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0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24
第二百七十六章 兩天子之戰(十三)

    低階軍官、下士中士、司馬長、志願兵等等,是整個泗上戰術體系的基石。

    就像是庶俘羋此時作為第一波衝擊聯軍的騎兵的戰術,以一個旅零四個連為第一波進攻,戰術也是很科班的中軍直衝、側翼旋轉四十五度包抄的教科書戰術。

    這個戰術需要以八個連保持平齊,六個連隊作為側翼,要在整隊的情況下作出陣型轉向。

    每一個士兵不可能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也不可能說師長副師長下個命令說是呈四五十度士兵們就能作出相應的動作。

    聯軍騎兵不能做到整隊轉向,因為這是一個技術活。

    需要大量而且嚴密的基層組織、陣型訓練、知道一定數學基礎的士官、能夠聽得懂分解命令的士兵。

    需要轉向側翼四十五度包抄的時候,側翼的六個連隊會按照連長們的分解命令,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需要按照命令將每一個步驟完成即可。

    靠近中軍的第一連,會在轉向的時候,保持橫隊衝鋒的陣型,六個司馬小隊會在保持橫隊的情況下,第一小隊減速、第六小隊加速,從而錯落出一個標準的斜線。

    第二連要在轉向的時候,由連隊側面的士官或者墨者們帶隊,將小隊從橫隊變為縱隊,六個小隊變為六個縱隊後,由前排的軍旗手和連代表做排頭,以和第一連行進方向大約三十度的夾角,向前移動操典上的距離後,再由縱隊轉為橫隊。

    這樣一來,第二連以橫隊轉縱隊,就為第三連直接以橫隊變向提供了空間,否則第三連就要出現沒有迴旋空間而導致陣型混亂的情況。

    第三連要先轉縱隊,然後縱隊集合,靠近第二連的方向,再由縱隊轉橫隊,六個小隊以小隊橫隊的陣型,沿著第二連給空出的空間前進一定的距離後,再由橫隊轉向為縱隊,由隊伍兩翼現在是隊伍排頭的老兵和下士或者司馬長們帶隊向前分開,再以排頭為軸轉為橫隊。

    同樣,第三連因為先靠近了第二連,所以第四連的空間更大,可以不需要轉為縱隊,只需要以橫隊直接變向。

    第四連的橫隊並排,六個小隊縱著排列,快速行進到規定的距離後,各個小隊直接在第三連讓出的巨大空間內轉向,以橫隊的方式直接展開。

    而第五、第六連隊要考慮的就不是空間,而是速度和距離以及角度,所以第五、第六連隊要彼此作為參照物。

    第五連要為第四連橫隊變向展開提供空間,同時也要作為第六連的參照物,第五連會以小隊橫隊的縱深陣型向第六連靠近、第六連也同樣會以小隊橫隊的縱深隊形向第五連靠近。

    然後再以兩條互相參照的弧線方式,迅速快跑到前方展開,既不影響其餘連隊的空間,也不會導致陣型錯亂。

    這些複雜的變陣,不是聯軍騎兵可以做到的。

    就拿側翼的第六連轉向為例子,連長需要下達大約十六個分解命令。

    先是要吹軍號,各個司馬小隊右翼的下士停下腳步,左翼的司馬長帶領隊伍,以不動右翼下士為固定軸,繞一個弧線,將小隊的橫隊變為縱隊。

    然後,命令再度轉換,號手吹號,小隊右翼的下士變為排頭,左翼的司馬長站立不動,整個小隊的縱隊以左翼的司馬長為軸,再度轉向,原本的右翼變為左翼、左翼變為右翼。

    縱隊轉橫隊、橫隊轉縱隊,都需要那些側面的下士或者墨者老兵為軸,唯有如此才能夠保持陣型不亂,必須要有一個軸。

    當再度轉為橫隊後,旁邊的第五連也已經完成了變陣,雙方互為參照,開始向前快跑。

    抵達固定位置後,第一小隊停下,在軍官的鎖的控制下,再度將橫隊轉為縱隊,然後按照固定的批次抵達制定的位置後,再以司馬長為軸轉為橫隊。

    這樣一來,六個連隊就可以完成整隊轉向,同時各個連隊司馬長的位置依舊是在連隊的中部以維持陣型,側面依舊是下士和墨家老兵。

    而作為士兵,則根本不需要知道什麼大戰術上的四十五度轉向包抄,只需要聽得懂停步、跟隨、左轉、右轉、轉彎之類的分解命令。

    十幾個或者二十幾個分解命令,由士官作為核心執行,從而達成陣型不亂整隊變陣的效果。

    這種變陣的效果,就是戰鬥力的體現,也是為什麼庶俘羋這樣的從趙地回來的騎兵軍官一定要進入軍校重新學習的緣故,更是這些騎術都很不錯的騎兵為什麼總不如那些紀律性更強的武騎士寶貝的根本原因。

