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1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8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三觀

    天下這個詞,這幾個月劉三聽人提起過許多次。

    對他而言,這個詞於此時其實很難理解。

    於村社之人,天下是什麼?

    他們知道天下很大,但卻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麼大,而且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村社三十里之外。

    三十里的天、三十里的地、三十里的人,從很遙遠的地方運來的鹽,再加上星星、月亮、太陽,這邊構成了他們眼中的全部天下。

    從墨者開始進入村社之後,他從那個骨子裡有些懶散不喜歡耕田,變為了想去看看天下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想,天下總有不耕田就能生活的人。

    他見過,比如村社原本封地的主人,那名楚國的中士。

    那名中士不用幹活,至少不用耕田,家裡面就會堆積著吃不完的糧食。

    他曾以為墨家也是這樣,但沒想到墨家的人根本沒有再派一位中士佔據封地,而是將封地分掉,並且告訴他外面的世界還有很多不需要耕田就可以活下來的辦法。

    但都需要勞作。

    恍恍惚惚間,這幾個月劉三已經逐漸接受了財富源於勞作的說法,並且對於墨家說的「勞動者佔據勞動創造的財富」的說辭極為認同。

    可都是勞作,卻又各有不同。

    這幾天看到了許多奇怪的東西,譬如鐵軌、譬如燒煤的機器、譬如煤,但他覺得這樣的勞作雖然不是耕田,卻也不是他所喜歡的。

    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因為他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少種行業,故而也就無法選擇,甚至無法想像。

    於是他睜大了眼睛,觀察著所能觀察到的一切新鮮的事,想要找到一個自己認為喜歡的行當,等到將來自己或許可以從事。

    幾天後,他們連隊再次調動。

    隔壁的幾個連隊被安排挖溝渠,一個是連接從長江到鄂邑的水運航道,另一個也是建設一片將來可以灌溉的農田區。

    看著那些揮舞著鏟子挖掘河道的人,有人告訴他,泗上有專門以此為生的人。

    不是服役,而是被人僱傭挖掘河道,每天的收入大約可以換取二十斤的小麥。

    劉三暗暗搖頭,心道,這不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即便這不是耕田。

    村社裡已經開始使用新的度量衡,劉三知道斤這個概念,對於在泗上勞作一天所得錢能夠換二十斤小麥的事頗為震驚。

    原先村社的那些人,一家勞作一年,只怕也剩不下多少糧食。挖河這種事在他看來,是個男人就可以做,居然每天可以得到二十斤小麥,這實在是讓他理解了泗上的富庶。

    不過他現在是義務服役,可就沒有那麼多了。

    在心裡暗暗記下每天二十斤小麥這個數字,他便跟隨著自己的連隊離開了這裡。

    幾天後他們來到了一處荒地,幾個人正在用一些在劉三看來極為古怪的東西對著遠處看,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卻知道那種活自己肯定做不了。

    連隊分派的活都是他們可以做的,看上去有點像是築城,在村社的時候曾經被封地主人叫去挖土修築過封地的圍牆。

    遠處不少穿著和他一樣軍裝的人正推著一個個獨輪車,將土堆放在已經有些模樣的道路上,後面有好多人拉著沉重的石碾子在上面軲轆著碾壓。

    「這是要築城嗎?」

    他問了問連長,連長說不是,只是在修路。隨後就分派了他們的任務,是去遠處的一個石場背石頭,每天必須完成定量,超額完成會有金錢獎勵,但是這錢暫時不會發放,因為就算是發放這裡也花不了,而且就算去了城邑這時候也買不到什麼東西,尤其是如果大家都想買東西的話更是如此。

    劉三是信任連長說的話的,連隊裡的人都信任,因為他們確信一個把土地分掉而沒有佔據那些最好的封地田的墨家,不會說話不算話。

    至於這些石頭是用來做什麼的,他也沒有問。

    到了石場之後,每個人都背上了一個柳條筐,剛剛領取完就聽到了幾聲彷彿雷鳴一般的爆炸聲。

    他用過火繩槍,知道火藥的存在,卻沒想到會有這麼響的聲音。

    碎石紛飛,他想這可真是能夠把山給炸開啊。

    那些炸山的人穿著和他們不一樣的衣衫,是靛藍色的,頭上戴著有些古怪的帽子以作分別。

    後來劉三才知道,這些炸石頭的人都是從泗上調集過來的,因為他們用的火藥不是那種黑色的火藥,而是另一種。

    說這個故事的人可能知道,但劉三並不能知曉他說的那些東西都是什麼,只能隱隱約約地聯想到這種炸藥好像和泗上的一些制鹼、制皂的作坊有關,但再多的他就不清楚了。

    回去洗頭的時候,他還好奇地看著配發的肥皂,心想這東西怎麼能和爆炸聯繫在一起?

    然後看著水面上漂浮的那些肥皂泡慢慢碎裂,他若有所悟,似乎明白了,其實根本什麼都沒有明白。

    他和連隊的人背了半個多月的石頭,終於明白背石頭原來真的是用來修路的,那些碾平夯實的道路上堆放上這種石頭,然後上面鋪上了一些木料。

    這些木料都是從不遠處的森林裡運來的,旁邊就有一個水力的鋸木作坊。

    鋪上這些木料後,又將之前他們在江邊裝卸的那種長長的名為軌的鐵,安放在這些木料上。

    劉三心說,終於能夠看到這種路到底是什麼樣的車能夠在上面跑了。

    心中好奇之餘,他也逐漸適應了這種生活,每天雖然疲憊,但是每十天可以休息一天半,剩下半天時間還要聽人講義、識字之類。

    每天可以吃得飽,雖然吃的不好。每隔十天休息的時候,附近也沒有什麼可以去的地方,不少人會跑到樹林裡自己釋放一下憋悶已久的情慾,彼此默契也不是什麼尷尬的事。

    附近又幾乎沒有女人,有的女人也是有丈夫的,墨家軍中又沒有營妓,也只能如此。

    休息的時候,他曾好奇地問了問那些負責炸山的人,他們每天可以賺多少錢?

    對方給了一個數目,大概是每天可以賺八十斤小麥,而出來到楚地還要再多給一些。

    劉三不禁眼熱,便問對方這樣的活怎麼才能做?對方說,得識字,得上完小學還得上專門的學堂去學一些基礎,還要培訓一個月的時間,然後對方很明確地告訴劉三,他沒機會了。

    對方還告訴劉三,這種活很危險,很容易出事,所以薪酬才高。不過他們是隸屬於公營的,如果傷殘了上面會發錢供養到死,如果能夠活著幹到五十歲,便可以退休了。

    劉三問,什麼是退休。對方想了想便道,不用幹活卻有錢花。

    這個答案讓他大為驚奇,心想泗上到底是什麼模樣呢?臨走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問道:「每天可以買八十斤小麥,那泗上有這麼多小麥嗎?」

    對方笑著回答道:「沒有那麼多小麥,但是有棉布、璆琳、陶器、鐵鍋、木桌、絲綢……這些錢根本就不可能全都來買小麥。」

    他已經見過了璆琳窗,眼饞過雜貨店的鐵鍋,但卻從未見過陶器之類的許許多多剛才聽到的東西。

    他想,應該去見見,等退役後,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賺很多的錢,買很多的東西。

    然後對面給他講了一個很勵志的故事,說是泗上曾有一個人,從背石頭做起,一點一點地積攢著錢,後來終於開了一家自己的作坊。又鄭重地告訴劉三,只要努力勞作,就能致富。

    這個故事省卻了個最重要的地方。

    的確有這麼一個人,但這個人開作坊的錢可不是背石頭背出來的,而是背完石頭後去了南海販運過長工。

    隱去了最重要的部分,精簡之後,便是一套很完美的說辭:勞動創造財富,只要好好勞動就有發財的機會,所以要好好幹活。

    那些作坊主一定是比別人都勤勞、聰明、能幹,否則為什麼他們能發財呢?

    這個道理聽起來沒什麼問題,所以劉三懷揣著這樣的夢想,領取著每個月能夠買半斤糖的軍中零用錢,開始了拚命背石頭的生活以超額的量換取微薄的薪水,休息的時候則整日跟著隨軍夜校學習識字和算術,收斂著舌頭學習著泗上的語言。

    不久後,這條十幾里長的、連接鄂邑的煤礦和鐵礦的路終於修完了。

    劉三積攢了一些錢,在路修完的時候,還得到了一些心理上的滿足——有人宣講說,這是有利於天下的。

    他也終於看到了在上面跑的馬車,看到了彷彿是駟馬戰車那樣的扼挽方式之下的馬車拉動著之前難以想像的煤塊在這條鐵的路上飛馳。

    他想,這兩匹馬拉的可要比之前的六七匹馬拉的都多都快,原來是這樣啊。

    他問了問泗上來的連長,泗上有很多這樣的鐵軌的路嗎?

    連長想了想說,不是很多,只有一些遠離河流的礦山才用,至少他在彭城沒見過,因為彭城有很好的河,船運的必這運的要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3
第一百九十七章 真正的力量

    修完了這條路後,又有一個連隊被留了下來,平日巡邏和養護這條路。

    幸運的是劉三的連隊沒有被留下來,他們一群人乘坐著在鐵軌上跑的馬車,去了鐵礦山後又坐船到了大冶的銅礦。

    沿途許多的船隻正在運送礦山挖出來的煤,等到他們到岸的時候,看到岸邊巨大的利用滑輪槓桿原理的搬運煤箱的古怪工具的時候,劉三已經見慣不驚,他相信自己以後還會見到更多奇怪的東西。

    抵達大冶之後,劉三遇到了一群顯然是剛剛從北地遷徙過來的人,有男有女。

    詢問之後才知道,這些遷徙過來的人是宛邑的人。

    劉三之前並不知道宛在哪,甚至不知道宛是不是楚國的,但現在經過這些天的認字和軍中教育,他知道了宛大約在哪裡。

    之前軍中也整日讀報,他們聽得多了,也知道了如今的局勢。

    大軍在平定江漢之後,組織服役民夫在漢水築襄樊城,隨後挾破江漢俘楚王之威北上,大破楚南陽之君,奪鄧、穰。

    宛那裡本有墨家的冶鐵作坊,也原本是楚王重要的財源之一,圍攻宛城的時候城中礦工和冶煉工匠暴動,遂得宛,進逼魯陽。

    然而剛剛在西河戰勝了魏國的秦國忽然出兵,佔據了楚國的商地,楚王被俘人心恍惚,根本難以抵抗,秦國一得西河又趁亂取商,打開了通往南陽盆地的重要路途。

    大軍擔憂秦國干涉,沒有進逼魯陽,而是屯兵於穰也就是曾經鄧國的國都。

    秦國得商之後遣派民夫修築武關,實際上秦國和墨家控制的南陽只隔著一些楚國貴族們零星控制的城邑了。

    早在幾個月前,墨家便奪取了楚國最早的都城丹陽,為了防止楚人切斷漢水。

    丹陽向西北,就是商,也就是原本歷史上的衛鞅破魏之後得到的封地,也是張儀戲楚所謂的「商於之地六百里」之處。

    歷史上楚王之所以會如此眼熱這六百里,一則是這本是楚地,二則這裡是楚國最早的都城,也是縮酒苞茅的產地,更是直撲藍田兵抵咸陽的要害。

    如今這裡已經成為秦國和墨家對抗的前線,雖然此時秦國還沒有確切的態度會,甚至趁亂先取了楚國的商地,但之後就很難說了。

    南鄭的墨家這些年一直在和巴國征戰,也已經把勢力擴張到了上庸一代,丹陽一奪,基本上控制了漢水流域。

    如果真的和秦國爆發戰爭,可能會很激烈,南陽地勢平原,有可能會易手,故而將南陽地區的鐵礦冶鐵作坊的工匠們集體搬遷到了此時剛剛籌備建立的鄂邑,以備不測。

    這次遷徙是長久性的,因為南陽地區很可能會成為拉鋸戰場,故而將這些人的家庭也都搬遷到了這裡。

    依靠江漢地區的糧食,盡快將鄂邑建成一個以移民為主的工商業基地和南陽爭奪戰的軍工大後方。

    除了這些,劉三還看到了許多尾隨而來的小商販、手工業者等等。

    這裡很快就要成為一座城邑了,一座糧食難以自給但是工商業畸形發達的城邑。

    不過這些道理劉三暫時還不能夠清楚,他現在還在服役勞作期間,可能等他完成了服役之後,這座城邑才會真正建設起來。

    現在他們連隊的任務,仍舊和以前差不多,是背石頭修路,修一條從河邊通往到銅礦山的不遠的鐵軌路。

    這座銅礦山從上古的時候就開始開採,劉三知道這些礦山如今開採到地下水面之下了,想到那一日在船上卸下來的古怪的東西,他想終於可以看到那東西是怎麼提水的了。

    修路過程的第一次休息,劉三和連隊中幾個也頗為好奇的人一起到了礦山,幾個月時間那些燒煤提水的古怪東西已經安裝起來。

    和他們一樣好奇的,還有一些南陽來的人。

    南陽的語言和蘄春不同,但雙方都能夠用泗上的語言交流,並不障礙。

    遠遠就能看到冒著黑煙的煙囪,以及不斷上下拉拽水桶的繩索,劉三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這東西到底是怎麼動起來的,旁邊的人也是一般模樣驚奇不已。

    「這玩意只要煤足夠,可以及得上七八匹馬,而且日夜不停,不會疲倦。只需要一個專門的人往裡面填煤就是。」

    「原來還需要個女人負責放水的,但現在不用了。」

    一個人正在得意洋洋地講著這個東西,劉三心中暗驚道:「這東西能及得上七八匹馬?日夜不停?」

    放眼望去,只見這礦山的四周至少聳立著六七十個煙囪,略微一算,劉三心中也是震驚。

    若是六十七個,那便等同於五六百匹馬,而且馬還不能日夜不停,這些鐵東西至少省了一千匹馬!

