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4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7
第一四零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八)

    告子被嫉妒迷惑了雙眼,所看到的只是自己所能比較的,看不到自己所不能比較的。

    侍坐墨子左右的其餘墨者,則對於適的能力極為認可。

    每每與自己相較,多想若是自己主持宣義部,恐怕很多事做的遠不如適。

    確實,如告子所言,適連雅語都說不好。

    但是墨者之中能說雅語的極多。

    可雅語只是語言,就和墨者內部通用的賤體字一樣,能講出道理才算是一個合格的宣義部部首,否則只是一個合格的教人說雅語的采風。

    從一年多前開始的佈局,也讓適負責這件事順理成章。

    各個大城大邑都有墨者進駐,在那裡依託著店舖,開展活動,傳播道義。

    於那些士人,適可以用《大雅、蒸民》中的話,講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中,有物有則的天志到底是什麼。

    也可以把用來歌頌仲山甫的那句「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維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禦」,巧妙地轉化為歌頌墨者,從而吸引很多的市井遊俠接觸墨者的義。

    這句話是讚頌仲山甫的,說的是古人說吃東西啊,柔軟的就嚥下去、堅硬的就吐出來。可是仲山甫這人恰恰相反,吃軟不吃硬,不欺辱寡婦鰥夫,但卻會抗擊強暴。

    這正合那些市井遊俠的想法,一個個覺得墨者將自己歌頌成了仲山甫,頓覺墨者頗為親近,便免不得要去聽聽墨者的義都講些什麼。

    而每個月都會發佈的寫在草帛上送往各個大城巨邑的「雄文激辯」,也在各邦國的都城引發了一場又一場的興奮和對抗。

    新成立的交通吏這些人,靠著每個月出一次靠商人或是歸家做事的墨者送來草帛,靠著店舖裡稀奇古怪或是大利於人的事物,靠著工匠會等附屬組織,很快站穩了腳跟。

    從去年秋季大聚到現在,又是將近一年,不斷有士人、遊俠兒等,自己帶著金錢,或是通過了墨者在大城大邑內的考核後給予資助,源源不斷地來到了沛縣。

    人數不是很多,卻都是精華,而且相較於墨者的全部數量已算是不少。

    交通吏和宣義部下屬的其餘三個機構不同,他們面向的主要還是那些落魄貴族、士和遊俠兒。

    這些人原本就識字,要麼就會擊劍,家裡也有一些余財,屬於墨者在自身教育體系還未得到回報之前的急需人才。

    雖然每年花的錢不少,但在大部分墨者看來這是值得的。

    從去年年末到現在,從陶邑、鄭、洛陽、臨淄等地來到這裡的遊俠兒、士已經將近六十人。

    他們暫時還未全部投身到墨者之中,但已經開始接受墨者的一些思想,並且如同很久前墨子收徒時一樣跟隨左右開始學習。

    當然,反作用也不是沒有。

    楊朱、列禦寇、段干木、垂垂老矣的子思等人,紛紛利用墨者在那些大城大邑裡的交通吏開設在明面上的食鋪、奇技鋪等,向墨子轉達了不滿,邀請墨者與他們相辯。

    相辯這種事,本是墨者作為一個學術團體最優先要做的事,可是這一次墨者卻不怎麼著急,反而一一回覆他們需要再等幾年:墨者如今忙著行義,暫無時間。

    同時又贈與了這些人一些此時極為昂貴的「草帛」,作為禮物,還每隔一段時間就送一些墨者內部一月一出的文章。

    除此之外,還邀請這些人辯論,並表示願意將他們反駁的文章抄錄在每月一出的雄文篇之上。

    以宋國為中心,諸夏的學術界逐漸有了一些變化。

    那些一心想要和墨翟辯論的人,也逐漸開始認識那些賤體字,也開始逐漸被墨者寫文章的方式影響。

    第一篇關於「古初有物乎」的辯論,就先爆發在六月份,這是關於世界觀的辯論,是列禦寇對墨者傳出的篡改後的《山海經》和《穆天子傳》的反擊。

    列禦寇口述、弟子整理、再轉為墨者通用的賤體字,洋洋灑灑地在紙上寫了一大篇的文章,送交墨者,開始了第一場依託著紙、不需要見面就能表達心意的辯論。

