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597


【作者概要】:最後一個名,男,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上古先秦

【內容簡介】:

  穿越到戰國初年,身份卑微到連姓都沒有,卻敢有野心。
  為了支撐野心,拜墨子為師,混入墨家隱忍數年以篡鉅子之位。
  墨子述而不作,他編纂墨經將墨經改的面目全非。
  諸侯爭霸、大爭之世,他卻偏偏相信寧有種乎。
  總之,這是個野心家的故事。

【其他作品】:無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7-31 06: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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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46
第一章 刺柏樹陰話天下(上)

    「已知窗外一物為白色、又聽說屋內的顏色和窗外那物的顏色相同,便可以推出屋內的顏色必然是白色。這即是我墨家辯術所說的親知、聞知、說知。所謂說知,就是用已知推出的未知。你們可明白了?」

    宋國都城商丘,城郭間的一株刺柏樹下,簡潔而富有邏輯之美的話語,用老年人特有的沙啞而蒼老的聲帶說出。

    老人著一件褐色短衫,頭頂已禿,前面只在鬢角還有些花白的亂發。

    老人年紀雖大,腰背卻依舊挺直,連歲月這種世人都敵不過的傷痕也不能讓他彎腰。

    褐色短衫之下,早已不是那副為了心中大義可以奔波千里不眠不休的強韌而健壯的驅殼,然其心未改。

    心既未改,身自然筆直不屈,雙眼依舊明亮,口中話語一如年輕時那般簡潔而無漏洞。

    樹下,三十多個身著麻布短褐的年輕人跪坐於地,聽著先生的這番話,或是皺眉苦思、或是撓頭不解。

    不知多久,終於有年輕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抬頭看看樹下已經面老鬢白的先生,眼神中的尊重之意更濃。

    年輕人拍大腿的聲音,清脆無比,仿若春日的驚雷,帶來了之後連綿的夏日轟隆,剩餘的年輕人也逐漸明白過來,齊齊點頭拍手。

    既是讚這位曾止楚攻宋的先生,也是慶幸自己能夠聽到這樣的世間道理:

    如此簡單,卻又如此嚴密。

    便是那株不知道聳立了多少年、甚至或許見過鳳鳴滅紂分封建制大時代的刺柏樹,也被風吹動的發出莎莎的聲音。

    這樹也竟似聽懂了一般,樹葉婆娑將正午的日頭擋出了一抹陰涼回饋給樹下的老人。

    這陣風吹過,三十多個跪坐於地的年輕人中,只有一人臉上還帶著沉思之色,似乎並未聽懂。

    三十餘人除了他都已經聽懂了,唯獨他還在那低著頭唸唸有詞,不免有些雞立鶴群的悲哀。

    然而心藏在身體之中,掩著一層可以隱藏的殼。旁邊眾人以為他所沉思的,未必便是他現在真正思索的。

    事實上當樹下的先生講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答案,這是個在他看來簡單的邏輯,所以他低頭思索的當然不是這件事。

    年輕人名叫適,適合的適,削足適履的適。

    之所以起這樣一個名字,是因為家裡是鞋匠世家,父親除了做鞋,說的最多的話便是問問客人這靴子適不適合,由是給兒子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至於姓,這是個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的年代,姓對於一個靠做鞋匠為生的家庭而言太過遙遠與奢侈。

    於此之前,能在史書上留一筆的人,非富即貴。

    只不過某種機緣之下,適的祖先也算是史書留下一筆的人物。

    留下一筆,未必留名。

    只是留下了痕跡,成為故事的配角。

    這個故事叫子罕憂鄰,適的祖爺爺當年就在商丘當鞋匠,自家與子罕為鄰,影響了子罕家的的牆壁。

    司城即為司空,為了避宋武公子司空的諱改為司城,子罕又是子姓,實乃宋國的強力封臣。

    因為牆壁的問題,子罕要強拆讓其搬走,適的祖爺爺便說你拆了那些找我做鞋的便找不到我、找不到我便不能找我給他們做鞋、我不能給他們做鞋便吃不上飯。

    於是子罕便留下了千古美名,至於說讓的鄰是誰,後人也只知道那是個做鞋的皮匠。

    如今子罕早已作古,但那堵牆仍在,每每有人經過也會指點一二說說當年子罕的賢德。

    牆外做鞋的人依舊子承父業地活著;牆內讓鄰的人雖已故去,可是後代終究會有樂毅、樂羊子、樂臣公這樣的人物,這是個王侯將相確有種乎的時代。

    鞋匠世家。

    宋國城人。

    無姓賤鄙。

    這就是適現在的身份。

    只比奴隸、贅婿等高一級的身份,世襲手工業者。

    此時看起來他像是在低頭沉思那句老人所講的邏輯推理的話,實際上心中在不斷地碎碎念,甚至還給自己找了一個姓。

    「我真傻,真的。我應該姓葉,葉公好龍的葉!是,我的確經常坐在電腦前談古論今跟人吹水,妄談穿越王霸事。可那是因為我知道穿越這種事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喜歡談……要是知道真的穿越到春秋戰國,孫子才談穿越呢……」

    「是……我是對國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氣質很讚賞,我是傾向於同情勞動人民因為我自己就是,可我只聽說掛路燈要按傾向,沒聽說穿越還按著傾向給安排身份啊?要是知道這麼說要穿越到到春秋戰國當平民,我早就高喊血統貴族武德充沛了……」

    懷裡有個小小的包裹,更是印證了他碎碎念的真實性和現實的殘酷性。

    懷裡那包東西不屬於刺柏樹下的這個世界,也是他和之前的世界唯一的聯繫。

    穿越前他只是在某個論壇上和人吹水,有人問若是穿越到古代只能拿一公斤的東西應該拿什麼。

    這是他穿越前各種吹水論壇上常玩的幻想遊戲,他想都沒想就回了句「當然是一公斤種子,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這是唯一可以指數增加的物品。尤其要是穿越到戰國初期,配合上壟作牛耕和造紙術印刷術的技術推廣,可以加快瓦解貴族禮制和知識壟斷……」

    誰曾想昨天還在指點江山激昂文字,今天就真的懷裡多出了一公斤種子且穿越成了個無姓賤鄙。

    包裡的種子合計有地瓜土豆一二枚、玉米粒棉花籽豌豆辣椒高粱胡蘿蔔等等若干。

    此時距離張騫出使西域尚早,更別提更遙遠的環球航行,莫說玉米棉花,便是高粱黃瓜香菜大蒜都還沒得蹤影,這一公斤種子用的好了的確可以擁有撬動世界的力量。

    可問題在於,現在他發現自己的穿越根本就是地獄難度。

    自己家是鞋匠世家,並沒有土地,屬於手工業者,地位極低,在這個時代幾乎沒有什麼上升渠道,連最低級的貴族下士都不屬於。

    自己連個姓都沒有,可見上溯四百年自己家裡也沒有個有封地的人物,在這個爹是貴族兒有姓的年代,想要出頭痴人說夢。曹劌能夠論戰,因為人家本就是可以談國事的國人,屬於高他一等的士,這是條很難跨國的身份鴻溝,往上算十幾代可能和某些國君貴族都是實在親戚。

    反觀自家的祖先,只能潸然淚下。

    況且此時的物質生活水平實在太低,所謂:震驚!某超級大國國君掉進廁所淹死,生前的最後一個願望竟然是吃碗新的煮麥粒……這就是百餘年前國君生活的真實寫照。

    國君猶如此,況於平民。

    至於在刺柏樹下講學的先生,剛才那段邏輯學的講述,適已經明白過來對面那位先生是誰了。

    摸了摸懷中的那包種子,看著樹下那位鬢白面老其突不黔的先生,適心中自嘲而無奈地默道:「墨翟先生,您算是代表小手工業者,自己這包種子肯定會加速催生出自耕農和新興地主,處在這樣分封建制血統分貴賤的時代,這兩個職業的聯合聽起來冥冥中寧有種乎的使命感……可實際上稍有不慎就是萬箭穿心五馬分屍的下場啊。」

    隨著百餘年前孔仲尼開啟私學先河,竹簡時代的民智漸開,越來越多的貴族潛開始感到恐懼。

    恐懼於他們潛意識中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財富未必和自己的品質與能力有關。

    當這種恐懼映照到現實中,便是反撲的極端瘋狂。

    賤鄙出身的適只能在震驚自己處境的同時,不寒而慄。想想吳起、商鞅等等這些人的死法,只能渾身發冷。

    他還在那震驚於自身處境的時候,樹下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你還沒有明白其中的道理嗎?」

    適抬起頭,發現先生正盯著自己問出了那句話,心中頓時有些緊張。

    心間念頭轉瞬間變幻了數百次,快速地做出了決定。

    眼前這位先生,是自己能在這個亂世中活的不那麼平淡、然後改變一些事情的關鍵。

    之前可以碎碎念,但終究三觀已經成型,碎念自嘲之後只能接受事實,順自己的心意。

    必須讓眼前的這位先生記住自己,以此作為今後的台階,否則以自己現在的身份,任何想法都是妄想。

    自己之前迷迷糊糊的狀態,顯然不會給這位先生留下什麼太好的印象。

    雖然不知道今夕何年,但適很清楚樹下這位被後世稱之為「墨子」的老先生的能量,甚至可以直接推薦門下優秀的弟子出仕。

    適從記憶中也清楚,自己此時根本不是真正的墨者,更不是墨子的親傳弟子,只是個偶爾聽墨子樹下講學的普通人。

    前些日子,墨子重病在商丘修養,病好之後隨意在樹下講學,聽者眾多,但樹下這些年輕人距離成為真正的墨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適知道墨者不是什麼機關術天下無雙的玄奇門派,而是一個紀律嚴明的有些神秘主義的秘密組織,硬要比擬倒像是兄弟會、沒封地的聖殿騎士團之類的團體。

    每一任墨家鉅子逝世前要欽定下一任鉅子,公選出來後,墨者便要服從選出的鉅子的命令,要做到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每個正式的墨者要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獻給組織,這些錢用來行「天下大義」,尤其是被舉薦為官吏的更要如此。

    每個正式的墨者眼中,墨家的組織紀律是高於國法的,在君王一言即為國法的年代,秦墨鉅子兒子殺人,即便秦王特赦,也必須按照組織紀律殺掉嚴懲。

    反過來也能知道,墨者的能量很大,大到後期可以滲透秦國的基層官吏體系,犯了事需要變法後權力集中的秦王親自過問求情,不敢輕舉妄動。

    成為墨者之後,還要經常性地參加祭祀鬼神的活動,要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要相信鬼神之說,祭品在祭祀之後分而食之,在聚餐的過程中加深內部成員的感情、探討墨家的理念……但還要精神分裂般地相信鬼神天志的同時,再做到不相信「天命」「天注定」之類的說法。

    墨者要做到上下同義,選出的鉅子就是「義」的標準,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

    在宗法貴族主流的年代,能到處喊要「選天子」、「君王的權力合法性源自與臣民簽訂的契約」等等極端思想,卻沒有被撲殺,顯然背後還有一支跨國的武裝集團。但凡有武裝,絕不會傻白甜的濫好人,更不可能是個鬆散的遊俠同盟。

    至於聽起來很善良幼稚的「非攻」,背後隱藏的則是把誅殺無道之君稱之為「誅」。墨者要反對不義的攻,但對於誅無道這種事卻要第一時間蹦出來,喊一出這不是攻這是誅的文字遊戲。

    是攻、是誅……對於上下同義為要求的墨家來說,其實就是掌握最終解釋權的鉅子的一句話。鉅子說你是攻你就是攻,說你是誅你就是誅,說你是行天下大義一統亂世那就是行天下大義。

    至於死後不得厚葬、生前不能貪圖享受、不能沉迷聲色犬馬、要兼愛世人、要行墨家大義之類的,更是不勝枚舉。

    但在這一刻,適根本沒想那麼多對與錯、歷史侷限性之類的東西。

    他做不到,也未必全認同。

    但他知道,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自己就要在這個平民命賤如草的年代當個底層了。

    此時此刻,他想的只是……想辦法混進墨者的隊伍之中,只有這樣才有機會實現自己的種種野心,以此時自己的出身可以推測出的唯一機會。

    至於信不信墨家的學說,那無所謂。

    人是可以偽裝的,反正在墨子仙逝之前是可以裝成一個好學生的,甚至可以偽裝成墨子最堅定的支持者和最聽話的學生。

    適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墨子,心說:「反正先生你已經老了……您贏不了時間,而我還年輕。只要能混進隊伍中去站穩腳跟,您死之後,又怎麼知道《墨經》會被改成什麼樣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46
第二章 刺柏樹陰話天下(中)

