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55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9
第二百四十章 如你所願

  小年夜的這一天晚上,趙國公府祖孫三代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哪怕當家的和繼承者都沒回來,那熱鬧照舊不差。張壽家裡同樣其樂融融,廳堂中擺開兩桌,主僕同樂,喧鬧直到入夜方止。然而,沒能過好小年夜的人家,也比比皆是,其中代表之一,便是皇宮。

  小年夜這一天,皇帝作為一宮之主親自祭灶——當然,這是可以讓人代替的,但對於大朝會常常會在背後唉聲嘆氣的皇帝,對於祭灶卻並無怨言。因為相傳太祖皇帝便是得到灶君賜福,在祭灶這一日打了平生第一個大勝仗。

  所以,雖說之前已經收回了二皇子的宮籍,但在這一天傍晚,皇帝還是召了二皇子進宮參加祭禮。然而,就在二皇子到了乾清門的同時,皇后卻也帶著大皇子一同來了。母子兄弟見面,那卻不像之前明面上的和睦,竟是橫眉冷對。

  等皇帝因為皇后的不請自來而打發了柳楓去問究竟時,這才得知,皇后叫了身邊的胡尚宮去申飭二皇子,結果二皇子竟是閉門不納!哪怕胡尚宮拿出了皇后的名頭,二皇子不但依舊不買賬,甚至還揚言母后偏愛長子,嚷嚷得左鄰右舍路上行人全都聽到了。

  如果不是大好的節日卻遇到這種事,皇帝早就大發雷霆了,可此時此刻,召見了三人之後,他卻強自按捺了心頭怒火,冷冷說道:“若是你兄弟二人這麼鬧下去,今日祭灶,便讓三郎四郎跟隨朕陪祭好了,你們自己回去好好醒醒腦子!”

  儘管剛剛還彼此怒視如同仇寇,但皇帝一說這話,大皇子和二皇子就同時陡然色變。他們不但立時沉默了下來,大皇子還快步來到皇后身邊,小聲對她說了幾句話,好說歹說把恨恨的皇后勸了回去。這之後,這位皇長子才陰著臉回來。

  他看也不看二皇子,徑直走到皇帝面前,深深一揖道:“父皇,兒臣之前上書,請求將推廣那新式紡機的事交給兒臣來辦,但父皇之前一直都未批覆。”今天這種小年夜的時節談及這種事,原本完全不適合,可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破釜沉舟,拚命一搏。

  二皇子正想反唇相譏,可看到皇帝那冷淡的眼神,他立刻就閉上了嘴。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皇帝淡淡地說:“朕是沒有批覆你和其他那幾個人的摺子,因為如果朕如果批覆的話,也只有四個字,為時已晚。”

  儘管皇帝之前還用這四個字來罵過自己,但此時二皇子卻覺得痛快至極。大皇子現在想要自己出面去主導這件事,從而維持住和江南那些地頭蛇的關係?早幹嘛去了!早要是痛下決心,先對父皇把事情和盤托出,那他就算想做文章也遲了!

  當然,如果他早聽張壽的話就好了……

  大皇子還要再爭,可皇帝卻壓根懶得再談這件事,竟是招手示意三皇子和四皇子過來,隨即一手牽著一個,徑直去往祭殿。宮中祭灶,從太祖年間開始,就只有皇帝和未婚皇子參加,至於皇室宗親們……呵呵,誰不是單獨開府,有自己的灶王爺要祭?

  祭殿是太祖年間特意辟出來的祭灶之地,往常都是皇帝打頭,皇子們按照年紀緊隨其後,可今天皇帝拉著三皇子和四皇子,大皇子二皇子反而落在後面,這樣的情景落在外人口中,自然免不了猜測。就連早早等候在祭殿門口的楚寬和幾個司禮監內侍,也不禁多看了幾眼。

  雖說帶著三皇子和四皇子到了祭殿門口,但等到真正進去時,皇帝終究並沒有罔顧長幼尊卑,把兩人繼續帶在身邊。即便如此,落在最後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依舊挨了兩位兄長的冷眼。兩人和大皇子二皇子年齡相差極大,從小也是被父皇捧在手心裡的,此時不禁委屈極了。

  他們剛剛明明恭恭敬敬對兩位兄長行禮的,也沒多說一句話,憑什麼要挨白眼啊?

  勉強捱到祭灶結束,當皇帝帶頭出了祭殿時,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手拉著手趕了上去。可還不等他們接近父皇,就再次被大皇子擋住了:“父皇,兒臣只懇請您給兒臣一個機會……”

  皇帝終於徹底沉下了臉,他目視大皇子,見人硬著頭皮和自己對視,他就冷笑道:“好,你既然要主導這件事,那朕給你一個機會。你去滄州。滄州棉田乃是整個北直隸最多,你去把這新式紡機推廣下去,朕會委派兩個能幹的監察御史跟你同去,把你一舉一動匯報上來。”

  二皇子原本想要反對,可聽到皇帝說出了滄州兩個字,他簡直樂得想要立刻哈哈大笑。大皇子拚命接洽的,那是江南豪族,哪裡看得上滄州這靠近京城的彈丸之地?眼見大皇子瞬間面色煞白,他忍不住叫道:“父皇聖明!”

  然而,他這四個字才剛叫出口,迎來的卻是皇帝那同樣冷淡的聲音:“太祖舊制,擅殺奴婢者,杖四十。過了正月,你自己去宗正寺,領你那四十杖!”

  見二皇子瞬間僵住了,四皇子差點沒笑出聲來,幸虧三皇子趕緊使勁一拉他的袖子,甚至還摀住了他的嘴,他這才沒有引來父皇和兩位兄長的注意。等到他目送大皇子垂頭喪氣地離開,二皇子亦是滿面陰霾地離去,他這才掙脫開了三皇子的手,一溜煙跑上了前。

  “父皇,我聽說那新式紡機不是老師帶著陸三郎做出來的嗎?為什麼要讓大哥去推廣,不是應該改進的人去推廣才更合適嗎?”

  見皇帝不說話,他壓根不理會在背後拚命拉自己衣角的三皇子,大聲說道,“而且,兒臣聽說最初的紡機樣品是張武和張陸獻出來的,就是他們,也比遲遲不肯拿出東西的大哥更合適!父皇既然讓大哥去滄州推廣,何妨讓張武和張陸去邢台推廣!”

  皇帝倏然低頭看著四皇子,見這個幼子對自己那犀利的目光壓根不在意,他就沉聲問道:“是誰鼓動你來對朕說這些話的?”

  四皇子頓時拉長了臉,繼而不服氣地說:“兒臣不是小孩子了,沒人能挑唆我!”

  就是這麼一急,他完全忘了什麼父子君臣,直接你你我我了起來:“你別看我小,我也向人打聽過這新式紡機都有什麼用!他們告訴我,紡紗速度快了,紡工就能多賺錢,紡工多賺錢了,就能吃飽肚子,多生孩子……”

  多生孩子之後,他卻卡了殼,可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他就立時眼睛一亮。

  “多生孩子之後,就能多開墾荒地,多出產糧食,然後天下豐衣足食,大家就都能知榮辱啦!北直隸種棉花最多的地方,就是滄州和邢台,這是我問了好多人才知道的!老師和陸三郎都不肯告訴我,張武張陸也都不說,可他們忘了半山堂有好多人……”

  聽到四皇子勉強用還算有條理的話剖白清楚了心意,但隨後就開始東拉西扯了,三皇子連忙在旁邊求情道:“父皇,四弟的意思是,衣食足然後知榮辱……”

  “朕沒問你!”

  皇帝冷冷斜睨了三皇子一眼,見三皇子頓時老老實實閉上了嘴,他就再次端詳了一番虎頭虎腦的幼子。雖然和三皇子沒差幾歲,但四皇子卻是膽子極大,竟是梗著脖子和他對視。

  最後,他不知不覺就笑了:“你那老師在國子監管著半山堂和九章堂,脫不開身,而陸三郎又是九章堂齋長,估摸著鑽研算經還來不及,他們師生都沒空管紡機這點事。朕既然讓你大哥去滄州,也不是不能讓有能力的人去邢台也試一試,比如張武和張陸……”

  皇帝突然詞鋒一轉道:“但是,你為什麼要替他們說話?”

  若是換成其他人,甚至於朝中那些身在高位的文武大臣,此時也絕對會被皇帝這驟然凌厲的口氣而嚇一跳,可四皇子卻一直都只把皇帝當成是父親,而非君王,竟是怡然不懼。

  “因為張武和張陸都太老實了,他們一個將來是我二姐夫,一個也可以算是半個姐夫,總不能讓他們老實人吃虧啊!”四皇子說得理直氣壯,“否則要是不褒獎他們獻出紡機樣品,下次父皇管人家要什麼東西,人家都拖拖拉拉推三阻四怎麼辦?”

  四皇子這荒謬至極的理由,皇帝聽著卻笑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摸了摸四皇子的頭,這才看向三皇子道:“三郎,你覺得你四弟說得對不對?”

  三皇子頓時有些糾結。他素來膽小,在背後說長兄壞話這種事,實在是有點挑戰他的膽量。然而,在父皇那目光直視下,他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說:“四弟說得有道理,兒臣覺得……兒臣覺得可以讓張武張陸他們去試一試。不行再換人!”嗯,這樣打補丁應該夠了。

  “滄州去一個皇子外加兩個監察御史,你們兄弟倆憑什麼覺得,張武和張陸一個未來駙馬,另一個未來儀賓,能壓得住場面?”

  皇帝進一步逼問,見三皇子頓時啞然,四皇子卻是眼珠子滴溜溜直轉,他不禁饒有興致地抱手而立。不一會兒,他就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案。

  “那兒臣也一塊去!”四皇子努力挺直了胸膛,但說出來的話卻不那麼有底氣,“兒臣好歹也是個皇子,雖說年紀小了點,但也是能做事的!”

  “哈哈哈哈!”

  皇帝終於大笑了起來,見三皇子如釋重負,緊緊拉著四皇子的手鬆開了來,想到兩人雖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從小卻親如孿生兄弟,他就揉了揉兩個人那圓滾滾的小腦袋,繼而淡淡地說:“你們兩個,很不錯。”

  他說著就瞥了一眼旁邊的楚寬和司禮監的其他人,不用他吩咐,司禮監掌印徐留和秉筆楚寬便帶頭躬身行禮道:“今日之事,奴婢等必定三緘其口。”

  至於祭殿旁邊的其他人,皇帝並沒有放在心上,徐留和楚寬既然在,那就不用他操心了。至於萬一消息真的傳出去,他也在三皇子和四皇子身邊放了足夠的防衛力量,並不擔心會被人暗算。就連在國子監,他也都做了相應安排。

  此時,他一手一個牽了兩個孩子下了台階,等回到乾清宮東暖閣,他把兩個兒子拉到自己跟前,這才微微笑道:“邢台交給張武和張陸,這事情朕本來就考慮過,四郎你小小年紀卻和朕想到一塊去,著實難得。至於你說你去坐鎮……你想過這是和你大哥打擂台嗎?”

  四皇子頓時愣住了。他猶豫了一下,說話就沒之前那麼果斷了:“父皇的意思是說,大哥會覺得我有意和他做對嗎?”

  見皇帝但笑不語,他不禁有些委屈:“可事情是大哥自己做得不對啊!父皇問他要東西,他怎麼能拖拖拉拉不給?只要他早點給,然後再要求去江南,我覺得父皇應該會答應他的!”

  “哦,你覺得朕真的會答應他?”皇帝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有些訝異幼子的敏銳。

  “那當然!”這一次,不嫁思索插話的卻是三皇子。話一出口,他才發覺自己有些莽撞了,連忙小聲說道,“兒臣和四弟平常犯錯的時候,只要肯勇於承認,而不是搪塞狡辯,都一定會原諒我們,給我們機會的。對我們如此,對大哥也一定如此!”

  看著並排而立,猶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兄弟倆,皇帝不禁百感交集。最終,他若無其事地說:“四郎你志氣可嘉,但你實在太小,朕不會放你出京的。張武和張陸到底是不是能馳騁的駿馬,他們得自己去好好證明自己。朕會隨便他們挑人,要什麼給什麼。”

  “如果還辦不成,那他們日後就做個富貴閒人好了!這事情年後再公佈!”

  三皇子和四皇子對視一眼,對這個結果全都表示滿意。畢竟,張武和張陸在半山堂中一貫很照顧他們,能有這次的機會,他們當然很高興。可四皇子眼珠子一轉,突然又問了一個讓三皇子大驚失色的問題:“父皇,這次二姐許配了人家,可三姐為什麼沒有?”

  此話一出,皇帝頓時愣了一愣,等看到三皇子使勁把四皇子往自己身後拖,啞然失笑的他便上前去,屈指輕輕彈了一記四皇子的眉心。

  “人小鬼大,你三姐夫讓你三姐自己挑,朕懶得瞎操閒心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9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大哥歸來

  “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割豬肉,二十七,添新衣,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兒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

  又是一個大晴天,和宣武門大街相交的一條胡同裡,寒風之中,卻有幾個小孩子張羅著放鞭炮。一旁圍觀的幾個孩子,則是把一雙手拍得通紅,口中唱著朗朗上口的童謠。

  這聲音很大,以至於一隊騎馬從宣武門大街上經過的人也駐馬朝聲音來處看了過去。為首的年輕人原本形容俊朗,只是左頰一道寸許的刀疤,破壞了他的面相,讓人顯得有幾分凶狠。他細聽了片刻,直到將這一首童謠全都聽完,他這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我記得,從前京城裡過年的時候,好像並沒有聽過這樣的童謠。”

  一旁幾個驃悍的漢子你眼看我眼,最終全都搖頭表示自己從前也沒聽說過。見此情景,為首的青年竟策馬到了路邊,找了一家還在營業的糕點鋪子,直截了當打聽那童謠的事。那伙計被青年的相貌嚇了一跳,賠了幾分小心,斟酌了一會兒這才笑著開了腔。

  “公子是問這首童謠啊,京城很多人都知道!據說是頭前臘月二十三那天,趙國公府那位乘龍佳婿在廟裡哄一個摔跤的小孩子,一來二去就傳了出去,不少小孩子就都會唱了,沒兩天竟然全城小孩子都拍手唱個沒完。您別說,還真是簡單好記,挺有趣的!”

  聽到乘龍佳婿四個字,青年臉上那刀疤微微顫抖了一下,但隨即他就若無其事地笑了一聲:“我也聽說過那位張博士的名聲,沒想到他還有功夫做這種事。”

  “咳,他做的神奇事情多著呢!國子監半山堂,公子您知道吧?從前那些紈褲子弟沒事就鬥雞遛狗,烏煙瘴氣,這幾個月都在好好讀書來著,這次過年前國子監放假,居然還有不少人在溫書做功課!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新鮮!”

  那伙計明顯很饒舌,再加上面前這臉上有一道刀疤的年輕男子談吐並不顯得凶神惡煞,反而帶著幾分溫文爾雅的氣息,他就放心了些:“聽說這溫書做功課的人裡頭,就有趙國公府的二公子!據說人已經把大多數功課都做完了,只剩下幾道算學題,還不肯去求助陸三郎。”

  “公子您看著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陸三郎應該知道吧?嘿,那是九章堂的齋長,皇上親口嘉許過的浪子回頭變天才,張博士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從前還是趙國公府二少爺的好朋友。現如今看著昔日廝混在一塊的狐朋狗友名聲顯赫,朱二公子想必也是心中不忿。”

  聽到這裡,青年沖人點了點頭,卻是差人隨便在店堂裡買了兩盒點心,給錢之後道是不用找了,卻是讓那得了意外賞錢的夥計喜出望外。直到離開這小店,眼看身邊幾個護衛個個臉色古怪,分明剛剛是使勁憋著,青年這才哂然一笑道:“怎麼,都覺得不可思議?”

  “大公子,真不是我們不信,實在是這事兒太匪夷所思了!”

  “要二少爺真的改了性子,老公爺之前提起二少爺時,就不會那麼苦惱了!”

  “還有陸家那小胖子,我雖說沒見過,卻也聽過,當初在京城簡直是混不吝的滾刀肉,陸家兩個兒子成才,就他一個小的是草包,就連陸尚書都恨得牙癢癢的。如今就這樣的人還成了皇上親口稱讚的天才,我是真不信,哪怕聽一千遍都不信!”