    這一份激辯文章比起原來的《湯問》篇要長得多,傳說中可以御風而行、講出愚公移山故事的列子,用自己對世界和地理的理解反駁墨者的世界觀。

    墨者也恪守承諾,將列子的文章謄寫於草帛之上,附上適所作的反駁文章,一同在下個月傳到各個大城。

    隨後,楊朱、子思弟子、關尹之後、老耽之徒等等,都紛紛開始寫文反駁。

    紙張出現的正是思想開放、百家爭鳴、追求世界本源的時候,也因此引動出更為激烈的思想交鋒。

    諸夏的學術界瀰漫著一種青春洋溢、自傲自信的氣氛,這些氣氛躍然紙上,每個字讀起來都讓人興奮地發抖,忍不住大聲誦讀,以抒發心中的那股宇宙無窮天地之大的浩然氣。

    而每一次有人反駁,墨者的書秘吏和宣義部等,都會在最短時間內做出反應。

    或是讚歎、或是反駁、或是怒斥、或是表示同意……不一而足。

    這本就是墨者的風格,或者說是墨翟的風格,他對學問的看法從對仲尼的態度上就能看出來:我非議儒家,但是儒家也並非一無是處。

    所謂「是亦當而不可易者也。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當此,雖禹、湯為之謀,必不能易矣。鳥魚可謂愚矣,禹、湯猶雲因焉。今翟曾無稱於孔子乎」。

    鳥乾燥的時候飛得高、魚熱的時候潛的深,這是天志。即便大禹、商湯這樣的才能,也是不能更改的。鳥和魚夠愚蠢的了,可只要符合天志,大禹商湯都改不了,難道我墨翟就不能稱讚幾句仲尼說的對的地方嗎?

    以墨者一家對抗其餘諸子的學術世界觀對抗,就此開始。

    列子作《湯問》,反駁墨者的《山海經》世界觀,講訴了許多奇異而充滿美感的故事。

    譬如愚公移山、夸父逐日、轍沐食子、炎剮其親、義渠火葬的故事。

    而適則用一種此時還未出現過、但墨者已經習以為常的、剝開了外面面紗的、裸露而又血腥的道理,一一解釋「轍沐族為什麼殺第一個孩子、義渠人為什麼選擇火葬」等等習俗。

    第一次將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裡的世界觀,借助這場辯論引發了更多人的思考。

    雖然在告子來詢問墨子自己為什麼不能做宣義部部首的時候,列子等人的反駁文章還沒有送來,可是墨者內部都確信這第一場辯論墨家已經贏了。

    因為他們覺得還是適的理解更為合理,也更容易讓人明白那些隱藏在背後的一切。

    然而實際上仔細考慮,其實墨者內部的邏輯也有漏洞,但這個漏洞必須要先精通墨者的三觀,然後才能反駁,否則就是不敗的。

    因為沛縣萬民約法時的道理,是歷史唯心的,以靜止不變的觀點推出了「公共意志」和「社會契約」這一套東西。

    而偽造的《山海經》裡的世界觀,則是家庭私有制國家起源的那一套,借用天志樂土的名義,將此時出現的各個社會形態以生產力為衡量分析出那是最優解。

    前者溫情脈脈,人們喜歡;後者彰顯真相,血腥壓抑,人們不願去接受。

    毀掉天下的,永遠不會是天下人憤怒的東西,而往往是天下人喜歡的東西。

    但此時,這種憤怒和喜歡還不是最終決戰之時,因而他們在這一刻目標出奇地一致、合拍。

    對外的世界觀一事上,墨者絕對全面領先,無論如何也輸不了,最多會分裂。

    因為已經站的太高,除了自己人打敗自己人,別人是打不敗的。

    極致也不過就是墨者內部將來條件成熟了,分裂為沛縣萬民約法派和天志樂土推理專政派。

    於此時的墨者團體而言、對於新成立的宣義部而言,列子的這一篇《湯問》無疑是宣義部交通吏打贏的第一場仗。

    墨者內部滿滿興奮,眾人也對適提前佈局的手段讚歎不已。

    宣義部成立的時候,在各大都市已經有墨者的店舖和工匠會的存在,成立之後如同順水行舟,順暢無比。

    工匠會早早成立,商丘陶邑兩地,工匠會已經開始運轉,組織起來的工匠們在學習新技術的同時,也在不斷接受墨者那一套市民理論。宣義部下屬的工匠吏運轉輕鬆。

    沛縣以磨坊、油坊、良種新谷基地田、天鬼祭祀等活動為中心,也將原本分散的農夫經常地聚集到一起。稼農吏的運轉也不難,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流竄到各個鄉亭以磨坊為中心的地方宣講道理——既然種植了冬麥,磨坊便自然成為了中心。

