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54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5
第二百七十章 使耕者飽腹,織者無寒

  皇帝已經隱隱約約聽出了一點深意,而楚寬也同樣如此。這兩人一個君臨天下,卻很好學……或者說好奇,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和放眼天下的意識;而另一個則是因為常常要和全天下才俊當中的佼佼者打交道,再加上微妙尷尬的身份,於是在不斷地努力充實自己。

  因此,楚寬竟是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道:“這些有閒錢的人會去買他們不捨得買的肉蛋,於是市面上的肉蛋禽類也許會漲價……而養豬羊以及雞鴨之類的人發現這些值錢了,自然又會多多飼養……”

  他使勁揉了揉太陽穴,又繼續說道:“而這些東西多了,也許價格會應聲而落,但也有可能他們會賺到更多的錢,那麼對於這些養豬羊雞鴨的人來說,從前吃不起的白米白面,各種好看的衣裳,甚至於貴重一些的首飾,興許也可以買了!”

  皇帝頓時撫掌讚道:“不錯,類似就是這個道理,還有,肉食菜蔬吃得多,米面主食就會吃得少,只要手頭寬裕的人越來越多,那麼,哪怕稻米和麥麵產量有所減少,但其實也能夠讓天下人餬口!”

  張壽笑著點點頭道:“皇上和楚公公果然想得深遠。但是,這僅僅是一個理想的狀況,單單一樣東西的增產,未必能夠拉動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甚至可能因為市面上充斥著棉布乃至於衣裳這樣一種製成品,而使得其價格賤如草。可至少,這一條路沒有錯。”

  “我曾經在國子監中說過今人勝古,為什麼?如今的農具勝過秦漢,勝過唐宋,當然更勝過三皇五帝,堯舜盛世,勝過無數文人追憶的,周禮盛行的西周。

  而有了好農具,田地的出產自然而然也遠遠勝過當年。所以,就和改進紡機和織機一樣,如果繼續改進耕作的農具,改進耕作的技術,培育優良高產的種子,畝產豈不會更高?”

  皇帝的最後一絲漫不經心也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無與倫比的鄭重。他還記得當初讀太祖實錄時的那些記載,太祖做過很多事,很多當時不少人都無法理解的事,但也有很多事情廣為人稱道,這其中就包括親耕,甚至曾經的外皇城北城中,就有多塊稻田。

  如今有人覺得太祖皇帝是為了表示重農,但他卻從司禮監口耳相傳的那些故事中得知,太祖皇帝是為了培育優良稻種。但因為開國之後百廢待興,後來太祖又傾力培養太宗,最後更因為避免奪嫡以及父子相疑揚帆出海,稻田卻沒能培育出優種,最終也就湮沒在了歷史中。

  他輕輕點了點頭,讚許地說:“你不愧是當年小小年紀就不辭辛苦奔波於田間地頭,說服村人改種水稻,放養柞蠶,對於這些男耕女織的事情竟然看得這般深遠。”

  “臣只是覺得,鄉親父老的生活實在是太苦了一些。”

  說起這話的時候,張壽完全是一片真心實意:“臣曾經看過春種缺糧的時候,村人在麵粉中摻雜大量野菜,不捨得放油鹽,然後在鍋中烘烤出一個個色澤焦黑,乾澀發苦的野菜餅,以此果腹。臣也曾經看到過年幼的孩子發燒沒錢看病在床上掙扎,父母卻只能向老天祈福。”

  “臣看到過辛勤耕作的農人一天只吃兩頓飯,汗滴禾下土卻不敢休息片刻。臣看到過放養雞鴨的孩童看著雞鴨生出來的蛋饞涎欲滴,偷吃一個卻會被父母打得死去活來,只因蛋要賣錢。雖然我家,或者說趙國公府收租很低,娘也幫過他們,但終究難解眾渴。”

  “所以,臣聽到京城每年都需要大量糧食通過漕運和海運北上,米貴面賤,所以方才試著讓村人把麥地改成稻田,又買來蠶種,大規模放養柞蠶,鼓勵女子織絹。所以,當初跟著瑩瑩到村裡的朱公權在田間放話鄙薄農家子時,臣想到的就是那些詩。”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綾羅者,不是養蠶人。”

  “使耕者飽腹,使織者無寒,這是為官者最應該做的。臣一個從來沒考取過功名的白身,卻承蒙皇上恩寵而官居國子博士,心裡只希望能夠在教化出一批才俊之外,再為耕織者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而且,臣還想在四海之內徵集棉種,還有其他各類海外的種子。”

  張壽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說道:“要知道,如今用來紡織的棉花,原本並不產於中原,而是從西邊傳來。而如今我們吃的西瓜也好,葡萄也罷,也同樣並非中原所產。臣覺得,在我大明疆域之外,這些能使人溫飽的種子,比香料,比寶石玉石等等各種貨物更寶貴。”

  “好,很好,非常好!張卿,朕果然沒有看錯你!”

  皇帝絲毫不吝於表示自己對張壽的讚賞,一連用了三個好字。一旁的楚寬如夢初醒,再看張壽時,他的眼神中也同樣滿是不可思議。

  就張琛坑二皇子這件事,換一個人來,絕對不死也要脫層皮,可張壽卻不但輕輕巧巧一躍而過這道天塹,竟然還用這麼一番道理博得了皇帝的讚歎!

  雖然談不上出了一口氣,但皇帝此時已經完全把二皇子被張琛坑了這種事丟到了九霄雲外。他招手示意張壽上前來,又問了張壽幾句之後,聽張壽說完了對張琛的那番安排,他就漸漸放鬆了下來。

  “如果那些正憋著勁頭和張武張陸硬扛的傢伙,知道你布設了這麼一個圈套等他們,不知道會是何等憋屈?”

  張壽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地說:“樂善好施,家有餘慶。為富不仁,天誅地滅!”

  皇帝頓時聽著一樂,用手指著張壽笑罵道:“人家都是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到你這裡卻變成為富不仁,天誅地滅了?你這話要是傳揚出去,不知道多少大富之家會對你咬牙切齒!就連那些號稱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山大王,都做不到像你這般!”

  “人都有私心,臣也是一樣。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如果能在自己錦衣玉食的同時,讓更多的人也能豐衣足食,那豈不是兩全其美?”

  張壽說著頓了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說:“另外,臣剛剛請皇上允准在四海之內徵集種子,並不是想讓朝廷下詔。因為一道政令傳達下去,經過各級官府的時候,往往會不斷歪曲,到最後傳到百姓耳中,也許求良種就會變成求祥瑞,曲解了皇上的好意,御史也會群起而攻。”

  皇帝頓時輕咦了一聲,隨即就讚許地說:“此言不差。歷朝歷代,各種很好的政令傳達到民間時,卻早已不成樣子,此事想必亦然。既如此,那你準備如何徵集?用你的名義嗎?”

  嘿然一笑,張壽就不緊不慢地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人愛細腰,有人愛豐腴,有人好文,有人嗜武。既然如此,有人突發奇想,好農不倦,那就很正常了。比方說,臣的未來二舅哥文不成武不就,另闢蹊徑想著好農邀名,這應該很正常吧?”

  張壽竟然打朱二的主意!

  醒悟到這一點的楚寬暗自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替朱二默哀,可緊跟著就只聽皇帝哈哈大笑:“朱二郎之前趁著父兄不在上竄下跳,他大哥回來,他已經挨了一頓,如今朱涇回來,他只怕又要挨一頓好打!”

  “別說你如今讓他好農,你就是讓他親自下田,他也會心甘情願!”

  張壽正在乾清宮和皇帝深入長談,而後皇帝還讓楚寬去御膳房傳了點心,一副你繼續說,時間不夠就留下來和朕用晚餐的時候,趙國公府卻因為趙國公朱涇的歸來而好一陣雞飛狗跳。其中,最絕望的無疑是朱二。

  儘管他一直都在計算父親的歸期,可他萬萬沒想到,大哥會突然殺回來,而明明還帶著幾百號親兵的父親,竟然也會突然殺回來!哪怕父親過家門而不入,直接進宮面聖去了,可他甚至來不及去搬救兵——而且等想到去求張壽的時候,他卻得知了一個噩耗。

  張壽被朱瑩也拖著進宮去了!

  而最讓他五雷轟頂的是,當朱涇和朱瑩回到家之後,他卻得知,張壽有要緊事對皇帝說,於是還留在了乾清宮,他家老爹和妹妹就先回來了。意識到最後的救星也完全幫不上忙,心灰意冷的朱二乾脆也不去慶安堂了,呆在自己的紫煙閣裡猶如困獸一般等著最後的宣判。

  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李媽媽那熟悉的聲音:“二少爺,老爺正在慶安堂太夫人那兒,叫您過去。”

  “哦。”

  原本父親回來,當兒子的應該第一時間過去,可朱二實在是怕了父親的雷霆大怒,所以只想著拖延一刻是一刻。此時,答應一聲的他無精打采地上前開了門,見李媽媽侍立門外,他本待打聽一下父親心情到底如何,可轉念一想,卻又打消了這念頭。

  就算父親心情再好,看到他肯定也就不好了!

  高一腳低一腳地來到了慶安堂外,朱二看見穿堂門前婢僕羅列,卻是鴉雀無聲。等到過了穿堂,來到正堂前的院子裡,他就聽到了屋子裡朱瑩那清脆的笑聲,間或還有大哥朱廷芳說話的聲音。想到長兄優秀,妹妹漂亮,只有他這個排行居中的無能,他越發心情低落。

  耷拉腦袋來到門前,他就聽到李媽媽開口說道:“太夫人,老爺,夫人,二少爺來了。”

  “我還以為他眼裡沒我這個父親,不派人去請就不知道來見我!”

  朱二登時心裡咯噔一下。當旁邊的李媽媽伸手挑起門簾時,他硬著頭皮邁開僵硬的腿跨過門檻,可另一隻腳還沒跟著進來,他就又聽到了那個許久沒聽到,彷彿越發威嚴到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

  “怎麼,不敢進來見我?原來你朱廷傑心裡,還知道一個怕字嗎?”

  膝蓋都嚇軟了的朱二哪裡敢辯駁,撲通跪在了地上,哭喪著臉說:“爹,我知錯了。”

  “知錯?你鬧出這麼大的事情,險些把我朱家的臉都丟盡了,現在居然就迸出來這麼知錯兩個字?”當初剛剛聽說家裡這一大堆事情的時候,朱涇就已經氣得想插翅飛回京城,一刀砍了這逆子,現如今看到人時,他終於忍不住怒髮衝冠。

  “你大哥不顧性命安危,這才端掉了北虜視作為性命的火器營。你爹我豁出去不要半生英名,也要把大同那爛攤子收拾成好歹能看。你祖母一大把年紀,卻還要在風雨飄搖中支撐這個家。你娘也能放下當初那點事回家來幫忙,就連你妹妹也比你懂事!”

  聽到父親說著其他人的好處,朱二根本連頭都不敢抬。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就好像不是爹娘親生的,好像就不是朱家子弟——不只是因為他在家裡的地位,還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壓根沒繼承到父母又或者祖母的任何優點。

  就連朱瑩……那也不像他從前認為的那麼沒腦子,她一見鍾情,也能挑中張壽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

  見朱涇已經是氣得渾身發抖,朱瑩看看父親頭上那已經白了一小半的頭髮,不知不覺就心軟了。她本來就只是想讓父親口頭教訓二哥幾句就算了——畢竟,祖母用家法打了二哥一頓,大哥回來又揍了二哥一頓,如果父親此時再發火傳家法,她真懷疑二哥會被打死!

  因此,朱瑩連忙抱住了朱涇的胳膊,撒嬌似的說:“爹,什麼叫做就連我也比二哥懂事,好像我從前就不懂事似的!祖母和大哥都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他了,再說二哥現在已經知道改了,你就原諒他這一回吧!”

  朱涇頓時有些愕然地看向女兒,偏偏這時候,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養不教,父之過,你若要怪二郎,也該反省反省你自己。就是我,為母而失職,卻也不是沒有責任。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二郎知錯能改,能夠上進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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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兒女親家

  他的繼母和妹妹竟然都為他求情!

  朱二隻覺得峰迴路轉,整個腦袋都有些暈乎乎的。妹妹也就算了,雖說之前恨得他牙癢癢的,恨不得咬他兩塊肉洩憤,但從前他手頭緊去求她借錢的時候,卻幾乎沒有一次落空。她素來嘴硬心軟,對他這個二哥很不錯,所以氣消了也就原諒他了,這不足為奇。

  然而,繼母一氣之下離家在昭明寺呆了十六年,回來之後待他雖不能說不好,但也不過是淡淡的,如今卻願意為他說話,還歸責自身,這份情就很可貴了!畢竟,他當初可是想把繼母唯一的女兒許配給陸築那個死胖子!感動之下,朱二忍不住熱淚盈眶。

  他趴在地上澀聲說道:“之前聽說爹和大哥的壞消息,我真的是怕極了,那個朱公權又在我耳邊一個勁地遊說利害,我以為陸家那小胖子至少會對瑩瑩好,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錯事!我現在想起來也恨不得掐死我自己,我看錯了陸尚書,更看錯了那死胖子……”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咳嗽打斷了:“二弟你說的那個死胖子,現如今是九章堂齋長,前幾天才剛剛和劉家定下了婚期。雖然所謂的算學天才四個字也許要打點折扣,但把九章堂管得井井有條卻是真的,不像你,半山堂這個代齋長當了一個多月,還鎮不住場面。”

  朱二沒想到大哥朱廷芳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一時整張臉都黑了,又想到了大哥回來之後他挨得那頓好打!可還不等他直起腰打算抗辯,朱廷芳就又接著說了一番話。

  “爹,不是我給二弟求情。他此次留京,雖然也鑄成大錯,但如今確實比從前要懂事多了。皇上指派了張博士身邊的阿六來教他練武,他每次都練得很辛苦,也沒有偷懶。哪怕武藝進展緩慢,可至少是真正下了功夫去練的。半山堂自從重開之後,他也沒有缺過課。”

  “吃一塹,長一智,二弟能改過自新就好,還請您原諒他。”

  就連一貫對他凶巴巴的大哥也為他說話,這一刻,朱二終於有了身為朱家人的明確實感。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竭力用最老實誠懇的目光看著父親,生怕父親在氣怒未消的情況下,直接來一句就算如此也先打了再說。等了又等,他沒等到父親的回答,卻等來了另一句話。

  “如今孩子們都大了,事不過三,因為二郎他做錯的事,我和他大哥教訓了他兩次,如今九娘和瑩瑩都肯原諒他,你也不要一直揪著不放。”

  太夫人見朱涇連忙起身應是,她就看著朱二道:“二郎,你自己記住這個教訓。這一次是你運氣好,朱家也運氣好,沒有下一次了。凡事多長一個心眼,別被人賣了,還幫他數錢!陸家父子就沒有一個省油燈,但還不是大奸大惡之輩,若是奸惡之輩,那你才是鑄成大錯。”

  “是是是。”朱二連忙把頭點成小雞啄米,隨即就聽到了朱涇一聲大喝。

  “還不起來?只會跪地請罪,什麼時候能做出一點成績讓我瞧瞧!”

  要是平時,聽到這呵斥,朱二必定魂不附體,可這一刻,他卻在爬起身的同時,昂首挺胸地應道:“是,我日後一定發奮努力,做出點成績讓爹看看!”

  張武和張陸那兩個只會跟在張琛身後的跟班都能有揚眉吐氣的一天,陸三郎都能變天才,他怎麼就不行?他這個代齋長現在是還威信不足,但他正在分化拉攏那些冥頑不靈的傢伙,很快就會樹立起自己的威望。等張琛養好傷回來的時候,齋長之位就不屬於那傢伙了!