  被稱作為大公子的,正是趙國公朱涇長子朱廷芳。他掃了一眼眾人,沉默片刻就淡淡地笑道:“橫豎馬上就要回家了,是真是假,一試便知。要不是因為突然回家能看到更多真切的東西,我也不至於瞞著家裡確切的歸期。走吧,趕緊回去!”

  既然都不通知家裡確切的歸期了,此番回家,朱廷芳便特意捨棄正門不入,直奔後街。當他在後門口勒馬的時候,卻特意還掃了一眼不遠處那疑似張壽臨時居所的房子,隨即才下了馬。而他這大步一進門,後頭幾個漢子緊隨跟上,門口玩耍的幾個世僕孩子簡直都驚呆了。

  這是誰呀,竟然就這麼悍然直闖趙國公府?

  而聽到孩子們嚷嚷,趕出來的幾個僕婦最初還真以為有人擅闖,下意識地要高聲叫人,可當朱廷芳淡淡地一眼掃過來時,她們仔細一看,方才認出那是大少爺。這才離家大半年,如今的大少爺不但比當初消瘦了很多,而且臉上還多了一道刀疤,她們都幾乎不敢認了!

  即便有人慌忙想方設法往慶安堂通報此事,可當太夫人聞聽長孫回來的這消息,朱廷芳卻已經來到慶安堂前的穿堂外頭了。她聽了忍不住捏緊了手中佛珠,笑罵道:“這小子,以為是率軍突襲,要給我們一個出其不意?家裡明明在城門口都放了人,怎也沒個消息送來!”

  而比太夫人更加反應激烈的,還是朱瑩。朱大小姐霍然站起身來,臉色微紅地嗔道:“我去迎一迎大哥,問問他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是干什麼呀?”

  九娘見朱瑩已經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她就瞥了一眼太夫人右下首此時此刻仍在淡定喝茶的張壽,因笑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大郎回來得這麼巧,大概也是想要第一時間見阿壽一面。雖說他之前征戰在外,但想必聽阿壽這名字,也聽得耳朵起老繭了。”

  張壽側耳傾聽,就只聽外間先是朱瑩那聲音挺大的嚷嚷,隨即不知怎的聲音就小了。他只當沒看見九娘那打趣的目光,氣定神閒地說道:“如果我沒猜錯,朱大公子應該是在外經歷風霜戰火,所以就算熟人也不那麼好認,身邊帶的親隨也許都不是出去時帶的那一批。”

  太夫人不禁笑了:“這倒有可能,否則我還以為家裡派到城門口的人都成了瞎子!”

  下一刻,門外卻傳來了一個沉著的聲音:“祖母,娘,我星夜疾馳趕了回來,事先也沒有給家裡報個信,讓你們擔心了,都是我的錯。”

  隨著這話,張壽就只見一隻瑩瑩玉手打起了門簾,緊跟著,一個劍眉英目,身姿筆挺的青年就跨過門檻見了屋子。發覺人左頰上有一道刀疤,周身上下風塵僕僕,略有些消瘦,但當眼睛朝自己看過來時,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精悍之氣,他就順勢站起身來。

  果然,來人還沒說話,身後就冒出了朱瑩的身影:“阿壽,這就是我大哥!”

  見朱瑩拚命朝自己擠眉弄眼,露出一副你千萬小心的表情,張壽不禁啞然失笑,當下便拱了拱手:“見過朱大公子。”

  朱廷芳那目光如同利箭一般朝張壽射了過去,然而,他這甚至能懾服軍中悍卒的眼神,落在張壽身上卻有些失效了,他就只見面前那俊雅少年照舊從容站立,眼神清澈冷靜地直視著他的眼睛。彼此對看了片刻,他就笑了一聲,拱手還禮。

  “久聞張博士之名,剛回京就能在自家見到,實在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勝聞名。”他正想繼續再說什麼,突然察覺到袖子被人拽住,側頭看到朱瑩正嗔怒地瞪自己,他暗自嘆了一口氣,隨即只能裝成沒看見,甩開她之後,又上前對太夫人和九娘行禮。

  而太夫人在最初這對準郎舅見面時,忍不住有些擔心,可當看清楚朱廷芳的形貌,她那擔心頓時變成了揪心,沒等朱廷芳屈膝下拜,她就伸出手一把將人拽了起來。

  “大郎,你之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這臉……”

  朱廷芳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刀箭無眼,既然是上陣,總難免磕磕碰碰,都過去了,不妨事的,祖母別擔心。”

  然而,太夫人固然上上下下端詳著長孫不放,九娘也忍不住皺眉審視這個年長的繼子。她的目光順著朱廷芳那破相的臉往下移,又仔仔細細端詳著他那動作,隨即目光突然一凝,當下沉聲問道:“大郎,你這胸腹和右脅,是都受過傷?”

  朱廷芳早先出去時,沒想到一向性格最倔強的繼母會回來,此時他也同樣沒想到,九娘竟然摒棄了當年看破不說破的一貫性格,直言不諱地說出了他身上的不妥。見太夫人面色大變,抓住他的胳膊死不肯放,他只能把張壽的事情先放在了腦後。

  “祖母,娘,征戰沙場,總不可能一點風險都不冒,就好比爹身上從前還不是傷疤處處,沒幾塊好肉?我還年輕,這些皮肉之苦,調養一陣子就好了……”

  見剛剛還對自己橫眉冷對的朱廷芳在軟榻前單膝跪了下來,放軟態度,滿臉誠懇地安慰兩位長輩,張壽見一旁的朱瑩滿臉不得勁,便不動聲色地挪到了她身邊,低聲說道:“你不去幫著安慰安慰你祖母和你娘?”

  朱瑩面色變幻了一陣子,突然一把拉起張壽的手就往外走。而她的這一舉動頓時驚醒了朱廷芳,他回頭看去時,恰只見那一對少年男女消失在了門外。他心中咯噔一下,可緊跟著,一隻手就重重放在了他的肩頭。

  “大郎,你不用說那些虛詞安慰我們娘倆!男子漢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淚,你從小就是這樣不說苦的性子,可正因為如此,你說沒事,我們才沒辦法相信!我知道你這麼久不在,惦記著家裡,惦記著我們,惦記著你妹妹和未來妹夫,還有你二弟……”

  太夫人猛然語氣一頓,一字一句地說:“可現在,你自己最重要。”

  當太夫人正試圖撬開長孫那張嘴,問出人之前失蹤的那段時日,究竟發生了什麼的時候,慶安堂門外院子裡,朱瑩不耐煩地攆走了那些丫頭和僕婦,這才面色複雜地看著張壽,隨即輕聲說道:“阿壽,我剛剛和大哥久別重逢,忍不住……忍不住抱了抱他!”

  張壽頓時愣住了。卻不是因為人家兄妹忘情之下的擁抱,而是……朱瑩竟然對他坦白這種事!難不成她覺得他是這麼小氣的人嗎?可再一想,他的臉色就漸漸變得凝重了下來。

  “你抱你大哥的時候,他的反應是不是不對?是臉色不對,還是忍不住痛哼一聲?”

  “都有!”朱瑩見張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面色稍霽,但還是忍不住拽著張壽的手不放,“阿壽,大哥一向是最堅強的人,小時候他練武受傷,大多一聲不吭,而且我剛剛迎接他的時候,還聽說他是騎馬到了家裡後門的。”

  “可我剛剛抱他的時候,一時激動,再加上……再加上惱火他這樣突然襲擊,所以我很用力,大概就是這樣擠壓到了他的傷口!”

  朱瑩越說,表情越是煩亂:“你說,我們現在要不要請個太醫來?”

  張壽微微沉默了片刻,見玉棠玉蘭和李媽媽等人竟是突然一聲不吭從房裡魚貫而出,李媽媽出門時,還對朱瑩使了個眼色,偏偏大小姐壓根沒瞧見,他就一聲不吭地拉著朱瑩又進了屋子。跨過門檻的剎那,他就只見朱廷芳已經被九娘直接扒去了身上外袍。

  面對這一幕,他忍不住瞅了一眼身邊瞪大眼睛的朱瑩,再看到聽見動靜回轉頭的朱廷芳滿臉狼狽和羞怒,他就輕咳一聲道:“朱大公子先回家,應該是因為擔心家裡,可你是征戰在外的領兵將領,如今回京,哪怕兵部已經封印了,難道不應該先求見皇上嗎?”

  “對對,我險些就因私廢公了!”朱廷芳簡直覺得張壽這藉口找得恰到好處,連忙伸手就想要去奪繼母手中那件外袍,可伸出手卻抓了個空。無奈之下,他乾脆急忙後退兩步,一本正經地說,“我這外袍確實也不適合再穿出去,我回房換一身衣服,先進宮去見皇上!”

  眼見朱廷芳逃也似的離去,張壽見九娘面露嗔怒,而太夫人則似笑非笑看著自己,他就沒事人似的衝她們一笑,卻是依舊拽著想要去追長兄的朱瑩不放。

  “太夫人,九姨,瑩瑩。大公子是大人了,有些事情他有他的主意,我們雖說關心他,但也不要逼迫太甚,否則效果適得其反。”

  “他受傷的事情,趙國公也應該知道,但既然放了他回來,那肯定有所預計。當此之際,與其讓外頭人都認為他一個奏捷的驍將身負重傷回來,還不如讓他先硬挺著,成全他在人前硬要裝成若無其事的願望和決心。”

  朱瑩本待反駁,可眼珠子一轉,她就大聲說:“那好,我和阿壽陪大哥一塊入宮!”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9
第二百四十二章 慈不掌兵

  朱廷芳很後悔,為什麼要一回來就徑直回府。要知道,他只是為了先看看那個讓眼高於頂的妹妹朱瑩一見傾心的鄉間少年張壽,到底是何方神聖,不但能得到祖母和繼母青眼相加,竟連皇帝也頗為信賴重用,更讓那些只會享樂的紈袴子們敬畏有加。

  如果不是他回了府,他就不會被妹妹朱瑩窺出破綻,就不會被繼母一眼看出身上有傷,就不會在祖母那嚴厲卻關切的眼神下,被繼母扒了身上外袍,就差沒被勒令坦白事實了。

  而如果不是他回了府,此時他也不會因為張壽出言替自己解圍,而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接受朱瑩和張壽一同入宮這個事實。

  身為趙國公府的未來繼承人,他也是常常入宮的,可此時此刻在東華門一站報上來意,沒等宮中回覆,他就得以長驅直入,他很清楚那是沾了朱瑩的光。雖說皇帝從血緣上來說,算是他的表叔,可實則卻是君臣,他從來沒辦法像朱瑩那樣在皇帝面前散漫隨便。

  從東華門往內走了不多久,卻要路過內閣所在的區域。儘管如今各家衙門都已經封印,內閣也只有一位閣老兩位中書日常值守,再也沒有往日裡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但一行三人還是無巧不巧地和內閣中出來的一位大員撞了個正著。

  那正是一貫有好好先生之稱的吳閣老。

  一見三人,吳閣老先是一愣,隨即就笑容可掬地叫道:“朱大公子這是回來了?吉人自有天相啊,不枉太后為你在佛堂請了長明燈,親自為你抄了幾卷經書,皇上也是連日念叨。”

  朱廷芳還是第一次聽說太后和皇帝為了自己的安危如此上心,此時便打算說幾句發自肺腑的感激之言。可他卻沒想到的是,吳閣老笑眯眯衝他點頭過後,竟是又看著張壽道:“張博士,你那些學生真是不得了,昨天還居然還有人結伴探討功課?用功到讓很多人汗顏!”

  再次聽到有人說張壽的學生用功,而這個人還是堂堂內閣大學士,朱廷芳就是之前再懷疑,此時也有些信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是九章堂那些研修算經的寒門子嗎?”

  “呵呵,那些寒門子用功,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我都不用說道。就是因為那些用功的傢伙,好幾個都是往日京城裡出了名一事無成的紈袴子,我才忍不住感慨。當然,也不是人人如此,可半山堂中哪怕只有那麼一二十個用功的,那都已經很難得了。”

  見吳閣老一邊說,一邊笑眯眯地端詳自己,張壽就瞅了一眼旁邊的朱瑩,見大小姐滿臉都是得意,他不禁暗想,讓好學生用功不稀奇,要讓差生用功,當然得放個誘餌在前頭吊著。

  他之前在佈置功課的時候就放下話去,鼓勵眾人抱團取暖,集思廣益。功課完成好的那一組人,可以得到實際歷練的機會——這個歷練,曾經在翠筠間中呆過的人得到了再明白不過的暗示,那就是趙國公府和他共同出資,為整個小組量身打造成才方案。

  包括但不限於張武和張陸這種明明只開了家小小織染坊,卻直接被天子過問的例子……當然,也包括婚事。也不知道朱瑩怎的說動了太夫人,太夫人竟一口答應,替那些浪子回頭的傢伙出面做媒。

  當然,至於趙國公府出資,其實更準確地說,是朱瑩直接預支了兩家嫁妝鋪子的結果。

  然而,朱廷芳卻並不知道其中玄虛,去看張壽時,卻發現他和朱瑩雙目相對,眉眼中彷彿含情脈脈,他頓時就心情更加微妙了。於是,他也忘了順著吳閣老剛剛的話頭頌聖,匆匆敷衍了兩句就想走,誰知道吳閣老竟是主動走上前來。

  “正好,我也有事請示皇上,和你們一塊去乾清門吧!”

  和饒舌的吳中書性格類似,吳閣老也是一個很健談的人。至少有這麼一個人在身邊,那就絲毫不用擔心冷場,因為他一個人就能用各種話題把所有人都串起來。

  而朱瑩本來就是愛說笑的性子,張壽也言談自若,於是,不善言辭……或者說並不喜歡多說話,而是更喜歡多做事的朱廷芳不知不覺就被動參與到了各種話題當中。等不知不覺到了乾清門時,他就發覺,自己對張壽最初的那種挑剔意識竟是淡化了很多。

  仔細想一想,一個從小在鄉間長大的少年,哪怕面對的是閣老當中脾氣最好的吳閣老,卻能談笑風生,他至少不用再糾結對方那實在和朱瑩太不相稱的出身了。然而,想要讓他承認寒門出貴子,那卻還是不夠。

  往日朱瑩過來,往往都是眼尖的宮人又或者內侍看到了跑進去報說,壓根沒人攔,但今天多了吳閣老朱廷芳和張壽,朱瑩也就很講禮數地陪著一塊等在了乾清門,不消一會兒就只見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一陣風似的迎了出來。

  這位宮中數一數二的內侍如今再也不敢投機了,對著張壽那也是笑容可掬,客客氣氣地把所有人都請進了乾清宮——哪怕按照規矩,這些來意各異的人應該分批覲見。果然,人才剛進乾清宮,他就聽到了皇帝的聲音。

  “來都來了,都不是外人,一塊進來吧!”

  要是換成性格強硬的首輔江閣老,又或者綿裡藏針的次輔孔大學士,聞聽此言少不得會鮮明表態痛陳不妥,但吳閣老再次發揮了自己好好先生的個性,卻是笑呵呵地說:“我本來就沒什麼要緊事,倒是朱大公子你是剛回京的大將,一會你先說,我也等著聽聽之前的戰況。”

  朱瑩也搶著說道:“大哥回京本來應該先公後私的,但他惦記我和家裡長輩,先回了家一趟,他一路風塵僕僕,回家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所以祖母和娘不放心,我和阿壽就陪他來了。大哥你一會兒在皇上面前可不許輕描淡寫,你說的話我要原原本本稟告祖母!”

  朱廷芳根本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眾人頂在了前面,當下只能暗自苦笑。按照他的本意,並不想渲染之前的驚險和困苦,可進入東暖閣之後,他才剛行過禮,就只聽上首傳來了砰的一聲,卻是皇帝直接重重拍了一記扶手。

  “好你個朱廷芳,總算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少來虛禮,好好給朕說說,之前你那號稱大敗,而且連人都失蹤不見的那一仗,到底是怎麼回事!”

