也看重的孩子,二則是幫張壽看著旁邊那個鐵匠鋪。張壽並不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剛剛通過陸三郎買下的這個鐵匠鋪牌子也摘了,最近不做日常生意,太夫人和九娘就要通過隱秘的關係,給自己送大生意上門了。

  反正課已經丟給陸三郎去上了,張壽也不急著回國子監,先去看了看羅小小和趙四關秋的進展。看到趙四在自己那抽象派畫風上,進一步完善豐富了圖紙細節,已經可以開始試製成品了,羅小小也已經從張鐵匠那兒弄來了很多大小不一的鋼料,而關秋就顯得不務正業了。

  只見他面前赫然搭著好幾個木架子,上頭同樣長度的絲線繫著好幾種不同的墜子,此時正在不同高度開始擺動。見少年眼睛通紅地盯著這些速率幾乎相同的單擺,彷彿想要搞清楚其中原理,張壽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

  “不用再試了。在理想狀況下,如果擺長相同,單擺週期是相等的。”

  關秋茫然回頭,但原本已經略微有些凹陷下去的眼睛,突然漸漸綻放出了不一樣的光彩:“那豈不是說,用這樣的東西,也能夠精確計算時間?”

  面對那充滿期盼的目光,張壽頓時笑了:“沒錯。”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2
第兩百零八章 曆法是個坑

  關秋識字,會基本的加減乘法運算——身為木匠學徒,要計算各種尺寸,如果連這個都不會,無疑是干不下去的,只不過,除了千字文和幾首唐詩,他看過的書並不多,至於算經十書這種大多得是家學淵源,又或者有錢有閒的人才能鑽研的東西,他就更不懂了。

  所以,當他執著地追問張壽單擺週期,最終卻聽到了那個對半文盲來說,極其不友好的公式T=2π√L/G時,他頓時呆滯了,隨即更是有些失魂落魄。這是他第一次在問人之後第一時間得到了答案,自己卻完全聽不懂的情況。

  而張壽看出了他的窘迫,想了想就說道:“這樣吧,你師兄和羅小小那兒,他們未必讓你插手。我把我在國子監九章堂裡的算經教材借一套給你,你自學試試,看懂多少是多少,陸三郎過來的時候,你可以請教他。等學會了豎式除法,就可以學著用豎式算平方根了。”

  如今不比從前,各種各樣的事情太多,所以張壽到底沒有和從前在鄉間對齊良和鄧小呆那樣,耐心對關秋從零開始講解數學和幾何,只是在答應借書之後,又對關秋點撥了基於單擺原理的擺鐘構造。

  當然,他前世裡只是因為好奇而在網上查過一些資料,隨手幾張圖上,畫的那些東西和之前給三人看過的那些圖紙一樣,支離破碎。

  臨走的時候,見少年盯著圖紙看得目不轉睛,張壽不禁心情異常複雜。雖說太祖應該想過變革,但如今這些年下來,四書五經還是佔據壓倒性地位,曾經的算經十書全都要靠邊站,更不要說其他東西了。因此,號稱最有天賦的人才,全都扎堆在官路仕途。

  最重要的是,這個時代的達官顯貴,富商大賈,都不可能資助什麼科學文化——讓他們資助致力於治國平天下的寒門士子,投資海運大發其財,那還有可能。

  然而,其實中國人一向是很聰明的,當基礎數理普及開來之後,從民國開始,整個中國湧現出多少天才,又造就了多少頂尖學者?他沒那水平,但是,他的數理基礎還算紮實,既然如此,何妨在葛氏算經之外,再推出一下葛氏物理?

  當這一日晚間,趕上九章堂第二節課的張壽把課上完,隨即前去葛府拜訪的時候,他在書房裡才剛小心翼翼探問葛雍有沒有興趣再出一套基礎自然叢書的時候,就挨了個大白眼。

  “你小子有完沒完?”葛雍怒瞪張壽,一臉的痛心疾首,“有想法可以拿出來和我探討,但你有什麼靈感和成就,都推在我這個老師頭上,是不是太不求上進了?從前你是籍籍無名的一介小卒,擔心你說出來的話,寫出來的書無處推廣,無人問津,讓我背鍋也就算了。”

  他頓了一頓,聲音猛地提高了一個八度:“可你現在都已經是名滿京城無人不知了,紮紮實實寫一部書出來,也讓那些質疑你的人看看,那不是很好嗎?再者,你給半山堂那些人講自然課的時候,我也偶爾旁聽過,那和算經沒什麼關係,誰能再誹謗是我助你成名!”

