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1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0
第一一零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一)

    適的問題,借助紙制的捲筒、傳話的墨者傳遞出去,引來的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沉默意味著在思考,或者說意味著被震撼。

    為什麼要有邦國、國君、律令?

    這原本是個無需考慮的問題,很少有人去思考為什麼,只會覺得這就像是吃飯拉屎一樣,似乎誰問這樣問題誰的腦袋就有問題。

    可當有人開始思考的時候,便意味著此時的天下將要大亂。

    那些傳話的墨者早已經知道了適問題的答案,他們想要的是讓在場的萬餘民眾趁著這一次祭祀相聚的機會也知道這個答案。

    這不是適的三觀。

    卻是他能與墨者融合唯一的選擇。

    按適的想法,這是標準的歷史唯心主義:人的精神與自利與天賦之權的維護決定了國家的存在;這個概念下的國家並非他信奉的另一種定義。

    但時代就是如此,墨者就是如此,他能讓墨者接受、無縫與墨者融合的理念也只有選擇這種。

    因為墨者的道義距離最近的,是自然法的天賦人之權,後者的基礎就是前者。

    社會契約是虛構的,是鑑於歷史唯心構建出來的一種虛構。但這種虛構卻是瓦解貴族社會最好的藥劑。

    按照自然法學說,大抵有三條特點。

    自然法是永恆的、絕對的,比如天賦予了人生存、財產的權利。

    人的理性可以認識、發現自然法,理性去認知世界的一切,並作出符合天賦人之權利利益的判斷,並制定出準則。

    自然法超越於習慣法、貴族秘密法等等之上,後者應當服從前者。習慣不一定是對的。

    而墨者的天志規矩等學說,正可以與這三條無縫對應。

    天志是永恆的、絕對的。比如人皆天之臣、眾人平等、交相得利人人得利這是基礎。

    天志適可以被認識、發現、總結、定義的。比如我懂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

    天志的規矩,是應該超越如今的一些不合理的習慣與制度的。比如尚賢,這是要高於血統的。

    由此推出「君、臣氓之通約也」、「人無分貴賤皆天之臣故而平等」、「同義則天下大定」等概念,也如順水推舟一般簡單。

    只不過有些東西並非適所認同的,但他既然混入了墨者,並且想要借助墨者的力量,便不得不認同。

    他搬出九重樂土之說,想說的是「家庭、私有制、國家」的起源,但卻在這裡不得不變為「國家是天下人趨利避害逃避混亂的自然狀態所做的最優選擇」。

    只因為後者可以與墨者的理念緊密相連,無需做太大的改動,而且很容易就就可以讓「義利統一」的墨者們認同,並且從根源上解決墨者理念的合法性問題。

    這裡的人,是封閉於自身、私人利益、私人任性,同時脫離社會整體的個人的人,並由此為基礎推論出社會契約體系。

    這是符合時代的選擇,墨者與楊朱這些百家諸子已經走得夠快了,如果步子再大一些容易變成瘋子,也容易死的更快。

    楊朱的生命權不可被隨意侵犯的學說死的那麼快、被刪的毫無存留,不是沒有原因的;墨家的學說也只能從《道藏》中找到,而且還被儒生摻雜了《修身》等劇毒篇幅混淆本義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雖得其義,不逢其時。

    所以適覺得還是慢一些,先走完這一步。

    那些傳遞消息的墨者已經在這一個多月的學習、辯論中接受了這種修改過後與他們一直以來接受的墨者道義相似的概念,所要做的就是引導眾人往墨者所希望的方向上思索。

    在場的人出於種種的因素信任墨者,也便開始了對這個問題的思索,在那些有意提醒的傳話墨者的引導下,一個無法無天混亂狀態的天下慢慢在他們腦海中成型。

    他們這樣想像著:

    按照墨覡說的這種情況,沒有邦國沒有律令沒有司寇,每個人卻都是自私與尋求私利的,故而始終在發生著戰爭。

    強者可以掠奪弱者的一切,因為搶掠並不是錯的,也沒人管。

    人與人就像是狼一樣,互相爭鬥,沒有任何的約束,天下必然大亂。

    如今殺了人、搶了別人的錢財糧食,終究是不對的,有時候王公貴族們也會管一管這種事。可如果沒有邦國、沒有律令呢?

    許久的沉默之後,很多人開始發聲,村社之間開始討論,旁邊的墨者也在添油加醋地引導。

    從沉默變為了混亂,又逐漸從混亂變為了沉默,那些傳遞消息的墨者將各個村社的大致想法傳遞到適那裡。

    台上的適,用一種靜止且片面的態度,解釋著天下,似乎原始自然狀態下的社會關係和社會生產和現在是一樣的一般。

    人固有強弱智愚的區別,終究不比原子文明與二向箔,這樣實力相差不大的黑暗森林之中,定會產生一種穩定的體系,以維護體系的穩定。

    在台下再一次沉默之後,適道:「你們想的,和我們想的是一樣的。那種混亂的自然之下,人們需要保護一些東西,並為了這些東西結成了鄉、邑、國。」

    「保護什麼?」

    「我們是人,因為是人,所以人要活著、要有自己的私產、能夠繁衍自己的血脈。」

    「這就像是牛吃草、狼吃肉一樣,沒有為什麼,這是天賦予我們的本性,也是天賦予我們的權利。」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麼天要讓這世上有人呢?既然有了,那麼人所應該有的這一切,都是合理的,也都是天帝與鬼神所樂於見到的,也是我們應該追求、應該保護的。」

    「如果天帝與鬼神不是樂於見到人們得利,又為什麼世上的人都是願意得利的呢?或者說天帝鬼神為什麼會讓世上的人是這樣的呢?所以私產、生命、子嗣這些,都是天帝賦予天下人的權利。」

    「為了保護我們的這種權利,我們選了最符合天志的做法,結成了國、制定了法、約定了對錯、定下了善惡,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每個人都取利。」

    「看上去,我們失去了一些東西,實則我們得到了很多的利。」

    「子墨子曾言:於所體之中,而權輕重之謂權。權,非為是也,非非為非也,權,正也。斷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在害中取小的,不是取害,而是取利。」

    「天下人每個人都放棄了一部分自由、一部分權利,看上去這是少了利。但因為眾人都放棄了一部分,從而出現了律、出現了法,實則保護了每個人。這便是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殺人者死,被叛斬斷的人一定會想,我殺人是憑自己的本事,憑什麼要死呢?有什麼資格判處我死呢?」

    「這個看起來不需要解答的問題,實際上在成國的那一瞬,已經有瞭解答:在邦國建成的那一瞬,每個人都將一部分的生命權交由了律法與邦國,比如殺人之後自己的生命,所以這便是資格這便是原因。」

    「你放棄了這部分的利,得到的是自己不容易被殺的利。那麼這難道不是於害中取小嗎?」

    「這就如同商人的竹契一樣,只不過這竹契沒有寫出來,以至於每個人都認為理應如此罷了。」

    「墨者在沛地行義,這很好。可如果沒有律法、沒有對錯,墨者並不行義,而是劫掠你們的錢財糧食,難道你們可以對抗嗎?你們誰能打得過剛才台上的駱猾釐?」

    「假使真的這樣,總有一天你們會想,反正都要死,不如聚集到一起,殺死駱猾釐。可如果殺死他,後面還有這樣的強者怎麼辦呢?」

    「於是你們便會聚在一起,約定出對錯、懲罰、律令,出讓自己的一部分利,以為了今後長久的利,終於邦國、國君、律令慢慢就這樣產生了,並且形成了聽命國君遵守律令的習慣,你們可能不知道先祖是為了什麼才凝成了國,但聽從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大聲地陳訴著,儘可能用淺顯易懂的話,儘可能摻雜上墨者的道理,也儘可能暗中摻雜了一個大陷阱:聽命國君只是習慣,倘若國君不能履行當初結成國的目的時,又該怎麼辦呢?

    聽上去並沒有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可適已經在無形中瓦解了國君權力的神聖性和理所當然,而是朝著一條引誘眾人思索和爭取自己自私利益的道路上鋪開。

    墨者談愛,出發點是利;墨者談義,出發點還是利。

    天啟的天志鬼神希望愛與義,那只是輔助;世俗的兼愛是得到更多的愛、非攻是得到更多的利才是根基。

    墨者很功利主義,兼愛交利、貴義尚利、義利統一是墨者的義利觀。

    墨者終究是以利推導出了兼愛非攻,所以這樣說在墨者之中極為順暢。

    適違心了自己相信的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將私有製作為一種不可變更的「天帝賦予之權」引導出人們對國家的定義和思索,所有這一切的推論都建立在這種「天帝賦予之權」之上。

    法律是階級統治的工具,但在這裡被適篡改成了抹殺了階級性的普遍適用的「公共意志」,也正符合此時私有制、小農、私營小生產者大規模出現的時代,他們的「意志」需要被體現。

    這種公共意志的基礎,是利,是更多的利,是趨利避害,是舍小利而得大利的選擇。

    正如墨者在沛邑市井與那些手工業者們先講了墨者定義的「權衡之權」且很容易被那些手工業接受一樣。

    適的這番說辭最先被接受的,也是那些聚集於此的沛邑手工業者,以及那些被灌輸了私田制度是此時樂土的商丘村社的村民。

    並不難理解的道理,足以動搖天下的根基,只是看起來並沒有那樣駭人。

    …………

    …………

    PS:

    我是機電狗,不想也不擅長寫這些東西,深知這東西很無趣。可墨者距離這些東西是最近的,同時也是最遠的: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就會和秦墨、之前的叛墨一樣,很容易和法家合流。明令、嚴法、什伍、株連、泰勒制軍工等等這些,刨除掉墨者本身追求的義,與法家合流就像是米飯配菜湯一樣毫無滯澀。

    這些什麼思辨的東西很無趣,我一工科生也不擅長,但很重要,這是無冕之君立足的合法性問題。解決不了,縱然爭霸得了天下,也不可能比歷史上的大秦帝國做的更好了。

    如果不解決,齊楚燕韓趙魏秦俱是華夏,直接入秦便好,何必麻煩。

    未分家和被未被修正的墨者,很趨近原始自然法思想,他們堅信人可以推斷出最符合人利益的法律道德,而這種思想是理性主義和天賦之權的基礎,當然也是雅各賓理性恐怖的源頭。

    但墨者對科學的認識總結卻又是經驗主義而非理性主義的,卻在人文上走理性自然法的路。

    同時,墨者的義利統一,又有點像是邊沁的「功利主義」。

    當然,都是有時代侷限性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0
第一一一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二)

