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0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5
第九十章 雛鳥新啼風雲動(完)

    此時正值炎夏,三名叛墨卻要送炭,公子連也不嫌熱,反問道:「我有銅爐,非良炭不燃。三位自東方入此銅爐,有什麼本事可以做雪中之炭呢?」

    廩丘的事,公子連有所耳聞,這是一件關係到三晉強弱的大事。

    他一直盼著西邊傳來消息,比如魏都傳聞秦人藉機東進、取河曲,或是吳起忽然得了惡疾病歿之類的消息,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西邊的消息聽不到,東邊的消息也就聽得多了些,知道了廩丘之戰前叛墨用繩索翻入城牆說服公孫會、並且破敗了田布挖隧道攻城的戰術。

    他對墨者有所耳聞,但卻不喜歡和墨者交流,反倒是對西河儒的那些人青睞有加。

    問過之後,三名叛墨中身材高大的一個站出來,指著自己的佩劍道:「我可十步殺人。亦可防十步殺人。」

    一名身材矮小、滿臉精明神色的人道:「我可憑口舌,千里殺人、流血漂杵。」

    最後一人道:「我無公子能看上的本事,但我們這三十名叛墨,卻可以編戶齊民,以萬千戈矛弩箭殺人。」

    公子連一連聽了三句殺人,笑道:「墨者不好殺,你們卻有殺人的本事?」

    身材矮小號稱能用口舌千里殺人的叛墨不卑不亢回道:「誅不義,豈能不會殺人?我等叛墨,忘了義,但殺人的本事還沒忘。」

    公子連有心做一個廣收賓客的賢人,身邊的死士卻必須做一個提防他小心的小人。

    於是死士率先道:「公子最喜劍舞,不妨舞劍以娛公子。一人舞劍無趣,還請同舞。」

    說完邁出一步,身旁另一名死士站在他原本的位置,防止出現專諸刺僚那樣的事。

    叛墨跪坐在地,將短劍放好,等公子連那邊的人送來木劍。

    木劍在手,行禮之後,兩人根本沒有做出劍舞的姿勢。

    此時的木劍不長,都說三尺劍,但這三尺卻是周尺。

    叛墨右手持劍,左手在前,隨意地揮砍了一下,像是展示自己會舞劍一樣。

    死士只看了一眼,心中暗笑,心說聽說東方劍客極多,但只怕都是些市井見好勇鬥狠之人,並不懂真正的軍陣廝殺之術。

    劍傷人,靠刺。

    尋常人持劍,下意識地就會去劈砍,但劈砍距離長,而且很難殺人。

    秦人多與義渠交戰,對方少甲,因而秦人刺劍用的不多,這些死士都是自己搏命搏出來的,對面叛墨隨意揮舞都是劈砍的姿勢,而且無用的動作太多,死士心中已有幾分瞧不上。

    銅劍不重,最上等的好劍也不過四五斤,但拿在手中全靠手腕力量,揮舞一兩斤的劍就需要費很大的力氣,畢竟劍的重心與劍柄和手腕間的距離太遠,費力極大,真正的好手是不會做無用的揮舞動作的。

    死士已經不需要再公子連面前展示自己,但覺得這些人的本事稀鬆,只怕沒有什麼用處,所以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決以讓這些人羞慚而退,也好顯西秦本事。

    心中計較,不想叛墨卻先出手,快速向前邁出一步,忽然刺向了死士的心口。

    這已經有幾分戰場搏命的意思了,死士卻不擔心,身子朝右快速閃了一下,抓住對方輕進的機會,朝著叛墨的咽喉刺去。

    死士覺得只要瞬間就能分出勝負,也好讓公子明白這些人不堪大用。

    可就在他刺向叛墨咽喉的時候,叛墨刺向他心口的那一劍忽然收回,空著的左手猛然抓向他的右手手臂。

    死士心中暗驚,沒想到對方的速度如此之快,剛才刺向自己心口的那一劍只是虛晃並未使出全力,就是在騙他出手。

    這死士都是多少次拚命搏殺中練出的,只看這一下就知道對方是個好手。凡事善於用劍的,必不揮砍;凡是能夠虛晃欺騙的,也必是好手。

    叛墨的身體猛然向前一躥,卡到了死士身前兩尺之內,左手抓住了死士的手腕,持劍的右手也因為距離太短難以施展。

    死士下意識地伸出了左手也去抓對方的右手,多少次搏命廝殺得出的經驗讓他明白這麼狹小的空間根本無法刺擊,對方既然欺入這麼近,只有用角抵術。

    兩人的木劍幾乎是同時落地,都知道手中握劍便要在角力上輸一酬,這不是匕首而是劍,他們都是用劍的所以早已在多次搏殺中形成了習慣,也明白狹小空間互相抓住了手臂,誰想留劍誰反而被動。

    死士想要向左邊搶一步,以防止被對方卡住自己進退的路,然而終究是無心算有心,慢了一步。

    叛墨搶先卡住了自己的左腳位置,死士知道自己的腿已經被對方卡住,腰腹發力想要頂住對方的力量。

    甫一用力,叛墨的腰跨已經貼在了他的胯間,肩膀狠狠地頂在了死士身上。死士站立不住猛向後倒,倒下的時候雙臂發力死命拉住叛墨,想要把叛墨一同拉倒在地上角力。

    後背重重摔在地上的時候,死士猛然感覺到自己的肚皮一涼,身上的衣裳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那名叛墨掀開。

    只是掀開了衣服,死士卻直接喊道:「我輸了。」

    叛墨也一翻身,站在一旁行禮,看著公子連道:「公子覺得這劍舞如何?」

    公子連知道身邊死士的本事,並非世間罕逢敵手,自己也非秦伯跟隨自己的這些人也未必算是秦人中劍術最好的,但也都是曾隨厲公征伐義渠的後代,手段已然算是可以。

    兩人舞劍,須臾就結束,公子連知道自己的死士認輸,卻沒看出是怎麼輸的。

    心說自己也曾見過人比劍,哪裡有比成這個樣子的?怎麼比劍比成了角抵?

    但他知道死士必然用了全力,雖然不知道輸贏是怎麼分出的,卻知道自己這邊確實輸了。

    而且站立在自己身旁的其餘幾名死士在看到這一幕後,紛紛握劍,如臨大敵。

    他已明白這看似毫無樂趣如同角抵一般的比劍,只怕才是搏命廝殺的劍術,笑道:「劍必然極好,舞卻不佳。我看舞看得多,劍卻不精。仲尼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所以還請教劍好在何處?」

    比勝的叛墨行禮道:「公子不恥下問,我是不能不回答的。但勝者不知道劍好在何處,敗者才能知道。所以還請公子另問。」

    公子連看了一眼那名認輸的死士,不明白為什麼掀開衣服死士就認輸了。

    死士並無羞愧神色,鄭重道:「貴人必有甲。或皮、或銅。掀起衣衫便是掀開了甲。搏殺之時,精銳甲士必有匕首,所以我輸了。」

    公子連問道:「緣何不刺咽喉?」

    「咽喉在前,刺咽喉雙臂可用力廝扭,急切間不能下手。掀甲而刺,殺人最快,也難提防。手臂可以扭打想要刺入咽喉的匕首,但卻難以扭打刺入腹部的匕首。」

    公子連似乎明白了,稱讚後問那叛墨道:「墨者難道還精於暗刺?」

    問的看似平穩,實則公子連心中竊喜。如果這些叛墨精通刺殺,倒真是可以為自己所用,去做幾件大事。

    叛墨聞言,立刻搖頭道:「墨者並不精於刺殺,這只是子墨子教授我們的守城之法。」

    即便這些人自稱叛墨,可說起墨子的時候,公子連明顯能夠感受到其中的尊重。

    墨者作為天下能與儒家並為顯學,公子連當然聽過,也實在有些想不通。

    自己有高貴的血統、有金有銅、有車馬有美姬,還有自己父輩留下的死士,饒是如此才不過聚集了幾十名忠心耿耿之人。

    可墨者身披短褐、吃粗米,公子連完全想不通墨子到底是如何聚集到這些死不旋踵的人。

    即便這些人叛墨,竟然依舊不改尊重,這是他實在想不通關節處的地方。

    公子連聽到這些叛墨語氣中的尊重之意,心說自己身邊如今也有門客,但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叔公繼承人坐穩了位子,自己身邊還能剩下多少人?

    原本心中只是希望這些叛墨精通刺殺,此時卻有了一些別樣的想法,於是以禮請教這些叛墨,這些看起來像是角抵、刺殺的手段,為什麼會是守城的方法。

    「公子既問,我必答。」

    「若論刺殺,昔年吳之專諸最是聞名。歐冶子采赤堇山之錫;若耶溪之銅,鑄五劍。公子光得三劍,以魚腸贈專諸,魚腸可破甲。但天下名劍昂貴,墨者多貧,總有冶師鑄師,也少用好劍。」

    「然墨者守城,城破最危時就是城門被破之時。城門被破,湧入城門者必是親貴、勇士、大夫,恃其勇力一擁而入。當年仲尼父力舉城門救士六十、大夫七,便是如此。非勇士親貴不能一舉破門。」

    「勇士親貴,必然披甲。或銅或皮,又自小熬練廝殺,非是尋常人能守衛。」

    「如要殺死披甲勇士親貴,最好用錐或斧,然子墨子不准守城門的人攜帶錐子和斧子,所以只能想一些別的辦法。」

    公子連奇道:「若是對付披甲者最好用斧子和錐子,為什麼不攜帶呢?」

    叛墨笑道:「因為防止有人趁機打開城門。斧子、錐子都可以用來砍斷門閂、打開城門。」

    公子連想了片刻明白過來,奇道:「難道墨翟不信任人嗎?」

    「子墨子愛人,也信任人,但卻從不把希望都寄託在信任上。所以要編成什伍、明正典刑。既然守衛城門不准攜帶斧子錐子,那麼就只能用劍。昔日先生苦思對策,終於想到這樣的辦法。以短劍、木盾結陣而攻,劍短則陣密。」

    「廝殺之時,腰藏匕首,將破城門之親貴掀翻,掀開衣甲刺入腹中,無需魚腸這樣的名劍亦能殺披甲衝陣的甲士貴族。子墨子親自教授,又有公造冶那樣的劍術好手查補,是以能夠勝過你的死士。」

    公造冶在墨者之外名聲不顯,公子連已經見識到了那名叛墨的手段,聽到說起這些守城術都是一人所想,不禁悠然神往。

    「墨翟難道能夠防守所有的城池嗎?」

    叛墨笑道:「子墨子曾言,世間攻城之法,無非十二種。築山臨攻、鉤梯爬城、沖車攻城、雲梯攻城、填塞城溝、決水淹城、隧道攻城、穿突城牆、城牆打洞、如蟻一般密集爬城、使用蒙上牛皮的四輪車、使用高聳的軒車。或許後世還有新的手段,但如今世間已有的只有這十二種。」

    「子墨子未必能守所有的城,但卻可以應對這全部的十二種攻城的辦法。至於民心、兵卒、糧食這些,便不是這十二種應對之內的事了。」

    「我們叛出墨家,這些守城的手段卻都嫻熟。」

    公子連聽那墨者一連說了十二種攻城方法,一一詢問,又問了幾句應對之法,心道:「墨者果然極有手段,怨不得當年楚人不能攻商丘。這十二種攻城術,墨者均能應對,除此之外我竟然再想不到更多的方法了。」

    於是問道:「墨者之中,你們可算是上士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那名號稱可以憑口舌千里外殺人的叛墨躬身道:「子墨子我們不敢相比。守城不如大……嗯,我們已經是叛墨了,不能這樣叫,只是習慣。守城不如禽子……」

    叛墨本想再說幾個名字,終於還是停住,苦笑道:「公子想必也聽說了麥粉之類的事物,那是一名新入的墨者,名叫適。就算是這樣不過半年的墨者,若植稼穡、聚民心,我們也是不如的。墨者之中,能士極多,公子大可神往。」

    公子連見這叛墨是自稱口舌如劍的那名,便笑問道:「你們既是叛墨,又說墨者之中能士極多。如此一來,我何必用你們的炭呢?用了你們,能士極多的真正墨者,豈不是再不能為我所用?」

    叛墨淡然一笑,說道:「公子,你可聽說過這樣一把劍。這把劍鋒銳無雙,血水不沾,稍微用力就可切玉。臨陣之上,凡殺人總能發出龍吟之音,聲震數里,持劍一方士氣大震,對方兵卒聽到龍吟之音頓時萎靡,棄甲曳兵而走。」

    公子連不知道這名叛墨為什麼會這樣問,聽到這樣的劍,歡喜無限,又覺遠超自己所聽聞的那些名劍,以為真有此劍,連聲詢問此劍何名?此劍何處?