  幾乎被噴了一臉口水的張壽在最初的愕然過後,也終於回過神來。他最初拿出來的數學教材和從前的算經是完全兩個不同的體系,再加上最初他本來就是冒充老先生在翠筠間教學生,多虧葛雍替他圓謊,所以,後來他就順便打著葛雍的名聲推廣教材了,可物理不同。

  在牛頓都還沒出生的時候,那些後世累死學生們的知識點真的是前無古人……

  他沉默了片刻,隨即乾笑道:“既然如此,等我寫出來之後,請老師先看一看。”

  “這才像話!”葛雍這才稍微滿意了一點,“你雖說和那些初出茅廬的小子是一個年紀,但你現在可是六品翰林侍讀兼詹事府左贊善,國子博士,著書立說對你來說,那本來就是應該的。對了,我聽說皇上回頭要帶著你去選駙馬和儀賓?”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他才讓人守口如瓶的,葛老師您老人家這消息也未免太靈通了吧!而下一刻,葛雍就自己得意洋洋地揭開了答案。

  “這主意可是我老人家對皇上出的!要知道,國子博士按照從前的規矩要上大朝,可因為皇上上次親臨國子監,說要整飭學風,所以國子博士要親自管六堂,除卻正旦、萬壽和冬至三大朝,其餘日子的朝會都免了。朝中和外頭不認識你的人多了,得讓他們見識見識!”

  所謂老小孩,就是說老師你這樣的人麼?

  張壽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最終只能無奈苦笑道:“老師,你也說了,正旦萬壽冬至,這樣的大朝會我都是要去的。再說,上一次大皇子和二皇子的那場爭端,皇上也不是召我上朝了嗎?皇上選婿,是他看未來女婿或者侄女婿,你卻想讓人家看我,那不是本末倒置?”

  “皇上都是這意思,你計較這麼多干嘛?”葛雍一臉你別那麼小氣的表情,隨即就若有所思地說,“對了,回頭你那書寫成之後,也打算在國子監裡頭推廣?”

  “不,我希望從孩子推廣。”張壽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低聲說道,“古人看日落星沉,看花開花落,看大江東去,於是計算出了星辰軌跡,播種時間,乃至於河水氾濫,潮汐時辰等等道理,這些萬物運行之理,從小熏陶,比長大之後再學要容易得多。”

  “老師,軍器局的地球儀,你應該看過。如果那是真實,如今的大明其實很小。而若我們生活的大地是個球,那浩瀚星空之中,還有多少個星球?如果頂尖的人才,全都只致力於治國平天下,那麼,這樣的眼界是不是太狹窄了?”

  見葛雍贊同地點了點頭,他就頓了一頓,隨即沉聲說道:“我打算在寫出第一本書之後,先送給三皇子和四皇子兩本。他們的算學進展很快,學這些東西也正相宜。”

  “自上而下!”葛雍瞭然地指指張壽,隨即就不滿意地說,“什麼先送那兩個小傢伙,你得先給我和老齊還有褚老頭送來!要是我們三個覺得好,嗯哼,也許日後還能再幫你調教幾個小孩子!”

  儘管葛雍彷彿只是玩笑似的這麼一說,但張壽知道,這位老師絕對是認真的。再說,他很清楚,自己能夠獲得像現如今這樣的權限和自由,多虧葛雍當初現身融水村,承認了他這個關門弟子,否則,曾經一度風雨飄搖的趙國公府並不能給他帶來現在這樣的風光。

  所以,算學宗師葛老師這種隨時可能發揮最大作用的後援,他當然最歡迎了!

  當下他就立刻長揖謝道:“多謝老師!”

  “謝就不用了。”葛雍笑眯眯地揪了揪鬍子,隨即用極其輕描淡寫地口氣說,“欽天監說,從前的那部大明歷用了很多年,也該到重修的時候了。這不,求到我和老齊老褚頭上,我們都答應幫忙算一算,你既然來了,今天晚上就一塊來幫個忙吧。”

  聞聽此言,張壽那笑容頓時就繃不住了。從前是算各種古今算學難題,是算大河流量和改道圖,是幫老師逐漸理解平面幾何和立體幾何……現在這可高大上了,計算曆法……他可不想和欽天監扯上半點關係,這次算曆法,下次難道不會算日食月食?

  現代社會有幾個學過高等數學的大學生會算這個!他完全不會啊!