    適搜腸刮肚地想了一番,幾個呼吸後起身行禮道:「先生的道理,我早就聽懂了。」

    早就二字,果然引出了一些疑惑。

    墨子雖然沒問,只是微微點頭,但心頭終究還是奇怪為什麼聽懂了卻還在那皺眉沉思。

    適趁著短暫的安靜,接著說道:「聽了先生剛才所講的道理,我想到一個父親說的故事。說是有人來我家買鞋,自己在家中量好了尺寸,結果將尺寸忘在家中。等到了我家,才發現尺寸沒拿,於是返回家中去取。父親問他你不是帶著腳嗎?他卻說自己更相信量好的尺寸卻不相信自己的腳。」

    旁邊跪坐的年輕人轟轟地笑了起來,墨子也微笑不語。

    適急忙又道道:「剛才聽到先生所講,我便想到這件事,明白了一些道理,故而走神。」

    墨子也來了興致,問道:「何事?」

    「我在想,當初若是買鞋的是先生,必然不會讓那買履之人回去,也不會讓那人拿腳試穿。而是會拿出羈縻繩索,讓那人在屋中量一下腳底尺寸,然後講一番道理,說是已知腳沒有變,那麼在這裡量的尺寸和在家中量的尺寸一定是相同的。若是這樣,那人也不用次日一早才能買上鞋子……所以我就想,原來先生所教授的辯術,不只可以用來爭論馬或非馬,還可以用在許多事上。」

    「我曾聽聞,先生認為世間的萬物都是相通的,很多事背後隱藏的道理都是一樣的,只是世人難以理解就是了。我原本以為並不是這樣,是先生錯了。但是剛才聽了先生的話,我才明白不是先生錯了,而是我之前愚鈍也沒有真正聆聽先生的教誨啊。」

    話音既落,刺柏樹下鴉雀無聲,樹下的老先生看著適,眼中露出讚許神色。

    墨子實在是沒想到樹下的這群人中,有人會說出這樣的話,尤其是萬物相通的道理,更是和他所想的相同,隱隱間覺得這個年輕人說的話竟像是自己思慮多年後忽然開悟時想的一樣。

    若是這年輕人是禽滑釐、公尚義、耕柱之類的親傳弟子,能說出這番話也不足以驚異。

    可是這年輕人根本就是個白聽講學的,根本不是正式的墨者。

    疑惑歸疑惑,片刻後墨子還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是個簡單卻沉重的讚賞,適暗暗嚥了口唾沫,急忙回答。

    「弟子叫適,因為父親常年給人做鞋,總問適合與否,所以就有了這個名字。」

    墨子點頭微笑,等了一會竟然衝著四周那些年輕人讚道:「璞玉可雕,說的就是適這種人啊。你能夠想到萬物背後的道理是相通的,難得。」

    聽了這句誇獎,適竊喜不已。

    雖說墨子沒有直接說收他為親傳弟子,也知道想要成為真正的墨者還要做很多的事,但最起碼讓墨子記住了自己的名字。

    這時候的諸子都講究個述而不作,將來若是自己真的能成為墨子的親傳弟子,將來整理墨子生平言論的時候,總可以加上一句「子墨子曰,適,璞玉可雕……」

    樹下跪坐的眾人聽著這句誇獎,也沒有什麼嫉妒之意,還在回味剛才那個買履的笑話和辯術之間的關係,想到其中的許多道理,紛紛揣摩。

    還有人對於這個愚蠢的買履者的笑話津津有味,回味無窮,時不時捧腹大笑。

    這笑話原本的主角是鄭國人,但是說在這裡一點都不違和,由鞋匠世家出身的適講出來更是貼合。

    反正宋國的笑話太多,不差這一個。

    縱觀春秋戰國數百年,若論笑話最多的便是宋國,地域黑這種事從那時候就已經出現。

    守著樹樁等待兔子撞死的,是宋國人;嫌棄穀苗長得太慢而拔高的,是宋國人;坐在田邊曬太陽認為這是極大的享受,認為國君最大的快樂也是坐在田邊曬太陽的,是宋國人;遊學歸來直呼自己母親的小名,還說我都直接喊堯舜禹這樣聖人的名字,喊你的名字你委屈什麼的……還是宋國人。

    外加那位宋襄公,讓宋國這地方簡直成為了東周地域黑中著墨最濃的一處。

    想來也是,宋國是開國五公爵之一,是殷商後裔,微子更是當了帶路黨,相對於那些姬姓親戚,宋國終究是外人,而且是有自己文化底子的外人。武王得了天下,和殷商帶路黨微子談了一夜,第二天就大病一場,心神不寧……

    宋國人不唱「牧野洋洋,檀車煌煌。維師尚父,時維鷹揚」。周邊一堆姬家人封國圍住,還整天唱「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生怕別人記不得他們不是自己人一樣。

    再者宋國向來是周禮殷俗,有時候連周禮都未必遵守。周禮是嫡長子繼承,唯獨宋國還保留了一段原始的殷商兄終弟及的制度;周禮禁酒控酒,宋國卻相當嗜酒;周人談天命變更,宋人信鬼神占卜;連喪葬的方式都有不同,周人棺槨停在偏房,而宋人向來將棺槨留在庭院兩柱之間……種種習俗更是加深了周人的疏遠。

    再加上齊魯諸人自然知道秦國,但是距離太遠,反倒是宋國就在旁邊;秦國當然知道楚國且有接壤,但楚國畢竟大國,講笑話容易友邦驚詫……到頭來說起笑話的時候,若想讓諸夏之人都笑又不會引起外交糾紛,宋國這個諸國的鄰居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類似的笑話聽得多了,宋國諸人習以為常,若是剛才這笑話借用別國之人反而有些讓人聽不慣。

    地域黑黑到本國都習以為常,黑到便是宋國人自己也能展顏一笑,宋國也是獨一份了。

    許是聽了適講的笑話,讓墨子展顏一笑來了興致;許是墨子覺得今日講的舒泰,意猶未盡……

    終於在眾年輕人笑過之後,墨子難得神情輕鬆地又講了些故事。

    「剛才聽適這麼一說,我倒是也想起了前幾天發生的事。澄子丟了一件黑衣服,於是上街去找。看到一個婦人也穿著黑衣,伸手就去搶。婦人不給,澄子說我丟的是黑衣服,你的也是黑的,而且我丟的還是絲綢的,你穿的只是麻布的,我還賠了呢……」

    這件事正是不久前發生在商丘街道上的,樹下眾年輕人都是宋人,當然知道這件事。

    不過想到先生剛剛講過辯術,以為這是讓他們辯一辯諸如「衣非黑衣、黑衣非衣」之類的東西,各個低頭組織言語,以待一會先生詢問。

    卻不想墨子嘆了口氣,搖頭道:「澄子那人我是認識的,從不是這樣愚笨混亂之人,他這麼做,哪裡是要取別人的衣衫呢?這是藉故嘲諷訕笑這天下。」

    「如今齊國田氏為相,晏子早就說過齊政終有一天會歸於田陳,如今也快了;魏斯、趙籍、韓虔三家,晉國之土十有其九;楚國內亂連連、大夫貴族互有廝殺;韓殺鄭伯奪城、宋大夫作亂求楚、秦人攻晉奪土、越人掠齊魯為奴……各國之間征伐無度,生靈塗炭,強取豪奪,開戰的理由又和強取人衣的澄子有什麼區別?」

    「那些開戰的理由,難道不比澄子強取人衣更為可笑嗎?」

    「天下大亂,征伐之世。澄子取人衣,婦人尚且能講道理要回,可城池易手、人命消亡,又去哪裡講道理呢?」

    「為什麼澄子取人衣眾人就覺得可笑,而諸侯征伐奪城取土就沒人覺得可笑呢?」

    「這天下的道理,又靠誰來講?又靠誰來定?又靠誰來斷是非?這天下,終究需要一個天下人都認同的規矩,這便是同義。同一個天下,同一個道理,同一種是非,同一種貴賤,方能終結這亂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46
第三章 刺柏樹陰話天下(下)

    眾人這才知道,先生竟是借這個故事,講起了天下大勢。

    適知道眼前這位老先生向來心懷天下蒼生,一生踐行理想,只為兼愛非攻。聽到先生感慨一句,自己也應景地跟著慨嘆了一句。

    他剛剛穿越而來,又沒有遊歷諸國四方,並沒有親身體驗萬民之苦、征伐之亂,卻知道自己這一聲嘆息必是先生所喜歡的。

    果不其然,嘆息之後,先生看了適一眼,微微頷首以示鼓勵。

    「剛才適說起買履的故事,說到墨者的辯術,不僅僅可以用來與人爭辯,更可以用在別處,我才有此感慨。值此亂世,我們墨者終究要以終結者亂世為大義,其餘均為小道。」

    說的這,先生想起自己奔波一生,可到如今卻比自己年輕之時的天下更亂,又想到之前自己的那場大病與病中別人的質問,便是一生從未露出無奈疲憊的他也連連嘆息了數聲——大限將至,自己的理想能看到實現嗎?自己的這些弟子能將墨者之學發揚光大嗎?這亂世會有一天可以終結人人安康嗎?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今日不知道怎麼就有了這樣的感嘆,看著席地而坐的一眾年輕人,這些還算不得他的親傳弟子,但還是說了這些如秋風般蕭索的話。

    「我這一生,罵過儒生豬狗不如,但卻對孔仲尼讚賞有加。唯獨一次不好的評價,便是有人問我,你墨翟說應該選聖人為天子。若是這麼說,仲尼六藝精湛、通曉禮義詩書,這正是聖人啊,難道不該選他為天子嗎?」

    儒墨向來不和,樹下的眾人當然知道。儒者說墨者是禽獸,墨者說儒者是豬狗。此時的儒生六藝尚有御射之術,墨者這邊更有劍客遊俠,雙方不止動口而且動手,矛盾早深。

    樹下眾人抬頭,都想知道自己尊重愛戴的先生是怎麼回答的。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憶很久之前的事,從樹葉間滲出的陽光落在臉上將那些堆起的皺紋耀出斑駁的溝壑。

    許久,老人的喉頭一動,緩緩說道:「我說,仲尼的那些東西,並不是他自己想的,而不過是前人所作他學習的,這就像是數著別人契約上的數字說自己有錢一樣,這算不得聖人,當然不能選他當天子。」

    「當年武王伐紂後,廣封親戚、制定周禮,這樣自然是聖人。可如今天下已變,分封建制已然讓天下大亂,周禮古板以致無人遵守,這時候便是學了又有什麼用呢?」

    「何謂聖人?四百年前分封建制定下周禮夏君夷民的是聖人。如今星辰變化日月更易,再用那些當然便不再是聖人。誰能制定出如伐紂後分封建制的規矩、誰能制定新的善惡禮儀並使大家都遵守,誰能終結這亂世,誰才是聖人,才可被選為天子。」

    「正如製作車輪,輪框當然要輮,但是輻木如果也要用火烤的話,便是不智迂腐了。輪框與輻條不同,四百年前的聖人又怎麼能和如今的聖人一樣呢?這分封建制周禮禮制,便是輮輪,可惜如今這天下不是輪框而是輻木。」

    人歲已老,其言必善,可眼前的這位老人卻說得方方正正,竟有幾分金鐵相交的堅定,其心如石,自信在身,當然可以說的擲地有聲,仿如碎落的翠玉。

    現如今的世上,有資格這樣評價孔夫子的人不多,但眼前的這位老人絕對是最有資格這樣說的幾位之一。

    已經故去的夫子太過耀眼,開創了私學先河,一生更是博學多才以至於人們不知道他最擅長的是什麼,懂的太多處處都是光芒反倒讓人看不到最閃耀之處。

    只有這些上一個時代的垂垂老者,才知道那位已經故去的夫子,最為精通的不是禮儀春秋詩書,反倒是駕車與射箭。懂得太多以致讓人不知道最耀眼的事什麼,這才可怕可敬可嘆。

    這樣的人,自然值得眼前這位先生的尊重。可即便尊重,若是理念不合,依舊臧否人物甚至隱有不屑之意。只怕心中還有些遺憾,恨不能早生百年與之相辯。

    儒墨死敵不容,立場相悖。

    但立場和智慧與勇氣都毫無關係,它只是一種經濟屬性的反饋,取決於社會地位。拋開這個不可更改的立場,此時最懂孔子智慧與勇氣的或許便是墨子。英雄總相惜。

    俱往矣,風流人物俱往矣,可這亂世依舊沒有終結,之後數十年誰有會是這天下的風流人物?誰的學說又能在這混亂而嶄新的時代救萬民於水火?

