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0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5
第二百三十六章 空城計(上)

    然而適的這番做法,在已經定下了圍商丘而救臨淄策略的諸侯大臣看來,卻從中尋找出了一種名為「色厲內荏」的感覺。

    計畫定好後,他們迫切地需要一種諸如「神蹟」或者「推演」的東西,來證明他們的選擇沒有錯。

    於是田鞠等拿著一張半個月前出版的報紙,指著上面那篇名為《固若金湯》的文章,讀後大喜道:「此必鞔之適虛張聲勢之言。墨家主力攻取贏邑,意圖東、南合擊,泗上必然空虛。」

    「我軍此時入宋,泗上必不能防,只能撤回大軍。」

    「不然,臨淄雖破,可泗上被奪,墨家之敵可不是只有一個齊國。」

    「此戰,聯軍必勝。」

    他如此一說,其餘人也都漾出一絲名為信心的心境。

    終究泗上義師的頭上頂著一個縱橫三十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名頭,野戰對陣各國還是有些心虛的。

    泗上宋地各國已經二十年不曾進入過一兵一卒了,這時候需要的就是一點信心或者預兆。

    在他們看來,墨家的主力攻城的確厲害,但是缺點也很大,比如行軍速度稍慢、需要等待銅炮或者拋石機等。

    回憶了一下,自從十餘年前那一戰之後,墨家好像離開了銅炮就不會攻城了。

    所以現在大軍距離萊蕪還有一段距離,臨淄也開始徵召附近的農兵防守,只要放出風聲諸侯將協力攻宋的風聲,就能夠迫使墨家回援。

    對於墨家是否攻取臨淄,田鞠有自己的看法。

    他認為,墨家先攻膠東、後攻臨淄的原因,是為了膠東的秋糧。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軍隊的職業化越高,所需的後勤也就越大越多。

    墨家攻楚有長江作為補給線,即便那樣也以步卒居多,騎兵的數量極少。

    而攻臨淄,尤其是從萊蕪、膠東方向攻臨淄,對於墨家而言最好的補給方式就是徵調膠東的糧草人力。

    萊蕪以南都是山區,沂蒙山阻隔,墨家運輸糧草困難。

    而若攻取了膠東,既可以利用膠東的人力物力作為圍攻臨淄的後勤,也可以沿著濰水將糧食運到海上經由海山運送到臨淄附近。

    此時的沿海和後世不一樣,黃河衝擊淤積的範圍還不是很大,其實臨淄距離大海一點也不遠,而且還有淄水直通渤海。

    一旦墨家佔據了膠東,將來齊國的都城便要承受極大的威脅,這一點也是田鞠堅決反對和墨家媾和、割魏以補齊的原因之一。

    而攻入宋地逼迫墨家大軍回撤,便是唯一的破局方法。

    這和後世的「圍魏救趙」不同。

    圍魏救趙是齊作為第三方圍魏而救趙,孫臏的目的就是以第三方的身份殲滅魏國的野戰部隊,從而削弱魏國。

    此時是齊圍宋而救臨淄,其目的不是為了和墨家野戰殲滅墨家的野戰軍團,因為齊國不是第三方,而且也確實沒什麼信心擊破墨家的野戰軍團。

    目的不同,側重點也就不同:齊圍魏救趙,邯鄲解圍與否是次要考慮、趁機削弱魏國擊潰魏國野戰軍團是主要目的;齊攻宋以救臨淄,能否殲滅泗上的野戰軍團連次要目的都算不上,迫使墨家回援以解臨淄困局是主要目的,拉韓國下水讓韓國的精力放在東線而不是西線是次要目的。

    所以就在齊、韓、魏、衛四國商量好之後,諸侯立刻發表了一個宣言,號稱共徵兵三十萬聯軍以攻宋,明明確確地告訴墨家就是要攻宋以救臨淄,從而早點讓墨家退兵。

    消息根本沒有封鎖隱蔽,救臨淄的主力不是第三國,而是齊國自己。

    消息傳到泗上軍中,適正在北姑蔑附近,看著這些情報,適看著那個兵力數字「號三十萬」久久不語。

    外線進攻作戰,提前計畫被打斷,短時間內能湊出「三十萬」大軍那是不可能的。

    別說短時間,就是給諸侯三年時間準備,野戰機動兵力能不能湊出十五萬都是個問題。

    齊韓想要攻宋以迫使墨家這支「主力」回援,想法是好的,可若是實力不足,在適看來這就是在送死。

    他雖然提防著諸侯不計後果地攻泗上,但對於諸侯真的這麼做還是頗為詫異。

    不是能不能攻下來的問題,而是短時間內諸侯要調整戰略、準備糧草等等,倉促出兵最多也就十萬,還得分配在極長的戰線上,從幾個方向進軍。

    要有防守要略的、要有守備後方的、要有側翼支援的、要有分兵合進的。

    若是準備不充足就派軍出擊,很容易被圍殲。

    他的本意是拖延時間,卻不是想要諸侯直接來送死,哪曾想諸侯給了他這麼一個大禮。

    因為是攻宋以救臨淄,所以必須要快,因為墨家的這支假的「大軍」用不了多久就會兵臨萊蕪。

    一旦萊蕪被攻下,諸侯如是還只是口頭出兵,臨淄也就攻破了。

    這麼短的時間,適估計各國的準備必然不充分。

    當日接到消息後,適便星夜返回了沛豐,與軍事委員會的人研究了一下,最終定下了在宋地打一場殲滅戰、徹底擊敗諸侯的野戰機動力量的決心。

    諸侯能選擇的進軍路線不多,應對的手段參謀部早在當年宋國政變、魏韓分鄭的時候就做過許多的預案。

    若是諸侯聯軍出動,肯定要先打許。

    許昌就像是一把尖刀,卡在了韓國的腹心,可以直接威脅到韓國的腹地。

    而且諸侯若是攻宋地,許昌不先攻下,很容易被切斷後勤。

    一旦許昌被攻下,諸侯應該會派兵防守隱陽方向,然後從許昌向東,攻陽夏。

    只有攻下陽夏,才能夠卡住陳邑和商丘之間的通道。

    韓國的雍丘和陽夏幾乎在一條經線上,是極為正的南北方位,也只有攻下了陽夏,才算是打開了通向商丘的大門。

    現在不是幾十年前,各國的農兵帶著糧食浩浩蕩蕩地行軍數月以決戰的年代了,各國的後勤壓力都比之前大得多。

    總不能說幾萬穿著皮甲扛著戈矛的農兵堆在商丘城下就號要攻城,那就真的成笑話了。

    所以攻不下陽夏,各國的攻宋以救齊的計畫救直接流產。

    然而陽夏不是難麼好攻的,適的目的又不是真的攻取臨淄,適甚至有些擔心諸侯大軍攻不下陽夏然後就退了,那就錯失了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殲滅對方有生力量的機會了。

    與會眾人的看法也都和適差不多,都道:「總要料敵於寬。若是敵人根本不管後勤,將所有的兵力集中在一起,也不管是否攻下了陽夏,直接一股腦地衝到了商丘……那倒是簡單了。」

    「可就怕他們有腦子,卻沒有力量。」

    「不要說陽夏,就是許,我們真的要守的話,只怕沒有半年他們也攻不下來。到時候我們反倒尷尬了……到底是攻臨淄還是不攻?」

    從始至終,墨家對於泗上、豫東方向的攻守之勢都是信心滿滿。

    從一開始他們擔心的就是西線的六指那邊出問題,不是說怕六指打不贏,而是擔心真的出現退守襄樊死守的情況,那麼南陽地區的人員就不能為己所用了。

    在墨家高層看來,諸侯攻泗上那就是個笑話,外線進攻墨家湊不出足夠的兵力和後勤以一敵三,但是內線作戰的情況下墨家真的毫不懼怕。

    且不說經營了三十年真正做到了村村都能有效統治、基層組織完備的泗上,便是宋地那也是可以完全控制的地方。

    諸侯大軍來攻,槍不如己、炮不如己,人心更不如己,墨家這群人根本想不到失敗的可能,甚至一度懷疑一個標準的棱角堡駐軍三千諸侯就得攻一年,因為至今為止諸侯還沒有一個真正攻過墨家的新式城防體系之下的堅城,一次都沒有,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些年總是野戰的墨家如今守城有多厲害。

    如今眾人是真的怕前面頂的太厲害,以至於諸侯聯軍連許都攻不下根本不敢繼續進攻,那就不好辦了。

    適道:「其實諸侯還是有信心的。他們以為我們真的要攻臨淄,所以主力在外。前期的話一定會攻的很猛。」

    「攻的猛、有信心是好事。我也真怕在許地我們頂的太厲害,把他們這點信心都磨沒了,嚇得只能縮回去當烏龜死守不動,那就麻煩了。」

    諸侯聯軍敢攻宋地的信心,源於他們認為墨家的主力在東,在做攻臨淄的準備。

    不管是迫使墨家回援也好,還是有心野戰得勝也罷,最起碼要攻下許地才有資格繼續往下想。

    若是許都沒攻下來,諸侯的這點信心只怕頓時就沒了。

    沒了倒也無所謂,本來適的想法就是攻膠東、迫臨淄以爭取時間,打亂諸侯的部署。

    若是諸侯聯軍縮回去,時間也的確能夠爭取到,可再想有這種諸侯主動攻入墨家內線的機會怕就少了。

    能早勝利一天就早勝利一天,終歸墨家的大義是要利天下的,少讓民眾承受一天征戰之苦那就最好。

    眾人討論了一陣後,適道:「既然諸侯已經放出了消息,那麼很快就要發動進攻了。哪怕是假裝要攻打我們迫使我們退兵,總要有點成果才行,只靠嘴巴怕是無用。」

    「許地的駐軍做好撤退的準備,一旦諸侯大軍攻來,立刻撤退到召陵一線,在隱水佈防。」

    「不管怎麼樣,諸侯尤其是韓國,如果不攻下許,絕對不敢繼續進軍的。陽夏在我們手中,他們也不敢動商丘。我看若是要使諸侯進入我們的陷阱,免不得要用一次『空城計』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6
第二百三十七章 空城計(中)

    空城之計,虛者虛之,疑中生疑;剛柔之際,奇而復奇。

    既可以正用,也可以反用。

    如今的敵我力量對比和當年準備放棄商丘、誘敵深入到單父的局面已然完全不同。

    加之這一次諸侯準備倉促,並非是準備充足有趙、魏、衛、韓、齊合力,所以也就不需要放棄那麼多。

    此時諸侯若攻泗上,必先攻許。

    攻許之後,才能分進合擊,會於商丘城下,掩護側翼。

    如果要打一場殲滅戰,肯定是要殲滅敵人一路,那就需要在極為狹窄的空間內調動敵軍,使之出現破綻,打出一個時間差從而擊潰敵軍的一路主力。

    現在墨家這邊的優勢很大,兵力上的不提,諸侯並不知道墨家的主力就在沛、豐等地集結隱蔽。

    他們認為適帶著那些主力朝著萊蕪進軍,即便要回師也需要一段時間。

    而墨家正可以利用這一點。

    從各方面的情況來看,諸侯聯軍的主力有很大的可能從韓國的雍丘出征。

    雍丘,原本杞人憂天的杞國都城,後世的杞縣,距離大梁不遠。

    大梁此時正有運河,正是諸侯後勤轉運的最佳地點。

    沿著運河可以通睢水、沙水。

    雍丘向南八十里,便是陽夏。

    陽夏正西百里,便是許。

    許向西便是韓國襄城、墨家佔據的葉、方城、象禾等重要關卡。

    很大的可能,諸侯聯軍會先攻下許,分兵守衛的同時,再派野戰機動部隊向西攻取陽夏。

    屆時,真正的主力才有可能兵出雍丘,攻寧陵,脅迫楚丘、安陽,以在側後威脅墨家經營了許多年的菏水陶邑築壘區。

    攻取陽夏的諸侯聯軍的任務,是掩護主力的側翼,阻隔陳、項之地的墨家軍隊,防止側翼包抄。

    這種分進合擊的戰術需要很高的配合,任何一方快走了幾步、慢走了幾步,都可能會出問題。

    戰爭是一種科學,理論上是有最優解的,只不過實施的時候很難做到而已。

    如果諸侯想要打出最好的局面,就要做到極致的配合。

    衛軍、魏廩丘成陽之軍、齊國巨野以北的部分軍隊,要在韓軍攻取許城的時候攻擊菏水,牽制菏水方向。

    一旦韓軍攻破了許,諸侯聯軍的主力才可以從雍丘出兵。

    而聯軍主力從雍丘出兵的時候,許地的韓軍主力也要朝陽夏進軍。

    在韓軍主力圍困陽夏的時候,聯軍主力要進軍到寧陵。

    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

    假使許地尚未攻下,雍丘的聯軍主力就開始出雍丘、攻寧陵,那麼其右翼就會完全暴露。

    墨家這些年野戰最擅長的就是快速包抄,諸侯聯軍必要防備。

    假使許地攻下而韓軍已經攻下陽夏繼續向相城進軍,聯軍主力卻還在雍丘不動,那麼韓軍就面臨著被包圍的危險。

    兩路主力之間最完美的配合就是始終保持著一個大約百里的安全距離,任何一方受到了攻擊,另一路可以迅速支援。

    適所謂的空城計,不是說靠空城嚇走對方。

    而是利用墨家之前二十餘年野戰的定型風格,給一路諸侯以威懾的同時,也誘使另一路諸侯冒進。

    原因倒也簡單。

    齊國這一次的目的是迫使墨家退兵,從而解除臨淄的威脅,所以不可能太慢。

    而墨家的主力一直隱藏在沛、豐一線,使得諸侯相信墨家在泗上此時的兵力不足。

    所以這個空城計的目的,不是為了空城之下的那一路敵人,而是空城之外八十里的另一路敵軍。

    假使空城撤走,許、陽夏、相一線方向的敵軍必要擔心這是墨家誘敵深入之計,雖不至於見空城而不入,但一定會廣派斥候,小心前進,減緩進軍速度。

    許、陽夏、相一線的敵人必然只是側翼,不可能是主力。

    因為諸侯知道攻不下彭城,最好的戰果也就是攻下商丘或者圍攻商丘迫使墨家主力退兵。

    而許、陽夏一線的敵人如果不攻商丘,主力直奔彭城,要經過墨家經營許久的符離塞、碭山城,一旦攻不下就會被困在包圍之中進退不得。

    所以許、陽夏一線的敵軍的任務,也就是保證聯軍主力的右翼,防止攻商丘一時南下,墨家的淮西地區的部隊會北上切斷後路,一旦主力撤回就會被圍殲。

    如果能夠在中線聯軍主力的方向上派出少量部隊死頂、但又不要太多、也不要頂的太過;同時又在聯軍右路上作出空城誘敵的態勢、故意派出斥候騷擾暴露意圖……

    這就很有可能誘使聯軍作出一個錯誤的判斷:墨家在泗上的野戰部隊數量不足以吃掉聯軍主力,所以不敢動聯軍主力的主意,於是選擇少量部隊死頂;而留守泗上的墨家野戰軍團則意圖誘使右路的聯軍冒進,以空城相誘,想要打一場殲滅戰,破其右翼而迫使聯軍退兵。