    叛墨指了指屋頂,公子連抬頭向上一看,叛墨卻道:「這劍卻在太陽上。然而還有一柄劍,不能切玉,但其鋒銳不弱魚腸、厚重不下湛盧、光芒可比純鈞、殺機可掩勝邪、長短相較巨闕……請問公子,你願意花一生去尋找哪柄劍呢?」

    公子連沉吟片刻道:「龍吟劍雖好,但卻不可得。那柄劍雖不如龍吟卻也世間含有,也終究在世間,總可獲得。我願意得到後一柄。」

    叛墨行禮道:「就是這樣的道理,所以您應該想辦法得到我們的擁戴和信任,而不是想著那些遠勝我們的真墨。得不到的,即便再好也與公子無關。所以在能得到的範圍內,我們這些叛墨便是此時公子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士。」

    「公子只說您的銅爐非良炭不然,卻不知道良炭亦選銅爐。」

    公子連聞言,還禮道:「還請入爐以試炭。」

    爐亦廬、談亦炭。入爐以試炭,亦是入廬以師談。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5
第九十一章 宿貴舊夢泣涕漣(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道理是這樣的道理,公子連不疑這三名叛墨,卻疑魏人詐問自己心思,他擔心這些人是魏人試探自己的,但又擔心因為自己的疑慮喪失了良才。

    既是試炭,也是試探,不可能直入主題。

    邀三人進入密室後,公子連並沒有允許死士們跟隨。

    公子連覺得如果是自己的叔祖想要刺殺自己,必然不會派遣這樣的人前來。

    不是說這些人沒有殺死自己的手段,而是這些人頭腦清晰、談吐得當、言語銳利、對天下大勢的把握遠勝常人。

    雖說叔祖奪了本屬於他的位子,可終究還是一家血脈。

    公子連也聽聞叔祖正在變革,在渭河兩岸率先實行的初租禾畝稅制、允許官吏佩劍,這顯然也是嘗試著和那些舊貴族爭權。

    這三名叛墨算是人才,正是可用之人,公子連覺得用來刺殺自己大材小用,所以決定豪賭一場。

    如果這三人不是魏人派來試探的,那將來或許真有大用。

    如果這三人是魏人派來試探的,那自己也或許能收服三人。

    密室中,口舌之利的那名墨者沒有等公子連試探,直接說道:「公子可想回秦?」

    回秦無需諱言,哪怕是真是魏斯派這些人來試探的,公子連也明白回秦這件事魏斯並不會反對。

    魏人反對的只是回秦後繼續和三晉開戰而不是一個親晉親魏的秦國。

    叛墨見公子連承認,便道:「公子若想回秦,有上下兩策。我不能夠知道公子的雄心幾何,因而不能夠選擇與公子說上策還是下策。」

    公子連聞言,心中一動,問道:「不談雄心,下策如何?」

    「下策?結好魏斯、將來列侯,便求娶魏氏之女。賄吳起猛攻秦,另讓魏斯說非公子連入秦否則猛攻不止。待秦國內有變,公子便可回借魏人之力回秦為君,但秦與魏便如陳蔡與楚。附庸爾!」

    公子連已經聽出了雄心幾何的意思,試探著問道:「上策呢?」

    「上策?贏悼子是公子叔公,年歲必大。隱忍到贏悼子薨,遍尋勇士刺殺繼位者。秦人必亂。公子到時萬萬不可借魏人之力,而是單車回國,等待主少臣疑的時候,聯絡舊人,一舉奪位。不借晉人之力,公子便只是秦君。」

    公子連雖然年方二十,可也是正統貴族出身,自小受到的都是些陰謀詭計的宮廷式教育,哪裡不明白這兩者的區別。

    他又不能確定對方是不是魏人派來試探自己的,心說難道國內有變、叔公重病,因而魏人來試探自己準備讓自己回國?

    不過他現在又不能說等自己得到確切消息再回答。

    此時的士一個個都滿身的驕傲和尖刺,稍微怠慢就會認為你是不能夠侍奉的君主,若是沉默不語又顯得自己是個優柔寡斷之人……

    思考片刻,公子連做出的決定,很鄭重地衝著三名叛墨行禮道:「我有雄心。秦亦有雄心。我若回國,秦便有雄心!」

    原本他還在猶豫擔心魏人對自己不利,可轉念一想,如果結好魏人只是為了回國奪位,那麼自己這位子做的也不會舒服。

    魏人奪走西河,秦人怨怒。

    如果借魏人之力回國,那麼自己這位子想要坐得穩,除了依附魏國來制約國內貴族還有別的辦法嗎?真要這麼做了,魏人一旦在中原獲勝,難道秦不會陷入危險嗎?自己這秦君做的還有什麼意思?真要不能獨斷,還不如不回去。

    這樣說,無非魏人警惕自己,不會支持自己回國。但也不會反對自己回國,最多是用魏人不支持換取這些叛墨士人的忠心和讚賞。

    叛墨聽公子連直抒胸臆,稱讚道:「公子的雄心,我們已經能夠知曉,那就可以讓公子聽之後的話了。」

    「贏悼子若薨,其子即位,公子那時還不能回秦。但我知一勇士在齊,其人劍術之精與墨者公造冶不相上下。其人好小義、重承諾,公子可與我千金,我必想辦法讓其投效。」

    公子連不知道這名叛墨說的勇士是誰,於是問道:「其劍術比剛才的勇士如何?」

    叛墨笑道:「我曾隨人與他見過兩面,與剛才的勇士相比,如同明月之光比螢火閃爍。昔年專諸刺僚,尚需進魚膾而近。此人若刺,十步一殺,格殺甲士,無需魚膾!我曾聽墨者中的適說,秦人如今也祭河伯,待祭河伯時,就是刺殺之時。」

    這是公子連今天第二次聽到了適的名字,之前因麥粉豆食事在魏都也聽過,但與今天的情況不同。

    心中感嘆於叛墨說的這名不用魚膾就能刺殺的勇士,心馳神往誇讚幾句,又問道:「你們說的墨者中名適的,緣何知道這些?」

    「適曾求學隱士,子墨子也自佩服,天下大勢那兩名隱士是知曉的,我們未曾叛墨前也多有聽聞。不瞞公子,適轉述過隱士評價各國強弱的言語,一些東西我們也是聽了之後才能夠醒悟,也才想要雪中送炭來見公子。」

    可能是叛墨猜測公子連又會問那隱士何處,便道:「隱士已亡故。遺留二徒,一名適、一名共和。適入墨,共和之才勝其萬倍,但已看破天下之必然,因而乘桴浮於海,並不出仕。這亦是一柄在太陽上的龍吟之劍,雖誘人卻不可得。」

    這是公子連今日第二次悠然神往這些聽起來天縱奇才卻大隱隱於世外的人物,既然不可得,便斷了心思,問道:「既是如此,還請請教刺殺之後再如何?」

    叛墨回憶著在叛出墨家之前聽適與眾墨者談及的天下大勢和名為「矛盾」的說知推演之法,自信滿滿地說道:「若新秦君被刺,主少臣疑。新君與舊貴必然多給貴族賞賜,以收其心。然而贏悼子已經在秦行初租禾畝稅,私畝眾多,賞賜貴族需要錢財賦稅土地,私畝多者必然不滿。」

    「適曾說,賞賜眾多土地廣袤的為舊貴、私畝眾多學於私學者為新貴。」

    「舊貴意足、新貴不滿,公子難道不知道自己應該依靠誰嗎?難道公子希望重複您祖父被逼自殺的前轍嗎?」

    這話正刺中了公子連的心思,連聲問道:「若得位,又該如何?」

    「公子可聽說墨者前往沛地行義事?」

    「不知,今日才耳聞。」

    「那這正是可以學習的地方。雍城舊貴眾多,又靠西陲。公子若得位,可遷都於渭水附近靠近西河,遷民充實。這正是墨者不在商丘行義而去舊貴不多的沛地行義的手段,公子可依樣而學。」

    「遷都之後,又該如何?」

    對曰:「墨者尚賢,庶農工商有才則舉。公子用我們這樣的叛墨、天下的游士。不是舊貴,沒有根基,只能依靠公子。公子遷都後,親掌數地,尚賢選良才、推廣初租禾私畝稅、降低公子親掌之地的賦稅吸引晉人逃亡。重用我們就是公子最好的選擇,我們根基淺薄,並非舊貴,但我們卻有才能。子墨子曾言,庶農工商有才則舉,則國必大治。公子若在雍城,不敢尚賢;可若遷都渭水靠近西河,舊貴不多,正可以尚賢。」

    「遷都事大,若舊貴不准遷都,又該如何?」

    對曰:「公子回秦後,可用強國復仇的言論散播雍城,凡不同意遷都的便說他心向三晉,挑動民心復仇之心,尤其是秦人在西河多有戰死,其父兄心懷恨意,公子這樣一說,那些舊貴便不好直接反對。屆時若用別的理由,墨者善辯,難道我的三寸舌還說不過他們嗎?」

    「況且東遷近魏,西河俱在魏人手中,豈不危險?」

    對曰:「墨者善守城,叛墨只是不行義,卻並不是因為不行義那些為了行義天下的手段就不會了。到時再散播吳起的謠言、靜待吳起失位。況且一旦推行新政、有足夠的官吏,那麼即便魏人強盛難道就沒有一戰之力嗎?難道魏人可用武卒、秦人就不能用嗎?」

    「舊貴既戮,如何保證能推行新政?」

    對曰:「墨者要守紀,凡守城墨者,必尊鉅子之令。鉅子以義聚眾,公子難道不會以利聚眾嗎?開阡陌、破井田、輕賦稅、種宿麥、改軍制。在新都成立一軍,以自耕私田者為兵,效仿武卒,公子親掌。凡反對新政者,殺之。不破不立,不殺舊貴新政難行,公子的雄心也就無從談起。」

    「若反對新政者被殺,又如何管理?」

    對曰:「墨者要求上下同義,這義以天志為準。公子也希望上下同義,只是這義以公子的雄心為準。開辦官學,只收自耕私田子弟,由我們這些叛墨教授為吏之法,提拔他們作為近侍。任用與否,只在公子一言,不能與公子同心的便不用。十年後,渭水便可有一千新吏、數萬自耕私田者,屆時難道還不能夠掌管整個秦國嗎?屆時官吏與公子一心,以吏管民,則萬眾與公子一心。」

    「上下一心太難,如何保證?」

    對曰:「墨者守城,必編民什伍,行連坐之法。墨者守城,刑令嚴明,可以攜帶何物不能攜帶何物,均有細則。墨者守城,必有賞罰,何事賞何事罰各有明細。墨者守城,必有專職講訴法令之人,力求萬民知曉,先制令而後罰。」

    叛墨又道:「公子如能將秦,變為墨者守城之城,那麼難道不能夠再現穆公之霸嗎?」

    公子連一連聽這叛墨說了如此多墨者如何,便問:「這都是墨者的手段,你們叛墨又是為了什麼啊?」

    「為了俸祿、高官、抱負、鐘鳴鼎食。不用墨者義、卻仿墨者上下一心同義,這義由君上定;不用墨者非攻,卻仿墨者守城編民什伍,用墨者守城之法,自然有破城之術;不用行義,卻把行義的手段用於不義之戰;不求萬民瞭解天志,但求萬民知道君上的想法和法令……最終為了什麼、義與法令由誰來定這就是區別。我們無義。」

    公子連略微猶豫,問道:「無義之人,難道可以用嗎?」

    叛墨大笑道:「昔年齊桓成霸業,豎刁自宮以近、易牙烹子以媚,這都是無義之人,所以齊桓死前以袖掩面羞於黃泉之下見管仲。但昔年齊桓流亡之時,易牙、豎刁可曾跟隨?」

    「沒有聽說。」

    叛墨又道:「昔年勾踐臥薪嘗膽終滅吳,但卻高鳥盡良弓藏殺文種。我們都沒有嫌棄你憂慮你,難道你還有資格在如今疑惑我們嗎?」

    「三晉勢大,魏斯求士、李悝求才,有才者多去魏,天下又有幾人願意跟隨公子呢?公子難道還要挑揀嗎?」

    「韓趙魏等六卿之亂,導致強晉數分,難道昔年重耳流亡時就應該殺死趙成子、魏武子以防百年後六卿之亂嗎?」

    「公子如果只是想當秦君,大可以行下策,自然用不到我們。但如果既想要成為秦君,又想要成為強秦之君,只能用我們。」

    「我們無義,但我們利慾熏心。如今公子流亡在外,跟隨公子最能得利,僅此而已,我們三十多人圍坐相商後才選擇跟隨公子,公子不要以為您的賢名已經傳遍了天下……若不是適半年前提及,我都不在意您。」

    「您在我們這些叛墨眼中,不過是市賈之徒從荊山販運到遠方的玉石。市賈不愛玉石,只愛玉石售賣所得的利。你做你的秦君,富強國家;我們施展我們的報復、達成想要的富貴,不過是個各有所得的交易。」

    「子墨子言,無分老幼貴賤、皆天之臣,世人平等。你在我們這些叛墨眼中,並沒有什麼高貴之處,只不過是個可以讓我們達成目的的人,而我們恰好又願意不想去追求世人平等的墨者之義而已……但不再求此義,卻不代表我們不信此理。」

    這些人雖已叛墨,可耳濡目染之下,對於血脈貴賤根本不當回事,心中也有一股傲藐之氣,說起話來毫不客氣。

    對面不過是個流亡在外的公子,若不用,走便是,天下之大,只有身有本領,難道還沒有容身之處?