    在適講這一切的時候,墨子一直在盯著適。

    上次圍繞著適偽造的《山海經》的談話中,墨子已經知道了適與自己的分歧。

    他雖然熟悉適不過一年,卻能瞭解適的為人,知道他既然說了那分歧,恐怕便難以改變。

    所以墨子想聽適會不會趁著這個機會說他的想法,而不是墨者七悟害與眾墨者聽他講述後一致同意的說法。

    這兩者有區別。

    現在適帶著金烏冠冕,在萬眾面前侃侃,墨者全力配合,但他只是作為墨者的口舌,而非墨者的鉅子,也非單獨的人。

    他已經開口,便無法阻攔,所以墨子想知道適會不會違背他自己提議制定出的墨者規矩。

    墨子身邊有死士也有善射者,甚至他可以派人站在適的身邊。

    但他沒有這樣做,只是聽著。

    他不惜用萬民可能的聽信,來換取判斷適的為人。

    因為他覺得適很重要,重要到可以用萬人聽到的話來看看適到底是不是個真正的守紀律的墨者。

    所幸,適說的一切都是那些已經和眾墨者們商量好的東西,包括鬼神之說。

    適知道,自己這是和墨者鬼神之說的糟粕妥協,但這種妥協其實最終還是他贏了。

    天啟的天帝、與自然的天帝,都是天帝,然則根本不是一回事。

    當他說出混亂狀態的黑暗森林之時,便意味著天啟的天帝死了,剩下的天帝鬼神祇是一個符號。

    不是天帝喜歡人們去兼愛、去同義、去制定某種律法。

    而是天帝讓世間有了人,而人的存在便是合理、便是天帝的喜好。

    所以再由人的逐利推導出了同義、律法的合理性,與天帝的喜好毫無關係:天帝喜好的只是人本身,而不是好的人的好、愛的人的愛、善的人的善。

    這一點善於辯論的墨者一定可以分得清,但卻不會反對。

    天帝賦予的只是人本身的生命權、私產權這些東西,卻沒有賦予他的喜好與厭惡,這些律法不是根據天帝的喜好,而只是根據人性逐利的推導,所謂墨辯的說知之法。

    這是最大的區別,也是最難以察覺的修正,更是一種適贏了所有墨者的妥協。

    墨子或許還不能察覺這種修正,對適的選擇很滿意。

    因為他知道適在這種時候,是可以開口講任何自己想講的東西,沒有人能夠阻攔。

    但適沒有講,而是尊重著數日之前相辯之後的結果,只做了墨者的喉舌而非自己。

    所以墨子背著手,知道適的目光並不在這裡,卻還是衝著遠處的適點了點頭,以作無聲的、甚至適看不到的鼓勵。

    台上帶著葵花冠冕的適,並沒有看到墨子的鼓勵,甚至看不到太多的動靜。

    頭上的葵花冠冕遮掩住了自己的眼睛,也遮掩住了別人看他的眼睛。

    花盤上有一隻野蜂在採集花粉,為自己的生活忙碌,一如這些聚集在這裡的人為了自己的利。

    適等待著沉默、沉默後的爆發、爆發後的再一次沉默。

    他沒有去看台下的一切,只靠著雙耳去聽。

    此時此刻,彷彿東臨碣石,聽取滄海。

    那些沉默與爆發,如同漲落的潮水,一波波衝來、一波波退去。

    從那些質疑、驚訝、疑惑、支持、吶喊中,他聽到了自己的希望,也聽到了墨者的希望。

    最前面的那些人,多是沛邑的手工業者、工匠會的成員、各個村社選出的人、商丘村社的那些最早接觸這些學說的人。

    適能聽到,他們已經接受。

    但後面那些人接受,還需要一段時間,需要那些言辭順暢的墨者引導說服這些人。

    最前面工匠會的一些和墨者最親近的手工業者先問出了自己的疑問,他們按照約定沒有直接去問適,而是問了安排他們身邊的墨者,由他傳達。

    因為這些人是很親近墨者道義的,所以只安排了年齡尚幼的六指在這裡。

    一個木匠問道:「小墨者,你們墨者以前總是談及禹聖,難道禹被稱作聖王,也是因為這樣的道理嗎?」

    六指複述了一遍木匠的疑惑,確認無誤後跑到適的耳邊說出,適又做出瞭解答,由六指傳遞。

    他雖年幼,可終究跟隨適很久,口齒已然清晰。

    回來後說道:「是一樣的道理。」

    「大禹時代,風雨交加、河流阻塞,大河之下萬眾皆為魚鱉。於那時,人們最期待的,就是能夠治理洪水。」

    「於是人們出讓了自己自由自在的權利,跟隨大禹櫛風沐雨、磨光了腿上的汗毛、磨厚了手中的繭子、甚至累死在河川之畔,來換取自己和自己的後代子孫們不成魚鱉的利益。」

    「大禹做到了,所以被人們稱作聖王,並且一直傳頌。難道不是這樣的道理嗎?」

    「如果大禹於現在,於風調雨順的時候,來到泗水岸邊,仍舊是櫛風沐雨磨光腿上汗毛三過家門而不入,不去管天下最為為害的紛爭,卻依舊挖河,難道天下人還能夠遵從嗎?難道還能尊他為聖王嗎?」

    「上古之時,大禹也是櫛風沐雨,假如現在也是櫛風沐雨,前者卻是聖人後者卻算不得聖王,這難道不是因為每個人最想要的利已經變了嗎?」

    「所以,讓禹成為聖王的,不是因為他櫛風沐雨,而是因為他能夠讓眾人得利,也履行了與天下籤訂的契約,所以能夠成為天下共主並建立了夏啊。」

    「他的父親鯀,不能夠治理洪水,於是被殺。殺他的是聖王帝堯,而帝堯能夠殺死他的權力難道不是來自於天下人的約定和利益嗎?」

    「不能櫛風沐雨,就不能夠完成契約、讓天下人得利。但他成為聖王是因為讓天下得利,而不只是櫛風沐雨。」

    「這其中的區別,不能夠不察覺啊。」

    「能夠遵守與天下人的約定、並且能夠讓天下人得利的人,就是聖王。」

    「所以我們墨者才說要選賢人為天子,賢的標準便是天志,而天志難道不是以眾人是否能夠得利為標準嗎?」

    「眾人可以得利的事,集結出來成為約法,難道不就是天志嗎?難道天帝是希望人人困苦不能得利只能得害的嗎?」

    「所以,墨者尊重禹聖,與剛才的道理是一樣的。」

    道理並不複雜,也解決了後世莊子提出的「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的問題。

    將墨者從櫛風沐雨自苦為極的苦修派,變為了以民眾之利為先的政治變革派。

    這種悄無聲息的修正適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做,如今由六指說給那名手工業者,其實也是在說給眾多的墨者。

    那人聽完六指的轉述,思索許久,點頭道:「是這樣的道理,我已經明白了你們的意思。那麼我接受墨者於約法與選天子的道理。」

    旁邊跪坐的人也紛紛點頭同意,隨後齊聲叫好。

    他們是最早叫好的,後面還有更多的人問出更多奇怪的問題,再由那些墨者一一傳遞給適,適再一一做出解答。

    太多的人,便有太多的問題,而這所有的問題又必須在墨者道義的框架內解釋,附會到社會契約與利義統一之中。

    從正午相聚,到適解答完最後一個問題場面重新平靜後,已是傍晚。

    夕陽下,陽光灑落在適帶著的葵花冠冕上,更添幾分說不出的奇幻味道。

    他靜靜地聽著,感受著臉上被陽光掃過的熱度。

    當萬眾鼓沸的潮聲逐漸變為潮落的平靜,他舉起了左手,高聲問道:「你們願意放棄你們隨意殺人別人的權利、換取你們不被別人無故殺死的利益嗎?」

    最近的那些人齊聲道:「願意!」

    裡面摻雜了很多的墨者,而這一聲如同又一波潮水般的願意,也從前向後緩緩推動著,引動著更多的願意。

    「你們願意放棄你們隨意劫掠別人的權利、換取你們不被別人隨意劫掠的利益嗎?」

    「願意!」

    「你們願意放棄你們的一部分糧食作為公積、換取你們有一日遭受饑荒時得到救濟不被餓死的利益嗎?」

    「願意!」

    「你們願意放棄你們隨意睡任何一個女人、換取你們的女人也不被別人隨意睡的利益嗎?」

    「願意!」

    「你們願意放棄你們隨意傷害別人以致傷殘、換取你們不被別人隨意傷害以致傷殘的利益嗎?」

    「願意!」

    「你們願意放棄你們隨意遺棄自己的兒女的權利、換取你們老後兒女必須供養的利益嗎?」

    「願意!」

    「你們願意放棄你們一部分的自在、換取一同修建水渠河壩不被將來的水患淹死的利益嗎?」

    「願意!」

    「你們願意放棄你們隨意佔據別人的土地、換取自己的土地不被別人隨意侵佔的利益嗎?」

    「願意!」

    「你們願意放棄你們隨意進入別人房屋、換取自己的房屋不被別人隨意進去的利益嗎?」

    「願意!」

    「你們願意放棄你們一部分的自在和糧食、換取你們聚集在一起編訓保護自己不被別人屠殺的利益嗎?」

    「願意!」

    ……

    一條又一條的放棄、一條又一條的換取、一條又一條的利益,換來的是一句又一句到最後凝聚成海潮的願意。

    當問過最後一句,天色已將要晚。

    適左手舉起一支空白的竹契,說道:「這些換取,便是你們要簽訂的契。」

    他將那支空白的竹契用力一折,應聲而斷,高聲吶喊。

    「這契如此脆弱,一折便斷,天下也如此脆弱,每個簽訂竹契的人都該守護。」

    「這竹契是萬民所定,每個人都可以說出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隨意殺人、隨意劫掠、亦或是放棄這天下的契、自認自己只會得利不會被害。只要你們敢於承擔這麼做的後果。」

    吶喊之後,手持向日葵權杖的右手高高舉起,迎著夕陽,左手也向上微抬,衝著那些陶醉於夕陽與金烏棲聖景中的民眾,總結了剛才說的那兩句話。

    「萬物皆虛!」

    「萬事皆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0
第一一二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三)

    萬物都脆弱,所以需要守護那些脆弱卻可得利的一切。

    萬物都允許,所以定會被眾人約定出不許做的一切。

    萬物皆虛、萬事皆允的話語,迴蕩在傍晚的陽光中,也迴蕩在每個人的心裡。

    人們沉浸其中,忘卻了飢餓,討論著什麼樣的脆弱要去保護、什麼的允許不能允許。

    不多時,下風向的瓦罐中飄出了淡淡的粟米香味,那些墨者找來的女人們用著墨者準備的食物,製作著這一次聚會的晚餐。

    滾沸的豆油不多,卻可以讓那些吃膩的葵菜多出一絲說不出的香氣。

    油炸的麵食不足,卻可以讓在場的每個人分到一小根用來品嚐這未來的希望。

    剝離了籽的辣椒,第一次將灼燒的口感帶給沛邑的人,也開始嘗試著將「辛」趕出五味之外。

    刻意種植出的巨大南瓜,在通路間滾動著,吸引著眾人的目光,盼望著這種據說吃起來軟糯甜蜜的食物成為將來的餐飯。

    巡邏的墨者還在周圍,守護著這裡的秩序,安定著四周的情勢。

    被綁縛的巫祝們嘴裡塞著麻球,暫時無人在意。

    聽多了墨者言論後或驚或懼或不安的大族小貴族們,戰戰兢兢,不願意繼續在這裡停留,只想著趕緊回去。

    墨者並不在意他們存在或是離開。晉楚爭霸、三家分級這些大事在即,商丘的那些人無力也無心將目光投向這裡。

    說啞了嗓子的適,捧著一瓦罐的粟米飯,就著醃葵菜,大口地咀嚼,為明日、後日、甚至大後日的事積蓄著體力。

    蘆花跪坐在一旁,帶著憐疼,將一塊被油炸熟的膩膩的葵菜夾到了他的瓦罐中。

    墨子與禽滑釐等人坐在適的對面,笑看著吃的風捲殘雲的適,滿意於他今天的表現與民眾的態度。

    這是適描繪的另一條路,一條與天志明鬼約束王公貴族們截然不同、但效果更盛的路。

    墨子只是能猜到是什麼樣,卻沒有想到會是今天這樣的氣勢,更沒有想到適能把他以為很複雜的道理,講的讓民眾也能知曉。

    這裡沒有外人,墨子便道:「這些話……終究會招致怨恨。」

    適放下瓦罐,笑道:「至少今日不會。民眾們把出讓的權利交給了誰呢?我還沒說。所以可以交給王公貴族,也可以交給……另一些人。王公貴族們也能用這樣的道理啊,只要他們願意接受先生的說法。」

    他的聲音沙啞,墨子示意他不必再說,心裡明白適要說的是哪句話。

    即便適不出現,自己說的話已經有足夠多讓王公貴族們不願意聽的。

    爵位不高,則民弗敬;蓄祿不厚,則民不信;政令不斷,則民不畏。舉三者授之賢者,非為賢賜也,欲其事之成。

    只是,其事之成,成的是什麼樣的事呢?是民眾之利的事?還是君王獨斷取自己利的事呢?

    這便是區別。

    而這個區別,暫時可以模糊,所以不會忽然招致太多的反對、甚至被滅殺。

    或許在王公貴族眼中,今天這裡發生的事微不足道,只是墨者在宣傳「尚賢」、「同義」這類的舊調子。

    辯五十四看了看四周,小聲道:「我於楚地,見到了孟勝。桓定君已經前往郢都,新繼的楚王雄心如朝陽勃勃,宋地之事他不可能不管。最多一年,戰端必開,如今我們在此行義,倒也不懼,只怕商丘肉食者多不在意,只想著晉楚親疏。」

    墨子哎了一聲,看著四周的民眾道:「這裡行義固然好,可商丘數萬人終究要遭戰火。事既已定,只怕商丘城還是要守一守的,總要逼著楚人退走。我本想著親自赴楚,可這一次怕是難以說服。」

    「宋若親晉,陳蔡等地俱危,楚人絕不會放棄的。晉人又伐齊,魏新定中山、秦人眈眈西河,怕司城也盼不來三晉之兵。」

    「不過適既弄出了火藥,守商丘倒是容易一些。若能守住,日後在這裡行義也少許多阻礙,墨者名聲也更顯盛。」

    「可惜此地未能成勢,否則用來止楚,最是適合。我非攻,別人也不可攻我,攻我則亡。」

    適嚥下飯,心道只怕這裡的民眾真要是約了令法,未必願意救商丘,但此時也不說破,只道:「先生的意思極好,這便是將來約束天下不義之戰的手段之一。但宋人只能守宋,總不能晉人圍鄭也去幫忙。墨者終究太少,縱然奔波騰雲,怕是也趕不及。」

    他的意思墨子哪裡能不知道,笑道:「你的嗓子已啞,便不必說這麼多。將來若這裡的事安定了,自然不會只在這裡,鄭人守鄭,可總得有所守啊。若是鄭君畝稅十二、晉人畝稅什一,鄭人為何要守?」

    「終究,還是要先約本國之君,才能守住不義之征啊。按你所說,這些國君都是可以替換或是以法約束的。只是這事萬萬不能急切。」

    「你今日所做的極好,守住了墨者的規矩。既是你提出大聚同義,你若不守那可就破了當日的十三劍之令了。」

    適知道墨子在開玩笑,心情暢快,也笑道:「我自然遵守,這是取利啊,我可不想死。真到我要害天下的時候,儘管殺,殺我一人以利天下,我還是沒有二話的。」

    圍坐的眾人都笑,也不信他能做出什麼害天下的舉動。

    公造冶於一旁揶揄道:「你口舌雖利,可總要學些防身的本事。辯五十四雖說不精劍術,可尋常人一兩個也殺他不能。你學學劍,或是學學射?」

    墨子卻道:「不必了。書秘吏今後的事太多,適能做的別人又做不得。他去學劍學射,還不如分出幾人護衛。公造冶,你選幾個人跟著適,但這些人仍舊你和摹成子管,只護衛他,卻不要歸他管轄。這是規矩。」

    適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信任的,拜謝道:「如此就讓公造費心了。只是先生,書秘吏的人手還是不夠。今歲還好,咱們定好的明年要做的事,只怕書秘吏的人不能夠完成,更別提今後了。」