  知道皇帝就是這等脾氣,朱廷芳只能定了定神道:“皇上,臣頭一次出征,全無經驗,即便是偏師,原本也是輪不到臣去率領的。但當時因為哨探全滅,甚至那些靠近邊牆的牧人,也都翻臉劫殺我軍,甚至還有往塞外走私違禁之物的不法商人裡通北虜,軍中一團亂麻……”

  他頓了一頓,見一旁朱瑩死死盯著自己,臉上卻有些疑惑,而張壽則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一貫笑眯眯的吳閣老臉上也沒了笑意,他就知道,妹妹固然還沒反應過來,但張壽和吳閣老卻分明已經猜到了什麼。至於皇帝……那張帶著淡淡笑容的臉,他從來沒看透過。

  輕輕吸了一口氣,他就沉聲說道:“父親召集麾下眾將議事,發現山頭林立,全無戰意,便暗地交給我一個任務。讓我假裝受不得激將而立下軍令狀,然後帶兵出征,實則……實則作為誘餌。”

  朱瑩頓時渾身冰冷,臉色煞白。她以為自己會大聲怒喝,爹怎能這樣狠心無情,可話語卻噎在喉嚨口說不出來,直到覺察到有人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側頭看到那是張壽,這才覺得身上漸漸有了些溫度。

  而吳閣老也沒有說什麼趙國公膽大之類的評論,而是完全保持了沉默。而皇帝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敲著扶手,好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道:“你爹多年不曾掌兵,再加上之前大同總兵雖然被罷官,麾下故將卻是盤根錯節,也難怪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兒子頭上!”

  皇帝說著就霍然起身,繼而直接走到了朱廷芳面前:“慈不掌兵,這話固然不假,但你爹他也不想想,就你這麼一個成器的兒子,等你二弟磨礪出來,卻還早得很!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怎麼辦?趙國公府怎麼辦?他想過你祖母會如何傷心嗎?”

  朱廷芳微微低下了頭,隨即沉聲說道:“父親說,去冒險的並不僅僅是他的兒子,還有其他人的父親,兒子,兄長,弟弟……他既然拿別人的命去拼,去賭,總不能卻讓自己的兒子呆在安全的地方。而除卻我之外,他帶來的其他幾位將軍都有各自的作用,不能大材小用。”

  再次頓了一頓,他的聲音又低沉了少許:“他還說,相信有我領兵的話,至少能保證敗而不潰,能讓更多的人活下來。畢竟,這次不是誘敵深入。”

  朱瑩本來就已經聽得揪心至極,此時更是忍不住死死抓住了張壽的胳膊,生怕聽到接下來那些更慘烈的細節。而張壽輕輕拍著朱瑩的手,隨即就抬起頭來看向了朱廷芳。

  “朱大公子,趙國公此舉,確實稱得上大公無私,但是,冒風險的畢竟是你,不是他,這甚至還比不上他自己身先士卒來得感人。而且,他難道就沒有想過,即便他讓你領兵,被丟出去當誘餌的那些將士,知道之後也未必甘心?”其實他這話,是替朱大小姐問的……

  朱廷芳沒想到張壽竟敢這樣非議自己的父親,可看到朱瑩竟然也露出了極其贊同的表情,他的心情就更加複雜了,當下就淡淡地說:“皇上也說過了,慈不掌兵,軍營之中只有上下,沒有父子。而且,除了我之外,我的麾下沒人知道自己是誘餌。”

  “而在我那一支偏師之後,父親派的是大同兩位悍將帶兩支兵馬包抄,結果一如所料,他們按兵不動,坐視我中伏。只不過,他們沒有想到,父親坐鎮大同只是一個假象,在我中伏之後,趁著敵軍後撤,他帶著一支精銳兵馬趕到,將那一支北虜的後軍吃掉了。”

  “而事後,父親挾小勝之威,拿下那兩位坐視不救的大將,而我那敗兵之中前去求救卻險些被滅口的信使,則是成了最好的證人。要知道,我帶的是大同中衛的兵馬,和那兩位麾下的兵馬同氣連枝,主將坐視友軍求援而不救,甚至試圖殺人滅口,軍中當然一片嘩然。”

  “為了先肅清軍中敗類,父親封鎖了大同城中和附近多座軍營,坐視敗訊傳回京城,先斬後奏,殺了那兩個將領,又提拔了不少低階將領……多虧皇上聖明,並未催促父親速戰,也沒有如朝中鼓噪那般派人督戰,這才有之後的勝果。”

  儘管朱廷芳語氣平淡,但在場眾人全都能從他那輕描淡寫的口氣中,聽出那其中蘊含的殺機和危險。尤其是他更多的視角全都集中在趙國公朱涇身上,卻壓根不談自己的中伏和敗戰,更不提之後如何逃出生天,再次創造了奇蹟,自然就引來了別人更大的不滿。

  而其中最不滿的,不是別人,正是朱瑩。“大哥,你夠了沒有!”怒喝打斷了朱廷芳,大小姐就硬梆梆地嚷嚷道,“皇上也好,我們也好,要聽的不僅僅是爹的故事,還有你自己的事!你打了敗仗失蹤之後,到底去了哪?後來你又怎麼正好抄了北虜造火器的地方?”

  見朱廷芳默然無語,吳閣老也不禁問道:“沒錯,朱大公子避而不談自己的功績,這可不是謙虛的時候,皇上要的,是真相。”

  朱廷芳看了一眼沒有說話的皇帝,又瞅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張壽,這才苦笑道:“回稟皇上,吳閣老說錯了,臣不是謙虛,而是無顏面對皇上和京城父老。臣那時力戰而竭,最終墜馬,本來打算自盡謝罪,卻因為看到麾下有不少人被北虜當作俘虜押走,一時氣急,就……”

  他躊躇著沒有繼續說下去,張壽卻突然開口說道:“可是大公子想到了令尊的那句話,你能讓更多人活下來,於是脫去盔甲戰袍,略加偽裝,主動混入了戰俘之中?”

  此言一出,別說朱瑩遽然色變,就連吳閣老也好不到哪去。自古以來,戰敗被俘對於一軍主將都是污點,更何況,朱廷芳還是一度被北虜俘獲!

  即便他們不會認為,朱廷芳那是力竭被俘,於是失節,可只要傳揚出去,外人必定不會這麼看!那些曾經攻譖趙國公父子的人,只會如獲至寶拚命宣揚這一點!

  朱廷芳有些意外地盯著張壽,見其面色坦然,不見半點輕蔑又或者鄙視,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了幾許敬意,他不禁心情更加複雜,許久才點點頭道:“不錯,我聽說北虜常常在擄獲的軍民之中尋覓通曉火器的人,所以,我就劃傷臉混了進去。”

  “千古艱難惟一死……這話沒錯,但我不想毫無作用就這麼作為誘餌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19
第二百四十三章 邊鎮需強人

  大哥的臉居然是自己劃傷的!

  當得知這個真相時,朱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再轉念一想,她又覺得如此才說得通,要知道,小卒的戰袍如何她不知道,但中高級軍官用的頭盔,她從小就見過不知道多少。而為了大哥這次出征,祖母更是將父親當年剛繼承父職時用過的一頂頭盔找了出來。

  據她所知,那頭盔幾乎能把大哥整張臉全都遮掩得嚴嚴實實,除卻露出眼睛之外,其他要害全都牢牢護住了。所以,除非大哥是頭盔被人打掉,否則斷然不會傷了左頰。

  原來,是大哥自己劃傷了臉,而他那張一直藏在頭盔之下的面孔,大多數將士也確實認不得,再加上那道刀疤,所以大哥後來才能有驚無險地矇混過去!

  她本來就死死抓住了張壽的胳膊,此時心情激盪之下,她卻是連抓人的勁頭都沒了,雙腿甚至有些支撐不住身體,整個人都靠在了張壽的身上的。如果不是有這樣堅實的倚靠,她甚至懷疑,一向自詡為堅強的她會不會倒下。

  接下來,朱廷芳言簡意賅講述了自己被當成奴僕使喚,怎麼假作通曉火器而被遴選出來,又是怎麼在火器營地之中發現了那些賣硝石給北虜的商人,怎麼和早就混進來的內應聯繫上,最終聯絡了眾多奴隸,和趙國公一支奇兵一塊裡應外合,拔掉了那個火器製造營。

  而皇帝一邊聽一邊搖頭,最終等朱廷芳說完,他就嘆了一口氣道:“朱大郎,你讓朕怎麼說你們父子是好?大軍出征,穩妥為上,為什麼要如此行險一搏?你爹就不曾想過,萬一有其中環節出現問題,那就不但賠了你這個兒子,連他自己也要搭進去嗎?”

  這也是張壽想不通的一個問題,因此他也自然而然看向了朱廷芳,等待對方的答案。然而,他看到的卻是朱廷芳突然屈膝長跪於地,面上流露出了深深的激憤。

  “皇上,當年跟隨先帝的那些勳貴,從我爹往下,從永辰初年開始,就不再掌兵了。那時候人人都說,天下太平,也該馬放南山,刀兵入庫了。這二十幾年下來,爹從當初的正當壯年到現在的髀肉復生,如楚國公南陽侯懷慶侯等人,也因長在京城,不復當年之勇。”

  “而各大邊鎮看上去是一片安定,實則卻是官商勾結,走私猖獗,別說兵器,就連朝廷嚴禁的硝石也敢往外送!父親本來當然是力求穩妥為主,可是不到大同,不知道情形嚴重,若非父親還有幾個當年舊部在大同三衛領兵,也許這場戰事的結果會更加凶險!”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隨即又垂頭說道:“楚國公在宣府,也臨戰斬殺了數人,皇上也許聽到過這消息,卻不知道,這數人都是宣府大將的妻族乃至於母族,卻裡通外敵。父親說,他審過那兩個見死不救,還走私頻頻的將領,皇上可知道他們說什麼?”

  “他們說,憑什麼江南那些官員和豪族能夠從海貿中獲取巨利,他們就只能苦哈哈地鎮守邊疆?更何況,如若北虜沒有火器,不堪一擊,那諸邊重鎮,在朝堂諸公的心目當中,還有存在的必要嗎?他們不是叛國牟利,只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已。”

  此話一出,別說皇帝面色驟變,就連在內閣一貫被認為是喜怒不形於色代表人物的吳閣老,都不由得露出了怒容。朱瑩更是忍不住大罵道:“怎麼有這樣厚顏無恥,貪得無厭的人!他們比起下頭那些衝鋒陷陣的小卒,已經享受得夠多了!”

  張壽心中冷笑,想到了從前公司裡永遠不能滿足所有人的薪酬分配方案。作為人力資源部門的負責人,你覺得有些部門沒有效益更沒有成績,於是想要削減人的福利,可人家卻根本不服氣,覺得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但不該降福利,反而應該增加獎金!

  如果拿如今的軍隊和後世的公司類比的話,普通員工就好比普通軍士,中低層管理人員就好比中低層軍官,分區高管就相當於各方大將,而總經理和人力資源部以及其他主要部門負責人卻等於尚書大學士們,至於控股超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董事長,自然就是皇帝了。

  前方軍中的矛盾,無疑就是空降的過江龍趙國公朱涇,揮刀砍向已經成氣候的地頭蛇。而地頭蛇哪怕罪證確鑿,卻依舊不服氣,因為他們看齊的目標是日子更滋潤,自由度更高的江南地頭蛇!和那些要求得不到滿足就出賣公司的傢伙相比,那兩個驕縱悍將也差不多。

  因此,當張壽發現皇帝朝自己看過來的時候,他就坦然直言道:“皇上,瑩瑩罵得固然有理,但這些已經習慣了利用職權謀私利的人來說,罵是罵不醒的,只能是趙國公這樣鐵腕的做法,才能剜掉這些已經爛透了的膿瘡。只不過,如今想想,之前竟不只是生死之險。”

  一貫以聖意為優先的吳閣老也破天荒長嘆一口氣道:“是啊,沒想到是動輒傾覆之危。”

  皇帝亦是眯了眯眼睛,臉上有些煩躁:“之前朕因敗戰而拿掉大同總兵和宣府總兵,其實已經有所預計,沒想到竟然已經爛到了根子上!沒有一個強項剛直的厲害人物坐鎮,看來是難以根除那頑疾了!”

  “如果皇上想要厲害人物,臣其實有個人選推薦。”張壽若有所思地開了口,可看到朱廷芳突然側頭瞥了自己一眼,目光中儘是不贊同,他哪裡不明白朱廷芳是覺得自己不在其位瞎謀其政,他卻只當沒看見,若無其事地說,“臣覺得若要論強項,無人能及順天府王大尹。”

  此話一出,朱廷芳還沒來得及反應,朱瑩就已經跳了起來,忘乎所以地蹦上前去,大聲叫道:“皇上,阿壽這個人選實在是太適合了!”

  皇帝似笑非笑地斜睨了朱瑩一眼:“王傑要是不在京城,你們日後碰到點事再扔去順天府時,可就不像現在這麼輕易了。”

  知道皇帝說的是自己和趙國公府頻頻給王傑扔鍋,張壽只能裝成沒聽懂,煞有介事地說:“王大尹這樣的強項之人,如果一味呆在京城,頂了天也就是敲山震虎,讓皇族子弟,權貴之家收斂一點而已,再讓京城百姓日子過得更舒心一點,但到了邊鎮……”

  朱瑩立刻心有靈犀地接上了張壽的話:“王大頭到了邊鎮,那些驕兵悍將的好日子就到頭了!我就不相信軍中能從上頭大將一直爛到每一個小卒,提拔幾個還算好的,把那些貪腐無能的殺他一個人頭滾滾不就得了?”

  “女孩子,不要口口聲聲殺殺殺。”

  皇帝沒好氣地瞪了瞪朱瑩,見她絲毫沒有悔改的樣子,反而側頭去看自家長兄,滿臉的痛惜和關切,他就沉聲說道:“好了,小朱你就起來吧,你的陳情和勸諫,朕都聽到了。朕居於深宮,不少事情都只能聽下頭稟報,而一旦耳目閉塞,那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眼看朱廷芳站起身來,吳閣老有點後悔今天湊熱鬧湊出了一場天大的是非。然而,當皇帝開始自嘆耳目閉塞,作為內閣閣老,哪怕排位中不溜,領導責任從前都是其他人承擔,可此時既然只有他一個人在,他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皇上,這是臣等身為輔弼的失察。”

  “你不用說了。”皇帝擺擺手打斷了吳閣老,隨即笑容可掬地問道,“吳卿,你說如果朕任用王傑為宣大總督,這個任命如何?”

  哪怕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可皇帝這麼快提出來,吳閣老不禁有些躊躇。王傑的能力,已經在一任任地方官的過程中有目共睹,而王傑的品行和節操,只要看人在順天府尹任上那不怕得罪人的強勢,也能夠確認無疑。然而,他眼下卻著實擔心,這會不會太矯枉過正。

  按照朱廷芳的說法,趙國公朱涇已經殺了一批,這要是王傑跑過去再殺個人頭滾滾……

  想到這裡,吳閣老不禁有些幽怨地掃了一眼張壽——你怎麼就提出這麼一個麻煩人選呢?

  但吳閣老的猶豫並沒有維持太久,只是片刻,他就已經做出了決斷。他肅然舉手一揖,隨即沉聲說道:“皇上,臣覺得王大尹這個人選非常合適。然而,宣大總督乃是要職,卻也是最煩亂棘手的要職,臣認為王大尹應該要多帶幾個幫手。”

  他說著斜睨張壽,意味深長地說:“臣聽說,張博士在融水村教過的一個學生,很得王大尹賞識,沒幾個月就已經從白衣令史直擢戶房典吏?這樣一個精通算學的好苗子,何妨讓他跟著王大尹去上任?”

  見張壽微微一怔,他不等對方反應就連珠炮似的說出了接下來的話。

  “而九章堂的那些監生們大多出自寒門,又沒有功名,何妨也挑選兩三個人跟隨王大尹去歷練一下?當然,時間不用太長,兩三個月輪換一次,這樣的歷練,總能勝過閉門造車!”

  吳閣老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就連不願意動腦子如朱瑩,都已經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更何況皇帝和朱廷傑?

  然而,皇帝是感慨吳閣老卯足了勁把推薦王傑的張壽拖下水。至於朱廷傑,他直到現在方才意識到,祖母和繼母都已經認定的他這未來妹婿,竟然已經隱隱有了屬於自己的小小勢力,竟然已經漸成氣候。

  “皇上,吳閣老這個建議……臣也很贊成!”