  剛剛坐下的朱涇沒想到一貫吊兒郎當的次子竟然還會有這樣信心滿滿的時候,不禁多看了他兩眼。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聲輕哼,抬頭一看,他就發現朱瑩有些嗔怒地看著他。想到自己在皇帝面前的承諾,他不禁啞然失笑,當下就咳嗽了一聲,隨即對母親欠了欠身。

  “娘,瑩瑩對我說了之前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甚至還有說我趙國公府騙婚的,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當年婚事乃是口頭約定,並沒有定下婚書,這確實是有失妥當。如今我既然回來了,那不妨立刻請了張壽的母親吳娘子來,兩家把這件事定下,如何?”

  朱涇這立刻兩個字,朱瑩頓時聽得面上大悅。而太夫人亦是笑著點頭道:“好,就這樣辦。阿江,你代我去一次隔壁張家,請了吳娘子來,就說瑩瑩的父母找她商量兒女婚事。”

  見江媽媽應聲出門,心情絕好的太夫人瞅了一眼屋子裡兒孫輩,頓時笑道:“如今瑩瑩的事情算是定下了,但大郎二郎你們也老大不小,婚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若有心儀的姑娘,不妨說出來,若是沒有,那就不要怪我和你們的爹娘亂點鴛鴦譜了。”

  朱二不禁瞪大了眼睛,隨即訕訕地說:“我沒什麼要求,只要姑娘是賢妻良母就行……”

  他這話還沒說完,朱瑩就搶著說道:“祖母,爹,二哥的事情不急,先盡著大哥再說!”

  正想回答朱二的話,卻被朱瑩驟然打斷,朱涇不禁有些疑惑,可看到朱瑩拚命地對他眨眼睛,而太夫人和九娘則是一臉淡定,他就醒悟到定然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下一刻,他就聽到朱廷芳開了口。

  “我任憑祖母和爹娘做主。”朱廷芳苦笑一聲,隨即淡淡地說,“只是我如今已經破了相,年紀又老大不小了,只怕那些姑娘們未必願意屈就。”

  “這是什麼話!”九娘頓時柳眉倒豎,滿臉不以為然,“誰不知道我趙國公府大公子智勇雙全,第一次上戰場就建功赫赫?人不可貌相,更何況你這只是一道刀疤,說什麼破相!若是真有那等以貌取人的淺薄人家,他還不配和我朱家結親!”

  此話一出,朱涇頓時想到了從前那個最護著兩個年幼繼子的妻子。他當初續絃的時候娶了九娘,就是因為曾親眼見證過她的潑辣和正派。她過門之後到生了朱瑩之前,確實對那時候還小的朱廷芳和朱廷傑兄弟非常好。若不是後來的事情,他們原本該是很恩愛的夫妻……

  當下他就不容置疑地說道:“大郎,你母親說得沒錯,你異日要繼承趙國公府,又文武雙全,若是人家挑剔你相貌,這等人家不要也罷!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給你挑一個賢惠的媳婦,當然,就和瑩瑩張壽一樣,總要讓你們彼此相看過中意才行。”

  朱廷芳對自己的婚事看得很淡,如今父母都堅持,太夫人又一臉笑意盈盈地看著他,他也不便多說什麼。見朱二有些幽怨似的偷瞥他,他就突然走上前去,撂下一句我和二弟去說說話,直接就輕輕鬆鬆把人給拎了出去。

  他們兄弟這一走,朱瑩立時笑著蹭過去挨著太夫人身邊坐了,這才側頭看著朱涇說:“爹,你別以為二哥那樣兒就沒人家要,皇上親口為他和順天府尹王大尹……不對,如今應該是宣大總督王總憲說媒!王總憲雖說沒答應,可卻也沒直接拒絕!”

  朱涇簡直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如果說是皇帝給長子朱廷芳做媒,那麼這很正常,他此次把長子置之於險地而後生,其實心底也不是沒有負疚,如果可以,他願意用盡全力來彌補這一點。可是,長子卻懂事得讓他無話可說,根本不提過分要求。

  然而,就那樣頑劣不堪造就的次子,皇帝居然為人向王傑提親?這是開玩笑吧?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王大頭好像沒有女兒?”

  這一次,就連九娘也笑了起來:“是王總憲的侄女。瑩瑩回來告訴我的時候,我幾乎也不敢相信。其實那次瑩瑩是應了阿壽之托,跟著進宮去告狀的王總憲去送阿壽做的新式紡機的圖紙和推廣方案,後來不知怎的皇上就提到此節。王總憲應該並不樂意,但也沒拒絕。”

  “二郎雖然如今並不成器,但有那樣的大哥激勵,還有那樣的妹夫耳提面命,將來未必就沒有成就。再說,瑩瑩也告訴我了,她在皇上面前說,二郎耳根子軟,需得厲害媳婦管著。”

  “有你這麼說自己二哥的嗎?”

  朱涇啼笑皆非地瞪了女兒一眼,見朱瑩絲毫不怕地膩在太夫人懷裡,他只好搖搖頭道:“那二郎的事情就先算了,看看他能不能打動王大頭再說……只不過,王大頭……”

  想到王傑那一路從宣府到大同幹出的事情,哪怕自己回京這一路上也殺了個人頭滾滾,朱涇還是不由得一陣陣頭疼。

  他這個已經身上惹了一堆麻煩的趙國公,要是和同樣背了一堆黑鍋的王傑成為兒女親家……這是要比兩親家誰會惹麻煩嗎?

  偏偏在這時候,朱瑩又興高采烈地說道:“對了,王總憲這次由順天府尹改任宣大總督,是阿壽推薦的他呢!還有,我還是這幾天才從皇上嘴裡問出來,就連秦國公突然出任順天府尹,那也是阿壽給王總憲的建議,所以王總憲才推薦了秦國公!”

  “想當初此事在朝中討論的時候,聽說朝會上直接炸開了鍋,可好玩了!”

  好玩……

  這一次,就連朱涇也忍不住眼皮子直跳,待要呵斥朱瑩吧,太夫人去偏偏把她攬在懷裡,一臉寵溺到了極點的樣子,九娘也不以為然地微微笑著。想想皇帝連這種事都告訴了這丫頭,而她也從來都很明白哪些事情可以在外說,哪些不可以說,他也就乾脆不想那麼多了。

  反正他這一回京,應該要賦閒很久……

  缺了朱廷芳兄弟的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地說了一會兒話,外間就傳來聲音,道是吳娘子到了。九娘二話不說立刻出去,不多時就把吳氏給引了進來。

  儘管當年曾經見過,可時隔多年,朱涇幾乎有些認不出,眼前這個略帶幾分風霜的婦人,便是當年那倔強中卻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張家婢女。見吳氏屈膝要對自己行禮,他就伸手虛扶道:“日後便是兒女親家,你不用多禮。”

  吳氏被朱涇這一句兒女親家說得膝頭一顫,差點沒站穩。雖然她曾經氣過朱涇將她和張壽安置好,在那個啟蒙先生回去之後就不聞不問,可後來知道葛雍這樣的帝師都來過,只是自己和張壽一度錯過,她那點怨氣就都消了。

  人家養了他們這麼多年,如今甚至願意把千金之女都許配給張壽,她還有什麼不滿的?

  因此,她仍是屈膝行禮道:“我和阿壽承蒙國公爺照顧這麼多年,實在是無以為報,這一禮,是我代我家娘子拜謝您的。”

  朱涇頓時一怔,隨即就覺察到臉上火辣辣的視線。知道那必定是九娘在看他,他只能竭力裝作若無其事地呵呵笑道:“吳娘子言重了。我只不過略盡綿薄之力,張壽能成才,卻是靠他自己。更何況,我不在京這段日子,也多虧了他幫忙,朱家才能安然度過這場劫。”

  他這番話卻是說得真心實意。哪怕這個女婿來得實在是太快,但那是自己的女兒下鄉遇上的,而後又是一見鍾情,而張壽雖說倚靠趙國公府未來女婿和葛雍關門弟子這兩重身份在京城站穩腳跟,但也是憑自己闖出一條錦繡前程,還幫趙國公府解決了幾個棘手的敵人。

  所以,縱使他曾經不是沒想過悔婚,如今卻絕對不會流露出這重心意。

  只要是朱瑩喜歡,縱使真是窮小子,他也不是不能勉為其難為其鋪就前程,更何況張壽絕非無能之輩?

  而吳氏聽到朱涇這樣評鑑張壽,她只覺得又歡喜,又欣慰,卻是忘了替張壽謙讓幾句。等到九娘請了她坐下,她聽朱涇提到立刻定立婚書,她更是高興得面露異彩。可就當太夫人請人去取紙筆時,她卻又突然猶豫了。

  “國公爺,我頂了天只能算是阿壽的養母,會不會不夠資格代他做這種事?”

  她這話音剛落,太夫人就笑道:“你若不夠資格,天底下誰還夠資格?”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5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矜持,新人設

  你若不夠資格,誰夠資格!

  太夫人這輕描淡寫的話,卻讓吳氏淚盈於睫。她背過身去擦拭那不爭氣掉下來的淚珠,隨即才轉回來,儘量鎮定地用含淚的微笑面對朱家眾人:“既然承蒙太夫人和國公爺不嫌棄,那我就代阿壽把這樁婚事定下來。他和瑩瑩兩情相悅,如今終於算是有結果了。”

  論理這種長輩商談婚事的場合,當事者怎麼都應該迴避一下,可朱瑩卻喜笑顏開地杵在太夫人旁邊,一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就連一貫縱容她的朱涇都不禁有些尷尬,可頻頻側目也不能讓她有點即將為人兒媳的自覺,他只能咳嗽了一聲。

  “瑩瑩,你去看看你大哥和二哥!”

  “有什麼好看的,頂了天是大哥拉著二哥練武,好好‘教導’他一下而已!”朱瑩加重了教導這兩個字的語氣,隨即就滿不在乎地說,“爹,你從前就答應我,只要關於我的事,那就什麼都不瞞我的!既然如此,我就聽聽你們怎麼定的,不行嗎?”

  九娘發覺朱瑩說著就笑嘻嘻地從背後趴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只能無奈地說道:“瑩瑩,你這孩子就不知道矜持一點?也就是你吳姨和阿壽都縱著你!”

  “所以我才喜歡阿壽和吳姨啊!”朱瑩咯咯一笑,毫不忸怩地說,“我有話都可以直說,不用憋在心裡,也不用試探他們的想法,做事小心翼翼,我在家裡一直都是這樣的!要是嫁人之後就要謹小慎微,那我幹嘛要嫁,我還不如跟著祖母和爹娘你們過一輩子!”

  “盡說傻話!”這一次,就連太夫人也忍不住笑罵了一句,“照你這麼說,天下那些在娘家養尊處優的千金大小姐們就都不要嫁了!”

  “所以我說我運氣好,遇到了阿壽,還有吳姨!”朱瑩對吳氏眨了眨眼睛,滿臉得意。

  面對那張嬌豔明麗的臉,吳氏不禁笑了起來,連連點頭:“瑩瑩說的是,都是一家人,本來就應該和和睦睦,有話直說,哪裡用得著彼此小心試探?國公爺,太夫人,夫人,說一句實話,我真的很喜歡瑩瑩,自從她第一次到融水村,我就很喜歡她,比阿壽還要先喜歡她。”

  對於這種說法,朱瑩非但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樂不可支地直接把頭擱在了九娘肩膀上。

  “對對,我那時候就感覺到啦!阿壽那會兒挺嫌棄我的,和我相處的時候,更多的是無可奈何,常常都會莫名其妙地保持距離,吃飯讓我一個人吃,出去也不帶著我,總算看到大太陽還知道讓人給我送把油紙傘,要不是吳姨你幫著我,說不定他就把我攆回家了……”

  就連太夫人和九娘,也只知道朱瑩初次見面時,出人意料地挾持了張壽,至於朱瑩獨自留在融水村這段期間,在趙國公府派的婢僕去了之前到底什麼情況,她們都不大知情。所以如今聽到這些小小的細節,別說朱涇,她們也都有些好奇,但好奇的同時,卻也有些驚異。

  朱瑩這樣的美人主動表露好感,張壽竟然不是想的半推半就,而是躲開遠遠的?

  就在吳氏有些尷尬地解釋張壽年少不開竅時,外頭又傳來了李媽媽的聲音:“太夫人,老爺,夫人,壽公子來了,眼下說是去紫煙閣見二公子了,回頭再過來拜見。”

  “咦?”朱瑩頓時瞪大了眼睛,滿臉狐疑地嚷嚷道,“阿壽這是要去突然襲擊,抽查二哥的功課嗎?不至於啊,二哥現如今為了當好這個齋長,據說功課都是硬著頭皮做完的。”

  雖說剛剛母親、妻子、長子和女兒,一個個都替他那個不成器的幼子說話,但朱涇說實話不太相信。可如今朱瑩這麼自然地肯定朱二做完了功課,他想想從前那個怎麼打都打不好,嘴上唯唯諾諾,背地裡磨洋工的兒子,不由得很想去看一眼天邊。

  太陽莫非是打東邊落下了,他那個萬年拖後腿的兒子竟然真能變好?

  可緊跟著,趙國公朱涇就忍不住沉思了起來。看這時間,張壽應該是出宮之後就直接過來的……又或者回家之後得知吳氏被請到朱家,於是匆忙趕來。難不成是猜到他們在這兒定立婚書,於是避嫌方才去找朱二?

  他正這麼想,剛剛還一定要留下來聽聽婚書怎麼定的朱瑩卻霍然站起身來,笑吟吟地說:“祖母,爹,娘,吳姨,阿壽去找我二哥,說不定是有什麼事情要交給他去做,我好奇得很,這就過去看看熱鬧,回頭也好給你們通風報信,我走啦!”

  眼看朱瑩猶如一隻輕巧的蝴蝶一般飛了出去,朱涇唯有苦笑,待見母親和妻子比他好不到哪去,唯有吳氏笑眯眯地一點見外的態度都沒有,他不禁暗嘆,被他們一家人驕縱到這副樣子的朱瑩,大概也只有張壽和吳氏這種特殊的家庭才容得下。

  他簡直難以想像朱瑩在其他豪門貴第當中恭恭敬敬伺候婆婆,然後和妯娌明爭暗鬥的情景——他那被寵壞的女兒一旦被惹毛,一氣之下估計能把夫家的天都給捅破了!

  於是,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不大自然地說:“去取紙筆吧,我和吳娘子這就定立婚書。”

  張壽沒回來,朱瑩當然更願意呆在慶安堂看著自己和張壽的婚書新鮮出爐;可張壽既然回來了,卻又徑直去找朱二,朱瑩當然更願意去找他說話。

  她很好奇張壽到底對皇帝說了什麼——反正大多數情況下,他有什麼事都樂意對她說。

  所以,當她到了紫煙閣,卻在院門口和朱廷芳迎面撞了個正著時,她就有些訝異地問道:“大哥,你怎麼出來了?”

  “張壽說是要和二弟商量正事,我就把地方讓給他們了。”朱廷芳淡淡地說出了緣由,見朱瑩瞪大了眼睛,彷彿在問他為什麼要迴避,他就笑道,“二弟今天險些挨了爹一頓好打,我看他也許有做一番大事的心氣,所以乾脆任由張壽去和他談一談。”

  說到這裡,朱廷芳就伸手拉著朱瑩往外走,見她有些不情願地往紫煙閣中眺望,他就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們兩情相悅,但也總得給彼此留一點空間。你這樣貿貿然闖進去,他固然不見得非要屏退你才對二弟說話,可心裡說不定會覺得你不知輕重。”

  “才不可能!”朱瑩有些不高興地哼了一聲,但終究悻悻說道,“只要他能夠讓二哥更有出息一點,不至於老是被爹打罵,我不進去也無所謂的……對了,大哥你看到阿六了嗎?”