    這倒是個急需解決的問題。

    適這麼一說,公造冶、摹成子、高孫子等部首也都紛紛訴苦,原本墨者只是守城,如今卻要暗地裡管轄一方,人手著實捉襟見肘。

    不只是書秘吏缺人,到處都缺人。那些深入到村社的墨者暫時不能撤回,至少也還要半年之後,就算撤回也未必人人都能做那些府庫吏的事。

    況且一旦楚人圍宋,必須還要回去守宋城,這是墨者的義也是為將來準備。

    成為墨者的規矩極為嚴格,選拔也極為苛刻,適在商丘村社裡弄得那幾個小墨者,屬於特殊情況,又有當初村社穀米事,這才被允許。

    墨子認為墨者一定要是精華,寧缺毋濫。

    原本足以,可現在著實有些不夠。如今大部分七悟害都在這裡,墨子便道:「今日只先說說,具體如何還要等秋季大聚之後再論。這事既是適你先提出的,你說說你的意思。」

    適放下瓦罐,極為鄭重地說道:「先生,若約法成,有些事未必非要墨者去做。墨者固然有行義之心,可以被我們信任,但就算不是墨者,一旦定出規矩,能者舉而弊者下,也未必就能作惡。」

    「墨者依舊要嚴,可是將來為政者,如今學文識字算九數,至少也要三年學成。先生則是非成墨者、不傳真學。」

    「可我曾說,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三年之內,或可讓一部分成為墨者,而這些墨者又是精通文字九數田畝的。」

    「可仿當年仲尼私學或鄭地鄉校,也成一校。先生可為校長,我以輔佐,盡授所學,傳以大義。」

    「以兩年為期,先聞大義、學文字九數田畝,待兩年後近墨已黑者,再以個人強壯聰慧,授以劍術、守城、天志、戰陣、鼓動等真學。」

    「如此一來,以三五年為限,可用之墨源源不斷。一旦這裡的事一了,便讓各村社選出聰慧可期的八、九歲孩童,送來。日後他們亦可為種,遍地開花,縱不能傳墨者之義,也可讓更多人識文斷字。」

    「草帛已有,先生已可書義,可若識字之人太少,那又如何以草帛傳義呢?」

    適說的很隱晦,也為了防止不必要的想法,直接表示讓墨子親自做這鄉校之長,自己只做輔助。

    他這是主動承擔了許多疲憊的事,也能在三五年內解決墨者人手不足的情況,看上去大義凜然毫無私心。

    墨子也知道,若真是這樣做,這管理鄉校的人,除了適也是在沒有更好的人選。他這個所謂的鄉校之長,怕是沒有多少時間去管,墨者一切的事他都要負責,如今看起來生機勃勃,更讓他有了希望,更難放下不忍不管。

    其餘人也覺得這樣正可解決各部人手不足的問題,也都同意,墨子便道:「那就這樣,待這裡的事一了,墨者大聚之時就把這件事定下來。但現在還是要做成這裡的事……」

    他一指四周,看著適,問道:「明日若你難以發音,怕是要換個人。終究最後解決巫祝淫祀騙人之事,非你不可,那時候你若不能發音,這事不好辦。」

    適自信滿滿地笑道:「先生放心,民眾之心已定一半,明日事不需我出面,五十四也能做好後面的事。之前已經講清楚,他口舌銳利,足以做成。」

    「只要講清楚了道理,缺了誰都可以做,這正是我所盼望的。那我明後日就且歇息,倒要五十四受累了。明日要講的那些,只是今日事的延續,就像是秋水到來,草木被淹只是必然之事。」

    「無非就是定下來,他們出讓的部分權利,轉讓後由誰掌管而已。」

    眾人點頭,辯五十四搓了搓手,笑道:「那我明日就上去,但你卻要在我身邊,萬一有些事我答不上,還要靠你急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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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四)

    辯五十四這也是謙虛,他自認口舌之利在墨者之中罕有敵手,急智未必不如適。

    再者適雖好辯,但辯五十四認為適擅長的是以物驗辯,而非以口舌辯,明日之事正要靠口舌之利。他既敢承此任,必有信心,可都是一家人,總要謙虛一下。

    適琢磨了一下各種細節,說道:「明日恐怕也用不到什麼急智。無非就是篡政立新。這些都是細節事,俱已商量清楚的。」

    辯五十四一直想要和適相辯,聽適這麼一說,嘿嘿一笑問道:「只怕還有兩件事需要急智。」

    「其一,分自己的部分權利授予行政者,是否可收回?如何收回?授權是否可悔?」

    「其二,你說邦國自成時,萬民已經將部分權利授予出去,那麼是否意味著君王就已經先於我們得到了治權?畢竟是先有了邦國,再有了你我這些人告訴民眾邦國律令緣何形成,所以君王在我們的前面先接受了這些權利。就像你說腳下的大地是圓的,並不是你說了是圓的之後才是圓的,而是在你發現之前它已經圓了。」

    其餘人一聽這話,低頭沉思,只覺得確實有一些說不清楚的地方。

    適卻哈哈一笑,反問道:「兄長,若民眾能問出這些問題,我今日又何必把嗓子說啞?這是這些學問傳到王公貴族、楊朱、孟孫陽、列禦寇、子夏徒眾那些人耳中後才會問及的問題。這些問題該你這個墨辯去解答……與我何干?」

    「真要是明日民眾能問出這些問題,咱們墨者便可以洗洗睡了。這天下把義都已經想到這一步了,咱們又何必傳義天下?」

    「我只盼有生之年,能聽到民眾這樣問便心滿意足了,明日若是聽到,恐怕會喜極而泣甚至喜極而亡。」

    辯五十四早已想出了應對之辭,本想著與適相辯,不想適直接推脫,嘿然一聲不免悵然。

    其餘墨者一聽適的話,也紛紛大笑,墨子說道:「杞人多顛沛遷徙,復國滅國不下五次,故而多憂,甚至有憂天陷落者。五十四的這番問題,大有杞人之態。」

    「不過適的話也對,你的這番言辭,將來這裡的事北傳,楊朱、段干木、吳起、公羊高、谷梁赤、孟孫陽等人怕是也要質問,到時有你與人相辯的機會。」

    「這些事太遠,今日的事還有許多尚未解決。禽滑釐抓回的滕叔羽、那些被我們強留的沛邑大族,今晚就要解決,先做好這件事。」

    墨子考慮了一番,思索著解決這些事的最佳人選,考慮著弟子們的性情習慣,半天指著辯五十四道:「這樣,你去告知一聲胡非,讓他去解決滕叔羽的事。此人日後或還有用,今日事最忌被夥伴朋友恥笑,先去幫他不被恥笑,再談後面的事。」

    適與其餘墨者一聽墨子說的這人,思及胡非曾經做過的事,均想:「先生選胡非去做這件事,正合適。」

    胡非是姓氏,不是名。墨者之中都叫他胡非,外人稱之胡非子,實則名叫胡非琮。

    既有姓氏,也是貴族,若論家族流傳更是淵源到堯舜之時,乃是真正的娥皇女英之後。

    後武王封虞滿於陳,為三恪,奉舜帝的祭祀。虞滿薨,謚號胡。有後人公子名非,這一支便以胡非為氏。

    陳被楚滅後,公室王族遷至齊國,代齊之田、武子之孫,與胡非氏都屬同源。

    前墨子游齊,胡非琮成了墨子弟子。他既是貴族出身,又處在田氏風光的齊國,自小飽讀文章,又有一手劍射之術,只是墨者之中這樣的人物太多,非驚才絕豔之輩難有大名,是故名聲不顯。

    這一次沛邑事,中原墨者齊聚,胡非也攜自己的弟子從齊趕來,與眾人相見。

    墨子既選他去處理滕叔羽的事,自有自己的打算,眾人在聽了這人故事後也覺得選此人極為合適。

    …………

    遠處的一堆篝火旁,身中並不致命四箭的滕叔羽臉色鐵青,盯著燃燒的篝火一言不發。

    身旁的夥伴或有出言相勸,他也不答。

    被禽滑釐射中帶回,墨者下午在萬民面前說的那些話,他一點都聽不進去,心中想的只是自己的恥辱。

    禽滑釐說讓他知墨者手段、知天下之大,他已經知曉,可覺得知曉的晚了。

    若是早知道墨者並不是只會動嘴皮子的人,哪裡會來趟這趟渾水?只要不出滕地,依舊是第一勇士,如今卻好,自己不但不敢與人斗,還因為想留著身軀做大事而逃走。

    身上的四箭,全在身後。

    他以往與人相搏,總喜歡赤膊露出上身筋肉,如今中箭再也不可能做赤膊事了,露出背後傷疤,不需相搏便會被人恥笑而死。

    縱然這些夥伴仍舊信任,可他還是覺得後悔無比。

    有時候決定就是一瞬間,這一瞬間便可決定成為英雄或是懦夫,然而時間不會倒流。

    滕叔羽知道,就算這時候再死,也無意義,終於長嘆一口氣,也不去吃墨者送來的食物。

    他自半閉著眼,忽然聽到有腳步聲,接著便是身邊的夥伴挪動身軀的身影,有夥伴輕輕碰了他一下,小聲道:「有墨者來了。」

    滕叔羽無奈地睜開眼,篝火對面走來兩人。

    一人身穿齊國特色的短衣,腰配劍,面色不像是大部分墨者那麼黑,而是帶著貴族的白潤。即便刻意想做大部分墨者那般行走的方式,但是舉止之間仍舊還有貴族味流轉。

    跟在他身後一尺的是一個高個勇士,頭戴兩尺高的危冠,身穿短褐,不倫不類。腰間佩著一口劍,並無劍鞘,劍身較短且細,在前端有一處很明顯的收腰,極為秀氣,顯是楚劍,而非中原劍。

    這兩人靠近之後,滕叔羽的夥伴面露不安神色,卻不想那個身穿齊人特色短衣的人先衝著滕叔羽拜了一下道:「我聽聞了您的事,所以特來看望勇士。」

    這句話一說完,滕叔羽的臉騰的一下漲紅,心道這人分明是來羞辱自己,自己哪裡是什麼勇士?

    正午的事,他已後悔,如今又被這些墨者侮辱,哪裡還能忍受?

    旁邊的夥伴朋友一聽這話,紛紛怒容,只覺得這些墨者欺人太甚。事已至此,我們的朱契也收回了、認輸也認了,你們還要如何?

    滕叔羽怒道:「士!可殺而不可辱!」

    說罷,竟然不顧傷口崩裂的危險,強行要站起來。旁邊夥伴朋友也不相勸,而是主動攙扶著可能崩開傷口的滕叔羽想要起身,一個個睚眥欲裂想要和這些墨者拚死一搏。

    卻不想身穿齊短衣那人正色道:「我如何是來辱你?只是聽聞你非惜身而是要留以舉大事,雖不知要做的大事是什麼,但終究也算的是勇士了。況且,恫嚇你的是駱猾釐,射傷你的是禽滑釐,我哪有資格來侮辱您呢?」

    滕叔羽見此人說的真誠,卻不知道自己勇在何處,但想來這人應該真不是來侮辱自己的,於是朗聲道:「如此最好!我乃滕叔秀之後,若非留此身做大事,即便身死也絕不受辱!」

    他常把自己的姓氏掛在嘴邊,此時脫口而出,只是習慣,也多少有些不想讓祖先受辱的意思。

    卻不想話音剛落,跟隨前來的那個頭戴兩尺危冠那人嗤聲一笑,不屑道:「錯叔秀之後?很了不起嗎?何至於整日掛在嘴邊?」

    滕叔羽一怔,再看此人,知道此人打扮必是楚人,恐怕還是王族或是公族,心中暗驚,不想墨者之中還有這樣出身的人物。

    楚人好巫祝、祭祀,因此服飾與中原不同。士冠極高,也是延續了氏族祭祀做鳥類尾羽冠羽的習慣,而且喜好佩戴這種高冠的多是公族王族之內的人物。

    滕國被滅,最能依仗的就是楚人。齊魯如今正弱,越人正強,宋人已不是襄公之時,想要復國或許只能依靠楚人的力量。

    滕叔羽見此人雖穿短褐,可是說話極為高傲,又是楚人,忍不住便問了一句。

    頭戴高冠之人哼聲道:「羋姓、屈氏。名將。現為普通墨者。」

    有時候介紹自己,未必需要追尋遠古的祖先,只需要說出自己特定的姓氏,便足以震懾住一些整日把家族姓氏掛在嘴邊的人。

    簡單的一句話,看上去只是說自己叫屈將,是楚人,羋姓屈氏,但在滕叔羽這樣的人聽來,味道截然不同。

    屈氏是楚國王族公族分支的大族,世代作為楚國莫敖,這原本是僅次於楚王的高位掌管軍權。屈氏代代世襲,直到後來楚王藉機讓莫敖居於令尹、左司馬之後,這才壓制住了屈氏。

    如今能夠隨意說自己是屈氏的人不多,縱然不是嫡子也是大宗庶子。

    昔年十四國弭兵之會簽訂合約,劃定了各自的勢力範圍,開啟了長達幾十年的晉楚冷戰,為中原各國換來了夾縫中喘息生存的機會,直到強晉解體。為了在弭兵之會中佔據優勢,楚莫敖屈建內穿皮甲佩劍參加會盟,準備若是霸權分得不均就掀桌廝殺,天下聞名,以致死後晉侯親自遣人往楚弔唁。