    而一千匹馬每年要消耗的飼料需要很多人種、馬匹還要人去喂養,關鍵是馬還不能提水,還得靠人用轆轤。

    可人的力氣又怎麼及得上馬?單單是靠著些煤,竟是省卻了好幾千人,這好幾千人不需要提水,都可以挖礦,又等同於多了一倍的人去挖。

    劉三已經熟悉了軍中的編制,心頭暗暗咂舌道:「這些東西可及得上三個旅的人啦。」

    他在這感慨的時候,剛才在那得意洋洋講述這個機器的人正在和旁邊的人閒聊。

    劉三側著耳朵聽著關於這些東西的新鮮事,心想若非是墨家來了,自己這輩子怕是也不敢想會有這樣的東西。

    「這東西越多越好。泗上到處缺人,為了弄人有些人乘船跑到很遠的地方買人。一個人就算長工,一天也要至少十五斤糧食的錢……」

    「可惜這東西還是太費煤,除了在礦區能用,別的地方也難用。泗上還好,船運煤也方便,可是終究不行。」

    另一個人道:「是啊,不過這東西安全,不容易炸。靠的不是蒸汽頂的,而是靠的往裡面潑冷水讓水汽變成水,其實還是靠空氣壓的。」

    「制械所那些人按著鉅子的命令要搞的那東西,是靠氣頂的,這就難做。有專門的工匠用黃銅的費時數年做了一個,確實是好,可就是做起來太麻煩。」

    之前說話那人搖頭苦笑道:「沒有辦法,合用的鏜床現在還是不能加工的太好,也就沒辦法不漏氣。刮刮大炮還行,刮這東西,可還要精細的多。」

    「現在制械所弄出來許多的器械,靠著那個黃銅的試驗著,確實好用。鉅子說的沒錯,如果那東西真的可以量產,真的將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人可以做之前十個人甚至幾十人才能做的事。」

    另個人笑道:「沒用啊。只有車卻無牛馬,就像是空長了一個下面的玩意卻沒有妻子一樣……」

    兩個人開著粗俗的玩笑,劉三聽的目瞪口呆,每個字他大約都能聽得懂,可是連在一起卻根本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不過聽這個意思,好像是泗上正在搞一種比這個小巧的燒煤的東西,而且一旦搞成就可以像是燧石槍那麼多,那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九牛二虎之力?

    看著那台不斷上下的冒著濃煙的器械,劉三忽然間明白了軍中講義時候的講的一些道理。

    一些墨家必勝的道理。

    軍中的教官說,原來一個人用石頭和銅,一年只能耕種三十畝地,卻收不過幾百斤糧食。

    如今泗上用牛馬和鐵器,一家人足可以耕種百畝,一家人就相當於那些諸侯國三四家人,多餘出來的糧食就可以售賣。

    就像是他們修好的那條鐵軌路一樣,一旦修好,就可以省卻許多運送煤石的馬,這些馬又可以投入到別的,或者耕地,或者征戰。

    講義課上,教官說這是泗上富庶的根源,也是大利天下的正確的道路,以說知之術來看,墨家的路是正確的,可以走下去真正使得天下大利的。

    劉三之前難以理解,只是隱約明白了一些,而當今日他看到這些冒著濃煙的器械後,他一下子明白了那些之前那一理解和明白的道理。

    道理就這麼簡單,卻又怎麼有效。

    劉三心裡有些迷茫,自己似乎什麼都不會,自己將來又能幹什麼呢?

    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震驚之後,難道自己真的願意再回村社去耕田嗎?自己本來就不願意耕田,可自己能做什麼呢?

    帶著這樣的疑惑,他回到了駐地,找到了連裡的墨者代表,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墨者代表笑著問他:「你認識多少個字了呢?」

    「一百個。」

    墨者代表點點頭道:「學的很快。其實服役期到第三年的時候,非征戰野戰連隊也會有培訓的。」

    「比如教授你們怎麼耕田。以及學一些手藝,略學之後也可以送去當學徒。認字多的會優先安排,如果不願意回去耕田的話。也可以留下來當工人,如果願意的話也可以去泗上,那裡到處缺人,只要去了,就有事情可做。」

    劉三鼓足勇氣問道:「泗上是不是比這裡要富庶許多?」

    連代表的眼神立刻明亮起來,說道:「是啊,但天下終有一日會和泗上一樣富庶,到時候便天下大利了。」

    說完這些,連代表思緒飄到了數千里之外,想著泗上的親人現在在做什麼呢?應該已經收割完宿麥了吧?各個反動的諸侯們面臨著這場震驚天下的大事會做出怎麼樣的反應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3
第一百九十八章 無力干涉

    泗上這些日子一切如常。

    雖然上下都清楚各國肯定會選擇干涉,因為這一次墨家做的有些太「過分」,明確表達了要將楚國的貴族統治連根拔起的態度,完全沒有了迴旋的餘地。

    各個諸侯和貴族很清楚,如果再不干涉,墨家佔據了江淮、江漢、泗上、江口這幾處大平原的話,再給墨家三年時間,墨家真的就可以做到睥睨諸侯,不再需要縱橫之術了。

    然而各國的反應是迅速的,可動起來卻受制於諸多問題而極為遲鈍。

    邾城之戰以一種極為滑稽的方式收場,泗上料敵過寬,政變之後的楚國實在是不堪一擊。

    在處置楚國貴族的態度上,算得上是徹底激怒了各國的貴族階層。

    泗上發展了三十年,每年大量的金錢收入投入到教育之中,自成體系的平等兼愛同義的思想理論;自我融洽的利己利他社會發展的理論;奪權有效的勞動創造財富的基礎推論;後世完善如今借用的文字語法……

    這一切,都使得大批的楚國貴族對墨家、對天下而言,毫無存在的意義。

    甚至有不少人認為,那些人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心懷不軌將來可能圖謀造反、反攻倒算,以至於將天下的概念弄出一個楚國的分裂勢力,不如審判後統統處決。

    殺掉的理由就是「勞動創造財富」而引申出來的「封田」無償佔有他人勞動成果的原罪。

    墨家之所以有這樣的底氣,也源於這場統一戰爭的前奏拖延了太久而積累的大量識字人口和官僚系統。

    如果沒有這些,就算打下了楚國,估計也得和秦滅楚一樣,以至於「郡縣之治皆由梁出」這樣的一郡政策居然都依靠前國貴族的可怕情況。

    而現在,墨家不需要請楚國的貴族當官,甚至於泗上培養出來的大量後備官員階層巴不得這些貴族都死絕了,本來坑就不夠,難不成還要再請他們佔坑?

    適知道自己的水平,也沒有治病救人將貴族教育之後為利天下添磚加瓦的雄心,再加上這和後世的革命不同,後世是識字人口等同於舊統治階級不得不略作妥協;而現在則其實類似於外部侵略之後重新確定國族國家的概念,故而對舊貴族的態度可想而知。

    但是考慮到一下子殺太多也不好,最終還是做了決定。

    有封地的士階層以下的,讓他們自食其力,剝奪貴族身份成為平等的人民,剝奪其之前積累的土地和生產資料以及財富,從零開始一切平等。

    鑑於回到村社可能會憑藉基礎和傳統意識逐漸壟斷村社的權力,所以不准回家,全部送去煤礦進行勞動改造。

    五年後可以釋放,願意耕種的就分配一塊土地和移民一起耕作,從新獲得新的平等國人的身份;不願意的就可以獲得「自由」,餓死的自由:要麼去作坊做工,要麼下礦井背礦,要麼沒有無償佔有的農夫勞役就只能餓死或者乞討,餓死也是一種自由,這不能剝奪。

    大夫以上的真正貴族和封君們,連同他們的家人一起,全部送到海外荒蕪之地。

    如果他們的祖先能夠披荊斬棘立國建邦,那麼他們要是有本事就繼續在海外延續他們的邦國,建立新楚;如果沒有本事結果餓死病死了,那只能證明他們太過廢物,原來靠著點銅器都能夠打下一片疆土、泰伯一行人從西邊跑到吳地就能成開國之君,如今又有鐵器又有火槍的,做不到那就沒有辦法了。

    為此還特別告於天下,如果有忠貞之士願意一輩子侍候楚王、堅守尊卑禮儀、不相信平等的,可以盡快報名來泗上,墨家每人送種子若干火槍一支鐵器一件,免費和楚王一起送走。

    如此一來,不免天下震動,貴族們明白墨家的獠牙已經張開,他們的敵人不只是墨家還有那些生來比他們低賤的人。

    這場戰爭也就不再是諸侯之間爭權奪利的戰爭,而是一場新規矩和舊制度之間的決戰。要麼尊卑有序,要麼人人平等,彼此相悖,便不可能存在另一種可能。

    可以說墨家對楚國貴族的處置有些駭人,就算是當年吳越之仇,吳國部分貴族的利益也沒有被侵佔,只是換了個主人效忠。不存在這樣規模的徹底換血的大清洗,可這一次墨家居然連滅國不絕祀的傳統美德都不遵守,貴族們徹底震怒了。

    然而憤怒的力量雖然強大,卻並不能敵得過生產力的碾壓,更難敵之前謀劃的種種佈局。

    墨家為了征伐楚國挑唆的戰爭和之前的局勢,給墨家爭取了極多的時間。

    之前幾年,先是怒斥了中山國復國之後沒有實行更為深刻的變法,是為不義,這等同於給趙國釋放了一個信號,讓趙國去攻打中山而墨家不會幹涉。

    義與不義,全靠墨家的一張嘴。

    本身中山復國這件事的後續政策就不可能義的了。中山復國靠的是墨家的武器支援、求利的商人們聯合投資要求回報,這些商人不是去做慈善的,而是為了追求更多的利益的。

    復國的主力貴族們,更不是為了謀求人民的幸福去做人民的公僕的,中山復國他們是要做真正統治的貴族的。

    商人得到了許多的專營權,若是能夠忍住求利之心而不去過分盤剝,那才是真正見了鬼了。

    貴族得到了大量的封地,若是能夠放棄自己的利益,主動變革有利於人民,那這些貴族也就不再是貴族。

    而自從墨家開始開闢南海之後,各個諸侯國的大部分商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對外貿易和開辦作坊或者是在南海購置土地長工,中山國那邊的那點利潤逐漸被幾個在北方的大商人獨佔。