    一旦適能夠調動部隊誘使聯軍主帥朝這個方向去想,那麼機會就有可能出現。

    聯軍不敢拖,拖下去的話毫無戰果,很可能墨家會先打下臨淄然後再回援。

    那麼聯軍主帥在作出了錯誤的判斷後,很有可能以主力猛進,以進攻的威脅破掉墨家殲其右路的企圖。

    或者認為墨家泗上部隊的主力都在右路尋機設伏,聯軍主力便可以長驅直入而下商丘。

    到時候墨家少量部隊在中路上的死守,就會讓聯軍主帥更加相信墨家的意圖是右路側翼。

    因為到時候只需要聯軍猛攻,而故作虛張聲勢的那部分死頂的守軍守不住撤走,就會更讓聯軍相信中路看實為虛、右路看虛其實。

    這空城計是反用而非正用,不是為了嚇唬敵軍不敢進軍,而是鼓勵敵軍主動進攻,以正克奇,以虛復虛。

    這麼一出空城計擺在右路,諸侯聯軍只能往兩個方向上去想。

    要麼就是認為墨家在收縮兵力主防中軍,放棄了右翼,集結兵力收縮戰線以對峙;要麼就是以攻為守,想要以空城誘右路進軍,從而斷其一指在不需要主力回援的情況下迫使聯軍撤退。

    要使敵軍上當,適便要想方設法誘使聯軍主帥往第二種可能上去想,以空城騙被對方看破以為實、實則真空而為虛。

    最好的結果,就是敵軍相信了第二種可能,並且據此做為基礎作出了判斷,中軍冒進攻商丘,使得中路和右路拉開一個百里左右的距離。

    一旦這個距離拉開,墨家的真正主力就有機會以極大的兵力優勢全殲聯軍的中軍主力,然後以輕騎和先登營疾襲切斷聯軍右路軍的後路,打出一個徹底毀掉齊、韓最後一支野戰軍團的殲滅戰。

    如果能夠達成,那麼這應該就是中原的最後一戰,東可以破臨淄飲馬黃河;西可以兵臨洛邑問鼎之輕重。

    如果達不成、提前暴露了意圖、敵人沒有上當,那麼最多也就是暴露了墨家的主力不在萊蕪方向,齊韓聯軍會撤軍,那就又回到了適之前的謀劃:讓齊國回膠東,耗時間拖到江漢、淮西徹底穩固。

    這不是當年宋國政變的時候還要擔心諸侯聯軍干涉的時候了,如今優勢全在,適也不需要太過緊張以至於因為沒有退路而戰戰兢兢。

    越是這樣,反倒頭腦越清醒,不緊張更容易放手去幹。

    …………

    總的來說,宋地的民眾還是挺支持對諸侯開戰的。

    宋國西部地區的農夫民眾,受農家的政策影響,小日子過得還算可以。

    宋國東部地區,雖然有些不好的牢騷,但整體上墨家做的再差也必那些貴族們要強,至少他們暫時還算支持。

    宋國東部不是墨家的傳統直轄區,而更像是殖民地,所以那裡的民眾其實很有牢騷,保守和反動的思潮在那裡也是有流傳的空間的。

    不少民眾發牢騷道:「一等人是作坊主、大商人;二等人是村社農夫自耕農手藝人;三等人是工人,失去土地又不被墨家共耕社接受的破產農夫,只好在城邑作坊做工。」

    這也不怪一些民眾發牢騷,確實就是那樣。

    自耕農的日子過得比那些當初支持私有制、如今因為土地兼併而破產的農夫的日子過得好多了。

    自耕農在不破產的情況下,一家百餘畝土地,一兩頭牛一兩匹馬,春耕秋收,悠閒富足。

    可那些當初支持私有制但卻因為種種緣故破產的農夫,就大為不同。

    他們失去了土地,墨家為了扶植工商業所需要的廉價勞動力,以當地被一些道法自然、無為而治、萬物自化為道義的學派的想法他們不便干涉為名,並不主動接收他們加入共耕社或者再度分配土地,使得他們不得不流亡城市成為作坊的雇工。

    但墨家也不是完全不接受,而是用一種價格調控的方式,迫使這邊的雇工處在一種比之前有餘、比別人不足的情況。

    若是太過艱苦,這些人大可以離開城邑前往泗上加入條件有些苛刻的共耕社從而獲得土地。

    這就使得當地的一些作坊和土地雇工不至於太過淒慘,實際上這種不太淒慘源於技術進步和高產作物的普及帶來的技術跨越,而非是宋地東部的這種制度對他們有好處。

    不過民眾難以分清,又不至於過得太慘,他們支持與否反對也罷對於大局並無影響。

    泗上解懸軍的兵員主力是那些土地禁止買賣的村社、公營的作坊礦場、一部分狂熱熱忱的小生產者市民,以及農家控制的一些村社。

    至於這些在作坊土地上做雇工的人,不是統治階級,泗上新出現的一批新階層制定法律的時候當然也不會站在他們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在一些地方,反動思潮還是很有市場的。

    畢竟若是不戰亂,分封建製做農奴的時代還是可以達成田園牧歌的幻想的,總歸籍田不買賣、鄰里不置地,總比現在土地兼併混到城市做雇工聽起來要好一些。

    但是此時受制於時代的侷限性而接受這些反動思潮的人,既不是兵員的主力,也不是納稅的主力,人數也不是很多,現在來看還是一支可有可無並不能影響到天下局勢的階層力量。

    他們是新時代的掘墓人,但這群掘墓人此時還處在一種懵懂不知的境地,所能想到的反抗方式也就是跑到共耕社拼的幾年苦百餘畝地一頭牛;要麼就是相信貴族那一套半是輓歌半是詛咒的悲鳴,覺得還是退回到村社籍田不可買賣、逢年過節祭祀時候還能被貴族賞幾杯苦酒的年代,最起碼自己還有一塊籍田。

    他們既不是多數,影響力如今也頗不足,泗上的工商業也還沒發展到讓他們成為人口主流的地步,所以總的來說宋地的民眾還是支持對諸侯開戰的。

    不少人缺乏激情,但被律法規矩所迫,不得不尊從而已,但也足夠。論跡不論心,主觀利天下的人不多,基於規矩法令不得不客觀利天下的人夠多就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6
第二百三十八章 空城計(下)

    自耕農,商人,工商業者,作坊主,農家或者墨家完全控制的村社農夫都是在本心上支持開戰的,這便有了足夠的群眾基礎。

    只要私有制還存在,就沒有任何一個黨派或者學派能夠做到代表所有人的利益,這一點墨家弄得很清楚,所以屁股坐的很正。

    農村和城邑的分歧日大,使得墨家可以坐在其中維繫統治。

    城市的雇工如果起義,可以用最保守的自耕農兵員鎮壓。

    反過來農夫起義,又打不過城市工商業發展出現的火炮、火槍。

    現在矛盾還沒尖銳到這種地步,而且還有更為噁心的貴族存在,使得泗上乃至宋地總體上一片齊心協力的景象。

    這便是墨家高層在宋地打一場大殲滅戰的信心來源,雖然這樣那樣的矛盾在泗上也不少,可要是比爛的話諸侯比泗上要爛的多。

    在這種群眾基礎下,很快就在宋地東部徵召了兩萬餘名激昂慷慨的民眾,和一部分泗上的野戰部隊一起,編出了一個戰鬥力不強的新軍團。

    九月方至,齊、魏、韓、衛四國已經達成了一致,正式宣告出兵。

    而與此同時,墨家也在泗上上演了一出「墨家第一次攻城不利」的戲。

    宣義部在報上用極為罕見的語氣,完美地表達了什麼叫「色厲內荏」。

    一面警告韓、衛各國不要妄圖阻礙利天下之大業,另一方面又搞掉宣揚墨家即便主力不在,依舊有攻城略地的能力,威脅韓衛不要輕舉妄動。

    為了配合這番話,這個新編制的軍團在齊韓聯盟宣告出兵之後,便主動進軍雍丘,彷彿是為了證明主力不在泗上的軍團依舊可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一般,也彷彿是真的準備攻下雍丘進軍大梁。

    近三萬故意拼湊的部隊先發制人,在諸侯聯軍尚在集結的時候,開始了圍攻雍丘的演戲。

    雍丘在列國紛爭的地緣局勢下很重要,北依大梁、南壓商丘,這是當年楚、韓、魏三國防墨同盟防線的一部分。

    這裡的城牆修築的很厚實,當初就是作為一個邊境要塞城邑而存在的。

    城中暫時駐軍不多,正規的常備軍也有三千。

    新編制的這個軍團雖然是拼湊起來的,最多作為二線守備部隊存在。

    但是雍丘內的常備軍不多,加上這些人也多有服役的經歷。雖說宋公退位不久,這個新的軍團依照新的徵兵法令組建不久,可是雍丘城的那點兵也不敢出來野戰。

    這個新編制的軍團的裝備比較差,包括做骨幹的那幾個旅,也都是泗上的二線部隊的配置。

    標準的冷熱混合編制,半數火繩槍半數長矛,每個旅四門小炮。

    泗上的精銳部隊大部分用的是燧石槍,即便這些年抓緊擴軍備戰,可也不是能夠做到人手一支的。

    新擴軍和動員之下的新軍團還是冷熱兵器混編為主,沒有簡易刺刀和燧石擊發,還得依靠長矛手做盾來掩護火槍手。

    相對泗上而言這些配置很寒酸,可相對於諸侯的主力軍團,配置卻相差無幾甚至更強一些。

    諸侯之中,楚和齊都是昔年齊越戰爭時候的流派,火槍手代替弓弩手做主力輸出,戈矛手做掩護。

    韓、魏則是重方陣流派,披皮甲重步兵方陣,四周有重火槍手掩護,依靠方陣的緩慢推進來突破。

    秦獨樹一幟,用不能插短矛的重燧石槍代替了秦弩,用以排成相對於火繩槍更密集的投射火力陣型,火槍手的數量相較戈矛手更多,陣型也是講究更長、更薄,以發揮代替秦弩的重燧石槍的優勢。

    燕國還在用鄉射制度徵召弓手,趙國則是以輕騎兵為主輔以三晉同源的重步陣。

    在泗上被認作是二流部隊的這種冷熱兵器混合的部隊,在完善的徵兵和訓練退役軍制之下,若是放在諸侯那裡依舊可算是一支強軍。

    不過這三萬人的「強軍」還是以演習為主,要讓諸侯認定泗上空虛、主力尚未回來,從而才能夠誘使諸侯聯軍冒進。

    攻雍丘,是造成一種色厲內荏的印象,所以這一戰必然失敗。

    本該調回到彭城附近繼續訓練的新的軍團圍住了雍丘之後,採取了墨家攻城的老三樣。

    之字壕平行戰術、炮兵掩護壓制、工兵挖坑埋炸藥。

    之前如此攻城,無往不利。

    可是在雍丘城下,卻出現了問題,墨家的炮兵第一次被諸侯國所壓制。

    以往不管是攻碭山還是廩丘成陽,墨家的戰術簡單粗暴,但這老三樣缺一不可。

    昔年碭山一戰,彭城調集了幾乎彭城所能徵集到的所有的火炮;成陽廩丘一戰,六指更是指揮著當時最豪華的炮兵部隊。

    之字壕平行戰術很有效,但這個有效是建立在炮兵優勢的基礎上的,單獨的之字壕雖然也能一戰,但是損失必大。

    本來這個軍團的目的也不是攻下雍丘,所以主將貫徹著適的想法在和稀泥,以儘可能少死人為目的進行一場不專業的圍城戰。

    圍繞著雍丘,雙方挖坑、反擊、反衝擊、反挖坑、燒硫磺熏地道、夜襲、反夜襲……

    就這樣裝模作樣地圍了十二天,眼看再打下去真的要把雍丘攻下的時候,諸侯聯軍終於在大梁集結的部隊。

    負責假裝攻城的主將鬆了一口氣,趕忙以屯兵於堅城之下恐有危險為理由,選擇了撤軍。

    消息傳到了大梁城西北的營地後,諸侯歡騰,天子設宴,一時間彷彿打了一場難以置信的大勝。

    周天子沒借到高利貸,所以動用了武力強制徵收了籍稅丘甲賦和特別商稅,再加上諸侯正需要用得著天子,也算是湊了湊份子,周天子總算徵調出一支四千人的軍隊,成為諸侯聯軍的精神神像。

    此時的姬喜很清醒自己算什麼東西,都窮的借不起高利貸以徵兵,自然不會大擺周天子的譜,而是儘可能「君臣融洽」。

    諸侯們總算還要抬著周天子的神像,也就不好今日辱罵明日不屑,一個個也在面上以賢臣忠臣自居。

    行營設宴,以慶祝雍丘之戰的理由很簡單。

    這是三十年來,墨家第一次攻城沒有攻下來,雖然到最後城邑已經岌岌可危,但終究大軍抵達了大量,墨家後撤。

    只是如此,便足以設宴慶賀。

    觥籌交錯間,韓臣守雍丘的封臣段氏與近侍手捧著幾個鐵球,獻於天子。

    天子無知,見這幾個鐵球,疑惑道:「此為何物?」

    韓侯忙道:「此銅炮之鐵彈也。」

    周天子哦了一聲,心中卻嘀咕。

    心想當年你們三晉要分家的時候,還要從泗上弄來三種嘉禾獻上,那時候還懂些規矩。

    如今你們獻給我幾個鐵球是什麼意思?