    適作為沛郭鄉校校介,這半年多已經很少親自出面去做宣傳講義的事,大多時候都是自己寫出文章傳授宣義部的其餘人,或是編寫一些戲劇深入到各個鄉亭的磨坊祭祀地做宣傳。

    但這一次他卻將在鄉校教學的事暫時停下,親自帶人前往各個鄉亭。

    原因很簡單,從楚國墨者那裡傳來消息,楚人已經做好了出兵準備,要趁著三晉剛剛封侯、鄭人與韓大戰、伐齊後休養生息的機會,北上質問宋公叛楚之罪。

    這是難得的機會,伐宋肯定不會經過沛地,而是會徵集陽夏之師、陳之師、焦之師等軍團和楚王的王轄軍隊,過沙水直圍商丘。

    不趁著這時候徹底解決沛縣的問題,就會喪失機會。

    包括大族、修水渠、開河、集眾人之力挖礦冶鐵的事,都必須趁著這個機會解決。

    這件事需要提前做好輿論準備,等待那個天賜良機一到,立即動手。因而,一直在鄉校的適帶人出去,親自做宣傳鼓動工作。

    畢竟馬上就要秋收,今年風調雨順,眾人對墨者的信任、墨者自身的威望已達最高。

    不解決水渠和鐵器的問題,只會逐年下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7
第一四一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九)

    齧桑鄉是適帶人最先去的一個鄉。

    這裡既有適在商丘最先深入的那個村社,又因為之前多逃避軍賦和稅的逃亡隱戶的緣故,民風彪悍的齧桑已經隱隱成為沛縣墨者活動最深入、最支持墨者的一個鄉。

    鄉政旁的公用水力磨坊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木頭製成的連桿和水輪摩擦的聲音叫適牙酸,但在那些忙著將麥子磨成粉的鄉農耳中卻動聽無比。

    再加上旁邊的指定集市,這裡已經完全成為了齧桑村社的政治中心。

    附近村社的鄉農推著小墨車,上面裝著糧食,來到鄉內的店舖換取食鹽或是其餘的必需物資。

    他們從懷裡掏出一張很小的紙,上面寫著他們名字、家裡的人數、村社名稱、被編成的什伍編號,以此作為憑證來購買墨者出售的各種必需品,享受正常的價格。

    他們用的貨幣也極為奇怪,不是銅錢,而是棉布或是紙做的一種沛縣通用的貨幣。

    這些貨幣可以買到鹽、可以償還耕牛的貸款、可以買到木器、可以買到大部分墨者掌控的物資,因而在沛縣很容易流通。

    墨者手中的錢不算少,也有一部分銅,自己私鑄錢有適掌握的砂形法也不是難事。

    只不過墨者從那些大城巨邑弄來的錢多是黃金,銅又要留著做守城兵器用,因而整體上沛縣的貨幣仍舊不足。

    一年之內從收一季變為收兩季,參與到市場交換中的糧食可不只是多了一倍。

    第一季的收穫和平時一年差不多,吃剩下的也差不多,第二季則完全就可以作為商品流通了。

    沛縣的商品激增,貨幣很有些捉襟見肘,墨者便發行了一些小額的紙幣和布幣。

    布幣並非是銅布幣,真的就是棉布作為材料、寫上數字的貨幣。

    棉布除了沛縣之外,別處都沒有;棉布的手感和麻布完全不同,稍微觸摸就能感覺出來。

    沛縣鄉農手中的這些墨者發行的古怪貨幣,基本都是他們用糧食換取的。

    墨者需要銅做兵器,也需要銅做一些必要的工具,此時也只能用這種無可奈何的辦法。

    今後再想那些防偽之類的辦法,現在還不需要想這些,先讓沛縣眾人熟悉這種沒有足夠使用價值的貨幣再說。

    提議這件事的適,也不擔心過多發行會導致貨幣問題。

    反正農夫手中大部分的可以售賣的糧食都在墨者手中,而需要償還耕牛、偶爾會買一點點油吃這些事,真正流通中的貨幣也不是很多。

    來到鄉亭辦事的農夫不少,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個臉上洋溢著興高采烈的情緒,為即將到來的秋收訴說著希望。

    不少人看到正帶著幾名墨者的適,便跑過來打聲招呼,詢問一下那些演戲的人什麼時候才能再來。

    靠著簡單的戲劇作為宣傳手段,很容易在村社間吸引大批的人,因為即便再簡單的戲劇在精神生活極度匱乏的鄉村裡依舊是一種奢侈。

    適也和和氣氣地和他們打招呼做回答,只說可能要等很久,現在那些人正在近滕鄉,短時間怕是回不來。

    鄉農多感慨,又拉著適和其餘的墨者去他們家中吃飯。

    或說正好還剩下些麥粉,如今豆莢正嫩,沽上一甕酸酒,用鹽水煮豆莢正好下酒,明日那鹽水還能下飯。

    麥、菽,本就是賤人之食,貴族們多不吃,如今兩者做成飯卻讓賤民們也能品嚐到遠超貴族食用的上好粟米飯的味道。

    每每吃到這味道,總會想到主持這一切的墨者,因而也想要讓墨者去和他們一同品嚐那些食物中的快樂。

    適稍微推辭了一下,先將身邊的墨者們叫到一起。

    「一會就按照之前分配的村社,各自前往。那些話之前已經講過許多次了,這一次事情很重要,一定要做好。」

    「但凡眾人有什麼想法、意見,都要記錄下來。對不對是一回事、解決與否是一回事,而知不知道又是另一回事。已經定下來的道理,可以講清楚,還沒有定下來的道理,不要隨便講。」