    目光長遠的都明白早點抽身,因為他們知道墨家的政策不允許中山那樣的經營方式。

    到如今墨家終於怒斥中山不義的時候,很多提早賣掉股份而轉營南海貿易的商人都鬆了口氣。

    他們選對的路。

    隱陽之戰後,趙國最終確定了往中山擴張的戰略方向,因為趙國知道中原這地方看著富庶但實際上卻是個火藥桶,稍不注意就會惹火燒身。

    魏國公子摯取消了自己中山君的虛號之後,隱陽之戰墨家差點漁翁得利,秦國崛起,這種情況下三晉的關係有所緩和。

    三家合力做掉了晉國,瓜分了晉國最後的一點土地,貶晉侯為庶人,但還是保留了一定的封地給晉侯以延續祭祀。

    隨後秦國開始隔三差五的襲擾西河,和墨家默契地進行著東西對進的戰略,墨家給魏國放完了血秦國不會等到魏國休息過來,而是會藉著魏國的虛弱繼續放血。

    三晉關係的緩和,墨家認定中山不義的宣告,使得趙國有了入侵中山的底氣。

    趙與中山大戰。

    於此同時,秦國集兵五萬,渡過渭水,與魏戰於陰晉,魏武卒三萬覆滅,秦國大勝,魏國在西河的最強大的一支野戰部隊覆亡。

    自此,魏國在西河已經沒有了戰略進攻的能力,甚至沒有了有效防禦的能力,只能依靠一些山川的險峻扼守。

    魏武卒不是農兵,是類似於府兵的職業兵,三萬魏武卒比得上十萬徵召的封建農兵,這三萬魏武卒的覆滅就意味著魏國的野戰力量徹底沒了。

    秦趁機東進,奪華山、臨函谷,趙、韓大驚,派兵支援,魏人死守函谷關,以曲沃為後援與秦對峙等待援兵。

    魏侯擊聞此大變,一病不起,病中將兩個寵愛的兒子叫到身前,叮囑公子緩與公子罃要兄弟和睦,卻最終不忍除掉一個。

    韓國出兵三萬,趙國出兵兩萬,助魏守西河,與秦對峙。

    各國的出兵數量越來越少,可戰鬥力實際上越來越強,三萬常備軍可以吊打十萬農兵,這是吳起早就總結出來的道理。而養三萬常備軍的花銷,可能是十萬農兵的數倍。

    經此一戰,不論勝負,魏國都不可能拿出足夠的力量來干涉泗上了。

    韓國這幾年也算是勵精圖治,又不像魏國一樣四面樹敵,多少還有點力量,可也不是依靠一國之力就能干涉墨楚之戰的強國了。

    趙國正在和中山作戰,而且因為北方還有河套地在墨家手中,即便出兵也不能出太多。

    西邊要擔心的秦國,因為西河一戰反倒是不用太過擔心。秦國能走的路也就是從隴右或者翻越秦嶺去攻南鄭,一旦久攻不下就會面臨大敗,這個又和墨家在楚國的作戰順利程度息息相關。

    迅速瓦解了楚國主力、取得江漢之後,南鄭的潛在危機也就解除了。

    吳起也老了,適擔心的就是吳起經營隴西之地,找準機會趁著墨楚大戰的時候忽然出兵,從隴西入漢中,拿下南鄭,從而為將來攻取巴蜀做準備。

    可吳起卻因病回到了秦國都城,墨楚開戰的時候並不在隴西地,墨家也不敢大意,南鄭加強了防禦,扼守秦嶺道路的同時,只派出了部分兵力順著漢水而下。

    如今江漢局面已經穩定,秦國已經錯失了最佳的出兵時間,這時候秦國想要有所動作也得先解決一下西河問題,解決一下和魏韓趙之間的外交關係才行。

    燕國窩在燕地,受到的中原變革的影響最小,整個一個符合周禮的活化石,還沒有經歷過滅國重生的變革,對泗上的干涉能力微乎其微。

    偌大中原,唯一有能力干涉泗上的,其實就剩下了一個齊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3
第一百九十九章 必然之路(上)

    但齊國這幾年的日子過得也是相當不好,內憂外患。

    墨家對齊國採取的政策是經濟掠奪,而且又因為齊國的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出現了「財富歸墨、黑鍋歸齊」的局面。

    齊墨戰爭之後,實際上齊國從經濟基礎上被分成了兩個部分。

    一個是濟水以南的齊國西南地區,這裡被墨家佔據之後,以秋風掃落葉的暴烈手段摧毀了這裡的封建制度,土地劃分給農夫並且為之後的暴烈土改提前演練。

    戰爭結束後的談判上,田氏捏著鼻子承認了所有的新地契,代價是墨家退出濟水以南的齊西南地區。

    這種情況下,濟水以南的齊西南地區本身就適合耕種,從而使得小農自耕農農業成為主流。

    這裡是作為泗上的「市場」存在的,自耕農的消費能力是封地農奴的幾倍甚至幾十倍。

    齊國要回了這裡,可也只有名義上的治權,實際上原本的舊的統治基礎被粉碎,使得齊國在這裡說話完全不如在城邑村社裡密佈的墨家的基層組織有效。

    要貸款,找墨家;要鐵器,找墨家;要解決糾紛,找墨家組織……

    齊國在這裡的存在極為尷尬,就剩下個收稅。

    然而齊國在這裡收十個錢的稅,泗上的工商業就能在這裡賺取三十個錢的利潤。

    可利潤買賣這是自願的,收稅卻不是自願的,再說墨家一直在講稅收的用途,齊國卻偏偏又沒幹,這使得齊國在這裡背著的是罵名。

    而在濟水以北以及齊國的中心地區,又和齊西南地區是完全兩種模式的經濟。

    本身齊國西南地區原本都是魯國的地盤,齊國對於這裡的人不信任,之前就是讓他們多繳稅而少服兵役。

    齊國的中心地區貴族制度極為濃厚,田氏靠著多生孩子佔據封地的家族流取代了姜齊,這麼多的親戚不內鬥是不可能的。

    田和田昊兄弟倆搞死了其餘的兄弟,兩個人最終也鬧翻,可是齊國的統治基礎並沒有發生變化。

    齊墨戰爭之後,田氏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弄清楚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誰是可信賴者、誰是不可信賴者、誰能夠支持他們的統治。

    論變革,利萬民,田氏明白自己怎麼做都不可能比墨家做的更激進。

    而齊西南地區之後的表現讓他們確信,變革變革,越變這些民眾越不要臉,所求的就越多。

    齊墨戰爭之後,齊西南地區可謂是齊國變革最為劇烈的地方,民眾得利最多的地方,但也是民眾要求深入變革呼聲最高的地方。

    反倒是仍舊在舊制度統治之下的中心地區,那裡的農夫和封田農奴比起齊西南地區苦多了,可那裡反而更加安靜一些統治起來也容易。

    田氏明白,必須得和貴族治邦國,因為走另一條路的話根本爭不過墨家,最後得罪了貴族、又沒有獲得新興知識士人商人的支持,反倒是不利於統治。

    田氏代齊為自己找的法理,是五行五德之說,這又使得出現了很多尷尬的選擇。

    炎黃之戰,黃帝戰勝了炎帝,因為姜齊是炎帝的後人;陳田是黃帝的後人,所以田氏代齊是為天命。

    這種天命,就使得齊國必須依靠貴族來統治,繼續維持尊卑有序的秩序,而且墨家咄咄逼人的態度以及齊西南地區的情況,都使得齊國沒有別的選擇。

    為了團結貴族使之認可齊國的統治,就必須要給貴族足夠的利益。

    齊國的君權需要集中,但卻又不能夠認可尚賢之說,因為尚賢再往後推,墨家的學說集中之地又距離齊國太近,尚賢再推理一下就可以推出君主世襲也是不對的。

    原本歷史上齊國舉辦了稷下學宮,使得各國的游士都往齊國集中,可以選拔人才,從而用官僚逐漸取代世襲貴族以求變革。

    可現在天下的學術中心在彭城,游士們當然願意選擇聽起來更有道理、更為平等、機會更多的墨家學說,前往彭城遊學或是學習知識或是想辦法出仕。

    如此也斷絕了齊國這種依靠游士加強集權的可能。

    最終齊國選擇的道路,就是和貴族達成一種妥協:齊國從貴族手裡收取一定的稅費,給予貴族在東部土地上在封地上的更多權利,田齊建立一支常備軍,而宗法制下貴族無法繼承的庶子可以前往軍中任職,或者成為中央的官吏。

    管子學派又是傾向於允許出售虛爵的,而一些商人又缺乏貴族的名分,使得田齊為了發展工商業,允許商人花錢買虛爵身份,或者是允許商人開礦、辦鹽場等,而且允許這些買到了虛爵貴族身份的商人驅使一些封地農夫的權力。

    田齊想的也很清楚,讓庶農工商得利,他們還是會選擇更為激進的墨家,而且越是得利力量越強,反倒不利於統治。

    而在對抗墨家這件事上,田氏和齊國貴族有著廣泛的利益一致性,而且大部分貴族其實都是田氏的分支,在大利益上可以妥協。

    為了加強法理性,搬出了五德之說炎黃之爭後,田氏又命那些分出去的貴族們冠以「軒轅」為姓。

    同時加強了貴族子弟的教育,尤其是大量的貴族庶子出任新軍的軍官,齊國新建的常備軍的大部分軍官,基本上都名為「軒轅某」。

    又向東開始擴張到那些萊夷的土地上,劃分封地,允許這些貴族加強使用封地之民的權利。

    泗上工商業的發展急需大量的糧食和原材料,齊國的貴族也需要大量的手工業品,齊國的軍隊需要大量的武器,這就催生出一種畸形的農業經濟發展。

    在這個普天之下都開始琢磨著開阡陌破井田形成廣泛自耕農為變革方向的時候,齊國來了一次反動變革,而且就現在來看,這一次反動變革竟然相當的成功。

    原本農夫在封地內也有一定的份田,需要付出公田勞作給封地貴族,繼續發展下去,貴族和王權之爭就會出現王權利用農夫反對貴族的情況。

    但墨家橫空出世之後,這種爭鬥開始發生了變化,農夫靠不住、商人靠不住、工匠靠不住,反倒是貴族才靠得住。

    無家者無國、無恆產者無國,有家有恆產的是貴族,有意願有能力保護尊卑體系的也是貴族。

    泗上對糧食和原材料的需求、高產作物的傳入、琅琊到高密等地的海運發展,都使得齊國走向了一條莊園經濟的反動變革的道路。

    擁有封地的貴族在默許之下,搶佔農夫的分田,圈佔土地,使農夫在高產作物出現之下保留很小的份田種植一些地瓜土豆之類,然後貴族們利用農夫的勞役義務經營土地。

    每年可以售賣大量的糧食、棉花、烈酒等,再從泗上購買棉布、火藥、鐵器、火槍、陶瓷等。

    嫡長子繼承莊園,庶子則進入軍中學習,如果能夠立下戰功也可以繼續獲得封地。

    每年依靠糧食棉花出口徵收的出口稅作為軍費,每年徵收一定量的人頭稅作為軍費,齊國也終於養出來一支新軍。

    軍官基本都叫軒轅某,士兵都是從各地徵召來的。

    十餘年內,齊國都避免了戰爭,悶頭髮展,利用這種新的體制,再不觸動貴族利益的前提下迅速擴張。

    雖然萊夷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被擊敗,但是在東部齊國實際上並沒有足夠的有效統治;北部靠近燕國的地方,也是如此。結果伴隨著這種明顯的反動變革,反倒是齊國軍中的貴族庶子們奮勇作戰,以求獲封土地。

    一些大的城邑的治權,田氏又拿到自己手中,每年出口的大量糧食和原材料也使得齊國的中央經濟有所好轉,而且促使一些貴族開始轉型:比如利用封地的人口採礦、曬鹽、種地、釀酒等等。

    齊國選了一條和秦、三晉都不一樣的變法之路,因為齊國不得不這麼選。

    秦國可以利用外來人才以吏為師,依靠良好的外部環境,不惜和國內舊貴族決裂以強制變革,形成一個人人都可以上進的軍功之國。

    齊國沒辦法這麼搞,齊國這麼搞很可能就會被墨家抓住機會,而且人才都跑到泗上去了。

    齊國只能選擇承認貴族的身份尊卑,同時將軍功和貴族綁定,承認貴族更大的權利壓榨封地民眾換取貴族的支持,以墨家的威脅作為聯繫王權和貴族的紐帶,以靠近泗上工商業發達的地理優勢發展大規模農業出口以積累財富。

    商人們選擇獲得貴族的身份,獲取一定量的農夫可供支配後,開始發展手工業,使得商人獲得了上升通道成為了貴族的一員。

    名字前面帶有軒轅為姓的貴族們開始接受更為先進的教育,開始從基層軍官做起將貴族和王權聯結在一起,通過大家一起做「炎黃之爭五德輪迴」這一學說的受益者,使得齊國成為了一個不一樣的國家。

    這也使得齊國的大大小小的貴族,是最懼怕墨家學說和土地改革的貴族,也是一旦開戰將會最為頑固的一群人。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命運,墨家若是戰勝,他們所得的一切特權一切財富,都將化為烏有。因為他們的財富源於制度,而這種制度又是墨家必然會選擇摧毀的。

    齊國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一條正視國內貴族太多、實力雄厚、田氏根基不穩、距離泗上太近種種情況後所能選擇的、對貴族和田氏而言最正確的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3
第二百章 必然之路(下)

    只是這條對貴族而言正確的路,實際上也已經把齊國帶到了經濟崩潰的邊緣。

    秦國不可能採取齊國這樣的以大貴族為基礎的變法,也不可能採取這種本應該在唐代才會大規模出現的莊園主經濟。

    本質是因為秦國距離泗上太遠,而唯一有能力吸收大量糧食和原材料的工商業最發達地區在泗上,距離齊國太近,秦國的地理位置決定了他沒法搞出來齊國這樣的變法。

    齊國的主要收入還是農業收入,工商立國的策略早在齊桓公去世後諸公子之爭後便已經不復存在。

    更關鍵的是齊國的貨幣崩了。

    齊國嘗試著鑄過刀幣,以銅本身的價值作為貨幣,可是沒多久就出現了很極端的情況。

    農業技術的飛速發展、泗上工商業產生了更多的貨物、距離泗上這個技術傳播地最近的齊國的錢幣出問題了。

    銅伴隨著鑄炮等軍事活動價格節節升高,齊國的銅本來就少,今日銅可能是這個價、明日便可能是那個價,如此一來,手裡即便有銅幣的人也不願意把銅幣花掉,而是寧可採取以物易物的方式。

    銅幣很難流通,今天花出去買了一斤糧食,明天說不定能買兩斤,那我為什麼不直接拿東西去換,而把銅幣留著將來再買東西呢?