    論騎術,這些輕騎不比那些武騎士差;論拚殺,一對一誰也佔不到便宜。

    所差的,就是變陣的速度、行進的紀律、軍官的比例、以及對命令執行反饋的時間。

    雖然比不上紀律性更強的武騎士,但是吊打聯軍騎兵並不成問題。

    聯軍騎兵沒有辦法做出整隊轉向的動作,也就意味著他們一旦轉向就會出現空隙和混亂,而單獨的騎手無法對抗整隊衝擊的騎兵的。

    陣型和軍官的配置,又使得泗上的騎兵可以始終維持著陣型,除非兩翼的下士墨者都死光了,才有可能出現陣型散亂難以再度集結的情況。

    前後配置的連長和連代表,也能夠在混亂中快速整隊,以自己為中心、下士司馬長墨者為核心,迅速重整陣型。

    在戰場上,庶俘羋這樣的師或者旅級軍官,要做的只是下達操典上可以做到的命令,然後選擇中央突破口而已。

    維繫這些騎兵戰鬥力的,是訓練和基層軍官。

    這一次庶俘羋的第一波衝擊,就是一個標準的側翼四十五度整隊變向包抄的戰術。

    泗上的武騎士師可以在六百步左右的時候就發動衝鋒,還能夠維持相對可靠的陣型。

    而這些輕騎,只能在二百步左右的時候才能夠快速衝鋒,再遠一點陣型就會亂。

    兩千餘騎兵的第一波衝擊,遠比聯軍騎兵的衝擊要震撼,因為紀律性保證的陣型,使得兩千騎兵的氣勢遠勝四五千騎兵。

    第一波騎兵慢步跑到大約五百步的時候,庶俘羋下令側翼轉向,號手鼓動號角,傳遞消息,側翼的旅帥居中指揮,各個連隊的連長下達著各自連隊的分解命令,在距離敵軍大約三百步的時候,側翼已經在完全整隊的情況下調整了方向。

    二百步左右的時候,庶俘羋揮舞著鐵劍,身邊的號手吹響了衝鋒的號角。

    前排的騎兵夾著木矛,跟隨著兩翼的下士,開始加速。

    二百步的距離轉瞬即到,庶俘羋衝到位置的時候,中央的連隊已經打開了缺口衝了進去。

    旁邊有折斷的木矛和落馬的屍體,鬆散的聯軍騎兵意圖反擊,但毫無作用。

    每個連隊至少能夠做到小隊完整,每一個聯軍騎兵都覺得需要同時面對四五柄對面的鐵劍,被衝開陣型之後,聯軍也不會在混亂中整隊變縱隊撤走,加上那些還在堅持尚未被沖散的步兵方陣,幾乎是半刻鐘的時間,聯軍的最後一支精銳力量騎兵和戰車就已經全面崩潰。

    庶俘羋沒有選擇再度集結,而是讓號手吹號,各個連隊擎起軍旗,追擊那些逃走的聯軍騎兵,不准讓他們有機會再度集結,將他們徹底驅趕出戰場。

    判斷一支騎兵是否符合火藥時代的標誌之一,不是所謂的密集衝鋒,而是是否能夠在混戰中迅速地再度集結。能做到後者的一定可以做到前者,即便做不到數百步外密集衝鋒,也足以做到二百步內慢跑轉加速。

    雙方騎兵只看馬術的話,其實區別並不大。

    但一個整隊轉向可以分出十幾個分解的條令從而在轉向中繼續保持陣型的完整;另一個即便轉向也是憑藉士兵的戰術本能,即便一時間能夠保持陣型,最終也會在衝殺中散開。

    這種差距平時很難看出來,但在戰場上這種差距是致命的。

    聯軍最後一支可能扭轉局部佔據的力量被這一次步兵引誘、騎兵側翼衝鋒的戰術擊潰之後,實際上聯軍已經徹底喪失了建制撤退的機會。

    …………

    戰場的另一側,決定聯軍右翼和中軍存亡的小丘之戰,也已經接近了尾聲。

    做預備隊的兩個旅迅速補充了小丘爭奪戰的力量,兩個最為精銳的先登營擲彈兵連隊也被作為壓箱底的手段送到了小丘上。

    齊國貴族的決死衝鋒並沒有太大的效果,反倒是大量的貴族被槍殺之後,齊軍剩餘連隊已經徹底喪失了敢戰的心氣。

    先登營擲彈兵登上小丘之後,以密集的鐵雷投擲和反衝擊作為墨家攻佔了小丘的信號。

    黑色的旗幟插到小丘頂部後,幾門小炮迅速地從小丘下面被推到了小丘的頂部。

    墨家左翼的大量銅炮也開始集結,小丘爭奪戰雖然還未結束,但最開始的幾門小炮登上小丘穩固展開之後,實際上爭奪已經可以宣告結束了。

    被側後的騎兵和兩個旅的步兵、小丘上的先登營擲彈兵和步兵以及炮擊夾擊的聯軍右翼,再也沒有抵抗之力,開始紛亂地朝著後面逃亡。

    小丘被攻佔,意味著墨家的左翼在突破之後,可以不被小丘分割,從而形成一股凝聚在一起的力量。

    此時,墨家左翼佔據了小丘、最多一刻鐘就會徹底打崩聯軍的右翼;墨家左翼側後的騎兵,徹底驅趕了聯軍最後的精銳騎兵和車兵,步兵重新變陣和騎兵配合,從側後壓縮聯軍的防線;作為總預備支援的武騎士和一些步兵也已經沿著三柳社側面,機動到了剛才爆發了騎兵之戰的附近,完成了對聯軍的包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24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尾聲(一)

    二十年後,那一戰的硝煙早已散去。

    孤零零的小丘上聳立著一座石製的紀念碑,上面刻著一行簡短的文字。

    為利天下而犧牲者,不朽。

    幾輛正在行駛的馬車在這裡稍微停留了一下,馬車內的人穿著一身二十年前貴族們常穿的寬袖華服。

    馬車上有人指著紀念碑聳立處的那座小丘道:「當年,墨家就是把炮拉到了那座小丘上,導致了聯軍中軍崩潰。周天子逃跑時被不知其身份的騎兵砍死,齊侯投降,韓侯自殺。」

    「最終被圍在三柳社的貴族君子六百餘人,面對勸降,橫眉冷對。墨家將銅炮拉過去,近距離猛轟,六百餘人全部殉制。真英雄也。」

    說話的這個人一口很濃重的秦地方言的味道,厚重的就像是曾經秦國關中的沃土。

    車輛旁邊一行護送的墨家士兵聽著這些話,臉上露出頗為不滿的神色,心想若那些貴族是英雄,自己的父輩參與了此戰並且砍死了天子、最後以炮擊滅殺了六百貴族又算什麼呢?