    墨子看著樹下的這些年輕人,想著那些比自己更早去世的親傳弟子,蒼老的身體生出一股豪情,暢言道:「當年子夏在西河收徒,你們也都知道他教出的都是什麼樣的人物。西河出的人物,便是李悝、吳起、谷梁赤、公羊高……這些人的理念和仲尼所講的一樣嗎?」

    「曾參便質問子夏,說你教的這些東西和老師講的不同,眾人卻都以為這是夫子的道理,甚至以為你便是夫子。你背叛了先生的道理,這是大罪。子夏痛哭,傷心欲絕。」

    「仲尼逝去不過百年,他的弟子便認為他的道理可以修正了。」

    「我的道理則不同。」

    「就當世而言,非攻、兼愛、尚賢、同義這樣的道理,已經無可更改了。」

    「捨棄我的學說和主張,而去另外學習別的學說,這就像是在秋天捨棄了滿地的粟米不去收穫而是去拾取別家地裡剩下的谷穗。用別家的主張和學說,來攻訐否定我的學說,就像是雞蛋去撞擊石頭一樣。就算是砸碎了天下的雞蛋,這石頭依舊佇立,不會有絲毫的裂縫!」

    「凡信我的,必可依之行大義。凡不信的,終會如擊石之卵,蛋液滿地,腥臭招蠅。」

    這番話引來眾人一致叫好,唯獨適心裡咯噔一下,愣在那裡。

    他實在沒想到墨子竟是這樣的墨子,這番話張揚無比,自信無限,甚至……如此狂傲。

    震驚的念頭在心間一閃而過,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羞愧之色。

    畢竟,這是諸夏的青春期,驕傲、勇武、張揚、對一切充滿了好奇。

    即便老人,依舊透著棱角,扎的人有些痛,讓他這個習慣了圓滑無角的人將自信誤認為了狂妄。

    然而值此亂世,不狂不足以為聖、不妄不足以傳道。

    圓滑軟弱,不是這個時代的色彩,而且這樣的人也不可能在這樣的時代發出光芒。

    莊子非議天下學說,品頭論足,開篇直言不諱地說「天下搞學術的人很多,一個個都認為自己的學問達到了頂峰」。當然他這個品評天下雖未明說但肯定也覺得自己在頂峰,這是裝逼於無形。

    荀子點評十二子,把知名諸子挨個噴一遍,罵完還寫書紀念,除了夫子之外,不是蠢貨就是心術不正要麼就是腐朽不堪,反正是沒個正常人。

    儒墨互稱豬狗。禽獸與豬狗兩者之間罵的不亦樂乎,聽儒墨弟子交談就像是進了養殖場。

    楊朱理直氣壯地一毛不拔、道視百家為蟪蛄蚍蜉、市井之間一言不合就殺人……遍觀此時的諸子,就沒有一個圓潤中庸毫無棱角的,因為退一步就會被別家學說逼死到絕地。

    哪怕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夫子,遇到理念衝突的時候,也曾說過氣話:我要把冉求開除儒籍,你們要鳴鼓而攻之將其鬥倒批臭!

    這的確是個張狂自信彰顯自我堅持理念的時代。

    適這樣的穿越者,雖然年輕,但在這個時代竟有些垂垂老矣的腐朽氣息,尤其是和眼前這位老人一比,更是如此。

    可這份羞愧只是一閃而過,來不及思慮自己的陳腐,適的心頭想的卻是要趁這個機會再說上幾句加深墨子對自己的印象。

    於是在眾人還在琢磨先生那番張狂之語的時候,適起身鄭重一拜,朗聲道:「先生說的沒錯,秉持先生的道理去做拯救天下的義舉,一定是可行的。如果沒有做成,那也不是先生的道理錯了,而是做的不對。正如用斧子去削木頭,若是劈的偏斜了,又怎麼能夠怪到繃直的墨線上呢?」

    這話說的很有問題,放在任何一個理念上都是通用的,很有些皈依狂熱症的意思,把墨家的道理換成任何別家,這句話聽起來也不違和,墨子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但適覺得,這時候說出來意義卻大不一樣。

    眼前的先生的確棱角滿身自信張揚,的確睿智難敵心堅如鐵,但他畢竟老了。

    不是老了便願意聽這些矯情的溜須之言,而是身體可以老,可自己踐行的道理在自己死後真的會流傳下去嗎?會不會門下也出現子夏這樣的人物?會不會有人把墨家之學也改的面目全非?

    墨翟眼中精光一閃,緊緊盯著還保持著躬身姿勢的適,心中暗暗納罕。

    這個叫適的年輕人不過是聽了幾次講學,平日根本沒有什麼驚人之舉,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名字。

    可今天這個年輕人卻屢屢說出驚人之言,之前誇讚了一句璞玉可雕,現在卻又聽到這樣的回答,不禁對這個年輕人有了些興趣。

    他不在乎別人的讚美,但知道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真正相信自己理念的人。

    適沒有抬頭,而是繼續保持著躬身的姿勢,沒有試圖去暗暗觀察先生的神色,背後卻隱隱有些被汗水沁出的涼意。

    自己的家世和如今的現實,決定了想要在這個時代做出一番大事,只有成為諸子的親傳弟子一條路可走。在這個做飯靠盆看書論斤的物質精神生活極度貧乏的時代,平淡一生會瘋掉的。

    身後的汗不斷的出,又被風不斷地吹乾,許久都沒有等到先生再一句的讚賞。

    「已是午間了,今天就講到這裡,先散了吧。」

    許久,墨子的聲音傳到適的耳中。

    適心道,這算是個什麼說法?是覺得我心堅如銅鐵可以收為親傳弟子?還是覺得我這人有小人之心說奸佞之語?

    骰子擲出去,卻遲遲沒有掀開,等待結果的過程總是叫人痛苦。

    只是先生既然已經這麼說了,也只能等下去,他也不敢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溜鬚拍馬的這一句,到底是拍到了馬屁股上,還是拍到了馬蹄子上。

    再抬頭的時候,墨子已經離去,只餘下周圍年輕人還沉浸在剛才的道理中,手舞足蹈以為得道。

    …………

    墨子回到房中,此時早已不是當初救宋之後宋人不知以至於他只能在城門下避雨的時候了,墨者齊魯宋鄭之國最多,商丘更是弟子云集,住下不成問題。

    隨手翻出一片已經削好的竹片,上面還沒有寫字,乾乾淨淨。

    旁邊還堆著一堆已經用熟牛皮穿起來的竹簡,顯然這片新的竹簡會在佈滿大篆後和那些串在一起。

    之前的那些竹簡中,是他書寫的墨家精義,也是他一生所想,本該揮手而就,可是這幾天卻一字未提。

    想到今天在刺柏樹下的那番自信的話,心裡卻終究有個結沒有解開。

    他可以說尚賢、非攻、兼愛這些都是大義,絕沒有錯,所以他說了那些。

    但墨家的信條除此之外還有其餘,而其餘的就是他心中還沒有解開的結,因而話中就沒有提及。

    前陣子一場大病讓他停下了行義的腳步,留在商丘修養。

    病好之後,有弟子便生出了疑惑。

    「先生一生明鬼,並認為鬼神是明智的,人做得好鬼神就嘉獎、做的不好鬼神就降禍。如今先生卻生了病,那只有兩種可能。要麼鬼神是不明智的,要麼就是先生的道理有不對的地方以致觸怒的鬼神。從先生所講的辯術上推斷,弟子只能得出這兩個結論……」

    雖然當初給出了解答,在邏輯上也沒有什麼漏洞,無非是必要充分與充分不必要的關係,可他心中卻明白終歸還是有些狡辯的。

    世人都知道墨家辯術無雙,內合邏輯,可墨子也清楚自己的道理中,真是成也邏輯、敗也邏輯,最大的漏洞就是明鬼之說。

    儒生可以講親親疏疏,可以講等級制度,因為一直如此,所以理所當然。

    而他要講兼愛非攻,講尚賢尚同,就必須得有因為所以,因為這和時代完全不同。

    兼愛是好的,可為什麼要兼愛?尚賢是好的,可為什麼要尚賢?因為墨家講邏輯,所以最大的問題也就出現了,只能說因為這是天志這是鬼神所喜歡的。

    除此之外,明鬼還是一種對掌權者的監察制度。儒生講掌權者自我修養,墨家認為得靠監督,誰來監督?此時此刻,絞盡腦汁也就能想到鬼神之說。

    因為步子邁的太大,所以無所適從,有了最脆弱的漏洞。

    面對著空白的竹簡,思慮著病中弟子的疑惑,墨子難以下筆,將這個自己明知道的漏洞補足。

    受制於時代,他當然不知道在他之後四百年,數萬里之外的番邦人用的解決辦法是人人都是天帝的子嗣,所以人人都是兄弟姊妹,因此愛他人便是愛自己的兄弟姊妹,聽起來也就有了能讓黔首愚民都能接受的道理。

    更不知道更久之後,靠著政治經濟學的國富論和李嘉圖的地租論,在道理上解釋了等級制度中的貴族土地主就是蛀蟲;靠著啟蒙學說的種種理念理論上給出了監督和平等的解決方法和因為所以。

    不是他不如人,只是生的太早,早熟到如今還用耒耜如今還少見牛耕還未有紙更別提印刷術……這便是陷入其中難以自拔的無情的歷史的侷限性。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可誰曾想鴻蒙初開篳路藍縷雲霧籠罩之時,卻偏偏有許多人看破了雲霧外的朝陽,試圖撕開這籠罩之上的氤氳,以為自己能看到朝陽籠罩下的清晰完美的世界。

    終究太早。

    只是太早。

    想到今年自己已然七十,時日無多,自己踐行一生的學說中的最大的漏洞,也是為什麼要踐行其餘尚賢尚同之果的因,如何補上?怎麼補上?

    沉默許久,沒有答案,便先放下。

    他和仲尼不同。

    仲尼七十可以從心所欲不踰矩,那是因為心矩合一,而這矩是天下已有的矩。

    墨翟也是七十,也可以做到從心所欲不踰矩,也是心矩合一,可他的矩卻不是這天下的矩。

    更可怕的是那場大病之後,弟子的疑惑所帶來的心結,讓他開始擔憂。

    想到剛才那個叫適的年輕人那句誇讚,他心裡的擔憂更甚,所以他沒有太高興,而是淡淡地說了句讓眾人散去。

    「鞋匠家的年輕孩子,怎麼會懂這些?當真有趣,若有機會,倒是可以再看看。」

    正想著要不要過幾天再去講學的時候,看看這個叫適的年輕人到底如何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先生!先生!齊國出事了。田悼子死了,公孫氏指責是田和殺了親哥奪權,田氏殺了公孫孫,公孫會在廩丘自立,求救於趙籍……」

    弟子大口地喘息著,顯然一路奔波將這個消息傳了回來。

    廩丘就在鄆城,距離這裡不算太遠,又是齊、魯、三晉、宋、鄭等國的咽喉,這裡出了事,肯定會有大亂。

    這地方太重要,不只齊國和趙家的事,很可能引發整個中原諸國的戰亂。

    更重要的是,墨家弟子在齊地極多,或有為官吏者,或有做武士的。公孫田家本一家,把持著齊國國政,如今一亂,那裡的墨家弟子需要鉅子的命令以便站在哪邊,或是兩不相幫。

    還有些人可能受了田家或公孫家的小恩小惠,也可能行小義而不知大義。

    墨子聽完,知道這件事必須自己親自出面,以防齊國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不知如何甚至各為其主兵戎相見。

    齊國的事,太複雜。

    當年田常廣收後宮,數百姬妾睡不過來,便讓賓客幫著睡以便生孩子。他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種,只要有大血滴名義上是田氏子嗣就好,到最後光是兒子就七八十個。

    到現在已經三代,姜齊固然是大權旁落,可是七十多個兒子的田常家族繁衍至今也是分支無數,內亂不止。

    田鵠、田和、田悼子這些兄弟或是叔兄弟,外加後面的數百個堂兄弟各成一派。

    公孫會也是田家分支。以公孫為氏,大多是非嫡長子的兒子的後輩,又沒有什麼正式封地,沒有姓又實在顯不出身份,多以此為姓。

    雖然田常不是周天子認證的五爵,後代直接稱公孫有些僭越,但是田家的先祖也是陳國的國君,正牌的侯爵、三恪之一、周武王長女的夫家,這麼論倒也沒有問題。

    公孫這一支反了,田家內部大宗的田鵠、田和之間也未必親密無間,再加上忠於姜齊的一些人肯定會趁機做事,可以說亂成一團。

    周邊的越國已經把都城遷到了臨沂,隨時找機會在中原打開局面;三晉想要樹立威名也不會放棄這個難逢的機會,況且公孫會已然出面求救於趙籍;楚國也不可能不抓住機會,把在中原的優勢局面擴大;秦國要是抓不住三晉攻齊的機會在西河展開反擊,那就不是秦國了……