    貴族們不肯私自鑄錢,覺得不如用銅和墨家直接交易;國君更不可能傻到把日日攀高的銅都變成錢。

    沒錢的日子不是不能過,那得是用石頭、青銅農具、畝產三十斤的年代。

    現在,沒錢是不行的。

    齊國沒有錢幣,泗上卻有特殊的紙幣。

    雖然防偽技術很一般,但泗上作為造紙最早出現的地方,靠著簡單的特殊油墨、從朝鮮運來的樺樹皮內層的薄皮內襯、原始的凹凸版印技術等二十年的技術積累,還不是齊國能夠仿製的。

    久而久之,齊國和泗上先在「經濟」上完成了統一,齊國實質上已經在以泗上為中心的統一市場的範圍之內。

    那些貴族生產糧食棉花礦石的目的,就是為了賣到城邑中、賣到泗上換取泗上的貨物。

    原本最原始的那種分封制下的經濟其實已經被摧毀了。

    原始分封制下的經濟活動,不怎麼需要錢。

    村社封地之內,農夫給封建主勞作,最多也就是一些城邑附近的農夫繳納一下實物稅,沒有大規模的交易。

    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齊國的這種畸形的莊園主經濟和宋國泗上週邊的情況還不同。

    泗上週邊,那是最開始那裡的宋國貴族也看明白了,這年月什麼都是假的,錢才是真的,泗上一天不倒,他們也沒有必要擁有軍事力量。

    況於他們距離泗上更近,更清楚墨家關於農奴束縛奴婢奴隸的政策。

    加之泗上就在旁邊,強制的人身禁錮措施只會導致大規模的逃亡。

    所以宋國靠近泗上地方的貴族採取的做法是:侵佔土地、兼併土地、改良技術、購買新器械,將用不掉的人口趕走,愛去哪去哪。

    自己用最少的人工依靠技術的進步經營自己的土地,多餘的人趕去泗上是做雇工也好、入共耕社也罷,和他們再無關係。

    以最少的人工、最少的成本、最少的工資、獲取最多的利潤。

    齊國這邊則是保留了農夫少量的籍田,新作物出現後,三五畝籍田總不至於餓死,剩下的則繼續保持藉田的勞役地租,使得農夫被困在土地上,為貴族拚命勞作。

    泗水周邊逃亡到泗上,可能只需要一日就能跑到;而在齊國想要逃亡泗上,那就不那麼容易了。

    更為嚴苛的禁止逃亡的律法、連坐法的實施,都使得逃亡的成本太高,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不至於餓死,總還可以堅持下去。

    於是牛羊、毛、糧食、酒類等可以生產出來許多,通過海運的途經源源不斷地運抵泗上。

    齊國出口的主要貨物排在前三的,是糧食、烈酒、棉花。

    齊國進口的主要貨物排在前三的,是鐵器、棉布、陶瓷璆琳。

    管子學派的官山海政策的基礎,是國內封閉以及齊國在春秋末期工商業最發達的物質基礎。

    手工業發達遠勝於別處,商業政策怎麼玩都可以玩出花;手工業不發達而且緊鄰著高度發達地區,商業政策玩不好就可能國家崩潰。

    現在這麼搞,官山海變為了官關稅,田氏壟斷著對外進口貿易,收取稅金作為軍費;貴族們出口糧食繳納出口稅作為對田氏的支持。

    臨淄之前曾有諷者講過笑話,說是大王的軍隊,拿著泗上的火槍、穿著泗上的棉布、花著泗上印刷的紙幣,哪天大王和泗上開戰,就要帶著一群光著身子的士卒了。

    齊國也就還剩下鹽業還能夠支撐,剩下的手工業基本上完了,而且這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之中。

    不是說齊國現在不能戰鬥。

    就現在中原這個局面,把趙國刨除,魏、韓、齊三國最能打的其實是一直悶聲不敢捲入戰爭的齊國。

    但這種經濟狀況只能維持,一旦有一次戰敗,就可能是萬劫不復,內部外部的矛盾就可能全部爆發出來。

    不是齊國想這樣走,而是齊國的統治基礎是貴族,又距離泗上太近,不得不這麼走。

    貴族需要錢,因為泗上的那些手工業品要用錢買,可他們家裡沒有金礦,變不出錢。

    怎麼辦?只能選擇從封地入手,而且只能選擇兼併土地經營對外出口糧食棉花等,要是靠著以前那種勞役地租井田制度,貴族就得吃屎,就得過上遠不如泗上一個小作坊主的生活。

    田氏需要貴族的支持,庶農工商再怎麼籠絡,也比不過墨家的道義更符合他們的需求和利益,既然這樣還籠絡個屁,不如把精力用在自己的利益同盟上。

    田氏需要軍隊,需要集權,那麼就需要錢,需要軍費,需要軍官階層,需要貴族支持。

    田氏不想讓國內的貴族走他們當年走過的路,那就得將一些大城邑籠絡在自己手裡,那些邊緣地區不如完全交由貴族控制。

    貴族不是沒有從奴私兵,可這點從奴私兵已經完全不能和中樞對抗了;但反過來中樞的常備軍軍官和中樞官員又都是貴族出身,田氏也不可能對貴族採取極為激烈的手段。

    這是當年齊墨戰爭時候上一任齊侯就定下的大略,一直不變,於是發展成了這般模樣。

    雖然畸形,但卻足以吊打燕國。

    可齊國卻不敢亂動,因為對外開戰墨家不會允許齊國擴張,這就使得齊國陷入一個詭異的悖論之中:齊國理論上可以打得過魏、韓、燕、衛;但齊國對這四國任何一方下手墨家都會背刺;魏韓燕衛打不過齊國,而齊國打不過泗上,於是齊國在不能打得過泗上之前也永遠打不贏魏韓燕衛,所以實際上齊國誰也打不贏。

    泗上的商人、作坊主、手工業者對於齊國的態度也很微妙。

    泗上的糧價很低,可以供養大量的城市人口,當年萬民製法否決了對進口糧食增加關稅之後,實際上墨家已經背棄了小農的利益,工商業者很高興。

    可齊國每年賣出去的貨物讓工商業者又很不高興,大量的農夫被禁錮在齊國貴族的封地上,泗上整天缺人,缺的使得鐵軌、蒸汽提水機等等但凡能夠省人工的技術只要出現就會被用上。結果齊國大量的人口還在給貴族們無償勞作,甚至還不准遷徙逃亡。

    大量的農夫被禁錮在貴族的封地上,農夫一個錢都沒有,啥也買不起,本來能賣出去十匹棉布結果只能賣出去三匹,這使得工商業者們大為不滿,而且齊國又近,泗上的工商業者們整日叫囂對齊開戰。

    泗上的工商業者是看著墨家被適修正後的那一套道義長大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們很清楚一旦土改會擴大多少市場,農夫得有自己的餘糧才能買東西。

    所以這就導致泗上經常性地指責齊國不義,要求齊國變革;齊國深恐墨家下一步就要北上,因為不能改革。

    懷揣著利天下之心的理想主義者們,認定齊國的政策是害天下。

    懷揣著求利之心的工商業者們,認定齊國的政策是他們的貨物不能賣更多、雇不到更多的雇工的根源。

    對於糧價過低不滿認為的農夫們,認定齊國的政策是糧價過低的根源。

    能夠把泗上近乎所有的階層都得罪了,齊國也算是諸侯之中的第一份兒,哪怕是楚國都因為和泗上的經濟聯繫沒有那麼深的緣故還不至於說人人喊打。

    相反田氏知道誰是敵人誰是朋友,改革下去很可能完蛋,還不如繼續深化反動變革加強貴族力量一致對外,擴大軍備,壓榨庶農工商。

    結果墨家先攻楚,這就使得齊國更加的緊張。

    泗上之前的局面,是只要在泗上三百里之內作戰,諸侯國沒有一個能單獨戰勝墨家的。

    哪怕是諸侯聯軍,只要墨家堅守選擇內線作戰,諸侯聯軍也無可奈何。

    而且諸侯之間又不是鐵板一塊,墨家搞縱橫之術擴大諸侯的矛盾,使得諸侯也難以齊心。就像是秦國一樣,秦國國君又不是禮法主義戰士,放著西河不去奪,卻派兵數萬耗費無數來打泗上就為了天下大義?

    可現在墨家對楚開戰了,一直儘可能不招惹墨家的齊國率先坐不住了。

    如果墨家佔據江漢地、吳越地,再給墨家十年時間,諸侯就算是鐵板一塊,只怕也無能為力了。

    而齊國距離泗上這麼近,又向來被墨家指責不義,之前一直儘量避免戰爭的田氏明白,這一仗自己再不出頭,自己就完了。

    魏國已經廢了,野戰軍團被東西對進的放血戰術給放光了;趙國有河套之憂、中山之敵,不可能挑起來反墨的大旗;指望秦國不如指望燕國都還能現實點;韓國沒資格挑這個大旗。

    原來田氏想著裝孫子,儘可能避免和墨家的衝突,先整合內部、避免戰爭,以及不願意承擔一旦開戰之後經濟上的巨大問題,想借刀殺人。

    可不曾想偌大的楚國半年覆滅,精華的江漢地已經到了墨家手裡,墨家伸出了獠牙要咬死舊貴族,舊貴族也不可能引頸就戮,不得不拚死一搏。

    時勢所至,當仁不讓,反墨的大旗能也只能是齊國扛起來,趁著墨家還沒有完全安定江漢、吳越的時機,搏一搏。

    反正再不搏,十年後也是死。墨家徹底放棄了非攻的道義,號稱繼承了大禹的法統,要定九州於一才能終結亂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九州之一的青州自然在九州之內,十年後若是整合了吳越江漢的力量,更打不過了。

    但扛大旗是扛大旗,卻不是自己去送死,齊國必須要和各國協商一起出兵,否則的話齊國覺得自己怕是無力扭轉,而各國協商出兵就需要時間,這便是導致了墨家對楚開戰半年了,各國還沒有出兵干涉的原因。

    至少,泗上墨家是這麼認為的,也是這麼猜測齊國的動向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4
第二百零一章 六勝六敗

    按照泗上墨家的說知之術的推斷,應該是這樣的,理應是這樣的。

    然而現實總是比理性的推斷要離奇。

    事實上墨家推測的齊國在等待各國諸侯會盟出兵而遲遲沒有動手的原因,距離真相有極大的差距。

    真實的情況是齊國現在內部居然還沒有統一想法,各執一詞。

    一部分貴族認為,墨家不好打,而且一旦開戰自己莊園的糧食棉花什麼的賣給誰去?若是持久作戰,又要出大把的錢支持君主,然後還不能夠獲得他們想要的東西。

    泗上的確富庶,可就泗上的那些農夫,就算白給這些貴族當農奴他們也不喜歡,因為那些農夫被墨化了,太容易揭竿而起了。

    打泗上不但對各個貴族的家族而言沒有什麼實質的利益,相反可能還要賠上許多,不如先不打,趁機朝別的方向擴張,然後等到墨家真正向北擴張的時候形成真正威脅的時候,再聯絡諸侯。

    畢竟現在墨家只是得了江漢、南陽,對越的戰爭還未結束,不如誘使墨家吞併越國,這樣墨家短時間內不可能再動武。

    持此意見的田氏也有不少,他們分析了一下當前的局勢後,認為現在就算和墨家開戰所得的利益也不夠多。

    現在魏擊重病,西河卒覆滅,魏國已經不堪一擊。

    趙國正和中山交戰,也無力干涉中原。

    不如趁這個機會,聯絡秦、韓、趙,趁著墨家在楚地征戰還未結束、越國還存在尚有一戰的情況下,瓜分魏國,齊國獨佔衛地。

    一則楚國還有部分封君尚且還在抵抗,而且現在看來是不死不休了,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二則就是如今越國未定,如果秦、韓、趙、齊四家瓜分了魏國和衛國,墨家也不會有精力去幹涉,而是肯定會選擇先攻越國平定楚國,然後再論。