    韓侯見天子不語,忙笑道:「這幾個鐵球正是從雍丘城牆上的泥土中挖出來的。最大的鐵球不過五斤,而且數量極少。此為大吉之兆。」

    姬喜笑道:「卿竟還通卜算之術?」

    韓侯心中鄙棄,臉上卻愈發恭謹,回道:「墨家攻城,最善用炮。」

    「凡其攻城,必先以炮擊數日,待城中銅炮盡毀,則遣掘子軍效鼠類挖掘,逐漸靠近城牆。」

    「昔日攻碭山,鐵球最大有十八斤,一炮糜爛數里,觸之盡死,縱石料為城亦可砸破。」

    「今日攻雍丘,三萬大軍,圍攻十餘日,竟然最大隻有五斤的彈丸。」

    「由此可知,墨家大軍必不在泗上,鞔之適此番攻萊蕪以圍臨淄,必是將其善戰之兵全部帶走。」

    「之所以攻雍丘,不過是故作悍勇而已。若是攻下雍丘,便似如他們所言,泗上面對天子之師仍可一戰。」

    「今日圍十二日而不下,三十載未有之事,墨家泗上之兵盡皆老弱,不堪一擊。」

    「是故臣言,此吉兆也。此番天子親征,商丘必克,豈不是上應天意,暗合武王伐紂之意?」

    商丘是原本宋國的都城,宋國是殷商的後裔,宋公又在桑林社的最後祭祀中說商湯伐夏乃是因為夏桀不能夠繼承大禹利天下的本意所以違背了天意,而如今墨家崛起正是繼承大禹的遺志云云……

    這就導致周天子對於退位的宋公很不滿,因為宋公這番話,分明是從體制內在質疑周天子的合法性。

    墨家不祭桑林社殷商一姓,而祭涂山治水的大禹。墨家重天意鬼神,卻又認為民為神主,加之墨子那一套關於「愛」和「敬」的理論,使得墨家屬於另起爐灶反對天子。

    墨子昔年對大禹的評價是這樣的:我們敬愛大禹,不是因為他是大禹這個人,而是因為他做的疏通天下以利萬民的事。所以我們敬重大禹,不是敬重這個肉身,而是敬重他做的事。

    這套理論是標準的扛著鬼神偶像大旗反鬼神,按墨子這麼說,天子根本就沒有什麼法理。墨家對大禹的態度尚且如此,況於天子?你利天下我敬你,不是因為你是天子學派,而是因為你利天下;倘若哪天你害天下,我反你也就理所當然。

    周天子對此不滿,卻又無可奈何。

    可宋公退位前在桑林社的那番言論,則大為不同。

    宋國承殷商之祭,周為商臣而取殷,宋國在桑林社的那番話等同於在另一種規矩層面上宣告了墨家的法理。

    墨家那一套理論是另起爐灶,我說我有理我便有理,周天子反對也只能用舊規矩反對,可墨家連舊規矩都反對,那反對也就毫無意義,最終又落到了道義之爭上,這又爭不過體系成型的墨家。

    宋公退位的那番話,則是基於舊系統規矩之下的言論,是在舊規矩下以前代天子後裔的名義給予了墨家合理性。

    周天子可以不在乎墨家另起的規矩,但卻極為在意舊規矩之下的支持墨家的言論,這將直接威脅到他所剩下的、唯一有價值的法理性。

    他不會打仗,不知道五斤鐵球和十八斤鐵球的區別在哪;他不會佈陣排兵,不知道前鋒側翼主力後衛的區別。

    但他對於這些舊規矩很懂,聽韓侯說這是吉兆、有武王伐紂之意的時候,忍不住大笑道:「卿言甚是!卿言甚是!墨家無義無德,寡人征討之,天帝必庇,此戰必勝。」

    「如卿之言,泗上如今只有五斤的鐵彈,主力精銳皆在東線,何不即刻進軍,攻入商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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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水土不服的戰術(上)

    周天子在意的,是商丘的財富。

    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子看來,宋地泗上皆為敵國,那是可以劫掠的。

    商丘富庶,如今天下聞名,洛邑也是大都,可這些年終究離著泗上遠了些。

    若是能夠打下商丘……

    周天子想到那些高利貸商人的嘴臉,心下暗爽,心道:當初問你們借錢你們不肯借,待我攻下了商丘,掠到了戰利品,叫你們後悔莫及。

    商人言利,無利不起早,不借錢給天子的原因也就是因為無利可圖。

    究其本質,就是一種瞧不起。

    周天子覺得,商人以為他們必敗,所以才不借錢。必賠的投資,商人又不是做慈善的君子,怎麼可能投錢。

    而商丘那麼富庶,如果能夠攻下商丘,大肆劫掠一番,自己雖然兵少,可還有天子的名分,也能分到不少。

    到時候那些可惡的商人聽聞這個消息,豈不是要追悔莫及,恨不能時光倒流多貸款給他?

    他雖心急,卻也知道自己的本事,所以也只是建議諸侯們即刻進軍。

    然而諸侯們卻並不冒進。

    為了這一次能夠削弱一下墨家的氣勢,諸侯之間也算是費盡心思團結一致。

    為了防止出現「不打墨家要死在墨家手裡、打要死在將來友軍手中,不如再議暫且不戰」的情況,諸侯聯軍這一次採取了分兵重組的配置。

    左翼攻菏水、陶邑以牽制的軍團,以齊、魏、衛聯軍為主,主將是衛國宿將苟變。

    中路是天子親征,齊侯、韓侯俱在軍中,以齊軍為主。

    右翼以韓軍為主,還有趙軍三千作為響應天子號召的表達。韓國大族段氏為主將。天子不算什麼,韓侯卻在中軍,這就避免了右翼見死不救或者友軍有難不動如山的可能。

    和墨家軍事委員會的那些人猜想推斷的進軍方式差不多,諸侯聯軍並沒有太多的路可選。

    中軍人數最多,為主力,共計六萬餘,銅炮四十門,騎兵六千,戰車八百,乘車輜重無算。

    左翼只是牽制,同時也是為了防備墨家的主力從魯過境而直撲衛國腹地。

    右翼主力野戰部隊有三萬五千餘,除此之外,還有襄城、陽城、新鄭之軍,用以圍攻許城,攻下後守衛。

    雍丘之戰,中軍前鋒三千人先行靠近了雍丘,墨家圍城之軍便即脫離。

    不是怕這三千人,而是怕三千人背後的中軍主力,這倒也說的通。

    雍丘一戰似乎讓墨家漏了底,但距離讓諸侯徹底相信還有一段距離。

    …………

    許城。

    韓軍和部分趙軍雲集於此。

    城中卻無人守備,斥候回報說城中並無墨家兵卒,城中的一些叛逆之輩也都撤走。

    斥候還說,墨家軍卒臨走之前,曾做過宣講,說此時撤退是為了將來的勝利,讓民眾對於墨家的利天下大業要有信心。

    至於撤退的理由,其實也很容易理解。

    許太過靠前突出,若是想要準備進攻,這裡是最為容易做進攻發起地的地方,這也正是楚國為什麼在分鄭之戰中不惜和魏韓一戰非要佔據許城的原因。

    但若是墨家集結兵力死守許地,一旦戰事不利,許地之南墨家就會出現無兵可用的情況。

    許向西,乃是墨家駐楚軍團的側翼要地所在,如葉、方城等。

    所以很可能墨家覺得兵力不足、戰線太長,收縮了兵力重點防守葉、方城等地,防止駐楚軍團的側翼被偷。

    既入許城,韓軍主將段端感嘆道:「墨家中為將帥者,多為賤人,卻也知進退。」

    「許城大邑,棄而不守,正是妙略。」

    「以我觀之,其必退於潁水、隱水之間,臨水紮營。」

    彷彿就是為了驗證主將聰明決斷一樣,很快斥候回報,自許退走的墨家兵卒在潁水築壘安營。

    其謀士或是其餘貴族紛紛稱讚道:「將軍妙算。」

    段端正色道:「世卿之貴,源於征戰。不懂征戰,便不能興家保身。」

    「若墨家兵多,必守許。」

    「若其兵少,必棄許。」

    「守許,則可與葉、方城等地之君配合而下襄城,迫陽翟;北可以上新鄭,危負黍。」

    「棄許,則可以與方城、葉等成聯絡一線,收縮兵力,後方的陳、上蔡、項等地可以為援。」

    「守許,兵必多;棄許,兵必少。」

    「所謂毒蛇咬指壯士斷之。許雖大且富,但墨家說棄就棄,不可輕敵。」

    眾人皆聽命。

    其時,墨家放棄許城,退守到後世郾城一帶,就在後世的小商橋附近築壘防禦。

    此時潁水尚未改道,小商橋一線西可以連接葉、方城;南可以掩上蔡。

    收縮了兵力,按照兵法而言這的確更容易防守一些。

    段端便讓韓國雜軍農兵出許城向南,在那裡駐紮,同時征伐民力修築許城的城防,以免墨家將來反擊。

    他則親帥主力,向東,以攻取陽夏,從而掩護攻打商丘的中軍主力的側翼安全。

    不過他也沒有立刻進軍,而是派人前往中路諸侯聯軍主力所在之處,將許城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並且附上了自己的判斷。