  儘管張壽垂死掙扎,然而,葛老師的強勢豈是等閒,因此他最終還是被留了下來。無可奈何的他只能多聽多看少說話,直到葛雍對於郭守敬的《授時歷》大發感慨,他這才回神。

  “太祖初年,對郭守敬的《授時歷》大加讚歎,所以當時欽天監就把授時歷改頭換面,改編了一部《大明歷》算是迎合上意。但是,郭守敬固然是算學宗師,於天文地理等雜學上也造詣突出,但他那部曆法被人獻上來的時候,居然還改頭換面,去掉了歲實消長。”

  “結果年年都說加進去,年年都拖著!都是高宗時那群廢物幹的好事!而且,高宗的時候嚴禁民間學曆法,編曆法,更不許擅自觀天象,要不是這些年漸漸解禁,像我在這兒和你說曆法的事,那都是違禁!”

  張壽頓時忍不住挖了挖耳朵,可他卻並沒有在意葛雍的抱怨,而是突然想到了一段歷史。

  他雖說對曆法並不是那麼熟悉,但至少還記得,直到後世還被無數人稱頌得國最正的朱元璋,在政治手腕強大頂尖的同時,也在曆法和天文領域上設下了嚴格限制。

  朱元璋在和前邊歷朝歷代一樣禁止民間學曆法編曆法之外,甚至還禁止民間學天文。而而把負責天文和曆法的人全都集中在了欽天監。與此同時,規定欽天監人員終身不得從事其他官職。甚至欽天監官員的子孫,那也不得從事其他職業,以保證世襲接替。要是有敢違背的,充軍戍邊沒商量。然而,有點抱負的,誰樂意窩在欽天監一輩子?

  要知道,古代天文學家一般都是數學家,天文是數學的第一推動力。當天文都被禁了之後,整個民間還有多少人學真正的算經?就算《算學統宗》,更大程度上是實用數學手冊。

  宋元的很多數學理論,明朝數學家都不會。某些有名的數學家不會開平方根,不會用天元術列方程,理論數學界黯淡無光,再沒有新的突破……

  而且,想也知道,欽天監最初那些人就算是優秀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他們的兒子就一定是天文學家和數學家?這個命題,就猶如學霸的兒子永遠是學霸一樣,毫無道理。於是乎,整個大明,欽天監的曆法常常和天象不合。這一欽天監中廢物多的現象甚至延續到了清朝。

  直到明末傳教士來了,在徐光啟的主持下,崇禎曆書最終問世,而且這部曆法還躲過朝代更替,在清朝改頭換面,以《西洋新法曆書》出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張壽,你說吧,這個上元積年到底要不要重新再算一遍?”

  正在走神想著明清曆法沿革的張壽哪裡聽到了這個問題,直到肩膀上被葛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思維這才歸位。他尷尬地請葛雍重複了一遍問題,隨即眉頭就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上元積年……老天爺,他還是當初歷史選修課老師講《授時歷》先進性上聽過這個名詞。簡單的說,就是和西方把耶穌誕辰當成公元紀年起始一樣,上元積年,通常是選一個冬至朔日的夜半作為歷元,這個朔日還得同時是甲子日。然後再通過這個歷元往上推,求一個日月合壁,五星聯珠的時刻,作為上元。上元到編制曆法年份之間的間隔,稱為積年……

  嗯,對數字素來極其敏感的他不記得算法,但還記得,西漢那位第一個推出這種算法的強人劉歆,算出來的太極上元是一個嚇死人的數字——23639040年……他記得自己年少輕狂時為了炫耀,背了不少偏門知識,用這個數字坑死過真正的學霸……

  此時此刻,急中生智的張壽立刻搖頭道:“這種早就被郭守敬丟進故紙堆裡的東西,就不要拿出來了。只不過,要編新曆法,卻不是悶頭算算就行的,我記得看史書上說,當年郭守敬編授時歷,四海測驗,派人到天下二十七處測影。現在真的要編新曆,至少也要如此吧?”

  見葛雍面色稍霽,張壽知道自己說到了點子上,唯恐自己被抓著算這些他完全抓狂的東西,他少不得又義正詞嚴地說:“唐時編曆法,僧一行也曾派人於天下十三處觀測,元時則是二十七處,我朝若要編新曆,自然也該同樣辦理。先測後算,這才能準!”

  他說著頓了一頓,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這是欽天監的職責,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建言可以,真正去做,還是應該讓他們上,否則日後招人怨就沒意思了!”