    公子連也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和他說話,心中駭然無比,對於真正的墨者更是警惕萬分。

    可於此時,這名叛墨的話已經說動了他,他現在沒得選,而且對方說的很直白,他已經全然相信。

    雖然語氣不敬,可句句在理。

    思慮許久,長嘯一聲,喊來死士叫他們在庭院點燃火炬,所謂「庭燎「。

    《小雅》有詩: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鸞聲噦噦。

    夜如何其?夜鄉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旗。

    庭燎之禮,乃是求賢認可的最高禮節,這是對這些叛墨表示尊重。

    公子連對拜道:「嬴師隰在此盟誓,絕不再疑!我之願:歸秦、強秦、取西河!汝等之願:鐘鳴鼎食、天下聞名。各取所需,我若遂願,也必遂汝之願!終我一生,絕不負汝等!」

    叛墨也拜道:「公子各取所需之言,正合《易》。但絕不負我之類的話,也不必盟誓了。我們雖然叛墨,卻嚴尊律令,不信你們這些人的盟誓。只求將來事成,制定法令。因何可被殺、因何可被放、因何可被囚……一一寫明,告令天下,我們自會遵守,犯禁自當罰,我們也不會求情。但請不要君言即法、一日三易!」

    公子連愕然無語,許久點頭。

    再議歸秦、強秦、除舊貴、扶新賢之事。越聽越覺得大有深意,竟是忘了夜深用飯……三日後,喜形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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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宿貴舊夢泣涕漣(下)

    公子連在魏都喜形於色的時候,千里之外的齊臨淄宮殿中,剛剛即位一年的齊侯呂貸也正在喜形於色。

    去年喪父,今年尚在三年斬衰期,按說不能飲酒,可齊侯呂貸正飲的不亦樂乎,看著下面的舞姬翩翩,大聲稱讚。

    今歲數國伐齊,三晉已破齊長城、越國咄咄逼人有如猛虎、田氏內亂互相廝殺。

    按說即便飲酒,也應該對月長嘆,泣涕漣漣。可齊侯呂貸似乎根本不關心那些事,只在乎下面的舞姬的舞步身法是否有錯。

    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的。

    田和求見,齊侯就讓田和坐在一旁觀看,邊飲酒邊談。

    齊侯拿起一支精巧的青銅爵,沒有談及那些國事、政事,而是說道:「卿獻來的美酒,果真上品!又清又烈,那些能飲一石的,如今只飲三五杯就會醉的不省人事。這些墨者一石這樣的酒才換二十頭牛,當真換得!來來來,卿與寡人共飲幾杯!」

    田和輕咳一聲,旁邊那些奏樂的人不等齊侯的命令,便私自停下不敢亂動。

    齊侯彷彿並不在意,只是問道:「怎麼停了?我正要多飲一些!」

    田和很隨意地站在了齊侯對面,說道:「晉人送來帛書,說龍澤一戰齊人喪命三萬,不忍這些齊人死後不能歸鄉,所以願歸屍首。」

    齊侯道:「這是好事,理當如此。卿去做就是。」

    田和嘆息一聲。「可若收屍,需要錢財啊。如今國有災禍,還請君上不要再飲酒行樂,省下錢財收攏將士屍體……」

    齊侯似乎一聽到不准自己行樂,臉上便有些不快的神色,皺眉道:「這……人已經死了,收回屍首也沒什麼用。況且親人若見了這些屍首,難免心傷……既是耗費錢財,我看就不必了。這許是晉人的計謀,為了消耗我國府庫錢財!」

    田和領命:「既是君上這樣說,那就這樣做。還有一事,如今晉人已破長城,齊無險可守;越人猛攻,項子牛叛亂,難以阻礙……還請君上與越王求和。我乃臣,非是侯,所以我出面於禮不合。如若不然,實在不忍君上操勞疲憊。」

    齊侯只問:「越人如何能夠退兵?」

    「請君上與越王駕車,以為服。再割讓建陽、巨陵兩邑給越人,這兩邑本就是叛臣項子牛的封地。不准建陽巨陵兩地的庶農遷徙,必須留在當地與越王種植。另外再以齊民三千為奴,想來越王也會退兵。」

    齊侯點頭,哎呀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麼,連忙問道:「可是去給越王駕車,豈不是要離開宮殿?沿途顛簸,我受不慣。不過途中要是能攜帶這些舞姬前往,倒也美哉。卿自去安排,多準備一些墨者售賣的烈酒。」

    田和見齊侯沒有詢問奴隸和建陽兩城而是詢問起來沿途怎麼才能不無趣,大為滿意,又說了幾句便自行退讓。

    齊侯卻讓田和陪他多飲幾杯,又叫鼓樂齊鳴,田和推辭離開。

    不多時,最受齊侯寵愛的姬妾忽然說道:「君上最喜妾的劍舞,今日有好酒,妾便舞一曲。」

    說話的女子聲音溫婉卻秀麗,清脆動聽,身段妖嬈。

    此女最受齊侯寵愛,原是越人,故稱越女,早在齊侯不是齊侯只是公子的時候便已跟隨。

    越女多會舞劍,昔日范蠡曾說「今聞越有處女,出於南林,國人稱善。願王請之,立可見」。越王乃使使聘之,問以劍戟之術。

    齊侯似乎有些心事,平日裡若越女舞劍,他必讚賞,可今日不知怎麼,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可抬頭看了看身邊那些田氏派來的近侍,立刻掩去了臉上略微露出的沉悶,粗笑道:「好!來人,取秀劍!」

    越女卻道:「外敵攻伐,何須秀劍!就借甲士之劍而舞!」

    說完反身一撈,從身旁甲士腰間取出一柄銅劍。

    越女持劍而立,婀娜的身段配上手中短劍,當真是颯爽英姿。

    她自在那站立,樂師正要準備劍舞之曲的時候,越女卻道:「今日之舞,無需樂!」

    齊侯一怔,卻立刻笑道:「好,都依你!」

    越女看了一眼齊侯,手腕一抖,將銅劍抽出,衝著上空一刺,清脆的嗓音不用鼓樂伴奏,開口唱道:「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

    她一開口,宮中人俱驚,這是大雅之詩,非祭祀不唱,這首詩唱的正是武王伐紂之事。

    齊侯卻彷彿不懂,只見越女唱一句,銅劍便向前一刺。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兩句唱出,身段恭謹,正合詩意,乃取敬天地之心。

    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兩句唱出,劍意茫然,似乎雖然天地之心實在難懂,世人茫然無措。

    待唱到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這一句時,卻又將剛才的茫然換位蒼茫,短劍四顧,由原本的不懂天意變為不信天意,滿滿自信。

    這第一段唱出,身姿舞動,雖然不合此情此景,又非祭祀之時,但也讓宮室中的人暗暗讚嘆。

    這首祭祀用的歌舞,竟靠這越女一人便足以吸人目光。

    唱到「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於牧野,維予侯興。上帝臨女,無貳爾心」之時,越女的劍越舞越快,讓在場諸人想到了夏日裡風雲欲來之時黑雲壓城的場景,只怕似乎下一刻便會有驚雷震天。

    越女的身姿越來越快,聲音也越唱越高。

    待唱到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之句,聲音更銳,竟唱出了幾絲金銅相交的聲響,又如同大戰之前吹奏的角笛,聽的在場諸人的心彷彿都被這唱音拔成了一條線。

    舞動的身姿不如之前快,可是卻比之前更為堅決,每一下都讓人覺得彷彿大山要壓倒下來。

    眾人正不知心頭那被拔出的線是不是要斷掉時,越女高唱「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一些曾爬過泰山的甲士近侍,看著越女的身姿聽著高唱的曲調,竟在腦海中重走了一遍泰山。

    本來還有最後一句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不想越女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眾人的心猛然一揪,頓覺心頭懸著的線已經斷掉,可不想越女竟然不再復唱前文,而是直接重唱了一遍那一句調子最高的「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一連三句,一連三歎,那手中短劍也如同昔日太公望車上的鷹旗。

    三句唱罷,越女橫劍身前,不再唱最後一段,臉上汗珠滾落,手中銅劍閃耀,看著在一旁有些恍惚的齊侯,大聲道:「君上乃是太公望之後!伐紂之時,太公望親乘戰車、揮舞鷹旗,何等氣魄?」

    「都說丈夫處事心當高遠,可君如今哪還有一絲太公望的氣度?」

    「君身上流淌的,是輔佐武王安定天下的太公望的血;是昔年九合諸侯尊王攘夷的桓公的血;是當日文有晏嬰武有司馬穰苴的景公之血!」

    「如今我看到的是什麼?是只知道玩樂的昏侯、是不管國人流血的懦夫、是被田氏一族玩弄股掌的愚人!」

    「昔年你為公子,尚有豪氣令我生敬生愛,可現在呢?你既為侯,怎麼反不如當初做公子之時?」

    「你已變,我也不想再見這樣的夫君!丈夫處事,竟不如女子!罷!罷!罷!不如不見!不如不見!」

    連說三句罷了,橫劍頸前,用力一刺,血頓時留出,就此香消。

    侍衛們的臉色全都變了。

    不是因為在宮中見血,齊國經常政變,血他們已經見的多了。

    他們變色的緣故,是因為這越女說的最後那一番話,這可是大事,一定要告知田氏眾人!

    這越女好大的膽子,分明是挑動君上造反!

    幾名近侍暗暗看著齊侯,只見齊侯踉蹌了一下,跑到已經斷氣的越女身邊,忽然痛哭。

    近侍見齊侯痛苦,登時大驚,心說君上你果然有反心!

    不想齊侯哭道:「你的劍舞是最好的,怎麼就這樣死了?以後我還去哪裡看這樣的劍舞?本想著帶你一起去與越王成盟,你死了這一路我豈不無趣?你一女子,懂得什麼?天命有變,昔日黃帝勝炎帝、武王勝商紂,這都是天命啊。」

    「天命難測,人力豈能違……」

    他在那又哭幾聲,只說什麼天命之類的話,又說什麼以後再難見到如此舞姿大為無趣之類,當即飲了三杯烈酒,看似已經醉了。

    醉的不省人事的時候,尚且在那說什麼天命難測、人力難違、以後再難見到如此劍舞之類的話。

    自有近侍將這些牢牢記下,回稟田氏。

    齊侯只說想要睹物思人,於是留下了越女自殺的那柄劍。

    夜裡,近侍們將今天發生的事報給田氏兄弟。

    田昊問田和道:「此事……你怎麼看?呂貸如此做,是真是假?」

    田和笑道:「不管真假,已無所謂。他怕我們疑心,或是怕我們遷怒於他,不是已經向我們求饒了?」

    田昊不解,田和解釋道:「黃帝勝炎帝,這是天命。天命不可違,近侍豈能聽懂?這是說給我們聽的。太公望乃是炎帝之後,你我乃是黃帝之後,取而代之正合天命。」

    田和這樣一說,田昊頓時明了齊侯的意思。不管是齊侯真的已經徹底安命,還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心思,亦或是擔心越女事引得田氏不快,但這黃帝炎帝之說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好東西。

    此時尚無五行之說,也沒有人能徹底解釋天命,齊侯這樣一說,正給了田氏一個絕佳的機會。

    如今都在說韓趙魏三家得三嘉禾,順應天命;如今若能找人整理出輪迴天命之說,田氏代齊也算是一段美談。

    既然三代禪讓,大可以先行禪讓事,再請周天子順應天命封田氏為侯。

    姜尚乃是炎帝的後代;而陳姓也正是以黃帝為祖。黃帝勝炎帝、陳代姜,正合天命。

    若再遍尋儒生方士,弄出輪迴天命德行始終之說,便再無憂慮!

    至於說數國伐齊事,在田氏兄弟看來都是小事,三晉沒有那麼大的胃口滅亡齊國,最多是換取聲望來求封侯事。

    兄弟倆議定此事,也不管齊侯態度真假,既然知趣也就不必當成他想要謀反,就當自己也信了他的話,將那胡亂言語的越女剁成肉醬喂狗就是。

    齊侯寢中,之前看似已經喝醉的齊侯,清醒地看著那柄尚且沾染香血的劍,喃喃道:「我生平至今,最恨之事,不是田氏欺我,而是在你死前不能讓你知我的心思。」

    「田氏勢已成,國氏、高氏、晏氏均已破滅,齊國之城十中有九屬田氏,又在封地行邀民心之策,壞官山海之略,我縱有心,又能如何?」

    「昔年簡公不過是心懷不滿,就被田氏追殺致死,我又能如何?田常下葬,以九鼎相陪,天下皆知,又如何?簡公薨,那是弒君,但諸侯又有何震動?仲尼怒,又有何用?如今儒生不也照樣事田氏?」

    「數國伐齊,不過是三晉藉機封侯尋事,我這個齊侯還要出面求周天子封三晉為侯,為將來田氏取代我姜齊準備。數萬人的死活不過是個玩耍,有誰真的在意?」

    「雄心啊雄心,我哪裡還會有?只求這一世這樣混過去,將來他田氏若真能取齊,終究這齊是他們的國,總會善待百姓,不會像如今一樣為了逼我出醜將數千齊人做奴隸送與越王,也不會像如今一樣連將士的屍體都不安葬收回只為了讓齊人罵我昏庸……」

    「收屍事、男女奴、與越王駕車……我若連這個都不懂是為了什麼,也枉活天命之年。」

    「罷了……你既從越地來,若將來一日我被逐,只求田氏一件事……勿伐越。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日後黃泉相見,再與你說我心思。屆時,太公、桓公、景公……三十代先人,又會怎樣看我?」

    「這劍我會留著,等我死了便做陪葬……我只是不想死。」

    孤獨的半老之人就這樣喃喃自語,擦乾了淚,擠出了笑,等待著明日繼續行樂,當一個只知道安樂全然忘卻了太公血脈與前人輝煌的昏主。

    那些祖先的舊夢,他已經不敢做,只餘隱藏著不被人發現的泣涕漣漣,還有一直想忘記的曾經輝煌的血脈。

    那些舊貴族們將要流的血、那些舊貴族們此時流的淚,都在無聲地宣告著一個事實:一個混亂而充滿變革的時代就要到來了。

    還多少講些禮樂禮法的春秋,馬上就要結束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5
第九十三章 紫電鳴響雷威震