    幾乎是瞬間,墨翟便明白這件事有多大,也明白這對齊國的眾多墨者而言意味著什麼。

    正因為太亂太複雜,所以墨子才必須出面來給眾墨者一個明確的指示,這是頭等一的大事,也是鉅子必做的義務。

    墨子再不多想,收拾好行囊打好草鞋背好糧食,秘密召集了商丘的墨家弟子,匆匆朝著齊國而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46
第四章 家有長嫂怒橫眉

    刺柏樹下,那些以為得道的人影漸散。

    從齊魯之地吹來的暖風,伴著牛馬車木軸的吱嘎聲調出了繁華都市的音階。

    齊國的鹽魚、燕國的毛皮、楚國的雁羽在這裡交匯,夾雜著各式口音的商旅擁擠在街道上。

    比之宋國最繁華的陶邑尚有不如,卻依舊將這個破落的公爵國國都帶出了些許生機,總算從幾年前魏氏的圍城中緩醒過來些許破敗。

    適還不知道發生在齊國的這件影響到整個戰國初年格局的大事,也不知道他認為可以好風憑藉力送他上青雲的墨者們已經離開了商丘。

    小心地托著藏在懷中的那袋種子,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躲開屠豬殺狗之輩的吆喝,來到了自家門前。

    立在門前,看著自家簡單的木門,伸出手推拉了幾下。

    挖出凹槽的木頭與門柱摩擦,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適卻樂此不疲。

    盯著已經被摩的光滑的凹槽,適嘿嘿傻笑道:「這就是戶樞不蠹的戶樞?」

    話音剛落,門內傳來一個頗為尖銳的女人的聲音,明顯帶著幾分怒氣。

    「你又不是木匠,管什麼蠹不蠹?有這閒心,幫你哥硝硝皮子,多做幾雙鞋不好嗎?整天遊蕩,你當你是貴家公子嗎?」

    老舊的木門被推開,迎面而來的是嫂子的橫眉冷對,一雙杏核眼兒眯著,嘴角滿是不屑。

    父母已故,兄弟姐妹六個,有兩個早夭,還有兩個死在服役和修築城牆的勞作中。只剩下一個哥哥,娶了一位鄰家的嫂子。

    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橫眉冰冷,適自己也清楚是怎麼回事。

    自己的這具身軀,的確有讓嫂子冷對的理由。

    家中本不富裕,只靠做鞋為生,可自己這具軀體卻根本不喜歡做鞋這種事。

    跟著東家的屠戶學摔跤、跟著城外的下士勇士學學擊劍,卻從不做制皮做鞋之類的事,說的好聽點是胸懷大志,說的不好聽便是個吃白飯的。

    原本手工業者只需要交稅,不需要繳賦。賦是軍用,稅是祭祀和國政開銷,禮崩樂壞之前分得很清楚,手工業者連當兵的機會都沒有。

    但既然禮樂已壞,戰爭頻繁,這其中的規矩也就沒人遵守了,宋襄公倒是遵守過,但已成了笑話。

    賦稅的隔閡早已無人遵守,私營手工業者的稅也不斷增加,賦稅合一,從什一稅變成了什二稅,國君們還在感慨二且不足。

    世道艱難,戰爭連綿,只是個制皮做鞋的小戶人家,適只遊蕩卻不做活,任誰都會一肚子怨氣。

    滿懷怒氣的嫂子站在木門口,左脅下夾著一個陶罐,裡面裝著一些粟米,右手提著一個裝水的陶罐。

    嫁入家中三年,到如今她也才雙九年紀,只是雙手早沒有了少女的光滑,粗糙的像是蛇蛻去的皮,一到冬天更是會皸裂開許多傷口。

    生活的磨難之下,又攤上這麼一位小叔子,沒有怨氣那是聖人。

    杏核兒般的眼睛,露出一股子潑辣勁兒,看著從外面搖晃回來的小叔眼看著自己又是提著又是夾著的還不來幫忙,只在那傻站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不做鞋硝皮也就罷了,這天兒正是葚子熟的時候,便是去摘幾捧葚子回來吃也好。我下午還要去浸麻,這飯還沒有煮,家裡昨日就沒了柴草,你去城郭外,回來的時候就不知道捎一把柴禾?一天天就知道閒逛,動輒要做一番大事,你做成什麼了?」

    「人家墨翟先生是要兼愛世人的,你連你哥哥嫂子都不愛,還愛個屁的世人?我要是墨翟先生,斷不會收你做弟子的!」

    說到情急之處,不免下意識地想要一手掐腰一手怒指方能罵的盡興。只可惜脅下夾著陶罐粟米,罵不盡興只好哼了一聲,扭身就要回屋。

    適低著頭,也不敢言語,自己有自己的三觀,這事終究理虧,說不出什麼莫欺少年窮之類的豪言。

    求生不易,兄嫂養了自己這麼多年,再說十句也要聽著。

    擠出一絲羞愧後的尬笑,嬉皮笑臉地趕忙上前伸手接過嫂嫂手中的瓦罐。

    「我這就出去弄些柴草,浸麻的事明天我去做就是。」

    原本準備再罵幾句的嫂子看著小叔那嬉皮笑臉的模樣,又覺著手中臂彎中的瓦罐陡然一輕,竟是愣在了那裡,心說今日怎麼就轉了性了?

    都說那子墨子是個聖人般的人物,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自家的小叔只是去聽了些講學竟還知道做事了?

    看著那張有些稚氣還笑出了兩個酒窩的臉,剩餘的半石發洩的話竟像是六月的雪花一樣化了個無影無蹤。

    一時無言,只能無話找話地說道:「小心些,莫要打碎了瓦罐。」

    可瓦罐被結實的胳膊牢牢地捧著,又怎麼會落下來摔碎呢?

    這麼說,無非就是有些不知所言之後的言語。

    嫂子在後面搖了搖頭,跟在後面進了屋子。

    黑黢黢的屋內,適小心地放下罐子和粟米,隨口問道:「哥哥呢?」

    「去城外給士人量鞋尺寸去了,一會兒便回。」

    適看了一眼自家的屋子,暗暗搖頭。

    屋中一無所有,此時煉鐵尚未普及,銅更是貴重無比,自家的庖廚之中靠的便是一個陶罐來煮飯,屋子被柴草的煙燻的烏黑,牆壁上油膩膩的不知道沉澱了多久。

    牆角有一個可愛的三足陶罐,像是瘸了一條腿的野獸,那就是自家的「灶台」。三足支起,可以在下面生火煮粥煮飯。

    石磨還未普及,五穀之中不管是麥子還是大黃黍,都只能連帶著麩皮一起用陶罐煮著吃。

    銅炊具,那是貴族才能用的。就算禮制崩壞有錢就能僭越,但是如今的物價大約是兩克銅兌換一斤粟米,一斤銅就是二百五十斤粟米,尋常人家肯定是用不起的。

    旁邊的大屋便是兄長平日做鞋的地方,一股濃濃的硝皮子的味道,很是臭。

    身上衣裳口中食都是在這些臭皮子中擠出來的,連哥哥的名字都和皮子脫不了干係,單名一個麂。

    一種野獸的名字,常見的皮,也是鞋匠家常見的名。

    兩間小屋是臥室,窗戶很小,黑洞洞的。木頭胡亂搭起來的臥榻上,沒有被縟,亂七八糟地鋪著麥秸草。

    睡的久了,僵硬扎人的麥秸草已經變得柔軟如絮。

    家徒四壁就是現狀,也是絕大多數人此時的現狀。

    適明白,自己如果不能做些事,就要這樣過一輩子。這種生活可以從二十歲看到六十歲,如果他能活六十的話。唯一的變數就是被徵召服役戰死,或是一場大病而死。

    這種一眼可以望到邊的生活,是最可怕的。

    摸到自己的小屋,找了一個陶罐,將那包承載著他夢想和野心的種子小心翼翼地藏進去,仔細封好,生怕有老鼠鑽進去吃了。

    把這東西仔細藏好後,從柴草堆中翻出麻繩就要去拾柴草。

    沒有斧子沒有鋸子,只能靠雙手撿拾。

    此時雖是正午,但平民一日雙餐,遠不到吃飯的時候。

    柴草在城外,一下午時間正好足夠。

    將要出門,嫂子從後面拉了一把,拿出來兩團包著草灰的麻布包,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將那兩團小麻布包在適的肩膀上一墊,仍舊冷著臉道:「整天遊蕩連柴草都沒背過幾次,肯定要磨出血,髒了衣衫還得我洗,洗的多了又容易碎!把這個墊在肩膀上。」

    「還是嫂子心疼我。」

    涎著臉回了一句,嫂子卻冷哼道:「狗屁!我是心疼這身衣裳!你當這衣裳是天上掉下來的?還不是我一手縫的?」

    適也不打話,也不去想那兩個裝著草木灰的麻布袋是什麼。

    笑著雙手接過,扭身便要走。

    看著彷彿一天之間變了個人一樣的小叔子,做嫂子的卻有些無所適從了,愣在那竟忘了下一步要將粟米洗一洗。

    看著小叔的身影即將從柴門旁消失,哎了一聲想到了什麼,追出門去叮囑道:「東山那邊的是公室的、河邊的蘆葦蕩子往西是司城家的、東山下的柏林是皇家的、南邊的楊林是靈家的,可不要去那裡,被抓到要被打死。你要是背不動太多,就少背點,別今天背多了明天累的起不來,誤了明天去浸麻還不如不去呢!」

    看似訓斥實則心憂的話喊出的時候,那道身影早已轉過了街角,遙遙看著似乎背著她揮了揮手,大約是聽到了的意思。

    做嫂子的倚在自己門前,忍不住搖搖頭,回去愣愣地淘洗著粟米,想了半天拿起屋內的竹竿從房樑上取下了一小段捨不得吃的鹹魚干切了一小截。

    ……

    背著麻繩除了城門的適找了個小溪,不是口渴,這水很乾淨,可以做鏡子。

    浮光倒影中,是張年輕的臉,紮著一條簡單的頭巾,臉龐有些消瘦的棱角,一雙眉毛像是兩把刀橫在眼上,眼角微微上翹。

    呸的一生吐出一口唾沫,蕩起的漣漪揉碎了那些波光,偶爾幾絲熾烈的光芒從波峰上反射到眼中,有些刺痛。

    「倒是一副好皮囊。借你的身子活下來,你欠的債也得我來還了。平民人家,求學不易,但願你原來不是個覺得兄嫂這麼待你是理所當然的混蛋,或是說過什麼混賬話,否則我可還不起。」

    對著破碎的倒影說了幾句,如刀般好看的雙眉皺在一起,早沒了刺柏樹下慷慨激昂的模樣。

    刺柏樹下想的事太遠,肩上麻繩的事很近。

    野心歸野心,良心歸良心,本該如此,理所當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47
第五章 治病救人墨家事

    柴草雖多,人更多,近處的終有拾盡,遠處的金烏未墜之前趕不回去,最好的地方又是貴族的林產不可亂動。

    這裡是真正的中原,開發的極早,除了必要的柴草山都已經開墾成了耕地。

    除了被困在井田村社制之下的農夫,下士以上級別的貴族,都靠著公田的收益和逃亡的依附者,瘋狂地開墾不需要繳稅的私田。

    多虧了當初周王城國人暴動,以史為鑑,商丘城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公有的荒地以讓城中平民燒飯,而不是貴族或是公室的財產。

    荒山外正方形分割的耕地上,或是井田村社的農民、或是強制的羈奴、或是投靠的無地貧民、或是賣身為質的贅婿,靠著簡單的骨頭、木頭或是蚌殼、青銅製成的農具,培植著希望,偶爾傳來幾句蒼涼悲苦的歌謠。