  一番擺事實,講道理,張壽終於說服葛雍,先讓欽天監的人上書懇請皇帝在天下設觀測點,再說什麼改曆法的事,成功逃離了葛府,隨即才擦了擦隱隱見汗的額頭。

  曆法是個坑,要真是葛雍日後再逼著他算,他就只能丟出公曆了……可這種四年一閏,四百年去掉三閏,整整三千三百年才誤差一天的簡單精煉算法,他得先好好想一想,怎麼對人解釋來歷和理論基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3
第兩百零九章 勞煩張博士多多費心

  滿心希望避免曆法這一苦差的張壽,接下來一連幾日,自然都避而不去葛府,甚至連蕭家都只是讓阿六幫忙照看,關秋那兒也就是捎了幾本書,其他時候都躲在國子監號舍裡。

  直到聽說葛雍真的集合了幾位老友以及欽天監官員上書請求四海觀測,一時朝中眾說紛紜,有支持的,有反對的,至少沒聽說葛老師出賣說都是他的餿主意,張壽這才松了一口大氣。反正,以他現在擔任的官職,出京主持什麼測量,那是不大可能的……

  而這種爭議在選駙馬選儀賓的大潮之中,雖說也湧起了幾個浪花,但到底反響不算太大。每個人都在翹首盼望禮部初篩的名單,可當八十人名單真正出來時,仍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而曾經到張壽這邊嚷嚷著求特別輔導的貴介子弟們,赫然全體通過。要不是張琛把人訓了回去,眾人恨不得立刻擺酒請張壽好好喝兩盅。誰都覺得,如果不是在翠筠間裡因緣巧合叫了張壽一聲小先生,這段日子又老老實實在半山堂,就憑他們往日那名聲,早淘汰了!

  初篩之後便是複選,當複選四十人名單出來,十七人依舊人人躋身其中時,眾人那就真的是萬千之喜了。雖說張琛板著臉說小先生不喜歡招搖,可禁不住張武張陸死活相勸,其他人一個個軟磨硬泡,他只得在休沐日的前一天傍晚,硬著頭皮在九章堂堵人。

  “請我去秦國公府赴宴?這是邀我去你家?”

  張壽頓時有些訝異。別看半山堂這些貴介子弟們當面都要叫他一聲老師,背後學著張琛他們叫小先生的也不計其數,但真的把他當成師長看待的人家,那確實不是很多。陸家那是因為陸綰吃一塹長一智,餘下則是大多派人送過禮,其餘的就說不上了。

  至於張琛的父親秦國公張川,他固然聽張琛說過這位沉迷書海不管兒子,在朝會上也遠遠照過張川一面,卻連一句話都沒說過。而張琛兩次得到皇帝褒獎之後,秦國公府派人送過禮物,也就是這點並不算多的往來。

  “不是我爹相請。”張琛見張壽麵露沉思,擔心他會錯了意,連忙解釋道,“是阿武阿陸那些個同學說,我家裡大,而且爹也不怎麼管我,所以要借我家園子擺兩桌謝謝小先生你。”

  他說著就頓了一頓,很想附帶一句,朱瑩就千萬別來了。哪怕他如今已經丟棄了那種奢望,決心找一個比朱瑩更漂亮的絕色美人,比如永平公主這樣的。可如果朱瑩老是在面前晃,那種扎心的感覺他仍然有些受不了。然而,話到嘴邊,他還是吞了回去。

  他爹和朱瑩的父親趙國公雖說沒有明顯的不和,但也沒有多少交情,朱瑩應該不會來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母親秦國夫人林氏……一向也並不太喜歡朱瑩。

  而張壽只想了一想,最終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這一日晚間去趙國公府時,他對太夫人和朱瑩祖孫說出此事時,朱瑩頓時氣得抱怨了一句:“難得休沐一天,張琛他們事真多,哪來那麼多禮,最後當上駙馬儀賓的時候,再來謝師也不遲啊!”