  朱廷芳不明白朱瑩為什麼突然問這個,想了想就搖搖頭道:“張壽一個人過來的,據說是宮中派車送了他回來。”

  “那就怪了,我之前拉著阿壽進宮的時候,也沒瞧見阿六。”朱瑩頓時眉頭一皺。若非朱廷芳知道阿六是張壽身邊最得力的侍僕,看了她這表情,簡直要以為朱瑩移情別戀了。可再一聽她喃喃自語說的話,他越發覺得心中疑惑。

  “之前張……那傢伙過來的時候,我明明還看到阿六在院子裡的,可後來就不見了,我和爹出宮時也沒見著,剛剛也沒有跟著阿壽一塊回來,難不成是跟著那傢伙走了?不會去那麼遠吧……阿壽身邊沒有他在那怎麼行?”

  朱瑩越想越覺得興許是張琛的到來有什麼問題,這才讓阿六不得不丟下張壽。當下就想進去再問個究竟,可看到大哥那審視她的眼神,她就只能先放下這重心思。

  她乾脆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大哥,你看我幹什麼?我的事情已經定下來啦,可我大嫂還沒有呢,你就真的不擔心?”

  哪怕朱廷芳再淡定,在朱瑩接下來那一串層出不窮的問題,諸如哪家姑娘好,要不要我牽線搭橋,不如在選皇子妃的時候也順帶幫你看看……諸如此類的強烈轟炸下,他最終不得不狼狽而走。直到最終回頭看見朱瑩笑吟吟地站在紫煙閣院門前衝他揮手,他才知道上當了。

  那丫頭分明是想攆走他,然後再去偷聽張壽和朱二說話!

  張壽倒並不在意保密問題,因為他想讓朱二去做的事情並無不可告人之處。此時,他已經把該說的都對朱二說完了,就只見面前這位不大著調的朱家二少爺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好一會兒才有些幽怨地說道:“妹夫,我這樣的人對外說好農,別人不會相信吧?”

  “沒人會覺得你是真好農。”張壽非常無情地落井下石,見朱二果然一張臉拉長了,他就若無其事地說,“別人只會覺得,你為了在你爹面前做出一副回頭是岸的好形象,為了在半山堂當好代齋長,所以才選擇了這樣一個藉口。但至少,那比你從前那紈袴形象好多了。”

  朱二簡直不忿極了:“那豈不是我花錢還被人當笑話?”

  “那就要看你是想一時被人笑話,還是一輩子被人笑話了。”張壽看著朱二,收起了臉上那點戲謔的笑容,“你應當知道,自己學武的天賦如何,自己讀書的天賦又如何。而你在算學上又天賦平平,動手做實驗也談不上精通,各種選修課你應該也都試過了。”

  隨著張壽舉出一個個例子,朱二的臉色一點一點發黑,到最後頹然嘆了一口氣:“張琛不在,半山堂裡我這個代齋長一多半人都不服氣,爹之前一回來就差點動家法揍我一頓,我這做人真失敗。我確實這也不擅長,那也不會,再這麼下去簡直沒出路。”

  他說著就認認真真地看向張壽問道:“既然妹夫你建議我用好農的藉口去蒐集那些各式各樣的作物種子,又說皇上也同意了這優種計畫,那麼我就試一試吧!不過,別人既然肯定會笑話我是借好農而邀名,那我乾脆豁出去,這些種子買回來我全都好好親自種一種!”

  張壽原本是想藉著朱二的名義蒐集種子,然後另外辟農莊進行種植,此時朱二竟然發狠似的要親自上,他在最初的錯愕之後,便啞然失笑道:“趙國公府雖說大,可你要是蒐羅幾百幾千樣種子,再大的花園那都是種植不下的。”

  “誰說我要在花園種?”朱二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才精神十足地說,“京郊趙園那不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嗎?再說,買種子又不是買一顆,大多數交給別人去種,但我可以在趙園那邊開闢出專門的菜畦,一畦播種一點,這樣有個幾畝地肯定就夠了。”

  “我買下來的時候當然會問清楚,這到底是從海外哪裡來的,開什麼花,結什麼果,什麼滋味……我再去找幾個年紀大的,懂耕種的好手,省得有人把我當成不懂行的肥豬宰了!”

  聽朱二說得頭頭是道,張壽突然覺得,這好農兩個字,興許真的會挺適合朱二——哪怕這小子不會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真的去當個種地的農人,可哪怕日後點歪了技能樹,朝著花木愛好者等等發展下去,也總比當一個紈褲子弟好。愛好花木,在士人中也是一種雅緻。

  當下他就笑著點頭道:“很好,你去寫一個具體的條陳,回頭我或者瑩瑩幫你呈遞給皇上。本來只是拿你的好農當個幌子,買種子當然不會讓你出錢。只要你想得周到,願意吃得起這份苦,皇上會嘉許你的。”

  “真的?”朱二簡直是喜出望外,“這樣的小事,也能扭轉皇上從前對我的看法?”

  張壽理所當然地點頭道:“沒錯,前提是你真的好好去做。”

  “好,我這就寫!”朱二一把捋起袖子,滿臉的急切。在險些挨了父親一頓家法之後,他已然醒悟到,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出現在面前多麼不容易。

  當張壽悄然拉門出去時,就只見朱瑩正在院子裡百無聊賴地來回轉圈圈。他有些意外地迎了上去,因笑道:“瑩瑩,你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說話?”

  “這不是大哥不讓嗎?他說,萬一你有不想給我聽的事和二哥說,我這樣闖進去就不合適。”朱瑩隨口一解釋,這才岔開話題道,“別說二哥了,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害他,阿六呢?難不成是跟著張……那傢伙去那兒了?他走了你怎麼辦?”

  面對朱瑩的擔心,張壽有些好笑,只能示意她附耳過來,三言兩語把事情始末大致解釋了一下,見她頓時如釋重負,他又告訴了她剛剛給朱二的那個建議。下一刻,他就只見朱瑩喜笑顏開:“好農的二哥?這人設不錯啊,比浪蕩紈袴子好多了!我一百個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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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婚期何日

  因為張壽特意叮囑,當朱瑩帶著張壽回到慶安堂時,絕口不提張壽去找朱二所為何事。而無論太夫人還是九娘,都覺得把朱二交給張壽管教很令人放心,因此壓根沒問上一句。於是,本來還打算詢問一二的趙國公朱涇想了想,就放棄了這打算。

  既然人人都說朱二有所改觀,那他還是別管算了……他和朱廷芳都不是沒管過,但棍棒底下也沒見出孝子賢弟,拳腳也同樣不行,反正是沒把朱二給管好,還是交給張壽算了。

  因此,見張壽再次行禮,他就點點頭,隨即直截了當地說:“張壽,我請了你母親過來,如今兩家已經定下了婚書。我已經讓人去順天府衙存檔了。如此一來,外間也不至於再有流言蜚語。至於婚期,雖說大家也商定了幾個日子,但我還想問一問你和瑩瑩。”

  縱使為人大方爽利,但聽到這就要定婚期時,朱瑩還是雙頰生紅雲。然而,喜悅終究蓋過了羞澀,她看了張壽一眼,就笑吟吟地說:“我都聽阿壽的!”

  張壽見朱涇和朱廷芳父子那猶如利箭似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禁暗自苦笑。朱瑩這話聽著很普通,可在朱家人聽來,會不會覺得她還沒嫁就已經打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於是,他沉吟片刻,說出了早就在心裡醞釀許久的決定。

  “瑩瑩的大哥和二哥都尚未成婚,她身為妹妹,婚事不宜在兄長的前面辦。承蒙太夫人和九姨之前信賴我,一直都任由她和我進進出出,成雙入對,一直都沒有避諱人言。我對此很感激,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將婚期放在年底。”

  張壽頓了一頓,察覺到身旁的朱瑩明顯有些錯愕,更有些掩飾不住的失望,他就轉過身,誠懇而真摯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瑩瑩,你爹和你大哥之前出征在外,如今一回來,卻發現你身邊多了一個我。他們對我還不夠瞭解,我覺得,應該讓他們更瞭解我一些。”

  “這樣等你將來嫁給我的時候,他們應該也能更放心。”

  見朱瑩微微一愣,隨即有些遲疑地偷瞥了朱涇和朱廷芳一眼,面上表情明顯有些鬆動,他就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另外,我也不是沒有私心的。瑩瑩,我記得對你說過,希望你等我一段時間,因為我不想讓你嫁給我之後,卻要受窮受累。”

  “雖然皇上因為那新式紡機,賞賜又或者說送了一座昔日廬王別院給我,但日後維持這樣一座宅院的開銷,我總不能再厚顏去向皇上求助,又或者向朱家伸手。之前從大皇子那得到的五千貫,我已經交給張武張陸他們去邢台做事了。而剩下的棉田,也輕易不能動。”

  “就我手頭那些錢,並不足以辦婚事。所以,我才希望你等一等。”

  “我希望他們去邢台做的事情能夠有所進展。因為,他們的進展,也意味著我的成績。而且,我之前請人在鑽研的另外幾樣東西,應該也能夠在年底之前有所眉目。而這一切,如果順利的話不止是成績,也不止是政績,而是能化作實實在在的錢。”

  “瑩瑩,你不要笑我市儈。貧賤夫妻百事哀,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都少不得。我知道沒錢的滋味如何,所以不想讓你也體會一次。”

  聽到這裡,朱瑩的臉上頓時雲開霧散,再次露出了燦爛的陽光。甚至沒有問長輩們的意見,她就斬釘截鐵地說:“阿壽,我答應你!我們的婚期就放在年底……可臘月不辦婚事,十一月太冷了,十月初吧,我可以等你到十月初!”

  剛剛已經是捏著一把汗的吳氏頓時如釋重負。她幾乎不假思索地開口說道:“好,就是十月初,十月初六就是一個很好的黃道吉日……不知太夫人國公爺和夫人覺得如何?”

  剛剛張壽說想要把婚期放在年底的時候,朱涇和朱廷芳全都吃了一驚,等聽到他的理由之後,卻都不禁沉默了下來,心中頗為認可張壽這番話。然而,當他們聽到張壽後面那更加赤誠的言辭時,兩人心裡那最後一點不放心,卻也已經煙消雲散了。

  能夠在還沒成婚之前就撇開未婚妻那極可能非常豐厚的嫁妝而考慮將來生活,而且希望憑藉一己之力給未婚妻更好生活的男人,無疑是相當值得信賴的。

  而太夫人則是一把攔住了想要勸阻的九娘,等朱瑩主動說出把婚期推到十月,吳氏又慌忙說出了一個黃道吉日的時候,她就笑道:“也好,今年的黃道吉日我都已經看過了,就是這一天吧!阿壽,你也不要逼自己太狠,做事不用操之過急。”

  張壽一揖行禮道:“是,我明白,太夫人放心。”

  當張壽和吳氏一同告辭離去時,朱涇見朱瑩理所當然地送了他們出去,他目送這日後必然是一家的三人離開,忍不住輕聲說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從前還以為瑩瑩是以貌取人,如今一見方才知道,此子非是池中物。”

  太夫人頓時笑道:“那是當然,就算瑩瑩一時糊塗,我和你媳婦難道還是瞎眼的嗎?”

  即便從不違逆祖母,朱廷芳還是忍不住低聲說道:“可祖母您之前也從來沒見過張壽,怎麼就放心讓瑩瑩去鄉下見他?”

  “那些融水村的人家都是你精挑細選的,我又派了那麼多人跟著瑩瑩,我有什麼不放心的?那時候,朱家已經是風口浪尖,瑩瑩去鄉下避避風頭,我還能放心些。至於你說我之前沒見過張壽……我怎麼會沒見過他,在送瑩瑩下去之前,我已經去過一次那村子了。”

  太夫人說著便捏緊了手中佛珠,微微眯了眯眼睛:“我看到他在田間地頭和那些農夫說笑,談到收成的時候歡快喜悅,聽到那些農夫對他說話時,個個又佩服,又尊敬,我就知道,那是個不錯的孩子。至少,比京城很多高談闊論的小子強百倍!”

  她說著頓了一頓,又笑呵呵地說:“能有緣分和瑩瑩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又怎會是池中之物?他是風雲際會之下降臨在這個世間的,人品俊秀那是應該的。”

  九娘微微頷首,用極其感慨的口吻說:“阿壽這孩子,沒辜負他母親給他的生命。”

  朱瑩一路送張壽和吳氏到了後門口,待到告別時,卻依舊有些戀戀不捨。

  眼看後門這邊的婢僕早已知機地避開,而後街上卻也沒什麼閒雜人等,張壽忍不住拉了她的手,隨即上前輕輕抱了抱她,等放開手退後兩步,他就笑道:“雖說還有大半年你才能嫁給我,但我們同在京城,時時都能見的。”

  吳氏沒想到張壽竟然當著自己的面就如此大膽,不禁嚇了一跳,待見朱瑩一點都沒有被唐突的羞惱,反而面色越發嬌豔,還輕輕嗯了一聲,她就不禁笑了。覺得自己站在這礙著兩人說悄悄話,她索性步伐輕快地往自家走去,心裡卻在盤算著另外一件事。

  剛剛定立婚書的時候,她和趙國公朱涇商定,在婚書上重新寫明了張壽的身世——父何人,母何人,而她則是作為養母與朱涇定約。而且,朱涇已經暗示過她,一旦張壽官品漸高,那麼就可以在家裡建造家廟,供奉祖先。

  如此一來,已故的張秀才和娘子就不會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享受香火。而她也不至於覺得自己厚顏佔去了他們的美好生活。

  張壽和朱瑩說了好一會兒話之後,這才催促她回去,自己則是轉身回家。

  到家之後,聽到吳氏說出婚書的那些細節,以及朱涇的告誡和提醒時,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直截了當地說:“娘,這些事情就聽你的。至於接下來,恐怕得辛苦您了,這幾天擇一個合適的日子,我們就搬家吧。”

  朱廷芳和朱涇先後歸來,趙國公府自然是一片歡天喜地,就連下人們走路做事,也都帶出了幾分喜氣洋洋。因為太夫人授意,朱家和張家已經定立了婚書,把原本口頭婚約徹底定了下來,婚書也送去了順天府衙,這些消息也頃刻之間散佈了開來。

  一時間,早就習慣了張壽常常登門的他們自是熱議不斷,婢女僕婦們更是逮著朱瑩就恭喜連連。朱瑩卻不像那些羞澀的女孩子,笑吟吟地大發賞錢,以至於府裡竟是流行一句話。

  “恭喜大小姐,賀喜大小姐!”

  當朱瑩晚飯後回到自己房裡的時候,湛金和流銀又笑嘻嘻地上前恭賀了一番,等到朱瑩沒好氣地在她們白皙的手上各自一拍:“賞錢都已經給過你們了,還來鬧!”

  流銀頓時吐了吐舌頭,這才小聲說:“大小姐,我還以為這兩個月就要辦喜事呢,沒想到居然要拖到十月。也不知道老爺和那位吳娘子是怎麼想的。”

  慶安堂中張壽那番話,太夫人卻授意不得擅言,所以外人都不知道,可此時朱瑩被流銀一言勾起,再次想起了張壽那會兒的擲地有聲,她的臉上不知不覺又飛上了兩朵紅霞,隨即喜滋滋地說:“阿壽也是為我著想!我就知道他很好!”

  湛金和流銀不禁對視了一眼,心下全都在竊笑。怪不得就連老爺回來那也是二話不說立刻定婚書,就自家大小姐這副樣子,分明一顆心已經完全系在了壽公子身上,哪還容得有變?