    後人父子相繼莫敖之職,另有封地者則冠以別氏,屈氏如今在楚國與昭氏、景氏幾族共掌楚國國政,遠不是滕叔羽這樣需要追溯到錯叔秀才能說明自己血統高貴的人。

    此時三晉還未打破楚國金玉其外的表象,楚此時隱隱為天下第一大國,這其中的莫敖家族與滕叔羽不可同日而語。

    況且楚人自稱為王,錯叔秀終究也不過是個侯爵,雖不是混的最慘的諸姬,可楚人不知道滅了多少諸姬封國,言語間自有不屑的底蘊。

    這不是墨者不重血統眾人平等的道理,可對付滕叔羽這種人,便要用他的道理來壓服他,告訴他墨者之中貴族有的是,你不要以為你自己是個人物。

    先聲奪人,以滕叔羽的道理震懾,才能和滕叔羽講清楚墨者的道理。

    再看屈將居於那個齊人之後,顯是師徒;又想今日所見之事,不管是屈將還是這齊人都未立名出面,顯然在墨者之中均非居於高位。

    想及於此,滕叔羽不禁駭然,臉上一紅想到自己總提姓氏家族,竟不想連這個都被墨者比下去,忍不住問道:「你既是羋姓屈氏子木莫敖之後,竟在墨者中不居高位,只是普通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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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五)

    屈將聽了滕叔羽的話,看了看遠處那幾位正在討論著什麼的墨者,淡然道:「墨者以為,人無長幼貴賤皆平等。我於墨者之外,是羋姓屈氏家族顯赫之輩;在墨者之中,只是一個……嗯,一個人。人,僅此而已。」

    「庶農工商,有賢能則舉。我劍不及公造、射不比禽子、曉天志不如適、辯不及五十四、刑不及摹成子、匠不如斧矩斤,實在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能是普通的墨者。」

    滕叔羽這一次真正服氣了,嘆了口氣道:「難道駱猾釐真的不是墨者之中的第一勇士嗎?」

    屈將聽到勇士這兩個字的時候,無奈一笑,看著身後的胡非子道:「先生,看來他還是不知道什麼是勇。」

    胡非子亦是一笑,沖滕叔羽道:「如果你不能知道什麼是勇,那麼就會以為我剛才稱讚你的話是在侮辱你。所以請讓我為你解答什麼是勇。」

    滕叔羽點頭,胡非子看了一眼屈將,衝他頷首示意。

    屈將衝著滕叔羽說道:「十年前,我也是如你一般理解勇。但先生讓我明白了什麼是勇,請將此時此刻做十年前。」

    說罷扶了扶自己的高冠,胡非子跪坐於地,半閉著眼睛,回憶著十年前的事。

    屈將踏前一步,忽然抽出楚劍,抵在了胡非子的脖頸旁,胡非子猛然睜開雙眼,卻並不害怕,而是緊盯著屈將。

    屈將手腕不抖,劍刃在胡非子的臉龐划來划去,笑道:「我是楚國勇士屈將,聽聞墨者非斗、認為遊俠勇士相爭愚蠢,並不是大勇。所以特來請教,如果你不能告訴我什麼才是大勇,我只能殺死您,因為您侮辱了我,因為我正是你們墨者所說的那種愚蠢的勇士。」

    胡非子回憶著十年前的那番對話,面不改色地問道:「在您所理解的勇看來,我是勇士嗎?」

    屈將手中劍又虛刺幾下,說道:「您算是勇士。如果不是勇士,那麼此時一定會被嚇的尿出來,而您面色不改,所以您是勇士。」

    胡非子哈哈大笑,似乎根本不在意就在咽喉附近遊走的劍刃,朗聲道:「這在子墨子定義的四勇之中,叫做陶缶之勇。」

    屈將奇道:「何謂陶缶之勇?」

    「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居高而望下、雙腿不抖,身體如同陶罐一樣不受外面局勢的影響,哪怕利刃就在咽喉依舊笑談,能做到這些便是陶缶之勇了。」

    屈將道:「這我可以做到,您也能夠做到。那麼你們墨者為什麼要非議那些喜好爭鬥的人呢?請您告訴我剩下的三勇又是什麼,如果我並不喜歡,那麼將會殺死您後再去殺死說這些的墨翟。」

    相隔十年,胡非子的臉上還是露出的不屑神色,說道:「搏殺虎豹,徒手搏熊,斬殺蛟龍,這是漁獵之勇。」

    「別人看你一眼你便刺人一劍、別人瞟了你一眼你就殺人全家,這是五刑之勇,自尋受刑的愚蠢之勇,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人。」

    「而譬如當年曹沫,長勺戰後會盟之時,身藏利刃於身,劫持齊桓,並說:『請您退兵不再伐魯,否則我就要割開你的脖子放血了』,齊桓於是會盟退兵。以一人之力,退萬乘之國、存千乘弱邦,這就叫君子之勇。」

    「再如當年晏嬰,身高五尺。齊莊公私通崔武子的妻子、並拿崔武子的帽子送人以示嘲弄,最終被崔武子所殺。晏嬰以五尺之軀,獨身一人前往崔武子府中痛哭莊公,哭後飄然而去,卻因為得萬民擁戴崔武子不敢殺,這也是君子之勇。」

    「所以說,你們這些自稱勇士的人,都是愚蠢的五刑之勇,距離真正的勇還差得遠,難道不愚蠢嗎?」

    說罷,屈將將頭頂的高冠摘下,退避三步跪坐於地道:「請您教授我以利天下、讓萬民擁戴、救弱小邦國的君子之勇。」

    「我願為天下,行曹沫這樣的君子之勇。血濺五步,以求天下安定!」

    兩人演罷,屈將收劍站在胡非子身後,滕叔羽臉上表情古怪,許久才道:「難麼我也只是五刑之勇嗎?」

    胡非子道:「並不是。您不是說並非惜身,而是要留此身以舉大事嗎?如果您要舉的大事,能夠利天下、救弱邦,這難道不正是君子之勇嗎?所以我說您是勇士,並不是在侮辱您。」

    「況且,您不過是士,墨者之中若出仕可為大夫者極多,堪稱劍術國手的人也有不少,敗於墨者的手中,難道是值得羞愧的事嗎?長勺一役,齊萬乘而敗,羞以為恥;越滅滕邦,以萬乘壓百乘,難道要感覺羞恥嗎?」

    滕叔羽一聽這話,只覺得彷彿自己幼時落水時岸上浸麻人扔下的那根麻繩,忍不住順著胡非子的話道:「正是這樣啊,我正是要留這身軀做一些大事。雖然不知道是不是您說的利天下事,但至少不只是有五刑之勇啊!」

    這些道理本就是胡非子講給他的,滕叔羽這樣說當然不是為了讓胡非子聽到,而是希望身邊的那些夥伴朋友聽到。

    他覺得墨者給足了自己面子,在自己顏面受損之後,這些墨者沒有來侮辱自己,而是為自己找了這樣一個讓人可以接受的理由,單單是這份心思,已經足夠他將來報答了。

    他是失勢的貴族、市井之人,即便一時間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以致後悔,但這些市井中的情義和處事方式依舊不忘,已於血脈融為一體。

    這些話不必說出,只要記在心裡,然而滕叔羽卻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墨者。至少成為墨者這樣的事,他覺得自己是做不到的,而墨者之中人才濟濟,就算有劍刃武事,又哪裡輪得到自己出手?

    旁邊夥伴朋友也已被胡非子說服,本就與滕叔羽有情誼,見墨者都這樣說,也就不再想那些似乎讓人慚愧的逃跑事。

    胡非子又道:「那些巫祝斂財殺人,墨者才將他們殺死,以利天下。我想您並不知道這裡面的事情吧?」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滕叔羽還能說什麼,連聲道:「確實不知,現在才知。如果我要知道,又怎麼會為了區區萬錢來做這樣的事呢?我雖然不如您這樣的墨者知曉天下大義,可是也有市井遊俠兒的規矩。」

    胡非子笑道:「如此,請您修養。過些天,我再來看您,也請教您要舉的大事。」

    說罷,與屈將一同行禮,緩緩退走。

    半途,屈將問道:「先生,難道滕叔羽真是這樣的人嗎?」

    胡非子搖頭道:「未可知。惜身而逃,可能是要做大事,也可能只是怕死。這是別人的心,又怎麼能夠揣測呢?但鉅子有令,我等遵從就是。日後或有用,是以如此。」

    …………

    另一邊,摹成子冷著臉來到了那些大族、掾吏的身邊。

    這些人如臨大敵,墨者沒說讓他們走,也沒說不讓他們走,他們見了墨者的手段,又哪裡敢自作主張?

    不說下午聽到的那些駭人之言,就是這數百手持利潤的墨者,也不是他們這些沛邑大族所能應對的。

    墨子行義幾十年,足跡遍佈天下,所收之徒俱是天下精華,又哪裡是此時尚未成為豪族貴裔遷徙之地的沛邑所謂大族能比?

    本想著用來恐嚇墨者,誰曾想墨者根本不在意,而是隨手一揮就把這些恐嚇化作無形,甚至反過來恐嚇到了欲要恐嚇者。

    下午的事,這些人都算是看明白了,墨者根本就沒把他們這些家族當回事。

    摹成子又是下午帶人巡邏、引領一眾墨者的人物,這些人也知道此人在墨者之中地位頗高,因而戰戰兢兢。

    摹成子也領了鉅子之令,說的清楚如何去做,便與這些人道:「你們既來相聚,本想著再留你們幾日,只是一些掾吏還要回去處理政事。」

    那些深涉斂財事的掾吏哪裡敢吭聲,只好小聲道:「我們此來,實在是這些巫祝說請我們做證血親復仇之事。這事隨不合墨者義,卻是眾人的理,我們不能不來啊。」

    摹成子心道,我又不傻,這裡面的事難道你們沒有參與嗎?可他也不在此時說破,只道:「那些巫祝斂財、活祭,大害天下,觸怒鬼神,難道墨者這樣做不對嗎?」

    掾吏族老們紛紛道:「對!大善!」

    摹成子哈哈笑道:「正是這樣。此事還需查明,不過料來與你們無關,還請回沛邑吧。墨者車馬不足,不能相送。請。」

    這是放這些人走的意思,可這些人一聽摹成子說還要查明那些巫祝背後的事,哪裡敢走?

    就算走,也要弄清楚到底將來如何,以便應對,此時既想走又不敢走,只好不做聲。

    不想這些人之中,那個提出了借血親仇恐嚇墨者的夏杞後人先起身拜謝墨者行義、沛邑將來必會大治云云,說動了眾人離開。

    眾人都沒主意,血親仇事弄成這樣,也不能怪這人,誰也沒料到墨者的底蘊如此之深,聽這人做了決斷,也都紛紛有學有樣,結伴離開。

    待離開了墨者數里之後,不少人渾身是汗,便停下來。幾名老者又聚一起,問那夏杞之後道:「墨者如此說,哪裡敢走?」

    那夏杞之後道:「墨者聰慧已知,手段凶殘,又豈能不知道我等之事?既然讓我們走,便是不予追究之意,當然也是警告我等,不要再妨礙墨者。我等雖不如墨者,可真要作亂不服,墨者亦難做。」

    他這麼一說,眾人也覺得有些道理,又問道:「今日墨者是什麼意思?今後如何?」

    夏杞之後道:「無非便是想要行私畝開田事。下午我聞墨者講義,並不在意井田邊洫,傳聞絲毫不錯,儒墨死敵。我在此勸請各位,墨者既認私產,私田私畝最好不要行以往的手段隱藏。他們既認私產,我只盼著寫下竹契屬於我,也願意繳納畝稅。」

    他也沒說為什麼,其餘人只當他已被墨者嚇破了膽,均想若是按私畝稅來算,每年繳納的粟稅極多,不行手段如何能行?

    那人說完之後,也不解釋,更不管其餘人,拜別行禮後,登車疾馳,似乎想要逃離此地。

    其餘人則想此人怕是已被墨者嚇破了膽,掾吏都與自己相勾連,手段自多。

    況且若是行私畝稅清查田畝,這畝稅也會加於那些租種或以此為生的隸農,豈能願意?屆時觸動眾人之利,就算墨者有義有道,怕也難做。

    再者這些事牽連極多,商丘內的大族豪族又豈不擔憂?此時巫祝事或許不管,若墨者真行清查私畝、竹契定田事,恐怕商丘大族也不會願意,到時便可引以為援,未必就怕這些墨者。

    回去只要早作準備,何必如那人一般嚇破了膽?