    屠戮英雄的劊子手?

    但這些內衛部隊的士兵都有著良好的教育,並沒有開口反駁,而是只當聽不懂。

    車內那個穿戴著寬大華服的中年人聽著這番話,望向了更遠處聳立的一根寫著「周天子殞命處」的石柱,那裡就是逃亡的周天子被不知道其身份的墨家騎兵砍死的地方。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車內的中年人看著這一切,回想著一路來的見聞,感嘆道:「十二年未履中土,終究還是中原風華物茂人傑地靈,非西域可及。」

    說起十二年未履中土,與他同車的許多中年人都不禁潸然。

    當年那一戰之後,齊國降、韓國滅,墨家集結大軍問鼎洛邑,之後更國號為星漢之漢。

    秦君知不能擋,遂承吳起遺計,全力西征,舉族遷徙。

    正是:秦因漢破失家鄉,西走番戎萬里邦。十載經營無定止,終於域外務農桑。

    當初遠走他鄉的人,還有不少別國的客卿士人,或者不認同墨家制度的別國舊貴。

    今日再回中原,心中另有一番滋味。

    這些人下了車,登上了小丘,並不憑弔,只是感嘆。

    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朝著剛才在車中感嘆的中年人行禮後問道:「疏勒君,我聽聞我曾祖當年也是墨者,年輕時為了建功立業而在齊地為人家臣,後被墨家逐出。卻不知齊地距離這裡還有多遠?」

    那個被稱作疏勒君的中年人向東眺望著,嘆了口氣道:「此地便是天下之中了。聽聞漢要遷都於大梁,也正是因為此地為天下中。此地向東北數百里,便是昔年你曾祖成名之地;若是直接往東,便是昔年吳起君與你曾祖對戰的魯地了。」

    說到這,被稱作疏勒君的中年人望向東北方向,嘆息道:「再往東北,就是衛地了,我的家鄉。那時候我叫衛鞅,現在受虛封於疏勒城,按照那時候的規矩,現在該叫我疏勒鞅。」

    規矩改了,許多當年泗上的規矩也影響著已經西遷十二年的秦國,曾經的衛鞅如今還是衛鞅,卻不是因為受虛封於疏勒就叫疏勒鞅。

    曾經吳起身邊的中庶子,如今已經成為了秦國西遷之後的大良造,十二年前正是他帶著八千步兵、一萬二騎兵西進,憑藉火器的優勢,三戰而定西域。

    向西佔據了肥沃的河流谷地地區後,中原先進的農耕技術和工匠技術也很快在那裡紮根,那裡適合種植棉花和小麥,憑藉著良好的織造水平和運輸成本,中原的棉紡織品再也無力進入到西域。

    秦人在西域因地制宜地使用了變種的國野之別的政治手段,農耕區採取直轄管理、遊牧區採取遊牧管轄,憑藉著先進的文化和已經成型的文字,這些年移風易俗,竟有了些當年齊魯初分封時候的氣象。

    然而西邊還有一個此時尚且龐大的帝國,衛鞅此番來,就是要解決一下外交問題。

    漢建國之後,統治重心是東部,於邊疆地區的控制,也只是控制一些農耕區,武器代差的存在和後黑火藥時代的來臨,都使得邊疆區並無太大的邊患。

    對江南的開發、在南海的海外貿易,海運的發展使得對沿海一直到遼東地區的控制都得到了加強。

    西部茫茫的荒漠,使得進攻一方永遠處在極大的劣勢。

    秦君西遷也算是墨家默許的結果,雙方之間的貿易往來和技術交流也從未終止,如今只是希望能夠談出一個結果。

    雙方的國力差距實在太大,衛鞅知道,從護送他們的內衛部隊的士兵身上就可見一斑。

    這些護送的內衛部隊已經換裝了發火率更高的雷汞槍,雖然裝填還是前裝的、雖然還是需要板簧蓄力,但是卻讓發貨率提高了許多。

    秦國卻還在使用二十年前的那種重燧石槍。

    這還只是內衛部隊這樣的一瞥,實際上過了秦關中舊地到了中原宋地之後,那種明眼可見的差距已經徹底摧毀了衛鞅等人的談判底線。

    冒著濃煙、使用煤和蒸汽的大紡織廠;使用煤和蒸汽作為鼓風設備的冶鐵作坊……種種這些自十年前就開始在泗上出現的新機器,宣告了新時代的來臨。

    過去的歲月,彷彿沒有過去、現在和將來,一切都是循環的輪迴。

    而現在的歲月,一日千里,肉眼可見的一切,宣告了一種名為「未來」的東西成為肉眼可見的一種希望。

    也給一切舊勢力帶來了肉眼可見的絕望。

    這一次中原給出的條件,以雙方的實力而言,算不得很苛刻。

    當年中原平定之後,漢立國,稱天子後,秦便放棄了原本的爵號因為那是周天子分封的,而改稱王。

    如今中原要求秦去王號,改稱安西都護,承認自己是九州天下概念的一部分。

    改旗易幟,改變旗號,中原會像征性地在秦都城駐紮少量的部隊宣示主權。

    剩餘的一概不管,因為投入和產出不成正比,中原的新興階層需要的是市場和傾銷地,而海運的發展使得比之陸路有更低的成本,其重心也是向南而非向西北。

    雙方人可以自由往來,通用貨幣。

    作為回報,可以支援安西都護一部分新式的火槍以應對西邊那個帝國的威脅,允許出口一些新式的蒸汽機械。

    對於中原如今真正的統治階層而言,苦寒的西北方圓萬里,可能還不如茫茫大海之中一座可以種植香料、甘蔗的島嶼。

    況且路途遙遠,貿易困難,除了絲綢、軍火和一些瓷玻璃之類的奢侈品,這條商路並不能支撐太多貨物。

    反倒是因為南海貿易商路的發展,使得西域地區作為貿易通道的重要性大為降低,中原將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南方。