    消息送到中軍的時候,中軍的前鋒已經入雍丘,主力尚未抵達雍丘。

    圍攻雍丘的墨家撤走之後,前鋒五千餘人試探著進攻了一下戴城,但卻在戴城之南的一座小城邑受阻,守軍約有兩千,五千人攻擊不下。

    諸侯們接到了段端的消息後,與重臣謀士商議之後,認為段端的判斷應該沒錯。

    墨家既放棄了許,便證明其在泗上的軍力不足,若不然只要死守許地,那麼聯軍的進攻就會受阻。

    退守潁水隱水之間築壘,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召陵、隱陽不能失。

    一旦此地失去,那麼駐楚軍團的南陽和陳蔡以及泗上就會被分割成兩部分。

    諸侯聯軍的主力要出兵的前提,是右翼的段端所率領的韓軍攻下陽夏。

    陽夏以北便是雍丘,雍丘以南便是重要的邊城承匡,承匡在雍丘和陽夏之間,曾經屬魏、後來屬楚、如今屬墨,當初是諸侯中原築壘區的重要組成。

    諸侯聯軍主力便分兵一萬,轉攻承匡,主力行軍到雍丘,在雍丘駐防,積累糧食。

    雍丘距離戴、承匡都不遠。

    若是前鋒遇到了墨家主力,諸侯聯軍的主力也能很快抵達。

    戴城若下,則北可以威脅陶邑、菏水築壘區,這是諸侯聯軍的既定目標;又可以在攻取承匡之後,進軍寧陵,寧陵一下,則商丘就赤身於聯軍之前了。

    攻承匡,也是為了掩護右翼攻取陽夏,承匡一失,則中軍主力和右翼之間就可以溝通,一方有險,另一方便可快速支援。

    既有支持,段端也便在諸侯主力分兵攻打承匡的時候,開始朝著陽夏前進。

    前鋒三千餘人先行到了許與陽夏之間的固城,亦是不戰而下,城中並無兵卒,墨家在這裡的官吏也早早撤走。

    詢問了當地鄉人,鄉人之說墨家早在幾天前就撤走了。

    段端有些懷疑,許城不戰而退他可以理解,收縮兵力以掩護南陽方向。

    可是固城是個空城,他心裡就多少有些嘀咕。

    本來他就認為不可輕敵,自己是側翼不是主力,兵力不多。

    泗上之前還可以集結將近三萬人攻打雍丘,雖然沒有攻下,據說多為新卒老弱,但他和諸侯們的樂觀不同。

    諸侯們的樂觀是被墨家逼出來的苦中作樂,十二日攻雍丘不下,就可以設宴相賀,以為墨家可以戰勝。

    可段端心裡清楚,即便那些都是老弱新卒居多,圍城十二日,若非聯軍主力抵達大梁,只怕再攻幾日雍丘城就要被攻下了。

    換言之,墨家現在在泗上的確兵少,不然不可能放棄許。

    但是,墨家至少還能集結大約三萬部隊,這三萬人非是主力,不能夠吃下聯軍中軍主力,但若是自己貿然輕進貪功冒進,自己便有可能被吃掉。

    墨家的野戰能力他是知曉的。

    若是自己被吃掉一部、或者受到重創不能再戰,那麼中軍的側翼就會暴露。

    到時候若是圍攻商丘不下,墨家主力返回,右翼又暴露出現空隙,將會極為危險。

    於是他派出斥候,廣泛搜索周邊的情況,前鋒一部分在固城駐守,等待大軍抵達。

    兩日後,右翼主力抵達固城,前鋒兵臨陽夏。

    陽夏又是一座空城。

    前鋒兵不血刃地攻下了陽夏,即刻回報段端。

    段端聞之,不喜反驚。

    手下將校謀士則道:「墨家無兵可用,故而以空城故弄玄虛,將軍何不趁機以輕兵突進,兵臨泓水,迫近商丘。」

    「我軍若渡泓水,承匡守軍必然驚慌,只能撤退回商丘。到時候將軍可於半途伏擊。」

    「如此一來,既可以攻破承匡,使得將軍與中軍相連並無阻隔,又立下先登先圍之功,足以蓋世。」

    段端道:「昔者襄公於泓水,楚人半渡襄公言不推人於險、不迫人於阨而退之,以至宋國衰落。」

    「墨家雖自有仁義,卻也不是襄公那樣的人。若其有詐,我軍困於泓水,進退不能之時,忽然圍困,又將如何?」

    「屆時不但無功,反有喪師之罪;敗略之責。」

    臨泓水有一城,名為柘城,因為城邑附近多有柘樹而聞名,傳說是上古炎帝一族分支的封地。

    柘城距離商丘不過幾十里,臨近泓水,昔年泓水之戰宋襄公於此上演了仁義無雙,卻遭人恥笑還葬送了宋國的霸權,可段端卻不認為墨家也是一群認可宋襄公仁義的人。

    再者他的任務不是攻商丘,而是在攻佔陽夏後,繼續向東攻取譙城,從而掩護商丘的側翼,隔斷墨家南部軍隊的支援。

    現在他這一路連連前進,固城、陽夏都是空城;可是主力進攻的承匡、戴卻都遇到了激烈的抵抗。

    要麼就是墨家兵力不足,準備死守商丘,拖到墨家主力攻下臨淄然後回援。

    要麼就是盯上了他,想要讓他冒進,從而將其包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7
第二百四十章 水土不服的戰術(中)

    如果自己單獨冒進至柘城,可是中軍主力卻還沒有攻下寧陵、承匡,自己就會很危險。

    自己攻打譙城的任務,前提是中軍主力攻下了承匡、寧陵,然後他才可以放心地區攻譙城。

    現在承匡還未攻下,寧陵還在墨家手中,若是這時候貿然輕進,極有可能出大事。

    之前的雍丘圍城,有兩件事可以明確。

    其一,墨家可能在泗上的確沒有主力部隊,墨家最擅長的炮兵都被調往了萊蕪一線。

    其二,墨家可以在宋地組織一場至少三萬人參與的戰役,即便這些人是泗上的新卒老弱,但那是相對於泗上的主力而言的。

    圍城十二日而不下,這對於諸侯的軍隊而言實在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也就是相對於墨家的主力而言是弱旅。

    可是段端卻明白,若是被這支部隊抓住機會圍住了自己,自己很可能就要被殲滅。

    現在,這三萬人在哪?

    是縮回了商丘死守,防止分兵被各個擊破而退守?

    還是藏在什麼地方,佈置著陷阱誘使他進入這個陷阱?

    段端想,如果自己是墨家在宋地的主將,會怎麼辦?

    會死守?還是會如何?

    他之前也曾讀過不少墨家的書,想到墨子時候墨家的守城思想就是上守為攻,下守為城,他越發覺得這一次墨家連續放棄了兩三座城邑的行為極為可疑。

    思來想去,他決定還是不要貪功冒進,而是派出使者告知諸侯:若諸侯大軍不破寧陵,他絕不再往前走一步。若大軍攻破寧陵,他便可攻破柘城、南下苦縣,從而威脅譙城。

    信使派出之後,段端卻也不是在這裡傻傻等待,而是選擇了主動試探。

    他先將大軍前進到陽夏,在陽夏修整城防,以作為前進的基地。

    同時朝著苦縣、陳等地廣派斥候。

    次日又假意要繼續前進,命大軍開出陽夏,作勢要前繼續進攻。

    …………

    陽夏之南的陳地以北。

    此地解懸軍主將聽著斥候回報的消息,略微有些緊張。

    他知道墨家的高層戰略,也知道自己的任務就是做引誘,讓聯軍的主力相信墨家泗上的野戰部隊的目的是要吃掉聯軍的右翼。

    如果不能夠讓諸侯聯軍相信墨家泗上的主力在他們的右翼,那麼這場仗就可能會有些難打。

    他是相信己方的戰鬥力的,但是如果不能將聯軍的中軍和右翼拉開,便可能出現圍繞著商丘打出一個比預想要大的大會戰,己方的傷亡可能會大一些。

    不是不能打,而是到時候在商丘城下會集結大約八萬到九萬的敵軍,墨家沒有絕對數量的優勢。

    一對一固然不怕,可是若能在優勢兵力之下圍殲,己方的損失也會小,意外也就更小。

    他相信鉅子親自指揮此番決戰,失敗是不可能的,可就怕到時候包了餃子之後皮不足夠厚,諸侯聯軍在損失大半後撤走,那就不妙了。

    自己手裡的這點兵只能做疑兵用,真要讓他們去切斷聯軍後路並不足。

    他手裡的野戰兵力只有半個騎兵旅,一個步兵旅,要靠他們的表演讓聯軍作出墨家主力意圖分割圍殲聯軍右翼的假象。

    此時他得到了消息,說是聯軍右翼的韓軍已經出陽夏,他知道自己這一支疑兵就要登上舞台了。

    若是演的不好,只怕到時候會影響大局,到時候本來準備八萬打六萬的,結果弄成了八萬對九萬,那可大為不妙。

    於是他命令那半個騎兵旅和一個步兵旅開始向北進軍,此時距離斥候回報說陽夏敵軍開出城向前推進正好過去了一天,而且斥候說對方的行軍速度很快。

    這個消息需要他思考和決斷。

    是聯軍右翼的段端部貪功冒進,真的相信了墨家無力防守,想要搶佔柘城和苦縣以立奇功?

    還是對方根本不是貪功冒進,而是在試探自己?

    若是前者,那便證明段端是個蠢貨,蠢到鉅子所設想的反反計的第一步都沒有被看破。

    若是後者,那倒是很有可能演出一場大戲。

    他們這兩個旅的任務是一旦友軍開始演戲的時候,他們要迅速北上,作出威脅陽夏切斷右翼退路的意思。

    除了這兩個野戰的旅外,還有陳、項等地的二線守備部隊,他們也要配合演戲。

    兩日後,段端部已經離開了陽夏四十里,這是在試探。

    所以第一天行軍速度極快,第二日便開始減慢速度,等待斥候回報墨家的反應。

    他現在距離東北的柘城約有五十里,距離東南的苦縣約有七十里。

    就在中午的時候,朝兩個方向派出去的斥候都帶回了消息。

    柘城方向的斥候回報說,沿著泓水一線有大量的墨家軍隊活動,他們靠近後,便立刻有墨家的斥候伏擊捕捉,意圖很明顯是想要將他們全部捕獲。

    三十多名斥候死傷大半,只有幾個人憑藉自身的武藝和騎術逃了回來。

    陳地方向的斥候則回報說也的確有墨家主力活動的痕跡。

    段端鬆了口氣,暗道:「果不出我之所料。」

    「墨家狡詐如斯,定是以空城誘我冒進,其泗上軍隊則妄圖在泓水以南、苦縣以西圍殲我。」

    「幸好我識破,否則我若冒進,必要被圍。」

    想到這,段端也是冒了一身冷汗。

    幸於自己在陽夏被兵不血刃地佔領後就覺察到可能有問題,自己遲疑了兩日。

    然後在這種遲疑之下,又假裝冒進實則距離陽夏不遠,看看墨家的動向,果不其然。

    若不然自己如今定是已經行軍到泓水之畔,前不能攻下柘城,後不能退入陽夏,寧陵尚在墨家手中,承匡尚未被攻破,到時候自己便真的要孤立無援。

    他即刻下令,命令前軍變後軍,迅速朝陽夏退卻。

    但在退卻的時候,他果斷讓右翼的三千趙軍疾馳陽夏之南,用以遲滯陳城方向的墨家軍隊。

    次日下午,一場遭遇戰便即打響。

    疾馳陽夏之南的三千趙軍遭遇了「墨家前鋒」的兩千餘人,實際上就是陳地做疑兵的野戰主力。

    這是趙軍第一次和中原地區的墨家作戰,卻並不害怕,而是頗有些躍躍欲試的意思。

    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這些趙軍在對中山國的戰鬥中屢戰屢勝,幾次北上草原征伐胡人也是頗有戰果,行動迅速又善於守備,故而並不怕。

    三千趙軍一面立刻派人回報主將,一面迅速列陣以求固守。

    此地一馬平川,全是平原,根本沒有一處山丘可以屯兵守衛。

    三千趙軍立刻以和中山國和胡人作戰的經驗,以戰車結為營寨,連環為城。

    共結為三個輕車營寨,互為犄角,三門小炮部署在車陣中央。

    火槍手依託車陣防守,戈矛手皆穿皮甲,於車後守衛,以便肉搏。

    這三千人應算是右翼韓軍的精銳,在平原上發現了墨家的「前鋒」之後,迅速展開了陣型。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沒有騎兵的掩護,若是結陣野戰,必然會被墨家攻擊。

    然而若是這樣,則可以阻礙騎兵的衝擊,使得騎兵的威脅降到最低,還能夠堅守待援,使得部隊更不容易崩潰。

    趙、秦等用這種戰術,在草原上對付那些遊牧民無往不利。

    這種戰術實際上源於中原各國的車戰之法,墨家在高柳的那一支就常用這種戰術和一些胡人部落作戰,一部分邊堡的游民也多用此作戰,還有一些商隊的護衛。

    只是用在中原戰場,趙軍的這一套操作戰術終究還是落後了時代太多。

    墨家這邊的「前鋒」部隊是疑兵,但要讓對方相信他們是主力,就必須要打贏這一仗。

    而且魏韓等國向來認為墨家最善於集結火炮,昔年成陽廩丘一戰,豪華無比的火炮部隊讓魏國至今心有餘悸,故而他們相信,只要炮多,十有八九就是墨家的主力部隊。

    故而這些疑兵除了正常配置的每個旅的四門小炮外,還有六門可射五斤鐵彈的銅炮。

    墨家的主將命令騎兵繞到後方,不准騎兵發動衝擊,也不准騎兵下馬步戰,騎兵都是寶貝疙瘩,尤其是這半個旅的騎兵不是拼湊臨時徵召的良家子輕騎,而是服役期大多在三年左右的精騎,若是用以沖車陣,那可能是要上軍事法庭的。

    看著趙軍的配置,科班出身已經做到師級軍官的墨家疑兵主將連連搖頭,心說難道中原之外的戰爭水平已經落後了這麼多了嗎?