    為首諸人又商量一番,就此離去,返回沛邑,各做準備,卻也不敢再輕易觸碰墨者。非觸及切身之利,已被今日事嚇得實不敢再行類似手段,只求暫時各不相擾。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1
第一一五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六)

    三日後。

    在此相聚的民眾還未離開,相反熱情高漲。

    有吃有喝,暫時又不秋收,恰又昨日聽了許多樂土之說,激情正炙。

    適和書秘吏的人拿著紙筆,正在記錄著一些東西。

    不斷有人跑過去,說一些話。

    說完後,適便翻看之前記錄的那些文字,確定這個之前並沒有記錄之後,再大聲宣讀,與眾人討論商量出應對的辦法。

    相聚在這裡的萬民,在約法。

    不斷有人將生活中可能遇到的種種意外情況說出來,當有絕大多數人認為這件事有必要約法的時候,再討論如果違背了應該怎麼處置。

    造篾啟歲拿著一張紙,從遠處跑到適的身邊,念道:「甲午七那一村社的人,說如果有人偷走了牛,並且吃掉了,應該怎麼懲罰?」

    適翻了一下前面,好像還沒有人提到這件事,大約是因為牛耕還未普及的原因。

    甲午七那一村社只是個編號,而且是個暫時聚會時候使用的編好。

    大約是因為那個村社有墨者常駐的緣故,所以知道樂土讖詩,也聽駐村的墨者說起過將來耕牛的用途和犁鏵耬車之類的玄妙事物,所以刻意提及。

    適便把這件事大聲地說了一遍,以示問詢,同時又借助墨者的力量將牛今後的用途說的很重要。

    不少人喊道:「砍手!」

    也有人喊:「砸死!」

    村社間還保留著此時的野蠻習俗,這不是變法後的秦國,法律這種東西根本不可能深入基層,村社間還保留著原始的殘酷習慣法。

    這些看似殘酷的處置方式,人人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尤其是墨者講清楚牛所帶來的改變之後更是如此。

    然而也有人反對道:「砸死或是砍了手,牛可到底也沒有了啊。雖說可能以後有人不敢這麼做了,可砍了手對丟了牛的人來說並沒有什麼用啊。」

    這話一提,不少人也因此附和,隨後喊道:「你們墨者說一個好辦法吧,我們覺得好就同意。」

    這時候適的身邊有不少的墨者高層人物,他們並沒有立法權,只有此時對萬民約法的建議權。

    這不是適刻意分出的,而是墨子堅持這麼做。

    墨子是認同上下同義、下對上絕對服從的。

    即便適弄出的這些東西,墨子依舊沒改變上下同義、下對上絕對服從的想法,可是上的定義已經和之前並不相同了。

    在墨子看來,這個上,不再是君上,而是眾人的利所約束出的「公共意志」。

    可以是君上,也可以不是,而君上本身也只是個符號,真正的上應該是「公意」。

    所有人都要對這個「公共意志」絕対服從,所以以此為上,即便是墨者也只有建議權,所有的建議最終被接受之後,成為一個不可輕易觸動的「上」,最終做到上下同義。

    聽到民眾希望墨者給出一個好的解決辦法,墨子明白一旦這些辦法被民眾接受,那就要寫到草帛上,最終所有人都認同後就作為沛地這些參與聚會的村社之間的通行律令,因而極為重視。

    適先道:「我看這樣。如果這人能夠賠償,那就要強制賠償一頭牛,再外加罰沒一部分錢;如果沒有錢,那就由政之府先賠償這牛,然後再由這個人強制勞役償還這牛的錢。如果是第二次做,直接用以剮鼻之刑,然後再繼續強制勞役償還雙倍。」

    政、府這個結合在一起的詞此時並未有,但兩個字都已經有,所以組合在一起並不突兀,相反不需要解釋就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當然,這個明白是限於那些讀過書文的人,至於民眾這個詞是個新詞,只需要讓他們接受就好。哪怕管這東西叫一二三,也不影響民眾的理解。

    《大雅、皇矣》中就有「維此二國,其政不獲。維彼四國,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的說法,政便是政事的意思。

    《禮》中也曾說,夏官司馬,帥其屬而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國,稱之為政官。

    此時已經分得很詳細了,天官又稱治官,有治權;地官稱教官,負責教化;春官稱禮官,負責祭祀;夏官稱政官,負責政法;秋官是刑官,負責抓捕和處置……

    政府中的府字,本也存在,府庫一說,更是各國都有。

    按說按照此時的叫法,稱之為政之府並不合適,最起碼應該是天官級別的治府,而且實際上六官的職責都要有。

    但如果六官職責全有了那就有些僭越了,所以用了一個模糊化也容易被其餘學派理解的政與府二字。

    再者,從這時候說起的自古以來,有週一代的政字已經單純地從大司馬負責的事務逐漸變為了「公事」的意思,用在這裡正合適。

    當年冉求回家晚了,孔子問他為什麼回來晚了,冉求說有政事。孔子當即就正色道:你那不能叫政,要叫事。公事才叫政,你給季氏當家臣替他辦的叫事……

    如今既是公意,以此為名算是恰到好處,並無突兀。

    在之前兩天的聚集中,辯五十四已經說清楚了墨者們想要陳訴的道理。

    墨子既然將公共意志為「上」,但這個「上」不是人,而是一個虛化的東西,所以不可能自己來把這意志執行了。

    若真有什麼集信仰公意之力能夠凝結出一個人格的人,那倒簡單了,奈何不可能。

    因而需要在眾人之下與公意之上間,存在在一個中介者,這個中介者由特定推選出來的賢人擔任,這些賢人的作用就是想辦法保證至上的「公意」的實施。

    本質上,每個人都是上的一部分,但如果是單獨的人則完全是下,所以下要從上,既是從上也是從自己。

    這個邏輯解決了墨者尚賢、天志之中的「下從上」中的上,到底是什麼玩意的問題。

    這個不解決,上很容易就變成君王,如今走到這一步已經可以不是君王了,至少不可能是絕對權力的君王了。

    當然這東西在此時國君都能被逼著自殺的天下也罕有,初步變法的魏斯勉強算半個,別國還早著呢。

    雖然現在政之府還未成立,但這個作為墨者定義中的「上下」之間的中介,已經可以在想像中存在了。

    關於殺牛的律法,適提出的建議並不是很好,但卻可以在短時間內彰顯這個即將成立的「政之府」的作用,加深民眾的印象,方便日後進一步增加所擁有的權限。

    反正日後有機會還是可以修法的,此一時彼一時,估計偷牛的也不算太多,地方也不大,墨者還賠得起,日後等有收稅權了再慢慢修正。

    參與討論建議的墨者考慮後,也紛紛同意,適便拿著紙將剛才討論通過的建議問出去,詢問眾人是否同意。

    眾人或許不瞭解介於上下之間的中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卻很喜歡這種處置方式,紛紛同意,也覺得這個辦法極好。

    首先丟了牛最想要的是牛,而不是懲罰那個偷牛的,這是出於私利;而如果只是懲罰那個偷牛的,則只是為了別人少受類似的損失,卻無法顧及自己的利益。

    眾人叫好聲中,適便道:「如此,我就算是同意了。我便將此律令記載在『盜法』一章之中。我可下筆了啊,下筆了除非是下次大聚,否則可不能改!」

    下面的人喊道:「那就快記下吧,我們都同意。」

    適提筆寫完,又將這律令大聲地宣讀了一遍,確定每個人都聽清楚後,很鄭重地將手中的紙放到一旁。

    這是定下來的,不是討論,幾日後是要在場的每個人都按上手印或是寫下名字以確定生效的。

    反正人多不多,小地方這麼管轄、墨者的數量又多,正可以如此管轄不留死角。

    寫完這一筆,適卻沒有繼續下一個關於盜竊如何定罪的問題,看了一眼墨子,見墨子衝他點頭,便大聲道:「就像剛才偷牛之事,縱要解決,也需要有人抓捕、有人執行。」

    民眾們紛紛道:「你們墨者去抓就是。我們讓你們抓。」

    下面的人一說完,墨子莞爾一笑,知道時間太短,民眾終究還是沒有理清楚其中的「名」。

    墨者重名,也重名正言順,所以《墨經》中花了大量的篇幅給一些東西做定義,就是防止有人口舌狡辯,也因此適提出那些不容易造成曲解本意的標點時,墨子大為稱讚。

    這個名,未必一定要讓民眾立刻明白,但是墨者卻不可能不講清楚,這叫名正言順,墨子極為重視,當然更重視名的解釋權。

    適衝著下面眾人笑道:「你們錯了,不是讓我們墨者去抓,你們同意我們墨者這麼做。而是你們讓政之府的人去抓,你們同意讓政之府做你們的公意與每個人之間的聯繫。」

    「墨者只是因為恰好有這個能力,所以被你們認可將來組成政之府,這一點萬萬不要混淆。明日我們墨者若是改了個名字,叫儒者了,那可怎麼辦?」

    民眾都笑,喊道:「那就依你說,寫下來吧寫下來吧,這又不重要。」

    適笑笑,暫時也沒說什麼,又道:「還有一事。墨者自然是行義的,只要利天下絕無二話。只是若是將來墨者不夠了,又有人恰好擅長捕盜,又未必是墨者,既要維護眾人公意,他也得吃飯啊。所以,稅、賦不同,你們是知道的,這就是稅的作用之一。」

    眾人均想,原來稅是做這個的?我卻不知,以前讓繳納帛稅、粟稅我們便繳納,還真沒有人說清楚是做什麼的,墨者這麼說,確有道理啊。

    可轉念一想,自己已經交了一份稅了,難道成立這政之府還要再繳一份稅?雖說這是為眾人之利,可要是再繳一份稅那可不好,況且你們墨者為什麼不把稅從國君那裡要來?

    或你們和國君講明白了道理,國君就會把我們的稅還到政之府手中吧?

    不只是一個人這樣想,不少人亂哄哄地喊道:「你們墨者和國君講清楚這樣的道理,讓他把我們繳的粟稅、帛稅、麻稅都交還到咱們的政之府中不好嗎?你們既有本事,又有手段,也能見到國君,這道理又好理解,我們都能理解,國君或會理解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1
第一一六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七)

    聽了這話,適低頭看了看記錄了七頁紙的律令,心中想笑,臉上表情終究不變。

    靠嘴講道理有時候是沒用的,適心說就讓你們還抱有幻想的國君來親自叫醒每個還做著夢的人吧。

    有些話他既覺得沒用,也是一部分墨者也認為或許和國君貴族們講清楚了道理他們也會這樣做。

    墨子是對此抱有一定希望的人。

    他講過很多諸如楚王好細腰、越甲蹈火海的故事,即便屢屢碰壁只有守城的時候國君們才能想到他,可他還是想要去試試。

    適既然連墨子都無法說服,也就更不試圖去和民眾們說清楚。

    此時土地尚多,還不到人口極限的時候,生產力低下日子過得苦,只屬於患寡的苦,還不到患不均的地步,矛盾不尖銳,這種幻想總是存在。

    聽著萬眾的希望,想著一部分墨者也希望如此,適點頭道:「這個我們會和君上勸說的,許是可以的。」

    他也沒問萬一不行怎麼辦,還不是時候。

    又道:「我們墨者此次來,就是為了行義。我們希望稅賦不變,而畝產增加。新的種子、耕牛、穀物還有許許多多新的種植技法,你們已經聽過或是見過,總是可以的。」

    「馬上就要秋季了,收了這一季後,便可種植宿麥。麥粉你們也已經吃過,商丘村社種植過宿麥的人你們也問過見過了。請求國君的事,要等明歲繳納稅費的時候再說。」

    又一次提及起了希望,民眾又想著或許國君真的可能會同意他們的請求,心中更喜。

    適見狀,暫時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

    在時隔一天半之後,再一次用希望讓眾人興奮,隨即繼續討論起各種可能的犯罪和律令。

    這其實和秦律差不多,只不過秦律走的是上定法、吏傳法、民以吏為師,從而自上而下地上下同義。

    這裡走的是民定法、民推吏、民以墨者為師,從而自下而上地上下同義。

    關鍵的區別就在於,上,到底是什麼?