    山坡上的土地,未必能夠如此方圓,也在四腳栽了四棵樹作為邊界。

    漫天撒籽還是主流,很少看到壟墑縱橫的土地,

    適默默觀察著四周的土地和農人的勞作,抹了一把汗,坐在一棵柏樹下,身後堆著一大捆的樹枝。

    不是很沉,但是細細的麻繩勒在肩膀上,很痛。

    擦了把汗,看著道上三三兩兩如他一般背柴的人,有些年紀還小背的卻比他還多,這時候放下一些總要不好意思,只好硬扛著。

    身體並不是不能承受,無非很少拾柴草,肩膀上該有的兩道紅印子硬繭子還沒磨出來就是。

    樹下講學的那位先生,適不知道肩膀有沒有這樣的紅印子,但腳底板肯定如鐵石一般,用步子和草編的鞋為了心中的義量遍了諸夏。

    日後若是真有機會成了他的弟子,免不得要為義舉而千里奔襲,身上肯定還要負著食物和兵器,不比現在背這些柴草輕鬆。

    「哎,野心家也不是那麼好當的,尤其是想混入墨家的野心家更是如此,還是做好將來把腳底板磨出一層硬繭的準備吧。」

    嘀咕了一句,心裡也明白,想要混入墨家內部就算偽裝,裝個十年八年也不容易,內部的要求太嚴格了。

    耕柱子在楚國做官,弄了二百兩黃金,便要急忙送回組織還要附竹簡一篇說明這些黃金的來歷不敢私用;公尚過前往越國遊說,越王願意給墨家五百里的封地,墨子要先問清楚能不能實行墨家的大義,實行不了的話便是千里的封地也不能去……

    想到這個或真或假的傳說中的人物,距離自己如此之近,心中難免有些說不出的感慨。

    可惜到如今自己這第一步還沒邁出去,最多算是個外圍成員,別說墨子的親傳弟子了,連個正式的墨者都不是。

    思及至此,慨嘆一聲,心說先把家裡用的柴草背回去填飽肚子再考慮這些事吧。

    最後揮了揮衣袖擦掉臉上的汗水,嘿地叫了一聲,腰背用力挺起背上的柴草,朝城郭而去。

    才走了幾步,就聽到遠處的田地裡傳來一陣慌亂的叫喊聲。

    叫喊的中心就像是一塊腐肉,引得烏泱泱的蒼蠅般的人圍了過去。

    適踉蹌了幾步,反手托住了柴草,扭動著身子也朝那邊跑過去,好奇於發生了什麼事。

    還未靠近,就聽到一些人雜七雜八地叫喊著。

    「怕是衝撞了鬼神,哎……我兒便是這麼死的。」

    「許是熱的?弄些冷水潑在臉上,或能緩醒過來?」

    「受了暑熱,泡在冷水裡興許就好了。」

    人群可以擋住視線,卻擋不住無形的聲音,隔著人群適聽明白了,應該是有人暈倒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圍成一團。

    跑過去看熱鬧的適,像是被捏起的鴨子一樣伸著脖子,發現人群中躺著一個中年農夫,應該是天太熱中了暑。

    這時候還是巫醫遍地的時候,中暑這種小病也很容易死人,尤其現在天氣又熱。

    一個年紀約莫在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蹲在暈倒的中年人身邊,不斷地叫著爹,這時候也慌了神,卻也沒哭,只是不知所措。

    聽眾人亂說,小姑娘心裡早沒了主意,到底是鬼神作祟還是天熱潑水,她哪裡能明白?

    可鬼神之說縹緲難見,潑冷水旁邊就有水井,眼見著爹爹暈倒,終究還是骨子裡那股大禹治水人定勝天的習性佔了優勢,提起喝水的瓦罐就要去附近汲水,請求眾人幫忙將她爹抬到遠處的溝渠旁準備用水泡。

    小姑娘出了人群,慌不擇路,砰的一下和適撞了個滿懷,手中的陶罐差點砸了,顧不得說什麼便要離開。

    可不想橫地裡伸出一雙有力的手臂,拉住了她的胳膊。

    小姑娘救父心切,也沒回頭,狠狠一拉想要掙脫,可是不想這雙手極為有力,根本掙扎不開。

    這時回身,發現那隻手就是旁邊那個雙眉銳利的年輕陌生人。

    適也沒解釋什麼,衝著人群喊道:「胡鬧,天熱中了暑氣,拿冷水一激,汗發不出熱便散不出,死的更快!」

    那小姑娘年紀尚小,即是窮苦人家懂事早,這時候聽了死的更快這四個字,當真如心裡炸開了一聲驚雷,像個木頭一樣站在那裡,片刻後哇的一生哭了出來。

    「有說我爹是衝撞了鬼神的,有說要拿冷水潑的,還有說不能潑的……嗚嗚嗚……到底該怎麼辦?」

    適一抖肩把柴草落到地上,知道自己年紀小,在這個氏族時代剛剛解體不久的時候,年紀小意味著話沒人聽。

    這時候也只能扯虎皮做大旗,朗聲道:「我是墨翟的弟子,自然是聽我的!若論知曉鬼神天志,又有誰能比得過我墨家?我說不是鬼神降下的懲罰,便不是!」

    這話說的奇怪,墨翟雖然名氣大,可終究術業有專攻,這時候除了巫醫之外,真正有名的醫生其實是扁鵲的師傅長桑君。

    然而一來適不知道長桑君的名聲,二來在宋國商丘還是墨翟的名氣大些,這些人又不知道墨家到底是做什麼的,但是有止楚攻宋的事,縱然是治病救人這樣的事,提及長桑君終究不如提及墨翟之名。

    這時候提及眾人不知的長桑君,甚至都不如喊一嗓子丘田間熟悉的下士司馬長這樣小貴族的名字。

    那小姑娘一聽,摸著眼淚道:「墨家的小哥哥,求你救救我爹。我哥哥在給公室修築宮殿還沒回來,我家還有些粟米,只要能救活……」

    適低頭看看這個身量未足、滿臉淚痕和泥土的小姑娘,點頭道:「墨家弟子,救人行義分內之事。能不能救好,我也不敢說,只能盡力。」

    小姑娘年紀不大,卻極為幹練,一咬牙點頭,算是同意。

    「煩請各位把他抬到樹下,讓開圈子通風。誰家最近?回去取些鹽巴,再去打一些冷水。」

    這些村社農夫都服過兵役,正式服役的正卒和預備役的羨卒這樣的禮制早就沒人遵守,人人為兵,一旦有人發號施令,頃刻間分作幾團各自按照適說的去做。

    四個壯漢將暈倒的中年人抬到樹下,適伸手解開了那人的衣衫,試了試身上的溫度。

    伸出兩根手指,微微一彎做鉤狀,吐了口唾沫在指節間,像是小時候祖母見自己上火時一樣,朝著胸前的幾處便揪了下去。

    唾沫的潤滑下,揪的啪啪有聲,每揪一次便如有人在身上灑了些昂貴的紫色染料,又彷彿那幾處燒起了黑紫色的火。

    小姑娘蹲在一旁,看著父親身上染出一片片紫色,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了,心中還是覺得有救了,暗暗感謝鬼神上帝昊天,原本慌亂的心也平穩下來。

    不多時,那些取水的、拿鹽巴的都趕了回來,其餘的人也都圍在四周,想要學學這本事,以便將來家裡人得了暑熱之症也好傚法。

    適伸出手試了試取出的井水,很涼,正適合。估摸了一下罐中的水,按照百水鹽一大致的生理鹽水濃度捏了一小撮鹽,拿手指攪拌開。

    回身拿起塊石頭,砸下來一截樹皮,拗成個漏斗的模樣。

    叫來個人掀開暈倒那人的嘴巴,用木棍夾著舌頭,將樹皮拗成的漏斗深入喉嚨中,慢慢將冰涼的加了鹽的井水灌進去。

    眾人哪見過這如同殺豬屠狗一般的操作,暗暗咂舌。

    冰涼的鹽井水灌入胃裡,暈倒之人的腹部漸漸隆起,不斷有人將新提的涼井水送來。

    加了鹽的涼井水在胃中激盪,由內而外將體內過高的溫度平衡,中暑最怕的就是散不出熱,若是直接拿冷水激導致外部毛孔閉合更會加劇溫度在體內的積累。

    估摸著差不多了,適又捏了幾下那人的仁中,等了許久那人終於噫地一聲反省過來,但還沒有睜眼。

    只是這一聲噫,實在如同冬天夜裡走路時看到的一絲火光,滿含著希望。

    一旁剛才強裝鎮定的小姑娘瞬間覺得身子軟了下來,渾身沒一絲力氣,連困著眼淚不流淌出來的勁頭兒都沒了,眼淚撲簌簌地落在衣衫上泥土中。

    之前不哭,想的是若是哭了身旁這年輕人有什麼吩咐自己做不了,又徒添亂。這時候看到父親反醒過來,再也忍不住了。

    哭了一陣,透過霧濛濛的眼睛看到一旁的適,這才想起道謝的禮,卻不想才說了半個字,適就笑著搖頭道:「墨家子弟,救人行義本是理所當然之事。我救了別人性命,實則是踐行墨者之義,這倒不必謝。」

    小姑娘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又打量了一下適,看他穿的這樣子也不是什麼貴家公子,行義總歸也要吃飯,家中還有些粟米,待問的他名字,過幾日去城中道謝,總好過乾巴巴說幾句恩謝的話。

    適看著周圍那些整日勞作而滿臉烏黑的農夫,想到這點小病就會死人的時代,哎了一聲,衝著那小姑娘道:「我們墨家講求個兼愛世人,你既有父親,別人也有父母兄弟。若是別人得了暑熱之症死了,雖死的不是你的親人,可那種苦痛卻是一樣的。大家說是不是這麼回事?」

    眾人紛紛點頭,適心說只怕真正的墨家子弟也沒有像自己這樣來傳播墨家的思想,靠著這點小手段,倒是可以在自己成為墨者之前就弄出些名頭。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47
第六章 蘆葦有根桑有葚(上)

    見眾人還圍在四周,適覺得這正是個瞭解這個時代的機會。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史書中只記載著貴族生活與陰謀詭計,可終究天下大勢要以衣食住行為基礎。

    他既不是貴族,又有那袋種子,這種瞭解就必須要做。

    旁邊的人還在誇讚他,或是感謝他,又或者想要問一些鬼神之說。

    封閉的村社,很難見到這樣的人物。

    適大大方方地箕坐於地,岔開雙腿倚在做田界的樹邊,說道:「如今天氣熱,暑熱之症常有。貴族公子此時多半靠著冬窖之冰清涼,諸位都是窮苦人卻不能不勞作。今日我便說個預防暑熱的法子,大家回去後若有親友近鄰,也都知會一聲。」

    眾人又是連聲道謝,這些人有病只能聽天由命。剛才見了適那些彷彿殺豬宰狗一樣的古怪手段,又見到暈倒那人竟然真的有甦醒過來的趨勢,紛紛坐下聽說。

    適就講了些開水加鹽的事,說了些中暑之後簡單的處理辦法,不求知其所以然,但求能多活幾條人命。

    此時未有茶,又沒有暖瓶,喝開水這件似乎是諸夏自古以來的傳統還未普及。喝開水是怕這時候的人得傷寒之類的傳染病,加鹽才是真正為了防止出現中暑而死的情況。

    他拿了個棍子,在地上隨意畫了個小人,說道:「天一熱,就要出汗。汗有鹹味,裡面當然有鹽,加了鹽方能加快發汗,熱就散出了。這鹽不要加多,一罐水加兩指頭鹽就好。」

    「再一個,回去後將草木灰混水,澄清後曬出另一種鹽,在陶罐中也可以少加一些。大家住得近,可以輪流來嘛,今日我家澄草灰,明日他家,輪流依次,交相得利,又不耽誤每天農活。」

    簡單的方法來保證鈉鉀電解質平衡,不是問題。用這種輪流幫忙的方式,粗陋地解釋一下交相利,也不是大錯。

    但適並不滿足,他想的是多學學墨家的學說,將明鬼、天志之類的東西,和這些科學的解釋聯繫在一起。

    在這裡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墨者,他也不擔心。

    墨家縱然是代表著底層,但終究還是走的太高,這種井田村社之中不太可能有墨者關注,短時間內也不怕有人揭穿。

    旁邊的人見了剛才的手段,也不多問,只是將適說的這些小技巧牢牢記在心裡。

    又不免覺得和往日聽著極為遙遠的墨者拉近了許多,似乎並沒有那麼遙遠,近的很。

    剛才哭泣的小姑娘聽了一陣,看著逐漸甦醒的父親,心懷感激,又連忙道謝。

    適雖然此時窮的要靠兄嫂過活,卻心懷野心,當然不會把這份感激變為幾斤粟米這種村社農民唯一能拿出的謝禮。

    故作瀟灑大度地揮揮手道:「我說了,謝禮什麼的就不必了。旁人以粟米、寶玉、方足布為寶物,所以旁人感謝別人也是以自己認為的寶物感謝,這很好。但我墨家,以行義為寶,並不把寶玉、錢貝為寶。」