    不只是南海之外,單單是江南,便還有大片尚未開發的土地、尚未被征服的原始族群。

    西域地偏僻,富庶處距離中原太遠,從秦舊都到如今的秦新都,其實距離和從極西之地到秦新都差不多遠。

    這種偏僻導致了只要中原體量足夠大,技術足夠先進,西邊的軍事威脅等同於並不存在。

    燕地以北的毛皮商人,寧可組織人去探索北方巨大的凍土荒原,因為北方的凍土荒原至少夏季還有縱橫的河流。

    靠著簡單輕便的樺樹皮船、火槍,可能百餘人的冒險小隊就能夠順著夏日裡北方廣袤凍原上的河流向西走到極遠的地方,收購那裡的毛皮做著暴利的生意。

    無利不起早,沒有人願意為了暫時看來既沒有威脅和沒有利益的地方流血。

    種種這些中原的因素,促成了這一次的談判。

    而對如今遠赴西域立國的秦國而言,一方面統治還不穩固,急需中原的支持,至於說法理國號這些東西,於此時並不重要。

    同時西域地是四戰之地,秦國既要面臨西邊那個老大帝國的威脅,也在考慮是不是南下去那些更為富庶的印度地,去做那裡的統治者,畢竟那裡才是真正富庶人口眾多的地方。

    中原固然是好的,富庶而又同文,但若是根本沒有反攻中原的可能,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這一點衛鞅很清楚,十二年前他統兵西征的時候,八千步兵一萬兩千騎兵,就已經耗盡了秦國的後勤能力,這還是吳起之前一直向西經營了十餘年的結果。

    就以此時的遠征後勤能力,可能雙方能夠集結三萬部隊越過荒涼區就已經算是竭盡全力了。

    三萬部隊,不管是從中原去了西域;還是從西域來到中原,什麼都算不上,也不會有任何的威脅。

    這是秦國西遷之後可以信任中原並且希望和中原談判的原因。

    困難重重,千頭萬緒,衛鞅等人時隔十二年再度來到中原,就是為此。

    衛鞅此時矗立在此,並不是為了憑弔過去的一切,因為本身他也不是真正的大貴族出身,舊時代的一切並沒有那麼美好。

    他只是在想,為什麼當初砍殺周天子的,不是他所盡心輔佐的秦國?

    在他看來,周天子無德無能,早就該滾下去了,大爭之世列國紛爭,若有一日九州太平,必然歸一。

    他不是在憑弔周天子亦或是那一戰死去的許多貴族,甚至他不反對砍死周天子,只是反對砍死周天子的是墨家而非秦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25
第二百七十八章 尾聲(二)

    此時這座小丘上並沒有太多的人,但是寒食節剛過,這裡還有許多被祭掃過的痕跡。

    延續著上古時候的一些傳統,諸夏有改火的習俗,所謂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棗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鑽火各異木,故曰改火也。

    春日之初,草木尚干,遂禁火以防備燃起火災。

    這個日子與當年諸侯國在春日淫奔的時間幾乎重合,原本並沒有祭掃先人的習慣。

    墨家問鼎天下之後,改了很多的習俗,或者說因為歷史已經發生了改變而導致了許多不同的節日和習俗。

    譬如為了紀念當年墨越長江口之戰,每年的五月五,泗上就會用竹葉或者柘樹的葉子包裹糯米投入到江河之中,說是為了防止為利天下而死的英雄的身體不要被魚蝦吃掉。

    而祭祀的食物本來就是要活人取用分食的,故而從那之後,五月五便開始了吃粽子。

    又像是昔年這座小丘上,齊國貴族們袒露右臂的決死衝鋒,以示自己願意承受最大的懲罰也就是死亡,從而導致了諸夏從那之後的官方語境中左是激進進步右是保守反動。

    到如今,春日改火的習俗也已經更改,到這一天只是禁火一日,變為了一場祭祀英雄抑或先人的習俗。

    如今春日剛過,這裡的紀念碑左右佈滿了白色的紙花。

    衛鞅知道這是墨家的習俗。

    墨家節葬。

    墨家平等。

    視死如生的大習俗之下,使得死亡對於窮富或者平民貴族極為不平等。

    貴族死亡,有豐厚的殉葬品,所用的金銀瓷器樂器青銅璆琳都是真的。

    貧民死亡,葬不起也不合規矩,往往不能夠有足夠的陪葬品以視生死。

    這種事,伴隨著泗上逐漸富庶,便出現了許多偏差。

    原本的一些平民有了財富之後,也開始學習一些舊貴族的習慣,開始厚葬。

    於是墨家移風易俗,既然說這種攀比心和諸夏傳統的鬼神意識難以改變,那麼不妨換種方式。

    於是紙錢、紙花、紙馬等等,取代了原本的實物。

    曾經的服喪三月,變為了如今的服喪三日。

    曾經的真金馬骨,變為了如今的紙錢紙馬。

    這是某種意義上的平等,因為想要徹底革除喪葬陪葬品的習慣太難,與其革除,不如像是墨家當年在泗上弄出的數百個侯爵上千個伯爵子爵男爵一樣,將其平民化,反正紙終究是不貴的,大部分的平民都還是買得起的。