  張壽笑吟吟地說了一句,對著吳閣老微微一點頭,眼見人表情瞬間有些僵硬,他就若無其事地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更何況如果只是做那些和實際脫節的題目,不能學以致用,那縱使皇帝支持九章堂,別人也會在背後覺得那是虛耗錢糧。”

  因為如今的數學又不像經史,只做理論研究,根本就不可能。

  “那好,就依吳卿和張卿所言。”

  眼見皇帝一錘定音,吳閣老忍不住有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錯覺,心裡非常不確定自己的推薦到底是遂了張壽的心願呢,還是給人造成了麻煩。作為土生土長的山西大同人,哪怕出身小地主,可他哪裡會不知道某些大將和本地商人是什麼德行。

  當下,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說道:“既如此,臣先行告退。”

  見吳閣老心事重重地這就要告退離去,朱瑩忍不住輕輕拉了拉張壽的袖子,得到的卻是張壽一個讓她姑且別出聲的眼神的。果然,下一刻,皇帝就突然問道:“對了,吳卿跟著這些小字輩一塊進來,是有事對朕說?”

  吳閣老先是微微一愣,隨即就忍不住暗罵自己簡直是昏了頭,聽別人說事,結果把自己的正事給忘了!他連忙轉過身來,有些尷尬地再次一揖行禮道:“臣兼管禮部,這是來替禮部轉奏大皇子和二皇子選妃之事的。終選的十二位姑娘目前正在教習禮儀,這大過年的……”

  沒等吳閣老把話說完,皇帝就笑眯眯地說:“這終選畢竟還不是最後給朕過目後的終選,而且又撞上了過年,把她們先送回去吧,讓她們好好和家人團圓過個年。唔,把宮中太后派給她們的宮人內侍也派過去跟著,讓他們多分心看著一點。”

  關於這個話題,吳閣老本來有挺多話要說,可此時他卻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講了,當下就匆匆告退離開,去消化王傑那個煞星即將光臨他家鄉的消息。而他這一走,朱瑩就完全放鬆了下來,當下就連忙湊到皇帝身邊。

  “皇上,我大哥這樣甘冒奇險,建功立業,你可得好好賞他!”

  朱廷芳一張臉頓時紅成了蝦子,下意識地阻止道:“瑩瑩,別瞎說!”

  張壽只覺得,逗這個看似冷峻的准大舅哥很有意思,看到朱瑩使勁對他打眼色,他就橫插一槓子道:“皇上,之前在趙國公府慶安堂,九姨一眼就看破了朱大公子身上……”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朱廷芳就惱羞成怒地叫道:“張壽,你不要多管閒事,不許胡說八道!我自己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

  “你清楚,但是朕不清楚。”皇帝嘴角微微一勾,隨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柳楓,給朕把太醫院陳院使叫來!就說……嗯,就說瑩瑩頭疼病犯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0
第二百四十四章 曆法和傷痕

  儘管朱廷芳惱怒地瞪朱瑩,但朱大小姐又不是嚇大的,他的怒視一點作用都沒有。不但沒理會朱廷芳的怒視,朱瑩甚至又跑到皇帝身邊,有些懊惱地埋怨皇帝不應該用頭疼病犯了這藉口來叫太醫院陳院使過來,結果卻挨了皇帝龍目一瞪。

  “得了便宜還賣乖,不說你頭疼,難道說朕頭疼,說張壽頭疼?也就是為了你,朕才能急急忙忙把陳院使叫過來!”

  張壽見朱瑩頓時訕訕的,而柳楓則是快步應命而去,他知道自己用不著再操心什麼,當下就在那默默思量吳閣老提出,自己又認同的那個建議。

  對於鄧小呆要跟著王傑去趟那樣的渾水,他自然免不了擔心,可他更知道,王傑不在,鄧小呆在順天府衙中,哪怕有其舅舅的照料,可絕對不會受到新任府尹的待見,說不定那些同僚也會暗中排擠,還不如跟王傑走,看看能不能發揮自己的作用。

  至於九章堂的其他人,可以說其中多數都是做過帳房之類的營生,如果每次分撥三五個人去輔佐王傑,那麼也算是術業有專攻。然而,這些人的課業就不可避免地會有脫節,既然如此,他不但需要讓他們帶上課本,而且恐怕還需要把相應習題也佈置下去。

  除此之外,他要不要把齊良也先派過去跟著王傑?當然,如此一來,他就算把自己的頭兩個學生都送去給王傑當左膀右臂了,換作是王傑之外的官員,絕對會認為他是安插私人。

  張壽這一走神,正在和皇帝胡攪蠻纏的朱瑩沒注意到,朱廷芳卻注意到了。可正因為發現了這一點,他心裡著實有些納罕。他畢竟是世家子,從小見皇帝的次數挺多,在皇帝面前能夠冷靜自若一點,那也不奇怪,但張壽剛剛談吐自如也就算了,現在居然還敢……走神?

  當朱廷芳一而再再而三往張壽看去時,皇帝也因此發現了張壽的發呆。他心念一轉,這就笑眯眯地說:“張壽,前些天葛老師和朕說過重修曆法的事,你怎麼看的?”

  一面想自己的心事,一面少許分點神注意一下另一邊的動靜,以防別人問自己的時候,他卻只能呆愣以對,這是張壽從前在學校的時候就練出的絕學,那會兒他常常能夠做到這樣的壯舉,明明在打盹,可老師問了一個問題後,突然點他回答的時候,他卻能對答如流、

  此時,張壽便在皇帝直接叫出他的名字時清醒了過來。然而,這一次的問題他卻沒法回答,不但沒法回答,他甚至不得不苦笑道:“皇上,臣對曆法沒什麼研究,這種事情,不是理應交給欽天監嗎?臣這個外行人不好置喙。再說,老師不是已經請求四海測驗了?”

  皇帝卻不緊不慢,不依不饒地問道:“你的意思是,朕最好讓你在欽天監也掛個職,你才好去和欽天監的人一道重修曆法?要是朕不發你這份俸祿,你就不給朕幹活?”

  “臣不是這個意思。”見皇帝分明是蠻不講理了,張壽頓時一個頭兩個大,當下他乾脆把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曆法之難,難於上青天,而且,任何一個曆法都需要一個歸元點,就比如上元積年裡的上元,這個點很難計算。”

  說到這裡,他就用更誠懇的態度說:“臣雖說在算學上小有天賦,但很遺憾,不包括曆法,因為臣對天文沒什麼研究。”

  “哦?”皇帝眼神閃爍,突然似笑非笑地問道,“不是因為之前朝廷對欽天監為官者不許任他職的禁令,以及對民間天文星象學的禁令,你才不願意去碰曆法?”

  “當然不是。”張壽滿臉的正色,“臣的老師葛太師不是曾經執掌過欽天監一陣子嗎?齊太常不是也曾經執掌過欽天監一段時間嗎?英宗皇帝和先帝睿宗皇帝都已經破了這個禁令,而且欽天監如今也有不少精通算學和天文的人,不用外人來指手畫腳。”

  見皇帝似乎不那麼相信地端詳自己,他就索性輕描淡寫地說道:“如果讓臣這種外行人來編曆法,臣就只能用一個省事的法子,比如說,統一每年天數,一年十二個月,一三五七八十臘,這七個月每月三十一天,二月每月二十八天,其餘月份三十天,正好三百六十五天。”

  他只當沒瞧見眉頭都快擰成一個結的朱廷芳,自顧自地說:“然後,每逢四年為閏年,閏年的話,二月加一天,為二十九天,一年三百六十六天。而每隔百年,不能被四百整除的年份不是閏年,二月仍為二十八天,能被四百年整除的就是閏年。”

  反正說都說了,他自然是說得頭頭是道:“至於起始點年份怎麼算,唔,可以把新曆和現在曆法對照一下,根據二十四節氣的日子而定。這個簡易曆法,每月四五號一個節氣,每月二十二二十三左右,又是另一個節氣,十二個月,每月兩個節氣,正好二十四節氣齊全。”

  說到這裡,張壽就一攤手道:“這樣一個簡易的曆法,就是臣一個曆法門外漢的能力極限。皇上如果讓我去和欽天監那些官員一道重修目前通用的那種複雜曆法,臣大概只能做一件事……裝病,或者說,裝傷。”

  “張壽!”朱廷芳終於徹底聽不下去了,怒喝打斷了張壽的話,“曆法乃是何等重要的東西,耕種漁獵往往全都要靠曆法而行,你怎能如此兒戲!”

  誰讓皇帝竟然要問我曆法的?這次去算了曆法,下次是不是還要我算日食月食?再下一次是不是還要算某些彗星出現的日期?我哪有這種經驗!再說,這種玩意預測太準也許會引起朝臣驚駭甚至提防,預測得不准,卻會成為別人攻譖我的藉口。我幹嘛自己給自己挖坑?

  張壽腹誹的同時,臉上卻淡定地說:“皇上,臣剛剛說過,臣只有這樣省事的法子,朱大公子都說臣兒戲了,請皇上務必另尋高明。”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地盯著張壽審視了好一會兒,見人依舊淡然若定,他便突然側頭問朱瑩道:“瑩瑩,你覺得你家張郎這曆法瞎掰得如何?”

  “皇上都說是瞎掰了,那還問我幹什麼?”朱瑩不滿地哼了一聲,隨即就嗤之以鼻道,“我又不知道曆法是根據什麼東西編的,我只知道,反正那大明歷掛在那,每天撕一頁,我也就知道今天是哪天就夠了,其餘的我才懶得管,平常人也就是婚喪嫁娶看看吉日而已。”

  可說到這裡,她突然話鋒陡轉道:“但是,阿壽這也就是隨便說說,別說欽天監,朝中那些老頑固也是絕對不會接受這種新的簡易曆法的,所以皇上你就別難為阿壽了。他又不是無所不能,哪裡就真的擅長所有要求計算的東西?”

  她可是看到張壽悄悄對她打手勢了,要不,她鐵定幫著張壽說話,死也要把現在的曆法改成張壽說的那種。可既然張壽自己都不希望趟渾水,她當然要幫人推掉這個麻煩差事。

  要是去欽天監和那些整天看星星的白髮老頭兒打交道,張壽的空閒時間豈不是更少了?

  皇帝本來也只是在等太醫院陳院使來臨之前,突然想到了曆法這件事,於是隨口一問,誰知道張壽竟然真的煞有介事提出一個想法,儘管他聽著只覺得匪夷所思,但卻也感覺到,張壽並不是隨口那麼一說,而是仔細考慮過的。

  雖然他不會真的採納,可對照張壽從前那些有趣的主意,他還是決定回頭和葛雍說說,嘴裡卻調侃道:“既然你一再推辭,那就當欽天監沒這緣分,朕也正好可以少發你一份俸祿。”

  一聽這話,朱瑩頓時不干了:“皇上,你說得像真的似的,除卻冬至的特賜,阿壽是拿了三份不假,可他的俸祿,戶部那卻是只發一份六品的,哪裡有三俸?”

  努力想要保持沉默的朱廷芳終於聽不下去妹妹的胡說八道了,當下咳嗽一聲道:“本朝官員兼任他職的不少,但一般除非特旨,也就是發官階最高那個官職的俸祿。張壽年紀輕輕就已經官居六品,正是皇上殊恩,瑩瑩你怎可非議?”

  皇帝原本就只是一句玩笑話,朱瑩使小性子反駁,對他來說也就是聊為取樂的小插曲,可朱廷芳這麼義正詞嚴地責備,他反而就覺得沒意思了。

  朱涇這位長子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太直……難不成都是和前兵部侍郎劉志沅學壞了?

  然而,當太醫院陳院使匆匆趕過來之後,皇帝方才發現,他還是低估了朱廷芳身上的傷。

  儘管之前逃過了祖母和繼母的檢查,可在陳院使已經趕到,皇帝又是沉下臉堅持的情況下,哪怕朱廷芳再不情願,也只能磨磨蹭蹭地解開了身上外袍,繼而又脫去了內層裌襖和貼身絲衣,隨即又除去了幾乎包裹整個胸腹和右脅的大量白絹。

  當那縱橫交錯,有的癒合,有些卻依舊還能看出鮮紅色的傷痕顯露出來時,每一個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朱瑩更是下意識地就想沖上前,卻被張壽死死拉住。

  “大哥,你難不成是在千軍萬馬當中獨自衝陣嗎?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

  見朱瑩嚷嚷的時候已經是氣得帶出了哭腔,張壽看了一眼面色同樣難看的皇帝,他不禁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而太醫院陳院使滿面驚愕地盯著那些傷痕看了好一會兒,隨即才趕緊上前仔細查看,不一會兒就做出了判斷:“一處最深的傷口是右脅穿刺傷,尚未痊癒,多處劈砍傷,胸腹這邊傷口最長,另外幾處倒是不太打緊。但剩下的這些縱橫交錯的傷痕……”

  陳院使躊躇了一下,這才接著說道:“剩下的傷更像是挨了鞭笞。而且這鞭笞乃是含恨而為,下手很重。”

  怕不得挨了幾十下!可誰會對這位趙國公長子,未來的趙國公府繼承人下這樣的狠手?

  難不成是趙國公朱涇本人?不至於啊,朱廷芳品行操守在京城貴介子弟當中可以說是頂尖的,文才武略也相當出眾,朱涇吃飽了撐著要這麼折騰自己的兒子?就算是在軍中犯了軍法,也不至於動皮鞭啊!要知道,因為鞭笞比軍棍更容易出現死傷,太祖的時候就嚴禁了!

  聽到鞭笞兩個字,朱瑩一張臉頓時變得殺氣騰騰,哪裡還想不到大哥這傷是怎麼來的?毫無疑問,那絕對是被北虜俘獲過去之後經受的苦!因此,她根本沒心思聽陳院使在那小心翼翼對皇帝說的醫者廢話——無非是不妨事,小心敷藥調養,直接怒氣衝衝轉身就走。

  可一出乾清宮,她踉蹌往前走了幾步,就毫無淑女儀態地一屁股在那高高的台階上坐了下來,隨即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眼淚禁不住掉了下來,卻是死挺著沒有放聲。

  這一刻,她忘了皇帝是以她犯了頭疼病為由,把太醫院陳院使給請了過來,她這匆匆出來,這麼一哭,無疑讓皇帝的苦心化作了烏有。

  她只知道,自己這一刻恨極了狠心的爹,恨極了那些見死不救的將領,更恨那些下手毒辣的北虜,一想到大哥如果這次不跟著爹出征,也許就不會陷入絕境,她就更難受了。

  可就在她自怨自艾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輕撫自己的發角,眼神迷離地微微側頭一看,她才發覺是張壽,而他的手指間,赫然纏繞著自己那燕尾髾。可是,她卻一點都沒體會到從前那種旖旎,使勁咬了咬嘴唇,竟是再次低頭伏在雙膝之間。

  “瑩瑩,別使小性子,皇上都為你特意請了太醫院陳院使來,你這一走,他豈不是尷尬?”

  張壽乾脆伸手按在朱瑩肩頭,見她微微顫抖,卻仍然沒有回答,他就低聲說道:“你氣惱那些之前詆毀你爹和你大哥的人,這份心思,皇上當然能理解。這世上是有些人不上戰場,不干實事,成天只是以噴人為生,可你生氣也不能和自己過不去。”

  他一面說,一面用眼角餘光掃視了其他人一眼,見不遠處把守乾清門的侍衛依舊身姿筆挺,背對他們的身子動也不動,而院子裡寥寥幾個宮人也都在認真灑掃,似乎並沒有人在看他們,彷彿對他這個藉口置若罔聞,他就順勢伸手去拉朱瑩。

  這一次,朱瑩沒有反抗,很輕易地就被張壽拽起身,隨即被拉進了乾清宮。等到重新回到東暖閣,她的眼圈還有些發紅,尤其是看到陳院使正忙著重新為大哥包裹傷口時更是如此。

  而皇帝也聽見了剛剛張壽在外頭那明顯是說給別人聽的話,此時就淡淡地說道:“因言降罪,到底容易引人不服,但朕會給趙國公父子一個公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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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讓轎

  即便身上的傷勢到底是沒有瞞住,但當離開乾清門之後,朱廷芳還是鄭重其事告誡了朱瑩和張壽,吩咐他們不要把事情告訴太夫人。然而,朱瑩輕哼一聲,直接把大哥這個自認為很合理的要求給打了回去。

  “娘都已經看出來了,你還想怎麼瞞?你以為祖母是能夠隨便糊弄的嗎?”