    「行義,對我墨家而言,就像是喜好吃喝的人吃了羊肉、喝了醪糟;就像是國君得到了一座城邑……你們用你們認為的寶物來謝,我們並不喜歡,那又何必呢?」

    小姑娘怔了一瞬,但也很快聽懂了適的意思。

    想到自己小時候喜歡吃酸酸的酸漿果,別的孩子卻喜歡吃甜果兒,自己認為這酸漿果是好東西,可給別人別人卻不喜歡。

    喜歡醯醋的人,會將醯醋作為世間至美的味道。可若是那些不喜歡酸的人,悄悄在他的粟米飯中加醋,那反而是戲弄了。

    想著適剛才說的什麼兼愛世人之類的話,忽然昂頭道:「墨家的小哥哥,剛才治病的手段,可以教給我嗎?」

    適看著這個身量未足的小姑娘,也沒多想,笑問道:「你想學?」

    小姑娘重重點頭道:「既然小哥哥只為行什麼大義,我也不知道什麼大義,但覺得若是今後再有人熱的暈了,用你的手段救人,也算是你行的義了。有人愛方足布,感謝便要謝錢;小哥哥愛義,我想謝你也只能行義了。」

    聽了這話,適有些好奇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心說在田邊地頭能聽到這樣的話,實在難得。

    旁邊的人咂摸著這句話,也慢慢品出了味道,想的卻是墨家的人著實奇怪,但理卻的確是這麼個理。人吃粟米,狗愛吃屎,你給狗粟米他還未必願意吃呢。

    適也不知道眾人心裡在想什麼,只是仰臉再看一眼這小姑娘。

    小姑娘也就十四五歲模樣,還未長成,穿著身簡單的麻布單衣,指甲裡滿是黑泥,臉上的淚痕猶在灰黑一片,唯獨一雙眼睛很是清澈,此時微微發紅。

    頭髮在頭頂扎出兩個總角辮兒,露出額頭,辮子只用麻布隨意地捆紮了幾下,簡約至極。

    再見這小姑娘落落大方,剛才慌而不亂,能忍到親人甦醒之後再哭,也沒什麼後世禮教下的扭捏,當真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截可以買賣做貨物的木頭,心頭不禁多少有些喜歡上了這個時代。

    能說出那樣的話,必是極為聰慧,只是整日在村社之間不曾見過什麼世面。

    琢磨了一陣,適問道:「你叫什麼?」

    「蘆花。」

    名字很尋常。

    可若通曉詩文,便是蒹葭。

    想到自己以後會常來這裡瞭解局勢,或是為將來墨家紮根基層做準備,這裡倒是一個不錯的起始點。

    略微猶疑後,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過些日子我來教你,都是些粗淺手段,你若是真的要學也快。今天就先不要學了,你先去照看你父親。回去後挖些蘆葦根兒,用瓦罐煮了喝下去……」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現在城中能不能買到去熱的石膏,只能想到蘆根,能不能好只能聽天由命了。

    蘆花仔細地記下叮囑,又道了聲謝,自去樹下照看父親。

    周邊看熱鬧的農人也沒有離開,許是好奇那些聽起來遙不可及的墨家之人就在身旁,又許是偶爾見到這麼一個通曉巫醫之術的年輕人,也都不忙著去忙地裡的事,坐下來閒聊。

    適正好想要知道此時的大致情況,先是講了幾個笑話,又說了些平日勞苦的事,勾出了話頭。

    圍成一圈,適自坐在中間,裡面沒了病人,也不怕不透風。坐的近了,才好聊些適想知道的事。

    問不清楚這些基礎的東西,也就根本無從談及想要在這個時代紮根,更遑論那些野心。

    好在守株待兔、拔苗助長都是笑話,這些宋國的農夫不是那樣愚蠢。

    適問的又不刁鑽,不多時便攏出了個大概。

    既是農夫,最能撩撥他們心弦的,還是春種秋收這些事。

    當問到收成如何的時候,農夫們一個個搖頭嘆氣,顯然很是不滿。

    「收成只能說還好,去年一畝地去除種子,能收一石。家裡一共七口人,百二十畝地,這幾年也沒打仗,暫沒收丘甲賦,只有什一稅,日子過得也還好。」

    一石是個容量,適回憶了一下,此時的一石是百升。

    此時的一升放到後世大約是二百毫升。

    仔細一算,是個很嚇人的事實,種植粟米除去種子,一畝地只能收三四十斤,差不多是種一收三。

    仔細看了看周邊的土地,適心中大概也有了分寸,評估出了此時種植土地的艱難和技術水平。

    從土地的長短判斷,牛耕還沒有在宋國普及,或者說在小戶農民這裡沒有普及。

    判斷的理由很簡單,不管是更早的井田制,還是為了方便管理,以現在的幾何學水平來講土地大多都是方方正正的,以便於計算土地的面積。

    一畝地一般就是一步寬,百步長的細條。井田制下的國人農民一戶授田百畝,正好是個百步長、百步寬的正方形,很容易看出來。

    這時候的一步,是左右腳各一步,只邁出一隻腳叫半步,所以一步大約是一米二三的樣子,一畝也就是一百四五十平方米,折合後世的三分之一畝。

    具體量化,六尺是一步。

    周人的祖先主要吃那種後世可以做黃饃饃、粘豆包的大黃米,於是取一粒大黃米為一分,十粒為一寸,十寸為一尺。這時候的尺也短,步也就那麼長。

    稍微想一下就能知道牛耕還未普及,因為牛耕若是普及,百步的距離牛就要轉彎,浪費時間效率很低;而靠人來耕種,百步一畝的距離,正好可以到地頭稍微休息一下。

    畝變大,意味著牛馬耕作開始普及,舊的計量單位已經不適應新的耕種方式了。

    不是幾十年後的商鞅一拍腦袋就定出了二百四十步為一畝,而是牛拉著犁鏵開墾二百四十步正好到極限,需要喘口氣。

    一切源於勞動,很多東西剖開之後的本質就是當時的生產力水平,或是衣食住行的體現。

    比如尺、比如畝。

    不過縱然畝小,這畝產一石多些也實在不高。

    農夫所說的什一稅,應該就是從魯國學到的初稅畝。

    這個初字,用的極好。

    原本庶人耕種的畝,是沒有稅的,只有勞役的賦。

    開了先河,所以用了個初字,與初夜的初是同樣的意思。

    想到這,適又問道:「那你們現在交了什一稅,還用去公田勞作嗎?從軍的話又是怎麼分配的?駕車的甲士有小片封地嗎?你們需要給駕車的甲士耕種他的土地嗎?戰車的牛馬又是怎麼徵收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47
第七章 蘆葦有根桑有葚(下)

    「公田還是要去的啊。不去怎麼行?除了公田的勞作,每四十家還要出一匹馬、三頭牛,作為打仗時候的戰車和牛車。這還要去割草、曬草飼養這些牛馬。公室若是要修繕房屋、夯實城牆,都要去的。」

    「打仗的時候,我們就跟著戰車沖就是。農閒時候要演武,認得自家的戰車,跟在後面沖就是。要是打仗還要自己攜帶糧食,打贏了受到賞賜的都是貴人公子,卻沒我們的。」

    「那些貴人公子有自己的田,也有自己的隸屬。我們的地是國君的,只在國君的公田上勞作。」

    適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又問了幾句。

    原本以為這些人是自由封建農民,現在這麼一說,顯然是封建農奴。

    比奴隸自由,但卻被嚴格地束縛在土地上;不像奴隸一樣一無所有,有自己的家庭有工具可以干副業,但禁止逃亡——所謂死徙無出鄉也。

    禮崩樂壞時代,意味著井田農奴制開始瓦解;初稅畝,意味著實物地租開始取代勞役地租。

    在新舊之交的現在,國君們選擇雙重盤剝。

    既保留了井田農奴的勞役地租領主田和徵召兵,又開始徵收實物地租。

    自己不這樣,別人這樣,那就是滅國絕祀。

    於是,仁政這東西,國君都知道這是好的,可是誰都不用。

    諸國分裂、亂世爭雄,仁政只是妄想。

    或而言之,周禮也罷、井田也好,這都是規矩。

    規矩的遵守,靠的不是人的自我修養,靠的是一個可以維持這種規矩的力量,一個可以讓不守規矩的人受到懲罰的武力。

    可現在的天下,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後世做到統一規矩的秦國,還趴在西陲,尚屬於墨家的同情對象——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弱雞。

    「大家每年家裡能餘下多少呢?」

    適又問了一句。

    提到這,有人嘆氣道:「哪裡餘下多少?」

    「一升鹽要三個小錢,一石粟米也不過二十幾個錢。家裡倒是養了條土狗,若是冬天賣了能賣個百錢。麻皮的話,一斤要一兩個小錢,更別說麻布了。好在媳婦們手巧,紡麻自穿,閒暇時一家人一起搓麻線,還能換幾個錢買鹽。還要余留下以備年景不好的時候,貴人放貸又怎麼敢借,利錢都還不起……」

    談及這些事,眾人也都紛紛倒起了苦水。

    適則一邊應和著,一邊暗暗算了算此時的物價水平,也有了個大致的預估。

    九口之家,沒有徵召兵役且風調雨順的條件下,除去自己吃的糧食、鹽、畝稅外,全家能剩下個二十錢。

    宋國的標準用錢是方足布,長得很像農具中的鐵鏟,也就是常說的布幣。

    可能最開始的時候,真的就是一種青銅農具。

    因為青銅農具凝結了眾多的勞動,所以交換價值很高,甚至可以在農人中作為一般等價物。後來大約是逐漸分離出來,鑄小變為方便流通的錢,但還是保留了原來農具的模樣。

    宋國的方足布,大約也就是十二三克。

    稍微一算一下,以銅作為此時的一般等價物來看,大抵的物價水平是五克銅換一斤糧食。

    如今八尺長、二尺半寬的標準匹麻布的價格大約是十幾個錢。一柄青銅劍按八百克來算,九口之家需要在風調雨順的情況下,至少積攢五年才能集全家之力買一柄。豬狗之類的小畜生是百十個錢,牛馬之類的大牲畜就不知幾何了。

    饒是生活如此困苦,眾人卻還是感慨道:「如今的日子很好了。我小時候城中的貴族們亂打一氣以致國君出逃。那時候要服役守城,沒有時間去耕種,這幾年沒打仗,過得真是很好了。哎……你說那些王公貴族們,整天打來打去的,打什麼呢?這天下什麼時候才能不打仗呢?」

    適笑著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麻衣道:「這得問那些穿絲絹的,我又怎麼能知道呢?貴族們打仗,我們卻要遭殃,這是什麼道理啊?」

    悄無聲息地煽動了一波不滿,也大致明白過來這些農夫的心態,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

    「我曾聽人說,當年仲尼過泰山,看到一老婦哭泣,便走上前去詢問。」

    這時候聽個故事不容易,眾人都伸長了耳朵,仲尼的名聲他們是聽過的,畢竟仲尼的祖先也是宋國開國國君微子的弟弟,加上孔子的弟子很多出自宋國,眾人早有耳聞。

    適頓了一下,等眾人都靜下來又道:「那婦人緣何哭泣?仲尼的弟子子路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婦人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婦人的丈夫也被咬死了。仲尼便問既然都被咬死了,為什麼不搬走呢?那婦人說,這裡雖然有老虎,可是沒有苛政啊。」

    眾人聽了這故事,也都跟著嘆息道:「老虎吃人,固然可怕,可至少你拿著戈矛能打死老虎。這苛政,又怎麼辦呢?」

    適點點頭,哀聲道:「當年聽人講《詩》,有《碩鼠》一首。我也不會唱,就唸給你們聽吧。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圍坐四周的農夫聽到逝將去汝、適彼樂土的時候,一個個都跟著念叨起來。