    這戰術在草原上用,當然有效。

    遊牧無重甲,只有皮甲,缺少兵器只能騎射,幾乎連門銅炮都沒有。

    所以吳起在秦之西、趙人在中山北、墨家在高柳雲中,都這麼用,而且墨家這邊還給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稱之為武剛車。

    以武剛車結陣,佐以火槍虎蹲炮麻繩炮等,無重甲的遊牧民奈何不了,而且也沒有炮,面對著這種的守備方式,千人可防五千。

    武剛車配合火槍、小炮,可謂是遊牧民的末日,但不要說在中原,就是遇到會冶鐵、會重甲重步兵衝陣的半農耕族群,也並不有效。

    拿著打無甲騎射遊牧的經驗來中原,著實不智。

    武剛車最後的輝煌,應該是在火炮可以戰術移動的那一刻就落後了,中原戰場上這種戰術實在有些落伍,墨家主將很懷疑趙人是不是在北方打低烈度戰爭打的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在中原打仗了。

    他幾乎一眼就看出來這是趙人的手段。

    因為韓國根本沒有這樣的戰術,魏國也沒有,他們不需要和無甲遊牧民作戰,這些年對抗的是楚國新軍、重燧石槍陣秦人、無甲但是火力優勢的墨家。

    就像是墨家在火炮數量增加、大量的旅一級火炮配置之後,放棄了口徑大又沉重可以射碎戰車護板和重鐵甲的重火槍,轉而開始配備口徑小一些、輕便一些、可以插入短劍肉搏的火槍。

    又像是當年泗上的騎兵之爭,到底是讓騎兵配置短銃還是騎兵肉搏衝擊,也是源於主要假想敵魏韓的戰術是重方陣戰術。配備短銃的騎兵可以攢射重方陣打開缺口,而肉搏騎兵除非抓住機會若是直接衝陣會死的很慘。

    需求和環境,決定了戰術體系和發展方向,從而作出必要的取捨。

    既無需求,這種很明顯的對象是不披甲少衝陣肉搏遊牧民的針對性的戰術就不可能出現在韓魏軍中,這是墨家的說知推理之術。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7
第二百四十一章 水土不服的戰術(下)

    秋日的原野頗為蕭索,太陽不是很白,有些發紅,病怏怏的,對中原人而言已經有些涼了。

    車陣之內的趙人士兵倒不覺得涼,他們在趙地戰鬥時候的氣候比這裡要冷得多,有些地方現在已經下雪,可不像是這裡這麼溫暖。

    火槍手熟練地將手中的重火繩槍架在輕車前面的大盾之間,就像是他們許多次戰鬥過的一樣,靜靜地等待這對面的進攻。

    不少人打過很多仗。

    和中山國打過,和胡人打過,和燕國衝突過……尤其是這些火槍手,已經成為了專職的士兵。

    只是對他們而言,很多人卻還是第一次踏足宛如地獄的中原戰場。

    軍官們在車營之中鼓舞著士氣,說韓軍主力就在幾十里外,只要能夠堅持到天黑,明天主力一到,對面的敵人必然退散。

    其實這是中原士兵們最不喜歡聽的畫餅。

    但對於這些趙人士兵來說,卻很受用。

    他們和胡人以及中山國打仗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車營出擊,若是被圍,就地防禦。

    胡人或者中山騎又沖不開他們的車陣,就這麼死守下去,一旦後援的主力或者騎兵一到,對面進攻的敵人必然會退兵。

    之前確實很有效。

    這種以往的有效和以往的勝利,給他們帶來了堅守下去的信心。

    一名年輕的、打過兩次仗的戰國新卒悄悄透過戰車上豎起的大盾,觀察著對面遠處的動靜。

    同夥的老兵縮在木盾的後面,罵道:「找死呢?跟你說過好幾次了,不要露頭,容易被射死。你死了,家裡妻女孩子怎麼辦?父母誰來養?」

    同夥之人多是同鄉同裡,晚上在一個篝火旁取暖,餓了在同一個瓦罐內做飯,彼此間都很熟悉。

    看似在罵,實則更像是父輩對孩子輩的關心。

    新兵縮回了腦袋,回身和夥伴們道:「墨家的騎兵動起來了,可是他們好像不是朝咱們這邊衝來的,和那些中山人不一樣啊。」

    空氣中瀰漫著士兵們已經熟悉的苦澀的火繩燃燒的味道,這種味道讓他們很安心。

    大戰即將開始,但還未打響,車陣裡的趙人士兵幾乎都沒有和中原的軍隊打過仗,他們按照以往的經驗,以為對面的騎兵肯定會衝過來。

    可是這個新兵卻發現對面的騎兵並沒有衝鋒,而是列陣緩慢地朝著兩側移動,恰好在火槍的射程之外。

    他們遇到過中山國的騎兵,那是新兵記憶中第一次上了真正的戰場,就在滹沱水。

    當時他們也是這樣的車營,被中山國的騎兵圍困之後,中山國的騎兵開始衝擊,圍繞著戰車飛馳放箭,來回轉圈,不知道人有多少。

    新兵記得當時他很害怕,不知道敵人的數量到底有多少,只是能看到滿眼都是敵人。

    而且敵人疾馳的又快,在馬上就像是山裡的羊群一樣來回轉圈,手裡的火槍不知道該瞄向哪裡。

    當時老兵就告訴他們,不需要瞄太準,只要對準了那些疾馳的騎手人群中閉著眼射就好。

    那一次中山國的騎兵圍困半日,結果死傷慘重,最終只能留下了一地的屍體乖乖撤走。

    按照以往的經驗,新兵以為對面的敵人也會選擇這樣騎射圍攻,可哪曾想並非如此。

    新兵的經驗不多,而且他生於邊遠的村社,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麼樣子。

    他不知道為何要跑到中原來打仗,也不知道戰爭的理由是什麼,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在偏僻的村社都知道的鐵器木器種子墨玉之類的墨家會和君上開戰。

    因為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思考的便少,也所以他習以為常,覺得理應如此,生下來就該服役當兵參戰。

    和那些邯鄲等地的城邑兵不同,那些大城巨邑的城邑兵員對於和墨家開戰極為不滿,所以趙侯這一次響應天子號召派出的這支車營也不是趙國的邯鄲兵,而是村社兵。

    新兵見識的少,老兵卻也不多,他們多是在北方作戰,並不知道中原戰爭的特點。

    老兵看不懂,只好道:「你管他們沖不沖幹什麼?他們不沖,你就歇著;他們衝來,你放槍便是。」

    「一會開槍的時候都小心點,不要讓火繩點了身上的火藥。死了還好,若是半死,可是要遭一輩子的罪。」

    「你們可都小心點,尤其是那幾個沒結婚的,總不好死前都……」

    話還沒說完,新兵就聽到對面傳來一陣巨響,接著就看到眼前一紅,耳邊傳來一陣慘叫。

    他以為是自己受傷了,摸了一下黏糊糊的眼睛,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傳來,不只有紅的,還要白的。

    剛剛還在和他們說笑的老伍長如今只剩下了半個身子,腦袋被什麼東西砸了個粉碎。

    新兵的心跳的彷彿要從嗓子眼裡冒出來,他想要站起來握住自己的火槍,可是心砰砰地跳著,怎麼也站不起來。

    旁邊一個同裡的新兵躺在地上,兩手胡亂地抓著地上的草,大聲地叫著,旁邊落著一支被鐵丸砸下來的腿,血就像是春天融化的雪水一樣越來越多。

    車上用以防禦胡人騎射的木盾被砸了個粉碎,還有兩個人被砸碎飛出的木屑擊中,一個被扎進了眼睛裡眼看是不活了,另一個從耳根一直到脖頸都劃出了一道傷口。

    新兵在北方打過仗,可北方的戰場哪裡有這樣殘酷的場面,胡人縱然人多也不過只是放箭,何曾有過這樣一炮轟來剛才談笑的夥伴只剩半邊身子的事?

    他這同夥的十個人死了三個,還有兩個眼看是不行了,旁邊有人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他才從恐懼中緩過神來。

    「別傻看了!榆木不行了,腸子都出來了,你給他個痛快的!」

    不遠處夥伴的喊聲讓他清醒過來,循聲去找那個叫榆木的同伴,發現那個同伴正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兒,在那叫喊著讓同伴給他一個痛快。

    就在這時,新兵耳朵所能聽到的世界這才清晰起來,叫喊聲、慘叫聲,彷彿剛才那些聲音都凝滯了此時忽然出現一樣。

    轟……

    又是一聲巨響,新兵下意識地趴在了地上,連滾帶爬地來到了腸子露出來的榆木旁邊,榆木疼的把一隻手咬在嘴裡,整個手背都被咬爛了,滿嘴都是血。

    青紫色的腸子在外面蠕動著,一根硬木碎屑在旁邊開了一個巨大的創口。

    新兵想要抽出小刀插死自己的夥伴,結束他的痛苦。

    可有一枚鐵彈飛來,就砸在不遠處,又是幾個平日熟悉的人被砸死。

    新兵還沒有抽出的小刀再也抽不出來,濃烈的血腥味讓他只想快點逃離這裡,不管去哪都行,只要不是這裡。

    他扔下了在那裡痛苦掙扎的夥伴,扔下了自己的火槍,跌跌撞撞地朝後面跑去。

    才跑了幾步,就被人用劍刺中砍下了腦袋。

    死後,貴族軍官提著他的腦袋喊道:「退後者死!」

    砍下新兵腦袋以整肅軍紀的年輕貴族將腦袋提在半空,一手持劍,威風凜凜,總算是遏制住了這邊的混亂。

    後面的步卒難以挪動,又把那些在前面的火槍手擠了回去。

    年輕貴族大聲道:「若是退逃,死的更快,沒看到對面有騎兵嗎?你們在平地裡能跑過馬嗎?」

    「只要守住不亂,就還能活,不然全都得死。大軍就在不遠,天不久就快黑了,只要撐到天黑就好。」

    「凡不退殺敵者,皆賞;反退逃者,皆殺!」

    火槍手們不情願地回到了車陣前端,重新拿起了火槍。

    對面的火炮似乎正在裝填,戰場上除了那些前一輪被擊中的傷兵的慘叫,便剩下了無盡的等待。

    就像是毒蟲蜘蛛蜜蜂,最可怕的不是蜇人咬人的那一刻,而是在手上爬、在耳邊嗡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一下的時候。

    此時的戰場就像這樣,這些趙人士兵不知道對面的火炮什麼時候會再次發射,也不知道會不會就落在自己的身上,這種等待看似平靜,實則蘊含著瘋狂。

    不多時,又是幾聲炮響,剛剛被壓住不退的火槍手再度亂了起來,這幾聲炮響就像是落入油鍋裡的水,之前看似平穩的熱油不是涼了,只是在沉默中等待著爆發。

    轟隆隆的炮聲持續了大約一個時辰,前排趙軍的車營千人損失慘重,四百多火槍手只剩下了二百多人還能戰鬥。

    六十多輛戰車被擊中損壞,滿地的傷兵和血跡,比起在北方和胡人中山國的戰鬥,這樣的戰場對於這些趙人而言太過殘酷,難以承受。

    期間趙軍也試圖派出有限的騎兵反擊炮兵陣地,但是一次被對面的騎兵打退,差點借此機會衝進陣中;另一次則是還沒有衝到對面的炮兵之前就被步卒的齊射打退。

    好在對於趙軍而言,天色已經不早,看樣子只要再堅持一陣,今天的戰鬥就算是結束了。

    然而更多的趙軍看著滿地的屍體,再看看還掛在空中很高的太陽,忍不住咒罵起了蒼天和太陽。

    他們已經看不到希望。

    炮聲停了後,對面響起了激昂而有節奏的鼓聲,步卒開始進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7
第二百四十二章 借勢反用

    炮擊了一個時辰的墨家炮兵們正在收拾火炮,就像是平時訓練的一樣,在步兵準備進攻方向的側面重新展開,繼續轟擊。

    旅一級配屬的小炮更輕便一些,那些發射五斤鐵彈的炮就要沉重的多,早已經習慣了炮聲和火藥味的馱馬安安靜靜,時不時抬起頭看看遠處瀰漫的硝煙。

    因為墨家這邊騎兵的存在,使得對面的趙軍一開始就選擇了品字陣,所以使得炮兵可以很好地殺傷他們。

    若是他們將陣型部署的更寬一些,卻又容易被騎兵突破,趙人還是以和中山以及胡人作戰的經驗選擇了脫胎於圓陣的防守陣型。

    墨家的步兵已經開始集結開進,剛才已經檢查完了火藥和鉛彈的裝填。

    他們此時需要前進到剛好在射程之外的位置,但還要等待機動到側翼重新展開的炮兵。

    火藥不是人命,負責此戰的墨家指揮官很清楚墨家攻城的一貫作風,多流汗挖坑少流血、多用火藥少用人命。

    進攻戰也差不多,只要火炮有優勢,就儘可能將優勢發揮到最大。

    斥候回報說韓軍的主力今天不可能抵達,所以時間在墨家這邊,他可以儘可能消磨對方趙軍的士氣。

    銅炮對士氣的打擊是巨大的,尤其是對面趙軍的陣型太密了,這種車堡戰術打打沒有炮兵的遊牧民還行,或者自己有炮兵優勢也行。

    既都沒有,怕是炮擊再持續一會,軍心就徹底散了。

    墨家主將用望遠鏡看了看對面趙軍的情況,決定選擇正面突破,同時讓傳兵令通知騎兵迫近後側。

    如果趙人的其餘兩個營地選擇變陣支援,騎兵就發起衝鋒。

    或者是試探攻擊,不要讓趙人變陣。

    這些都是平時訓練的內容,騎兵指揮官的必修課,主將只需要傳達一下意圖即可。

    正面四個連隊主攻,排密集陣型,裝填火藥後卡好短矛,接近到三十步後齊射衝擊,直接衝入敵陣。

    左側是三個連隊以橫隊靠近,提供火力支援。

    右側是炮兵側射,還有一個連隊的步兵負責掩護炮兵。

    留下兩個連隊作為預備隊。

    這種情況下,師一級的軍事主官不准帶頭衝鋒,政治主官則需要在這種場合帶頭衝鋒。

    主將和師墨者代表握了握手,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衝他點了點頭。

    帶頭衝擊的死亡率還是很高的。

    師代表也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帶上了插著高高的野雞毛的帽子,這是軍心也是士氣,需要高高的鮮豔的羽毛能夠讓士兵們都看的到。