    這是墨者必須要解決的問題,而且是首要問題,現在已經靠上即為公意、公意未必是君這個變動給解決掉了。

    如今看起來結果似乎和秦變法是一樣的,不過三五年後便會大不一樣,民眾的想法也會完全不同。

    也省去了為吏者向民眾解釋律令的階段,可以更快速度地實行,而且民眾本身也是樂於接受的。

    暫時還用不到這些人打仗、或是保衛他們自己得到的生活。

    所以也就暫時不需要秦律中的各種嚴苛的徵調、服役等規定,墨者也暫時沒有這方面的合法性,所達成的信任也還不足以如此,外部條件數年之內也不至於你死我活。

    大部分都是些民法的內容,暫時不涉及到國家機器的強制性內容。

    因而律令雖然繁瑣,但第三日基本上也說不出什麼情況後,最終也只是不過十二張紙。

    其中還有整整兩章屬於理論和指導性的憲,而不是具體的法。

    眾人或稱其為十二草帛法、或稱其為沛邑萬民法,以作為平日的稱呼。

    在討論完律令之後,便順理成章地成立了政之府。

    按照之前考察的情況、人口的分佈、村社的構成、未開墾的土地等,將整個沛邑地區墨者所能控制的範圍分成了五個鄉、十八個亭。

    合計有齧桑鄉、沛澤鄉、南山鄉、泗水鄉、沛郭鄉,如果明年一切順利,還可能要做一些類似於集村並屯之類的事,暫時做不成也就先不提。

    前四個鄉基本都選在了墨者深入其中、已經得到民心的村社,最後的沛郭鄉就是墨者在沛邑之外的那片土地,以沛郭這一鄉作為整個沛邑非宋國政權的並行自組織的中心。

    十八個亭會按照之前的設想,建設水力磨坊。一旦今年宿麥收穫,這十八個亭就可以在物質上成為周邊村社的中心。

    每個鄉的中心,都會建立起一個小型的榨油作坊和名義上為了祭祀、但實際上是為了集會的中心,同時墨者又會將許多必須的生活物資安排到這裡銷售,從而在經濟上控制各個鄉。

    油除了食用之外,將來墨車、雙轅馬車牛車之類的在各村各亭逐漸增多後,也需要潤滑。

    黃豆、菜籽、麻籽、將來的棉花、胡蘿蔔籽、蓖麻等一些不可以食用的油類也可以壓榨。

    各個鄉亭也會用來傳授新的種植、發酵糞肥、回收廁硝等。

    前幾日適與墨子討論的學校問題,考慮到現在墨者之中能當老師的人不多,所以不要說每個亭普及,連每個鄉都有一個都不可能,只能最終在沛郭這一處墨者聚集的地方建立一處。

    法約雖然約定、希望也已經給出,可是墨者現在所得到的信任還不足以支撐做更多的事,最起碼要到明年五月麥收之後。

    以這種已有的信任為基礎,能做的也無非是在種植完宿麥之後,集結眾人之力,先建立起亭政府、鄉政府、磨坊、集市等這些不需要太費力、同時又是各個鄉亭都能得利的建築。

    至於修路、挖河、修水渠、水利工程這些,暫時還不可能做,因為墨者暫時只能靠信任,也不可能太早把這些信任用光。

    《史記》曾說,民有三不欺。

    所謂子產治鄭,民不能欺;子賤治單父,民不忍欺;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

    子產是鄭國執政,背後有家族有實力,用張弛並用的手段,眼光敏銳,胡蘿蔔加大棒的政策用的無比嫻熟,民眾無法欺。

    開田洫、處置私田之始,人人咒罵恨不能雇刺客殺掉;但是子產實力雄厚挺住了,結果後來人們又稱讚,他死的時候痛哭。

    宓子賤治理單父的時候,民不忍欺這個要考慮民的民是什麼涵義。

    宓子賤和本地大族交好,這個民具體是哪種民有待商榷。據說其在單父所父事者三人,所兄事者五人,所友者十有二人,所師者一人,顯然是得到了本地豪族的支持。

    後齊魯交戰,經過單父。單父的公田中的麥子要成熟了,本地人便說反正也要被齊人搶走,不如讓當地百姓收割回去吃掉,宓子賤並不同意,認為這樣會助長人不勞而獲的風氣……因為這公田的麥子不是普通百姓的,所以寧可給敵國吃掉也不能給百姓,以免百姓盼著敵人再來。齊人掠奪麥子做軍糧非常爽,宓子賤也因此被傳頌千年被認為這是儒生君子的長久打算,若民是此民,實在難以理解何以會不忍欺。

    至於此時正在魏地治鄴的西門豹,則真是民不敢欺。

    剛去便借用祭河伯事,殺了一批,背後有要變法的魏斯撐著、鄴地又是卡在趙都中牟和另外大邑邯鄲之間的重地,這一手段讓當地大族不敢欺,敢欺就會讓他們見識下變法後的暴力機器。

    後修漳河水利,西門豹直接就說: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民眾愚昧,他們樂於見到成功,但是不能和他們討論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三不欺,其實都可以用,只不過在沛邑的民,並非是這三不欺中所說的「民」,因而用法也就大為不同。

    暫時可以讓鄉民不忍欺、豪民不敢欺、族民不能欺。

    將民的概念分清楚,才能成事。

    西門豹的話看似很有道理,然而他說經歷的很多事已經證明未必對。

    真正和百姓講清楚這是為了他們利益、並且有足夠信任的時候,興修水利這種事只要引導人民還是樂於做的。

    而沛邑政之府的特殊性質和為今後計的打算,也決定了只能這樣做而不能學西門豹用強制手段,至少今年不現實。

    適相信,如果今年冬小麥種植成功、牛耕壟作發酵糞肥技術推廣、明年新作物的種子足夠各個鄉亭都分到一批後,這種信任加上講明白眾人得利的結果,便足以用來修水利、建冶鐵、成立軍隊等事。

    如今這個名義上的沛邑政之府,是獨立於宋國的民間自組織,只有自組織的法理,看似脆弱。

    但因為宋國並未變法,法律也還是貴族秘密法而無成文法,所以這個並行於宋國管轄的自組織會成為沛邑鄉社的真正政權。

    這些鄉亭的村民,一旦發生了什麼糾紛,本就是村社內自行解決,現在有了這樣的組織,既然會成為他們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

    適很熟悉這種情況,就像是他前世所見到的那些秘密傳教的鄉村,一旦有什麼事都是在內部解決,基本不會去尋找真正的基層組織。

    此時更為方便,宋國根本不曾變法,也就根本不可能擁有秦變法之後的基層組織機構,更是暢行無阻。

    這看似是並行,實則就是從無到有的建立。

    這種自組織模式,暫時不會招致貴族反對。

    墨子不是沛邑宰,所以沒有對沛邑的全部治理權。

    但一城一邑,終究是人而不是城邑本身。

    所以這種自組織的鄉亭首腦,即便不是宋公明確指定的沛邑宰,可卻是有實而無名的真正沛邑宰。

    沛邑城內的事,墨者暫時不管,還不到時候,楚人還沒有正式出兵。

    鑑於五鄉十八亭已經分好,也需要一個攏闊五鄉十八亭的上級機構。

    若叫邑,又容易在稱呼上惹貴族不滿,所以墨者們選用了一個楚人已用、但是中原還未普及的稱呼:縣。

    民眾們一致同意將墨者整體,作為縣政的負責人,作為沛邑萬民法與簽契之民之間的中介執行者。

    同時又仿照管仲改革的叫法,墨者之中選出了五個鄉長的候選人,以等額選舉的方式,讓這五人一一講清楚自己的能力、擅長、才能,基本全數通過。

    再用同樣的方式,墨者內部提供了十八名亭長的名單,也是全數通過。

    這二十三人,雖不是墨者七悟害級別的人物,但也都是賢能之人。

    至此,從第一天相聚到現在已過了六天,一個大致的擁有政府職能的縣級機構算是簡單地搭建起來。

    民法有了、耕牛已準備、秋天馬上要到、新作物的種子差不多可以讓每亭都種植一些、政權也算是簡陋搭建起來,剩下的只是順水行舟一般,讓所有的民眾在他們約定的法約上籤名、摁手印並借此編戶齊民。

    一旦手印摁在了沛邑萬民法之後的紙上,墨者在此行義的法理算就算是徹底獲得。

    一方面是有舊體系國君貴族的允許,另一方面則以萬民相約之法得到了民眾的允許。

    前者隨時可能反悔,但後者則只會越發支持。即便前者反悔,那也無所謂,到時墨者仍舊是沛邑城外的無冕之君。

    至此,墨者才算是真正擁有在沛地行義的資格和基礎。

    如此一來,第七天的事也就順理成章:墨者守城之術中,本就是重刑罰震懾的,只以懷柔行義並不足夠,所以那些巫祝便可以成為刑罰震懾的樣本。

    淫祀、活祭、斂財、觸怒鬼神等等這些,都可以挑動民眾的情緒判處這些人極刑,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一樣東西——他們斂財所得的那些錢,是民眾所希望和喜歡要回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1
第一一七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完)

    六天的時間,足夠摹成子從那些被捕捉的巫祝嘴中得到墨者想要的罪名。

    摹成子敬佩鄭子產,張弛之術嫻熟。

    三名參與了斂財、**、活祭事的巫祝,供出了全部的罪行,來換取他們自己不死和勞役餘生。

    活著就好。

    裡面當然有沛邑本地豪族大族掾吏參與,適儘可能說服了怒氣衝衝的眾人,只說義不能不行,但卻可以遲至。

    因而這三人被帶到台上的時候,只是在眾人面前自陳了巫祝們所作的一切,便引來眾人滔天之怒。

    那些被祭祀了女兒的父母們已經利用這段時間訴說了自己的痛苦,民眾早已心向這些人,憐憫之情化為憤怒,更是洶洶。

    不斷有人被提到台上,被眾人咒罵、拿石頭或是土塊投擲。

    台上的巫祝們臉色鐵青,旁邊又有持劍的墨者監視,自己也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行,垂頭喪氣連豪笑一聲以示自己不怕死的勇氣都已不在。

    直到最開始那個身穿孝衣、嬌俏無比、最先請求滕叔羽復仇的女人被拉到台上後,情況才出現了一些變化。

    這個女人按照此時的叫法,應該叫祝寡婦霏。

    她被適毒殺的丈夫算是祝淮氏之後,女子名叫霏,又不是王公貴族需要稱姓按排行來稱呼女子,因而可以這樣稱呼。

    寡婦一詞,來源已久。

    《小雅、大田》中就曾唱過: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

    後秦得巴蜀,有可以與秦王分庭抗禮的礦產大豪巴寡婦清,都是一樣的稱呼方式。

    祝寡婦霏終究是見過世面的,若以此時論,不算行為是否合義,單以性情氣度也可算是一時的巾幗豪傑。

    自六日前血親復仇事敗之後,她便知道此事已無可挽回,這些墨者殺人不眨眼,絕不會放過她們。

    但從六日前,墨者開始和民眾一同約法的時候,祝寡婦霏不像其餘巫祝一樣一臉死灰,而是選了另一種方式靜靜去聽。

    當她被墨者提到台上的時候,既沒有如之前那些巫祝一樣嚇的痛哭,也沒有大叫再也不敢之類的話。

    不等墨者先問,祝寡婦霏先聲問道:「墨者,即便我們有罪,你們又怎麼能夠懲罰我們呢?」

    「你們前日還說,罪、犯禁也。不犯禁、即便有害也無罪。」

    「禁於罪前,無禁則無罪。你們之前並沒有與民眾約法,我們巫祝做的那些事是在約法之前,你們憑什麼可以用此時的法來定我們過去的罪呢?」

    「於情於理,或許那些主祭之人都該死。但於你們所說的律法,我們不該死也無罪!這是你們親口說的,罪於禁後。我們先做了,後才有了律令。」

    祝寡婦霏說罷,臉上帶著果決,並不懼怕身邊持劍的墨者,大聲道:「我等為害,卻無罪。」

    摹成子一時語塞,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終究是屬於墨者學術團體的,而非適這樣的職業造反人員。

    墨者內部習慣性的思辨辯論,加上墨子一直秉持的罪、法、害之間的邏輯聯繫,讓摹成子一瞬間覺得祝寡婦霏的話,竟有幾分道理。

    那些各個村社選到最前一排的村社有名望者,不怎麼喜歡這種辯論,紛紛喊道:「你們就該死!」

    在之前數年祭祀中失去了女兒的父母們更是哭道:「你們不死,我們的女兒難道就要白死了嗎?」

    祝寡婦霏聽著這些咬牙切齒的恨意,嘴角蕩起笑容,盯著站在她身邊的摹成子道:「你聽,他們的女兒不會白死。可這樣做,你們又和之前我們所行的血親復仇事有什麼區別?你們若想以律令治民,我等必無罪!」

    她知道今日自己這邊的人或者都不可能倖免,所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復仇。

    不是殺人,而是讓墨者定下的律令在誕生之初便自己違背。

    她覺得這要比自己將兒子撫養大以復仇更快意。況且……墨者俠士太多,就算自己將兒子撫養大,遍尋天下名師,也未必能夠靠一人之力將墨者屠戮乾淨。

    摹成子語塞,腦袋裡有個彎沒轉過來。

    墨者行義,以前也常殺人。

    可如今政之府已立,行義的理由是否還能殺人?

    如果今天以行義的理由殺了祝寡婦霏,那是不是也不能禁止那些被墨者因為行義所殺之人的後代復仇?