    適也不知道這個春秋的古魏國到底在哪,但卻知道《魏風》之中,絕大多數都是些諷刺現實、充滿反抗的詩篇。

    這是一篇標準的農奴逃亡的誓詞,估計是哪個帶領農奴逃亡到野澤荒山的領袖製作並在共同起事的人中傳唱,發誓要一起逃亡到樂土當中。

    這首歌傳唱於數百年前,這古魏可能遠在千里。

    但歌中的樂土竟是撕開了時間與空間的桎梏,引得這些宋國的農夫暢想不已。

    每個人夢中,都有屬於自己的樂土。

    而當每個人的不幸都已趨近的時候,這夢的模樣竟也有了幾分相似。

    當適問及眾人想像的樂土是什麼模樣時,眾人七嘴八舌地開始了簡單而又讓人心酸的暢想。

    「不打仗……」

    「不用去公田勞作了,哪怕有什一稅也好。」

    「定下來什一稅,不要再收丘甲賦。」

    「有百畝地,有頭牛。」

    「哪怕打仗,打完了也給我們些土地之類的賞賜,別都給那些肉食者……」

    「能天天吃上粟米飯,不用吃野菜。」

    「穿件新衣裳。」

    各式各樣的夢,匯聚在一起,終於讓這些圍坐的人有些醉了。

    並未喝酒,但夢的味道,竟是比陶邑最好的酒漿都烈。

    有人忍不住問道:「墨家的小哥,這樣的樂土,到底是在哪呢?」

    適卻賣了個關子,搖搖頭道:「這個啊……以後再說。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過些天我再過來,教教蘆花治療暑熱的辦法,大家也都將預防暑熱喝鹽水的事多說說。若有人不信,就說這是墨家的手段,想來總可以說服些人。」

    眾人看看天,也知道是該回去了,紛紛起身道了句別,又說了一些感謝的話,並說回去後一定會把預防暑熱的辦法知會村社眾人。

    還有幾個人迫不及待地問了幾句適什麼時候能再來,哪怕聽他講講故事也好。

    適又多說了幾句,背起柴草,迎著紅彤彤的太陽,像是要去追趕落日一般,抖了一下肩膀,踢踏著草鞋離開。

    才走幾步,蘆花在後面喊道:「墨家的小哥哥,且等一下。」

    「怎麼了?」

    「你要從西門回去?正好路過一棵老桑樹,上面的葚子又大又甜,我去摘些你拿回去吃。」

    想到嫂子之前的嘮叨,適笑了笑,點頭道:「也好。」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相伴而行,蘆花跟在後面,用力地托著柴草,想要減輕一點重量。

    這一托,肩膀輕了許多,卻把重量都壓再了腰上,其實並不舒服。

    適知道對方是好意,又不知道怎麼感謝自己,不好說什麼,便忍了半路。

    到了那株大桑樹下,適將柴草放下,蘆花道:「你在下面等著。我去摘,我爬樹可快了呢,這棵樹上的是旁邊嘴甜的了。」

    說完,脫下草鞋,輕巧巧地抱著半人粗的老桑樹爬了上去。

    爬桑樹,也算是中原女兒的看家本事。

    斜坐在樹杈上,挑揀了一些紫紅色的葚子扔下去。

    還在樹上,桑葉亂亂遮住了身影,卻依舊問道:「你嘗嘗,甜嗎?」

    適依言拿起一串含在嘴裡,果然有些味道。

    這也算是此時為數不多的水果,看著小丫頭熟練的模樣,平日也沒少吃。

    撿了幾個枝條,將些好的放在蘆花帶來的瓦罐中,安靜地等她爬下來,手裡攥著一把紫的發黑的,遞到了適的面前。

    這是感謝,恐怕也是蘆花此時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謝禮。

    「這些最甜了,你吃。」

    適笑著接過去放在口裡大嚼,讚道:「果然很甜。」

    聽到適這樣說,蘆花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你這就回去嗎?」

    「是啊,家裡等著我呢。」

    「哦。」

    愣愣地接了一句,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天才道:「那就回去吧。」

    適點點頭,背起柴草漸漸遠去。

    蘆花站在樹下,看著遠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他真的會來教自己那些東西嗎?

    他真的會再來嗎?

    他叫什麼名字呢?

    他又不知道自己家住在什麼地方,又怎麼來找自己呢?

    等過幾天爹爹的病好了,要不要每天都在田邊等他呢?

    「他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可是總不會忘了田在哪的……」

    這樣想著,再看一眼已經和歸城的人混在一起的適,默默道了聲謝,拾起地上那些落下的葚子,折身去蘆葦蕩挖蘆根去了。

    桑葚在樹上,可以送人。

    蘆葦根在地裡,可以醫好爹爹的病。

    「真好。」

    她捏著一枚葚子,喃喃地說了一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47
第八章 野望夢遠禍近前(上)

    回去的路上,阡陌之間溝渠側畔,孩子們或是找尋著黑甜甜、或是和斑鳩爭搶著嘴甜的桑葚,一個個吃的嘴巴要麼是黑的、要麼是紫的。

    城郭間的炊煙敢在太陽落山前飄蕩著,此時大部分人用不起燈燭,只能趁著還有些微亮的光吃了晚飯。

    再次推開吱吱作響的柴門,將柴草放好。

    葚子遞給嫂子,嫂子捏了幾顆,也不知道是葚子甜的還是覺得小叔總算做了點事,不再冷著臉,說了句「吃飯」!

    回到屋裡,終於親眼見著了自己的大哥,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但是早早地腰就有些彎,常年做鞋留下的痕跡。

    名叫麂的兄長手裡捏著一塊鞣過的動物皮子,似乎是在琢磨用在鞋幫上還是補在鞋底。

    嫂子將一枚葚子從他脖後遞過去,默契而準確地找到了嘴巴的位置。麂也不抬頭,順從地張開嘴吞下那枚葚子。

    咀嚼了幾口,將鞣軟的皮子扔到一旁,抬頭問適道:「你下午去拾柴草去了?」

    「嗯,想著幫家裡做些事。」

    麂點點頭,只說了一句和妻子一樣的話。

    「吃飯。」

    說完收好了各種各樣製鞋的工具,擦了擦手。

    適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記憶中這兄長很少說話,今天總覺得似乎欲言又止。就像是清晨樹葉上的水滴,怎麼看都要落下來,可怎麼等都落不下,直到太陽高高昇起揮發乾淨。

    一旁的飯香飄來,適不再多想,開始吃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頓飯。

    三足陶罐煮出來的粟米飯,大約沒有仔細淘洗,將粟米的清香都保留出來。

    上面放著一小段鹹魚,自然沒有油。旁邊是一罐綠菜葉和鹽水煮出來的湯,裡面的菜是此時主流的蔬菜,秋葵。

    庶人之家,粟米為飯、豆葉為羹。

    陶罐的旁邊放著幾個挖的很漂亮的勺子,平民很少用筷子,便是用筷子也要很有講究。

    貴族吃飯要有餐叉、勺子、筷子、餐刀等等,每種餐具都有自己的用途,是一種貴族禮儀。

    比如吃粟米飯一定要用勺子不能用筷子、吃羹要視情況用筷子:如果有菜葉,不能用勺子,一定要用筷子夾起來吃;反過來如果羹裡面沒有菜葉,一定不能用筷子。

    所謂羹之有菜者用梜、無菜勿用;飯黍勿以箸。

    這也注定了,適就算將來混到了個姓,也不可能躋身上流社會,吃頓飯的規矩就會被人笑死,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

    要做的東西太多,他可沒時間去花幾年去學禮。

    既是在自己家,也就沒有那麼多禮節,拿起勺子就吃,用勺子撈起鹽水煮過的秋葵用以下飯。

    忙了一下午,適也是餓了。粟米飯沒什麼味道,鹹魚有些臭,菜葉子水津津的,可也吃的狼吞虎嚥。

    吃到一半的時候,麂忽然說道:「弟弟,你去拾柴草,我並不高興。」

    適一愣,勺子停在嘴邊,不知道兄長為什麼不高興。

    「父母去的早,若是你一早就學著做鞋或是幫著做些別的事,我當然高興。你應該記得,你說你不願意做鞋,想著做些大事,我只勸過你一次,在那之後便沒再勸過。」

    適回憶了一下,確實如此,不知道大哥的意思,也不回話,只是點頭。

    「適啊,這做人就像是做鞋一樣。」

    「一塊皮子,做什麼樣的鞋,在割皮子之前就要定好。做了一半,又想改變,那這塊皮子還有什麼用?」

    「如今墨子正在城中講學,你卻不珍惜,這時候或是想到家裡,難道不像是一塊做了一半鞋的皮子嗎?要做什麼事,就做下去,不然之前做的那些不是沒用了嗎?」

    適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嫂子,以為嫂子這時候要說句諸如「他做這些事也理所當然」之類的話,卻不想抬頭後發現嫂子只是在那吃飯,竟沒有什麼言語,神色也沒什麼改變,只是將一截鹹魚撥弄到了丈夫的瓦罐中。

    「哥,我沒改變心思,只是下午墨子又不講學,我便去撿些柴草。再說了,上午時候,墨子還說我璞玉可雕呢,這可是真事,你不信去問問那些人。」

    「真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墨子是什麼樣的人物?就算自己弟弟聰慧,可也不可能這麼短時間就得到一句璞玉可雕的評價啊。

    適撓頭將上午的故事講了一遍,但是隱去了故事的來源,這個在適看來並不好笑的買鞋的笑話引來了兄嫂的陣陣笑聲。

    半晌,麂又道:「那就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要做了一半又變了。對了,你嫂子給你做了件新衣,再去聽講學的時候就穿那件吧,一會去試試合不合身。」

    適嬉笑道:「我是學墨,又不是學儒,不用穿新衣。墨子都穿短褐。不過,謝謝嫂子,等我以後有了錢,一定先給你做件錦絲的。」

    嫂子哼了一聲道:「免了,我怕穿著燙皮。」

    麂也笑了幾聲,都未作真,剩下的事也就沒再提。

    吃過了飯,又沒有燈可點,趁著還有點濛濛亮,回到自己房中。

    木板上是一堆軟麥秸,這就是自己的床鋪,旁邊放著一件麻布衣衫,正合身。

    將那一小包種子小心地收好,窩在麥秸中,揉了揉肩膀,雖然累可終究太早,怎麼也睡不著。

    雙手枕在腦後,翹著腿,琢磨著今天發生的事,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早在上午碎碎念的時候就已定下。

    所謂勇氣或是智慧,從不是去哀怨不可改變的事,事已至此,如此而已。

    想著下午和那些農夫的交談,覺得縱有千般奇思萬般妙想,以現在的農業水平,很多東西就算弄出來也沒有實施的機會。

    這時候深山老林很多,人跡罕至之處遍地,但是都距離太遠。這些種子太過重要,如果單靠自己,至少也要三兩年時間,什麼都不干地看著這一袋種子變成幾籮筐種子才行,而且還要擔心被人搶走。

    單靠自己是絕對不行的。且不說搶不搶走,就算自己跑到深山老林中,這兩三年又吃什麼?

    在家吃飯哥哥嫂子可以養個閒人,但要是走出去那花銷可不是哥哥嫂子能擔負的。

    思來想去,那包種子依舊是破局的關鍵,而想要保護好那包種子成為自己的砝碼而不是被別人強取豪奪而去,又必須依靠墨家的勢力也必須成為正式的墨者。

    亂世之中,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適覺得自己必須規劃好今後該去哪。

    縱然墨家的思想有很大的歷史侷限性和很多不靠譜的地方,可相較於那些肉食者貴族,適還是更願意相信墨家那些人。

    找正統儒家,稼穡之事是「小人哉」。

    找西河學派的修正儒家也不行,魏國公族勢力太大,魏國出人才但是魏國很少用人才。

    楊朱那群人,是自由主義者,成不了事。

    墨家比起他們,更像是利維坦,至少明白在這亂世只有集權才能成事,只要挖掉其中的幾個糟粕和漏洞就行。

    除了這些跨國別的政治勢力,再就是那些諸侯國了,可是仔細一想都不能指望。

    齊國就算將來建起了稷下學宮,那也是為了吹逼證明田氏代齊的合法性,正牌的吹逼帝國主義,只有高威望實力很一般。

    稷下學宮的名氣,是搞陰陽五行、人性善惡搞出來的,自己知道的那些知識,將來稷下學宮也不會重視。

    去秦國只能當忠犬,沒有勢力的外來者是秦君最喜歡的忠犬,需要的時候被放血來安撫貴族,國君用來平衡國內貴族的蹺蹺板。

    韓國是魏國的跟班,趙國這時候也混得艱難,這兩國想要破局只能和魏國死磕,就算將來吳起走了,留下的那些魏武卒也夠魏國浪費一段時間。

    剩下的,燕國太窮,越國太蠻,楚國是小西周封君太多,魯國太保守……

    至於說宋國,則根本就是死地,夾在大國中間,只能裝孫子,稍微雄起就會被其餘幾家合力捏死……

    將來不論去哪,這些問題都必須面對和解決,這就必須要保證自己手中有一份獨立與國君和封君之外的力量,不然去哪都是死路一條或是用後即棄,而墨家組織恰好是完美的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