    持此意見的貴族不少,除了他們能夠得到足夠的家族利益之外,還有關鍵一點。

    越國舟師盡沒,陸戰當年泗上一戰君子軍全滅,之後一直也沒有緩過來,實際上越國已無北上之力。

    但雖無北上之力,可是墨家對待楚國的貴族如此不留情面,想必越國君臣也一定會抗爭到底。

    按照他們的理解,想要滅亡楚國越國這樣的國家極難,所以如果諸侯舉世反墨,越國實際上提供不了多少幫助;但要是捨棄越國讓墨家陷入吳越的泥潭,少說四五年無法抽身。

    經驗源於歷史,從不是憑空產生的。

    以齊國貴族的經驗來看,固然墨家有在齊西南地區開阡陌破井田的舉動,可畢竟只是一隅之地。

    楚國地方五千里,諸多封君,未必就能夠短期之內解決,再加上越國那麼個大的包袱,想來短期之內也沒有抽身的可能。

    反觀中原。

    隱陽一戰,魏國疲態畢露;陰晉一戰,魏國精銳盡失。

    魏國是衛國事實上的宗主國,衛國能夠延續至今,也是因為那是魏國的禁臠。

    韓國和魏國的關係,從隱陽一戰之後瓜分了鄭國後,其實就已經貌合神離。

    趙國現在出於三晉同盟而出兵西河,可實際上魏國現在這麼脆弱,未必就沒有心思直接瓜分魏國。

    就算墨家有鯨吞宇內橫掃八荒六合以為天下之心,可終究需要時間。現在墨家不是還沒有對齊、韓、趙、秦宣戰,只是用了不知真假的楚王當年的密信作為理由吞併了楚國,那這段時間各國都可以抓緊時間擴充力量,等到墨家真正北上的時候才算是昭然若揭,各國也都能合力。

    齊侯剡非是雄才,如果不是墨家當年橫插一槓,原本歷史上他這個齊侯當了沒多久就被堂弟政變殺了全家。

    要知道原本歷史上可不是諸公子之爭的繼承權內戰,而是太子剡正式繼位之後被堂弟反殺,不只是反殺還連同他的兒子和直系血脈都殺了個乾淨,其水平也就可想而知。

    他也多少覺得這些貴族說的有道理。

    但也有貴族表示了反對,認為現在是泗上墨家最虛弱的時候,如果不趁這個機會徹底毀掉泗上,那麼將來必受其害。

    因為現在墨家必須要分兵一部分在江漢,又要控制淮南,還要控制泗上、東海,實際上戰線已經拉的非常的長。

    看似墨家的軍力強大,卻也不是不可戰勝的。

    墨家這一次處置楚國貴族王公的態度,徹底讓天下貴族君子們寒了心,這是鐵了心地表示了以後的天下真的要人人平等了,要把千年祖先的原始積累全部抹平從頭開始,這是貴族絕對不能接受的。

    眾志成城,墨家無君無父已然是天怒人怨,這一次諸侯齊心就可以搞掉墨家。

    並且在朝堂之上,有人建設性地提出了六勝六敗之說。

    所謂墨家有六敗,諸侯有六勝,墨雖兵強,無能為也。

    墨家儉而廢禮,諸侯尊卑有序,此道勝一也。

    墨家以逆動,無君無父,諸侯可奉天子命而討之,此義勝二也。

    墨家政失於寬,民眾求利,故不懾;諸侯糾之以猛,上下有制,此治勝三也。

    墨家尚賢無情,用人無疑難有親信,唯才是舉不用血親,約束軍中不得劫掠姦淫兵無鬥志;諸侯任人皆同族同心同德之輩,所用皆親戚子弟為國為家而戰;此度勝四也。

    墨家薄葬不孝,只重生而不重死,口稱重鬼而少祭、言必合天而無祀,鬼神天帝實厭惡之;諸侯厚葬守孝,視死而如視生,春秋四時,祭祀不斷,鬼神天帝實庇護之;此祀勝五也。

    墨家不聞親親,只言賢能,使得父輩之功不能傳於子嗣;諸侯尊卑差愛,親親相護,使得父輩之功可以傳於子嗣,貴者恆貴賤者恆賤;此利勝六也。

    這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尤其是在「貴者恆貴賤者恆賤、父輩之功傳家不絕」為主流思想的舊時代,當真是句句戳到了墨家的軟肋。

    墨家廢禮,這是激進;諸侯現在也開始重禮,這是保守;保守可以戰勝激進。

    墨家是反賊,沒有周天子賜予的爵位,這是大無道;諸侯雖然各個手段也不乾淨,但是諸侯卻有天子的正式分封。以正統伐反賊,也是獲勝的條件。

    墨家講平等,軍中居然也搞人與人在人格上的平等,甚至在泗上允許民眾議政,使得根本沒有尊卑有序,真要打起來很可能內部出問題;諸侯們上下有別,大夫就是比上士高貴,君主就是比大夫強大。這種尊卑有序正是當年武王伐紂得以定鼎天下的根源,所以墨家必敗。

    墨家無情無父,搞人人兼愛,約束軍紀不准隨意屠殺,也不准隨意淫辱侮辱百姓,這樣的士卒必然沒有鬥志,不能夠搶糧搶錢搶女人,如何能夠讓士卒用命?反觀諸侯之軍,並沒有這樣的軍紀,缺糧的時候可以直接搶奪因糧於敵,軍中還有營妓可以讓士卒在戰前用命,泗上富庶只要允許士卒進入泗上後劫掠財物,那麼士卒必然奮勇殺敵。所以墨家也沒有獲勝的可能。

    墨家薄葬,最裡面整天喊著民為神主要敬重鬼神上天,實際上卻只是嘴上說很少祭祀;而諸侯一年四季的祭祀是很重大的儀式,都是按照禮節不同的月份用不同的祭品。鬼神上天肯定是討厭虛偽的墨家而庇護真正敬重上天的諸侯,這也是墨家失敗的緣由。

    墨家講機會平等,將貴不恆貴賤不恆賤,這就使得軍官們不能夠把功勞傳給子女,那麼又怎麼願意死戰呢?反觀諸侯這邊,貴族們立下功勛,可以分到封地,人口、財富、奴隸等,這一切都可以傳給子孫後代。那麼墨家又憑什麼能夠戰勝願意為後代子孫拚殺的諸侯呢?

    這六勝六敗之言倒也真有些泗上所謂辯證的道理,而這其實也就是墨家和舊制度之間的矛盾。

    到底哪邊說的更有道理?

    爭到現在已經爭不出結果了,只能用最權威的方式,以暴力迫使一部分人接受另一部分人的原則。

    墨家認定這些諸侯必勝的道理根本就不對,所以要推翻,建立新的道理。

    諸侯貴族則認為他們認定的道理永恆,所以他們符合這些道理,自然是必然獲勝。

    一眾貴族聞此六勝六敗之言,也多覺得有道理。

    心想,我等廝殺,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能夠有封地奴隸財富?還不是為了家族興盛,能夠將這一切傳給後世子孫?

    墨家又不准軍官擁有封地,包括墨家的那些大型的日進斗金的作坊,都不是世襲的,那麼墨家的人憑什麼拚命呢?縱然有些腦子不好的,居然相信利天下而死不旋踵的屁話,可終究是少數人,這又怎麼能夠戰勝諸侯聯軍呢?

    楚國之敗,敗於墨家奸計,先攻越國,使得楚國沒有防備,藉著沿江而上,楚國措手不及。

    再說要不是邾城出現了奸佞之輩奪取了邾城,楚國勝負難說。

    而且一個楚國又怎麼能夠及得上諸侯合力一擊?

    縱然墨家現在能打,那也不過是一直勝利導致的,一旦失敗一次,或者一旦泗上被攻入,那麼墨家很有可能內部就先起了爭鬥,一些人很可能會覺得還不如投身諸侯將來也可為將相大夫。

    所以泗上墨家看似強大,實際上未必就是不可戰勝的。

    齊侯剡耳根子也軟,聽的這六勝六敗之言,頓覺好像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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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決心

    兩方爭執既久,又都有道理,這就難定。

    齊侯思慮許久,欲派人詢問下三方的態度。

    秦、趙、泗上。

    前往泗上試探了一下墨家的官方態度,將七年前懸而未決的邦國聯合為九州的想法試探了一下。

    這不是說齊國有這方面的意思,而是想看看墨家到底是怎麼想的。

    畢竟各國出兵干涉泗上要麼不做,要做的話就要做絕了。

    而各國出兵干涉的前提條件,是秦和三晉之間的恩怨能不能談?

    談的話,秦國肯定要全部的西河作為條件,三晉能不能答應?

    非是秦國就支持墨家的政策,雙方整日對罵也不是一日兩日,問題在於墨家崛起死的最慢的是秦國,所以秦國的籌碼很大。

    南鄭的確距離秦國新都咸陽不遠,然而秦軍難以越過秦嶺而攻南鄭,南鄭也同樣難以越過秦嶺去攻秦國。

    真要是秦國也到了滅國之災的時候,東方各國可能祭祀都已經斷絕了,宗廟上草都長三尺高了。

    齊侯剡雖然不是什麼雄主,可心裡還是明白一些局勢的。

    一旦各國干涉,如果不能滅絕泗上徹底剷除墨家,那將來齊國就要承受極大的報復,首當其衝。

    魏國看這個樣子幾十年內是沒指望了,而且若是泗上戰敗,秦趙必擴張。

    秦趙的根基一個在渭水一個在河北,齊卻不一樣。

    昔年吳越之爭,二十年時間越國休養生息一戰滅吳;墨家又豈是越國能比的?若不能完全掐死死傷剷除墨家,一旦墨家緩過氣了,忽然攻齊,諸侯之間就算想要援助又需要多久?

    是故齊國內部爭吵的五月的時候,齊侯就派出了三波使者分別前往邯鄲、咸陽和彭城,試探一下各方的態度作出有利的決定。

    …………

    秦國新都咸陽。

    年邁的吳起躺在床上,沉痾難愈,垂垂老矣。

    秦君跪坐一旁,看著這個風燭殘年的老臣,心生悲涼。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謀者無赫赫之名。

    這個道理秦君很明白,這個曾經名動天下提三萬之師莫敢當者、食人炊骨士無反北之心、一戰奪西河再戰定大梁的無雙之士來到秦國後,似乎並沒有領兵打出一場驚世駭俗的大戰。

    可他的功勞,卻遠比在魏國的時候更大。

    出將入相,變法圖強,十餘年間,秦國有了一支只聽命於君王的軍團,訓練得法、紀律嚴苛。

    西河之戰,這老國士也早就說了,魏國已經被墨家削弱成了這個樣子,秦國許多大臣都可以帶兵戰勝魏國了,而他因為當年的誓言是不可能親自帶兵去攻打曾是他一手訓練出的魏武卒的。

    吳起則忙於讓秦國向西開拓,穩定生產、開闢土地、徵召士卒、獲取馬匹。

    秦國向西開拓的這些年,沒打過一場數萬人的大仗。

    火槍、馬鐙、鐵甲、鐵器、紀律、改良的車戰防守戰術、土豆玉米等高產作物……秦國向西開拓幾乎是一路平推,一兩千騎兵可以追著數萬人的原始部落狂奔逃亡。

    這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可以驚動天下的戰功。

    這種平淡中,秦國新建了四個縣,收攏了十餘萬人口,擴大了百萬畝耕地,將勢力和屯墾政策推進到了豬野澤周邊。

    這個此時的天下排到前三的大澤地處後世的武威附近,也是後世河西走廊得以開拓的重要水源地。

    秦人在此屯田開墾、收攏遊牧之民墾荒種植,伴隨著西邊的貿易,這裡逐漸富庶起來,也成為秦國西進的前進基地,並且成為了秦國實際控制有效統治的最西邊。

    更更西邊的一些部落也開始臣服於秦,不敢輕動,使得秦國可以抽調更多的人口兵力向東擴張。

    這一切都是無名之功。

    而此時立下這些無名之功的老臣已然是油盡燈枯。

    「天下已亂,秦將奈何?」

    秦君如此詢問,吳起反問道:「君上可知,滅楚一戰難在哪裡?」

    這一點也正是秦君想要知道的,與魏一戰,秦國雖然獲勝,但似乎想要一戰滅魏也極難。

    可墨家一戰滅楚,平定江漢,這使得秦君極為擔憂,心想難不成雙方的實力差距已經大到這種程度了嗎?