    軍官們基本都是這樣的帽子。

    年輕的鼓手們敲打著名為《將利天下進行到底》的鼓點軍歌,在隊伍的側面,和師代表站在一起。

    「全體!卡短矛。」

    隨著命令下達,鼓聲迅速變換了節奏,連隊長大聲重複著命令向下傳達,司馬長跟進重複,伍長再度跟進。

    士兵們從腰間摸出長約一尺的短矛,通過特質的機闊卡在火槍的前端,這樣會很影響裝填,基本上一旦提前上了短矛,就只有一次射擊的機會。

    四個連隊的士兵按照燧石槍的密集程度,幾乎是人挨著人間隔半人,四個連隊重新編隊,形成了一個八列的密集隊形。

    師代表抽出腰間配劍,示意鼓手開始敲鼓點。

    左翼負責掩護的連隊已經先行開進,因為他們列的橫隊,行進速度要慢一些,更寬的陣型意味著更難保持一條直線。

    按照經驗和算出來的結果,在左翼的連隊前進了大約八十步之後,中央突破的四個連隊開始慢步前進。

    整齊而密集的腳步聲就像是擁有可以讓大地都跟著顫抖的力量。

    在前進到距離趙軍還有一百五十步的時候,趙軍車陣中已經響起了不整齊的槍聲,有人承受不住這種壓力率先開槍了。

    但是一百五十步的距離實在難以打中什麼,連隊既然都是精銳而非二線的守備部隊,這種槍聲並不能使他們混亂。

    機動到右翼的炮兵已經率先開火,左側的橫隊也因為先行一步的緣故已經抵近到百二十步左右。

    對面的趙軍沒有火炮了,在之前的對轟中已經被壓制,剩餘的那些適合近戰用以阻擋遊牧騎射的二三十斤重的小鐵炮數量也不多,對面的趙軍只能等待著墨家靠前。

    儘管貴族們竭力制止提前開槍的行為,可是在巨大的壓力之下,還是有人會忍不住。

    呈密集陣型靠近的四個連隊在前進到大約六十步左右的時候,開始出現了傷亡,十幾個人被擊中。

    但是,六十步的距離意味著車陣之內的趙軍火槍手不再可能於靠近之前裝填完畢。

    正面衝擊之前的行軍是沉默而無情的。

    需要沉默而無情地看著一伍的夥伴被擊中躺在地上,然後還要沉默而無情地邁過夥伴的身體補到前面的空隙。

    需要沉默而無情地看著一伍的夥伴的腦袋被鉛彈打中,然後還要沉默而無情地擦掉濺在臉上的血,側耳聽聽鼓點到底是該邁左腳還是邁右腳。

    故而這個時代,除了有信仰加成和有理念理想的部隊外,最好的兵員反而是閉塞分封村社之下一輩子只知道三十里內天下的農奴,只有這樣的士兵才可能在沒有理念和信仰的情況下忍受這種沉默和無情。

    每一步靠近,都是在賭命。

    每一步靠近,都需要指揮官在心裡默默計算對方的裝填速度,以最近的距離,在對方尚未裝填完的最後一刻射擊,那是最完美的。

    而這種完美,除了要人命填完那幾十步外,沒有捷徑。

    師代表默默地計算著步數和距離,前面不斷響起趙軍火繩槍那特別沉悶的聲音,終於近到大約三十步的時候,他猛然抽出腰間的配劍,喊道:「立定,輪射!」

    正在推進的連隊終於等到了射擊的命令,伴隨著鼓點迅速停下了腳步,前排司馬長的喊聲此起彼伏,前兩排的士兵舉起了火槍射擊,隨後蹲下,將空間讓給後面的士兵。

    四聲排槍後,鼓點再次變化,衝鋒的號角聲傳來,起身列陣的步兵發動了密集的衝鋒。

    …………

    次日上午,幾名僥倖逃脫的趙人貴族講述著昨天發生的一切。

    那一次衝鋒直接瓦解了士氣已經低落到極點的趙軍,三千趙軍被殺八百,多數被俘,全軍覆沒。

    韓軍主將段端看著這幾名驚慌失措的趙人貴族,暗暗鬆了口氣。

    這三千趙軍雖然沒了,但卻保住了自己的主力,自己猜想的沒錯,墨家果然是想誘使他冒進從而圍殲。

    很顯然,和趙軍接戰的必然是墨家主力的前鋒,他們的任務是偷襲陽夏,然後截斷他退往陽夏的路。

    幸於自己先假意冒進隨後便折回,否則若是再往前走幾十里,定是要被圍。

    這些趙人也非是無能之輩,多有功勛而敢戰,即便這樣,仍舊被不到三千人的墨家前鋒殲滅,可見墨家的野戰之威一如從前。

    若是自己被圍,定是無幸。

    他寬慰了那些趙人幾句,立刻引大軍入陽夏,利用楚人之前修築的堡壘,部署守禦,同時派人匯報聯軍的中軍主力,就說自己遇到了墨家泗上留守軍團的主力。

    消息傳到聯軍中軍後,諸侯和重臣們大喜過望,這真是天賜良機。

    墨家在泗上的部隊不多,若是都在陽夏附近,那麼商丘必然空虛。

    如此一來,之前的一些情況也就說得通了。

    承匡等地墨家的少量部隊還在死守,這明顯就是在拖延聯軍主力圍攻商丘的時間,從而為泗上留守的軍團殲滅聯軍右路創造時間差。

    幸好段端知兵,沒有冒進,若不然可真的要出大事。

    墨家的野戰能力依舊不可小覷,即便留守的可能非是主力精銳,但能夠在野戰中只用一下午時間突破趙人的車營,足見可怕。

    若是右路段端的韓軍冒進到苦縣,與主力相距二百里,那麼墨家便有足夠的空間圍而殲之。

    一旦右路被殲,那麼右路從苦縣到泓水、再到陽夏、大梁都將出現巨大的漏洞。

    若到時候墨家遣一軍偷襲大梁,焚燒糧草,只怕大軍就要被困在商丘城下。

    諸侯們越想越是合理,究其根源,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想到適的胃口太大,是準備直接吃掉天子之師諸侯聯軍的主力六萬餘人,而不是區區右翼的三萬。

    在諸侯算來,如果墨家大軍在外,那麼在泗上最多也就有拼湊起來的三四萬軍隊。

    墨家的軍隊確實能打,徵兵和訓練的軍制也與眾不同,但如今的戰場就算是孫、伍復生,怕是也很難做到以一敵二。

    所以這一切就都很合理,因為墨家不可能圍殲中軍主力,所以墨家大規模在陽夏等地集結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吃掉可以被吃掉的右路韓軍,從而迫使諸侯退兵。

    墨家的主力很顯然不是要打一個臨淄,而是要攻下臨淄後以膠東之糧平定齊地,下臨淄經平陰,從而徹底破襲諸侯國的側翼。

    若是在泗上不能迫使墨家主力退兵,反倒是被泗上留守的部隊逼退,那麼各個諸侯國也就岌岌可危。

    墨家已有南陽、魯山、淮西、泗水,已然是做到了可以各個方向進攻而使諸侯首尾不能相顧,若是再得平陰威脅巨野、衛等,韓魏到時候就要面臨三個方向的壓迫。

    按照諸侯所想應是這樣,所以段端的消息讓他們興奮莫名,這是一個驚動天下迫使墨家主力回來的絕佳機會。

    諸侯不指望能夠攻入彭城,只是需要迫使墨家回援,所以若是能夠攻下商丘,便有可能。

    攻擊之前,可以秋毫無犯,防止城中抵抗激烈。一旦攻下,若是墨家主力還不回援,則盡屠之,逼著墨家回來。

    於是,諸侯作出了一個決策。

    分兵圍承匡、寧陵、戴,圍而不攻。

    主力繞開寧陵、承匡,直撲商丘。

    待墨家泗上的留守部隊回援,則使段端從陽夏出泓水,合兵以近十萬兵力圍城打援,圍殲墨家在泗上的這支野戰部隊,然後破商丘,則可破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7
第二百四十三章 決戰前奏

    用兵以奇險,往往是出於無奈。

    承匡一城久攻不下,若是穩紮穩打,必要先攻下承匡、戴,然後再攻寧陵,從而靠近商丘。

    可諸侯聯軍若是這麼打,就要考慮是萊蕪先被墨家的主力攻下,還是己方先攻破了商丘,時間上只怕來不及。

    齊國已經是無路可退,唯有先攻下商丘或者用屠殺的方法逼迫墨家回援,才有可能穩住齊國的局面,解決此時的危局。

    既是斷定墨家泗上留守部隊盯上了右路的韓軍,這倒正是一個機會。

    昔年墨子曾言,凡不守者有五:城大人少,一不守也;城小人眾,二不守也;人眾食寡,三不守也;市去城遠,四不守也;畜積在外,富人在虛,五不守也。

    商丘正合其一。

    承匡卡在右路和中軍主力之間,寧陵在商丘之前,但守軍的數量都不是很多。

    計議已定,諸侯聯軍終於做了決定。

    分兵五千圍承匡、分兵八千圍寧陵,其主力繞開寧陵,直奔商丘以圍城。

    一旦圍城,則命在陽夏防守的韓軍密切注意墨家的動靜,先守好陽夏、固城,待泗上留守部隊支援商丘之時,陽夏之君出兵柘城,會於商丘城下,將泗上的留守部隊殲滅。

    聯軍主力出寧陵、圍商丘的行動剛剛展開不過三天,在單父等待機會的適就的了消息。

    軍帳之內歡聲雷動,看起來諸侯聯軍已經上當了。

    在單父附近墨家集結了在泗上的幾乎全部主力野戰部隊,四萬步兵,一萬六千騎兵,外加工兵和炮兵。

    剩餘的野戰部隊則分散在陳、柘城等地做疑兵。

    若是能夠抓住機會聚攏部隊,正可以打出來一個大約七萬解懸軍對大約五萬諸侯聯軍的優勢戰役。

    這場戰役適是準備分兩段打的,先難後易,他要的不是諸侯聯軍退兵,而是要將韓、魏、衛、齊的最後一支野戰部隊全都埋在這裡。

    所以他根本不想先動右翼的弱旅韓軍,那樣會引起對方的警惕從而開溜。

    只要中軍主力被消滅,那三萬韓軍也就是盤中餐物,無處可逃。

    單父距離商丘並不遠,至關重要的戴城雖然被圍,但是諸侯聯軍也還未攻下,。

    即便局勢十分有利,但實際上也就爭取了大約兩天的時間。

    一旦大軍開始行動,很快就會被敵人發覺,到時候要麼是右路的韓軍必然北上。

    若是會和成功,倒不是打不了,而是打起來會很麻煩,傷亡會很大。

    以多打少,和人數相近,那大為不同。

    戰場戰役的結果直接影響到今後的計畫。

    若是大勝,能夠先集中優勢兵力殲滅聯軍中路,然後殲滅韓軍,則軍隊可以不用修整,趁勢北上,攻入新鄭兵臨黃河,威脅韓、周東征齊國。

    若是小勝,可能就需要修整一段時間,防止趙國趁機干涉,不要過快進軍以免戰線拉得太長兵力分散出現意外,穩紮穩打爭取三年滅齊。

    大勝小勝的關鍵,已經不在墨家主力這邊,而是在做疑兵的陳、苦縣等地的那些部隊那裡。

    一旦韓軍由北上會和的意圖,就需要在那裡做疑兵的部隊至少堅守一天的時間,為主力會戰爭取足夠的時間。

    只要一天時間便足夠,因為大軍一旦出動留給適的時間也不多。

    在苦縣、陳等地的部隊收攏的話約有八千野戰部隊,在內線作戰就算可以補充一部分二線守備的兵卒,數量也不會太多。

    商丘之南並非築壘區,這就需要這些部隊用最頑強的精神,接近可能拖住陽夏的韓軍。

    適思考著柘城這個地方,也就是許多年前宋襄公揚名仁義無雙之地,只怕這裡才是整個戰場上最為殘酷的地方。

    不過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猶豫。

    於是下令,一個步兵師以及三千騎兵出右路,快速解戴城之圍,解圍後迅速南下承匡,留下兩個旅的步兵加強承匡的防禦,剩餘部隊靠近寧陵。

    主力則直撲商丘以北,擊潰聯軍外圍後貼近聯軍主力,待右路偏師集結後,展開決戰。

    左翼以苦縣、陳地的疑兵為主,他們佯攻陽夏,然後北上柘城,在柘城與承匡之間防禦,阻止韓軍北上和聯軍主力匯合。

    這也是分進合擊的戰略,適總算是明白了古時候作戰為什麼失期皆斬。

    在這個通訊完全靠馬、消息傳遞速度最快一天二三百里的時代,分進合擊戰術用好了那就是一場可以載入史冊的大勝,用不好就可能會成為笑話。

    可不用還不行。

    好在這是內線作戰,宋國這些年的道路修的不錯,糧食補給和後勤也因為在內線的緣故可以不用過多考慮。

    加上戰役發起的時間是深秋,天乾物燥,又無陰雨,正適合大兵團機動。

    圍攻戴城的聯軍並不多,只有大約五千,戴城之中尚有一個旅的要塞守備旅。

    以一個步兵師加上三千騎兵突襲,只要不犯下太大的愚蠢,當無問題。

    只要戴城之圍一解,急下承匡,聯軍主力會以為墨家要切斷他們的後路,便極有可能讓在陽夏的韓軍北上擰成一團,讓墨家吃不下。

    否則的話,若不分兵先斷後,在商丘附近的聯軍可能會過早發現墨家主力的動靜,便有可能向後溜,很可能殲滅戰會被打成追擊戰擊潰戰,那樣一來並不利於今後的戰局。

    同時右路先攻戴城、承匡的部隊也是留一後手,一旦若是諸侯聯軍發覺情況部隊選擇南下會和韓軍,從陽夏退到許地,那麼右路的這支部隊也可以做出變動。

    到時候固然可能要變成兵力一比一的局面,可也只能打下去了,到時候右路這支部隊就要迅速做出反應南下固城。

    屆時,右路這一支便要做阻擊,而原本計畫打小商丘之戰的苦縣、陳等地的部隊就要會和主力打決戰。

    這既要看右路的部隊攻擊的情況,也要看對面諸侯聯軍們的反應。

    已經引誘到這一步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對面能夠未卜先知而不犯錯,那也就只能打大商丘會戰了。