    一個時代的結束,總會有些異象。

    據說是這樣子的。

    所以在宋地沛邑西邊的大澤深處,某一天忽然響起了一聲驚雷。

    空中無雲,並非打雷。

    成群的棲息在大澤中的野鴨率先聽到了這一聲驚雷,振翅而非,嘎嘎直叫,引動著其餘的鳥類也跟著順勢飛起,亂成一團。

    墨子、禽滑釐、高孫子等墨者中的重要人物,鬆開了捂著耳朵的手指,驚喜萬分地看著遠處被炸的不成模樣的草人。

    適正舉著一支火把,空氣中飄過一股難聞的味道,若有心人嗅到定會想到那日適做墨覡裝神弄鬼做出踏雲而出之景時的氣味。

    硫磺、硝石和木炭混合物爆燃後的味道確實不好聞。

    但墨子卻迫不及待地從適的手中搶過火把,親自走到前面點燃了另一支名為「雷」的東西。

    很簡單的製作。

    石匠挖出的外殼,裡面裝滿了黑色的、適配置的粉末,一根長長的線露在外面。

    再一聲巨響後,公造冶這一次沒有堵住耳朵,用一種很大的聲音喊道:「先生!適弄出這個,看來守城備城的手段又要增加了!」

    墨子也喊道:「是啊!這東西從城牆上往下扔,正可以破『蟻附』之法。適,這東西的配方萬萬不能被人得到!按照墨者之令,也只有少數幾人能夠知道!」

    適早有準備,將耳朵早早堵上,半張著嘴,所以耳朵並沒有發出嗡嗡的響聲。

    聽著這些墨者高層們嚎叫一般的話音,他知道自己的聲音太小這些人聽不到,便等了一陣。

    剛才的那枚「雷」,裝了大約一斤半的完美配比的黑火藥,就是個大號的爆竹,威力也遠勝那些裝藥量極小的炮仗。

    石頭太重,青銅可以做外殼,技術上並無難點,就是青銅外殼實在太貴,一個外殼就值大約百十斤糧食。

    在農業沒有大發展之前,一斤糧五克銅的物價將會維持很長時間,這百十斤糧食就相當於九口一戶的授田制農夫一年的餘糧收入,實在是用不太起。

    適將這東西稱之為雷,眾人毫無反駁。

    燃燒的時候是紫色的火焰、產生如同雲霧一樣的煙氣、爆炸的話會發出驚雷之聲,暫時用來守城最為合適。

    其實早就已經做好,不過之前墨者忙於其餘的事,又不可能在沛邑演示,那裡耳目眾多容易走漏風聲,便選擇在這人跡罕至的大澤之中。

    好半天,這些耳朵被震的嗡嗡響的墨者都緩了過來,聚在一起坐下,把玩著剩下的那枚石頭雷。

    適說道:「先生,這東西用來守城最合適不過。之前您不是還擔心楚人圍宋、三晉爭霸導致無辜小國被波及嗎?有了這東西,墨者就更有威懾,但凡攻城總要考慮我們的存在。」

    「您記得我說約天下之劍吧?其實是一樣的意思,當初若非大兄帶人在商丘,楚王焉能被您三言兩語就說服而不去攻宋?要保證能懲罰,才能保證約法可以實施。」

    墨子嗯了一聲,想起了適說的九重樂土之事,問道:「按你所說,這東西應該是出現在在下一重樂土才對。提前弄出來,我也知道守城大為有利。可劍有雙刃,可救人亦可傷人。」

    「那些跟隨我學習守城之術的叛墨,可以守城,也能攻城。與你說的這發火藥一樣,可以守城也能攻城啊。配置如此簡單,只要配方外洩,以糞堆養硝的手段傳出,豈不是各國都能用?若是用來炸城牆,又該怎麼辦?」

    這時候的城牆都是夯土的,真要是有個三五千斤火藥,莫說商丘,就是洛邑這樣的古都王城,也足以在三天之內炸開。

    適覺得這是無解之題,搖頭不答。

    墨子又問:「先不說這個,你說的另一物,也拿出來看看。」

    適又取出一個竹管,竹管的外面包著一層牛皮,裡面裝著火藥,前面放著一枚很輕的棉花團堵塞。

    這一次就沒有什麼危險了,棉花團塞的並不很緊,點燃後發出一陣硝煙,棉花團向前噴出了大約十幾步,速度很慢。

    適道:「剛才先生說的問題,其實不只是炸開城牆那麼簡單。這東西一出,城門已經無用。」

    他指著那個簡陋的竹筒,公造鑄已經明白過來適的意思。

    墨者中多有做過冶煉匠的,墨者守城也必備皮橐風箱,所以時常有用力太大導致皮橐難以承受氣壓而爆開的情況,後來換了木風箱才算是解決這個問題。

    適既然只是用竹子,公造鑄明白適的意思適如果把這東西換成銅的,只怕就不只是可以打棉花團這麼簡單了,飛出一個鉛丸豈不可以傷人?若是再做的大些,豈不是可以把石頭飛出去,砸碎城門?

    如此一來,什麼門閂之類的城門防禦,確實是毫無用處了。

    墨子也明白了適的意思,問公造鑄道:「你曾學過鑄鐘,以你來看,做一個如同竹管模樣的東西,應當不難吧?」

    適心說,當然不難,火炮火槍剛出現的時候,後面還有漏氣的呢,更別提那些五花八門的奇怪模樣,是否實用另說,可如果把靠火藥推進鉛彈的東西就稱為槍炮,現在做出來個技術驗證的玩意確實不難。

    公造鑄果然點頭道:「不難,無需再請別人幫忙,我就能做出這樣的銅管。」

    墨子嘿然道:「我本想著今後幾年,做出守城用的勁弩,可這東西一出,我做這弩竟似無用了。弩箭昂貴,又要磨礪又要黏羽,按適說這東西只需要把鉛化開成丸即可使用……」

    「若有三五千墨者,持此物,另攜帶之前的雷,怕是三晉強楚都不能攻下一座城啊。」

    墨子此時,仍舊有些想弄出一支中立的干涉武裝,專門幫著弱國守城,也就是他所理解的約天下之劍的另一種形態。

    適的想法和墨子不同,可此時卻不好說,只說:「先生所言極是。先生不說凡有光則必有影嗎?矛盾始終存在,總不好因為這東西可以用於攻城就不去製作。」

    墨子笑道:「我還沒有那樣迂腐。但此事暫時一定要嚴守秘密,提前準備,以防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到時候我們可能要到處前往,幫助弱者守城,以疲憊強國攻城之心。」

    適連忙稱是,卻在想如何才能在墨子生前的情況下,不超出墨子的考量範疇之內,增強力量又不讓墨子覺得有些野心。

    一眾墨者又說了幾句,紛紛坐在草地上,討論起今後的事。

    火藥的事就暫時這樣定下,先秘密準備硝石和硫磺,配置火藥的秘方只有七悟害、鉅子和適知道,具體將來如何配置,等秋天的事解決了便要著手。

    北地的一些牛馬已經趕回來一些,之前的烈酒也在齊魯的宮廷貴族中售賣出了個好價錢,遠超成本的好價錢,又算是緩解了一下墨者的財政問題。

    高孫子雖對此事不同意,可暫時也沒說,要等到秋季的事了結之後、墨者大聚之時再來提這件事。

    他前一陣以督檢首的身份去各個村社轉了一圈,整體上墨者在沛地外圍的發展相當不錯。

    裝神弄鬼用的葵花籽已經長大,馬上就要開花。

    高孫子聽說了這種花向陽,而且開起來遠遠看就像是太陽一樣,因而適那句裝神弄鬼的必有金烏棲於上的讖語無需解釋,一旦開花民眾必然明白是什麼意思。

    藉著上一次篡奪巫祝祭祀權的事,以及民眾篤信巫祝和淫祀的基礎,墨者用這份信任很容易就展開了適在村社裡做的那些事,並無滯澀。

    一些逃亡的隱戶,也因為鹽的問題提前編成了什伍,名義上只是為了防止有人低價買鹽再賣出,實則墨者就是在花錢控制基層。

    加上蘆花帶著一些懂一些醫術的墨者深入村社,治療一些疾病,在一些地方已經取代了之前巫祝的存在。

    巫、史、醫原本是一家,如今中原舊國已經分家,這裡的村社卻還未分,所以行走鄉間為行義也很順滑。

    現在民眾的信任已經差不多,等到那些做樣本的作物收穫、葵花綻放揭穿巫祝的騙局,就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墨者也故意派出人去和本地大族交談,以穩住他們。墨子常年出入各國宮廷,一些墨者很熟悉上流社會的禮儀,暫時又沒有露出準備「查田洫」的意思,甚至基本上稅收什麼的都一如從前,大有放手不管我們只是來做好事的意思。

    反應最大的就是那些巫祝,雖說適百般忽悠,可人死了總要腐爛。就算墨子的棺木做的不錯,但是臭味還是能傳出來一些,一些巫祝的信眾已經產生了懷疑,暫時還未發難,也不敢全然不信。

    畢竟那日之後,將那些中毒的巫祝帶回去後,確實晚上嘔吐出來的東西發出螢光,這在此時實在算是神蹟,因而只能是將信將疑。

    適又說等到金烏棲的時候,便會給這些人一個交代,巫祝信眾們也以為這些人或許真有手段,因而也只是懷疑。

    想到這,高孫子便問道:「適,你這不動聲色地毒殺了數十人,到金烏棲的時候,恐怕一場混亂不可避免。」

    適笑道:「混亂可知,但正好藉機殺人。民眾如今信我們、信巫鬼淫祀。只要民眾不反對,只靠那些巫祝,我想咱們還是能對付的吧?這一次便多殺一些,以免有人再有這樣的斂財之心。借民意洶洶,嚇那些與巫祝勾結的鄉老大族,幾個月前咱們沒有民心,現在卻不同了。」

    墨子看著高孫子,微笑道:「你啊,還是沒有明白當時適為什麼不當眾殺人,非要等數月之後再殺人的意思。如今聚集眾民,我們並無辦法,可祭祀卻很容易將民眾聚集起來……若沒有淫祀事、或是當時就殺人揭穿,又怎麼能讓民眾輕易聚集聽我們的義呢?」

    摹成子也道:「今日看了這雷火,我倒是想起來昔日子產所說的張弛有度的說法。此地淫祀之風甚重,想要徹底遏制,非要用重刑不可。適的手段可以嚇住那些巫祝,但不夠震動人心。」

    說完,他指了指那枚留下的石雷,說道:「屆時,將巫祝黨羽們以此物殺死。若事不成,則引為天罰;若事能成,則可以震懾人心。先生守城,要編什伍連坐,乃是為了城不破,手段酷烈;如今用此天雷殺人,也是為了日後再無淫祀,手段也必須酷烈。」

    墨子淡然一笑,說道:「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那些巫祝焚燒女子,本就該死,墨者殺他們,也算是行義。我也是這樣想的,到時便這麼殺,最是震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7
第九十四章 草帛書義墨道存(上)

    又將過些日子的事吩咐下去,圍坐在這裡的墨者高層一一領命,各有自己負責的事務。

    出現的混亂,墨者並不是太擔心。

    到時候,商丘本地的墨者會趕來、北地運送牛馬的人也會返回、深入村社的墨者也會回來,再加上那個村社遷來的人,到時候墨者手中的力量算是有三百多精銳甲士,總能控制住局面。

    正如摹成子所說,只要民心信任,只靠墨者也足以鎮壓那些巫祝,之前不動手僅僅是為了有機會再聚眾人,宣講墨者之義。

    這也算是適從前世那些造反前輩身上們學到的手段,稍加改動。

    在沒有廣播普及的時代,譬如一戰,就因為各國的王公貴族們把那些平日沒機會組織在一起的民眾組織在了一起,於是那些精通宣傳術的前輩們借此機會大肆傳播理念——正愁理念傳播的慢,卻偏偏最大的敵人們著急著把百萬人聚在一起,大為方便。

    如今的情況,適算是自信滿滿,可以說機會難得。

    沛澤之中,這些墨者的高層討論著將來的細節,談論著如何殺人才能酷烈,興高采烈。

    沛邑之外,一群被墨者改變了命運的農夫,帶出了一道嶄新的風景。

    獨輪的墨車吱吱呀呀地向前挪動,走累的孩子坐在墨車上,父兄在後面推著,母姊在前面拉著,排成長長的一行,跟隨著一輛雙轅的馬車朝著他們夢想的希望之地前進。

    希望之地並不是某個特定的地方,在這些村社農夫眼中,距離墨者越近,距離希望也就越近。

    墨者們提前做了接應,一路上安排這幾十戶數百人的飲食住宿,也是行軍打仗所必須的手段,好在墨者守城對此事並不陌生。

    墨車上推著不少的麥子,或是一些從商丘送過來的貨物,甚至還有部分黃金。

    黃金他們已經見過兩鎰,卻沒見過這麼多,只是沒人動心。

    在他們看來,適說的很對,好日子要靠雙手做出來,只要到了沛邑,真要是可以開墾私田,這些人有的是力氣。

    再者桑生的事,也給了他們足夠的警攝,一旦做出貪墨黃金的事,總會查出,到時候天下哪裡能夠容身呢?

    五月份的麥收已經給他們帶來了足夠的希望,走在最前面的葦還在回味著那日麥收時,周圍那些曾聽過適講道講義的村社都來觀看,一個個讚不絕口。

    在麥粉出現之前,未必可能會讚不絕口,麥子只是雜糧,很難吃。

    在配套的麥粉出現之後,讚不絕口已經不能形容當時的震撼,看著黃澄澄的帶著陽光味道的小麥被碾子碾出、被連枷砸出、淘洗之後送入磨盤上磨出麥粉,村社的人便已經確信墨者所在的地方就是距離希望最近的地方。

    這一次遷徙,他們沒有任何的怨言。

    如今已經錯過了春播的時機,可是宿麥的種植還要很久,村社的人想著,到時候總能弄出不少的土地。

    快到沛邑的時候,遠遠地便有墨者接應,清點了黃金之後,叫這些人先跟隨前往墨者在沛邑暫時的駐地。

    並不在沛邑之內,而是在一處距離沛邑不遠的河邊。附近種植了一些適帶來的奇怪作物,也有不少各式各樣的木料,似乎在做些什麼。

    村社中選出的幾個人吃過飯後,就去見了在這裡的墨者,接待他們的是六指還有造篾啟歲。

    六指本是村社的人,也都相熟,有些話便由他來說。

    「鉅子說,此時距離種植冬麥還有些時間,暫時讓村社的人都住在這裡。正好有些事叫你們做,每日算錢,也可以算在將來的牛馬中。」

    眾人也沒說什麼,覺得此事合情合理,就算不給錢墨者要求他們幫個忙也不是不行。

    葦便看了看四周忙碌的墨者,見幾個墨者正赤著腳站在一片污水塘中,正在用竹蓆之類的東西撈取什麼。

    旁邊的一間泥屋正往外冒著煙,大熱天的也不知道在燒烤什麼。

    兩名墨者正抬著一摞的木框,放在太陽下晾曬,上面薄薄地堆積著一層漿糊,似乎就是從污水塘中撈取出來的。

    葦奇道:「就做這種事?這是在做什麼?」

    六指笑眯眯地說道:「就是適曾說過的草帛啊。可以封擋窗,又能寫字不需竹簡的草帛。適的意思就是先請你們幫忙做一段時間這件事,等過一陣安頓下來,再去開墾土地,準備播種。」