    如果說泗上之外是二十年風雨變幻,泗上宋地則已經經歷了五十年的除舊迎新,早已不同,卻又處處透著一些衛鞅熟悉的傳統。

    這座紀念碑前,只有一些紙紮的白色花朵,卻沒有紙錢紙馬之類,便多了幾分肅穆。

    紀念碑的旁邊,立著一個巨大的木櫃子,櫃子的上面有一層玻璃,裡面陳列著許多印刷的報。

    看到衛鞅好奇地看著木櫃子裡面的報紙,一名常年在中原負責聯絡的秦人小聲道:「大良造有所不知。漢天子言,為利天下而犧牲者,所為者,天下大利。是以最好的祭品,便是祭告他們天下已利,所謂『捷報飛來當紙錢』。」

    「是以中原各地的紀念碑,不撒紙錢,只獻紙花,旁邊多有陳列櫃,裡面放著這些年戰爭的勝利、民眾的進步、天下的富庶等等這些內容的報。」

    衛鞅點點頭,表示理解了,輕聲道:「墨家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昔年墨翟以為如此,舉了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例子;舉了勾踐好勇於是勇士跳水的故事;也說了晉文喜好簡樸,於是士人多穿弊衣。」

    「當年墨翟是想著上行下效,只要上好非攻尚賢,則下必好此。漢天子作為其弟子,改動許多。」

    「適子之上,非墨子之上;適子之尚同,非墨子之尚同。」

    「只是我想,適子的那句捷報飛來當紙錢也未必就是本意,結果下面的人卻理解成了這個樣子。」

    二十年過去,不知不覺,鞔之適這個稱呼已經很少有人用了,尤其是這一次秦人再來有求於中原,這稱呼也就很自然地發生了改變。

    這些年衛鞅一直有讀報紙的習慣,秦國對於中原的報紙是管控的,因為上面很多反君主制、反權力世襲的言論。

    但是上層不在此列。

    雖然拿到的報紙都是一些一年前的,可至少那也是個瞭解中原的窗口。

    然而報紙上的內容,不會說太多的細節,像是這種節日或者紀念的風格,報上就不會說的那麼詳盡。

    衛鞅大略地掃了掃櫃子中陳列的報的內容,應該是從二十年前就開始陳列的,每年會有人專門整理,或者有了什麼重大的有利於天下的消息時會在這裡專門宣讀。

    齊國投降、韓都被破、兵臨洛邑、燕國投降、趙國投降、秦人西遷、蜀國投降、巴國投降的消息,一件件都在裡面陳列。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很重要的內容。

    譬如那幾張很著名的喜報。

    第一台蒸汽機。

    第一座公營的蒸汽動力做鼓風機的冶鐵爐。

    第一支用板簧燧石槍改裝的敲擊雷汞的新火槍。

    第一次諸夏九州萬民製法大會的勝利召開。

    等等等等,這些內容的最後一張報紙,衛鞅看了看,是三年前的,上面的內容是慶祝第一列蒸汽動力的、可以一個時辰走二十四里日夜不停的試驗性質的火車。

    這張報紙他看過,但卻不知道火車為何物,可是卻能夠從報紙上判斷這是一個改變天下的利器。

    他甚至不知道那東西的原理,更不知道這東西是怎麼運作的,甚至於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雖然他看過用火棉和乙醚溶劑代替了雞蛋清做固定感光粉的原始照相術排出的照片,但終究只是模糊的黑影。

    可他卻能夠想像,有了這個東西,意味著鄉村、城邑、齊魯、秦楚將會在將來的某一日,連為一體,再難分割。

    一個時辰二十四里,未必有馬跑得快,但卻可以日夜不停,更可以裝載數百人、上萬斤的貨物,這便大大勝過了馬匹。

    況且,他自小經歷了射程準度都不如弓箭的火門槍一步步淘汰了弓箭的亂世,很清楚這些東西有些無限的潛力。

    看著最後一張報紙,衛鞅感嘆道:「昔年,墨子被人質問如何解決兼愛。墨子用道理來回答愛魯人勝過愛越人的問題。」

    「現在,諸夏之人用這些器械,而不是用道理,解決了這個問題。」

    「自此之後,齊到魯不過幾日,魯到月不過三天,哪裡還有什麼魯人越人齊人?自然也就沒有了魯人愛魯人勝過愛越人的問題。」

    「早些年我來泗上求學的時候,先生屍子尚在,很多年前了。我看到過泗上煤礦所用的那種燒煤的提水機,卻不想幾十年後,這種當時只能提水的器械,如今已經可以用在方方面面。」