    知道的越多,想的也就越複雜。

    適頗為讚賞地看了一眼祝寡婦霏,心說這女子極為秀麗,又有這樣的頭腦,若非如此,稍加調教,倒真是個妙人,可惜了。

    他心中已想到說辭,剛要站出來反駁,不想墨子衝著適微微搖頭,讓適不要出面。

    墨子站出來,看著還在那申訴自己為害卻無罪的祝寡婦霏,笑道:「今日殺你的,不是沛邑萬民律,而只是墨者。」

    「政之府成立之後的一切事,以萬民律令為準。政之府成立之前、尚未成立之地,我墨者自有行義的天志準則。」

    「當誅者誅,害天下者誅,在沛邑之外沒有萬民約法,我們難道便不行義了?」

    這話既是說給祝寡婦霏聽的,也是說給那些鑑於政之府成立、萬民約法已成之後的改變稍微有些矛盾混亂的墨者聽的。

    「天志與公意相合,公意本在,只是在沛邑之外並未約法成文,僅此而已。沛邑之內,行萬民法。沛邑之外,墨者仍舊要合天志。誅不義、止非攻,無需萬民授權,只以天志為準。」

    「將來若天下均有約法,凡約法處再以法為準。」

    眾墨者齊聲稱喏,一些人心中略微猶豫的結也就此解開,心說果然就是這樣,沛邑之外天志仍舊存在,也是合於眾人之意的,只是那裡還不曾有機會如今日一般萬民相聚約法。

    萬民之利極為天志,約法乃成合乎天志,卻不代表約法之前天志就不存在。墨者終究認為人是理性的,可以推出天志規矩到底是什麼的,正如對錯早於成文法就已存在一樣。

    此言一出,祝寡婦霏嘲笑道:「你們也就欺負欺負我們。那些為害天下的諸侯貴族封君,你們怎麼不敢誅?」

    這話一說,不只是墨子笑了,身邊的許多墨者也朗聲笑起來。

    祝寡婦霏不知道這些墨者在笑什麼,不想墨子笑過之後大聲喊了四個人的名字。

    這四名墨者施施然走到台上,墨子笑道:「這四人做過好大事,如今有人笑我們墨者不敢行誅,此事涉及我墨者之名,怕是今日正好說說。」

    一面色黢黑、平日一直低頭垂首之墨者淡然道:「齊饒安之君,喜好以山林野人射獵,民受其苦。我懷利刃誅之,以利天下。其子雖恨,四處尋我,但終究不敢再行此事。」

    旁邊一人也淡笑道:「九年前,越朱勾滅郯,擄其民為奴,不從者殺。其君子軍藉機淫掠,我殺五君子,又欲刺朱勾,事不成逃亡。非不想誅,奈力不足不能誅。」

    其餘兩人也都說了說自己做下的好大事,墨子此意既是說給祝寡婦霏聽的,也是說給台下的民眾聽的。

    他放聲笑道:「若不合天志,天子亦可換,我們都敢說選天子,難道還在意什麼諸侯貴族封君嗎?今日不誅,無非不能,將來有約天下之劍,且看誅不誅!」

    「約法處尊法、法外之地……天志為先!」

    台下眾人只是見過墨者行義,對於墨者之前做過什麼事並不怎麼知曉,如今一聽這話,才知道這些墨者竟做過許多大事。

    誅不義、選天子之類的話,墨者常說。墨者之外的學術團體,也多認為這種事算不得什麼大事,哪怕是儒家中的一部分流派也有這樣的想法,這是此時天下學術團體的主流。

    關鍵在於嘴炮無用,需要有力量去實施才行。

    如今要殺這些人,用的根本不是沛邑萬民律,而是用的墨者秉持的行義天志,因為這些人做的事在成法之前。

    律令、罪、害、犯禁的定義,在墨子看來,只是針對有律令存在的地方,而律令並不存在的地方,依舊需要正義。

    他的這些定義,是作為手工業者和新興地主階層希望成立成文法的一種願望和根據。而宋國此時除了沛邑之外,並無成文法。

    此時天下,有成文法的國家只有三處。

    三晉,李悝有法經、還有有范宣子趙簡子的刑鼎。

    鄭國,有子產做的成文法。

    還有鄧析這個手段精巧的春秋第一個訟師:他自己編了一套刑法,寫在竹簡上,然後到處傳播,四處收徒,幫人打官司,廣為流傳以為普及。最後弄得他編的這一套代表新興手工業者和地主利益的法律自下而上地代替了鄭國原本的法律,最後他雖然被鄭國執政姬駟喘所殺,可是竹刑流傳甚廣,已成滔天之勢,最終鄭國也不得不用他的竹刑作為鄭國之法。

    第三處就是此時的沛邑,而且沛邑的成法方式和鄧析所做的事差不多,都是自下而上先流行填補真空,形成習慣,最終取代原本的秘密法和貴族法。

    墨子的那些定義和制律習慣,可以在墨者內部用,以保持義行合一。

    可以作為各國製法和追究罪責的指導思想,用以制定符合變革之下新時代的法律。

    卻不可能迂腐地用在尚未成法的地方和墨者這個先驅團體之外。

    他既已說清楚了道理,也打消了墨者的那些一時疑惑,便不再想和祝寡婦霏多說,衝著適揮手,讓適靠前。

    「由墨者書秘吏書秘適宣讀,經墨者眾商、鉅子許可、七悟害五人同而兩人缺、以害利天下為志的關於巫祝事的處置結果。」

    「法外之事法外之人,自有行義之墨約束。法內之事法內之人,自有法約束。此事之墨者,非行使沛縣政之府權責的中介人,而只是墨者。此事之後果、復仇、非議、仇恨全部由墨者負責。」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1
第一一八章 鬼神難辯吾且驗(上)

    墨子這樣說,讓適極為震動。

    或許別人聽不出什麼,可適聽出來了。

    就像是前幾日胡非子與屈將子的故事一樣,墨子這樣說,是在告訴適:墨者終究是要做曹沫那樣的君子之勇的。

    不管墨者認為的義,是不是真的就是天志,可至少墨子對著祝寡婦霏與在場的萬餘民眾說出:墨者將來是要和這世界已有的規矩為敵的!因為這規矩不對,墨者要立新的規矩。

    可能會死,但卻會和拿著匕首劫持齊桓公的曹沫一樣,絕不後悔,哪怕身後是數萬齊軍千百弓箭,絕不回頭看一眼。

    適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手指有些顫抖。

    拿起那張早已經和眾墨者高層商量好的紙,走到了台上。

    沒有立刻宣讀,而是悄悄看了墨子一眼,不能行禮因為在台上,但卻將目光在這位老人的身上停留了許久,也不知道這位已經七十的老者能不能看到或是感受到自己目光中的敬意。

    許久之後,適收斂了情緒,大聲道:「經三人供認,這些主祭祝融的巫祝自己很清楚不能夠溝通鬼神,只是藉機斂財。」

    「十一年時間,共借祭祀為理由,計殺死無辜少女一百零四人。殺無辜者死,這是天志,也是天下至大的規矩。」

    「此事在萬民約法之前,故而法不能定罪。但正義與天志終究需要得到伸張,墨者便來做伸張正義之人,亦在此宣佈此事的所有仇恨、怨懟、復仇、非議事,一併由墨者全體承擔。」

    「經在沛的全體墨者商討、鉅子同意,決定對祝淮乞、祝淮申、徐景三人,施以雷刑,以顯天志、以正大義、以利天下。」

    「對樞、柔、筱、耜……等十二人,除以絞刑。」

    「其餘人,並未直接參與,知與不知並不誅心,但其也用了這十一年所斂之財,而這錢財本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沛邑萬民。」

    「十一年合計斂財銅方足約十四萬錢,皆由遺寡賠償,充實府庫,以購耕牛馬匹種子農具。」

    「若不夠,則遺寡行苦役直至還清。私田折算,私廬不動。其餘玉、金、銀、錫皆折算錢。」

    這裡面刨除了三個本該絞死的巫祝,因為留著他們將來還有用。

    適的聲音很沙啞,聲音也不算大。

    每唸到一個名字,後面那些被綁縛的巫祝徒眾中都會有人渾身顫抖一下,涕淚橫流,只是嘴被堵住。

    按說臨死之際,聽這些人哭嚎幾句或是說一番復仇、鬼神亦怨的話,或很有趣,但現在適沒心情。

    唸完一個名字,兩名墨者便會將一個人拉出來。

    絞,這是自古就有的刑罰。

    比這更殘酷的刑罰不是沒有,比如車裂、比如腰斬,但卻都沒有唸到,而是念了一個眾人都不知曉的雷刑。

    眾人知道,這雷刑一定是比絞刑更為殘酷的懲罰,卻不知道是什麼模樣,難免好奇。

    墨者知道,這雷刑或許並不殘酷,但卻可以震懾那些對墨者心懷敵意的人,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未知之刑。

    公造冶帶著墨者將那三人綁縛在立好的柱子上,摹成子帶著墨者用著守城挖地道的器械,挖好坑將絞刑架豎起。

    三個要被施以雷刑的人嘴裡喊著加了野菊汁的布團,口舌發麻不斷地朝外流口水,也無法吐出布團。

    幾名墨者從馬車中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木箱,從裡面防潮用的石灰中拿出三個圓管。

    眾人好奇地看著這施以雷刑的刑具是什麼,在他們看來似乎其貌不揚,只是一截圓圓的彷彿竹筒一樣的事物,後面有一根長長的線,看上去就像是春日裡河裡游動的癩蛤蟆的蝌蚪,或像是沛邑西邊大澤中常見的那種四腳拖著長長尾巴的虺蛇,並不恐怖。

    竹筒、膠泥、加固的硬陶、一斤半仔細研磨的火藥、三尺長的引線,這就是要展現給眾人看的雷刑,也是用來震懾那些對墨者心懷恨意的武器。

    已經不早,總要露面的,就算今日不露,一年半內楚人圍商丘之時也要露出。

    一斤半合理配比的火藥,足以炸死一個人,適很確信,而且動靜會非常大。

    三個綁縛巫祝的木頭相隔很遠,也足夠高,可以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看到。

    竹筒膠泥硬陶的大爆竹就這樣被面無表情的墨者綁在了三名巫祝的身上,遠遠退開。

    伸手最好跑的最快的公造冶,手持火把,心中竟也砰砰而跳。

    他在沛澤中見過適演示這種可以用來守城的武器,知道這東西聲音極大,威力不小,而且這一次裝了整整一斤半的火藥,比上次可要多出許多。

    適看看天色,笑道:「行刑吧。」

    說罷退開,公造冶點燃了引線,也朝後退去。

    引線燃燒的嗤嗤響聲之後,黑色的引線灰就像是蛻皮的蛇一樣,不斷伸展落下。

    台下的民眾驚奇不已地看著這一幕,接著一聲讓他們畢生難忘的巨響就在那條火蛇蛻完了所有的皮後就此震撼!

    多年後他們或許聽過類似的聲音,有些動靜甚至比這還大,但他們依舊難以忘記這一幕。

    那是雷。

    那是沒有烏雲先有的雷。

    那是沒有烏雲雷響之後又湧起了白雲的雷。

    撼天動地的巨響,震得那些靠前圍觀的人耳中嗡嗡作響,很多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中砰砰亂跳,只覺得腦袋裡有一種彷彿銅鐵摩擦的難以忍受的吱鳴。

    這一聲巨響,不再需要那些做傳聲筒的墨者傳遞,即便最後面的人也能夠聽到。

    唯一能保持面色不變的,就是那些已經聽過幾次這種巨響的墨者,卻也忍不住嘀咕這一次的聲音可比上次大得多。

    巨大的爆炸力瞬間結束了那幾個人的性命,死的並不痛苦,可這種彷彿引天雷而殺的震撼卻比那些可以想像到場面的車裂更加讓那些墨者想讓他們心慌的人心慌。

    三捆火藥爆竹都綁在人的頭部,適甚至都懶得去檢查那些人到底死了沒有,就算不被炸死也會被震的腦內出血,絕無生還的可能。

    也不知道是爆炸之後耳內的嗡嗡聲太大,還是因為這一聲驚雷般的巨響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整個場地都是安靜的,沒有絲毫的聲音。

    淡淡的硝煙的苦味,藉著金風吹到每個人的鼻尖之前,裡面摻雜的硫磺讓他們再一次嗅到了石山祝融之火的味道。

    或許在別的地方別的神話中,那是地獄的味道。

    但這裡沒有地獄,只有曾經燃燒的黑石,所以這是祝融的味道,人們都這樣想,那這便是。

    台下的人再一次用一種驚怖的目光看著台上的墨者,但當硝煙吹散看著那些墨者無所謂的模樣,短暫的驚怖的沉默後,竟然發出了驚天般的歡呼。

    他們不是瘋子也不是變態,不會因為看到一場毫無趣味的處決就這樣興奮以致歡呼。

    他們歡呼的,是自己的希望,是墨者說的樂土,是他們惴惴不安的未來,也是那本剛剛被他們承認的十二草帛法。

    墨者給了他們幸福生活的希望,而這一聲驚雷,則是墨者在告訴他們,墨者有能力保護他們的希望不破滅,任何想扼殺利天下希望之人,最終都會是這樣的下場。

    他們想,這是墨者可以溝通鬼神的明證,否則誰又能引來天雷的力量呢?既然可以這樣,難道將來那些扼殺利天下之事的人,墨者不會用這樣的力量去對付他們嗎?

    墨者給他們陳訴過樂土,說當有一天九州一統之時,同義無爭,只剩下那些貪婪的夷狄,那時候依舊可以輕薄徭役,因為一種新的兵器可以保證不需要徵召太多的人。

    他們想,即便這不是鬼神的力量,卻也是天地自然的偉力,墨者可以控制這樣的力量,便可以用在兵器之上,難道那些馬匹戰車可以承受這樣的巨響和爆炸嗎?

    墨者訴說的未來太美好,太美好的東西總會讓人惴惴不安,甚至那冊剛剛編纂完成的十二草帛法都讓他們惴惴不安,因為裡面說了太多私產私田的事,而他們此時似乎並沒有。

    那些駐村的墨者也曾談過最好的預防水旱的方式,就是挖通水渠,但那需要太多的勞役。

    青銅的工具甚至都不足,墨者所說的惡金之鐵更是還未在沛邑出現,民眾們不是不知道挖通水渠灌溉的好處,可靠著此時的工具來挖通水渠實在太累太難。

    他們並不知道,這東西或許可以用在遠在千里之外的巴蜀山路,在這裡並不適用。

    可他們卻聽過變了模樣的大禹治水的故事,而且這個在那日沛澤響動之後才出現流傳的變了樣的治水故事是這樣的:

    大禹治水的時候挖掘到涂山,山石阻塞河川,挖掘甚難。涂山氏女嬌見了大禹心生愛慕,但大禹卻說水不治而不婚,涂山女嬌因而心傷。

    族中有通天志之大巫,名啟,暗戀於女嬌。

    見女嬌日益消瘦,便暗助涂山女嬌,訴說云云。

    當夜涂山女嬌便去找到大禹,說涂山氏有大巫名啟者通曉天志,可開塞石,便問大禹若劈開這些阻塞的石頭是不是便可成婚。

    涂山女嬌既魅且美,禹亦動心,便答應。涂山女嬌也不知道氏族內那名通曉天志的大巫會怎麼做,卻很信任。

    當夜,一聲巨響,如同天塌,大禹驚醒去看,卻見塞石已碎,彷彿被人砸開一樣。

    興奮之餘,當夜便與涂山女嬌幕天席地,只是那名通曉天志名啟的大巫卻再也沒有出現。

    或有人說,這大巫愛慕女嬌,可見了大禹後便知不能及,又見女嬌心有所屬日益消瘦,事成之後黯然而去。

    或有人說,涂山女嬌日後思慕不過家門的大禹,對月而唱「候人兮猗」,其中輾轉之情自是對大禹,卻只怕也有幾分感謝那名黯然而去的族內大巫以求再見以謝的深意。

    或有人說,大禹聽涂山女嬌如此說,讚那通天志之人,便將嫡子取名為啟以示悼記,酬其開涂山之功。

    這故事很有趣,經墨者的傳播很快就流傳開來,畢竟這涉及到三角戀、付出、不求回報、黯然傷神、起名紀念等等符合流行的元素在其中,比起單薄的那些傳說要有趣的多。

    之前眾人多想,或是那通曉天志名啟的大巫應是見女嬌與禹幕天席地以合,黯然離去再無所蹤。

    今日一看,不少人均想,只怕是那通曉天志名啟的大巫也是用了這樣的手段,只是來不及離開竟被炸死……畢竟要炸開涂山的雷火要比今日所見的更大萬倍才有可能。

    再一想那劈山裂石的手段,更是振奮,劈山裂石可是鬼神才可以擁有的手段啊!這與神話一致,難道知曉天志人人都能劈山裂石嗎?