  相比朱瑩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當趙國公朱涇從慶安堂回到自己的永寧居時,他卻越走腳步越慢。不但是他,他身邊的九娘也同樣是如此。而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間這種僵硬難言的氣氛,自然而然也感染了此地的婢僕,一時間,四周圍鴉雀無聲。

  九娘在昭明寺中帶髮修行時,並沒有帶侍女,凡事都是自己親力親為,寺中尼姑知道她身份非凡,也讓小尼姑們幫她做點雜事。等到她回到趙國公府之後,永寧居上上下下的婢僕早已不是當年那一批,個個存著小心方才漸漸摸到了一點她的性格。

  知道她和朱瑩不同,平時大多數時候淡淡的,並不挑剔,可對於某些錯處卻不會容情,眾人面對她自然比面對趙國公朱涇更加忐忑。畢竟,朱涇為人粗疏,於身邊小事並不怎麼在意。此時此刻,目送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正房,剩下的竟是沒一個人敢跟進去,但也不敢離開。

  沒人知道這一對十六年前到底是鬧了什麼天大的矛盾,這才不顧還有個年幼的女兒朱瑩,一個寺中修行,一個不去接妻子回家,但也不休妻,不納妾,就這麼虛耗著,這會兒誰要是做錯了,萬一成了被洩憤的替罪羊怎麼辦?

  就當他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時候,就只聽裡頭傳來了朱涇的聲音:“先去把浴室收拾一下,備好熱水,我一會要沐浴。不得我吩咐,不許靠近這屋子!”

  有了這麼一個吩咐,眾人頓時慌忙應喏,然後如鳥獸散。屋子裡,九娘覺察到外頭這動靜,嘴角一挑,哂然一笑道:“看來,人人都怕功勞赫赫的趙國公一回來看到原本的下堂妻重新進門,於是大發雷霆。”

  朱涇有些僵硬地露出了一個笑容:“九娘,過去的事情不是都過去了嗎……”

  “我回來是為了瑩瑩和張壽,也是因為對不起娘這些年來辛苦操持,對不起大郎和二郎兩個無辜的孩子,不是為了你。”

  九娘依舊冷冰冰的,哪怕是見朱涇面色一沉,她卻沒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就這麼站在那兒,目光犀利地瞪著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聽到他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生氣的是什麼,當初那穩婆確實是醉死過去,什麼都不知道,張寡婦也因為難產去世了,吳氏又驚又怕,昏了頭什麼都不記得,裕妃……”

  朱涇頓了一頓,苦笑著搖搖頭道:“裕妃懷胎之後在宮裡,亂七八糟的事情經歷了不少,再加上一番廝殺,孩子平安落地,虛弱的她就昏死了過去。當時我趕到的時候,確實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你知道的,我也是未雨綢繆,防患未然……”

  九娘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丈夫,隨即哂然笑了一聲。沒錯,當時先趕到的並不是花七,而是她這個記掛妻兒的好丈夫看到她留的記號折返了回來。她至今還記得,發現那又淒慘又混亂的情形時,朱涇驚怒之下的第一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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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錯

  “這三個孩子混在一起,旁人怎會相信這麼巧就是你和裕妃生的女兒,張寡婦卻是生的兒子?他們不會相信這所謂的因緣巧合,很可能會認定這其中是我朱家耍陰謀!”

  “就算你說裕妃也看見了,這男嬰確確實實是張寡婦生出來的,並不是你又或者她的兒子,可你自己也說,她那時候已經幾乎快暈過去了,回頭說不記得了又如何?她乃是皇上寵妃,焉知日後不會因為膝下無子而心生他念?”

  “宮中已經有兩個年長皇子,帝后之間又生怨懟,若是再像前朝那樣從奪嫡鬧到被外藩乘虛而入,那我朝這一個個輪迴就無藥可解了!張寡婦的這個兒子必須送走,不能讓他留在京城!哪怕她確實是在危難之際幫了你和裕妃,我可以用別的方法報答她的兒子!”

  想到朱涇在那第一時間的反應,九娘嘴角微微翹起,隨即冷笑一聲:“對你來說,未雨綢繆,防止宮中再出亂子,比一個無辜的孤兒更重要,比報恩更重要。只怕你當初對娘說,為了報恩,所以定下瑩瑩和阿壽這樁婚事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對得起張家姐姐了,是嗎?”

  “九娘……”朱涇只來得及說出這兩個字,話語就被妻子打斷了。

  “是,你還去請了葛太師這樣的帝師去那種鄉下地方教導一個孩子,確實是夠仁至義盡了。可我問過吳氏,當初阿壽在鄉間身體孱弱的時候,你是幫忙請過大夫,但也談不上什麼真有好手段的名醫,因為你怕露出風聲引起別人注意!”

  九娘知道,門外必定有久久不曾回來露面的花七望風,而那些婢僕因為驚懼,也必定早就躲得遠遠的,因此,她這番憋在心裡許久的話,如今自然就肆無忌憚地說了出來。

  “當然,吳氏沒見識,還擔心被人暗害了阿壽,這確實也不假。她攆走了你好心好意給阿壽請的第一個啟蒙先生,只為了孩子一上學就病,這也沒錯。甚至因為她老把阿壽關在家裡,生怕他到外頭跌倒碰傷甚至於又舊病復發,於是錯過了葛雍,這全都是事實。”

  “但所有這些,全都無法掩蓋一件事。畢竟是你把他們安置在了不便照料的鄉間,是因為你阿壽才會早年身體病弱,差點錯過了人生最應該讀書練武的時光。可以說,阿壽能夠在那樣的鄉野之間長成如今這棟樑之材,那是老天保佑他!”

  朱涇知道妻子一貫性格執拗,如今聽她說話,果然還是因為當年舊事,他不禁心中苦澀,只能默默忍耐。然而,九娘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他漸漸面色大變。

  “你不就是想防著禍起宮牆嗎?你以為沒有阿壽,兩個皇子就能和睦?想當初你在京城的時候,大皇子和二皇子就鬥成了烏眼雞,等到你率軍出徵了之後,他們更是變本加厲,你算計我,我算計你,皇后更是連一宮之主的體面都不要了,派出御前近侍去嚇唬阿壽……”

  “她敢說這是嚇唬?我射她一箭,回頭說這是嚇唬,那又如何?更不要說她那兩個好兒子,竟然派人在清寧宮門前栽贓阿壽,更是鼓動鄭懷恩那個蠢貨先是恐嚇而後下手害人?你去問問你家二郎,這段時日,京城出了多少奇聞,王大同在任宣大總督之前接了多少黑鍋!”

  朱涇幾次想要張口,可卻在九娘那鐵的事實面前無話可說。京城發生的有些事情他確實不太清楚,可但凡涉及到現任宣大總督前任順天府尹王傑的,他卻都一清二楚——王大頭背了那麼多鍋,到了大同之後,怎麼會不一五一十地對他說清楚?

  更不要說他放在京城的人裡,先出了一個叛主的護衛朱宇,後出了一個得人好處就心生他念的幕僚朱公權!

  想到他當年那番措置,此後十餘年韜光養晦,結果卻換來此次出征未半就招人彈劾,險些犧牲長子,被朝中某些人掣肘得連戰局都無法完全把控,那些軍中將兵更是個個刺頭,朱涇遙想自己當年協助皇帝平叛業庶人之亂後的近乎隱退,終於生出了深深的悔意。

  他盯著九娘看了許久,最終緩緩低下了頭:“當年的事,是我錯了。”

  九娘只是十幾年的怨氣無處發洩,今天干脆一吐為快,如果朱涇還是當初那態度,她也懶得多說什麼,拂袖而去回她的昭明寺——大不了她去太夫人面前先行賠罪,日後她也就只打算見女兒女婿,旁的事情再也不管了。然而,她完全沒料到,丈夫竟然會痛苦地認錯。

  別人一直都說她性格倔強桀驁,可只有她知道,朱涇才是那個更驕傲更強硬的性子。讓他低下他的頭,承認自己錯了,簡直比殺了他還要難!

  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隨即側過頭去不看他的表情,可眼角餘光卻還是掠過了他發間的點點銀絲。遙想當年,他不過三十出頭,而她也還在花信年華,如今她早生華發,他更是蒼老了許多,她不知不覺就有些心軟了。

  “要是認錯有用,這世上很多憾事豈不是能夠重來?”

  九娘轉過身,竭力想讓臉上表情鎮定下來。可是,當感覺到背後有人突然靠近,緊跟著肩膀就被一雙手緊緊按住,她待想掙扎,最終卻又鬆弛了下來。

  “聽說瑩瑩對阿壽那孩子一見鍾情的時候,我簡直覺得老天開眼,而等到我見著他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在想,一定是張家姐姐在天有靈,這才會保佑她的孩子平安長大,才貌雙全。因為我是很感激張家姐姐,但說實話,我並不打算拿瑩瑩的終身去報答她的恩情。”

  察覺到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明顯有些發僵,九娘就沉聲說道:“兒女沒長成之前,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更不知道是否會早夭。我不知道瑩瑩長大之後會不會性情乖張,也不知道阿壽長大之後會不會頑劣不堪,所以,自幼定娃娃親這種事,我從當初不以為然。”

  “但那時候瑩瑩把阿壽帶來見我時,那興高采烈的勁頭,那洋溢滿身的喜悅,再看看阿壽那相貌和談吐,舉手投足連世家子弟都比不上的溫文閒雅,還有那番才幹和手段,我自然是絕口不提當年我和你的那點紛爭,立刻認下了他。”

  “寒門出貴子,從前我不相信這話,因為沒有最好的師長,沒有汗牛充棟的書籍,養不出有見識的人,真不知道當年葛太師給他留的書,他怎麼看懂的。”

  朱涇一聲不吭地聽著,尤其是感覺到九娘身體漸漸鬆弛,就這麼靠在了他的懷裡時,他最終輕聲說道:“當年的事情,確實是我想錯了。我以為盡快讓事情過去,免得節外生枝,那樣才會對誰都好。我以為這樣才能免得外人多想,可事實證明,不是每個人都是皇上。”

  聽到朱涇再次認錯,九娘不禁大為黯然:“是啊,皇上雖說隨性,有的時候還特立獨行,但寬容大度,心無雜念。否則,這些年傷了身體的裕妃只有永平公主一個女兒,性子又漸漸變得沉默寡言,他卻不曾移情,對永平公主也一直都很好,哪怕在婚事上,也願意縱著她。”

  哪怕永平公主前後兩次來,都傷了她的心,但九娘談及她的時候,卻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她自己也沒有注意,不知不覺就抓緊了丈夫的手。

  “所以,我不如皇上……他曾經勸我去寺中接你回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瑩瑩從那麼小開始就失去了你這個母親,娘一把年紀卻不得不親自操持這個家,說到底,都是我的一念之差。因為我一直都忘不了睿宗皇帝臨終前對我說的話。”

  朱涇緩緩閉上了眼睛,眼前彷彿又浮現出了睿宗皇帝那張憔悴蒼白的臉。

  “本朝一代代天子,哪怕自己馬上打下的江山,也都想好好栽培自己的兒子,可似乎就彷彿是魔咒,太平頂多不過兩代,第三代就必定出亂子,一代代因果輪迴……如果不是每次都不是打的天下四分五裂,都是直逼中樞一舉斬首,只怕這天下早就不姓鄭了。”

  “涇兒,你是皇后的外甥,朕其實也一直都把你當成自己的外甥。你務必要幫著你的表弟,務必要看著他的江山。日後如若他有了兒子,千萬不要鬧家務,給外人可趁之機!”

  朱涇情不自禁地輕聲說道:“我家幾代都出自軍中,父親居功進指揮使,但到了我的時候,如果不是舅舅們不爭氣,如果不是弟弟們不上進,我也不會硬著頭皮上戰場,可如果不是睿宗皇帝一直信賴我,給我獨當一面的機會,我也不會在二十出頭就封了國公。”

  “我知道。”九娘鬆開手,打斷了朱涇的話,“所以你想防患於未然,哪怕那只是你一時恐慌之下的臆想。朱涇,你知道麼?要不是你這些年太沉寂了,讓人認為你軟弱可欺,之前的仗又怎麼會打成那個樣子?朱家又怎麼會被人蹬鼻子上臉欺負到這個樣子?”

  “是我錯了。”

  再一次坦然承認是自己錯了,朱涇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一本正經地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夫人若是還不肯原諒我,我就只能讓人去準備荊條了。”

  九娘旋風似的轉身,又驚又怒地斥道:“說什麼傻話,你以為自己幾歲?”

  待看到丈夫哈哈大笑,她登時想起從前時他也曾經這樣和自己開過玩笑,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待要狠狠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時,她突然就只聽到外頭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聽清楚那聲音,她頓時大為意外。

  “爹,娘,再不開門我就進來了!”

  別說九娘嚇了一跳,慌忙前去開門,就連朱涇也趕緊整理衣著。等到朱瑩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兩張正板著的臉。於是,想到剛剛別人來找她通風報信,求她來這裡勸和時說的話,大小姐越發覺得事情就是和自己想得一樣。

  她不禁嗔道:“爹,娘好不容易肯回來了,你身為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能讓著她一點?”

  說過父親,她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九娘一眼,隨即撒嬌道:“娘,你也是的,爹在外頭風裡來雨裡去,冒著生死之危打了那麼久的仗,這才風塵僕僕剛回來,你也得讓他歇一歇啊!”

  身為父母,朱涇和九娘尷尬地彼此對視了一眼,正想說兩句寬慰的話把女兒給哄走,結果朱瑩就不大高興地輕哼了一聲:“看我和阿壽,多知道互相體諒。他忙的時候,我只要知道他好好的,那就不去打擾他,他有什麼事都不瞞我,我有什麼事也不瞞他,這樣多好!”

  毫無準備地被女兒糊了一臉恩愛未婚夫妻的範本,朱涇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剛剛到了嘴邊的話也就順勢吞了回去。

  而九娘更是沒好氣地斥道:“你聽那些聞著風就是雨的傢伙胡說八道,我只是和你爹屏退下人說點話,僅此而已。”

  “真的?”朱瑩有些不相信地瞥了朱涇一眼,見父親猶豫了一下,隨即大步走上前來,直接伸手攬住了九娘的肩膀,繼而就用你再不走我就轟你走的眼神瞪她,她頓時喜笑顏開。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時候不早了,爹娘你們早點休息!”

  朱瑩嘿然一笑,衝著兩人屈膝行禮,隨即就步履輕快地出了門去,臨走時還不忘非常體貼地掩上了門。被她這一鬧,朱涇只覺得之前那感傷和唏噓完全沒了必要。

  而九娘則更是尷尬。她吸了一口氣,隨即有些慍怒地低喝道:“放開!”

  “放開什麼?”朱涇看看自己放在妻子肩膀上的手,竟是明知故問道,“我們都是老夫老妻了,久別重逢之後,這有什麼!”

  “我是說你一身塵土,趕緊滾去洗澡!”九娘被朱涇這故態復萌的厚臉皮氣得牙癢癢的,隨即一把掙脫開了朱涇,沉著臉說,“回頭再和你算賬!”