    秦國的新軍用的是類似於楚國新軍的體系,雖然秦國有別出心裁的燧石槍,但是這種燧石槍過於沉重而已不能夠裝備上矛頭作為短矛使用,所以秦國的軍團還是採取火槍手和長矛手混編的模式。

    只不過因為這種燧石槍雖然沉笨,但是比起不能靠的太近的火繩槍而言可以排的極為密集,使得火力比起火繩槍加強了數倍。

    於是秦國以長矛手作為輔助、代替了歷史上秦弩的重燧石火槍作為主要輸出、馬鐙騎兵掩護兩翼,採取矛手防禦掩護火槍手輸出騎兵側翼突擊的戰術。

    西河一戰,威力盡顯,但仍舊經過苦戰才獲勝,至於之後攻佔魏國全境更是顯得有些遙不可及。

    對比之下,墨家一戰滅楚的戰果,使得秦君大為緊張,這關係到秦國之後的戰略決策。

    吳起見秦君面色凝重,輕咳幾聲擠出了笑容道:「君上勿憂。」

    「楚國大臣權重、封君心私、政變才起,以泗上的軍力和訓練,提七萬之師滅楚,以我觀之,泗上能做到這一點的不下十餘人。」

    「莫說泗上,便是秦地,若代泗上六指為帥滅楚,戰而可勝的也不下十人。滅楚之事,自開戰來,便在意料之中。」

    「楚、魏不同。」

    「魏已變法,君權集中,封君少而權輕,民眾編為什伍,西河險峻據而野戰,雖不能勝秦,卻也政令統一。」

    「滅魏極難。可一旦擊潰了魏國的所有野戰主力,那麼魏國滅亡也極為簡單,而且復國也難,西河頃刻便可為秦之一郡。」

    「楚國……分封太重,一戰敗則國可滅,只是滅亡之後卻可能容易復國,而且難以統治。」

    「滅楚之難,不在於滅,而在於治。昔者吳楚之戰楚曾滅國,一戰而復,又有何用?」

    這番話算是讓秦君稍微寬心,聽起來雙方的差距還沒有大到天人相隔的地步。

    吳起在魏國的時候就和楚國打過一次,那一次直接攻下大梁順便搞死了一大堆的封君,在吳起看來就楚國那個軍制,他真的可以做到提五萬之眾滅楚。

    所以楚國這些年變法沒變成,墨家擊潰了越國水軍之後忽然西進攻楚,吳起便已經斷定,楚國完了。

    墨家滅楚,遣派了精銳野戰之兵將近七萬,這是吳起所羨慕不已的。

    秦國太窮了,縱然這幾年變法圖強,可是土地氣候這不是變法能改變的。

    農業發展了,人餓不死吃飽了,可是生產力的極限也就是那了。

    對於泗上動輒出兵五萬、七萬之類的消息,吳起只能苦嘆。

    三萬常備軍吊打十萬農兵,這是吳起早就有所推斷的,之前作戰動輒出兵十萬,可這能能打的也不過一兩萬,剩下的不過是後勤輜重民夫之類。

    秦國也就幸於向西開拓而且壟斷極西之地的貿易,這才將將能養一支五六萬的常備軍,這已經是極限了,就現在秦國的財富根本不可能像泗上那麼恣意地隨時可以組織武裝起來那麼大規模的、有紀律可以作戰的軍隊。

    吳起寬慰了秦君,但在寬慰之後,有件事必須要說清楚。

    「君上已經知道了楚國易敗卻不易治,可墨家這一次為了滅楚,顯然是提早準備了十幾年,大量的墨者精通楚語,一入楚地立刻設置郡縣、變革土地,這才是其可怕之處。」

    「君上便是有機會一戰滅楚,難道可以迅速在楚國設立郡縣而統治嗎?可有那麼多的官吏?可有那麼多的財富鐵器可以收攏民心?」

    秦君默然,長嘆道:「泗上富庶,天下皆知。棉布幾十倍於我、糧食十倍於我、鐵器百倍於我,這是不能夠相比的。」

    「財富既多,便可以興辦學堂,以求人人為士,這也不是苦寒之秦所能比的。」

    「更可怕的是其心思縝密,只怕滅楚之事早在十餘年前就已定下,不然何以能夠戰而勝之便能統治?」

    吳起亦是嘆息道:「江漢之地盡歸於墨,三年五年之後,憑泗上之財力物力、江漢之人力,又可以再擴軍五萬,天下誰人能擋?」

    秦君點頭道:「我也正為此事擔憂,墨家治國執政之術,遠勝於諸侯。又富庶多物,識字之士冠絕天下,若其得楚,天下必歸於墨。」

    「你的意思,是一定要干涉墨家?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是嗎?」

    吳起哎了一聲,許久才道:「君上攻佔商地,此為妙計。商地不得,則墨家便可屯兵於商,扣問藍田,直抵渭水。楚人已經完了,攻佔商地君上仍舊可以救楚。將來墨家若敗,又可以從商地而下入南陽宛地。」

    「君上所言,最後的機會,此言不虛,也非危言。若這一次不能夠解決墨家、不能夠逼迫墨家退出江漢……君上就可以考慮繼續向西遠征極西之地另僻封地為王的事了。這一次若不大勝,二十年內,必是墨家天下。」

    「即便大勝,也需後世三代子孫勵精圖治,或可一戰。」

    秦君心中也有此意,他心頭已有計較,並不準備繼續對魏作戰,甚至與齊、趙一同瓜分了魏國,而是也想要聯絡諸侯打壓一下墨家的擴張,哪怕從地勢上講秦國很可能是最後才會被波及到的。

    然而吳起這番非是危言聳聽的話,卻讓他顧慮重起,以此言論,似乎吳起對於諸侯合力一戰而徹底解決整個墨家並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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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上中下三策

    齊侯遣使一事,秦國上下也有不同的意見。

    三十年前,秦國地處西陲,自獻公之後向西開拓再到失去西河,實際上秦國一直是關起門來自己玩,很少和中原諸侯有太多的聯繫,中原諸侯會盟什麼的一般也不會招呼他。

    這些年廣開求賢令,加上泗上墨家崛起一直在坑魏國,這就使得在魏國西邊和魏國割捨不斷干係的秦國從新回到了中原諸侯的視野之中。

    其實齊國已經很久沒和秦國聯繫了,這一次齊侯遣派了使者與秦商談,難免有些心急,暴露出了齊國的一些想法。

    諸侯合力反墨,秦國不出面不行,因為秦與三晉之爭哪怕主觀上不是在幫墨家,可實質上就是在幫忙。

    不過這個三晉同盟也不見得多麼穩固,如果利益足夠,哪怕是和魏國關係最好的韓國,也會加入到齊國構想的瓜分魏國的這場盛宴之中。

    秦國大臣們也是分成兩派。

    一派認為,只要趙、齊出面,徹底廢掉魏國不成問題。趁著墨家現在正和楚、越作戰還未平定的機會,得到西河、染指上郡,可以實現秦國徹底從西陲走出去的夢想。

    另一派則認為墨家的勢力與日劇增,一旦吞楚滅越後,墨家在南方的佈局就連成一片了。南海、南鄭、閩、吳越、徐州、荊州……而且墨家的道義又是反諸侯反貴族反世襲的,這是一場道義道統之爭,不進則退、不勝則亡,所以現在應該和各國交好,全力反墨。

    秦君舉棋不定,心雖有所屬,但還是想要聽聽吳起的意見。

    他由是問道:「以公之見,這一次若是諸侯合力反墨,也是難以一戰平定畢其功於一役的嗎?」

    吳起搖搖頭,思索片刻,慎重道:「即便武王復生、太公搖旗,孫武子伍子胥統制大軍,也不可能一戰平定畢其功於一役。」

    「昔年我亡秦之時,曾過泗上。那是泗上之富庶,便勝於今日之秦;泗上之兵卒紀律以及利天下之心,今更勝昔。」

    「以我觀之,這一次諸侯合力所能爭取到的最大的戰果,也就是墨家退出江漢,以鄱邑為界。泗上之地,諸侯一寸都得不到,一旦墨家退入泗上據守,非五十萬兵卒輜卒征戰三年方有可能,然諸侯各國若是徵召五十萬,三年後國內怕是要都餓死了。」

    「而且,越國亡定了。這便是諸侯聯軍這一次所能取得的最大的勝利。」

    這個答案可以說是相當的悲觀,秦君以為的大勝,是不止把墨家趕回江漢,還要讓泗上受到重創,雖不說是徹底滅絕為焦土,但至少也可以讓泗上四面被圍,喪失一切對外進攻的能力。

    然而吳起的回答卻截然相反,他判斷這一次諸侯聯軍若是能復江漢之楚,就算是最大的勝利了,而且這還得搭上一個越國。

    秦君明白秦國和泗上有差距,卻沒想到差距會是這麼大。

    「那麼齊人這一次瓜分魏國之策,於秦何利?」

    吳起再度搖頭道:「於秦無利。」

    「看似秦能得西河上郡,然而墨家的實力在增加,縱然魏滅,趙齊韓瓜分魏地日強。」

    「屆時墨家兵屯商於,北上可攻西河、西進可抵藍田。趙齊韓各懷心思,反倒給了墨家各個擊破縱橫外交的機會。」

    「原本秦處西陲,與墨家不戰不攻不和,中原愈亂,秦人愈強。若是瓜分了魏國,但凡有風吹草動,秦就要出兵與墨家對峙。」

    秦君正欲反駁,吳起反問道:「敢問君上,若墨家經魯關上洛,到時候秦是否出兵援韓、周?」

    只一問,秦君就明白過來。如果不管墨家反倒是趁機瓜分掉魏國,那麼一旦墨家北上攻韓,秦國就必須得要出兵。

    到時候秦國的外交政策能也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唇亡齒寒,而非是遠交近攻。

    吳起又問:「西河雖險而大,卻不知與江漢南陽如何?墨家居徐州,已然天下無可敵者,若再得荊、揚二州,區區西河豈能與荊、揚二州相論?今已不敵,將來墨家增勢十、秦人增勢一,今後何以戰?」

    吳起再問:「南鄭之南為巴蜀。墨家若得荊州、滅吳越,又有南鄭之軍,南西對進,巴蜀必不能敵。」

    「數年之後,天下諸侯所面臨的,不是現在的泗上墨家。而是以南鄭、漢水、大別、淮水一直到兗州汶水以至東海為界的墨家。九州之地,其有九四;九州之富,恐其三二,今後何以戰?」

    「齊侯愚昧只知小利,就齊國現在的局面……縱得魏地,又能如何?數年之後,墨家若以滅楚之勢全力攻齊,兩月可定,到時候就算我等有心救援,不說輜重後勤與消息傳遞,便是當日即知,兩月之內可能抵達臨淄?」