  “瑩瑩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禮多人不怪!”太夫人卻含笑點頭道,“是該去,不過雖說不是秦國公請你,而且那是你的學生輩謝你,但秦國夫人到底比你年長那麼多,你空著手登門也不大好。這樣吧,你就替我送點東西給她。她常常眩暈頭痛,帶一點天麻吧。”

  這種勳貴往來的套路,張壽自然不太懂,太夫人願意提點,他也就從善如流地答應了。而當太夫人阻止了想要跟去湊熱鬧的朱瑩之後,他就更沒了後顧之憂。

  等到了次日,他在家中早起更衣洗漱過後,還在吃早飯,老劉頭就笑眯眯地進來通報,道是秦國公長公子到了。當看到張琛一身簇新的錦衣華服,還提著一個禮盒進了門時,他不由得有一種人跑到自己家來做客的錯覺。

  “是娘特意讓我來接一接小先生的。”張琛比張壽顯得更不自然。張壽在國子監的號舍,他是去過無數次,可這小院他卻是頭一次來,見識了自家的軒敞,再對比此地的逼仄,他再看看張壽這一身家居青袍,閒適自在,瞅見自己這號稱不能失禮的裝扮,只覺得很不自在。

  還真讓太夫人說中了,禮多人不怪!張壽一面想一面笑道:“那你吃過早飯嗎?若是沒吃過,就在我這吃了再走。這才什麼時辰,你來得可真早!”

  張琛剛要說吃過了,奈何肚子直接咕的叫了一聲,立時出賣了他。他只能乾笑一聲,尤其是當張壽吩咐外頭又送來清粥小菜四色包子的時候,他更是覺得有點餓了。等到坐下來陪著吃了一頓早飯,他請了張壽出門上車,這才小聲說:“派車接是我娘的吩咐,而讓我早來……”

  “是我爹的吩咐!”

  張壽頓時有些意外:“你爹?你爹知道你家裡今天會來那麼一堆人?”

  “本來我沒想告訴他,反正他也從來不管。”跟上車坐好的張琛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隨即悶悶不樂地說,“誰知道一貫只看書不管家事的他,今天早上居然問了我娘一聲,知道半山堂那些人要來,而且是請小先生你,娘又說派車來接,他就囑咐了一句讓我早來。”

  “天知道他想幹什麼!”說這話的時候,張琛面上惱怒,但眼神卻有些飄忽,“反正,他心裡只有那些書,頂多也就是吩咐這一聲,我從前也有朋友到家來,他從來就沒見過!”

  聽張琛這口氣,赫然是把自己歸為朋友這個類別,張壽不禁莞爾。畢竟從外表看是同齡人,除卻在上課的時候,他也沒有太把自己當成老師。接下來的一路上,他隨口問些不相干的瑣事,直到馬車最終停下。然而,還不等他起身準備下車,外間就傳來了一個恭敬的聲音。

  “張博士,老爺說眼下到午時還有些時間,請您到香舍品茶。”

  原本打算走在前頭的張琛頓時愣住了。緊跟著,他直接探身跳下車去,見面前站著的恰是老爹身邊最心腹的長隨張凌,他就惱火地質問道:“這是我的客人,爹直接把人截走算怎麼回事?事先也不和我說一聲!”

  張凌對張琛也是低眉順眼,畢恭畢敬:“少爺,張博士是您的老師,老爺請他前去一會,也是表示敬重。再者,老爺說,請您陪張博士一塊去。”

  這下子,張琛滿臉怒氣化作烏有,一張臉雖說還繃得緊緊的,但這一次卻不是憤怒,而是惶惑。從小到大,雖說父親那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整天卻說不上幾句話,不管他讀書受到誇獎,還是寫字寫得好,又或是胡鬧闖禍,被人告狀,他從來都是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於是,後來他也懶得再管自己的言行舉止會讓父親產生什麼樣的反應,我行我素——反正只要別是天塌下來,他篤定張川肯定不會管!

  所以這一次,他著實覺得有些不安。帶著張壽跟張凌前去所謂的香舍時,他就故意一臉沒好氣地解釋道:“那香舍是我爹調香的地方,他就是愛好這些讀書人喜歡的風雅勾當。每年從秦國公府送出去的各色名頭的香,就有少說幾十上百瓶,光是原料就花費無數。”

  明明是非議父親,但張琛的聲音卻並不小,而前頭的張凌也充耳不聞,甚至還快走了幾步,彷彿是耳不聽為淨。而趁此機會,張琛這才立刻壓低了聲音說:“別看我爹在人前恬淡,可他也是一等一的老狐狸,小先生你可千萬別小看了他。”

  手中拿著太夫人讓自己送給秦國夫人的一匣子天麻,聽了這話,張壽忍不住暗自好笑。你爹就算是二代勳貴,那也好歹是秦國公,我敢小看他?

  “那是你父親,國之柱石,不可在背後隨便非議!至於調香,這就和有些人迷戀金石,有些人愛好尋古,有些人喜歡詩詞歌賦一樣,都是正當愛好。你爹親手做的香料送去各家親朋故舊那兒,那是他的一片心意,花費多也是正常人情開支,輪得到你管?”