  見九娘已經是旋風似的去了裡間,朱涇微微一愣,隨即就笑了起來。多年苦行僧似的生活下來,他當然不可能心如止水,只是出於對當年舊事的愧疚。可就在他預備好好度過這個晚上的時候,外間卻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老爺,兵部陸尚書求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6
第二百七十五章 打探和分班

  趙國公朱涇回京這件事,對於京城的各大階層的人士來說,全都算是一樁大事。小民百姓津津樂道的是,趙國公一回來就快刀斬亂麻將女兒朱瑩和國子博士張壽的婚事定了下來,至於那些大人物們,就不太在意兒女婚事這種小細節了。

  畢竟,哪怕之前外頭亂七八糟的傳言再多,可只要看張壽和朱瑩照舊成天若無其事地成雙入對,就沒人覺得這樁郎才女貌的婚事會有什麼變故。

  他們在意的是,朱涇在大同大開殺戒,回程途中遇到刺客再次大開殺戒,如今到了京城之後,是否會瘋狂報復之前攻譖他的那批人,又會不會對背後的某些官員們動刀子。

  當然,這個動刀子只是打比方。人人都知道,這世上沒幾個像王大頭那樣剛直到讓人沒把柄可抓的清官,又或者說正人君子,政敵之間真要撕破臉時,根本不用愁抓不到把柄,因為幾十年宦海沉浮下來,就沒有幾個人是潔白無瑕的。

  可如果朱涇真的不依不饒打擊報復,那就真的是一場牽連極大的大混戰了。畢竟,儘管皇帝正月十五才剛剛接受了四位御史的請辭,順便把某位陳御史丟給三法司懲辦,但相比趙國公府曾經遭受的眾多攻譖而言,當初曾經雪上加霜,落井下石的人還有大把完好無損。

  因此,當次日一大清早,張壽準時出現在半山堂的時候,就發現不少人都在悄悄打量他。上課期間,沒人敢亂開口,尤其是張壽隨口開始繼續講前一天的列一元一次方程解應用題時,不少典型的算學渣渣也就顧不得其他了,紛紛開始抓起了頭髮,這其中,也包括朱二。

  好容易等到他一堂課講完,還不等那些受長輩親友甚至於收了別人的好處想打探消息的監生們聞風而動,眾人卻發現,他們晚了一步。因為坐在第一排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動作敏捷,一左一右把張壽左右的位子給佔了。

  “老師,父皇答應了,下一次休沐日的時候,我和三哥就來找你!”

  張壽見三皇子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衝著他輕輕點了點頭。他就知道,這兄弟倆一直夢寐以求的出京之行,終於即將變為現實。雖說他們只能到京郊一遊,可卻也是莫大突破。

  當下,他就笑呵呵地點點頭道:“可以,回頭你們直接到張園來就行了。”

  見兄弟二人有些茫然,他就輕描淡寫地說:“大概就這幾日,我就要搬家。從今往後,那座廬王別院就要改名張園了。”

  此話一出,正改換目標想要從朱二口中撬出點消息的幾個監生頓時慌忙回頭。見張壽臉色如常,就彷彿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們不禁全都暗自凜然。

  要知道,當初那別院很多人饞涎欲滴,卻因為顧忌皇帝而不敢買,如今宅子歸了張壽,張壽不但敢住,居然還敢為其改名!須知就連趙國公楚國公秦國公那些位於京郊的別院,也不敢用姓氏名字命名,只敢用封號,張壽這簡直是狂妄膽大到了極點!

  張壽本來想把新居就直接改成張府,然而,那座昔日廬王別院的格局和一般的宅第實在是差別很大,反而和城外他曾經住過一宿的趙園很類似。因此在考慮過之後,懶得起名字的他就告訴吳氏,直接將其改做張園。

  可此時瞥見其他監生那莫名驚詫的表情,他就感覺到,自己這舉動似乎有那麼一點出格……恐怕還不止一點。然而,話都已經說出去了,他也不想收回,索性就彷彿沒察覺到,繼續對三皇子和四皇子說道:“你們回頭到我家來的時候,記得準備得充分一點。”

  畢竟要去城外住兩天!至於到時候究竟住哪……回頭等朱瑩問過皇帝再定好了。

  見三皇子和四皇子彷彿絲毫沒察覺到張園有什麼不妥,喜出望外地圍著張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其他人眼看插不進去,也只能繼續圍堵朱二。然而,朱二充耳不聞在紙上寫寫畫畫,直到被某個不耐煩的人搶去了筆,他這才坐直了身子,繼而不悅地拍案而起。

  “雖說是下課,但國子監有規矩,課間不得嬉戲打鬧,你們要不要到繩愆廳去學學規矩?”

  此話一出,他身邊那些監生頓時面面相覷,但轉瞬之間,就有不服朱二這個二世祖的傢伙森然冷笑了一聲:“朱廷傑,你還真把自己當齋長了?別以為你和張琛一樣是國公之子就得意忘形……要知道,他以後可以繼承秦國公爵位,你可不行!”

  “區區爵位算什麼!我爹的爵位是繼承來的嗎?他是自己掙來的!只會享受祖輩餘蔭,那算什麼本事!”朱二說得慷慨激昂,手指頭更是朝面前眾人一個個點了過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架勢,“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麼,不就是想探問一下,我爹回來之後是不是打算報復嗎?”

  張壽原本正在和三皇子與四皇子說話,見朱二身邊那些人一個面色比一個難看,一副想溜卻又生怕人進一步爆發的樣子,他不禁哂然一笑。

  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往日較為滑頭,而且到國子監上課也只是虛應故事,月考和年考名次大多相對靠後,甚至連三皇子和四皇子都比不上的那種人——他在過年之前就已經稟明了皇帝,打算在半山堂中重新分班,但因為各種原因耽擱了下來。

  皇帝已經下了決心,但還缺乏一個必要的契機。如今看來,這麼多紈褲子弟,有些確實正在逐漸改觀,有些卻覺得泥潭裡很舒服,兩種態度截然不同的人,繼續混在一起,那只會彼此看不慣。而他也沒有那麼多閒工夫浪費在那些自甘墮落,蠅營狗苟的人身上。

  而朱二見眾人被自己訓得面色難堪,終於找到了代齋長感覺的他,這才威嚴十足地輕哼了一聲:“想知道我爹的態度,何必來找我打聽?那些大人物當初授意人攻擊我爹的時候,不是挺得意嗎?既然做了,那還怕什麼?”

  他難得有這樣狐假虎威的好時候,此時嘿然一笑,還要再繼續借題發揮的時候,卻聽到了一聲重重的咳嗽,抬頭一看,就只見是張壽正看著他。雖說如今婚書已定,可他卻沒辦法擺出二舅哥的架子來,只能悻悻閉了嘴。

  果然,張壽這一聲咳嗽,立刻就把朱二身邊那幾個人給吸引了過來。剛剛那個還拿張琛來打比方的監生,就厚臉皮賠笑道:“老師,其實不是別人托我打聽,就是我家裡有個昏頭的親戚,當初為了沽名賣直,竟然也跟著那些瞎起鬨的御史胡鬧一氣……”

  “我一個朋友做了這蠢事,正後悔得不得了!”

  “我家表姐夫……”

  聽到這亂七八糟的解釋,張壽實在是又好氣又好笑,當即輕輕叩擊了一下講台,等幾個人慌忙閉嘴,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趙國公為人,寬容大度,能容天下事,自然從來不是睚眥必報的性子。”

  開什麼玩笑,我爹心眼可小了,你們要相信這話,讓你們來問的那些傢伙就上當了!朱二不服氣地一屁股坐下,隨即突然想到,張壽和他爹只不過昨天剛見,哪裡知道什麼消息,分明是胡說八道一氣。然而,下一刻,他就出離驚愕了。

  “但是,就算肚裡能撐船的宰相,也有無法容忍的事,所以,如果有些人希望趙國公能夠息事寧人,那麼,他不應該鬼鬼祟祟旁敲側擊,至少應該想辦法去取得趙國公的諒解。”

  說到這裡,張壽頓了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說:“兵部陸尚書,據說昨晚拜訪了趙國公府。”至於從哪裡據說的……呵呵,內奸便是出賣父親的陸三郎。很顯然,兵部尚書陸綰用自己第一個出面求和解的態度,給其他人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

  時至今日,也許仍然會有人看不起陸三郎這個齋長,但是,卻絕對不會有人看不起兵部尚書陸綰這樣的頂尖大佬。因此聽說陸綰親自拜訪朱家,幾個打聽消息的立刻倒吸一口涼氣。

  哪怕此時課間休息已經快要結束,幾個人還是慌忙找各式各樣不靠譜的藉口溜了出去,分明是通風報信。對於這樣的行徑,剛剛還在腹誹張壽亂猜父朱涇心意的朱二頓時惱羞成怒。

  “這些傢伙哪裡還像是監生!年紀輕輕不好好上進,倒是玩弄這些歪門邪道!”

  見三皇子和四皇子有些疑惑迷茫的樣子,再見這偌大的半山堂中,有人事不關己,有人竊竊私語,也有人滿臉輕蔑不屑,朱二就忿然說道:“要我說,這些不安心讀書的傢伙,那就乾脆全都回家去,也別在這半山堂混日子,去巴結他們背後的大佬混日子好了!”

  若是張琛,此時至少會有張武張陸這樣的小弟跟著搖旗吶喊,奈何朱二名聲不咋的,在家裡的地位又不咋的,代齋長當了一個多月,在他那惱火的目光激勵下,竟然沒什麼人出聲應和,就連之前和他關係還不錯的幾個人都避開了他的目光。

  把人攆出半山堂這種事,那是要得罪人……沒看張壽都還沒開口嗎?

  朱二頓時猶如被頂在了半山腰,不上不下。然而,就在他心中又氣又急的時候,卻只聽外間鐘響,卻是第二堂課又開始了。而這時候,張壽突然開口說道:“在下一堂課開始之前,有一件事我要預先對你們說一說。大約就在這個月之內,半山堂會重新分班。”

  此話一出,剛剛還有些嘈雜的半山堂中頃刻之間恢復了寂靜,也不知道多少雙目光都集中在了張壽的身上。

  當然,也有人忍不住去偷瞥朱二,顯然是在思量張壽的表態和朱二剛剛氣急敗壞說出的話有沒有直接關係。

  然而,朱二自己面上竭力裝作一點都不意外,可心情那卻簡直是驚呆了。什麼?分班?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未來妹夫你怎麼也不和我這個二舅哥提早說一聲!

  在這鴉雀無聲的環境中,張壽慢條斯理地說:“太祖皇帝當年設此半山堂的時候,是因為你們不適合國子監其他六堂,所以別設一堂。從來就沒有任由半山堂的監生自生自滅的意思,但在我接手之前,說一句實話,其實半山堂就是名存實亡,自生自滅。”

  “但現在轉眼間就已經過去快半年了,你們之中有些人不甘被小瞧,於是奮力上進,這份志向不但我看在眼裡,常常會調閱考試卷子的皇上其實也看在眼裡。所以,我早就建議皇上,重新按照進度遴選分班,不讓任何有天賦才情,任何有凌雲之志的人埋沒。”

  “初步的意向,是半山堂再分成三堂,每堂三十餘人,也就差不多了。至於老師不夠的問題,算學課由我親自遴選過的優秀九章堂監生來講,講史則由皇上欽點合適的老師,但我也會不時講課,至於物理,當然還是我來講。其中,第一堂以三皇子和四皇子作為標竿。”

  看到底下一大片人的臉色都有些發黑,張壽就呵呵笑道:“這才剛剛過了年,三皇子八歲,四皇子七歲,但他們在之前月考歲考中的成績,有目共睹。想來也不會有人厚顏說,我給他們另外開過小灶,因為我就算想也分身乏術。所以,要躋身第一堂,成績得高於他們。”

  如果可以,有人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比不上其他人也就算了,卻還比不過兩個七八歲的孩子,這確實是太丟臉了!

  就連朱二,心情也是七上八下。要知道,他這幾個月算是挺用功了,但要說次次都超過三皇子和四皇子,那卻沒有——那兩個小子賊精,算學和物理天賦相當強!

  如果他這個代齋長還落在第一堂之外,那還有沒有面子?

  然而,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張壽就繼續說道:“第二堂,遴選的是有特殊才能的人。就比如陸三郎一樣,如果不是有九章堂,他那點特殊的天賦也就浪費了。所以,自覺有其他天賦才能的人,可以上書自述,回頭自然會一一考核,屆時進了第二堂,也會因材施教。”

  見有些人喜形於色,比如自認為“好農”的朱二,有些人卻垂頭喪氣,張壽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至於第三堂,進度稍慢,然則卻知向上者,從無缺席,功課也從無缺失的,便在此堂繼續扎牢根基,爭取日後再進第一堂。至於剩下的……皇上說了,都到軍中操練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1:28
第二百七十六章 對調

  剛剛出去通風報信的幾人,此時正躡手躡腳回到各自座位,只來得及聽到張壽說第三堂如何如何,這屁股還沒落到椅子上,就聽到了最後軍中操練四個字,他們正有些不明所以的時候,突然就只覺得四周圍目光頃刻之間全都齊刷刷轉向了自己。

  那一刻,幾個人全都傻眼了。雖說這是課間出去遲到,但也就這麼一小會兒,怎麼就好像成了眾矢之的?張壽這個國子博士往常說是嚴格,可至少不像繩愆廳徐黑子難打交道……難不成是因為他們剛剛探問的事情涉及趙國公朱涇的緣故?

  見這遲到的幾人還在發懵,張壽就似笑非笑地說:“代齋長,你起來給他們說說半山堂即將分班這件事。”

  朱二隻覺得揚眉吐氣,他居高臨下地俯視了那幾個人一眼,隨即慢悠悠地把張壽的原話一一重複了一遍。當然,他記性沒那麼好,沒能一字不漏地複述,只能說個大概,但是,他卻按照自己的理解添油加醋了一番,充分稱讚了好學者和才能者,貶低了投機者。

  即便如此,那幾個人中除卻一個成績素來尚可的,其餘全都面如土色。從前他們確實覺得,天天來國子監點卯混日子根本就是耽誤時間,恨不得能讓他們繼續鬥雞遛狗當一個富貴閒人,可在皇帝也常常關注此地的情況下,退出半山堂就成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

  因為就連他們的父執長輩也絕對饒不了他們!而且,張壽說的軍中操練,那是什麼意思?

  很快,張壽就給出了一個很明確的解釋:“既然文不成,那麼總不能武不就。軍中操練,就是皇上給剩下那些人的一個機會。當然,不願意去的可以不去,也不用繼續留在國子監,回家富貴安閒,也並無不可。讀書也好,操練也罷,這從來就不是強制的。”

  儘管張壽這麼說,但每一個人都能想見被攆回家去的下場。這一刻,也不知道多少人羨慕正好“墜馬休養”的張琛,以及在外頭辦事的張武張陸和胡凱鄒明宇二人。於是,在這迫切的壓力面前,有人突然開口抱怨了一句。

  “之前的月考和年考還有功課,誰知道所謂的成績有沒有貓膩?”

  此人還期待著有人和他一塊跳出來質疑,然而,他話一出口,卻發現壓根沒有任何附和的,反倒是身邊人全都用看蠢貨的目光看他。頃刻之間,他就意識到張壽有皇帝撐腰,如今趙國公朱涇回來了,張壽和朱瑩婚事也定了,這位本來就不好對付的國子博士簡直無法對付!

  他頓時打了個激靈,慌忙起身行禮賠罪道:“老師,我只是一時情急,隨口說說……可若是半山堂真的要分班,懇請再給大夥一個機會,再考一次!”

  這種要求要是放在從前,那簡直是匪夷所思。可此時此刻,竟是有一多半人慌忙起身幫腔,紛紛請求在分班時進行考核。至於能不能考出一個好成績這種事……相比被攆出國子監,要淒淒慘慘慼慼地去軍中被操練得死去活來,甚至於回頭軍中也不收,這都是後話了!

  而幾個收人好處給人打探消息的傢伙,則是再次遭受到了眼刀集火。雖說張壽口口聲聲說皇帝已經下了決心,但每個人都覺得,如果不是這些肆無忌憚的傢伙,這所謂的分班說不定還能再拖一陣子。

  當接下來的一堂課結束之後,張壽剛一出門,他就覺察到身後偌大的地方瞬間炸了開來,嘈雜得猶如菜市場。對此,心知肚明的他沒有回頭,暗想這對於朱二來說,也是莫大考驗。

  要是身為代齋長卻不能進第一堂,他相信趙國公朱涇會讓朱二直接涼拌的!