    秦君緩緩點頭,明白了吳起的意思,一旦這個局面形成,這就不是東攻而西救的局面了,而很可能是墨家四面出擊,諸侯自顧不暇,最終被各個擊破。

    見吳起是一心準備聯合諸侯壓制墨家的,秦君又問道:「那如此看,這一戰將會如何?」

    吳起反問道:「君上是想站在禮法道義的天下去看結局呢?還是要站在秦之一國的角度去看結局呢?」

    秦君笑道:「我為秦君,自是於秦之一國。我非孔丘為禮而奔波,我為國利而戰。」

    吳起道:「正該如此。那麼若以秦之一國的角度看,此戰便有上中下三種局面。」

    「上局,諸侯於西大勝、東邊齊人能夠守住自己的疆土,墨家退出江漢之時,我軍立刻退兵,不與諸侯一起圍攻泗上。」

    「遣派大軍,從上庸、褒谷、武都三個方向,集全國之力,攻破南鄭,借而滅蜀。」

    「佔據商於,索賄丹陽,東進奪函谷、崤塞,發展生產,變革法度,靜觀天下之變。」

    秦君細細一想,點頭稱讚道:「上局大善。那中局如何?」

    「中局……中局則從齊分魏之議。趁機得魏之西河上郡,以待將來。若是墨家分裂、內亂、腐朽,將來或可勝。」

    秦君駭然,上局的局勢如此之好,不想中局就是一個只能依靠墨家自己犯錯才有可能堅持下去的局面。

    他冷靜了片刻,小聲問道:「那下局呢?」

    「若下局,則兩年之內即可準備後事。」

    「秦與韓趙魏和解,聯合出兵救楚,戰墨家與漢水,戰而不勝,長期對峙。東線墨家主力戰勝齊魏韓趙聯軍,飲馬黃河,兵臨洛邑,天下大勢已不可阻擋。」

    「所謂後事,便是和墨家談,承認墨家承大禹之志安定九州,自讓雍州。秦人昔年可以從琅琊遷徙至雍州乃有今日為諸侯故事,今日也可從雍州西遷至富庶之地為王。」

    若非逼到極點,沒有人會選擇遷徙萬里,秦國百姓不會主動選擇背井離鄉。

    但是墨家對待貴族的態度,在這一次滅楚之戰中展現的淋漓盡致,毫無妥協的可能,那麼秦國貴族們就必須要留一條後路。

    這後路可能凶險、艱苦,可比起數百年積累的一切都化為烏有、比起血統出身竟然要和庶民平等的絕路,終究還有一線希望。

    吳起早就說起過這個問題,也說起過秦國的局面其實很難看,如果沒有墨家攪局,秦國勵精圖治先奪西河再下巴蜀,天下無人可爭。

    泗上崛起之後,已然是提前佈局,使得秦國只有出西河一條路,可出西河就意味著墨家的力量也在增長,反抗墨家的諸侯貴族的勢力正在內鬥,故而極難。

    這些年前往極西之地貿易的人很多,也知曉越過一片荒涼之後,那裡有適合耕種土豆玉米棉花小麥等作物的上好土地,也知道名為巴克特拉的波斯國極東諸侯孱弱不堪。

    若以昔年國野之別的殖民之法,歷經數世,必可立足,況且火藥鐵甲等技術可以碾壓,非不可能。

    但秦君聽出了吳起的上中下三種局面其實對應的是兩個選擇。

    要麼出兵反墨、要麼瓜分魏國。瓜分魏國長久看是不利的,然而這偏偏似乎竟然是最不凶險的一條路。

    而出兵反墨,一旦不能夠將墨家趕出江漢,那麼就要面臨最壞的局面。

    可這局面,又是無解的。

    如果魏國的主力野戰軍團還在,那麼將墨家趕出江漢的幾率其實很大。

    然而魏國的主力軍團剛剛被秦國消滅,可若是不滅西河卒,墨家也不會趁機滅楚,滅楚之前秦墨算是某種程度的盟友,滅楚之後立刻就要成為敵人,原本的敵人反而成為了盟友,如今魏國這個「盟友」現在還有多少氣力?

    到時候驅逐墨家出江漢的主力,就得是秦、韓、魏、趙。而東方的齊國,又豈能是以一己之力攻入泗上的?必要趙國全力支持,可趙國又能支持多少?韓國分身乏術,分兵之後江漢之戰又有多少優勢?

    以吳起估計,墨家在江漢地至少有七萬大軍可以野戰,還有萬餘水軍,野戰全滅的可能性能有多少?

    而且江漢地區墨家一下子湧入了那麼多的墨者,又帶去了那麼多的鐵器農具種子,最多兩年,怕是又可以拉出數萬大軍,持久作戰各國必不能敵,也就是說只有速戰的機會。

    要麼勝得巴蜀臨南陽險西河長久對抗,要麼五年之內就要準備全力西遷。著實難選。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4
第二百零四章 趕走

    秦君思慮許久,終於定下決心,道:「昔年武王伐紂,若不勝則滅矣。今日之事亦是如此,若取中策,則無非是延緩二十年滅國之虞。墨家勢力日成,恐難內亂,不可寄希望於墨家犯錯。」

    話是這麼說,可做起來卻還有很大的困難。

    現在秦國可以集結兵力,沿著丹水而下,經商地猛攻丹陽。

    這樣可以緊挨著大後方,糧草運輸方便,也可以集結更多的兵力。

    但這麼做的前提,得先會盟,解決西河的爭端,使得周天子出面,以維護尊卑禮法的大義,讓魏韓趙一同出兵才行。

    若不然秦國在丹陽和墨家作戰,三晉卻出兵奪回西河,那秦國所做的一切可真是為他人做嫁衣了。魏韓不是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

    泗上,彭城。

    宴會廳內,墨家高層和被俘的楚國貴族們濟濟一堂,上有酒宴,下無樂舞。

    眾人跪坐於地,分餐而食,唯一案几。

    楚王良夫面無顏色,卻也不懼怕,只是悶悶飲酒,旁邊貴族也多沉悶。

    適於上首,推盞遙致,慢啜一口,悠然道:「廿餘年前,我曾赴郢,那時子墨子尚在,你才襁褓之中。」

    他這句話讓被俘的楚國君臣有些不滿,聽起來彷彿是一種站在長輩的角度和小輩聊天的語氣。

    可他偏偏有這個資格。

    上一代的人基本老的老死的死,這天下實在沒有幾個了。

    魏斯、趙籍、韓虔、熊疑、墨子、禽滑釐……這些年老去了許多人,二十餘年前偏偏適的確去過郢都,也的的確確和楚王曾面談過。

    可這話裡,讓楚人隱隱聽出了一絲諷刺。

    楚國左尹哼聲道:「此為國宴,非是鄉飲。鄉人無禮,故以齒尊;貴人有禮,分以君臣。昔年燕侯相送齊桓,齊桓以非天子國君不出境為由,送五城與燕……」

    只有不知道禮數的鄉野賤民才會用年齡來選擇尊重與否,而真正有禮數的貴族講究的是血統。

    適懶得反駁對方的話,笑著搖搖頭轉而說道:「昔年列禦寇曾講過這樣一件事。」

    「說是昔者孔仲尼游泰山時,遇到九十多歲的榮啟期。老人非常快樂地『鼓琴而歌』。」

    「仲尼就問道:『先生為何如此快樂』?」

    「老人回答說,我快樂的原因很多啊!天生萬物,以人為最尊貴,我有幸生為人,是第一快樂之事;人又分為男女,男尊女卑,而我有幸生為男人,是第二樂事;有的人一生出來還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而我都活九十多了,這是第三件快樂之事啊。」

    「我們墨家是不講男尊女卑的。但我們確信天生萬物以人為本,而你們如今也比多少人活的年歲都久,飲酒作樂不勞而獲,你們為什麼要怏怏不樂呢?」

    他也沒指望楚國君臣能夠來一句「此間樂不思荊楚也」之類的話,而是想借此機會和他們說一些事情。

    楚王良夫亦是冷笑道:「此皆列禦寇的重生無慾的道理,我不曾知道,原來墨家的鉅子竟然尊從列子無慾之學。」

    「若真無慾……哼哼,昔年你去郢都之前,不過是鞋匠之子。貴賤有別,尊卑有序,一鞋匠之子,竟然能夠與父王談笑,已然是壞了禮法規矩。」

    「天下之亂,亂就亂在了尊卑無序,使得人有野心。鞋匠之子亦可為一方諸侯,天下如何能定?」

    適仰頭大笑,許久才道:「野心二字,最是難得。」

    「我幼時曾求學於二夫子,夫子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那時候我還小,並不知道天下的道理。」

    適的兩個根本不存在的夫子本就是天下之迷,他這麼一說,哪怕是有亡國之恨的楚國君臣也都目視著他,想要從他那裡聽這件事。

    「那時候,唐漢先生曾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說是海外不可知之國,曾有一富貴之家,名列大夫上卿。家有婢女,此婢女生而為奴,卻做公子貼身之婢。其公子不喜尊卑,是以如姊妹待那婢女,久而久之,婢女以為自己竟和公子平等。」

    「某一日,此婢女跌碎了……」

    講到這,他想起來之前還未有扇子,於是將扇子換為了玉珮,道:「此婢女跌碎了公子的玉珮。公子其時心情不好,於是數落了幾句。若在旁人家中,此等婢女必是已經被打死辱罵的,可這公子自小就當婢女如姊妹,故而此番辱罵竟讓這婢女怒而反斥。」

    他講至此,已經有不少在場的楚國貴族冷笑不已,均想怨不得那兩個老夫子能夠教出這麼一個野心勃勃不知尊卑之輩,原來自小就講過這樣的故事。

    這婢女竟不知感恩,若在別處,早已處置。她居然還怒而反斥,當真無禮。

    更有貴族心想,果然賤人皆如此,只畏威而不懷德,你越是對他好,他反倒蹬鼻子上臉,竟然要到不知尊卑的地步;若是自小打罵,莫說被訓斥之後居然反斥,便是當初跌碎了玉珮便已經自縊了,何至於有後來之事?

    適沒有繼續講那番諸如「物的存在就是為了有利於人」之類的道理,而是戛然而止,就著這個不曾講完的故事道:「那時候我還小,自小也以為尊卑有序理所當然,做婢女公子已經善待了你,你居然還不知感恩?」

    幾個人看向他,心想原來你曾也這樣想過,可恨那兩夫子居然遇到了你,若不然你也會是個知道尊卑秩序的人,何至於有今日之亂?

    適似乎在回憶什麼,許久後才道:「這個故事很長,後來夫子又講了很多,我也聽了很多。本來,我不喜歡這個婢女,因為這個婢女仗著公子喜歡,與公子平等,卻輕視比她更低的人。」

    「但很久很久之後,我忽然明白過來。那是個奇女子,從懵懂茫然地覺得人應該和主人平等,到感覺到天下尊卑有序生來不平等而要為打破這種不平等奮起……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也不是一個人所能領悟出來的。」

    「時代侷限之下,若能隱約覺得,有資格和主人平等,那便是奇女子了。」

    他頓了頓,又道:「後來,夫子又講了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裡的人都是男人。說是某日一王巡遊,一農夫視之,見其華貴氣勢,感慨道,大丈夫當如是。後此人戍邊,途中遇雨,失期皆斬,於是高喝,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斬木為兵,揭竿而起。」

    「我聽聞這兩個故事,每每所想,那女子與這男子,竟是一樣的氣質。你可為王侯,我亦可為王侯,難不成那男子為王侯之後,便和下面的人平等嗎?到頭來和那女子一般,也是期待著對上平等而對下尊卑。」

    「其實是一樣的道理。想要向上和主人平等,這本身已經隱隱感覺到了天下的規矩不對。可是從隱約覺得該和主人平等到覺得尊卑有序的制度不平等,本就是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我們不能苛求太多。」

    「當制度就是尊卑有序理所當然的時候,以卑而至尊的野心,本就是合於天志的。」

    「而墨家,則要開闢新的天下,不是要讓我們這些曾經卑賤的人成為新的王侯將相,而是希望天下之間再無尊卑,人人平等,均分其職,各事其喜,能者多得,賢者治政。」

    「於那是,曾經被稱作野心的野心也就不再存在。不要說我們皆是野心勃勃之輩,我們才是真正讓天下再無這樣野心的人。」

    「孔仲尼奔走天下,以為禮崩樂壞,大夫有野心則弒上卿、上卿有野心則弒君,他想要終結這亂世。」

    「子墨子奔走天下,以為禮皆愚昧,若天下賢者為上,選諸侯天子以為民之僕從,也是想要終結這亂世。」

    「終究,孔仲尼的路走不通,尊卑有序之下卻求人人為君子恪守本分,這是南轅北轍。我們的路,走通了,於是諸位今日在此飲宴,卻不是我鞔之適被你們車裂而死。」

    楚國君臣聽不下這樣的道理,卻也無法反駁,只是沉默。

    適看了一眼熊良夫,進而言之:「天下紛紛,黎民苦痛,唯有九州歸一,方能安定。」

    「墨家承大禹之志,櫛風沐雨只為天下蒼生達於大同,兼愛同義,交相得利。」

    「待九州歸一之時,唯有勞者得其食,賢者各盡所能,各得所利。屆時九州,不養廢物。」

    「畢竟,稅賦出於天下民,天下民又豈願將勞作辛勤汗水所得的賦稅用來供養不勞而獲的蠹蟲?」

    「天下民眾又不是你們的爹媽,沒有義務養你們的。」

    「是故今日設宴,還請諸位仔細想想將來的日子,你們可願意為九州大同出一份力?你們能做什麼?可做什麼?有什麼樣的才能?」

    他巡視一週,見眾人無人回答,適搖搖頭道:「我給你們指一條明路。既為君子,必知鼓樂,又知文史。」

    「昔者墨家非樂,子墨子以為,王公大臣耗盡民脂民膏,只為自己享受,民眾卻吃不飽穿不暖,所以非樂。若有一日,民眾吃飽了、穿暖了,總歸還需要鼓樂的享受。」

    「你們若有鼓樂之才,何不去教授鼓樂,娛樂民眾,以食己力?」

    楚王勃然作色,也顧不得此時身為階下之囚,大喝道:「士可殺!不可辱!我既被擒,你要殺便殺,何以辱我?讓我與那些樂師優伶為伍,不若死!」

    適哈哈大笑道:「原來這是侮辱?自食其力竟是侮辱,做蠹蟲竟不是侮辱?也罷,之前我們也曾說了,你們可以遠赴九州海外。雖說禮法制度已經阻礙了九州之民,但於外面刀耕火種之輩,仍舊還算是進步一些。你們再想想,若是真的以為自食其力便是侮辱,那便是道不同不相謀,便送你們去九州之外,」