    眾人一聽,均想如此一來,樂土中所說的事物又出現了一樣,看來樂土所說的那些日子,真的有一天可以達到。

    他們本已經是極為篤信,如今隔了幾個月再次見到了聽說過沒見過的東西,心中的信任更濃。

    待六指說完,造篾啟歲拿著幾片竹簡,將眾人按照什伍編組。

    早在這些人在路上的時候,造篾啟歲已經被適告知要提前準備這件事。

    分配什伍、準備草帛本也是書秘吏的管轄範疇,而村社早已經在適在商丘的時候便已經選出了各自公用耕牛的小組,此時不過是將什伍正規化。

    按照每個人的年紀、力氣大小、性別來分配不同的工作,這件事並不太麻煩,但造篾啟歲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眾人所謂的草帛、適所知道的紙,製造起來無非那麼幾件工序。

    做不出來上品的,弄出一些昏黃顏色的、能湊合著寫字的還不是問題。

    像是烘乾這樣的活,女人孩子都能做,不需要太大的力氣,但是需要長久的耐心。

    而如打料、泡料這樣的事,就需要有足夠的力氣。

    水力杵臼暫時沒時間做,這些墨者也只是先做出來幾張作嘗試。

    至於熬煮、壓水、揭紙這樣的事,則需要一些人專職去做,從而不斷提升技術水平。

    這些工序都寫在竹簡上,字都簡單,造篾啟歲全都認得。

    每一道工序需要的人手比例都按照百人來書寫,每一道工序需要的力氣和疲憊程度也各有不同,造篾啟歲要做的就是將這些人填充到竹簡上的工序中。

    這些人都是篤信墨者的村民,分配起來也無什麼怨言,又說明白了各道工序的區別以分開每月所得的錢財,眾人也無什麼意見。

    造篾啟歲本以為很麻煩的事,不想沒用多時就已經完成,心中暗嘆適果然早有準備。

    自己交代的事根本不需要和所有村民講,只需要和那些互助耕作選出的那人交流就可以傳達下去。

    提前書寫好的工序流程,也大致算好了需要的人手,包括後勤做飯之類的人也都有安排,可以說只要有人就能照著竹簡填充。

    暫時整道工序用不了太多的人,因為之前泡的料不多,砍伐竹子、剝樹皮、收集麥草秸稈的數量也不夠,提前預想到就可以先分配眾人做這些事。

    等忙碌完這些事,選出來做飯的女人便先去準備飯食,造篾啟歲一直沒有張開的嘴也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來的正好,這草帛做起來極為繁複,需要很長的時間。又要浸泡又要熬煮,還要晾曬壓水。一個多月的時間全都在忙之前的事,今日正好要揭草帛,你們不妨來看看。」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適也說未必可以一次成功,但要是真能做成,那可太好了。我已經能想到這草帛是什麼模樣,用來寫字當真極好,我以後再也不用專門去劈竹子了……」

    造紙的辦法,適也沒說保密。既然沒說保密,那就隨便可以說,要保密的是印刷術,借此來壟斷信息傳播。

    早期可以造紙自用,後期適巴不得各國都在造紙,可以如同售賣麥粉一樣賣出,來傳播墨者的名聲,也讓紙張成為商品,墨者可以直接買而不用分出人手來做。

    一旦聚集眾人,大可以做些奢侈品和壟斷商品來獲利,無需把心思用在浪費人力的造紙上。

    別人不會造,價格就不會低。越低越好。

    只要印刷術壟斷在手,讓那些學派諸子靠手來抄寫,絕對弄不過墨者鋪天蓋地的印刷宣傳的。

    再者適也是真的想知道,楊朱、列子這些人的學派思想到底是什麼,有了紙張想來這些人書寫的內容會更多些,也不至於非要微言大義來節約空間竹簡。楊朱學派後世只在一些文章的背景中出沒,那些「大逆不道」的思想早已經湮沒,適是真的很好奇。

    造篾啟歲雖然不知道適的心思,但卻知道書秘適沒有說這件事保密,那意思就是這件事可以隨便叫人看。

    如今在這裡的墨者都已經知道了流程,那種興奮的感覺只剩下最後一刻看看揭紙能否成功了,造篾啟歲很是盼望這些人能夠分享自己的興奮。

    眾人也是好奇不已,跟隨造篾啟歲來到那間正在冒煙的土屋,一進去就覺得熱氣逼人。

    簡陋的土磚搭建出中間可以生火的牆壁,兩名墨者正在一旁用兩把小銅鑷子小心翼翼地將一些濕紙貼在牆壁上攤開。

    而在最靠裡面的地方,滿牆糊著的都是干燥的紙,平日沉默寡言心思很細的笑生正在那用手小心地往下撕。

    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要見證這一刻,生怕笑生將這張草帛撕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7
第九十五章 草帛書義墨道存(中)

    此時尚且叫草帛的紙,是很輕便的、如帛。所以才叫草帛。

    可笑生卻覺得自己從未拿捏過這樣沉重的事物,手中那張輕飄飄的草帛,卻像城外那座長滿竹子的山。

    他做過管理竹簡的小吏,因而真正地見過堆積成山的竹簡。墨子昔年出遊的時候,也將自己收藏的竹簡裝了整整三輛馬車。

    因為見過,所以可以比較,也所以往下掀紙的時候覺得如此沉重。

    笑生知道,不管自己這第一張紙能否完整地揭下來,這種名為草帛的東西都會風靡天下,取代竹簡。

    自己做小吏時見到的那些竹簡堆積如山,可如果全都用這樣的草帛書寫,或許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木匣就能裝下。

    而這東西的原料,又非蠶絲,而是樹皮、秸稈、桑皮、麻繩漁網之類的廢物,其價與蠶絲不可相提。

    如今這些墨者做的都不熟練,每天每人才能弄出三五十張,將來真正長期做這種事的工匠,每天可以弄出十倍達到四五百張不成問題。

    四五百張,那就是至少上萬枚竹簡,笑生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會讓這東西默默無聞而不是天下皆知。

    既推出將要天下皆知,所以,他揭的很小心。盼望著有朝一日,天下的人會知道:第一張草帛是一個叫笑生的人揭下來的。

    於是,揭的越發翼翼,生怕碎掉。

    周圍聚集了很多觀看的人,門外也有許多擠不進去的人,等待著最後的結果,屏住自己的呼吸。

    笑生覺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就像是很久前第一次拿起筆寫字的時候一樣,努力呼吸了幾次才讓顫抖的手平穩下來。

    終於,屋內屋外的人發出了一陣歡呼,一張完整的草帛就這樣從熱烘烘而又幹燥的磚牆上撕了下來。

    這不是上好的紙,如果適在這裡,會覺得這東西比起上墳撒的紙錢能強一些,但也有限。

    許多粗大的木質纖維還能看到,懷有強迫症的人或許會選擇將那些大粒而沒有完全漚爛粉碎的纖維粒摳下來,可稍微用力就會弄出一個大窟窿。

    好在適不在這裡,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張粗陋簡單的紙便成了一件神物。

    一件又一次證明樂土是可以實現的神物、一件價格不過草木但卻可以發揮絲帛與墨結合效果的神物。

    同一件事物,不同的人眼中是不同的。

    那些剛剛抵達這裡的村社農夫,眼中看到的紙,是樂土中吟唱的、可以開更大的窗、可以遮擋寒風的草帛。

    笑生眼中的紙,是他為小吏時候看到的那些竹山變為一個小木匣就能裝載的神奇。

    造篾啟歲眼中的紙,是他當初嘀咕過的、自己這個隸屬於書秘吏的墨者再也不用劈竹子的利於人。

    六指眼中的紙,則化為一張張寫滿自己學會的那些字的、用繩索編在一起的、可以隨時翻看的文字。

    但因為後三個人有相同的名號——墨者,所以他們早就聽過適推演說知紙對天下的影響,所以在各自眼中之外,還有共同的想像和推演。

    笑生不再揭紙,而是拿著這一張紙,用了一支沾滿墨的筆,寫下了幾個八筆賤體字。

    「墨者先有了紙,這賤體字很快就會成為天下的字了。」

    造篾啟歲接過笑生的筆,提筆寫下了四個字:子墨子曰。

    「適說,先生會走入草帛之中,化身千萬,我相信。」

    將筆遞給一旁的小六指,六指撓撓頭,隔開那句子墨子曰,很隨意地寫了三句樂土讖語,又將筆遞給了葦。

    葦不會寫字,曾經也覺得字是那樣神聖,是可以讓鬼驚神泣的東西,卻不想如今自己常年握農具和戈柄的手也能握起筆,顫抖著在上面畫了一道。

    「這是蘆葦。我的名……」

    會寫字的、不會寫字的、是墨者的、不是墨者的……在場的每個人都用那支筆在第一張紙上,寫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或多或少。

    然後,這些人全都小心翼翼地開始往下撕紙。

    …………

    墨子等人回來的時候,第一批紙已經積累了百餘張,全都按照之前約好的裁開,挑選出了質量最好的一批。

    墨子看著第一張寫滿了各種字、畫滿了各種奇怪符號的紙,仰天長笑。

    他之前想像過適說的草帛是什麼模樣,之前也親眼看到濕潤的紙張被貼到了熱烘烘的磚牆上,因而於紙張的模樣並不驚喜,卻對之前適說的那些話感到高興。

    適看到了這些質量不怎麼好的紙,心中也頗為激動,最起碼自己以後有機會可以不用土坷垃或是竹片擦屁股了,雖說此時用紙仍舊有些奢侈,可至少有了些希望。

    墨子看著在那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的適,笑問:「這草帛比起你在賽先生與唐漢那裡所見的如何?」

    這麼多奇怪的東西和奇思妙想出現後,墨子已經絲毫不懷疑幾年前的世上,真的有這麼天縱奇才的隱士。

    適琢磨了一下,回道:「弟子在那裡見到的,潔白如雪。不是這個能比的。但首先要解決有沒有的問題,然後才能解決好不好的問題,所以我很高興。」

    墨子也笑道:「我也很高興。有這樣的草帛,我收集的那些竹簡,可能只需要百十張草帛就能書寫完畢,翻閱起來也更方便,天下人也可以有更多的人有機會認識字。所以我才說此物大利天下。」

    「至於字到底是你寫的那些隸書、還是大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這草帛既然是你想出來的,可你卻沒機會在第一張上寫字……今天你想寫什麼便寫,我也聽聽。」

    說完將一疊紙遞到了適的手中,墨子知道看起來適似乎並「不識字」,但是之前數次出口說出的話很有趣也很有道理,他想看看適提筆能在紙張寫什麼。

    適拿起毛筆,撿起旁邊的木炭,想了許久,不知道該怎麼下筆。

    其餘墨者也都看著適,猜測著他會寫什麼。

    或有猜測,他會畫出一個圓,然後用他所說的割圓術算出圓徑率。在竹簡上畫圓大不方便,在這上面卻完全可以畫出來。

    或有猜測,他會先寫一些子墨子曾說的話。比如子墨子曾誇讚他的那些話,尤其是那次墨者大聚之時那段讓人震驚的評價,以此激勵勉勵自己。

    或有猜測,他會寫那首樂土,然後再把下幾重樂土的模樣描繪出來,比如那種可以一個人紡許多紗的紡車。因為至今為止,適在墨者眼中,都是一個一切以利天下為目的的人,不管墨車、耬車、犁鏵還是別的什麼,都是如此。

    但他們都猜錯了。

    適拿起了木炭,在第一張紙的邊緣,畫了一個簡單的小人。

    按照適熟悉的詞彙,這叫火柴人;按照這些墨者的詞彙,這叫上古巫風,上古巫師畫畫都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圓圈兩道槓就是一個人。

    眾人不解其意。

    適又挪開第一張紙,在第二張紙的同樣位置,又畫了一個火柴人。

    簡陋的線條和之前第一個看起來幾乎一樣,甚至可以看出適就是按照第一張留下的痕跡畫的。

    但仔細一看,還是略微有些不同,第二個小簡筆人的「腿」向前挪動了一下。

    眾人知道他做事總有深意,於是不再多問,只看著他一個又一個不厭其煩地畫完了最後一筆。

    百餘張紙,便有百餘個小簡筆的人物,大致相同卻有細微差別,到最後一個的時候已經和第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形態,但卻和前一個相差不多。

    適把這百餘張紙仔細地碼齊,衝著墨子道:「先生,您還記得當初您說過的『影不徙』之事嗎?」

    墨子點頭,眾墨者也點頭,這是墨者辯術中一個很重要的辯題,墨子認為影子沒動,而是不斷消失又產生。

    適說道:「賽先生曾教我過一件事,對於不能判斷的事,不能憑空想像。辯術可以贏,但不能判斷解釋的是否符合天志。一句話的對與錯,與辯論輸贏無關,只與是否符合天志有關。」

    墨子稱讚道:「是這樣的。相辯,只是為了互通道理,達成一致,接近明了天志。」

    適躬身行禮後,很鄭重地說道:「先生,當一件事可以去做來證明的時候,便無需相辯。我請求墨者的辯術中,再多出一條——以事實、實物來驗對錯的辯法!」

    他站直身體,當著眾墨者的面,用拇指卡住那些被他疊在一起的紙張,用力一掰,借助紙張的彈力,讓那些紙一張張地鬆開。

    神奇的一幕出現在眾墨者的面前。

    那些死的、根本不可能會動的、簡陋到極點的小火柴人,在紙張快速地翻動下,連成了一幅畫。

    一幅駭人的、活過來的、正在活動的畫……

    「動了!那人在向前走!你看他的腿!」

    造篾啟歲驚呼一聲,指著抖動的紙張上的人物,滿臉驚喜,不敢相信。

    想要揉揉眼睛,卻又擔心自己錯過了下一幕,瞪大了眼睛看著。

    笑生則在激動之餘,儘可能淡然地說了句:「影不徙。這一次五十四去和楊朱、列禦寇等人相辯,此題必贏。」

    適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放映最簡陋的、他小時候上學在課本上玩過無數遍的「動畫」,最後將紙張放在一旁。

    然後,衝著所有墨者以及墨子的面,說道:「這便是我在草帛上寫的第一筆字。」

    墨者尚有不解的,墨子卻已明白,說道:「我認得你寫的這字是什麼。」

    眾墨者以為墨子會說「影不徙」三字。

    卻不想墨子親自提起筆,用從適這裡學到的幾個簡易的賤體字,在第一張的上面,寫了大大的幾個字。

    「你的眼睛也會騙你,自己認為正確的如不驗證,未必正確,眼尚騙人況於口舌。墨者之辯,自今起以驗為先、以論為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8
第九十六章 草帛書義墨道存(下)

    眾墨者見墨子寫了這樣一段話,心中考慮一番,若有所得。

    造篾啟歲看著這番話,忽然想到了當日辯五十四見獵心喜時,想拉著適辯論時,被適用什麼「每人都來一升飯」的問題搪塞開那件事,恍然大悟。

    「這樣說來,很多東西是不能靠口舌去辯的?以適的性子,若無把握絕不會去辯,可他的把握源於對天志的瞭解,這又怎麼能贏呢?有些辯題,縱然口舌辯贏了,可若以天志來評對錯,其實已經輸了。」

    說了一句,墨子稱讚道:「啟歲,你說的很對,就是這樣的。故而我說,我有天志,如匠人之規矩。但很多事是不能夠用事實來驗證的,那還需要口舌去論證。所以可以用事實去驗證的,那就沒有相辯的必要了。」

    「比如問及晏嬰與仲尼誰高,這就不需要口舌相辯。看似不用相辯,實則什麼是高?什麼是矮?這是已經早就定下的、不可更改的規矩,是為根基。」

    平日很少說玩笑話的先生忽然說了一句玩笑,眾人都笑而不語,心說可不就是這樣的道理嗎?