  朱瑩陰著臉看都不看大哥一眼,也同樣不去看剛剛在人前拿她給大哥當幌子的張壽,低聲嘀咕道,“你敢做就別怕挨罵!再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能管住你身邊每一個人的嘴,可你還能管住那些北虜的嘴?說不定他們巴不得把你受辱的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出宮這一程路是什麼都知道的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親自送——即便是對於趙國公府這樣皇帝一向親近的人家,這種殊遇也並不常見,再加上柳楓一臉生人勿近,別人自然躲開遠遠的。所以,他保證了後頭三位說的話沒外人能聽見,可卻也使得自己一字不漏都聽見了。

  此時此刻,他就只聽得那位身上傷痕多得連他都頭皮發麻的趙國公長子開了口。朱廷芳的話很簡單,但聲音一入耳,聽明白那意思,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那個火器營裡的虜寇,我們都殺了,一個不留。”

  朱廷芳說著頓了一頓,隨即嘆了口氣說:“在那邊的時候,我們個個蓬頭垢面,動輒挨打,誰還記得挨打的是誰?後來我被挑了上去做火器,也就沒受那樣的苦了,至於那些刀傷,有的是最初那一仗留下的,有些是最後剿滅那火器營的一仗裡留下的。”

  “而且,是我在北虜的手中挨過鞭子屈辱,還是我帶人混進去,而後又直接裡應外合完全端掉了火器營,他們更屈辱?當然,他們也許還留著如何做火器的圖紙,也許還有那麼一些工匠,但要重新開始,卻又要花費時間。最重要的是,那走私硝石線路,再也保不住了!”

  看了張壽一眼後,朱廷芳就哂然一笑道:“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受了傷,那是因為我不想讓祖母和母親擔心,也不想讓你擔心。更不願意讓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覺得我受了傷,朱家就能讓他們有機可趁。但是,我絕對不是忌諱我之前那段敗戰又被俘的經歷,瑩瑩,你懂嗎?”

  張壽見朱瑩再次咬著殷紅的嘴唇不做聲,他只覺得自己進一步摸準了一點朱瑩這位大哥的脈絡。毫無疑問,這是個驕傲自負,卻又剛強堅韌的人,所以不容許自己在人前露出丁點軟弱,這樣做人很累,但作為長子和長兄,這樣的擔當卻很可貴。

  “哼!”朱瑩最終輕哼了一聲,只當是就此回擊了朱廷芳那番教導。當出了東華門,她卻只見柳楓一招手,隨即竟是一乘馱轎慢悠悠地過來了。

  “皇上說,天冷風大,大小姐別騎馬了,坐轎子吧。”柳楓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周圍其他人都聽見,“張博士也是,你可不是朱大公子這樣打熬的好筋骨,就和大小姐一塊坐轎子回去吧。畢竟從東華門繞去西城,可得好一陣子,你們正好一路上喝喝茶,說說話。”

  此話一出,朱瑩立時醒悟到,這轎子不是為自己和張壽準備的,只怕是皇帝為大哥而特意預備的。然而。見朱廷芳微微皺眉之後,竟是不做聲,她意識到人根本就打算默認皇帝這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當沒聽懂內中深意,一會兒還打算騎馬逞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就在她想要發脾氣的時候,卻只聽張壽開口說道:“皇上好意我心領了,但瑩瑩和她大哥久別重逢,這轎子應該讓他們兄妹坐才是。畢竟,大公子一路鞍馬勞頓回京,也該歇歇了。我雖然不像他打熬的好筋骨,可也是沒事爬山下地的,只是騎馬吹吹冷風而已,不礙的。”

  說到這裡,張壽又對柳楓苦笑了一下:“還請柳公公轉告皇上,當著瑩瑩大哥的面,讓我和她同乘一轎,那我怎麼坐得住?”

  他這聲音不大不小,駐守東華門的那些守軍和侍衛聽見,不少人都竊笑了起來。大舅哥看妹夫,一向是越看越挑剔的,張博士這要是真的按照皇帝的安排和朱大小姐同轎回去,朱大公子就算此時嘴上不說,回頭也肯定會記著這件事!

  張博士選擇了推辭,那可絕對是做對了!

  朱瑩的嘴角頓時高高翹起,她笑眯眯地上前一把拽住了朱廷芳,隨即對張壽擠擠眼睛道“阿壽,多謝你體恤大哥鞍、馬、勞、頓!”

  她特意加重了鞍馬勞頓這四個字的語氣,卻也不管朱廷芳情願不情願,硬是把人推到了馱轎前,這才沒好氣地說:“怎麼,大哥你要說什麼七歲不同席,不肯和我一塊坐轎子回去?”

  朱廷芳還能說什麼?他只能眼神複雜地瞥了張壽一眼,隨即無可奈何地先上了那梯子。等到入馱轎中坐定,他見朱瑩跟了進來,又關上轎門,隨即也不理會他,徑直打起一旁的窗簾,對柳楓打了個招呼,又分明對一旁騎上馬的張壽打了個眼色,他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瑩瑩……”

  “你不許說話,給我好好歇著!”朱瑩摔下窗簾,瞪著大哥,一張臉板得死緊,“有什麼事回家和祖母還有娘去說,我現在很生氣!”

  她說著就直接托腮歪頭看著旁邊發呆,卻也不管窗簾尚未扣好,冷風呼呼地往轎子裡鑽,直到外頭有人輕輕敲車窗,她氣呼呼地掀開窗簾看見是張壽,臉色這才好看了些。

  “瑩瑩,窗簾沒扣好,剛剛風吹得露出那麼大的縫,你凍著了怎麼辦?”

  張壽一面說,一面看了轎子裡還在發呆的朱廷芳一眼。就算大小姐你不怕受凍,也得考慮一下你身邊這位虛弱的大哥吧?見朱瑩先是一愣,隨即就迅速側頭瞥了朱廷芳一眼,他就笑著說:“你從來就是氣來得快去得更快的人,豁達明朗從不遷怒,今天怎麼這麼小氣?”

  “誰小氣了!”朱瑩面色一紅,瞪了張壽就迅速扣好所有窗簾,等忙活完之後,她一轉頭見朱廷芳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她就忍不住嗔道,“大哥,你看什麼!”

  “當然是看我越來越漂亮的妹妹。”

  這種話如果從張琛陸三郎這種人嘴裡說出來,朱瑩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可此時聽到大哥竟然這麼說,她卻忍不住柳眉倒豎:“大哥,你就出去一趟,怎麼就這麼油嘴滑舌了!”

  “我說的是真話,怎麼就油嘴滑舌了?”朱廷芳哂然一笑,這才認認真真地看著朱瑩問道,“他真的很好嗎?”

  儘管這個他字看似沒有明確的指代,但朱瑩還是一下子就聽出,大哥指的是阿壽。她立時露出了神采飛揚的表情,笑吟吟地說:“阿壽當然很好!大哥,你不知道,你和爹離京之後,亂七八糟的事情可多了!先是御史彈劾,然後二哥……”

  儘管知道把二哥亂點鴛鴦譜,打算把自己許配給陸三郎的實情說出來,朱二肯定免不了要挨一頓訓斥,甚至被狠狠抽一頓,但朱瑩知道,大哥肯定早就聽說過了,而且讓家裡別人說,還不如自己主動說,這樣大哥也許會看在二哥稍有改觀的情況下,回頭下手輕點兒。

  然而,對於她來說,這些畢竟是細枝末節,關於張壽的那些才最重要。她把大量的篇幅放在了和張壽的相識相知上,濃墨重彩地渲染了張壽的才能和品行,至於容貌……大哥自己都看見了,也就不用她多囉嗦了。

  朱廷芳靜靜地聽著,從朱瑩那鮮明的傾向性,以及數都數不清的溢美之詞上,他就知道,妹妹有多喜歡張壽。在他眼中,婚姻只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傳宗接代的保障,做丈夫的只要敬重妻子,兩個人相敬如賓,那就行了,對兩情相悅這種事,他看得很淡。

  他聽說父親和母親當年伉儷情深,哪怕多年未曾有子嗣,父親也不曾移情,祖母也並未催促,可終究天人兩隔。母親死後,父親和繼母也感情很好,可後來還不是十餘年形同陌路?

  他甚至覺得,在兩情相悅上投入越深,日後若有變故,受到的傷害也就越大。更何況,朱瑩的脾氣和她的母親九娘有類似之處,別看現在開朗明快,但倔強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可聽朱瑩那些講述,人分明已經陷得很深了,朱廷芳想到妹妹那固執的脾氣,等到她的話終於告一段落,他就沉聲問道:“瑩瑩,你實話告訴我,你很喜歡他,他是不是也像你喜歡他那樣,喜歡你?婚姻猶如一桿秤,如果你投入多,他卻只當你平常,那就太對不起你了。”

  朱瑩沒想到大哥竟然還會考慮這麼長遠,頓時愣了一愣,有那麼點心虛,但隨即便理直氣壯地說:“阿壽當然也喜歡我!他說,只有對著我時,才會情難自禁,還說……”

  她頓了一頓,卻是撲哧一笑道:“他還對我說,我不嫁他還能嫁誰?”

  朱瑩這番話非但沒能讓朱廷芳放心,他反而一顆心更加懸了起來,慌忙質問道:“情難自禁暫且不說,他怎麼會對你說讓你嫁給他這話的?”

  “我讓阿壽快點娶我回家啊?大哥你不知道,皇上把那座廬王府別院送給阿壽了!這不是天子賜,是長者贈!”朱瑩說著,便把當日那回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朱廷芳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原本正在暗怒張壽竟然如此厚顏無恥,可他萬萬不曾想到,這不是鳳求凰,而是……凰求鳳!除了他這位妹妹,有哪位姑娘會對男子說出這樣絲毫不含蓄的話?虧得張壽居然沒有嚇呆,而是做出了正常回應!

  第一次在心中暗暗偏向了張壽,朱廷芳突然覺得,外間那少年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無論是之前在祖母和繼母面前給他留了顏面,還是後來在皇帝面前幫他說話,又或者是剛剛看到馱轎時,想都不想就讓了給他坐……當然最重要是能容讓他這個實在太膽大包天的妹妹!

  至於皇帝那樣大手筆地贈了一座奢華別院給張壽,他反而並不怎麼在意。哪怕張壽一貧如洗,可如果朱瑩真的喜歡,而張壽人品才華也確實過得了他和父親這兩關,那也就夠了。可當朱瑩笑眯眯地誇耀那座百年牡丹園,他終於陡然想起了朱瑩提到的廬王何許人也。

  這一想,朱大哥不禁對自己的木知木覺有些惱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儘量用緩和的語氣說:“瑩瑩,張壽不知道,你總該知道廬王雖說已經亡故,但卻是一個麻煩人物。縱使皇上已經釋懷,可太后卻……”

  “他是太后養大的,可又不是太后的親生兒子。”

  朱瑩有些鄙夷地哼了一聲,隨即就微微昂起頭道:“你以為我這麼傻嗎?我在太後面前說過這件事了。太后很高興,還說那麼一座園子空關著可惜了,不如給我和阿壽去住,還說皇上這次總算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太后和皇帝這態度……著實是坦然豁達得有些過頭了!

  朱廷芳心裡這麼想,可他不會懷疑太后和皇帝對朱瑩一向的偏愛,此時也就啞口無言了。然而,一貫嬌寵的妹妹竟是有了心上人,而且如今還心花怒放地正在待嫁,他免不了有些心煩意亂,當下就忍不住岔開話題道:“對了,張壽那幾個學生,到底是怎麼回事?”

  見朱瑩頓時眉飛色舞,朱廷芳連忙補充了一句:“不是問陸家小胖子和張琛那些人,我是問你,之前吳閣老推薦的,在順天府衙當小吏的那個,還有我記得之前家裡人說過,在順天府試考了第七名,後來卻沒參加院試,而是去了國子監九章堂的那個!好像一個姓鄧,一個姓齊?”

  “祖母和娘還對大哥你說過他們?”

  朱瑩這一次出離詫異了。然而,鄧小呆和齊良確實都是挺不錯的少年,她當下就笑眯眯地介紹了一下他們,臨到末了,她才猛地一拍扶手道:“我都忘了另一件大事……大哥,你好啊!在外頭養了個孩子都不對家裡人說,你太過分了!”

  聽到養了個孩子這句話,朱廷芳頓時瞠目結舌。生了個孩子?誰生的?他自己怎麼從來不知道?轉瞬間,他就雷霆大怒,是誰如此卑劣無恥,居然敢混賴他?這是找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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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

  “朱大哥!”

  當看到那個乳燕投林一般猛然沖上去抱住自己的小小身影,哪怕朱廷芳毫無準備之下再次被人重重碰到了傷口,不可避免地臉色微微抽搐,而且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倒吸一口涼氣,可剛剛朱瑩那帶著歧義的話,他這會兒終於明白了過來。

  原來不是不知道從哪來的騙子說是懷了他的孩子,而是蕭成!

  朱瑩之前因為久別重逢抱過一次大哥,這才發現人身上有傷,由此懊悔不已,此刻發現蕭成又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舉動,她原本下意識就要撲上去把人給拎回來,不想卻被張壽一把拉住,隨即就聽到張壽輕聲說了一句:“放心,那孩子很聰明,他已經鬆手了。”

  看到蕭成果然很快松開了手,退後兩步怯生生問了一句朱大哥你受傷了嗎,朱瑩忍不住側頭看了看張壽,既佩服張壽的觀察力,又很欣喜大哥的眼光。敢情這孩子竟然和她同樣敏銳。不愧是大哥決定收養的孩子!

  朱廷芳沒想到朱瑩正在得意洋洋地以己度人,他同樣對蕭成的反應有些意外,但他更意外的是,自己明明暗地裡給蕭成安排好了生活,如今人怎麼會在趙國公府?他乾脆蹲下身來,並沒有回答小傢伙剛剛那個問題,而是直接問道:“誰把你接到這裡來的?”

  “劉老大人一家人突然不見了,我只能天天鑽牆過去找……”

  聽蕭成結結巴巴說了一大堆,朱廷芳只聽出個大概,直到張壽在旁邊插話,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情況,他得知自己的老師竟然不但遭遇喪妻之痛,而且還因給師母治病欠下了大筆債務,被人逼得離開了舊居,一時面色鐵青,心中怒極。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才溫和地看著蕭成說:“成成,劉老大人一家既然不在,你以後就住到我家好嗎?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然而,他原本認為小傢伙一定會答應,卻沒想到蕭成眼巴巴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最終竟是搖了搖頭:“朱大哥,張大哥就是擔心我過年一個人孤零零的,這才把我從家裡接了過來。平時我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的。再說,張大哥還給我找了一份活幹,我不用別人養活!”

  朱廷芳聞言立刻側頭去看張壽,心裡頗有些慍怒。就這麼小一個孩子,你讓他一個人住?還有,找一份活幹是什麼意思?蕭成這一丁點的身材,他能幹什麼?可下一刻,朱瑩代替張壽說出來的話,卻讓他有些無言以對。

  “大哥,阿壽想得可周到了!隔壁不是他讓人開的鐵匠鋪和木匠鋪嗎?他讓村裡來的鄭當和楊好去那邊幫襯看門,晚上順便陪蕭成一塊讀書。蕭成白天就去國子監半山堂打雜,那些監生沒事可以教他唐詩三百首。你回來得正好,他已經都會背了,就是意思還沒徹底讀通!”

  張壽居然能夠安排蕭成去國子監做雜役?