    「這天下將來會是什麼樣子?現在不敢去想,我想誰也不敢想。」

    「昔年適子做《樂土》,讖緯之言,《七月》之韻,其時以為那樣的樂土便已經不可觸摸。五十年後,那樣的樂土卻已經不值一提。」

    「是故我說,中原風物,非西域可比。」

    一路走來,他見了太多,雖然這所謂的火車還只是試驗性質,在從西邊走來的路上並未見到,可他卻見到了許多以前不敢想像的東西。

    那些一個人可以生產原本幾十人勞作的蒸汽的紡紗機、那種取代了原本家庭作坊的冒著濃煙的繅絲作坊……這些東西一點點擊潰了這些前來談判之人最後的一點信心。

    短短十二年,不要說天下之中,便是這些人再抵達秦人故地關中的時候,關中父老卻已經開始對他們毫無親熱。

    看上去,到處都有傳統的殘餘,可看過去一切都又截然不同。

    長在中原的那個秦人外交人員見衛鞅感慨這麼多,便指著遠處一群正在那裡修築什麼的人道:「大良造所感慨的火車,泗上已有。當年試車的時候,萬人去看,雖然只走了二十里便出了問題,而且跑起來的時候怕是跑的快一點的人都可以趕得上。如今卻已不同。」

    「那些正在修築的人,就是要做一條鐵軌路。」

    眾人聞聲望去,影影綽綽,卻是有許多人在遠處忙碌。

    勝綽的曾孫拿出望遠鏡,看了一下,嘖嘖一聲道:「中原卻也於秦無甚不同。我只看到許多髡刑之人。以刑徒修路,倒與秦政無異。」

    「我曾聞言,墨者使守門,劓者使守關,宮者使守內,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積。」

    「多有傳聞,墨翟受過墨刑,所以對於守城、守門之事極為精通。如今墨者竟治天下,卻讓同受五刑之髡刑之人修路,倒也有趣。」

    那個知曉中原情勢的秦人笑道:「那些髡頭之人,倒不是受刑了,而是主動剃的。」

    勝綽的曾孫大驚道:「這豈非夷狄之俗?中原風物,我自小仰慕,難不成如今竟是遍地夷狄之風?」

    那秦人搖頭道:「這倒不是。主要是如今泗上多有作坊,蒸汽為驅,悶熱潮濕。束髮多有不便,且容易生蝨子,而且悶熱之下著實難受,故而有人便主動剃髮。」

    「再一個,一些大的冶鐵作坊多用機械,以至於束髮一旦散開,多有被夾在機械之中的事故。那些器械動輒九牛二虎之力,頭髮若被夾住,則多半沒命,故而一些在作坊做工之人皆剃短髮。」

    「此事又涉及到一些貧富平等之事,凡做工者多髡發,而作坊主或者地主則多束髮,故而一眼便知窮富。所以墨家以昔年墨翟禿頂無發為由,鼓動墨者也都髡發,以移風俗,雖不禁止束髮,但也儘可能表示墨家依舊希望建立一個真正平等的天下。」

    「其實不過是墨家所謂的道義正確而已,不敢去深究這些不平等的起源,倒是在諸如紙錢替代名器、鼓勵髡發以免出現肉眼可見的差距這樣的小事上做平等的文章。農家這些年頗為不滿,仍舊堅稱自己才是真正平等派。」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25
第二百七十九章 終章(完)

    秦人於小丘頂部感嘆著天下的變化,並沒有人打擾。

    不多時,春日的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幾片雲,隨後落下了冰涼的雨。

    隨從們取出了油紙傘撐開,詢問著衛鞅要不要回馬車裡。

    正在這時,小丘遠處傳來一陣奔跑的聲音,間或夾雜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充滿活力的吶喊聲。

    青春活力的聲音透過了濕漉漉的雨,彷彿讓著被雨浸成一團的天地都被這些活力的聲音給震開了。

    最前面奔跑的幾個人,露著上半身,赤膊。

    春日的雨,還有些涼,可這些人卻彷彿很享受這種在雨中奔跑的感覺。

    這一行人看起來年紀都不大,大的也就三十歲不到,年輕一點的也就二十一二歲。

    除了那幾個赤膊奔跑的,裡面還有幾個人的打扮很特別,打著草鞋,穿著短褐,剃著作坊工人的髡發,但很顯然這些年輕人並不是作坊的工人,若是做工的哪有時間來這種地方呢。

    這幅模樣打扮的人,要麼是墨家內部激進的自苦以極派的,要麼就是農家分出來的另一個派別真正平等派的。

    這些人奔跑到了小丘頂部後,只是略微看了衛鞅幾眼,卻也沒有多看。

    一個赤膊在雨中奔跑的高大的年輕人道:「孔仲尼言,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謂文質彬彬,我看就是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唯此才可算作君子。」

    「雨中赤膊、冬日寒泳、登高山而游大河、讀史書而學道理,方可謂文質彬彬。」

    「我曾聞,索盧參昔日西遊,見極西之地有山名為奧林匹斯,每隔四年便在那裡舉行較藝大會比試體魄,其國亦有通曉詩書者,竟與中土君子相似。可見,極西之地,亦有君子,與中原並無不同。」

    「文明精神,可知何以利天下。野蠻體魄,可能持槍握劍以利天下。文質彬彬,便是一手刀劍一手義理。」

    孔仲尼是墨翟一生之敵,既仰慕又和反對,加上墨家在泗上崛起的時候,其實孔子的嫡孫尚在,而且衛鞅知道他小時候求學時,衛國大將苟變還是孔子嫡孫推薦給衛君的。

    時間並沒有過去太遠,衛鞅當然也聽過文質彬彬這句話,可他沒想到才幾十年,這句話已經被這些年輕人賦予了另一種新的、文明做文野蠻做質的含義。

    於是他便好奇地看了那一行年輕人一眼,那些年輕人又聊了幾句,赤膊的人便都先穿好了衣衫,一起肅穆地朝著紀念碑行禮默哀。

    片刻後默哀完,這幾個年輕人便於旁邊的一處木椅旁坐下,卻沒有談年輕人最喜歡的風花雪月,倒是開口便是天下。

    一個穿著草鞋短褐的年輕人道:「天下已定十二載,依我看,距離樂土還很遙遠。我覺得,想要抵達真正的樂土,需要不斷地變革。舊的矛盾被解決,新的矛盾又產生,沒有什麼是亙古不變的。」