    晏子身材矮小,所以出使楚國的時候楚王在城牆挖了狗洞,結果晏嬰說我這是來到狗國不是人國,導致天下皆知,晏嬰是不在意自己身高的人,所以可以用此來做玩笑。

    仲尼身材高大,臂長肩寬,駕車射箭均罕有敵手,九尺之軀也是天下聞名。

    眾人均想,以適對天志的瞭解,恐怕很多東西他只要說了,那就一定是對的,而且想要驗證他也一定能拿出辦法,只是不知道他還知道些什麼?

    不只是那些墨者好奇,連墨子自己也很好奇。

    適卻知道,自己知道的東西其實最重要的幾點,墨子已經說出來一項了,就是剛才說的那番話。

    這是漁,而非魚。

    自己的魚再多,如果沒有人繼承捕魚術,那也是無意義的。而如果捕魚術有人繼承了,自己的魚並不會改變,總有一天會有更多的人自己捕獲上來。

    方法才是最重要的,結論反而是次要的,尤其是對這些被適寄予極大希望的墨者而言。

    墨子剛才的那句玩笑,讓適心中一動。

    既然墨子說,高與矮就是早已定下的規矩,那直線、線段、角、圓難道不也是這樣被定義之後才能討論的嗎?

    《墨經》的精髓之處,就在於那些定義,而墨子本身也是這樣思考的,這就是極好的開端。

    只是,怎麼把墨家的這些定義和道理,快速地傳播出去呢?必須有一個龐大的隨時關注墨者的群體才行,可是這個群體又是需要慢慢培養的,一開始就講什麼「一中同長即為圓」之類的東西,怕是並不能吸引多少人。

    仔細考慮後,適終於愉快地決定做一次文抄公。

    他提起筆,又道:「剛才的字,是先生寫的。剛才的話,算不得字,我曾看過一篇雄文,今日就寫下來,大家一同聽聽。」

    說完,一揮而就,將從琢磨造紙開始就已經思索的那篇文章半抄、半重創作地寫了出來。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青,取之於藍,而勝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他一邊寫,一邊大聲誦讀荀子的名篇……至少前半段是荀子的名篇。

    等到了「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也」之後,這一句話卻放到了後面,接著這段話的又用了劉伯溫的《說虎》,將善假於物這四個字著重論述了一番。

    能抄的不多,後半段都是自己寫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文辭實在和前面沒法比,但還是成功地把《勸學》名篇的主題思想帶歪了。

    禽滑釐聽著適在那裡誦讀,當聽到「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時,心道:「做此文者,應是儒家,但實想不出是哪一家之儒」。

    等聽到「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的時候,禽滑釐已經不去琢磨這是儒分六家中的哪一家了,而是緊跟在適的後面誦讀著前文。

    及至「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這一句的時候,禽滑釐已經確信,此文必將名傳天下,萬眾誦讀。

    大段的比喻、一氣呵成;深奧的道理、現於常見。

    禽滑釐心說,此文一出,單單是幾句話,就足以在市井間傳誦,更何況其中的道理。

    然而等他聽到變了位置的「善假於物也」時,臉色忽變。

    就像是前面正在吃美味的炙肉,甚至於這句善假於物也算是最為肥美的部分,可這一口吃完,下面的東西頓時變成了毫無味道的白蠟。

    若只是以後半段論,其實與大多數墨者的水平相差不多。但有了前面的雄文對照,頓時變得有些難以下嚥。

    禽滑釐之前跟著誦讀的激情全無,露出了幾分可惜的神色。

    等適全都唸完後,一些文化水平稍低的墨者還沉浸其中,包括後半段的道理。

    那些文化水平較高的、貴族出身的墨者們一個個都笑看著適。

    墨子先讚道:「天下雄文!」

    接著誹道:「僅限前半。」

    墨子看了一眼神色古怪的禽滑釐,明白禽滑釐也聽出了問題,便問道:「釐,你想說什麼?」

    禽滑釐笑道:「適啊適,你說你是聽過後默誦出來的,實則話只說了一半。前半段是你聽過的,默誦的。後面的……是你自己編造的吧?」

    「前半段一氣呵成,後半段轉折生硬,不流暢如水、不順滑如脂。道理很好,而且很合我墨家的道理,可是文辭實在不美。只怕傳出去,眾人也只誦前半,不誦後半。」

    適也從沒說過是自己想的,連忙笑道:「我自己也感覺到了,所以還要請人修飾才行。前半段是唐漢先生偶爾所得,非是他寫,而是一名中行氏之裔埋名所寫。」

    荀子據說是中行氏的後代,中行氏已被韓趙魏擊敗,逃散各地隱姓埋名也算正常,這個理由完全說得過去,也算是多少揚了揚還未出生的荀子的家族名聲。

    「後半段……確實是我自己編的。君子性非異,善假於物,我是借此展開,希望眾人能學一些可以借於物、利於人的學問。所以說,虎之力於人不啻倍也,虎之食人不常見、虎之皮人常寢之……」

    他解釋了一番,眾人臉上露出了明了之色。

    不是他不想抄,也不是他覺得自己的水平能比荀子高。

    而是後半段他真的沒法抄,抄出來也不可能傳播墨者的思想。

    雖說荀子教出了韓非子和李斯這兩位法家人物,可終究他是屬於儒家的,後半段論述的大體還是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

    前半段誰都可以用,後半段是思想爭端,墨者不能拿來用。

    原文到「學習應該從哪裡入手」的時候,荀子便說學習要從《尚書》、《禮經》、《樂經》等入手,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威儀的舉止和符合禮儀的行動上」。

    然後又從這裡入手展開尊師、合禮法等問題。

    適則將原本在前文的君子善假於物作為後半段的展開,著重論述了學習「善假於物」的學問是多麼重要,從庶農工商等底層入手,一一舉例說明學會這些東西的益處。

    其實原篇也是如此,都是從勸學開始,變為勸「學什麼」結束。

    只不過這個學什麼被適改動了,而且改動的毫無美感,適也只抄了上學時背誦的前半段。

    像是禽滑釐這種出身的人聽了,自然很容易聽出這根本不可能是一個人寫出的文章。

    前半段如金玉,後半段如草絮。

    涇渭分明地如此明顯,多數墨者卻更在意草絮一般的後半段。

    這便是時代。

    摘出去百家爭鳴著書立說的時代,前半段足以名動天下。

    但在各家爭鳴的時代,後半段才是重點。

    荀子的原篇也是一樣,所以在時代之後,前半段依舊曠古傳頌,那是因為說的是萬世不易的道理,而後面關於理念的問題終究會有不合時宜的情況,也因而適在上學的時候沒有學過後半段。

    禽滑釐道:「後半段若稍加修飾,也不失為一篇好文。只是與前面的雄奇相比,終究不合。我是寫不出這樣的雄文的。」

    他看了一眼墨子,說道:「先生,這文章極好。僅憑前半段必然傳頌天下,若是後半段的道理也能夠叫人記住,對傳播墨者之義大有用處。還請先生親自修改一番。」

    墨子也是這樣想的,笑道:「適做書秘,卻不想我這鉅子如今反倒要做書秘要做的事。我現在真正相信了,你之前說的什麼亦余心之所善兮之類的話,都是你從別人那裡學到的。」

    「本以為你只是謙遜,原來是你不說謊……哈哈哈,只此後半篇,展露無疑啊。」

    眾墨者都笑,適也笑,心說單從文辭上來說,只怕狗尾續貂這詞都玷污了《勸學篇》。

    可於這個百家將要爭鳴的時代,後半段才是重中之重。

    適心想,若是墨子親自動手修改,雖說還是不如原篇,但是讀起來肯定比自己寫的那些要強。

    想到這,適便道:「先生若是改完,便可以傳遍天下。比如挖掘陷阱,總需要在陷阱中放入一些食物才能引誘想要捕獲的野獸。這篇文,可以作為傳播墨者之義的誘餌。」

    「先生,半年前我說在各大都邑辦墨者掌管的麥粉鋪、酒食肆,其實也是為這一天做準備。」

    「大都巨邑的人,未必都瞭解墨者,但是因為麥粉、豆食、烈酒等,可以先聽到墨者之名。」

    「然後草帛傳義,遣一墨者持草帛,在食鋪中誦讀這些文章,便會讓更多的人傳頌墨者。傳頌的多了,就會有人想知道:墨者的義,到底是什麼呢?」

    「想要知道,才能知道。知道的人多了,墨者也會越來越多,墨者的義才能流傳天下。」

    「未必一開始就要講義,而是一開始先講一些眾人喜歡的文章、故事、傳聞,藉著草帛之利讓市井之人一月不聞墨者之文便食不知味。待他們知味,再傳道義。」

    「原本沒有這樣的時機,可現在時機已至。借食鋪酒肆,用草帛書寫,遣一二墨者時常送達。」

    「他們未必願意直接聽墨者的道理,可是先用這樣的文章、奇聞、地理、天文之類的學術吸引他們。這是他們與我們所不能比的。在這些奇聞雄文中,悄悄摻雜墨者的道理,我們有草帛,別家是比不過我們的。」

    「別家只能靠師徒言傳大義,而墨者有句讀標點、有草帛書義、有辯術謹詞、還有八筆賤字,無需再師徒言傳,亦能做到上下同義、並無曲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8
第九十七章 天子巡遊始作傳

    適是個始終如一的人。

    半年前他就曾提起過在大城巨邑廣泛傳播墨者之義的想法,那時候時機不成熟。

    沒錢、沒機會、沒有切入點、草帛沒有做出、墨者還沒有嘗試過以文傳義。

    現在重新提及這件事,卻避而不提書秘吏在組織管理這件事上的職責。

    似乎只是單純提起要趁這個機會大肆傳播墨者之義,在別家還沒有學會用紙之前先讓墨者成為世間顯學。

    他既做出了《勸學》,又聲明此文非自己所作,那麼他想要的也就不是名聲。

    用一篇可以標榜千古的雄文,去做什麼「誘餌」,眾人都知道他想要釣的東西必然沉重無比。

    於外,墨者是一個整體,所以要廣播名聲;於內,墨者是不同的個人,所以要想辦法獲取更多的權限。

    墨子考慮了適的提議後,認為這件事不是小事,是需要七悟害全部在場墨者大聚的時候才能做出決定。

    由誰來負責這件事,也必須要到時候才能決定。

    適對此並無意見。

    墨子既然重視,也就意味著墨子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也意味著這件事將要涉及到墨者內部的權責分配問題。

    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個權責分配。

    對外宣傳、讓更廣泛的人接觸墨者這件事,由誰來掌握?

    補充墨者之義、完成書面傳承這件事,由誰來掌握?

    那些隱藏著不被外人知道的墨者,誰有資格知曉?他們的名單又由誰來記錄?

    這都是些需要考慮的事。

    墨子便讓適先準備一些「新奇、怪異、能夠吸引人」的故事或是傳聞,亦或是如同《勸學》一樣的雄文,一旦到時候做出了決定,便立刻可以實行。

    他自己也需要花出半月時間,來修飾適寫的後半段《勸學》,至少讀起來能夠抑揚頓挫,不至於出現眾墨者讀完之後哄然大笑都說這顯然不是一人所作的情況。

    墨者平日的事務,就全部交由禽滑釐代為處置,距離葵花開花還有一段時間,並不著急。

    適領取了百張紙,悶在屋子內,琢磨著寫些什麼。

    雄文他知道不少,可是此時能抄的不多。

    先秦文章中,莊子的太逍遙,自己一篇《勸學》都抄不明白,更何況莊子的那些想像力都飛出天際的文章。

    漢晉時代的文章,太浮華,花團錦簇,但卻恰恰是先秦諸子看不上的文章。

    再到後面的詩詞,他記得倒多,可這時候抄出來毫無作用。

    墨家的文章,則完全沒有抄的必要。不是說不好,而是聽起來完全像是理科課本:排成一行的全是各種定義,要麼就是論文式的論證。

    這東西絕對不可能吸引到大量的人。一篇《勸學》的前半篇可以引起市井轟動,一篇《墨經、經說》的槓桿原理和鏡面反射定律肯定會把大多數人聽得昏昏欲睡。

    拿著毛筆和炭筆,感慨著這些筆鋒銳利的先秦諸子的文辭,琢磨了兩日,終於想到了兩篇可以用來「篡改」的文章。

    大喜之下,將紙分為兩半,提筆寫下了第一篇文章的名目。

    《穆天子傳》

    他對《穆天子傳》的瞭解,也就僅限於天子八駿、見西王母、和盛姬的愛情這三件事。

    但此時《穆天子傳》並未成型,要到戰國中期、稷下學宮興起之後,才會完成這個故事。

    所以他可以掄圓了胡謅附會,而這兩件事正是他所擅長的。

    每天寫出來一些,就拿出來唸給墨者聽,不幾日的功夫墨者們都沉迷進去。

    他們沒有見過正統的竹書紀年中的《穆天子傳》,可是穆天子東征、西遊、哭盛姬的故事卻已經有所流傳。

    於是他們聽到的穆天子西遊的版本是這樣的:

    卻說造父駕車,前往極西之國,其國名為埃及。

    國有大河,自南流北,每年氾濫,淤泥鋪地,河兩岸皆膏腴之土,撒籽其間畝收三石。

    埃國司星觀天,井宿天狼起於地平時,河必氾濫,於是以井宿天狼為紀年,曆法不與中原同。

    其國車萬乘、善射之士極多,其王號「法老」,意為羲和之孫,太陽之子。法老專管戎祀,不假他人。

    法老乃學伏羲女媧事,兄妹通婚,不與外姓相配,是故子嗣多夭,長相奇特。

    凡法老死,則以磚石為墓,高百丈,狀如金。以秘藥涂身,以致千年不腐,藏於陵寢。

    其國有異獸,貓身而人面,傳聞此異獸好吃人,吃人之前先問別人問題,如答不上便吃掉。後一人解開謎題,此異獸化為石雕,蹲伏於陵寢之前。

    卻說穆天子來到此國,見此地富庶,文化不與中原同,大為讚賞。他於中原是天子,這裡卻不屬九州,埃國有心刁難,便以兩題相問穆天子。

    其一:何物幼時四條腿、長大後兩條腿、老了後三條腿?