  往日午休時分,張壽並不怎麼喜歡去博士廳,幾乎都是回自己的號舍休息,午飯也多半在那兒吃——大多數時候趙國公府用保溫的食盒送來豐盛的午餐,小部分時候是阿六親自到附近的食肆酒館採買,常常還有張琛陸三郎等人厚臉皮過來蹭飯,美其名曰師生同樂。

  但今天,張壽提早知會了陸三郎一聲,此時就徑直去了博士廳。一進門,他就發現各式各樣的目光匯聚到自己身上。對此,他只當毫無察覺,徑直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張桌子。

  他剛坐下,隔簾就被人挑了起來,緊跟著,笑容可掬的周祭酒就和面色微沉的羅司業先後走了出來。前者一貫都是這麼一副好說話的樣子,後者看向張壽的目光卻要複雜得多。

  “張博士,聽說你今天在半山堂宣佈,要將半山堂一分為三?”

  周祭酒身為國子監這座大明最高學府的一把手,自然不適合凡事衝在前面,羅司業卻是開門見山,問了一句不等張壽回答就直截了當地說:“國子監總共就這麼一點地方,半山堂還是最大的,這要是一分為三,國子監卻是騰不出地方給你們了。”

  這是剛剛課上才宣佈的事情,如今下課之後自己明明是第一時間來博士廳,可不但羅司業直接詢問,博士廳裡其他人也分明是一臉探究的表情,張壽哪還不知道,之前恐怕有人在半山堂之外聽到了風聲,所以早就通知了這裡的諸位學官。

  面對這種情況,他氣定神閒地說:“國子監講課用的課舍確實一直都不夠。我聽說最近因為勤奮好學的監生實在是太多,升堂太快,率性堂因為逼仄,都已經快坐不下了?”

  主管率性堂的國子博士楊一鳴素來是所有博士中最看不慣張壽的人,當下重重冷哼一聲。

  “率性堂是國子監六堂之首,超過兩百人,卻只能窩在只有半山堂一半大小的課堂裡,別說從不設課桌,就連長凳都只能三人共用一張!從國初到現在,我朝監生數量增加了好幾倍,你半山堂既然要分堂,我這率性堂也該重修了,否則這國子監第一堂豈不是徒有虛名?”

  “何必重修,辦法不是有現成的嗎?”

  張壽呵呵一笑,不以為意地說:“那就把半山堂和率性堂的位置對調,把兩塊牌匾也對調一下,那不是就能容得下了?”

  楊一鳴登時又驚又怒,拍案而起道:“簡直荒謬!你休想打我率性堂的主意!”

  “是楊博士你自己說,率性堂地方逼仄,難以容納兩百多號人的。我只是給你一個建議。再說,什麼叫做別打率性堂的主意,國子監這些講堂全都是太祖年間一座座建造的,半山堂佔地還更大更開闊一些,和率性堂對調,也是物盡其用。”

  沒等楊一鳴反駁,他就若無其事地說:“既然你不願意,一定要請朝廷再撥巨資重新修建新的率性堂,如此喜新厭舊,那我也無話可說。”

  這一次,別說楊一鳴,就連其他人也忍不住腦門上青筋直跳。早就知道張壽相當擅長給人扣帽子,現在看來,這還真的是一點沒錯!

  然而,張壽這歪理聽著卻還像是那麼一回事,因為在國子監內部可以調劑課堂的情況下,楊一鳴卻執意不肯,一力要求朝廷撥款,很容易被戶部駁下來。更不要說,如今的戶部尚書還是張壽的師兄,葛雍的另一個得意弟子陳尚!

  和其他人相比,楊一鳴驚怒更甚,一時竟是氣得口不擇言:“率性堂乃是國子監六堂之首,怎麼能和半山堂相提並論!被那麼一群紈袴混賬佔據過的地方,送給我都不要!”

  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這種話私底下和人抱怨時講講沒關係,但在這滿是學官的博士廳裡,那是絕對的禁忌!除卻張壽之外,這裡還有其他人和他也是競爭關係,還有其他人和他結怨,這些話傳出去,半山堂那些監生的長輩絕不會坐視!

  他慌忙改口道:“我是說,半山堂中素來乃是末學後進讀書的地方……”

  “楊博士你不用說了!”周祭酒本來只是希望下頭眾人問明白張壽的用意,沒想到羅司業的問題被張壽輕飄飄一個反問給砸了回來,緊跟著楊一鳴又犯蠢上了當。

  他有心息事寧人,沉下臉說道:“楊博士你身為人師,怎可如此出言偏頗?別說如今半山堂在張博士管轄下學風大好,就是從前,那也是國子監的一部分!至於末學後進,誰不是從末學後進開始修學的?半山堂既然比率性堂大得多,張博士說的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他說著就看向張壽說:“張博士,此事我不能擅專,會先在朝會上稟明。”

  “大司成說得是,國子監乃是學府重地,自然當請命而後行。”

  張壽一點都沒有和楊一鳴繼續較勁的意思,也沒有和周祭酒討價還價的意思,從善如流地接受了這個提案。然而,顯然有人並不願意看到他這麼輕輕鬆鬆達成目的。

  “聽說張博士要把半山堂分成三堂,這就算是率性堂和半山堂互換,也只有一座課堂吧?總不能把率性堂那小小的地方分隔成三塊,那些出身貴介的監生們能受得了?”

  “那就是我的事了。”張壽對那個質疑者微微一笑,卻高深莫測地並不挑明。他施施然站起身來,沖周祭酒和羅司業略一拱手,竟是徑直往門外走去。

  等他一出門,楊一鳴頓時惱羞成怒地罵道:“簡直狂妄!沒功名沒出身,靠著裙帶方才進了國子監的幸進之人,竟然還在我們這些科場老前輩面前擺架子!”

  雖然眾人之中,和他有類似感受的學官不少,可卻沒有一個人附和他的話。在這樣難言的寂靜之中,發現周祭酒看了他一眼就轉身入內,而羅司業則是嘆了一口氣,楊一鳴漸漸紫漲了面皮,醒悟到自己又說錯了話。

  張壽如今鐵板釘釘會成為趙國公府的乘龍佳婿,這固然沒錯,但之前能成為國子博士,是皇帝賞其擒賊有功,之後第二次加官,則是破解密信有功,這一前一後確實不能和裙帶扯上關係。若是要強行攀扯,當然也不是不可以,畢竟皇帝和趙國公乃是表兄弟。

  可如此一來,他就成了在背後非議天子的悖逆狂徒!

  楊一鳴如何臉色雪白,擔心自己會因為說錯話而喪失三十年寒窗苦讀得之不易的國子博士官位,那自然不在張壽的考慮之列。就連別人會在背後如何說他,他也同樣不在乎。他早已過了因為別人幾句非議就勃然大怒的年紀……雖然他現在看起來年紀也不大。

  他更在乎的是實際利益,而不是這種口舌之爭。因此,當回到自己的號舍,看到門口陸三郎和朱二正在那你一言我一語地冷嘲熱諷時,他只是重重咳嗽了一聲,直到回過神的兩人趕緊一溜煙迎上前,他才笑吟吟地說:“把消息放出去,我想讓率性堂和半山堂換個位置。”

  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三郎和朱二不禁忘了剛剛的對立,一時面面相覷。等到張壽大略解釋了一下,陸三郎倒還好,朱二卻是完全忘了此時還飢腸轆轆,正等著進屋蹭妹妹朱瑩派人送給張壽的午飯,一溜煙就跑了出去。他這一走,陸三郎頓時拉長了臉。

  “小先生你也太偏心了吧?這種好事,憑什麼要給半山堂?九章堂的監生可比半山堂那些傢伙強多了!半山堂裡除了那些個確實不想混吃等死的,其他大部分人,也就是看在你得聖寵的面子上,稍稍收斂一點而已,骨子裡就是富貴閒人!”

  “我知道,所以才打算淘汰一下,把合適的人選出來放在第一堂,把有天賦卻不適合讀書的人放在第二堂,勤奮且有志改變命運但沒天賦的人放在第三堂,剩下的就扔出去,如果能受得了軍中那番磨礪歷練出來,那就算是意外之喜,其餘的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

  陸三郎並不意外張壽這和平日表現不符,明顯有些冷酷的話。因為張壽在九章堂加了那一門物理課時,偶爾也提過一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他本來就覺得沒必要在某些庸碌懶惰的人身上浪費時間,此時自然連連點頭。

  等到他跟著張壽進了號舍,發現從前常見的趙國公府那食盒不見蹤影,他頓時大為納罕。難不成是朱涇一回來,兩家訂婚,反而就要避嫌了?他正這麼想時,卻只聽張壽說出了一句他意想不到的話:“陸築,有沒有興趣做一件別人會罵離經叛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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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一條道走到黑

  “我當然願意!我這人最喜歡的就是和我爹做對,哦……不,是離經叛道了!”

  雖說突然之間又聽到了自己那非常不願意讓人念出來的大名,可陸三郎立馬忘記了那一丁點不快,反而露出了興致勃勃的表情。見張壽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他生怕張壽以為他是信口開河,連忙信誓旦旦:“小先生,我這人最看不慣那些假道學,要和他們做對一定算上我!”

  “呵呵,沒你想得那麼嚴重,只不過是一個最初的設想而已。”

  張壽微微聳了聳肩,隨即瞥了一眼空空蕩蕩的屋子,他就若無其事地說:“阿六這兩天脫不開身,我們午飯出去吃吧。”

  陸三郎頓時有些意外。趙國公府真的不派人過來送飯了?這訂了婚的未婚夫,還不如沒婚書的野男人……咳咳,野男人這三個字是難聽了點,可這樣的區別待遇是不是明顯了一點?可是,當他跟著張壽出了國子監那大學牌坊,確實沒看見常見的幾個朱家人,他就更納了悶。

  張壽卻並不奇怪,阿六不在,其他人不能像那小子一樣從最初地偷偷摸摸到後來的肆無忌憚直闖國子監,他覺得也不必要讓朱家人在大門口招搖——免得朱涇這個當爹的心情微妙,所以他就提早對朱瑩說了一聲,讓朱家不要再繼續送午飯和晚飯了。

  畢竟,如果沒有阿六看著,國子監他那號舍素來是不關門的,誰都能進,真要有食物擺在桌子上,他也不敢亂吃——撇開下毒這種最極端的狀況,倘若有人在飯菜裡加點亂七八糟的料,乃至於吐口水,想想也讓人反胃。至於是否會有人在他的號舍亂放東西,他倒很期待。

  張壽帶著陸三郎外出覓食順便促膝長談的時候,朱二則是興沖沖趕回了半山堂,隨即看著空蕩蕩的地方呆若木雞。好在他很清楚那些貴介子弟們解決午飯的各種食肆酒肆,拔腿就找了過去。可當他來到這附近一家檔次最高的酒肆大門口時,就聽到一個很大的嚷嚷。

  “我還以為昨兒個趙國公回來,朱廷傑會被教訓得下不了地,沒想到他居然還能囫圇完整地到國子監來,我真是錯看趙國公了!”

  朱二登時大怒,他從前最好的狐朋狗友就是陸三郎,其他人當中自然也有幾個交好的,但後來看他因為朱瑩的婚事被教訓得滿頭包,一度被禁足,這些沒義氣的人自然不敢登門,也就斷絕了往來,直到他後來重回半山堂,他們見他這個朱二少似乎還好,就又湊了上來。

  只不過,既然彼此都通過朱瑩那件事明白了各自秉性,昔日的臭味相投自然不存在了。

  朱二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怒火大步進了酒肆。就只見一樓大堂看上去頗為冷清,彷彿沒什麼客人,二樓卻不斷有談笑的聲音傳了下來,嬉笑怒罵,全無忌憚。他知道這些出身貴介的監生們都愛擺闊氣,往往各自一個包廂三五抱團,當下就站在底下深深吸了一口氣。

  “怎麼,我爹回了京之後沒有大發雷霆,大開殺戒,你們就都覺得沒好戲看了?指量我爹回來,我這個兒子就一定會倒霉?瞎了你們的狗眼!”

  隨著他這驟然響起的咆哮,樓上各種觥籌交錯和談笑聊天的聲音戛然而止。而面對這鴉雀無聲的狀況,朱二想到自己從前也是這種仗著家世指點江山品評人物,可遇到大人物就立刻慫了的二世祖中一員,他不禁大不是滋味。

  “老子也懶得上來揭你們的真面目,全都給老子聽著!半山堂既然要分成三堂,以後也就不需要這麼大的地方了。正好率性堂楊博士抱怨他那地方小了,張博士就對大司成提了出來,把半山堂和率性堂對調,日後把半山堂第一堂挪過去。好了,張博士的話我已經傳到了。”

  等到樓下沒了聲音,樓上紀九支撐身體從窗口探身出去,確定朱二真的已經上馬離去,他少不得衝著剛剛那個高談闊論品評趙國公和朱二父子,結果卻被當場抓了個現行的倒霉傢伙嘿然一笑,隨即才兩眼放光。

  “率性堂啊,多少讀書人覺得那是國子監第一堂,大司成居然會捨得和咱們老師的半山堂換一換?這國子監得要炸鍋吧?”

  “這天底下縣學、州學、府學,然後是南京和北京國子監,率性堂可是所有官學裡排第一的。只不過,咱們半山堂因為太祖照顧功臣官宦子弟的關係,造得格外大,所以往往也就一百多號人,卻比人家動輒容納兩三百四五百的率性堂還要大。和率性堂換,其實他們不虧。”

  “虧不虧不是看房子大小!你們沒看過國子監地圖嗎?那左右六堂的位子是對稱的,至於咱們半山堂也好,九章堂也罷,卻是散在外圍的。所以,按照那些老古板們的意思,人家是大婦養的,咱們就是小妾養的!”

  紀九嘴裡說著這極其粗俗的話,見其他人頓時有些訕訕的,庶子出身的他卻沒好氣地用筷子敲了敲飯碗:“怎麼,你們還覺得心裡不舒服?事實本來就如此!太祖皇帝當年雖然說了一堆好話,但本質就是把人扔進半山堂,有本事就爬出來,沒本事就混著,僅此而已。”

  “所以,要把半山堂換給率性堂,我雖說不知道周大司成會不會答應,或者說,做出答應的姿態,然後想別的辦法。但我知道,朝中那些老大人們肯定不會答應。這事兒捅破天了!”

  聽到這裡,包廂中的幾個監生頓時悚然。而這時候,包廂簾子一掀,竟是隔壁其他人也一擁而入,頃刻功夫,這原本不大的地方頓時擠滿了人。

  “紀小九,你說得頭頭是道,那你說說,這事兒咱們該怎麼辦?今天張……咳咳,老師把話說得那麼無情,咱們要真是被掃到軍中丟臉去,還不如趁著他這次犯了眾怒,爭取把頭頂上這重大山掀掉!這天天唸書的日子,老子可過夠了!”

  紀九一仰脖子喝乾了杯中烈酒,這才衝著這為首闖進來的大塊頭冷笑道:“掀掉頭頂這座大山?你說得輕巧,先問問你旁邊其他人願不願意!”

  見大塊頭環視左右,發現無人應聲後,面色漸漸變得有些陰沉,紀九就哂然笑了一聲。

  “咱們那位老師不只是趙國公府的乘龍佳婿,還是皇上面前的紅人。皇上選婿的時候他往旁邊一坐,也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張武張陸一個駙馬一個儀賓,再加上姓馮的小子,三個人媳婦有了,前程也有了!”

  “戶部尚書改姓陳之後,九章堂的人分了好幾撥,每次去戶部實習三天,否則你以為王大頭去當宣大總督,會輕易接受九章堂派人跟過去‘輔佐’?什麼輔佐,那根本就是歷練!還有咱們半山堂,歲考居前的那幾個人,你們以為人家之前是在家裡舒舒服服過年嗎?”

  紀九狠狠往地上砸了個杯子,帶著酒意說道:“朱瑩代表朱家,給資源幫了那幾個人創業……別問我創業什麼意思,我要是懂,就不會在這兒胡混了!”