    那人若知曉了墨者所謂的天志,又和鬼神有什麼區別呢?

    不少人用一種虔誠而自發的尊重,顫聲問道:「墨者……真的可以直接溝通鬼神嗎?可以借助鬼神之力嗎?」

    適站在散去的白色硝煙中,知道這些民眾問的是他,大笑道:「墨者能驗證誰可以溝通鬼神。凡不得墨者驗證的,俱是假的!」

    他大笑。

    因為他不屑於當神,而是要讓比當神更牛逼——墨者要掌握驗證那些時間所謂可以通神的人,凡驗證不過的,俱是假的。

    想當溝通鬼神的人?先來墨者這裡考試,通過了領證做資格,誰能活著通過適便讓他領證。

    任何神,不得墨者的同意,不得存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2
第一一九章 鬼神難辨吾且驗(下)

    以此時這個時間來推算,正是各種神在世界各地產生的時候。

    羊皮紙上的死海古卷或許正在萬里之外的乾旱之地書寫;古蜀國向南越過那片叢林的濕潤富庶之地,反對種姓制度的佛教和耆那教正如野火一般氾濫;諸夏之地上天帝還是唯一的真神信仰,楚王還在盼望天梯未斷;破碎的希臘土地上,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還在庇佑著信奉他們的城邦;馬茲達的聖火伴隨著擴張的波斯帝國燃燒的正旺。

    神話與宗教並不是一回事,卻有著千絲萬縷拉扯不斷的關係。

    適覺得當神並不有趣,逼格也不夠,心想好容易穿越一次,總要擁有足夠的逼格。

    神所能做的極致,無非也就是創世。

    假如創世就是「神說,要有空氣,於是將水分為上下成了空氣」這樣的事,適覺得自己現在就能做。

    然而逼格不夠。

    因為靠人集合起來的組織,卻可以擁有讓神存在或是不存在的資格。

    適知道,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隨著他帶來的這些新技術,世界島聯繫在一起的日子會更快更早的到來。

    那些宗教流傳到諸夏的土地上,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人總是要有一定的精神生活。

    而他想做的,不是靠聖戰去驅逐異端異教,而是當有一天這些宗教不可避免地傳到諸夏後,無論是廟宇、寺院、教堂、聖火殿的外牆上,都刷上這樣的諸夏特色的標語:沒有墨者的認證,就沒有佛、神、主……

    於此時,天帝、上帝、鬼神之類的信仰,還不可能讓民眾完全喪失。

    甚至文化水平更高一些的墨者、貴族、君王那裡,上帝與鬼神這樣的信仰也依舊存在。

    這一切只能慢慢來。

    神話與宗教,並不是一回事,但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神話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神話是已經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

    而墨者傳播的這個變種的大禹與涂山女嬌的故事,卻並非是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而是刻意為之。

    在這個大禹治水的故事中,沒有開山斧,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通曉了天志的大巫的智慧。

    他通曉天志所帶來的威力,並不亞於想像力受制於時代生產力下人們所能想到的開山之斧。

    適看著台下那些面帶虔誠、尊重和一絲恐懼的民眾,心想此時的神力也就那麼回事,生產力限制了人們的想像力。

    若是在自己生活的那個年代,一台挖掘機、一輛汽車、一架飛機、一枚氫彈、放在這裡都是神蹟,而且都是此時的人們難以想像的偉力的神,比每個神的逼格都高。

    既然墨者終究還有一部分人相信鬼神的存在,那麼此時也就不必完全沒有鬼神,只要沒有可以顯靈的神就好。

    墨者非命,明鬼也只是希望以一種類似宗教的方式約束道德,明鬼的同時由極為重視非命,認為人的命運是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去改變的。

    這樣一來,完全就可以來一場無聲的宗教改革:鬼神存在與否都無所謂,那只是自然,並不顯靈,而人的命運是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的。

    天志已經解決為不是鬼神天帝的喜好,而是通過萬民之利推出的公意,剩下的就是改造明鬼。

    這種化鬼神為自然的存在,最終也會變為一種不存在。

    這是個漫長的過程,時間有的是,因而不需要那樣激進。

    借助著火藥的威懾,借助著那個流傳甚廣的大禹治水的故事,適再一次講起了胡編亂造的故事。

    人掌握了天志,便可以擁有神話中神的力量,那些神話中的神,只是一些掌握了天志的人。

    他沒有立刻說自己之前造假的事,而是面對著民眾,講起來那些上古聖賢的故事。

    「上古之時,人們茹毛飲血,冬日寒冷總有野獸侵擾。燧人氏祭祀天帝,請求天帝讓冬日消亡、夜晚亦有溫暖的陽光。但天帝卻不能改變世界運轉的規矩。」

    「天鬼在消亡之前,已將自己所知曉的天志送與眾人腦中,卻需要啟迪來讓人們領悟。每個人的腦中都有寶庫,但卻需要一枚鑰匙來打開。」

    「燧人氏看著外面雷火引燃的樹林、在砸石頭的時候看到了火星,於是領悟了天志,於是燧人氏拿會用火。冬日不冷,夜晚不寒,借此稱聖。」

    「燧人氏之後,又有有巢氏。其時天氣陰濕,經常下雨,人們住在山洞縱然有火也陰冷難捱。有巢氏見鳥兒織巢,領悟天志,於是學會了建造房屋。至此之後,淫雨不愁、夏濕不陰。」

    「有巢氏之後,又各有聖賢。至大禹時,人們已經領悟了不少的天志。其時大雨傾盆,合川阻塞。鯀以堵法,不能治水。大禹觀水自下流,終於領悟天志,開闢河川,終於治好了天下水患……」

    爆炸聲之後的靜謐中,適緩緩地講訴起許多聖賢的故事,卻繞開了大禹開涂山之時的那聲巨響。

    但人們聽過的是可謂為之的神話、聽到的又是適借此談及的種種聖賢,即便適不說,依舊還是有許多人想到墨者們想讓他們想到的事:那名大巫,確實只是領悟了天志,安放剛才那樣可以炸開山石的驚雷之後,沒躲開以至被炸死了。

    適一邊講著,一邊默默地訴說著這種變種的知識觀。

    他說的這些獲取天志的辦法,是和他編造的神話緊密相連的。

    本質上是唯心的二元論加部分理性主義,屬於標準的啟蒙思想。

    啟蒙的基礎是文藝復興,可如今諸夏正是百家爭鳴的時候,又何須復興這一步?

    除了二元論和理性主義之外,這些故事中也融合了一部分的天賦認知論。

    在這裡,人的精神和物質是有聯繫的,但也是分離的,本質上還是唯心的。

    人的知識在出生之時,就一直混亂地存貯在人的大腦之中,這是天賦論。

    但因為混沌所以不能夠直接地表現出來,需要某種特殊的鑰匙。這枚特殊的鑰匙,可能是經驗、學習、推理、外物的影響等等。

    比如數學,需要的就是邏輯、定理、以及最開始的幾條幾何學定義公式。

    比如技術,需要的可能就是已存在的自然原理的啟迪,從而將頭腦中的混沌激活。

    比如那些建立在理性推論上的幾何學、物理學等等,都可以毫無滯澀地從這個神話體系中分離出來、並且合乎天志。

    這些內容已經成為墨者內部的哲學觀,相對於墨子沒有總結出來的種種內容,適用自己的方式總結融合,也沒有產生太大的排斥反應。

    至於民眾們現在能不能聽懂,這並無關係,總有一天會被這種想法逐漸影響,而他們自己可能並不知情。

    藉著之前的爆炸,藉著此時民眾聽的如痴如醉的情緒,適終於將半年前演示的種種神蹟,自行揭穿於眾人的面前。

    眾人的驚訝中,適道:「我並不是所謂的身有祝融血、金烏翼,只是知曉了一些天志,做出了真正身有祝融血和金烏翼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就像是那位幫著涂山女嬌開山的大巫,他並不能直接請天帝來人間幫忙,但卻因為掌握了天志,所以可以用這種辦法來炸開涂山,幫助大禹通開阻塞的河流。」

    「天鬼消逝之前,希望每個人都能掌握天志。而樂土之中的最高一重,便是人人都瞭解掌握天志之後的模樣。」

    「世上有鬼神嗎?」

    「或許有,或許沒有。但我們祭祀鬼神,也只是為了得利。如果能夠掌握天志,那麼又何必把希望寄於那些自稱能夠直接溝通鬼神的人身上呢?」

    說到這,他指了指那些被炸死的、還沒有被絞死的巫祝們,眾人明白他的意思,也因為墨者給出了足夠的希望以及今年的風調雨順,並未憤怒。

    適隨後道歉,眾人也接受了適的歉意,只問道:「那麼人若掌握天志,難道還可以讓不下雨的地方下雨嗎?」

    適笑道:「自然萬物,都是符合天志的。我不能夠和你們說清楚為什麼會下雨,那麼暫時便不能讓不下雨的地方下雨。但我可以在這炎炎之日,做出寒冰。」

    他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靠著硝石暫時性地做出了冰,傳給眾人觀看,眾人的驚奇中,也就相信了適的那番話。

    或許,總有一天會有人知曉雨因何而下,那便真的可以水旱無憂了。

    既然連冰都可以依靠天志在這樣的天氣中製成,還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呢?

    熱與冷、夏與冬、旱和雨,在眾人眼中都是一樣的相對關係,只要能解決一件,剩下的似乎真的也都可以解決。

    適沒有講什麼眾志成渠預防雨旱的道理,而只是講了鬼神、天志。

    看著這些已經篤信他的話的民眾,適知道此時不能夠說沒有鬼神之類的話,因為墨者內部尚未統一思想,他而一個人什麼都做不成,必須依靠墨者的力量,也就只能暗暗修正。

    「鬼神難辨。墨者、儒生、楊朱、列禦寇這樣的賢人,每天都在爭辯這樣的問題。」

    「你們知道墨者非命,認為沒有天命天注定這樣的事。道理也很簡單,因為可以驗證。」

    「可鬼神怎麼樣驗證呢?」

    「鬼神難以驗證。

    「然而那些號稱自己可以溝通鬼神的人,卻是可以驗證的。」

    「墨者不能直接溝通鬼神,但卻可以驗證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溝通鬼神,就像是這些斂財的巫祝一樣。」

    「一個不去庖廚的人,未必不能知道食物是否美味,就是這樣的道理。」

    「一個真正可以溝通祝融的大巫,一定不會被祝融血毒死,也一定可以彈指成火、水火交融、不懼油炸。我做不到,只能依靠天志借助天地間的力量假裝可以做到,但墨者卻能夠驗證別人到底是真正溝通祝融還是只是依靠天志來欺騙眾人。」

    「那樣的人可能有嗎?可能有,也可能沒有。若有,最好,我們一定將其供奉;若沒有卻號稱自己有,那肯定是要斂財或是為了什麼害天下的事。」

    「這樣的人,會和這些巫祝一樣,辱淫你們的女兒、掠奪你們的錢財、燒死你們的兒女,而你們還卻要對他們充滿信任與尊重。」

    「你們願意再受到這樣的欺騙嗎?」

    在得到眾人不願意的回答後,適退到一旁,由墨子以沛縣政之府的名義,宣讀了第一條特殊治令。

    「凡沛縣有自稱可親通鬼神者,可舉報於沛郭鄉。凡被驗證造假者,舉報者賞錢四百。凡被驗證真實者,亦賞錢四百。凡被驗為假者,服二十年勞役。」

    「凡被驗證為真者,可由墨者頒發草帛名書,未有而自稱者,需先驗證。」

    「墨者兼愛,這也是為了兼愛世人,包括那些可能要自稱可通天神者。先被驗是假,他們便不能為害,總好過如這些巫祝一般為害後犯禁犯罪而被殺。」

    墨子說完,衝著後面絞架附近的墨者道:「行刑吧。」

    後面響起一陣拉動繩索的聲音,墨子淡然道:「被墨者驗證為假,總好過為害犯禁後這樣死了,這便是害中取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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