    其二:何物早晨長、中午短、傍晚又長?

    穆天子頃刻回答,其一為人、其二為影。

    四座皆驚,均知傳說中那貓身人面異獸憑此二題食人無數,竟不想東方之天子頃刻能答。

    此時埃國之法老乃一女子,見穆天子思維敏捷相貌昳麗,又在席間多聽了些九州趣聞、山川壯麗,心中懵懵。

    此國親貴又好御車而斗,賭注頗大。該國大司馬見女法老似對穆天子有心動之意,心懷不滿,回去後與人密商。

    其隸屬進言:明日可賭御車,那東方天子若輸,定顏面掃地……

    大司馬由是大喜,連夜準備,第二日便於國都之內邀天子賽車。

    穆天子見此國風俗與九州不同,不便拒,於是乘車,以造父為御。

    造父何等樣人?

    自小便學駕車,精通養馬之術,曾於桃山三年,風餐露宿,入蛇蟠之川,闖虎穴之溝,終於獲良馬兩匹,便是驊騮﹑綠耳。

    且不提他,便是他的侄孫,也以養馬有功得封秦地,何況與他。

    他雖不知對方計謀,但一旦上車便專心致志。

    一則造父御術高超,二則有赤驥﹑盜驪﹑白義﹑逾輪等九州名駒,對方如何能勝?

    見不能勝,埃國大司馬心生毒計,拈弓搭箭欲射穆天子。

    穆天子時常涉獵,焉能不知?眼見對方拉弓,心道:「天子箭若射,便是宣戰,此國距中原四萬里,征伐不易,不可輕動。」

    於是只做不知,待箭飛來,伸手一抄將箭捻在手中,還射回去,正中那人雕弓,從中斷作兩截……

    後女法老愈加心喜,多邀飲宴,其心可可,穆天子亦無心國政,多有好逑之心。

    不料徐偃王反,淮夷大亂,造父勸諫,這才歸國。

    歸國之前,女法老以詩相祝:「白雲在天,山?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穆天子如何不知其心思?可想到諸夏國政,只好回詩道:「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十年,將復而野。」

    女法老無奈,相送至海邊,泣涕唱道:「比徂西土,爰居其野。虎豹為群,於鵲與處。嘉命不遷,我惟法老,彼何世民,又將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十年之約,君不可忘。」

    不想徐偃王反,震動東方,三年方平,荊楚又亂,後作《呂刑》,天下為重,終究不能履十年之約。那女法老亦終身未嫁,傳法老之位於其侄……

    等這故事講完,第十五天也已經過去。

    這是第十四天和十五天的故事,在之前還有穆天子從宗周出發,經過流沙、草原、兩河流域等等一系列的故事。

    取了與《左傳》相似的傳為名,實則像是起居注,仔細琢磨像是話本小說,但實際上卻是一本西域地理文化簡易介紹。

    不同的人會看到不同的事,適覺得市井人會喜歡這個「揚諸夏之威」的故事,然後便會廣為流傳。總有人會想要去親眼看看書中描繪的那些地方。

    此時雖無民族的概念,可是原始意義上的「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的概念已經存在,並且廣為流傳,只不過上層都不怎麼遵守就是了,該和犬戎合力欺負周天子的也不會因為這句話就覺得自己是罪人。

    裡面的重要配角又是造父,乃是秦、趙的姓氏來源,想來這個故事也不會引起這幾國的反感,說不準還可能流傳到各國的宮廷之中,某位貴姬還要為穆天子與女法老的事落幾滴淚也說不準。

    竹簡的珍貴,導致此時並沒有話本小說的概念。

    這篇篡改過的《穆天子傳》足足有十七八頁紙之多,如果換成竹簡可能要幾十斤,沒有人會把珍貴的文字寫成這麼長只為在市井流傳的東西。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配圖。譬如駱駝、獅子、獅身人面像、金字塔、簡易的地圖等等,畫的都不怎麼好,可連同文字配在一起也算是破天荒了。

    公造冶熟悉市井中人,聽完這個故事後,便稱讚道:「配上那篇《勸學》,再把這篇《穆天子傳》分為十餘次傳出,恐怕明天北到燕、南到楚,市井間討論的都是這兩件事。墨者之名,必然大傳天下,他們未必知道墨者之義,但想來好奇的多了,總會有人問。」

    眾人都認同、回味的時候,墨子一人在琢磨適寫的第二本「紙質書」,很多字他不認得,要靠適每天去講。

    對於第二本書,他認為比第一本還要重要,但不知道該不該給墨者們看。

    因為第二本書的名字叫《山海經》,而且是適篡改後、完全沒有原本神異色彩的《山海經》。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8
第九十八章 山海遠異終成經

    墨子看到、聽到的那本《山海經》,不像是那本被篡改的《穆天子傳》一樣是個連續的故事,而更像是一本地理志和小故事集。

    之所以對這本書充滿了猶豫,因為這本書中,完全就是按照適所謂的幾重樂土的說法劃分的海外諸國的情況,而且裡面的很多東西有些駭人聽聞、完全顛覆了人們對世界的認識。

    饒是墨子見多識廣,對於這本書也只能猶豫不決、難下決心。

    他知道這本書恐怕就是適跟隨兩位隱士學習時聽說記錄的,因為這根本不可能是一個鞋匠之子能寫出來的東西。

    他也知道這本書中介紹的海外諸國的情況,應該就是對的。雖然他沒有見過,可是編造不可能編造的如此完美,經得起推敲。

    最開始,適知道墨子善於守城,所以先講了《大荒西經》中名為特洛伊守城戰的故事。

    從一個絕美女子的歸屬權開始,到木馬計破城結束。

    墨子聽完後,評價道:「若論守城,我是肯定比你說的這位普里阿摩斯要強。但凡守城,守城門的人都不能攜帶斧子錐子,難道看到古怪的木馬還能往城內拉嗎?」

    適附和幾句,又說起溫泉關之戰,略微誇張聽得墨子也是心馳神往,心道:「若以夷狄諸夏論,這也算是義戰了,若我帶著三百墨者外加數千聯軍,倒也可以支撐數日。如今既有適弄出的發火之藥,怕是月餘亦可守。」

    不過他也不服輸,聽適說起因為帶路農民繞後的事,便評價道:「我於守城『號令』和『雜守』中就已說過,關城百步之外的草木全部焚燒、十里之類的農人全部強制帶回城內編成什伍,此時萬萬不能心軟,此時心軟將來便會痛惜十倍……這樣才會減少敵人買通熟悉本地人的機會。」

    適連聲答應,便藉著由頭,講起來海外諸國。按照他把社會形態讖為樂土的說法,一一展開。

    墨子也用自己的理解來聽適的講訴,對照著適大致勾勒出的歐亞地圖,想像著萬里之外的諸國場景,聽著他們的故事和起源。

    四年一屆的希臘停戰的古典奧運會、國人參政的雅典、集體奴隸制的斯巴達、****的埃及、佛教和耆那教以及種姓制都已出現的古印度、盛極一時已經衰敗的波斯……

    這些海外諸國讓墨子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許他理解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就是變相的晉楚爭霸,但不妨礙他來推斷適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編造的。

    適把一切都推給了那兩位隱士,墨子也沒有多問,回味著適說的那些海外國家和那些奇怪的風俗信仰,深深震撼。

    如果只是震撼,他不會猶豫。

    之所以猶豫,是因為適在這本篡改的《山海經》的最後,做了一個推測。

    這個推測很完美,完美到可以解釋月食、日食、星辰轉動、春夏秋冬、熒惑守心等所謂天命的天象。

    但這個推測太大膽,大膽到常人難以接受,因為適在《山海經》的最後,說腳下的大地……是個球。

    那些常人看不懂的黃道、赤道、轉軸傾角等東西,墨子可以看得懂,所以疑惑的也就更深。

    在適給眾墨者講完《穆天子傳》後的某一天,墨子用木頭做了兩個圓球,用燈燭作為太陽,按照適的理論用手模擬著日食、月食、春夏秋冬的產生,然後把適叫了過去。

    適明白墨子叫自己來是要問什麼,這些東西如果墨子都不能接受,恐怕天底下的人能接受的就更少了。

    進去後,墨子正盯著那兩個木球,忽然說道:「那日你說影不徙之事,我說以驗為先。這可以算作一個辯題嗎?」

    適答道:「可以。這可以作為一個辯題,傳播天下,邀天下名士相辯。如果他們不接受,我會用事實說服他們。」

    墨子笑道:「難啊。你可以解釋沒有天命,這我很高興。按你所說的春夏秋冬來看,如果我一直往北,就會有地方夏日白晝無夜、冬日陰暗無日?」

    適看著墨子手中那個傾斜的木球和做「太陽」的燈燭,心下敬佩,點頭道:「是這樣的。」

    墨子嘆息道:「如果真是這樣的,那就說得過去了。這倒不難,如果真的震動了天下,大可以派人前往極北之地。」

    適以為墨子是支持自己的,卻不想墨子的最後一句話,讓適徹底怔住了。

    「你跟隨兩位隱士,學了許多。尚賢、兼愛、非攻、行義、合天志……這些我都看在眼中。可我很少聽你說起鬼神之事。你在這本《山海經》中描訴了一個極大的天下,而那些國度並不祭祀這裡的鬼神、他們祭祀的鬼神也不是我們所知曉的。所以可以推知,世上並無鬼神事,是這樣的嗎?」

    適知道墨者信鬼神之說,聽到墨子這樣問,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也實在沒想到墨子的推理能夠推出自己心中都沒自覺的心思,如果天下不是這麼大而是那麼大,那麼這裡祭祀的鬼神管轄的是整個天下嗎?如果不是,那些不祭祀這裡鬼神的國度,又為什麼可以勝利或是失敗呢?

    墨子看適不答,再次嘆息一聲,說道:「我曾說:人們做出了淫暴、寇亂、盜賊之事,還拿著兵器、毒藥、水火在大小道路上阻遏無辜的人,搶奪別人的車馬衣裘以為自己謀利。是因為對鬼神之事不察。」

    「所以我說,雖有深溪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見有鬼神視之。」

    「我以為,如果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一舉一動,有鬼神盯著,那麼他就會做好事行義舉,而不是去做壞事、為禍亂。所以哪怕深山之中,也不可以不謹慎,我以為這是天下安定的辦法之一。」

    「人,是不是應該敬畏一些不可知之物呢?如果無所畏懼……難道是好事嗎?」

    「你可以解釋腳下的大地與不可琢磨的月亮,卻對鬼神一字不提,所以你並不信鬼神,是這樣嗎?」

    適想了想,回道:「先生,您認為鬼神存在,難道不也是為了天下大治嗎?如果天下大治和鬼神存在這兩件事,您只能選一樣,您選哪一樣呢?」

    墨子笑道:「你不必這樣問我,我沒有質疑你做墨者的資格,懷疑鬼神存在的墨者極多,但不行義的墨者沒有。孰輕孰重,我分得清。我只是以為,那兩位隱士總會知道一些,以解我心頭之惑。」

    適試探著問道:「您真的疑惑嗎?」

    墨子回道:「如果王公貴族們相信鬼神存在,是不是就不會有不義之戰了呢?我說的天志,和你說的天志,有時候我知道不是一回事,但你說的很有道理,也算是一種天志。我說給王公貴族們聽得天志,是:天喜歡人們愛人、不喜歡不義之戰、希望人們彼此相愛、希望人們不因為血統高低而分出等級……」

    「如果沒有這樣的天志、如果沒有鬼神……在你成為墨者之前,我一直在猶豫,拿什麼來約束這些王公貴族,讓他們做行義的、有益於天下的事。」

    適已經咂摸出了一絲味道,自己加入墨者之前,正是墨子重病導致鬼神之說被懷疑的時候。

    墨子說他加入之前,他想不通怎麼圓滿自己的理念來約束王公貴族,並且著重地提到適沒有成為墨者前。

    墨子想不出一個理由讓王公貴族可以愉快地接受人人平等相互兼愛的道理,所以想借助鬼神,並告訴他們這是上天喜歡的。

    但事實上,適很清楚,想讓王公貴族接受人人平等的道理,除了把他們打的不得不接受之外,沒有任何可以「愉快」接受的辦法。

    不殺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可能愉快,也不可能不流血,古今中外,概莫能是。

    再一個,墨子的鬼神之說也不可能盛行,因為他沒解決「到哪去」的問題。

    沒有天堂地獄,一切都是現世報,這太容易被證明不存在了,也太容易被質疑了。

    天堂地獄則不同,現世你無法證明不存在,可墨子的鬼神之說卻極為提倡現世報。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可問題是那些不義之戰的王公貴族們活的好好的,那些真正相信的則死的不能再死了。