    墨子一旦逝去,鉅子之位肯定是傳給禽滑釐,不論是論資排輩還是威望,這都是必然的。

    但是禽滑釐和墨子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年紀太大,只是個過渡。

    之後便是孟勝和田襄子,孟勝舍大義而取小義死在吳起臨死前設的局中,這就是個關鍵,無論如何不能讓孟勝成為墨家鉅子。

    現在想來,孟勝應該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或者大個十幾歲也有限,完全還有機會。

    一旦墨子和禽滑釐逝去,自己取得了墨子的信任,掌握了編纂《墨經》的權力……

    大可以做墨家的伯恩施坦,把墨家學說改的墨子復生想要砍死自己的地步,那麼大事可成。

    算起來,墨子年紀已大,最多還可活十年;距離吳起被射死、孟勝被貴族小義欺騙殉城還有二三十年。

    墨家人才濟濟,怎麼才能脫穎而出就是當務之急,眼下之急則是做出幾件事讓墨子收自己為親傳弟子成為正式的墨者。

    絞盡腦汁地回憶著自己知道的歷史,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屋子裡漆黑一片。

    隔壁傳來一陣霫霫索索的聲音,隱約壓抑的咿咿呀呀的聲音。

    適無奈地一笑,捂著耳朵躺在麥秸裡,艱難地嘗試著睡覺這件原本很容易的事。

    麥秸雖軟,終究扎人。

    放眼天下,誰在麥秸中,卻想著天下大勢的,恐怕僅有自己。

    由是苦笑,悵然搖頭。

    臨睡前,他想:「明天浸麻之後,就在找機會去墨子那聽他講學,再講幾句驚人之語,早些混入墨家。將來墨子一逝,怎麼來都行了。」

    「先裝個十年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摩頂放踵利天下的狂熱者。」

    然而,他並不知道墨子已經離開商丘,也不知道齊國已經發生了那件影響到整個戰國初中期走勢的大事。

    於是,做了個好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22:47
第九章 野望夢遠禍近前(下)

    家無雄雞,朝陽都照樣會刺破黑暗。

    不分有無雞鳴,最是公平地將萬物普照。

    天亮之前,適就醒了。

    被餓醒的。

    穿越前一日三餐頓頓有油,過來後平民家裡一日雙餐,基本沒什麼油水,一個個飯量大的嚇人,可是怎麼也吃不飽。

    昨個夜裡,他夢到了大白饅頭,也不知到底是餓的,還是因為白饅頭像極了女人身上的某物。

    這個娛樂匱乏的年代,做一場好夢都是可以與人共享的故事,只是適的這個故事卻沒法說,因為哥哥嫂子甚至整個商丘的人都不知道饅頭是何物。

    麥子需要磨掉外面那成麩皮才能成為麵粉,有了麵粉才能蒸饅頭,此時磨盤還未普及出現,麥子只能如同大米一樣煮著吃。

    出門洗臉的時候,適無可奈何地苦笑著。

    昨晚上那個前世廉價的、一塊錢買兩個的夢,到了如今竟是貴為天子亦不可得的幻想。

    冰涼的水撲在臉上,猶存不多的睡意全都被抹去。

    提著瓦罐去城中的一口井旁取水灌滿自家的大陶罐,簡單的橘槔槓桿不需要彎腰,用力一壓繩子就會順從地從另一端地井中提上來陶罐。

    街上已經開始有人為活著而忙碌,適想著今天還要去浸麻,回去吃了口昨夜剩下的涼粟米飯,和哥哥嫂子說了一聲去了城外。

    這時候尚未有棉花,從中亞傳來的亞麻也還沒在中原生根,原始的苘麻撐起了底層的衣衫。

    城外浸麻的池塘發出難聞的臭味,黑乎乎的,大量的微生物不捨晝夜地分解著麻上的木質素和膠質,留下可以紡線的纖維。

    這是城中公用的浸麻池,每家分到一小塊地方,也不怕別人偷走。

    倒不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只是浸麻才是第一道工序,後續的晾乾、分條、搓勁兒、紡線才是最麻煩的。

    昨天田間老人所說的兩個錢一斤的麻皮,指的是道搓勁兒之前的工序都完成的麻皮,而不是這些泡在臭水裡的原料。

    站在池邊,略微掀動那些捆成一團的苘麻,一股讓人作嘔的臭味擾動著適的舌尖,胸悶至極,他上輩子雖說也算是「少賤而能多鄙事」,可彼時的彼事終究不比此時的鄙事。

    不少的女子也赤著腿,站在臭烘烘的池水中,將幾個月前親手泡下去的苘麻撈起來,適捏著鼻子忍著這股味道,找到自家的那些苘麻用力向上拖拽。

    等太陽升的很高的時候,人更多了,一種名為歡悅的氣氛也隨著陽光的照耀而升溫,鶯鶯燕燕的平民少女和渾身力氣的農家小夥,穿著偶爾濕漉的衣衫,有心或是無意的肌膚相碰總會蕩起漣漪。

    站在適旁邊的一個小夥子盯著對面的一個女子,忍不住唱了一句。

    「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

    「東門之池,可以漚纻。彼美淑姬,可與晤語。」

    「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與晤言。」

    亮麗的嗓音劃破被臭烘烘的麻水逼的有些凝滯的空氣,引來對面幾個女孩的笑聲,大膽潑辣的便故意扭動著腰肢,跪在那整理麻捆的姿勢勾勒出一個熟透的桃子。

    唱出去的歌聲與目光匯到一處,那個女孩子大膽地抬起頭,端詳著對面唱歌的小夥子,許是看了滿意,沒有低頭,而是站直了身子挺起嬌小的胸脯,像是再問:「我站好了你再好好看看,我好看嗎?好看就接著唱……」

    不多時,黃鶯鳥般的應歌從池塘的對面飄來,熱辣辣的讓適這個穿越者都有點臉紅。

    「原來,這時的女子是這樣啊。前世裡我的祖先,在這時也是這樣相遇的嗎?」

    交錯時空的幻覺讓適有些茫然,許久才搖搖頭甩開這些古怪的想法。

    對面的女孩也注意到了適,嘻嘻笑著唱了幾句,適既不會回唱也不太適應,只好低頭紅著臉將自家的麻拖走,引來唱歌的女子仰著頭笑個不停,像是鬥勝了的公雞,指點著適的背影,不知道咯咯唧唧地和旁邊的姐妹說些什麼……

    正是野合的好季節,適卻棄甲曳麻而走。

    想的不是那些臉紅心熱熱辣的歌聲,想的卻是馬叔曾說的那番話……越是底層一無所有的人,越能擁有真正的愛和因愛而來的性,不是玩偶也不是交易,他們除了彼此相愛和吸引再沒有別的東西可交易了。

    拖著手中的麻,在一處寬敞地攤開晾曬,如今濕成一團,幹了後嫂子便會用那雙粗糙的手破成麻皮紡成麻線織成麻布以作新衣。

    想到新衣,就想到昨天那件自己的新衣,做工很好,這也是他唯一能換成錢的東西。

    自己想做的事不少,能做的事卻不多,可就如今家裡這點本錢,便是最簡單的做豆腐,還要先弄個磨盤,沒個幾十個錢是撐不起來的,更遑論買豆子的流水、大的陶鍋、濾布等等。

    盤算一下,那件新衣能賣個二三十個錢,做豆腐肯定是不夠,必須得想別的辦法。

    想了半天,卻是毫無頭緒。

    無可奈何地起身,將浸好的麻整理一番,背著回去,決定再去聽墨子講學。

    ……

    下午已有蟬鳴,可那株刺柏樹下卻沒有了墨子的身影。

    適拿著一根小木棍,正準備若是墨子在,就畫個磨盤、牛犁、壟墑之類的東西來個一鳴驚人,哪怕是偽稱是在山中砍柴時隱士所授也好。

    想來以墨子的技術水平和墨家的那些人才,按圖索驥地弄出來是覺悟問題的。

    此時魯班已然長逝,論起木工水平墨子可稱為當世第一人了,若是他都弄不出,也就不做他人想了。

    然而等了半天,又遇到了幾個昨日一起聽講學的人一問,才隱隱聽到了風聲。

    等仔細問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後,適覺得一個晴天霹靂直接在自己頭頂炸了,手中的木棍啪嗒一下落在地上,自己像是冬天的斑鳩一樣,傻傻地站在那裡,滿臉愁容。

    昨天還在暢想未來,誰曾想今天便已經大禍臨頭,而且是近在咫尺的禍端!

    「要死啊……」

    嘀咕一句,回憶著齊國的公孫會之亂,他對自己的處境只能得出這三個字的評價。

    發生在齊國的那件大事,看起來似乎和他沒有任何的關係,但實際上卻關乎他的性命。

    這件此時看來田氏內亂的小事,是整個戰國初中期一系列事件鏈的開端。

    他知道的那個馬蹄鐵鬆動亡國的故事,用在這裡正合適。

    因為公孫會自立求救於趙,所以三晉出兵大敗齊國。

    因為三晉大勝,所以挾威朝見周天子,拿到名分討伐不守周禮殺害家主下克上的田家。

    因為有了名分,會盟各國共同伐齊,連越國也出了兵。

    因為會盟各國越國出兵,導致姜齊康公只能給越王駕車請降,量齊國之物力結越國之歡心,送上齊人奴隸數千城邑兩座,屎盆子全都扣在姜齊頭上,田家乾淨不沾,姜齊威望全無最後一絲臉面也沒了,為最後田氏代齊做了最後一項微小的工作。

    因為最後一絲臉面也沒了,所以田家和韓趙魏三家合力,逼著齊康公這個吉祥物和已經衰弱的晉烈公跟著三晉宋鄭諸國朝見周天子。趁著宋、鄭、齊、晉等國都去朝見的機會,請封三晉為侯。

    因為三晉為侯又有廩丘大勝,所以宋國叛楚親晉,導致楚國不滿圍宋十月,商丘餓死無數,最終逼得宋公臣服帶宋國人去幫楚國修大梁城和榆關,做楚國稱霸中原的支撐點。

    因為三晉為侯又有廩丘大勝,所以鄭國親晉派勢力大漲,親楚親晉兩派的爭鬥白熱化,楚國為了霸權不得不干涉。

    而這期間,楚聲王被盜殺,楚國內亂。熊疑即位,有強宣稱和繼承權的弟弟熊定出奔鄭國,借師奪位。

    因為鄭國親晉派勢力大漲,趁著楚國繼承權內亂的機會,以卵擊石怒懟楚國,堅決扶植楚公子定。

    因為楚國強迫宋國翻修了大梁城和榆關咄咄逼人,又被鄭國懟了一次暴漏了金玉其外的內涵,且三晉這邊有公子定這個強宣稱,兩邊矛盾不可避免。所以魏韓鄭三國聯合伐楚,宋國再次跳反親晉,武陽一戰楚國大敗,公子定藉機煽動陳蔡復國自立,切斷了楚與中原的聯繫。

    因為楚國大敗,楚國的四位強力封臣戰死、眾多貴族絕嗣、景昭二氏實力大減。所以一場楚國版本的阿金庫爾戰役,讓楚王借魏韓之手清理了國內強大封君,終於有了加強集權變法的可能,也為吳起死前設局反擊導致墨家勢微埋下了伏筆。

    因為楚國大敗、陳蔡復國、內部不穩、集權分權鬥爭,所以魏國拿下了中原大梁,少了楚國這個外敵,魏遷都大梁爭霸中原,戰略重心轉移,三晉關係瓦解魏趙翻臉,讓秦國終於有在西河破局的機會……

    種種這些看起來似乎和適很遙遠的事,每一筆都是用數千人的鮮血寫在竹簡上的幾行字。

    而適很清楚,以此時自己的地位,很可能就會成為這些書寫竹簡的鮮血中的一抔。

    一旦宋國叛楚朝周,必然會引來楚國的報復,到時候他這樣的小人物必須要去守城、服徭役、築城牆,亂陣之中能不能活下來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圍城十月能不能餓死都是兩說。

    整整十月,自己家裡有夠吃十個月的糧食嗎?

    就算圍城不餓死,將來去榆關給楚國修城牆,那也是九死一生。這時候的勞動強度極大,用的又是宋國人楚國不心疼……

    就算修榆關的時候沒死,宋國再次叛楚,楚國的確打不過三晉,但是報復個宋國以恐嚇那些附庸國的能力還是有的,到時候又是一場戰亂。

    小人物沒有選擇的權力,只能被動地捲入其中默默接受,別無他法。

    而且,這危機實在太近,最多一年!

    昨夜暢想連篇,今日便危機咫尺。

    他真的慌了。

    這亂世,小人物活著不易。

    上午那些浸麻對唱的青年,又有幾個能在十月圍城中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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