    「都說天下已定,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你們只道去年在桑林社的絲綢織工集會的事吧,對那些絲綢織工而言,他們紡織出了天下最好的絲綢,銷於西域、南海,可他們自己卻根本穿不起這樣的絲綢。」

    「這合理嗎?」

    「對這些織工而言,他們將貴族們送到了地下,可卻又落入了那些作坊主的盤剝之中。」

    「十二年前的利天下,並沒有利所有人,最得利的是那些商人和作坊主。對民眾而言,則是流血流汗而生產出來的成果流入一小撮可恨的錢袋的庫房裡。」

    「那些人當年做了什麼?周天子借貸不成,強逼他們繳稅,可當年商丘一戰大局已定,他們都還不敢發動起義攻佔幾乎空了的周王宮,廢物不堪,毫無武德。如今卻坐享其成。」

    桑林社的事,在一旁偷聽的衛鞅有所耳聞,要求提高最低工資,結果是被那些村社農夫出身的騎兵給彈壓了,數百人被「依法」流放到南海。

    墨家內部是有派別的,一直存在,只是因為鉅子威望的問題,能夠壓服而已。

    農家自從當年被批判空想之後,也開始探究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內部也如同當年儒家六分一樣,分出了不同的派別。

    當年的一系列經濟政策出台之後,諸夏看似歸一卻又分出了新的階級,導致了各種不同的思潮開始流傳。

    原本由周天子分封的疆土所割裂的天下,如今被階層所割裂。

    土地私有、允許買賣,在新技術的支持下,資本獲利的利潤增加,兼併的速度也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景象。

    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土地,進入城邑做工謀生,而蒸汽煤鐵之下的苦難,比之當年做自耕農時候的光景總歸不如。

    那個穿著短褐打著草鞋的青年說完這些後,有人便提出了反對,說道:「依我看,這倒不是問題。」

    「適子說,樂土不是一日可以建成的,這些苦難我看都是不可避免的過程。」

    「所以,依我說,我們這些年輕人,應該多做些實事,少談些道義。只要將來機械發展了,天志知曉了,一畝地可以產五百斤糧食、一個人一天可以生產一百個人穿的布匹時,那麼到時候才可以說樂土。」

    「現在嘛,這些都是必須要經歷的過程。這些苦難的人,只是要達到樂土所必須的肥料。」

    「況且,現在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嗎?二十年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了多少?是過去數百年都趕不上的。」

    「墨子說,天下利弊有三表可依,這天下財富總和不正是三表之一嗎?」

    「我們這些人如果真的有志於利天下,就該不問政治,不談道義,而是門頭苦做,各盡所能。」

    「適子說,主觀利己,客觀利他。就像是前幾年那個改良了紡紗機的人,他未必就是有利天下之心,他那麼做只是為了賺錢,可終究天下的棉布更加便宜了,也有更多的人穿上了棉布不是嗎?」

    他這番少談道義多做實事的話,也有許多擁躉,幾個人附和道:「是這樣的。既然是不可能越過的,我看我們這一輩人就不要管道義,而是多做實事,探究天志,改良機械,這才是為利天下大志的正途。」

    那人又道:「如今是最好的時代。只要你聰明努力,便可以成就名聲、獲得財富。人與人至少沒有貴賤之分,是平等的。」

    「可若是真正的平等,那又怎麼可能?人和人本來就是有差距的,有的人天生就笨,有的人天生就聰明,所以自然會有窮富差距,這也是符合道理的。」

    「適子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其實人也一樣。那些做工的,不是因為懶就是因為笨,而那些有錢的,必然是勤快又聰明的。這是天下的道理,是不可更改的,人如果悖道而行,非要真正的平等,那必然是行不通的。」

    他話音剛落,旁邊有人冷笑道:「你爺爺當年只是個篾匠。那時候貴賤有別,君子六藝精通,你爺爺卻連個字都不認得。」

    「按你這麼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那當初你爺爺就活該做一輩子篾匠,憑什麼要起來造貴族的反?」