    他剛說完,楚國大臣之中卻有人站出來道:「我願留在九州,自食其力。我通樂理,願從鼓樂之職。」

    這貴族起身,以袖掩面,不敢正視楚王與其餘大臣。

    適笑了笑,與一眾墨者舉酒以祝,隨後又祝楚王等人道:「地方我們已然選好,在南海極難極西之地,地處河口。面臨大海,炎熱潮濕,多有土著獵於叢林。」

    「九州之事,與你們再無關係。天下之定已成必然,我們也不需要你們勸降那些仍舊頑抗的楚人封君。謹以此酒,做送行,先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你們若做不到,那便是你們無能。九州不養廢物,比起你們祖先篳路藍縷之時,你們如今要強得多,希望你們不是廢物。」

    「你們所去之處,胥餘叢生,當地土人稱之為胥餘密佈之地。九州之民當可借給你們一切鐵器、種子、火器,只有一樣,將來九州之民落遇水你們必要救援,若在那裡居住也必不可推辭,世代修好,不得違背。酒宴之後,會有契約。」

    胥餘者,椰子也。本為比干之名,後世漢賦曾言「留落胥餘,仁頻並閭」,便說的是椰子和棕櫚,以比干之名做椰子,大約是因為比干是被剖心的,而吃椰子也是要剖開的。

    楚地與南,也曾進貢見過椰子,眾人聞言,知道那裡怕是要炎熱濕熱的多,可念及留在這裡要承受的侮辱,終究沒有人再站出來掩面而欲自食其力。

    適則想,西北地方太破,入不敷出,一旦海運進步,陸上絲綢之路就廢掉了,必要荒蕪。將來待技術進步慢慢開拓不遲,日後九州的開拓方向必是南海與東北,只要不讓漁獵遊牧之民佔據可耕種的土地轉為農耕遊牧漁獵混合的族群,火器已出,邊境無憂。

    倒是南海海外,民眾現在必然不肯遷徙,那裡艱難苦困,比之九州要差得遠,不如趁這個機會把這些楚國貴族都扔出去,讓他們在當地開拓。成了就成,日後貿易;不成的話也就是和當地融合,學會耕種,可做將來的據點港口;實在要是無能死在了海外,那也比強制遷民要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4
第二百零五章 戰略構想

    飲宴之後,便簽了一份契約,也算是給民眾代表一個交代。

    按照墨家的道義,是沒有善待王室的義務的,也沒有什麼三恪延祭之禮,所以不可能花錢養這些廢物。

    畢竟楚王是走投無路投降的,又不是泗上大軍一到就主動順應天志的,這其中的區別不言而喻。

    這些錢無非就相當於對外移民,只不過移的是貴族而非庶民,也是為了越來越興起的海上貿易能夠在將來有些港口可以停留補給。

    第二日一早,彭城便召開了一次級別很高的會議。

    「經此一事,與各國諸侯貴族都已經沒有妥協的餘地了。剝奪封地和封建權利,送到海外再度開拓,這對他們而言是不共戴天之仇。」

    「這場仗肯定是要繼續打下去的,最壞的打算我們已經做了,並且也一直是以最壞的打算去考慮的,料敵以寬嘛。但現在看來,局面還是很有利於我們的。六指在江漢處置的很好,一場很大的勝仗。」

    適絲毫不避諱對貴族這麼做等同於自絕於和貴族妥協的可能,也不諱言這麼做將來的局面會極為殘酷。

    不過已經撕下了面皮,也就不必再講那麼多。

    「齊侯派人來探我們的底,反倒是告訴了我們一件事,那就是齊國內部現在仍舊舉棋不定。是趁機向西瓜分魏國苟延殘喘?還是拚死一搏破釜沉舟與我墨家一戰?」

    「依我看,這沒有什麼意義。」

    在他的示意下,參謀部的人來到前面展開了一張山川地理圖,上面大致標準出了山川河流和城邑,這是墨家這些年用最原始的經緯法和三角法測出的應該是此時最為精確的地圖。

    適與眾人道:「參謀部是要料敵於寬的,我們就按照最壞的打算去考慮。就籍使諸侯團結在周天子的號召之下,全都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完全沒有勾心鬥角完全一心一意滅殺我們的情況去考慮。」

    參謀部的人便在眾人面前講解了一下最壞的可能。

    按照參謀部的預想,各國想要決戰,至少也要在半年之後。

    現在的局面是這樣的。

    江漢已得,兵抵南陽,基本上控制了伏牛山南麓。

    中線的話,墨家維持在淮河一線,六指那邊與南鄭、南海和徐弱等人會和後,撤回了三個師的兵力,攻取了申、息等地,使得整個淮河防線已經成型。

    參謀部的人指著地圖上的現在還被楚國封君控制的城邑道:「如果諸侯出兵需要半年時間,那麼這半年時間,我們的當務之急,是集結兵力,再打一場大仗,奪取……」

    地圖上標註的都是一些楚國的城邑,就是淮河以北的一些重要城邑。

    包括寢、巨陽、上蔡、象禾等諸多城邑,也就是大約後世的阜陽到駐馬店一線。

    「一旦奪取這幾座城邑,一則可以穩固淮河防務,二則可以勾連淮水與南陽,繞開大別山、桐柏山,勾連南陽。」

    「三則一旦將來諸侯聯軍來攻,這裡作為中線,既可以支援,又可以威脅諸侯聯軍的側翼。」

    「我們需要在三個月之內,攻取寢、上蔡,與我軍駐楚軍團會於象河關。以求在諸侯聯軍出兵之前,將東西戰場在進攻上連成一片。」

    眾人的目光在一處名為象禾的楚國城邑上停留了一下,均點點頭。

    如果只是為了防守,現在東西兩線已經連為一體了,可以說秦嶺、襄樊、桐柏山、淮河一線,屬於經典的南北對峙防禦一體的體系。

    這是比較保守的打算,但現在看來應該再主動一點,那就必須要取得阜陽到駐馬店一線,才能夠在戰略進攻上使得東西連成體系。

    這一戰的確要打,而且要盡快打,這樣就可以形成一個互相支援而非各自為戰的戰局。

    象禾邑地處楚國駐馬店長城的關鍵處,是由北向南進攻的關鍵點。

    進可以威脅到楚國的方城、葉縣等重要封君的大邑;退可以使得北方諸侯的聯軍無法直接越過伏牛山會和於南陽。

    西接南陽,東接宋地。

    最壞的情況下,半年後秦國可能從商於方向進攻丹陽。

    剩餘的魏軍配合韓軍,以及周天子的天子之軍,兵出魯陽,聯合當地的楚國封君的剩餘力量,攻取魯陽魯山,向東進方城、葉城,攻打象禾,從側面威脅宛城南陽。

    韓軍也可能派遣一支精兵翻越伏牛山,直撲南陽。

    中線的話,韓軍和趙軍以及鄭地的楚國殘餘力量用以維持中線,迫使墨家的中線軍團不能去救援南陽,也不能支援泗上。

    中線雖然不攻,但卻可以固守又做威脅,只要不主動出擊,墨家中線大軍就只能選擇對峙攻城。

    北方河套、高柳等地,最壞的打算是趙國聯絡燕國、東胡、林胡、婁煩等夷狄,四面圍攻,趙國可以抽出兵力南下。這種事諸侯絕對做得出來,引夷狄之兵攻擊敵人,這於諸侯而言算不得什麼丟人的事,沒有那麼多真正信奉夷夏之義的貴族。

    南鄭之地,要提防巴、蜀、秦的圍攻,南鄭一定要守住。

    越國那邊,越國根本無力北上進攻,沒有水師,就算渡江而來,一旦被掐斷補給後勤,就越國現在的戰鬥力,當地的地方軍團就足以抵擋,越國的威脅可以不用考慮。

    東線應該是最為關鍵的,齊國肯定是要興兵向東,與韓、趙的主力配合,經宋國方向沿著丹水、睢水方向進軍。

    不將主力合兵,各國不敢輕動;而若合兵,齊國就要做好墨家再度攻入腹地的準備。

    這樣計算下來,各國的軍力其實有限,而且不可能全部集中到一起。

    不只是後勤的問題,而是秦國不可能把兵力都集中到大梁附近;齊國也不可能勞師遠征將兵力集中到洛陽以南。

    如此一來,兵力是可以計算的。

    南鄭地區有軍兩萬,地形的原因,加之巴蜀落後於中原太多,並不能形成有效的威脅。

    秦軍可能從武都方向進軍,但是因為後勤道路的因素,兵力不會太多,南鄭足以守得住。

    丹陽方向,秦軍野戰兵力最多七萬。

    如果半年之後進攻,六指就算將南鄭之軍放歸南鄭,手中可用的野戰兵力還有南海的部分軍團,再加上一部分楚人新軍,依舊有至少七萬可戰之兵。

    如果能夠有效地調動敵軍,在丹陽固守的同時,吃掉韓國繞過伏牛山的兵力,那麼甚至無需退守襄樊。

    假使齊、韓、周、魏之軍齊頭並進,既不冒進也不落後,在數百里的範圍之內竟能夠如有臂使,大不了退守襄樊,借助水軍優勢和江漢地區源源不斷的新軍進行抵抗。

    中線的話,墨家只需要大約兩萬的兵力,就可以牽制住魏韓楚作為策應和威脅的中線軍團。

    東線,齊國在能守住本土臨淄不惜死掉最後一個齊人也要捍衛舊規矩的極端情況下,可能會在大梁方向集中六萬到七萬的野戰兵力。

    加上韓趙之軍,最多十二三萬,假使這部分軍隊齊頭並進,墨家在泗上也可以動員十二三萬的兵力進行決戰,包括宋國的幾個師。

    到時候以放棄商丘向後退守、遷徙民眾堅壁清野的方式,只要抓住機會破其一部,就可以各個擊破。

    就算最極端的情況進行最終的決戰,墨家也不懼怕,退守到彭城沛邑一線後,利用當地的地形優勢和內線作戰的兵力優勢,足可以擊破。

    而且在此之前,一旦發現齊軍開始向西調動,就可以直接對齊宣戰,利用騎兵和精銳部隊快速機動到濟水地區,在齊軍和魏、韓、趙軍會和之前,殲滅掉齊國主力。

    哪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泗上全面動員決戰的戰鬥力,根本不是各個諸侯所能夠想像到的。人沒經歷過的事,便無法想像。

    最壞最壞的可能,南鄭丟了;高柳河套等北方邊關被趙國、燕國勾結東胡林胡婁煩給屠滅,也就如此了。

    無非是西線據守襄陽、桐柏山、淮河一線。

    講完了最壞的可能,適便道:「是故我說,齊侯這一次遣使實際上毫無意義。」

    「在東線我們有絕對的優勢,齊國不敢單獨攻入泗上,因為他只能走三個方向。」

    「莒城、琅琊、東海一線,深入我境,孤軍深入,是為找死。」

    「如昔年費國之變,經魯國入泗上,和東線也相差不多。」

    「以及從運城、菏澤一帶,經過我們經營了快三十年的城邑,這個……就算他有十萬軍,也是舉步維艱,以堡壘對堡壘,我們炮多槍多人多糧多,這是最愚蠢的一條線。」

    「所以齊國的想法對我們毫無意義,而且我們已經高舉了反對舊制度的旗幟,那就不要再妥協了,不然宣義部也難以轉向,民眾也會疑惑到底要怎麼樣。」

    「半年後諸侯若是聯合,我們西守、東攻,只要擊破東方的諸侯聯軍,就直接滅齊,齊國就是我們下一步的打算。」

    嗡嗡聲響起,討論了一陣,卻又覺得這個看起來極為膽大的想法實現起來竟然並不難,之前若想滅一大國很難想像,可現在完全不同了,一旦東線諸侯聯軍戰敗,墨家是有把握短時間內攻破齊國飲馬黃河的。

    內政上的考慮,齊國和泗上的經濟密不可分,貨幣幾乎統一,市場幾乎統一,齊西南地區的群眾基礎非常好,東部和中部地區齊國貴族和封地農夫的矛盾極大,而矛盾越大的地方對墨家而言越容易安定——在不啟用舊貴族的情況下,土改絲毫沒有壓力——泗上的基本盤不是齊國貴族,革別人的命,那是完全沒有阻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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