  大塊頭頓時面色一陣青一陣白。

  富貴人家有富貴人家的內情,第一等便是身為繼承人且文才武略天賦不錯的,那些人無不得到家裡最好的資源供給,最好的人脈幫助,有的會在國子監率性堂裡拿個資歷,然後從科場一層層殺出來,有的則是進入軍中,層層陞遷,幾年便躍升到極高的官位。

  第二等則是有才能卻並非繼承者的嫡系子弟,也會得到家中的悉心培養,將來分出去開枝散葉。這其中,偶爾也會出現超越繼承者的傑出人才。

  至於他們這種庸碌且沒有多少培養價值的,那才會在半山堂中滾一圈,回頭混個監生頭銜,再靠父祖蔭庇弄個好聽卻沒實權的官銜,至於撈不到官的,那也比比皆是。

  所以在京城,碰到一個四五十歲的潦倒窮酸,對你說他的祖父是宰相,又或者他的伯父是某某國公,那居然有一多半可能是並非說謊,而是真的!

  而眼前這舉止粗俗的大塊頭,正是出自一門一公一侯一伯,堪稱滿朝第一家的張家。

  只不過,他父親不是楚國公張瑞,而是襄陽伯張瓊。他是家中第三子,上頭一個早早就進了軍中的大哥,一個長袖善舞的二哥,輪到他卻一事無成,又是庶子,自然相當不受待見。

  此時,他陰著臉一屁股坐下,隨即氣咻咻地說:“你們自己捫心自問,幾人能進第一堂?”

  一句話說得包廂中鴉雀無聲。然而,帶著幾分醉意的紀九卻呵呵笑道:“不能進第一堂能怪別人嗎?說三皇子四皇子天賦好,我信,但要說他們天賦好得能勝過咱們當中大部分人,那簡直是瞎扯淡!就我們學的那些,只要稍微用點心,能學不好?呵呵!可有幾個人用心?”

  大塊頭這才想起,紀九看似放蕩不羈,爹不疼娘不愛,但這些日子的月考歲考,確實是名列前茅的——如果不是這傢伙從前在半山堂也是逃課的主,他簡直懷疑人從前都是裝的。

  一怒之下,他重重一拍桌子,聲色俱厲地說:“那又如何?紀九,你當自己是張琛陸三郎,還是張武張陸,抑或是人家二舅哥的朱二?就算學得不錯那又如何?趙國公府也沒資助你創……創什麼業吧?”

  “是沒有。”紀九呵呵一笑,隨即自斟了一杯,可待舉杯到唇邊,他竟是突然停住了動作,隨即一杯酒直接潑在了大塊頭的臉上。

  眼見對方氣得眼如銅鈴,他這才冷笑道:“你信不信如果在這兒打一架,回家之後你就要挨一頓家法,趕明兒就會被趕出半山堂?大個子,你沒看那些得了朱家資助的,都是些願意依附他們的傢伙,都是在翠筠間裡呆過的傢伙?”

  “我敢打賭,他們肯定都付出過承諾,甚至定了契約也說不定!你不肯站在人家那一邊,人家憑什麼扶持你?至於我,我家裡那個老爹當初還跟著別人罵過趙國公敗師辱國,他屁股就歪了,除非我和陸三胖似的跟自己老爹對著干,否則別人憑什麼幫我?”

  大塊頭那衝天怒火被紀九這一番話漸漸澆滅。可他實在是不甘示弱,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就怒聲說道:“若是要出人頭地,就得投靠朱家,那半山堂才多少人有機會?”

  “沒錯,至少你這個朱家世仇之家出身的完全不可能有機會。”紀九見大塊頭強忍怒火用袖子擦了擦滿是酒液的臉,他就呵呵笑道,“可張博士為人,你們應當看到了,他主意很多,而且連廬王別院那種地方都能得手,日後自立門戶是肯定的,怎麼可能是朱家附庸?”

  見大塊頭和其他人一個個恍然大悟,紀九就笑容可掬地說:“第一堂進不去,那就第二堂,反正所謂的文武之外其他才能,絞盡腦汁總能想到一星半點,不是嗎?再不行,刻苦勤奮一點,第三堂總不該進不去吧?我們要能在軍中歷煉出來,用得著在半山堂混日子?”

  紀九素來就以小聰明小滑頭而聞名,接下來他一番擺事實,講道理,充分向眾人展示了前景——他們這樣的紈褲子弟給大佬們跑腿,頂了天不過錦上添花,出了問題還可能被丟出來當替罪羊,相反站在張壽這一邊,興許還可能是雪中送炭。

  以至於最終這頓午飯散場的時候,包廂中固然杯盤狼藉,但每個人出門的時候卻都有些失魂落魄。尤其是其中兩個收人好處幫人打探消息的,那更是悔之不迭。

  如果在張壽那兒的印象已經壞了,他們還能有扭轉印象的機會嗎?

  在回國子監的路上,紀九隨便找了個藉口拐去了另一條胡同,去一家小南貨鋪隨便買了點東西,繼而見四下無人,又拐進了一條暗巷。

  當他從另一頭出來,見路口停了一輛馬車,他就三兩步上前,根本連看也不看車伕一眼,熟稔地鑽上了車。見內中一個中年人正揣手坐在那兒,他就笑容可掬地打了個招呼。

  “楚公公,今兒個張博士說是要分割半山堂……”

  他三言兩語把事情原委始末解釋了一遍,見楚寬若有所思地聽著,他又把中午自己對大塊頭等監生的話複述了一遍,最終就笑道:“半山堂裡那些欺軟怕硬的東西,多數到最後都不得不跟著張博士一條道走到黑。”

  楚寬呵呵一笑道:“那是條通天的好路,當然應該跟著走。放心,不會虧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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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打人者朱瑩?

  前一天趙國公朱涇回到京城,入宮見了皇帝,這一天早上,當朱涇上朝時,就有不少高官大佬都笑容可掬地表示了善意——哪怕之前攻譖朱涇的台諫官裡,不少都出自於他們的授意,但這等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

  而等到平淡無波的朝會結束,皇帝吩咐內閣和六部議定朱涇的封賞之後,兵部尚書陸綰在前一天晚上就拜訪了趙國公府的消息,就因為張壽在國子監的特意洩漏不脛而走。一時間,也不知道多少人暗中大罵陸綰狡猾多變沒底線。

  想當初,就是陸綰一面放出幼子和朱瑩聯姻的風聲,一面讓御史攻擊人家父兄,事情還沒徹底敗露,幼子陸三郎卻又搖身一變成了趙國公府未來女婿張壽的得意弟子,陸綰自己還厚臉皮請張壽幫忙解開了兵部好幾封密信。如今更誇張,朱涇一回來,這傢伙就去登門拜訪。

  這要是說不是去虛詞厚幣結城下之盟……誰信!

  於是,當朱涇在朝會結束,進宮拜見了太后這位姨母,甚至在宮中吃了一頓午飯,隨即才回到家裡之後,便迎來了不少事先未曾約定好的拜訪。這樣的拜訪連續不斷,一直持續到了傍晚,竟是彷彿大家都默契地算好拜訪時間,你方唱罷我登場似的。

  對於這些不速之客,朱涇的反應既不熱情,也談不上冷淡,逐個與人泛泛交換了關於朝中某些無關緊要問題的意見後,也就看似友好地結束了。

  就連在書房伺候的兩個心腹長隨,也忍不住覺得自家老爺實在是太寬容大度,別人登門之後說些雲裡霧裡的話,竟然就談笑泯恩仇了。

  他們卻不知道,朱涇等到了慶安堂太夫人面前,卻是顯得殺氣騰騰:“他們把我朱涇當成什麼了?想要潑髒水的時候,那就一桶桶髒水潑過來,如今發現大事不妙,我還站得穩穩當當,這就立時登門來示好?當這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小孩子過家家嗎?”

  太夫人不以為意地笑著,手中佛珠一顆顆輕輕轉動,語氣依舊顯得四平八穩。然而,她說出來的話,那卻一點也不四平八穩。

  “人心歷來就是如此。陸綰昨晚倒也算是誠懇,說江閣老對我們朱家身為外戚卻出征掌兵權頗有微辭,再加上更屬意於楚國公獨當一面,所以才授意他挑了幾個人攻擊你。至於陸三郎和瑩瑩的事,他其實並不是完全假意,心裡想的是能成最好,不成也無妨。”

  她頓了一頓,這才呵呵笑道:“這和我知道的情況差不多,他倒沒說謊。只不過,他想要當我朱家的姻親,卻也實在是想當然了!別說當初的陸三郎,就是如今的陸三郎,那也不是瑩瑩中意的,更不是咱們家喜歡的。他是首輔江閣老的最得意門生,這次倒被坑了。”

  “姓江的該退了。”朱涇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六個字,隨即面上嚴霜漸漸解凍,卻是有些無可奈何地說,“我明明沒有對張壽說什麼,就算陸三郎偷偷告訴他陸綰的動向,他怎麼就敢暗示那些官職比他高一大截的傢伙上門以求冰釋前嫌?”

  “我倒覺得,他這風聲放得恰到好處。對陸綰來說也許有些難堪,可登門的人多了,他這個第一個過來的人也就顯得不那麼引人注目了。更何況,有這麼些人帶頭,我倒要看看還有多少人能死扛到底。真要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死扛到底,那他們還算有點風骨!”

  太夫人說到這,見朱涇會心一笑,她就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對於登門的人,雖說未必要一笑泯恩仇,但至少可以把打擊延後一點,可那些硬是想要表示風骨死不登門不認錯的,那就沒什麼好客氣了。除非真是少有一乾二淨的清官,否則還怕找不到罪狀?

  她說到這,突然輕輕咦了一聲,隨即側頭對一旁的江媽媽問道:“今天阿壽在國子監張揚出去的半山堂分班那風聲,現在怎麼樣了?”

  朱涇今天忙著進宮、會客,只知道不少人都是因為張壽透露出去的風聲蜂擁而至,此時聽說張壽在國子監還放出了別的風聲,他頓時吃了一驚:“什麼半山堂分班?他又惹出了什麼事情?他還年輕,為什麼不韜光養晦,小心謹慎一點?”

  “你年輕的時候知道韜光養晦?打了勝仗恨不得比誰都張揚,搶功勞的時候比誰都狠!想當初是誰在睿宗皇帝那會兒聽說北虜要趁虛而入就嚷嚷著要當先鋒的?年紀輕輕就應該鋒芒畢露,藏著掖著那是我們這些年紀大了的人該做的事。”

  太夫人說到這,方才不慌不忙開始講國子監今天那檔子事。朱涇被太夫人說得只能乾笑,等聽說張壽要分割半山堂的理由,原本還覺得對方多事的他卻不得不暗自點頭,心想半山堂中不少人只是不適合讀聖賢書,卻未必沒有資質,張壽這做法不能說不妥。

  “什麼?還不趕緊叫人去!”

  就在屋子裡母子倆正在說著國子監中事情的時候,朱涇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李媽媽的聲音。覺得情形有些不同尋常,他立刻出聲叫道:“出了什麼事,這麼吵吵嚷嚷的?”

  須臾,李媽媽就打起門簾進了屋子。她屈膝對太夫人和朱涇行了禮,隨即就輕聲說道:“剛剛傳來消息,大小姐……”

  她有些不安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加重了語氣道:“大小姐把國子博士楊一鳴給打了。”

  這不是開玩笑吧?

  饒是朱涇素來知道,朱瑩被他們一家人嬌慣得有些驕橫,從前也不是沒有打過人——比方說某些不長眼睛的狂徒,某些腦袋填滿了豬油的紈褲子弟,當然,他也聽說她還打過那些非議自己的御史……可他從來沒想過,朱瑩竟然能把國子博士也給打了!

  下一刻,他就意識到,朱瑩打的這個人,應該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張壽。他想都不想就開口說道:“如今瑩瑩人在哪?身邊帶了多少人?那邊事態如何?張壽人呢?這種時候他在幹什麼,他就不知道攔著瑩瑩一點?”

  對於這樣的質疑,同樣是剛剛得知消息的李媽媽實在是答不上來。她只能告罪一聲,又匆匆出去,不一會兒就重新進了屋子,只當沒看見來來回回煩躁踱步的朱涇,低下頭稟報導:“大小姐據說在國子監大學牌坊前碰上國子博士楊一鳴,一言不合揮了鞭子,張博士不在。”

  緊跟著,她就補充道:“朱宏等人全都跟著大小姐,但國子監那邊監生很多都出來了。”

  朱涇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他一下子意識到,這要是事情沒處理好,轉瞬之間就會釀成一樁莫大的事端。而之前已經聽說了早上國子監博士廳中那場爭端的太夫人更是一時盛怒:“瑩瑩縱使動不動就會發脾氣,可她卻不是蠢人,定然是楊一鳴故意說了什麼撩撥她的話!”

  “我得去看看!”知道國子監出來的人未必就是人才,畢竟如今區區一個監生再也不如開國時那般有價值了,區區一個國子博士也算不得什麼,但朱涇還是極其擔心朱瑩此時的處境。更擔心的是張壽會否在關鍵時刻退步不前,讓朱瑩獨自承受壓力。

  朱涇才剛三兩步衝到門前,隔著簾子就只聽門外傳來了朱廷芳的聲音:“祖母,爹,國子監那邊我去。您二位若是出面,只會讓某些人有機可趁,我出面就沒這個擔心了。不管出了什麼事情,我都會平平安安地帶著瑩瑩和張壽回來。”

  這聲音之後,便是離去的腳步聲。朱涇張了張嘴想要把人叫住,可話到嘴邊,他最終還是吞了回去,待轉身時,他卻發現,剛剛還顯得又驚又怒的母親,竟是彷彿冷靜了下來。

  “娘……”

  “關心則亂,我倒是忘了,瑩瑩如今和阿壽呆的時間長了,就算學不會謀定而後動,卻也不至於那麼克制不了怒火。而且,她昨天晚上從你和九娘那回來,可是纏著我說了很多事。”太夫人說著便嘴角微微翹起,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

  “阿壽選擇這時候提出這麼一件事,自然有他的考量。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在後頭看著,關鍵時刻給他撐一撐腰就好。你不用擔心,今天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好讓昨天才第一次見到他的你好好看一看這個未來女婿。”

  聽太夫人說得信心十足,原本煩躁不安的朱涇漸漸鎮定心神,可隨之而來,他就想到了一個問題,連忙高聲問道:“去請夫人到慶安堂來說話。”

  然而,朱涇注定是要失望了。聞聲而去的江媽媽帶來了一個讓他驚愕到極點的消息。九娘午後就出了門,到這會兒還沒回來,出門前更沒有告知去哪兒,別說護衛,連個侍女都沒帶。永寧居的婢僕更是告訴江媽媽,夫人出去的時候,還帶上了劍。

  面對這個消息,朱涇簡直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她的女兒剛把人家國子博士楊一鳴給打了,他的夫人午後也帶劍出了門,這是要找人打架……不,廝殺嗎?

  被朱涇擔心會不會與人說理一言不合就拔劍相向的九娘,此時此刻卻戴著斗笠站在國子監那大學牌坊前擁擠的人群中,目光始終緊緊盯著前方衣著醒目的朱瑩。

  即使四面八方人群不斷如同潮水一般擠來,可她卻猶如水中游魚,不時挪動腳步和肩膀,竟是顯得遊刃有餘。只不過,這樣的遊刃有餘,卻也是建立在旁邊有人經常被那長劍抽痛的基礎之上。扭頭打算評理的人當然有,卻每每被那斗笠面紗後頭冷冽的眼神給嚇了回去。

  此時此刻,楊一鳴正右手捂著左肩,聲音淒厲地大叫道:“我大明的列祖列宗,睜開眼睛看一看如今這風氣敗壞的朝堂,這沒了公理正義的世道!趙國公府的人仗著是外戚,仗著一點昔日功勞就驕橫跋扈,胡作非為!還有張壽……他更是要毀我國子監!”