  朱廷芳不用想都知道,這樣一件事,絕對不可能是張壽隨隨便便就能做成的。他又不是沒有在國子監呆過,想當初如果他願意,甚至可以當上率性堂的齋長。然而,他對國子監那種一個個小圈子的氛圍並不熱衷,不到三年就從國子監裡結業出來了、

  所以,他深知那些學官之中,有人固執,有人強橫,有人道貌岸然,有人嫉賢妒能……雖然也有幾個學識不錯的,但往往獨善其身,只把國子監當成官路仕途中的尋常一站,祭酒司業這樣的高官往往是事事和稀泥,兩面不得罪,於是不管想變動什麼規矩成例,都很難。

  別看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雜役,但只憑蕭成的年紀,也是不太可能通過的。能把這件事做下來,張壽必定花費了巨大功夫。

  他看了一眼正昂首挺胸,滿臉等待誇耀表情的蕭成,突然覺得自己從前雖說對小傢伙很不錯,可到底是忽略了,蕭成這孩子從小就經歷過那樣慘痛的往事,最需要一個良好的氛圍。雖說半山堂那些監生他不用想都知道大多是什麼性格,可彆扭的相處到底也是相處。

  比小傢伙一個人在家裡要好得多!因此,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最終輕聲說道:“那好,成成,你就繼續住在家裡吧,我會常常去看你的。等我日後把老師和你周姐姐他們接回來,你就又有伴了。”

  見蕭成眉飛色舞地答應了,朱廷芳這才一手拉著他往裡走。當再次回到慶安堂時,他就只見穿堂門口正有一個人在翹首等待,不是二弟朱廷傑還有誰?眼見人一陣風似的跑了過來,可卻在距離自己還剩三五步時陡然停下,繼而滿臉訕訕地看他,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二弟,我臨走時,讓你照管家中,你就是這麼照管的?”

  來了!朱二心裡哀嚎了一聲,可他很清楚大哥的脾氣,當下不但不敢頂嘴,反而還小心翼翼地低頭賠罪道:“哥,我已經知道錯了,也對祖母對妹妹負荊請罪過了……”

  他說到這裡,突然抬頭迅速打量了張壽一眼,決定趕緊再抱一條粗大腿:“我這些日子在國子監半山堂讀書用功,從不惹是生非,我真的都已經改了,不信你問妹夫……”

  “什麼妹夫!”朱廷芳惱火地打斷了朱二的話,可接下來就只聽背後傳來了朱瑩一聲輕哼,他立刻知道妹妹不滿意了,當下簡直是又無奈,又好笑。他只能狠狠瞪了朱二一眼,這才轉身沖張壽微微頷首,試圖解釋一下自己剛剛的態度,至少別讓朱瑩生自己的氣。

  “張博士,你和瑩瑩到底還沒有正式成婚,二郎這稱呼傳揚出去,對兩家人都不妥……”

  他這話還沒說完,朱瑩就嗔怪地說:“大哥你大驚小怪什麼,就連祖母跟前的李媽媽她們,也叫過阿壽姑爺!叫一叫怎麼了,我們朱家還怕別人說閒話嗎?再說了,你口口聲聲張博士,這麼生分,被人聽見那才會心裡犯嘀咕!二哥,你說對不對?”

  見朱瑩這話竟是反駁了朱廷芳,肯定了自己,平生第一次享受到這待遇的朱二頓時喜形於色。他立時把頭點成了小雞啄米,連聲附和道:“對對對,當然對!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敢情除了自己和爹這兩個在外打仗的,家裡上上下下竟然全都已經接受了張壽?有了這麼一個體悟,朱廷芳簡直有一種自己不是離家大半年,而是走了十年八年,物是人非的感覺。可今天進宮,皇帝對張壽的態度他也看到了,他只能在心裡第無數次嘆了一口氣。

  “等我回頭再收拾你!”對朱二撂下了一句狠話,朱廷芳這才大步往裡走。

  而因為他這句話,朱二卻是著了慌,趕緊湊到朱瑩旁邊小聲說道:“瑩瑩,就算是看在我幫了妹夫的份上,你回頭你可千萬要幫我。”

  他生怕朱瑩一個人的力量還不夠,又對張壽說,“我這些天功課可都好好地做了,就算沒有完全做出來,那也是因為力有未逮。妹夫,你可得在祖母和娘面前替我說說好話,讓她們管一管大哥!要知道,這些天蕭成能把唐詩三百首背完,我可是第一大功臣!”

  國子監放假,其他人都擺脫那個小煞星了,只可憐他一個人為蕭成講那唐詩三百首!

  朱二這聲音不大不小,確保自己那位大哥也能聽到,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朱廷芳卻是絲毫沒有任何表示,既不回頭,也不說話,而朱瑩也只是衝他一笑,做了個鬼臉就大步追了上去。好在最終張壽掃了他一眼,給了他一個承諾。

  “放心,浪子回頭金不換,你大哥不會對你怎樣的。”他頓了一頓,隨即又笑眯眯地說,“畢竟,他現在自顧不暇。”

  咦,大哥居然也會自顧不暇?這次人不是打了勝仗回來嗎?難道還有什麼別的他不知道的名堂?朱二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很多故事,其中就包括各種看戲時常有的劇情,甚至暗暗期待長兄帶一位身份非凡的大嫂回來。

  只要一貫被家裡和外頭推崇的長兄鬧出點什麼來,他就能過得寬絡許多,婚事也可以自己動動腦筋,不用聽天由命了……當然,誰願意嫁給他,那是一個問題……

  張壽一看朱二那亂轉的眼神就知道未來二舅哥在胡思亂想什麼,但也沒有叫破。和生來就作為繼承人培養的朱廷芳相比,朱二一貫的日子實在是過得太輕鬆,太隨便,哪怕是這段日子的所謂刻苦攻讀,那也不能確保是否三分鐘熱度。

  當張壽跟在朱二身後,最後一個進了慶安堂,見朱瑩已經三言兩語把李媽媽江媽媽和玉棠玉蘭等丫頭都遣退了出去,而朱廷芳把蕭成也先交給了她們,他就知道,朱廷芳這是不打算瞞了——因為朱瑩顯然也不打算再讓他瞞。

  於是,相比已經有所猜測的太夫人和九娘,已經完全是知情者的張壽和朱瑩,毫無準備的朱二接下來就受到了莫大的衝擊。他先是看到了大哥被祖母催促,脫去外袍、裌襖和中衣之後,露出了白絹條條包裹的上身,等那些白絹除掉之後,他又看到了猙獰可怖的各種傷口。

  那一瞬間,朱二甚至覺得頭皮發麻,有一種轉身奪路而逃的衝動。雖說之前也有大哥失蹤之類的傳聞,可自從捷訊傳來,他就沒有把之前所謂的敗戰放在心上,再加上他覺得大哥身為統兵將領,要拼也是麾下士卒去拼,不可能親自衝鋒陷陣,所以對打仗一直沒什麼實感。

  可此時此刻,他平生第一次意識到,打仗那不是戲中演演,更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那是真正要傷人甚至死人的!大哥有多厲害,他是知道的,可就這樣都傷痕纍纍地回來,那豈不是說明,之前那確實是很危險?

  而朱二更難以置信的是,朱瑩一面陪著太夫人查看著朱廷芳身上的傷,一面講述了他這位大哥此次征戰的那番經歷,當說到誘餌和戰俘這兩段的時候,饒是他已經覺得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大聲叫道:“這怎麼可能,爹是瘋了嗎?大哥可是他的親生兒子!”

  還是爹一直以來引以為傲,最最看重的兒子!要說如果換成是他,爹把他丟出去當誘餌,那還差不多!

  “你嚷嚷什麼?”太夫人沉下臉來喝了一句,見朱二頓時閉上了嘴,但臉上分明還寫滿了不相信和不服氣,她就哂然一笑道,“連番詐敗,誘敵深入,這都是率軍打仗最常用的伎倆,但你想一想,既然打敗仗,要誘敵,就要死人,死的難道不是自己人?”

  “死的人太少,敗戰演不像,死的人太多,軍心大落,也許打著打著就變成真敗了。而且,你以為古往今來那些誘餌,那些親自實施敗戰的主將都是毫髮無傷,輕輕鬆鬆就把戲演好了?更何況,你爹多年不領兵,下頭陽奉陰違,這種事你大哥不做,誰做?”

  太夫人驟然加重了語氣,見朱二額頭冷汗涔涔,她就親自給朱廷芳重新包裹了傷口,又為他穿上中衣,壓根不理會長孫有些惶恐的推拒,一邊系扣子,一邊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不止一個兒子,但為什麼其他那兩個我任憑他們自生自滅?你們那兩個叔父,在睿宗反正那幾年其實都上戰場了。可一個怯懦畏戰,一個連戰連敗,如果不是他們的長兄用血火和戰功洗刷了他們的恥辱,哪怕我和太后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朱家也沒有今天。”

  “我和太后也還有其他兄弟,可他們文不成武不就,那麼,就好好當他們的富貴閒人,不要嫌棄權力不夠,不要嫌棄富貴不夠,誰讓他們沒有功勞,更談不上苦勞?”

  “所以,大郎如今這幅樣子回來,我是很難過,很傷心,但更多的是欣慰,是驕傲,因為朱家又出了一個足以支撐家業的大丈夫。”

  聽到這裡,朱二的心情就更蕭索了。反正,他這輩子是不可能勝過大哥的……

  見朱廷芳對太夫人那過分誇讚有些意外,隨即慌忙連稱不敢,祖孫二人正在那彼此唏噓,還有個朱瑩在嘰嘰喳喳,注意到了朱二表情變化的張壽哪裡還不知道,這位二少爺如果不能看來一點,很可能又要犯二。可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九娘突然來到了他和朱二跟前。

  “二郎,你是朱家子嗣,總不能被外人比下去。你如果不想只當富貴閒人,就想想將來做什麼。只要你想好了,我之前說服了娘,你要什麼支持,就給你什麼支持!不然,你看看你那些叔叔和舅公,那種日子你要真想過,沒人攔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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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不養廢物

  對於趙國公府的人和皇帝來說,朱廷芳的歸來,代表之前那場北征的階段性結束。

  而對於京城中很大一批曾經叫囂趙國公父子敗戰辱國,罪不可赦的官員來說,那位一度失蹤的趙國公府繼承人全須全尾地回來,看上去除卻瘦了點,沒什麼其他大礙,那就已經夠讓他們心浮氣躁了。哪怕是正值過年衙門封印的時候,他們也不得不四下串聯。

  於是在臘月三十大年夜的這天,一個消息傳了出來,道是在順天府衙沒放出放告牌,也收起了敲響告狀鼓那鼓槌的情況下,有老婦人用白髮蒼蒼的腦袋撞響了那鼓,狀告都察院一位曾經當過巡按御史的掌道御史羅織罪名,將樂善好施的地方望族方家逼得家破人亡。

  事發之後,順天府尹王傑親自把人給接進了順天府衙安置。

  這還只是個開始。一直到傍晚為止,大興縣衙,宛平縣衙,都察院和刑部門前,甚至就連登聞鼓,也被人敲了一次,總共四位御史被告發。而這四個人,全都是當初上竄下跳,攻譖朱家父子最凶狠的人。

  層出不窮的消息接踵而來,張壽在趙國公府那一頓年中飯沒能吃好。而等到他帶了吳氏回去之後,接下來祭祖之後,又有三樁告狀消息傳來,朱家那頓年夜飯也沒有吃好。朱瑩甚至一怒砸了筷子,氣勢洶洶地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和我家有什麼關係?”

  她說著就拍案而起:“要是我們朱家指使人做的,哪裡會這樣發動苦主四處告狀,還讓人家一大把年紀白髮蒼蒼的老人去拿命告狀?這簡直是草菅人命!我看是有人純粹想把水攪混,這是想替那幫嘴炮無雙的御史張目呢!用這樣的手段,實在太卑鄙!”

  朱二本來還沒想明白,可朱瑩一說,他頓時恍然大悟,也跟著拍桌子道:“只要證明這些罪名都是子虛烏有,那這些亂噴人的御史就都洗乾淨了了!”

  可他剛站起身,就遭到太夫人和九娘以及朱廷芳三個人六隻眼睛狠狠一瞪,慌忙嚇得坐回原位。正當他以為會挨上一頓訓斥的時候,卻不想九娘突然看向朱瑩,單刀直入地問道:“瑩瑩,今天你怎麼這麼聰明了?這些玄虛是你自己想明白的?”

  “當然不是啊!”朱瑩理直氣壯地重新拿回了筷子,這才氣定神閒地說,“是阿壽說的。阿壽中午回去之前對我說,有一有二必有三,如果三四樁之後還有更多的,那麼毫無疑問,人家就是想徹底攪亂這渾水,讓我們朱家變成眾矢之的!”

  朱廷芳被朱瑩這種不動腦筋只聽人說還理所當然的口氣嗆得直嘆氣,可張壽告訴朱瑩的話,正是他和祖母下午商議之後的判斷,因此他忍不住挑刺道:“你那阿壽有沒有說,朱家應該怎麼辦?”

  “大哥,阿壽還沒娶我呢,他還不是我的!”朱瑩瞪了朱廷芳一眼,這才聳了聳肩道,“阿壽說,十有八九是咱們朱家的敵人,或者就是那幾個御史搗鬼。而且爹這次出征,又打了勝仗,礙了很多人的路,再加上生怕咱們報復他們亂告狀,當然是先下手為強,把水攪渾。”

  她頓了一頓,這才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但阿壽說,什麼事都沒做的人不會留下破綻,可上竄下跳事情做得多的人,卻會留下很多蛛絲馬跡。有些人覺得自己很聰明,可那是自作聰明。所以,如果要說怎麼辦?嘿,那就是先什麼都不做,看清楚別人的路數再說。”

  朱二頓時很不服氣:“什麼都不做,就先看著?這豈不是顯得我們趙國公府太好欺負了?”

  “以不變應萬變,這話大多數時候是沒有錯的,尤其是皇上正盯著的時候。皇上年紀不大,到今年卻已經登基二十七個年頭了,那些大臣的套路,看一天兩天不明白,十年八年不明白,但看上將近三十年,他還會不明白?”

  太夫人笑著示意李媽媽給朱瑩挾了一筷子鹹菜雞蛋,見朱瑩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有些愁眉苦臉地吃了,她就笑眯眯地說,“就如我愛吃這兩口,也不管這大年夜,你們喜不喜歡吃,就讓人做了端上來,夾給瑩瑩,瑩瑩還不得不吃。君臣相處,和這差不多,但更複雜。”

  “朝廷有什麼事要推行下去,勢必要靠下頭的大臣去執行,所以不同的君王做法不一樣。若是強勢的,不做就滾,甚至不做就殺,就如同秦始皇,鞭笞天下,莫敢不從。若是軟弱的,便是大臣說什麼就是什麼,如同泥雕木塑,甚至傀儡。”

  “就連明君,也要分兩種。一種是如同唐太宗,一面和魏徵默契配合,以虛懷納諫的一面示人,但實則魏徵所諫,大多數都是他其實打算去做的,兩人只不過是互相得一個明君賢臣的名聲。至於另一種,則是被動被賢臣裹挾,不得不照著大臣希望的那個明君去做,被人唾沫星子噴到臉上,還只能安之若素。”

  太夫人一口氣說到這兒,頓了一頓,這才又笑了一聲。

  “皇上不一樣,他大多數時候都沒什麼堅持,對於內閣議定的事情,照此施行也就完了,可一旦誰以為,能夠用公議和輿論壓住他,那就是痴心妄想了。想想皇上最初親政那一兩年時的舉動就知道,他這個人,吃軟不吃硬。當年要不是太后,他真能和人拚個魚死網破。”

  九娘想想自己瞭解的皇帝性格,此時也不禁笑了起來,當下點點頭道:“娘說得對,若是以為先下手為強,把水攪混就能玷污我們趙國公府的戰功,那就太小看皇上了!”

  眾人說話間,門簾一掀,卻是江媽媽進了屋子。今天趙國公朱涇沒有回來,因此家中這個過年並不是特別熱鬧,祭祖之後,主人們在後頭開席,僕役在前頭開席,放了一些煙花爆竹圖個喜慶,卻沒有請什麼戲班子來取樂。

  此時,江媽媽身上還帶著幾分煙火氣息,屈了屈膝行禮之後就笑道:“太夫人,夫人,過年的賞錢已經都派發下去了,大家說,要過來磕頭謝賞。”

  “都辛苦一年了,不過是大家應得的,所以我就不留到過夜之後了。今年的賞錢獎賞的是他們今年勤勤懇懇,和明年卻是無干。所以也不必磕頭,他們自己記著,趙國公府素來賞罰分明,不養廢物,但也絕不苛待人。朱宇還有朱公權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了。”

  太夫人見江媽媽連忙肅然應下,隨即就要出去,她就叫住人說:“今天是除夕,這種大過年的日子,我們朱家不和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計較。等過了子時,也就是明天新年,你和阿李照我之前吩咐的去安排。想要自污求脫罪?呵呵!”