  張琛見張壽一面說,一面瞪了自己一眼,他雖說知道這與其說是警告,還不如說是提醒,但還是老大不樂意。反正他說父親壞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也沒見人把自己提溜過去罵一頓,既然如此,說說又怎麼了?他要是哪天真的不認這個爹了,他一句話都懶得說!

  很快,隨著張凌在一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屋子門前停下,叩門通報後親自推開了門,張壽便聞到,空氣中傳來了一股極其清雅的柑橘甜香。那香味和這年頭很多香料不同,並不馥郁,但卻彷彿在周身纏繞不去,人輕輕嗅著,就連精神也為之一振。

  而張琛卻顯然並不喜歡這種香味,面露不耐地跟在了張壽後面。尤其是當入了內間,香味稍淡,他看見臨窗大案後頭,鬢髮微霜,身材清癯的父親張川正在專心致志地分茶,那動作輕柔神情專注,頗為好看時,當張壽隨手把手中匣子塞給他,他就忍不住扭頭看向別處。

  自家明明是勳貴之家,老爹偏偏就喜歡這種調子!

  “秦國公。”

  “張博士,來,嘗一嘗這杯茶。”

  不像鬧彆扭故意不理人的張琛,張壽卻主動先拱手見過,可看到張川在打招呼的同時,還熱情遞了一個很小的茶杯,一點都沒有張琛曾經說過孤僻冷漠,他就有些摸不透了。他雙手接過茶,在對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下,當即毫不猶豫地舉杯一飲而盡。

  反正他曾經對朱瑩也說過,他壓根就是個不會品茶的俗人,故而珍貴的社前茶他根本就嘗不出來,所以這會兒也乾脆把這種設定保持到底。

  而這一喝,他就發現,剛剛喝下的這茶湯……是柑橘味的!

  他記得,不管是這年頭還是後世,真正的好茶者,全都最鄙視喝花茶以及水果茶的人,甚至有人痛心疾首,認定花香和水果香會破壞掉茶香。如果普通茶葉也就算了,拿頂級茶葉去沖泡花茶,那更是暴殄天物。可如果他味覺沒問題,眼下喝的這似乎就是頂尖好茶!

  張壽品著這種回味,見張川似笑非笑看著自己,他就乾脆自嘲道:“秦國公讓我這種牛飲的人來品評茶水好壞,恐怕要失望了。話說我有個不情之請,這柑橘茶挺解渴的,能再來一杯嗎?”

  剛剛面色微緊的張琛這才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要說張壽雖說清俊閒雅,飄然若仙,但平日裡並不常常端架子,也沒那些風雅愛好,所以他和其他人自然而然就漸漸覺得這位小先生其實很好相處。此時張壽這大煞風景的話,他就忍不住覺得痛快解氣。

  喝茶本來就是為瞭解渴嘛,老爹還特意拿出了茶道來招待客人,這下子對牛彈琴了吧?

  張川卻氣定神閒地真的接回了張壽雙手捧來的小茶杯,又倒了一杯過去。見張壽果然再次一飲而盡,他就笑道:“我原先還以為,張博士你既然容貌風儀無雙,必定舉手投足都講究風雅,卻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興之所至,灑脫自如的人。”

  “怪不得犬子一貫桀驁,如今卻能夠在半山堂裡正正經經地做一個齋長。”

  張琛聽到老爹沒有用頑劣不堪等等詞語來貶低自己,而是用了桀驁兩個字,心底鬆了一口大氣,心想總算一貫忽視自己的老爹還有點眼光。

  “閒居山野時間長了,難免就有些我行我素,還請秦國公恕我失禮。”見張川示意自己坐,張壽也就毫不客氣欣然落座,隨即笑著說道,“至於張琛,出身公府,他卻傲上而不欺下,想當初臨海大營那樁事情就做得非常令人驚嘆敬服。半山堂的其他人,全都很服他。”

  “很服他?是被他打服了吧?”張川呵呵一笑,見張琛扭頭不看自己,臉色卻有些微紅,他就若無其事地說,“我一向懶散不管事,他的事從小到大都沒怎麼管過,說起來這個父親也確實當得太過安閒。張博士身為師長,卻幫我盡了父親的職責,我很感激。”

  沒等張壽接話,他就咳嗽一聲道:“所以,張琛的婚事,就勞煩張博士多多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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