    …………

    當天晚上,已經成為了騎兵師貳師長的庶俘羋等人接到了上面的命令,命令他們三天之內行軍一百一十里,然後在一天之內解決掉戴城附近的敵軍。

    在那裡補給之後迅速南下,解圍承匡,加強承匡的防禦。

    這一百一十里不是地圖上的距離,但也差不多。

    車同軌之後,為今後作戰的需求,宋地的耕地壟之間切好可以通行兵車、炮車。

    當然對於農夫而言,這樣有利於他們秋天收穫的時候趕牛車馬車,所以對於車軌的統一伴隨著壟作和雙轅車的普及,很快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規矩。

    加之這裡的道路不錯,畢竟這裡是墨家最為重視的菏水築壘區的後方,道路狀況良好加之如今無雨,三日行軍一百一十里,而且又是在內線作戰,並無問題。

    斥候們將戴城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因為戴城本來就還在墨家手裡,諸侯聯軍分兵圍,但卻沒有攻下。

    那裡一共各有大約五千名齊軍,正在挖掘圍城的營壘,之前攻擊了幾次損失有些大,於是選擇了圍而不打。

    庶俘羋所在的騎兵師的兩個旅劃歸給他指揮,右翼軍的主將是步兵師的師長,他從屬於對方指揮,但卻是右翼敵前軍委會的一員。

    會上,右翼的主將傳達了一下上面的意圖,很明確地表示道:「鉅子的意思很明確。總結起來,就是戴城要穩、承匡要快。」

    「三天時間,我們不能太快,要做好偵察和掩護。」

    「但是一旦解了戴城之圍,南下承匡一定要快。換言之,戴城一旦攻下,必須要要在兩天之內解圍承匡,不可耽擱。」

    庶俘羋點點頭,他已經可以理解這是為了什麼,便建議道:「如果斥候的情報沒錯,承匡附近只有大約五千齊軍。他們選擇了圍城的話,其實一旦解圍了戴城,我們這兩個旅的騎兵可以單獨南下,迅速插到承匡城下。」

    「他們既然選擇了圍城,必然對外面防備鬆懈,若是突然襲擊,便有機會。」

    「若是突襲不成,騎兵還可以黏住他們。一片平原遭遇了騎兵,他們只能選擇就地結陣,不敢輕動。就算結陣後退,行軍速度必慢。」

    「到時候步兵也可以跟上,從而圍殲之。」

    「不過,要我說,基本上不太可能用到你們步兵,這種短距離的突襲,總歸是我們騎兵的事。」

    上面主帥的命令只是在某天攻下某地,卻不可能告訴下面的人該怎麼打。

    就算是脫下下裳露出下面的東西把敵人嚇跑也行,只要按時完成任務就好。

    這種戰前的討論會就很重要,加之整個戰略意圖過於明顯,庶俘羋也能夠猜到上面的想法。

    攻戴城,是要堵住聯軍從北面後撤的路,這個要等到解懸軍主力接近商丘之後再開始攻擊,不能太早。

    攻承匡,則是要趁著敵人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佔據中線,到時候聯軍是從北撤還是從南撤,在承匡的這些部隊都可以做出反應。

    若是北撤、韓軍向上集結,則加入主力會戰;若是南逃,匯合韓軍回許,則要南下固城做阻擊部隊。

    庶俘羋的想法得到了與會之人的支持,如果是正常行軍的話,很可能承匡等地的齊軍會聽到風聲。

    到時候提前開溜,又要浪費一些時間,再一個可能加入到決戰之中,那又多出來五千兵力。

    敵方每少五千兵力,就意味著側翼的更不穩固,也就意味著需要收縮戰線,很可能打出來一個側翼包抄的殲滅戰,利用騎兵優勢讓諸侯拼湊起來的天子之師全都葬送在商丘附近。

    一般來說,圍城的話重心在內而不在外,所以庶俘羋所言的騎兵突襲踏營的想法極有可行性。

    再者來說,守衛承匡的守備部隊也都是得了墨家守城的真傳,絕不會那麼老實地就在城中固守,最起碼出城偷襲、挖掘地道反擊這樣的事不會太少,絕不會被動地等著對方圍城。

    那樣的話圍城的五千兵力只是對內都捉襟見肘。

    戴城距離承匡也不是太遠,騎兵若是在戴城補給,可以迅速南下,甚至可能在承匡等地的齊軍得到消息之前就先踏營。

    略作討論之後,便暫先這麼議定下來。

    次日一早,天剛亮,在這裡隱蔽集結了好一陣的士兵們開始梳洗。

    這裡不是外線,而是在最富庶的菏水築壘區之後,士兵們的後勤保障很充足,用不著像是在外線作戰一樣要經常吃炒麵和干餅。

    燒火做飯用多是木炭,早飯是熬煮的稠米粥和豆類。

    吃過早飯後,士兵們便知道要開撥了,因為士兵委員會的人和司務長們在分發配給的蔗糖塊和酒,這是大戰之前的標配,屬於額外的伙食補助。

    「整理背包!」

    軍官們傳達著命令,士兵們各自集結,司馬長連長清點人數。

    所有的病號全部交由督檢部的內衛部隊,由他們在大戰期間監視。

    步兵們的背包裡簡單一些,除了日用品和小毛氈被子外,每人八十發紙包的火藥和鉛彈,每伍的伍長還要攜帶一些鉛塊和小模子。

    騎兵們的就稍微麻煩些,要檢查馬蹄鐵、馬蹄釘子、每個伍備下的用於堵塞敵方銅炮火門的釘子、錘子等等。

    這些騎兵不是解懸軍中精銳的武騎士重騎,而是輕騎,身上沒有鐵甲,只有皮甲。

    標配的裝備只有鐵劍,沒有火槍,不過一些軍官或者出身比較富裕的騎兵還是會自備一些手銃,但是很少有能用到的時候。還有一些人自己配備了匕首。

    這些輕騎的軍裝比步兵們要華麗的多,而且還有一套羊毛呢的大氅,這種騎兵大多都是標準的良家子,土地足夠使用馬耕而且自小接觸馬匹。

    再加上庶俘羋等一批從趙地高柳回來的軍官充斥其中,造就了這些輕騎的風格。

    騎兵和步兵不同,裡面職業兵的比例更高一些,不發土地但是每個月的薪水很高。

    而且大部分職業士兵即便退役,也會有很多商會搶著僱傭,或者是一群人懷著發財的夢想結識夥伴,將來去邊境謀生發財。

    和那些精銳的用於衝陣的武騎士不同,這種突襲、斷後、襲擊糧道的任務,交給他們是最為合適的。

    而且一般情況他們也是對付敵軍側翼騎兵的主要力量,雖然對沖沖不過泗上的武騎士,可是欺負一下諸侯的騎兵並無問題。

    兩個連隊的輕騎先行離開,他們要在大軍的前面偵察和開路,同時可能還要對付一下敵方的斥候,這種任務交給這群人最合適。

    三日後,三千這樣的騎兵和七千步兵靠近了戴城。

    這場關乎天下歸一是在十幾年之內還是幾十年之內的決戰的主力會戰的前奏,在戴城正式打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8
第二百四十四章 對比(上)

    戴城下的齊軍營地中,齊國土紅色的旗幟正在飄揚。

    田氏代齊之後,為了尋找代齊的法理性,田氏發揚了五德輪迴之說。

    正所謂凡帝王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於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鳥銜丹書集於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

    此時周天子尚在,而且各國之間的角力還未完成,故而除了墨家有資格不管舊規矩而用水德之外,諸侯此時並沒有公開宣稱自己是水德的。

    然而墨家自己又不信這東西,所以這天下還是以火德的衍生色為主,墨家的主色是黑色倒不是因為五德水滅火周,而是因為墨家的墨,以及黑色染料是平民服飾的緣故。

    田氏自己搞出來的法理,是認為自己火德為主、金德為輔,所以按照這種推演,田氏一族的顏色應該是紫色的。

    理論是這樣的,可現實需要用物質來支撐,齊國可沒有錢讓所有的士兵都穿上紫色的衣服。

    這時候煉製紫色燃料極為困難,昔年齊桓時候齊桓喜歡紫色,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導致臨淄城中的貴族都穿紫色。

    可紫色太貴了,煉製起來太浪費錢財,奢靡之風著實難以承受,於是管仲就出了個主意。

    讓齊桓謂左右曰:「吾甚惡紫之臭」。

    於是左右適有衣紫而進者,公必曰:「少卻!吾惡紫臭」。

    大約是那時候齊國的紫色染料也是用腐爛的海螺弄出來的,確實有一股尿騷味,也可能是紫草的萃取技術會導致紫色染料有特殊的味道。

    但總歸大意就是有貴族穿著紫衣服靠近齊桓公,齊桓公就說你離我遠點我討厭紫色的這個怪味,於是貴族們穿紫色的就越來越少了。

    可現在田氏代齊之後要用五德之說來解釋自己的合理性,就不得不又拿出來紫色了,因為紫色正是火主金輔的顏色。

    然而對於封建的五德學說,理論卻要屈從於現實。

    齊國窮的不可能給每個士兵配一套貴族紫的衣衫,真要是能配的起這天下倒要被齊國統一了。

    於是術士們靈機一動一動動,又搞出了個理論,認為紫色是田氏公族的顏色,但是田氏代齊的本質是黃帝后裔延續了阪泉之戰的輪迴,是黃帝一族的後裔陳田代替了炎帝后裔姜氏的大德,所以齊國應該是往土德那邊靠一靠。

    土德尚黃,黃色也太貴,而且周天子尚在,所以要輔以火德。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茜草染料相對於昂貴的梔子黃和紫更便宜一些,於是齊國就採用了茜草的土紅色染料為主,土紅色的火土之德。

    這便是先找射一箭再找靶子,五德學說也得向現實低頭,若不低頭齊國就得弄出幾萬套貴族紫的服裝做軍裝,不要說全部軍費,就是軍裝染色費就要把齊侯逼得上吊。

    其時一些大的城邑市井間也多有嘲諷田齊這番作為的人,「臭紫色」和酸葡萄差不多的意思;「色貴乃變德」,也逐漸成為了一種嘲諷專用的流行語。

    土紅色的旗幟飄揚的地方,正是齊國圍困戴城的大營,五千士兵紮了三個營寨。

    並不進攻,因為之前的幾次進攻損失極大,而且只靠這五千人很顯然難以攻下,於是他們只是挖土築造土壘,用於監視,甚至連圍困都算不上。

    這裡距離聯軍重要的後勤補給線不遠,不能不監視,打短時間又打不下,只能用此辦法。

    營地的齊軍這些日子被城中的守軍折騰地夠嗆,晚上總有偷襲反擊的,夜裡動輒會傳來炮聲或者爆炸聲,營內難以安眠。

    之前試過挖地道,可是守城的是最擅長挖坑和有專門的《備穴》這樣專業書籍的墨家,挖了一半的地道被人堵住後往裡面用皮橐吹點燃的硫磺,死在裡面的精銳士兵慘不忍睹。

    被圍的城中士氣高昂,圍城的一方卻士氣低落。

    加上城中有銅炮,所以紮營的位置一撤再撤,已經撤到了兩里之外,挖了營壘之後之後就在這裡安扎。

    此時三里之外,一隊斥候正在樹上觀察齊軍的營地。

    這裡一馬平川,對面的齊軍也發現了他們,派出了一些斥候試圖驅趕。

    這些天墨家的斥候就像是聞到了腐肉的蒼蠅一樣,經常圍著大營轉,齊軍也習以為常,墨家的斥候和偵騎本來也多。

    雙方默契無比。

    墨家的斥候靠近,齊國就派出騎兵驅趕,墨家的斥候就撤,齊國的騎兵也不追。

    每天如此,一日四五次。

    但此時樹上的一名墨家的斥候軍官卻不想就這麼撤走,他不知道這三里之內的規矩,所以也就想不到遵守。

    從樹上跳下,他們這個小隊一共十二個人,對面的騎兵也只出來了十來個。

    墨家斥候這邊帶隊的軍官是標準的富裕農夫出身,和之前墨家步兵主力兵員的那些苦大仇深的不太一樣,騎兵和斥候主要也都是這樣出身的人居多。

    像他這個年紀的斥候或者輕騎,經歷也都差不多。

    父輩們在墨家崛起於泗上的時候流過血,等他們出生後不久便都有了姓,然後按部就班地進入村社或者鄉里的學堂上學接受教育。

    家裡大約在他們剛上學的時候就償還完了耕牛和鐵器的錢,父輩們的服役期限也都到了,在家務農。

    家裡和幾個家庭組成了合作社,平均下來一家百餘畝地,幾個共養幾匹馬,馬耕種的速度更快,而且他們這裡少種水稻所以多用重馬犁。

    他們這一輩可能從小就有完善的基層組織和教育體系,十二三歲的時候正趕上轟轟烈烈的打虎獵鼉運動,那時候就接觸過火槍。

    知道地球是圓的並認為這是天經地義而不是去質疑;相信人與人就該平等也認為這是天經地義而不想著去質疑。

    十四五歲的時候沒有考上數量稀少的中學的就要做好服役的準備了,這期間農閒時候還會組織訓練,村社裡穀場上雄性激素開始促使這些剛長毛的孩子摔跤鬥勇,以獲取女孩子的芳心。