  見江媽媽答應一聲就快步出門,她一掃兒媳婦和三個孫兒孫女,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過了新年,我們趙國公府也該好好辦幾樁嫁娶大事了!”

  此話一出,朱瑩固然喜笑顏開,可朱廷芳卻忍不住心頭咯噔一下。妹妹和張壽的婚事,他已經瞧出來,那不只是家中祖母和繼母贊同,就連皇帝也分明在推波助瀾。可是,就算如此那也只有一樁婚事,哪裡來的好幾樁?

  而即便是把朱二算進去,這也只有兩樁……難不成是長輩們連他也一塊算進去了?

  朱廷芳想到,自己此次出征時曾經在路上巧遇了一個相士,人說他命太硬,衝克親朋,他最初還不信,可想想自己出生未久便生母亡故,而後繼母出走,再接著是定親不久未婚妻早夭,如今回京更是驟然得知師母也撒手人寰……既然他是這樣的命,何苦連累別人?

  就在朱廷芳眼神閃爍的時候,太夫人卻突然感慨道:“話說回來,明年京城還確實有很多婚事要辦,一位公主兩位郡主,如若不是永平公主不想嫁人,怕是還要再多一樁。”

  “永平公主不想嫁?”朱廷芳頓時微微一愣,對於和妹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這位金枝玉葉,他印象很深,因為對方是和朱瑩截然相反的性子。朱瑩張揚,永平公主內斂;朱瑩喜好華服美飾,永平公主偏愛清雅樸素;朱瑩喜好騎馬射獵,永平公主卻喜歡琴棋書畫。

  當然,永平公主竟然喜歡八股文這一點,他始終覺得匪夷所思……

  得到了朱瑩添油加醋的回覆,又聽到張壽竟然被皇帝叫去陪著選駙馬和儀賓,最終那脫穎而出的三人也全都來自張壽的半山堂,朱廷芳越發覺得張壽這未來妹夫有些說不出的神奇,這一走神,他就忍不住有口無心地打趣了朱瑩。

  “瑩瑩,論容貌永平公主比你稍遜半籌,論騎術射術你勝過她無數,但論才學心計,她卻勝過你無數。從小到大,你們什麼都要比,什麼都要爭搶,知道你這麼喜歡張壽,她倒竟然沒想到和你搶夫婿?”

  “大哥,你真是學壞了!”朱瑩頓時氣得拿腳去踢人,結果腳尖蹬過去,觸及的那條腿卻猶如鐵板一般,紋絲不動,她又怕傷著大哥,立刻縮回了腳。面對朱廷芳那若有若無的笑容,她就悻悻說道,“誰讓永平沒眼光,當初不但看不上阿壽,還縱容別人為難他……”

  朱瑩三言兩語對朱廷芳說了當初月華樓那點事,又著重強調,張壽和永平公主後來就沒怎麼見過,連話都沒說過幾句,因此她底氣十足。臨到末了,她又來了兩句霸氣十足的宣言:“她是心高氣傲的人,不會不要臉到和我搶夫婿!當然就算搶,她也絕對搶不過我!”

  “阿嚏,阿嚏阿嚏!”

  站在葛家院子裡,看自己和吳氏帶來和葛雍一塊過年的一幫小傢伙放爆竹,張壽被寒風一激,卻忍不住突然打出了一連串噴嚏,而在他身邊,阿六還在那自顧自地匯報情況。

  “那個去順天府衙撞鼓告狀的老婆子,鄧小呆說,王大尹已經讓人指認了出來。是在外城一個土地廟旁邊乞討多年的乞丐婆,和什麼地方望族毫無關係。”

  張壽顧不得回答,回房先拿了一沓紙解決了形象問題,這才鼻子微微有些發紅地再次出來。他笑呵呵地說:“反正去買通他們的人估摸著也抓不到,在別人看來,這髒水不是趙國公府潑的,那也是趙國公府潑的……沒事,朱大公子都回來了,趙國公府有的是能人。”

  阿六側頭看了看張壽,確定他這種撂挑子不管的口氣不是開玩笑,而是當真,他頓時有些悶悶不樂地說:“可我讓人去追查了。”

  因為阿六剛剛說了一大堆話,此時卻突然再次恢復了寥寥數字的語言習慣,張壽最初還沒反應過來,等到他突然醒悟到阿六說的是讓人追查,而不是親自追查,他頓時連忙轉身看向了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子。

  “你讓人追查?你哪來的人?是花七爺?司禮監外衙?”不怪張壽想到這些兼具特務職能的傢伙……實在是因為他親身領教過阿六那差遣人的本事!

  阿六有些不解地看著張壽,加重語氣強調:“他們又不是張家的人!”

  鑑於阿六上次還著重指出花七的歸屬問題,自己的歸屬問題,張壽頓時輕輕舒了一口氣。但他隨即便再次心中一緊,連忙問道:“那你讓誰去追查的?咱家這些小子幹不了這種事。”

  “他們當然不行。”阿六露出了一個他們都是笨蛋的嘲弄笑容,隨即淡然若定地說,“我找到了幾個合適的人,他們誰能追查出結果,以後誰就是張家的人。張家不養廢物。”

  儘管阿六一口一個張家,這樣的稱謂張壽聽著很滿意,但是,阿六話裡話外傳達出來的訊息,那卻讓他哭笑不得,當下就板著一張臉道:“誰讓你這麼膽大妄為去亂收人的?”

  當發現阿六不答話,只是盯著他的時候,張壽不禁更加為之氣結:“怎麼,你還想說是我吩咐你的?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那天從廬王府別院出來,你和大小姐說過,那座園子太大,也不知道要多少人灑掃。”

  張壽簡直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不知不覺提高了幾分聲音:“可我說的是灑掃!”

  “我現在招收的就是灑掃打雜的人呀!”阿六彷彿有些迷惑,“看家護院的人我還沒開始看,他們也沒這本事!”

  張壽簡直覺得自己猶如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誰家灑掃的人居然要有追查陰謀的本事?那是招僕人,還是招偵緝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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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過年

  葛雍這兩年過年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縱然有學生們願意過來陪他這個老頭子,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攆了回去。以他這年紀,學生們也都是成家立業,下頭一堆晚輩的人了,還來陪他這個老頭子,豈不是不顧家?

  可如今他多了一個年少的關門弟子,今年卻是主動開口邀約了張壽——恰恰搶在了趙國公府的前頭。他往年並不常常熬到子時,大多早早就睡下了,隨即又被外間官民百姓的爆竹聲驚醒,因此每到過年往往覺得煩,但今天卻不同,老頭兒竟是興趣很好地守到了子時。

  而等到看著張壽帶來的那些小傢伙噼裡啪啦放響了新年爆竹,他終於忍不住打起了呵欠。早在邀請張壽的時候,他就叫上了吳氏,也預料到跟來的人會來得很多,所以發現張壽把家裡的人不分上下都帶來了之後,他不但不覺得煩,反而還很高興,可再高興,精神卻有限。

  所以,葛老師壓根沒發現,張壽在和阿六說過話後,就一直都有些走神。直到張壽親自送他回房歇息時,他像是沒聽到這大年夜一大堆亂七八糟消息似的,把張壽指揮得團團轉。雖說給其他人都準備了客房,但他堅持把張壽留著和自己同室而眠。

  當然,靠牆那張花梨木大床是屬於他的,而軟榻才是屬於張壽的。當坐到床上之後,葛雍就笑眯眯地端詳著正彎腰為他透開被子的張壽。

  “阿壽,你那大舅哥既然已經回來了,你的婚事也就快了。等朱涇那傢伙回來,我就給你做個大媒,和他商量你這婚事。你呢,有空趕緊帶人把廬王府別院給收拾收拾……對了,就你身邊那點人完全不夠,趕緊招人,不夠我給你想辦法,找兩家妥當牙行雇幾個人來!”

  張壽沒想到葛老師竟然如此全方位關心自己的終身大事,微微一愣之後,他就苦笑道:“老師說的招人,也是我本來想做的。可是,我身邊有個行動力太強的小傢伙,他做了件我壓根沒料到的事……”

  張壽把之前和阿六那番交談和盤托出,見葛雍無意識地開始揪鬍子,他就又低聲補充道:“阿六說他找的全都是地頭蛇,老師你想想,這些傢伙成天混跡於三教九流之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最是滑頭不過的。這種人打聽消息可以,但讓他們安分做事,怎麼可能?”

  葛雍差點把鬍子揪下來,這才呵呵一笑。他舒舒服服往身後大引枕上一靠,伸手指了指張壽說:“你小子,還是沒看透阿六!你以為他傻麼?會指望那些打探消息的人日後老老實實給你灑掃?呵,只要回頭把查出端倪的人招一個進來,接下來沒人敢往你家埋釘子。”

  張壽頓時明白了葛雍的意思,當下不禁倒吸一口氣,有些難以置信地說:“老師的意思是,他是千金買馬骨……不,這詞不夠恰當……他招這麼一個人來,是想向人表示,有實力查出所有僕役的根底?阿六居然還會用兵法?敲山震虎,一石二鳥之計?”

  “誰知道呢?不哼不哈的傢伙,未必就不聰明。”葛雍再次打了個呵欠,隨即就懶洋洋地說,“至於趙國公府,對大年夜這些事情的應對,說不定也會出人意料……總之,既然朱涇父子平安,那就沒大事,咱們看熱鬧就好!晚了,趕緊睡吧!”

  見葛雍說完這話就直接鑽了被窩,緊跟著就舒舒服服地眯了眼睛,竟是須臾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張壽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這睡相放鬆的老頭兒,也沒在意人到底是真睡,還是假睡,低聲說道:“老師,我其實一直都很想對你說一聲,謝謝。”

  “當初在村裡,要不是你突然跑來給我撐腰,就算我曾經對翠筠間裡不少學生露出過真面目,但欺世盜名四個字只怕也是跑不掉了。而我到了京城,要不是有葛太師關門弟子這個名頭撐著,就算有擒獲叛賊的功勞,也絕對當不上國子博士。”

  “而沒有你在我身後,張琛他們不可能那麼輕易服我;半山堂那些自視極高的公子哥們就不用說了,沒有一個省油的燈;九章堂更是不可能那麼順利地重開招生。所以,你之前說我胸無大志,非要把那麼多書都掛在你名下,其實我知道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知道,或者說你能猜到,那些教材其實背後有問題——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再天才再早慧,總有能力極限,不可能輕易寫出那些書。即便最初興高采烈當眾認下我這個關門弟子的時候沒察覺到,後來你也必定會有所猜測。

  所以,張壽說完最後這句極度拗口的話之後,他就嘆了口氣說:“我覺得,如今大多數書院,進度有問題,七八歲的孩子學論語,和十幾歲的孩子學論語,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師長和親長都用天才的要求去衡量學生和晚輩,其實這不對。”

  “算經也是一樣,指望初學者一上來就看九章算術,只會把人都嚇跑。所以,目前九章堂那快到極點的教學進度是特例,只適合九章堂那些算學悟性好的監生,不能普及。”

  “我希望葛氏算學能夠深入普及,讓更多人從基礎開始,循序漸進一點一點學起來。也許大多數人只要學會如何計算加減乘除就夠了,沒必要知道得那麼深入,但是,就和我正在寫的《物理》一樣,其實,我希望更多人學會思考。”

  說到這裡,張壽輕輕吹滅了床邊的燈,隨即悄然回到了自己那張已經鋪好床的軟榻上脫衣躺下。之所以把正在寫的自然第一卷改成了物理,是因為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物理兩字更契合——並不僅僅是因為格物致理,其實他還是更喜歡自己的理解,物理乃是萬物之理。

  在他的學生時代過去之後,也覺得理科實在是雞肋,既不如語文能夠訓練人的語言表達能力,也不如英語能在出國交流時學以致用,簡直是出了校門就扔進垃圾桶,可後來他才漸漸品味到,對於普通人來說,理科培養的是思維邏輯,是一種看世界的眼光。

  當他合上眼睛,漸漸進入夢鄉的時候,呼吸均勻的葛老爺子卻是再次睜開了眼睛,分明醒得炯炯的。看著頭上的帳子,年紀一大把的老人很滿意自己的眼光。

  善撫民的循吏他見多了,明斷案的清官他也見多了,能打仗的大將他見多了,開書院的山長他更是見多了……然而,和那些拿禮義廉恥教化百姓的大儒相比,張壽想要做的事情,卻是截然不同。小傢伙竟然想的是並不一樣的教化。也許,人想的是開化民智!

  如果換成某些人,一定會覺得這簡直匪夷所思,甚至居心叵測,百姓全都會思考了,而不是由著皇帝和官員揉捏,讓你幹什麼都幹什麼,那怎麼行!可他卻覺得那本來就是該走的路。要知道,葛氏從那位追隨太祖的老祖宗那裡,傳下來了一句太祖皇帝的原話。

  民智不開,國未明矣。

  正月初一的清晨,張壽是在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中,再次被驚醒的。他有些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足足好一會兒方才意識到這是借宿葛府。可等到緩過神的他支撐著坐起身時,卻發現靠牆那張大床上,早就沒了人,就連被子都已經疊得整整齊齊。

  他有些懊惱地捶了捶腦門,暗道怎麼睡得這麼死,可當他剛剛掀開被子,趿拉了鞋子要下床穿衣,就聽到了外頭傳來了葛雍吊嗓子的聲音。他最初還以為那是在唱曲,可側耳聽著聽著,他發現那是在讀什麼東西,再聽著聽著,就發現不對了。

  這似乎、大概、可能、也許……不,一定是聽雨小築那十二雨寫的桃花扇的台詞!

  張壽不知道葛雍是一時興之所至,還是故意唸給他聽,慌忙飛快地穿衣,穿鞋,然後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這是他在國子監號舍裡住久之後的必備技能,因此不過須臾,他就把自己拾掇得乾乾淨淨,隨即來到外間打開門。

  雖說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吹得打了個哆嗦,但裹緊大氅之後,他還是快步向葛雍走去。

  “老師這麼早就起了?怎麼也不叫我一聲。”

  “你小子睡得和死豬似的,我就算掐你也未必會醒,怎麼叫?”葛雍鄙視地斜睨了張壽一眼,隨即就不容質疑地說,“幸好正旦大朝的時辰,太祖皇帝改了改,否則我才不會讓你睡這麼晚!趕緊吃早飯,然後趕緊去上朝,再接著回來跟我出去拜年。”

  張壽頓時大為意外。要知道,京城因為官員太多,拜年這種事往往也就是虛應故事,大年初一各處投張拜年帖子表示心意就完了,即便是很熟的親戚,過年也只派個晚輩去拜個年,否則親朋好友根本就走不完。可要是放在葛雍身上,這習俗就不成立了。

  就葛老師這年紀,這威望,這身份,這地位,不應該家裡安安心心坐著等人來拜年嗎?

  葛雍被張壽那驚訝的目光看得惱羞成怒,當下沒好氣地說道:“怎麼,當我是那些在家閒得沒事等人給我磕頭的老封翁?大年初一,我常常會去老齊老褚那兒溜躂溜躂,回來的時候,我那幾個學生也應該來拜年了,你正好也見見你這些師兄們。”

  頓了一頓之後,他就輕描淡寫地說:“當然,路上要是遇見誰,我也能帶你順便認認人。如果家裡人多,就出條子叫聽雨小築十二雨過來,跳個舞,又或者演場戲,豈不是熱鬧?”