    那人漲紅了臉,罵道:「不要牽扯家人祖先!」

    罵他那人起身道:「我不但罵你,還要打你!你不配談利天下!」

    擁躉不談道義多做實事的一些人紛紛起身道:「你算什麼東西,由你來說配不配?」

    雙方一言不合,倒也真的是文質彬彬,野蠻體魄,眼看就要毆鬥在一起。

    本已經準備離開的衛鞅看到這些人一言不合就毆鬥,心想這倒是真有點自己年輕時候天下的樣子。那時市井間一言不合就毆鬥殺人逃亡,倒也尋常見。

    然而這些人最終還是沒有打起來,那個篾匠的孫子或許是氣勢上敗了下來,或許是見到人多不敢動手,終於訥訥道:「那你說,這天下難以平等的根源是什麼?」

    穿短褐草鞋那年輕人沉默一陣,終於道:「私有制。私有制是天下人不平等的起源。」

    「你們也知道,當年索盧參病逝前寫給適子的那封信,適子後來將其公開,說是真理越辯越明。那麼,既然貴族的權力不能世襲,為什麼財富積累的機器、土地卻可以世襲呢?」

    「你說人與人之間生來有聰穎和體能的差距,這我相信,可是……一個擁有數千織工的大作坊主在聰穎和體能上的差距,難道比不過人和那些富貴之家養的狗的差距嗎?」

    「犬彘食人食而不知儉,難道你會認為人與人的差距,會大到人與狗的差距嗎?」

    他的話於此時過於激進,一時間有將近半數的夥伴紛紛道:「你太左了!你這是要消滅個人掙得的、自己勞動得來的財產,要消滅構成個人的一切自由、活動和獨立的基礎的財產。」

    「在人人平等的基礎上,財富源於勞作,所有人的財富也不是天上大風颳來的,而是個人掙得的、自己勞動得來的!」

    「主觀利己,客觀利他。我努力得來財富,即便沒有利天下之心,可我們的父親開著作坊,養活了成百上千的雇工,製造了成千上萬的衣衫棉布鐵器,這難道有什麼錯嗎?」

    那穿著草鞋短褐的人冷笑道:「好一個勞動得來的、自己掙得的、自己賺來的財產!」

    「你們說的是大作坊主、大商人出現以前的那種個體工匠、自耕小農的財產嗎?那種財產用不著我們去消滅,時代的發展已經把它消滅了,而且每天都在消滅它。」

    「要不你以為那些前去作坊做工的人,是哪裡來的?那些土地兼併動輒數萬畝的大土地主,又是怎麼得到那麼多土地的?」

    「難道不是因為機器和煤鐵蒸汽的使用,使得那些小工匠無法爭得過機器作坊而至破產無業嗎?難道不是因為個人的小片土地無法抵禦自然與市場的災害嗎?」

    「怎麼能說是我們要消滅他們?明明是他們正在被自己所擁躉的私有制所消滅,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不用我們去消滅,總有一天,天下多數人將一無所有。沒有土地,沒有機器,沒有資產。」

    兩方的人,還在爭辯,眼看就要打起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馬背上的騎手手持銅鈴,一邊奔跑一邊搖晃,騎手的頭上飄著白色的喪布,渾身縞素。

    這樣的銅鈴聲在泗上已經二十年沒有響起,上一次響起的時候,還是最後一戰前總動員的時候,而且那一次傳令的騎手穿著玄黑色的衣衫,絕不會穿著肅白的喪服。

    正在爭辯的兩方年輕人都站了起來,望向遠處。

    遠遠的,傳來了騎手沙啞的喊聲。

    「適子昨日病逝於彭城!」

    「適子昨日病逝於彭城!」

    一直在聽那些年輕人爭辯的衛鞅愣住了。

    好半天,他面向東南方向,喃喃道:「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他和適不是同輩的人,適成名的時候,他才剛剛出生不久。

    可他卻始終覺得,自己和適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他們的時代,衛鞅覺得,那是大爭之世、天下歸於誰的時代。風起雲湧,各顯其能,而目的似乎都是為了天下歸一結束這亂世。

    有勝者,便有敗者。

    勝者稱天子,敗者走西域,似乎,就是這樣的。

    他看了看遠處那些剛才還在爭辯、此時已經悲慟無言的年輕人,想著他們剛才爭辯的話題,喃喃地重複道:「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大爭之世,諸侯爭雄的時代過去了。

    天下已經歸一。

    可就如剛才那些年輕人所說的,舊的矛盾消失了,新的矛盾產生了,五十年的變革和後二十年稍顯酷烈的手段,使得九州諸夏已經沒有貴族復國的可能。

    天下歸一,已是定局,再無反覆的可能。

    可天下歸一,就是歷史的終結嗎?

    天地恆變,星辰變幻,一生一世,無非塵埃。

    聽聞適的死訊,衛鞅竟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勝綽的曾孫略微疑惑,心想最凶惡的敵人死了,這不該是高興的事嗎?

    於是他問道:「大良造,卻不知是誰的時代結束了?」

    衛鞅道:「群雄逐鹿,競逐天下,問鼎中原,重允執中的時代,結束了。」

    「那……那之後呢?」

    衛鞅長嘆道:「昔年墨家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九州歸一!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使人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皆其所喜,是謂大同樂土。」

    「大約,是爭論怎麼才能達到大同樂土的時代吧。」

    勝綽的曾孫不解,問道:「天下如此之大。秦之西,尚有拜火之國;拜火之國往西,尚有拜諸神之小邦;秦之南,尚有九邦十國雄踞一方。您說的天下歸一,是大九州還是小九州呢?」

    衛鞅遙指著遠處那些被剛才的消息震驚而停工的、之前正在修築鐵軌路的人,以及很遙遠處那片似乎佈滿了煤煙和天空,想要說點什麼,終究什麼也沒說。

    半晌,他只是嘆了口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消沉的語氣道:「雨還在下。好一場春雨。走吧,去彭城。」

    隨從撐起傘,伴著這句消沉的話語,回到了馬車旁。

    勝綽的曾孫似乎忍了許久,卻還沒有忍住,問道:「您說,你們的時代過去了,那……那現在,是我們的時代嗎?」

    衛鞅笑了笑,看了一眼這個在宮廷貴族的圈子中長大、張口忠君、閉口社稷的年輕人,緩聲道:「不……你和我們是一個時代的。忠君還是無君,社稷還是天下,那是同一個時代的爭論。」

    勝綽的曾孫心想,你說我和你們是一個時代的,卻又說你們的時代過去了,那……那我才剛剛長大,就已經沒有擁有我的時代了嗎?

    帶著年輕人的傲氣和倔強,最後問道:「那這是誰的時代?」

    衛鞅指了指遠處小丘上剛才那些還在爭論的人,許久才言。

    「是那些張口私產閉口公產、俯首民意仰首自由、揮斥公平探究人性的人的時代。」

    「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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