  朱瑩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楊一鳴在那大聲鼓噪,彷彿沒看見其背後正蜂擁著大批監生,彷彿沒看見某些監生臉上那憤怒的表情,似乎面前的人只是一群跳樑小丑。

  楊一鳴知道朱瑩個性高傲,很可能不屑和自己爭辯,就趁著這機會繼續鼓噪道:“國子監六堂乃是太祖皇帝制度,張壽卻鼓吹要將太祖皇帝留給末學後進的半山堂和國子監六堂之首的率性堂對調,他這是什麼居心?他這分明是為了邀名邀寵,我說錯了嗎?”

  他說著就艱難舉起似乎不怎麼活絡的左手,指著朱瑩怒道:“可趙國公府這位大小姐,就因為聽不得我非議她的未婚夫婿,竟是敢當街鞭笞我這個國子博士!”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國法何在?”

  朱瑩氣定神閒地看著楊一鳴在那仰天痛呼,等他終於嗓子有點啞了,她這才哂然一笑。

  “怪不得我從前就聽說,國子博士裡頭,就數楊博士你是個戲精。成天演戲演多了,不但把日常這生活也都當成是戲檯子了,還不停地給自己加戲,把自己當成主角了。”嗯,戲精這名詞,她還是從張壽那兒聽說的

  楊一鳴頓時氣得渾身發抖。朱瑩竟敢……竟敢把他一個三十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熬出來的學官比成那下賤的戲子?

  然而,還不等他凌厲反擊,朱瑩就突然又笑了一聲:“你剛剛說我鞭笞你,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國法何在?呵呵,那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敢不敢給大夥兒看看傷痕?我這鞭子可是皇上賞賜給我,小牛皮夾雜金絲編的,想必打人的傷痕很獨特?”

  見楊一鳴一張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她就不慌不忙地說:“你是不願,還是不敢?我朱瑩確實名聲不大好,驕橫,跋扈,囂張,無禮……所以你剛剛才有意在我面前罵阿壽,打算激起我的怒火,有意想讓我抽你兩鞭子,不是嗎?”

  “居心叵測,狹隘自私,我看你不是讀的聖賢書,看的是小人經吧!”

  太學牌坊前那群監生後頭,剛剛跟著張壽趕到的陸三郎忍不住看看朱二,而朱二則是心有餘悸地說:“她從前那就是凶,什麼時候罵人這麼損了?難不成是近朱者赤,近墨者……”

  他一個黑字還沒出口,就被張壽一聲咳嗽給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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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珠聯璧合

  楊一鳴被朱瑩罵得額頭青筋直跳,氣得幾乎想要沖上前和人拚命。然而,他好歹還殘存了幾分理智,再加上今天一下午在博士廳冥思苦想方才得出的這條應對之道,他不想輕易就被朱瑩給擠兌得退縮。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橫下一條心,猛地放下了捂著左肩的右手。

  剛剛朱瑩那鞭子落下來的時候,凌厲勁風撲面而來,猶如刀割一般,而且他還覺得肩頭隱隱作痛,那一鞭子絕對是挨得嚴嚴實實,朱瑩想抵賴也不可能!

  “打了人還有理,這便是你趙國公府的家教嗎?”

  他義正詞嚴地劈頭痛斥,可話出口之後,他卻赫然發現,對面的朱瑩嘴角含笑,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不但朱瑩如此,她身後那些護衛也全都是類似的表情。就連圍觀眾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和之前截然不同。

  意識到情況不對,他慌忙側頭看向自己的肩膀,就只見衣衫雖說略有些褶皺,但完好無損,什麼鞭子擊打下來劃破衣衫的痕跡,根本找不到。心中咯噔一下的他不敢遲疑,慌忙一把撕開了自己的左襟,露出了肩頭,然而這一次,他卻再次陷入了恐慌。

  因為那因為上了年紀而有些干癟的肩頭,依舊不曾留有任何傷痕!

  直到這時候,朱瑩方才咯咯一笑道:“你大叫大嚷把這麼多監生都召集了過來,還把這麼多路人都吸引了過來,不就是想給自己討個天理公道麼?現在如何?衣服沒破,你這肩膀雖說難看了點,可也好歹一點痕跡都沒有,你是想自己抓破賴在我頭上,還是想怎麼著?”

  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剛剛那痛感不可能是假的,怎麼可能是假的!

  見楊一鳴已經出離恐慌了,朱瑩想起自己自從在翠筠間那邊遇刺之後回家,沒事就琢磨著如何提升武藝,奈何她已經算是天賦很好了,可到底就活了這麼大年紀,於是只能在巧勁和花招上動腦筋。

  剛剛她便是勁風拂面先給了楊一鳴一個驚嚇,接下來那虛揮一鞭,果然就把這位國子博士嚇得殺豬一般大叫大嚷。此時此刻,見楊一鳴明顯正在拚命考慮接下來用何說辭,她就用馬鞭虛點對方,輕蔑地抬了抬下巴。

  “你剛剛說,阿壽想把國子監半山堂和率性堂對調,那是邀名邀寵,要毀了國子監?呵呵,你說半山堂是太祖皇帝專門辟給末學後進的,我問你,這話是落在紙面上,還是寫在太祖實錄裡?太祖實錄裡沒有記載的,那就是你胡編亂造!”

  見楊一鳴登時面色鐵青,朱瑩這才不慌不忙地說:“再說,什麼叫毀了國子監?自從皇上親臨國子監,要求整頓學風之後,我聽阿壽說,國子監六堂監生一心向學,所以升率性堂的監生尤其多,率性堂地方不夠大,都快坐不下了,難道這事兒是假的嗎?”

  楊一鳴沒想到一貫被譏諷為美豔卻沒腦子的朱瑩,竟然也會知道只有國子監學官和監生才會關心的這些細務。他手忙腳亂地一把拉上了剛剛落到肩膀處的衣服,隨即鎮定心神,冷笑一聲道:“率性堂便是坐不下了,站著甚至於坐到堂外,也能聽講!”

  他說著就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說:“既然是聖人門徒,那就應該頭懸樑,錐刺股,何懼這點讀書求學的苦楚?”

  “哦,原來楊博士你自己當年求學的時候,是不懼風吹日曬雨淋,天天站著聽講的嗎?”朱瑩似笑非笑地呵呵一聲,“四處抱怨率性堂太小,希望朝廷出錢擴建修繕的人是誰?成天抱怨半山堂地方大,桌椅時常換新,指桑罵槐說半山堂監生不配如此條件的人又是誰?”

  “現在阿壽肯把半山堂換給你,你卻又翻臉不認,看不上半山堂了,還危言聳聽說什麼毀了國子監……呵呵,你記性這麼差,大概不記得吧,國子監設立之初,國子監六堂每三個月互換一次講堂,你堂堂國子博士,難道是不讀史的嗎?”

  “太祖皇帝鼓勵莘莘學子,六堂無高低,學業無先後,勇攀高峰,學無止境,這刻在國子監太祖語錄碑上的訓誡,你是從來不曾看到,還是選擇性地不去看?”

  隨著朱瑩針尖對麥芒地把楊一鳴的所謂道理全都駁斥了回去,位於大批監生最後方的張壽敏銳地感覺到,原本簇擁在楊一鳴身後那些激憤的監生們,情緒明顯在漸漸回落,尤其是當朱瑩掣出太祖語錄作為護身符時,他甚至聽到了眾多竊竊私語互相詢問的聲音。

  在今天於半山堂提出分班的事情之前,張壽早就考慮得清清楚楚——因為他選擇現在這個時機,就是要在京城把聲勢造足,把大多數吸引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如此張琛和張武張陸需要面對的,也就是本地那點勢力,頂了天再加上自以為已經獨當一面的大皇子。

  所以,他事先預估過國子監某些保守……又或者說固執學官的反應,事先準備了一連串論據。可考慮到在博士廳和並非特定的某個人或某群人爭一場時,他不能在周祭酒和羅司業面前顯得太咄咄逼人,所以就考慮引入一個幫手。

  本來,能說會道,而且還自帶浪子回頭變天才光環的陸三郎,那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奈何朱瑩昨天晚上在安慰過父母之後,卻又跑了來找他,開門見山就問阿六哪去了。無奈之下,他只能合盤托出,結果,一聽說要惹是生非,大小姐立刻就來了勁。

  他準備充分的各種論據,朱瑩全都一一問了個清楚,隨即拍胸脯表示,她會負責幫忙大造聲勢。可結果,他剛剛在博士廳那邊聽說朱瑩把楊一鳴打了,差點沒驚掉下巴。

  此時,眼見朱瑩層層遞進,先把打人的嫌疑摘得乾乾淨淨,再進一步擴展到半山堂和率性堂對調有無理論依據,成功地將楊一鳴逼到了懸崖邊上,縱使他最初對朱瑩的自告奮勇很有些疑慮,教過她各種應對說辭之後還是不放心,此時也不由得很想喝一聲彩。

  大小姐還真是天生場面越大越從容,她大概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怕,那顆心簡直是大得驚人!

  果然,在控訴朱瑩傷人失敗之後,楊一鳴本來就只是死撐,當朱瑩口口聲聲拿出太祖語錄,然後又舉出國子監昔年舊例作為佐證,他終於覺察到了自己那不可避免的敗相。

  就在他一度絕望地考慮自己要不要像曾經戶部那位張尚書似的,乾脆利落暈過去時,他背後終於傳來了一個猶如仙樂似的聲音:“此一時,彼一時,太祖舊事,未必就適合如今。如今國子監六堂早已固定了下來,多年不曾輪換講堂,突然改制,師生怎能不生困擾?”

  雖然在人群之後,張壽看不見那個站出來給楊一鳴說話的監生到底是何方神聖。但前頭不少監生都起了騷動,緊跟著,一個人名就由前往後,傳到了他的耳中。

  “是謝萬權!”

  “謝萬權還真夠仗義的,要知道,他之前在家養病那些天,楊博士已經讓別人來頂替他的齋長!等到他病癒復出之後,竟是連率性堂齋長位子都沒有了!”

  “齋長之位本來就不能空缺,你去養病,當然就得交給別人。至於別人沒出錯,憑什麼還給你?你們看看半山堂,張博士對那個張琛夠信任的吧?可人墜馬受傷在家養傷這幾天,張博士還是提拔了他將來二舅哥當代齋長。真正說起來,那才叫做任人唯親吧?”

  張壽身邊的朱二一張臉已經是黑得猶如鍋底盔。在半山堂裡被人說自己是靠著裙帶當上齋長的,他能忍,可是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被人說任人唯親……他實在是忍不了!再說,他就不信張壽能忍!果然,當他側頭看去時,就只見張壽已經繞開人群往前頭去了。

  “對對,太祖舊例,未必適合如今!”楊一鳴已經顧不得自己從前在國子監率性堂時,素來就是言必稱太祖,先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再說。果然,看到朱瑩明顯有些錯愕,他只覺腦際靈光一閃,猛然間意識到,剛剛那些話絕不可能是這位趙國公大小姐臨場發揮。

  她要是有這腦子,還會和京城別的名門淑媛格格不入,和素來人稱才女的永平公主從來就不對付?

  然而,還不等楊一鳴利用這喘息之機整理好頭緒,就只聽自己背後的謝萬權繼續說道:“再者,國子監從前對調,都是六堂之間對調,未嘗有聽說過和半山堂對調的情況。六堂在國子監中呈東西對稱分佈,若是率性堂和半山堂對調,其餘五堂又該如何自處?”

  謝萬權不慌不忙走上前來,坦然注視著朱瑩的眼睛:“楊博士乃是管轄率性堂的國子博士,自然凡事偏幫我們說話。但是,其實不止率性堂,國子監其餘五堂全都已經太過狹窄了,每逢所有人齊集一堂授課的時候,就算席地而坐,也未必能夠容納得下。”

  “所以,單單率性堂和半山堂對調,哪怕我們這些率性堂的監生搬到了那座定期修繕,佔地最大,課桌椅也最齊備的半山堂,卻也只能看著其他監生繼續在其餘五堂擁擠不堪地上課。如此一來,我們於心何忍?都是監生,何來三六九等?”

  朱瑩端詳了謝萬權好一會兒,最終笑吟吟地問道:“你也是率性堂的監生?叫什麼名字?見識不錯嘛,比你那個只會強詞奪理的老師楊博士強多了!”

  正從後方繞過去的張壽聽到這話,忍不住想替謝萬權默哀。很顯然,懶得記無關人等的大小姐早就把人忘記到腦後去了。

  朱瑩其實應該見過謝萬權,至少也聽過人的聲音。當初這傢伙還是率性堂齋長,和上科解元唐銘一塊到融水村家裡找他的麻煩,結果遇到葛雍這尊太大的菩薩,於是鎩羽而歸。他進了國子監之後,聽說人在養病也就沒太理會,後來謝萬權回歸了,他也懶得去找人麻煩。

  畢竟,如今要是見面,謝萬權不管是否情願,都得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張博士。

  謝萬權本來還以為朱瑩是故意裝作不認得而嘲諷自己,可看見她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毫不掩飾那種欣賞,他那一腔慍怒終於化成了無奈和苦澀。

  他儘量從容地躬身一揖,隨即沉聲說道:“學生率性堂監生謝萬權。”

  “謝萬權,這名字怎麼聽著很耳熟?”朱瑩眉頭微蹙,拚命回憶自己在哪兒聽說過這名字。可還沒等她想起來,她就聽到了一個讓她整個人都輕鬆下來的聲音。

  “謝齋長這番話,確實是說到了點子上。國子監從開國至今,鼎盛時候一度有數萬監生,如今除卻掛個監生名頭卻不坐監的,在監讀書者少說也有兩三千人,六堂授課,往往不得不輪流分批。所以,楊博士口口聲聲抱怨率性堂人多容不下,實在是有些飽漢不知餓漢飢。”

  “要知道,國子監六堂中的廣業堂,整整有七百人,廣業堂才多大?似乎和率性堂一般大吧!楊博士替率性堂奔走鳴不平,卻不知道像謝齋長這樣,放眼整個國子監看問題,難道國子監就只有一個率性堂嗎?”

  隨著這話,張壽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而在他身後,恰是面無表情的朱廷芳和幾個趙國公府的護衛。一看到大哥,朱瑩頓時有些心虛,待見朱廷芳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她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連忙就想下馬,可看到張壽經過她身側時對她搖了搖手,她就停下了動作。

  而謝萬權卻因為張壽這一口一個謝齋長而有些措手不及,隨即更是感覺猶如芒刺在背。無論剛剛朱瑩的褒獎,還是張壽這聽上去讚揚他見識以及度量的話,卻是以貶低楊一鳴為前提的。如此一來,楊一鳴在他最初挺身而出的時候有多感謝他,眼下很可能就有多恨他!

  他還記得上次和張壽正面交鋒時,人寸步不讓,一字一句都打在他和唐銘的七寸上,再加上葛雍從天而降,他們最終敗走。可這一次,他有禮有節,打算以柔克剛,卻沒想到張壽一改一貫的風格,直接捧了他來和楊一鳴打擂台!

  果然,謝萬權正想打疊精神度過這一關,卻只聽背後傳來了一聲怒斥:“好,好你一個自稱尊師重道的謝萬權!原來你是和張壽沆瀣一氣,藉著詆毀我這個老師來抬高自己!”

  沒等謝萬權辯解,張壽就笑了一聲:“楊博士,謝齋長好心好意幫你這個老師解圍,你卻只不過聽我稱讚了他兩句,心裡就不舒服,甚至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疑他不敬師長,如此為人師,你就不覺得羞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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