  前頭的話都非常正經,也非常有道理,可聽到最後這半截,張壽哪裡還不知道,葛雍這是故意的!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不解釋了,當下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等到吃完早飯,張壽趕去正旦大朝應付了一回差事,再趕回來草草吃了點東西墊飢,就隨著葛雍出門,發覺老頭兒大冷天坐車卻每每打起窗簾往外瞅,但凡遇到熟人就停車,然後拉著他和人一塊閒話家常,張壽不禁大為無奈。

  葛雍赫然是個炫徒狂魔,尤其當半個時辰只走了三條街,停了整整七次,每次都是我這學生如何如何,他簡直假笑到腮幫子都有點痛了。

  拜訪齊雲山家一帆風順,齊老太常本來就是個笑口常開,和氣講理的老頭,張壽不但得到了劈頭蓋臉一通誇,而且帶去的禮品全都由葛雍一手親自包辦的他,竟然還得到了齊雲山的一個紅包!葛雍不但不幫他推辭,甚至還一臉不拿白不拿的表情,在旁邊推波助瀾。

  而在齊家吃過正經午飯後的褚家之行,就沒那麼容易了,張壽再次目睹了兩個老小孩針尖對麥芒的好戲,最讓人無語的是,兩人還差點就要當場斗題——這次算的東西就高大上了,竟然是日食!無奈之下,他只能和褚瑛長子想方設法插科打諢,最終把葛雍給拽了走。

  等到這兩邊跑完,他扶了葛雍上車預備回家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可剛剛坐定,他就聽到外間駕車的車伕沉聲說道:“老爺,剛剛聽說的消息,昨天那些案子被涉及到的幾位御史,他們家人在外頭大聲喊冤,說告他們狀的人都是趙國公府指使的。”

  “呵,瞧瞧,這果然是來了?”

  葛雍笑容可掬地用手指頭敲了敲車板,吩咐了一聲回家,這才看著張壽,語重心長地說:“一邊是告狀,一邊是喊冤,誰都可能看出來,那幾個御史這一次把事情鬧得天大,可是趙國公府呢?人可是安安靜靜,連個聲音都沒有。民間也許會因此覺得是有人搆陷,可朝中……”

  他說著就呵呵一笑,現世報,來得快,那幾家人沒算到自己家裡人這麼蠢吧?

  而張壽品味著剛剛這突發事件,也已然聽出了老師話裡有話。按理已經讓自己家處於被誣陷的受害者地位,那幾位御史只要等著自己被“洗刷冤屈”就好。可就在這大年初一之際,他們家裡卻四處喊冤,這非但損害了受害者形象,還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

  想到這桶髒水說不定就是趙國公府主動引人潑上來的,他不禁啞然失笑,暗想這官場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果然,隨著馬車在大街上慢慢悠悠地前進,外頭各種嘈雜的聲音中,不時能聽到對大年夜和這正月初一連場鬧劇的議論,他就知道,這事兒確實鬧得天大。

  車到葛府大門口停下,門房立刻匆匆趕上前來。看到先下車的張壽把葛雍給攙扶了下來,那門房就滿臉堆笑地比劃著手勢。毫無疑問,張壽壓根看不懂。

  “好多拜年的?一直等到現在,沒見到我就不肯走?”葛雍自己主動給張壽翻譯了出來,隨即眉頭一挑,滿臉的狐疑,“不是早說過,無關人等別放進來嗎?”

  見那門房又開始打手勢,他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卻是側頭看向了張壽,隨即笑開了花:“我想呢,我在京城的學生就那麼幾個,大多數門生也就是送張帖子,會親自過來的人不多,哪會好多人來拜年。原來是你那些學生都跑到我這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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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拜年和騙婚

  “給老師拜年了!給葛祖師拜年了!新年好,吉祥如意!”這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陸三郎,胖墩墩身材的他在喜氣洋洋地彎腰行禮時,身上肥肉彷彿還在抖啊抖。

  “葛祖師長命百歲,壽比南山!老師青雲直上,多子多福……”這是自以為會說話的朱二,一邊說還一邊暗自感慨朱瑩原本要女扮男裝跟了自己來,結果被太夫人拖去進宮給太后和皇帝拜年了,於是臨走拚命囑咐他今天要多說吉利討彩的話——他覺得自己夠討彩了。

  “祝老師和葛祖師福如東海!”不經大腦把拜年折騰成祝壽的,則是張琛。而且,他一面說一面還左顧右盼,結果一幫小弟們齊齊跟著他呼喝,倒是非常有氣勢。

  聽著這亂七八糟的聲音,眼見張琛和陸三郎等人把今天同樣來給葛雍拜年的那幾個中老年官員全都擠到了一邊,亂哄哄地圍著,說著各式各樣的吉祥話,扶葛雍進屋的張壽簡直不知說什麼是好,還不能打擊他們積極性:“好好,大年初一就找來這兒拜年,算你們有心!”

  等他把葛雍攙到了正中央太師椅上坐下,這才轉身拿手指點了點為首那幾個人。

  “可你們這是早就都約好的嗎?竟然一股腦兒都來了?尊師重道是好事,可你們看看自己,剛剛就這麼一擁而上,也不知道尊老,竟然也不讓一讓幾位前輩!”

  今天來的不僅僅是半山堂的一批學生,還有九章堂的一大撥人。毫無疑問,一邊是張琛張武和張陸去召集的,一邊是陸三郎和齊良商議,早在放假前就都通知過的,還有昨晚回鄉過年,一大早緊趕慢趕進京的鄧小呆,人人正當年少,和幾位中老年官員形成了鮮明對比。

  此時聽到張壽責備學生,又看到張琛等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竟然齊齊轉身對他們行禮道歉,幾個前輩官員雖說剛剛就已經覺得納罕了,可眼下發現一群紈袴子竟然也會如此懂禮貌,他們還是覺得刷新了一貫的認識。

  雖說半山堂百多人中,來的也就二三十個,九章堂倒看上去人倒是來得很多,但他們知道國子監這兩堂的監生出身懸殊,能有這麼多人過來拜年,著實非常難得。不信的話看看其他國子博士,誰家能有幾十個學生拜年?能記得投帖就已經很有心了,還奢望人家親自登門?

  當下,因為前頭那位和張壽硬頂,以至於在皇帝面前“昏了過去”的戶部尚書張懷禮“因病”去職,剛剛丁憂起復為戶部尚書不久的陳尚,便笑眯眯地作為代表開了口。

  “小師弟言重了,看到這麼多後輩來給老師拜年,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再說,他們一擁而上,那也是為了迎接老師和你,我們還有什麼可計較的?老師素來最愛熱鬧,只可惜我們幾個門下荒涼,從前來拜年時,又不能綵衣娛親,沒法搏老師一樂。”

  葛雍一點都不掩飾那份高興和得意,嘿然笑道:“子真你還敢說,綵衣娛親你們會演嗎?不過,你總算是回京了,張壽這小子滑頭,今天我帶他去找老褚的時候,他也不幫我這個老師算日食,還不如你!對了,你也是這幫小子的前輩,回頭多指點指點他們算經。”

  讓堂堂戶部尚書指點一幫監生算經?這事兒張壽覺得葛老師也就是說說,因此姑且也就是隨便聽聽。然而,當他真的看到陳尚苦著臉,竟然真的答應了下來時,他就有些詫異了。

  這位戶部尚書看起來真是對葛雍這個老師俯首帖耳的性子啊?也難怪朱瑩說有一次被葛雍拉著算什麼東西,算到差點耽誤了上朝!

  但他很快就沒工夫去思量這個了,因為葛雍接下來就直接把徒孫輩先晾在一邊,拉著他挨個把他介紹給陳尚為首的這些中老年官員。

  從戶部尚書陳尚以下,有太常少卿,有剛剛從右都御史兼雲貴總督任上回來述職的,有刑部侍郎……清一色三品四品,和他們的年紀相當符合。

  而被攆到一邊的年輕人們,卻也沒有任何怨言,葛門徒孫這四個字,說出去那是響亮到無以復加,而憑著如此光環加身,貴介子弟在家裡都能昂首挺胸,寒門監生們也再沒體會過被欺負的滋味,此時還能見到這好幾位朝中算得上實權人物的前輩,誰不想混個臉熟?

  再者,按照他們那位小先生張壽的為人,有好事情怎麼會忘了他們?

  果然,在葛雍帶著張壽一一見過陳尚等師兄之後,接下來,張壽也開始履行自己身為老師的職責,把學生們一個個引薦給了眾人。當然,之前葛雍只介紹他一個人,眼下卻是學生一大堆,他就只能言簡意賅,儘量用最精準的描述,三言兩語概括每個人。

  “各位師兄,這是九章堂齋長,兵部陸尚書之子陸三郎陸築,他算學天賦卓絕,從小就把九章算術自學了一多半,現在已經都學下來了,從他身上,我學到了一句話,人不可貌相。”

  “這是秦國公之子張琛,半山堂齋長。他為人急公好義,很有擔當,曾經的臨海大營弊案,就是他揭開的蓋子,為此還差點被叛賊盯上報復。當初半山堂這些學生,大半都是他帶著張武和張陸去召集來的……哦,這就是未來的德陽公主駙馬張武,他性格淳樸厚道……”

  “這是我在融水村收的弟子齊良和鄧艾。他們雖然出身貧寒,但好學不輟,更難得的是,於算學頗有天賦,如今一個是順天府王大尹的左膀右臂,一個府試考了第七,正在九章堂中幫著帶他那些師弟們。小鄧為人有幾分呆氣,所以我常叫他小呆,小齊則向來不喜和人爭……”

  張壽一個個點評下來,無論是張琛陸三郎,還是張武張陸,又或者是朱二齊良,個個都覺得對自己的評價相當公允——壓根沒想到張壽那是只誇他們,幾乎不談缺點。

  而張壽也沒有厚此薄彼,一個個介紹其他人的時候,同樣是只談優點不談缺點——畢竟,在這種還有其他長輩在的場合,他這個老師要是說自己學生不好,那就太二了!

  就和父母當著別人的面數落自家兒女一樣犯二……

  而葛雍笑眯眯地耐心等到張壽介紹完了所有人,他這才拍了拍巴掌,把眾人的注意力都拉回到了自己身上:“今天這大過年的,我猜到我這兒也許能熱鬧一下,卻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過來。不過正好,我早起就讓人送了條子去聽雨小築,一會兒十二雨就該過來了。”

  什麼叫做石破天驚,在場眾人從前都覺得自己有體會,可此時此刻聽到葛老爺子用如此淡定的口氣說出聽雨小築和十二雨,他們還是全都陷入了失語狀態。只有張壽因為早就聽葛雍說過,此時表現淡定,還想起了朱瑩曾經玩笑似的對他提過的傳聞。

  “葛爺爺年輕的時候丰神俊朗,儀表堂堂,聽說京城無數名妓都希望侍奉枕席,只求他留下一首半首詩,可葛爺爺卻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因此,他不等其他人做出反應,便立刻開口問道:“老師準備讓她們演什麼?”

  見張壽不但不勸,反而還問葛雍演什麼,陳尚頓時覺得有些頭疼,很想告誡張壽,你都快要是朱家的乘龍佳婿了,總該注意形象。可當瞥見朱二正在旁邊喜上眉梢,他就頓時更加頭疼了起來。得了,朱家二郎也在,他就別瞎操心了!

  正值年節的順天府衙,原本該是差役放假,小吏休息,享受一下難得的過節時光。然而,因為昨天突發的那幾樁告狀,不少人都只能放棄休息前來衙門隨時聽候王傑的吩咐。即便誰也不敢在鐵面府尹王大頭面前抱怨,可背地裡卻是人人怨聲載道。

  不能罵王傑,罵的自然便是那些御史們!

  然而此時,二堂門前卻是壓根沒人敢停留,不是因為王傑又擺黑臉給人瞧,而是因為那兒杵著個百無聊賴,滿臉找茬狀的小姑奶奶。一個年輕差役遠遠張望了一眼,隨即就縮回腦袋,滿臉苦色地對旁邊的老差役說:“這位大小姐不會真為了昨天和今天那些事兒來的吧?”

  “怎麼會不是?那些個義正詞嚴的御史還以為別人都不知道他們打的主意?自己去找一批人告狀,然後證明那些罪名都是假的,再接著今天就是一盆髒水潑在趙國公府頭上,指量大夥兒都是蠢貨嗎?那些傢伙這麼咄咄逼人,這位姑奶奶能氣得過才怪!”

  說話的老差役探頭往那邊偷瞟了一眼,臉上又流露出了幾分狐疑:“皇上想來也是幫著趙國公府的,否則也不會派司禮監的內侍隨朱大小姐來見咱們王大尹。可那位進去,朱大小姐卻親自守在外頭,這算怎麼回事?沒道理啊!”

  年輕差役輕咳一聲正要說話,突然發現二門那邊有人一陣風似的朝這邊跑來,滿臉的氣急敗壞,手中還拿著什麼東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頓時心裡咯噔一下,當人衝到他跟前時,他認出那是戶房典吏鄧小呆的舅舅,他就立刻問道:“怎麼,又出事了?”

  他很希望聽到一個否定的答案,然而,鄧舅舅卻苦著臉說:“不是出事,是出大事了!有人往咱們順天府衙裡丟揭帖,上頭居然說……居然說……”

  因為氣息不勻,他老半晌也沒能把後頭的話說明白,兩個差役都快被他氣死了急死了,偏偏人在這府衙當中是老資格,還有個有出息的外甥,他們還不敢催。可就在這時候,他們只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給我看看這揭帖!”

  鄧舅舅只是眼前一花,手中揭帖就被人一把搶了過去。他剛要發火,就看清楚面前那身穿大紅鶴氅的倩影,他立刻閉緊了嘴,卻是一聲都不敢吭。他哪敢惹朱瑩!

  朱瑩老早就發現有人在窺視自己,然而,從小到大,這是她早就司空見慣的情況,因此絲毫不以為奇,只當沒瞧見。可是,發現外頭似乎又有人來,而後幾個人似乎在那嘀嘀咕咕,剛剛故意呆在外頭懶得去見王傑的她就有些忍不住了。

  她跟著來這兒給順天府尹王傑傳達新任命的呂禪,那是為了順便看看鄧小呆是否在,給他捎句話,如今聽說人之前回鄉過年,今天應該去葛府拜年了,她早就想走了。她很清楚,王傑就算再能耐,也不可能在過完年後馬上就要去上任之前,解決掉這些亂七八糟的案子。

  所以,她不想再去給人施壓……這位順天府尹大半年來已經背鍋夠多了!

  不去給王傑施壓,不代表朱瑩就什麼事都不管了。此時此刻,悄然繞過來的她劈手搶過那揭帖,打開一看瞅見最開始那些字,她的臉色就立時變了。一怒之下,她下意識地高高舉手想要把這揭帖直接砸在地上,可最終還是硬生生停住了,氣咻咻地冷笑了一聲。

  “告我和阿壽根本沒有婚書,說我趙國公府騙婚?簡直笑話!”

  此話一出,兩個差役頓時噤若寒蟬,就連鄧舅舅都大吃一驚。眼看朱瑩攏了那揭帖在手,轉身大步朝那二堂走去,他微微一遲疑,最終拔腿就追,可當人徑直進入二堂之後,他就不敢隨便跟進去了,只能等在了門外。

  不消一會兒,他就只見厚厚的門簾一動,緊跟著,自家府尹大人那張大多數時候沒有表情的臉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素來最怕那張冷臉,連忙低下了頭,下一刻,他就只聽王傑吩咐道:“既然你在,那就去戶房查一查,看看趙國公府的婚書舊檔可在。”

  鄧舅舅早就知道自己肯定會面對這麼一個要求,遲疑了一下便滿口答應。等目送王傑回了二堂,他嘆了一口氣,徑直趕回了戶房,可不消一會兒,他就回轉了來,到二堂門前低聲下氣地說:“回稟王大尹,小的仔仔細細查過,那東西……那東西確實是沒有的。”

  想當初鄧小呆就曾經託付他查過,他翻了個遍,也沒找到那玩意!

  “怎麼可能!”朱瑩一把掀開門簾,怒喝了一聲後,見門前的人嚇了一跳慌忙後退,差點從台階上一腳踩空摔下去,她這才醒悟到自己失態,閃出來一把拽住了鄧舅舅。

  等他一站穩,她就鬆開了手,回頭看到呂禪已經出來了,她就硬梆梆地說:“呂公公,張武張陸和小齊他們說不定去葛爺爺那兒拜年了,畢竟阿壽也在那,我們先去那看看吧!”

  見呂禪微微一愣,隨即便滿口答應,朱瑩甚至都顧不得去確定這婚書是不是真的並未在順天府衙存檔,轉身就大步往外去。鄧舅舅一愣,趕緊拔腿去追。

  朱瑩實在很想不明白,祖母和母親都口口聲聲說自己和張壽有婚約,為什麼卻偏偏沒有勳貴們照例早該存檔在順天府衙的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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