    十七八歲開始服役,或是進入騎兵或是去當步兵,做得好了可以選擇延期服役將當兵看做一種職業,或者提拔為基層軍官。

    馬耕在泗上淮北的普及,使得他們很小就接觸過騎馬,地廣人稀土地又多,加上中山國和高柳以北的馬匹貿易、泗上的馬種改良術的發展,使得淮北泗上這個可謂是黃河以北最適合養馬的地方的馬匹數量極多。

    此時做農民是個讓很多城邑雇工羨慕的職業,工商業的大發展和作坊手工業雇工制的發展,必然伴隨著大量的小農破產。

    無非就是泗上為了保證兵員泗上不破產,卻讓宋、齊等地的人破產流亡到這而已,若將天下看做整體,總歸是要有人破產的;紛爭混亂的邦國之別是讓泗上看似富庶宛若天堂的緣由之一,其實也就是一種變種的殖民擴張和經濟掠奪。

    如今掠奪的夠了,完成了技術積累和資本積累,自然要讓天下歸一了。

    這一批享受了這種富裕和相對別處宛如天堂生活的新生代年輕人,便要為他們曾享受的一切流血。

    用血來償還天下概念下他們欠宋、齊、楚、越、韓等底層受的貴族和殖民雙重剝削之苦中的經濟殖民剝削的債。

    這是大多數如今二十歲左右的輕騎斥候們的經歷,所差無多,相差無幾。

    從樹上跳下來的這名年輕軍官的父親是鄉里有名的獵鼉英雄,打過老虎殺過鱷魚,家裡有獎狀有獎章。

    服役時便做了騎兵,不久之後成為超齡服役的職業兵,成為了師裡的斥候偵騎的基層軍官。

    如今大軍已經在二十里外,他們先期抵達偵察一下敵軍的情況。

    眼看著對面的齊人派出了騎兵想要驅趕他們,這年輕軍官便和同袍們道:「幹一下吧,我看齊軍很鬆懈,幹完他們,跟我衝到營地去搶幾面旗幟如何?多了不敢說,我看一個三等功不成問題。」

    他發現齊國的營地很鬆懈,如果擊潰了想要驅趕他們的騎兵,靠近之後奪取旗幟不成問題,先震懾一下齊軍奪其士氣。

    軍功不只是榮譽,更是經濟利益。固然軍功不分土地,但是卻分一些公營的股份、關乎到退役之後的補貼。

    泗上的職業兵是靠利天下的大義和真金白銀堆出來的,所以富庶如泗上,也只能養大約一萬五千名職業兵和職業的基層軍官,再多了實在是養不起。

    這十幾名偵騎都是年輕人,心思活躍,一腔熱血,聞言商量了一下,都覺得可行。

    於是抽籤選出來兩個人將偵察的情況回報,剩餘的人便迅速展開了一個常用的小隊陣型,六個人在正面衝擊,剩餘四個繞到側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8
第二百四十五章 對比(下)

    十個人都上了馬,從鞍袋下取出偵騎用的短一些的火槍,檢查了一下燧石,呼嘯一聲朝著齊軍的偵騎衝了過去。

    六個人在正面,接近到大約五六十步的時候,掏出火槍對準了對面的齊人騎手,一擊之後迅速後撤。

    兩個齊人偵騎被打下了馬,齊人對於墨家這邊的斥候違反了這些天的潛規則的行為很是不滿,剩餘的人朝著他們追了過去。

    略微繞了兩個圈子之後,繞到側翼的四個人抓住了機會,斜刺裡衝到了齊人之中,前面繞圈子的那六個人也都撥轉馬頭回去廝殺。

    一沖一殺,齊人又落馬了四個,剩下的匆匆逃離。

    墨家斥候這邊的年輕軍官尾隨著一個齊人騎手,就在齊人騎手靠近營寨的時候,他忽然變向,呼嘯幾聲,和夥伴們衝進了他剛才注意到的齊軍營寨的一處邊角。

    那裡的齊軍反應不及,三個人已經衝了進去,靠著馬術跳過了簡單的土壘。

    一時間這裡的齊軍大亂,慌亂中三個人砍死了幾個人後,奪取了兩面旗幟,迅速逃離。

    等到這些斥候逃到槍箭的距離之外,齊軍這才反應過來,只覺得士氣被奪,派出了五十多個騎兵追擊。

    帶隊追擊的齊人小貴族名叫軒轅烈,單從這個名字便可以知道他的出身,正是齊國田氏遠支家族的庶子。

    當年齊墨戰爭後,齊國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逆時代而動。

    在中原各國都在試圖改變井田制的時候,齊國從管子學派那裡斷章取義,加強了「民不變業」的約束。

    分封建制時代的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所謂的「工匠精神」,換而言之也就是民不變業導致的父子相承,往上數三輩都是一個行業。

    這種封建殘餘越多,也就越發明顯。

    就像是墨家之前的幾個老人如公造冶、造篾啟歲等,他們的家族就是民不變業時代的士。

    公造為氏的,大多是給為王公貴族鑄造銅器的工匠;造蔑為氏的,也是大多在工尹的管轄下編織草蓆的。

    父子相承,萬世不變,如此才能做到貴者恆貴、賤者恆賤,以至於萬世不易。

    農夫就該種地、士人就該當士、工商業者就該當工商業者,因為諸侯們之前發現一旦讓民變業,很可能出現很多他們難以處理的情況。

    比如征不到兵、比如收不到糧、比如不能夠徵召足夠的民夫等等。

    昔年管仲的改革便開始嘗試解決這個問題,他解決的方式就是公營手工業,五個工商之鄉不出兵只出稅和軍械;十個農業之鄉出糧出兵出人。

    齊桓一死,齊國陷入了五公子之爭,再之後就是田氏代齊,等到田氏內戰結束,墨家已經立足於泗上。

    這時候田氏再往外面一看,鐵器、牛耕、新作物、工商業的發展……似乎再搞原來那一套已經不行了。

    於是他們變動了一下,思考了一番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誰是靠得住的人誰是靠不住的人,就搞出了這麼一個奇葩的反動變革,結果居然十分有效。

    因為靠著泗上很近,那些完全支配封地農夫的貴族們種植糧食、釀酒亦或是挖礦曬鹽等,日益有錢。

    因為給了貴族們足夠的利益,彼此之間達成了妥協,所以貴族們繳納了定額的軍賦,提供了足夠的兵員。

    因為有了賦稅、有了一些新晉的商人為貴族提供的錢、有了泗上那邊的走私販,齊侯手裡有了一支常備軍。

    因為有了這麼一支常備軍,導致貴族封地裡的那點兵力根本不足以對抗中央,於是貴族更加地聽話。

    因為這支常備軍的軍官大多數都是貴族或者貴族庶子,所以軍隊的利益就是貴族的利益,軍隊和貴族又是齊國統治的支柱,所以齊國的利益就是貴族的利益,依靠軍隊去實現。

    像是軒轅這種姓氏,大多就是田氏或者其餘氏族貴族的庶子,要麼就是一些投效了齊侯的商人用錢換來的這麼一個姓氏。

    這種不是正牌貴族,或者不是正牌的嫡系貴族,正牌的嫡系貴族還是保留自己的姓氏,而且基本上鄙棄這些新貴族,貴族內部也是有鄙視鏈的。

    因為田氏以黃帝子孫自居,認為自己代齊乃是延續阪泉之戰的輪迴,是黃帝戰勝炎帝的繼續,所以弄出這麼一個姓氏——事實上無論是公孫還是軒轅,都不可能是黃帝的氏和名,但田氏就假裝黃帝叫公孫軒轅。

    這些不是嫡長子宗法的正統貴族們組成了齊國常備軍的基層支柱,許多貴族庶子的經歷也都大多類似。

    他們不是家中的嫡子,所以沒有繼承權,小時候接受了一定的教育,軍事素質尚可。

    略微長大一點,推薦到宮中「以補黑衣之數」,從做宮室禁衛開始,被齊侯所熟悉認識。

    再被專門的機構從黑衣禁衛中遴選出來,送入到專門的貴族庶子的學堂進行學習,主要是學習一些泗上的新知識、戰術、科學等等。

    等到學成之後,先是作為低級軍官,立下軍功後受封膠東的一些原本是萊夷難以做到有效統治的土地,獲得軒轅這個姓氏,成為齊國的一批新貴族。

    軒轅氏的貴族們,做到最大就是宮廷貴族,作為齊侯用以對抗其餘老牌的如田、高、孫、國等正牌貴族的一種牽制力量。

    做不到最大,一般也就是一個個低級中級軍官,大約都是從做連長開始做起,然後獲得大約百十戶人的封地。

    這百十戶人完全歸這些新貴族們支配,包括且不限於開辦莊園、挖掘礦產、組織工商等等。

    距離齊國不遠就是泗上,加之膠州灣、萊登等地被割讓給墨家作為港口,再加上齊國原本的工商業底子,竟然這些年也讓齊國發展的不錯。

    像是如今帶著五十多人追擊墨家斥候的軒轅烈,也基本上就是這樣的人生經歷。

    出生為庶子,家族學堂中接受貴族教育,十二歲補入宮廷做黑衣禁衛,十四歲以黑衣禁衛的身份開始學習泗上那邊傳來的科學戰爭等知識。

    冠禮提前到十八歲,進入常備軍做司馬長或者連長。

    然後在一些小規模的戰爭和對萊夷非有效統治區的再征服中立下一些戰功,大約二十歲的時候獲得了軒轅的姓氏,離開本家,正是脫離單獨立家。

    軒轅烈受封了一個大約一百三十戶人家的村社,距離膠州灣不遠。

    村社裡的農夫根據新的變革法令,完全受他支配,他有隸子弟之類的朋友,把村社交由他們管轄。

    收回了封地內農夫的籍田,只給與每個農夫大約五六畝的土地讓他們種植土豆地瓜之類的作物維持生計,其餘時候要給他的公田勞作。

    大部分時候都是種植一些糧食作物,因為泗上那邊工商業的發展和一些新興工商業城市的出現,需求大量的糧食。

    後來他的封地內又建起了一座釀酒作坊。

    可以說,齊國這些村社封地的發展,狠狠地打擊了泗上的釀酒業,泗上的釀酒業論人工成本、稅收等都遠高於齊國,加之這些東西又完全沒有關稅,使得泗上的釀酒業在極盛之後很快被齊國擊垮。

    但除了釀酒業之外,齊國也就沒有什麼別的產業可以和泗上拼一下了。

    每年大量的糧食、烈酒、原材料、牛羊等,通過膠州灣運到泗上,亦或是諸如烈酒之類的通過萊登運到朝鮮和燕國。

    然後換回了錢、泗上的紡織品、鐵器、奢侈品、玻璃、鏡子、槍等等。

    每個受封的新貴族每年根據封地繳納一定數量的軍賦,徵兵的時候他的村社需要出十個人。

    但和以往的真正分封制還不一樣,以往周禮之下的宗法分封制下,他的封地有多大、多少人,就要出幾輛戰車、幾名徒卒,封地貴族直接作為這些戰車的指揮官,加入到國君的軍隊中。

    現在則是封地出軍賦和兵員,訓練交由專門的軍官負責,打亂重組之後,這些軒轅氏的貴族庶子們作為基層軍官,而不是帶著封地的徵召兵加入國君的部隊。

    舊貴族依舊還有自己的私兵,但是這些新貴族幾乎沒有自己的私兵,這樣一支常備軍可以碾壓那些舊貴族家族的那點私兵家底。

    再加上當年齊墨之戰,墨家「槍決」了公子午,使得田氏內部的紛爭一邊倒向了公子剡,公子剡的改革也算是略有成效,至少有了一支常備軍在手、有了一定數量的軍費。

    軒轅烈這樣的軍官基本上就是齊國常備軍的基石,所以對於和墨家開戰這件事,他們一開始反對。

    因為……墨家難打,打贏了損失慘重又沒有新的土地;打輸了的幾率還那麼大。

    可等到墨家從膠州灣登陸攻下諸城、即墨、高密,在膠東實行土改之後,軒轅烈這樣的新貴族立刻鬥志昂揚,這是不共戴天之仇。

    齊國常備軍的兵員以村社農奴為主,基本上不招收城市的市民。

    原本齊國的支柱力量臨淄民和技擊士,頗受墨家、楊朱那一套學說的蠱惑,追求平等、自由、兼愛這些東西,所以齊侯索性不用。

    七萬常備軍大多都是村社裡徵召的,軍官小半數是帶有軒轅姓氏的新貴族。

    騎兵也是徵召的士兵訓練的,騎術欠佳,但也可用。

    炮兵作為一個專業兵種,軍官基本上都是些貴族庶子或者士階層。

    加上齊墨戰爭之後,齊國許多年沒有真正打一場損失慘重的大仗,這就使得三十年前齊侯被三晉逼著綁了自己投降、被越國逼著當司機參乘警衛的齊國,竟然成了如今和泗上決戰的東線主力。

    適倒是沒有小瞧齊國,所以才如此重視,非要先吃一大半再吃一小半。因為適覺得,這種麻木到極致的村社農夫,基本上是這個時代除了信仰和追求平等同義兼愛的公民外最好的兵員,麻木至極才有可能忍受銅炮打死戰友、鉛彈貼臉而過卻還要繼續前進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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