    所以別說王公貴族了,就是弟子多數都不信。如今留下的行義的,幾乎沒有認為鬼神喜歡人行義才行義的。

    適覺得,此時倒是可以適當地攤牌,反問道:「先生,律法難道不能起到一樣的作用嗎?如果定出規矩,殺無辜者死,那麼難道律法不是起到了您說的鬼神懲罰一樣的作用嗎?」

    墨子反問:「律法能實行嗎?就算可以加諸於百姓,那麼發動不義之戰的王公貴族,他們到底算不算殺戮無辜呢?誰來約束他們?」

    他雙眼盯著適,他覺得適知道,上次說起的約天下之劍雖然讓他心動,但他多年觀人的感覺能夠感覺出,適肯定還有別的辦法,或者說約天下之劍也只是說了一半。

    「適,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可我做不到仲尼那樣從心所欲不踰矩,因為我從我的心,可我的心不是天下如今的矩。你所說的約天下之劍,真的可以鑄就嗎?你給我講的那些海外諸國,政治各不相同,卻都各有弊端,卻唯獨少了一樣。」

    「難道就沒有一國是篤信鬼神存在、全知全能、相信只要你做了錯事就會降下懲罰的嗎?」

    適看著墨子,想到那些後世才會有的諸國,很鄭重地答道:「先生,是有這樣的國的,但沒有用。這是以驗為先了,這樣的國您不知道,我卻真的知道。」

    說完他又鄭重地搖了搖頭,很堅定地說道:「那樣的國,並沒有大治。相反,祭司斂財、專權,因為最不信鬼神的往往是祭司巫覡。」

    墨子第一次聽適如此鄭重地回答,長嘆一聲,許久無語。

    適又問道:「還有這裡的淫祀事,先生到底是不信祝融的存在呢?還是不信那些巫祝呢?如果先生只是不信巫祝,那麼先生難道和鬼神有所溝通所以才知道鬼神喜歡什麼樣的祭祀嗎?」

    墨子不答,將那冊已經釘裝過的《山海經》遞給適,適不敢接。

    不知道這是說自己與鉅子意見不合請離開的意思?還是說這本書可以用墨者的名義傳播天下的意思。

    墨子嘆了口氣,也第一次用極為鄭重的語氣說道:「沛地行義,是你說的約天下之劍的開端。我希望能夠看到一個大治的沛,也希望看到一個能懲罰不義的沛。」

    適回道:「沛劍太小,無法約天下。」

    「只要能約沛地官吏、大族,便能推出將來天下人可約天下。一群如你一般無所畏懼、毫無敬畏的人,是好?是壞?德行源於什麼?一群無所畏懼的人難道不會天下混亂嗎?鬼神之說難道不是有助於維護天下秩序、約束眾人道德的嗎?」

    墨子自問不答,許久才道:「這書你唸給他們聽吧。我只問,你所說的樂土,所有的樂土,都不需要每個人的自我德行嗎?」

    適堅定地點頭,回道:「道德是影,樂土是物。樂土變、影必變。曾經的德,不會是今後的德。所以鬼神的喜好是無用的,若天下有千萬相信眾人皆天之臣平等的墨者,王公貴族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最終都會信。因為不信的都死了。」

    墨子問:「如果沒有鬼神說人人應該平等、如果沒有天帝的天志是喜好人人平等的,那人的平等又從何說起讓人相信呢?因為現在很少有人相信人是平等的啊,那又怎麼會有千萬墨者呢?」

    適笑道:「先生想了一個最簡單的理由來論證,但如果先生想一個更難一些的理由就不能論證了嗎?」

    「一個不需要鬼神喜好這樣的理由,而是單純的以物、辯、勞作、天下等等來論證人的平等,約法君王的重要性,君臣氓通約合契的權力來源……這不是更難讓人反駁嗎?這不是更容易叫人相信嗎?這不是更容易千載不倒嗎?」

    墨子聞言微笑,問道:「你會嗎?」

    「未可知。這是影,需要物變,世人才能理解。所以還是要先利天下、多做利天下之物,還要讓天下思辨、百家爭鳴,讓更多的人有機會認字、用草帛、聽講學。」

    墨子又問:「世人難解,我能先於他們理解嗎?」

    適考慮了一下墨子除了鬼神之外的思想,點頭道:「您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等秋季的事一了,你先說給我聽。」

    適領命,拿著那本《山海經》退出,只留下墨子一人在屋內,對這那兩個木球沉思。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18
第九十九章 葵花初綻金烏棲(一)

    秋季對墨者而言,是個很重要的季節。

    很多事都亟待秋季那件事結束後,墨者大聚的時候解決。

    但對於秋季的那件事,墨者們並不擔憂。

    如果不是適說服眾人,要等到楚人伐宋的時機再做激烈變革,墨者現在就會採用極為激進的手段。

    小小沛邑的那些阻礙對聚齊的墨者而言毫無威懾,他們在意的只是沛邑之外的力量。

    秋天來臨之前。

    沛邑各地種植的葵花籽已經出現了花骨朵,那些種植的奇怪作物也已經舒展開曼妙的身軀露出誘人的果實。

    商丘趕來了一批墨者,帶著親近墨者之義的三十多名工匠會成員,在七月份抵達了沛邑。

    除了帶來一些木器工具外,還帶來了二百套守城戰用的皮甲。

    這些原本是積存在商丘的墨者作坊中的,如今全都被帶了過來。

    轉運到齊國的烈酒最先換成了牛馬,驅趕著來到了沛邑。巫馬博等人在三晉購買的牛馬也已經在途中。

    沒有參加上次墨者大聚的齊、魯、衛等地的墨者,這一次全部在八月份之前齊聚沛邑,逾期不至者全部按退出墨者處置。

    和之前墨者齊聚不同,這一次墨者有了些錢,會給予那些前來大聚的墨者們一小筆錢用以家用,或是傳授家人磨豆漿、制麥粉的辦法,以手工業支撐家庭的開銷。

    沛邑之外的村社中,那些深入到村社中的墨者,用著類似於適在商丘村社的手段、用著更為豐富的資源、用著他們作為墨者的兼愛之心,借助上一次巫祝之事適裝神弄鬼取得了眾人信任,逐漸篡奪了村社自治權力的中心地位。

    每個村社是不同的,每個人也用著自己不同的方式。

    譬如那個臨走前被適詢問「餅」字的骨匠,他深入到村社之中的起步,要比適在商丘容易的多。

    最起碼,他來到村社的時候,手中帶著錢,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就能餓不死。

    不久後,墨者們用獨輪車或是雙轅馬車送來了鹽,骨匠便按照之前約好的說辭,將村社眾人五戶十戶地編在一起,深入到各家之中只說查看各家人口。

    送鹽離開的墨者將獨輪的墨車留下,骨匠便用這輛墨車開始了自己的「行微義、聚人心」的生涯。

    或是誰家的農具壞了,他用自己一手極好的磨骨術做個新的農具;或是誰家需要修繕房屋,他用墨車幫著推送泥土;或是誰家孤寡難以生存,他便送一些食物。

    學著適的樣子,晚上講講故事聚集眾人來聽;種種那些奇怪的種子,講講天志樂土;將自己學會的二百個字,分享出最簡單的十幾個教給那些孩子。

    廁所是要挖的,原本只是為了不生病和乾淨。墨者守城術中,對廁所本來也很看重,那些犯罪的不足以殺頭的,都要去打掃廁所以示懲罰。

    但是隨著某天沛澤中的一生巨響,廁所已經不只是堆肥和乾淨的作用,成了深入村社的墨者第一項有目的性、必須要完成的任務。

    好在之前巫祝事件中,墨者的身份篡奪了村社對巫祝的信任,加上蘆花等人穿梭在各個村社給那些村民看一些能治療的疾病,挖廁所這件事很快就完成了。

    骨匠遵照鉅子的命令,在村社中絕口不提祭祀的事,只是談將來的生活、那些改變生活的種子、墨者的義這些粗淺易懂的事物。

    「墨者是群好人。」

    這大抵就是村社對墨者的評價。

    「墨者想要讓眾人在世間建成樂土。」

    這大抵就是村社對墨者目的的認知。

    但是過程,沒人知道。

    墨者給他們帶來了希望,或者說那些種子給他們帶來了希望。

    這種希望,隨著各個村社墨者做的那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天天轉化為信任。

    很微小的事,可是沒有人這樣做過。

    這是個給士兵吸允膿瘡都會以命相贈的年代,也是個一杯酒就能讓人承諾殺人的年代。

    於是這樣微小的事,成就了墨者在村社的名。

    村社的人經常去看看骨匠種的那些作物,聽他說起這些作物的奇妙,也仔細觀看著那幾株第一次在這裡生長的向日葵,盼望著有一天金烏能棲於其上。

    向日葵開出花骨朵的某天,骨匠正在自己的小草屋中拿著木棍練字,一輛雙轅馬車從遠處駛來。

    骨匠放下木棍,心說又有什麼事?

    迎出去後,那名趕車的墨者先是拿出了三張紙,笑道:「這便是草帛,先生說深入村社的墨者每人三張,回去後再有三張。可以寫字。」

    骨匠雙手接過輕薄的紙,仔細放好,那名趕車的墨者又拿出了一枚黑黝黝的竹片,讓骨匠驗過之後道:「鉅子有令,各村社準備乾草。」

    說完拿出了一張寫著字的紙,骨匠認不全,但卻認得下面鉅子的印信,喜上眉梢道:「牛馬快到了?」

    「想來也差不多了。」

    骨匠拍手大喜,說道:「極好!有牛馬,這些人便會更加相信。只是村社眾多,沒有配套的犁鏵如何辦?」

    傳信那人笑道:「這就不是你要管的事了。工匠會那邊來了不少木匠,辯五十四也從楚地回來了,公輸班的弟子已經在途中。若論木匠,天下已經找不出比這裡更優秀的地方了。」

    說笑後,傳信那人又道:「鉅子說,準備乾草這件事,非同小可。這麼多牛馬,如果不提前準備,冬季餓死一匹就少一匹。」

    骨匠點頭,接令。傳信的墨者悄聲道:「適說了,最多半月,各地的葵花都會開放。這一次巫祝事要解決,就在八月十五,到時候由你們知會各村社,八月十五齊聚。各村社的人墨者,必須在八月初十之前回沛邑一次,一是回報乾草準備、二是各村社情況、三還有些細節要商量好。萬餘人相聚,需要控制局面。」

    送信墨者仔細叮囑道:「每個墨者控制的村社,選出那些心向墨者、被墨者治癒過、篤信樂土、平日閒聊最有不忿氣、家貧無鹽而受過鹽的年輕人,在八月初十之前一併前往沛邑。」

    骨匠一一記下,送信的墨者放下一袋鹽,又說了幾句閒話,便趕著車自行離開。

    骨匠離開自己的小屋,在外面隨意喊了一個平日跟自己學字、學詩、學磨骨的孩子,說道:「你去告訴村社人一聲,今晚上都來這裡聚一下,有事商量。能來的都來。」

    孩子撒腿便跑,到傍晚的時候,村社的絕大多數人都到齊了,男女老少齊全。

    不少人嘀咕著那株葵花馬上要開花了,也有人說起前幾天親眼見到的從地裡挖出來的鬼指和地瓜……

    骨匠坐在那,開口道:「有個事要請大家做一下。」

    眾人紛紛道:「說便是。你們墨者總是行義,不會做錯的。」

    骨匠道:「下午鉅子有令,此時正是割草曬草的季節。這幾日天好,各個村社最好提前準備一些干草。」

    話音剛落,村社人便興奮地喊道:「這難道就是你們墨者說的,要租借給我們的牛馬?」

    這種話骨匠不敢說早了,一直到牛馬的消息定下來之後才說給了村社人聽。

    一來墨者守信並不狂言,而來骨匠在村社中已有信任,早在說出這話的時候村社人就已經振奮過一次,這一次竟直接說道準備乾草的事,眾人哪裡還坐得住?

    一個個高聲呼喊,想著樂土中說起的犁鏵、一人一天耕十餘畝地的順快,想著墨者說起的已經嘗試成功的宿麥,再加上那些古怪而高產的作物、發酵後淤積的糞肥,對於墨者的信任又加深了幾分。

    骨匠只是希望眾人聽他說完,很隨意地學著適的模樣壓了壓手,不想整個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幾個沒有注意到還在那高聲呼喊的人也被人拉住了衣衫。

    他實在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夠有這樣的威望,衝著那些期待著好生活而安靜無比的村社村民道:「鉅子的意思呢,牛馬不是很多,墨者錢財有限,所以……嗯,五戶或是十戶相助,共用一匹。租借的話,牛馬終究是我們的,所以按照五年付清,半途生了駒子算我們的。」

    村社眾人哪裡遇到過這樣的好事?如今借貸的利錢極高,這墨者似乎根本不在乎利錢。

    他們還不能理解到底什麼是行義,但他們覺得這就是行義。

    也有人冷靜下來問道:「五年償還,怕是也難啊。」

    骨匠道:「我不是和你們說了嗎?到時候會有墨者來指導你們種植,種什麼墨者來收,你們難道還信不過我們嗎?我們說五年,那就是說五年後你們不但能有自己的牛馬,日子過得還要比現在好,要不然我們行的什麼義?利的什麼天下?可有一樣,若是你們不聽,非要自己來,五年後還不上那便要收回了。」

    眾人均道:「愚笨痴傻之人才不聽墨者的。」

    骨匠見眾人氣勢正盛,便道:「那就這樣,按照之前編好的什伍,趁著天好,去割草吧。只有一樣,割的不夠的,今年是不能領取牛馬的,不然也要餓死。記住,這不是為公室軍賦割草,是為你們自己割,都加把勁兒,別等到天陰下雨。」

    有人忍不住問道:「你們那個墨覡,不是有祝融之血金烏之翼嗎?難道他還不能夠知道什麼時候下雨?再說,你說若是知曉了天志,是可以知道因何下雨的,難道這並不能知曉嗎?」

    骨匠微笑,回道:「待到金烏棲,自然知曉。先忙割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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