    那些年輕的宣義部的墨者都笑,只道:「宣義部沒定下來的事,我們哪裡能輕易說。很多事我們還沒弄清楚,自己都是錯的……解答那些人疑惑的是宣義部的義,可不是我們自以為的義。」

    這話說的稍微有些古怪,適也只笑笑,想要說點別的指摘出這話中的謬誤,想了想又覺得似無必要,便揮手讓眾人散去。

    回去的時候,適和遠處一個村社的老者一同回去,就說去他們吃飯。

    老者知道墨家的規矩,連聲說只當是感謝,不准適拿錢,適也沒有在路上爭執這個,笑笑不答。

    老者家中六個孩子,都養大了,也算是極為難得了。

    一旦井田制、授田制一廢除,這就會成為村社中過得相當不錯的人家,足夠的勞動力和大量的尚未開墾的荒地,決定了一旦變革誰家人口多勞動力多誰就能先成為富裕自耕農。

    六個孩子中,有兩個和墨者的關係密切。

    一個九歲大的孩童正在沛郭鄉校裡學習,很聰明。學生不多適有印象。

    另一個孩子年將二十,在墨者成立的三百人沛縣義師中服役,做頭排矛手,勇悍而又對墨者的道理深信不疑。

    這樣的家庭就算是墨者將來在沛縣的重要支柱,墨者如今需要富裕的自耕農和工商業者作為代表利益的階層。

    兩人一路閒談不少,回到村社中,適又在村社中轉了一圈,和本村社自治選出的那幾個代表人物閒聊一陣,午飯自在老者家中吃。

    午飯原本是賤民階層所沒有的一頓飯,以前都是兩餐,只是墨者的習慣也逐漸影響到村社,三餐的習慣也開始在沛縣的原賤民階層中出現。

    午飯不算簡單,已算是相當豐盛。

    沒有篩除麩皮的、黑乎乎的炊餅作為主食;用鹽水煮過的豆莢作為菜;一罐摻雜了野菜和麵糊糊的湯,上面漂浮著幾滴熬熟的豆油,適的罐中明顯比別人的都要多些。

    在家中的長子、長女、幺女和三男一同吃飯,按照鄉亭的習慣用竹子做了簡易的桌子,上面也沒有勺子之類的餐具了,只剩下了筷子。

    飯菜雖然一般,但是管夠。

    適注意到最小的幺女吃的並不多,甚至還吃了很少的麩皮炊餅就不斷地拿手捏著鹽水煮豆莢吃。

    適便知道這家人這半年應該是沒有挨餓,否則吃飯時可不會是這般模樣。

    吃飯間,幺女最先問道:「適哥哥,我二哥在義師中過得還好?」

    適看著這個十二三歲將將長開的小女孩,笑道:「你二哥平日一定總給你摘葚子吃,所以你只問你二哥,去不問你弟弟在鄉校裡怎麼樣。你弟弟是不是總搶你的葚子吃?」

    女孩臉一紅,低頭道:「不是。弟弟前些日子回來過,說起在鄉校裡挨過您打手掌,但是吃的還好。我怕二哥在那裡也挨打。」

    一家人都笑,適搖頭道:「義師的事,不歸我管,不過應該不會挨打吧?他是做頭排矛手的,非是常人能做的。」

    他這倒不是瞎說,義師的事確實和他無關。軍權掌握在鉅子手中,這是當初就定下的規矩,適作為鄉校校介、書秘吏和宣義部部首,根本無法不可能也不應該插手軍隊的事。

    不過他負責那些基層軍官的教學和訓導工作。

    本來他以為憑藉自己知道的那點軍事知識提議訓練這三百人的義師,但墨者之中會訓練軍隊的人不少。

    本身墨者就以講紀律聞名天下,紀律這個作為此時步兵最重要的素質,墨者極為重視。

    從那些守城的條例中,很快擬定了一套軍法,根本無需適插手。

    而至於隊形隊列這些東西,此時世上知兵的那幾個人物更是早早重視。

    《吳子》中就曾著重說過陣型、隊列和紀律的重要性;當年為吳王訓練士兵的孫子更是認為嚴格的紀律是一支強軍的保證。

    這些技術性的東西,完全不需要他插手,從義師建立之時起,他最多也就提提意見。

    具有建設性的隊形、紀律這兩件事,不需要他提,也就只能在小方向上修修補補了。

    他主要負責宣傳為何而戰之類的事。

    做父親的老者倒並不擔心自己的兒子在那吃苦,他也做過徒卒,知道一些軍中的事。

    雖說墨者和那些王公貴族們不太一樣,但軍中還是要講法度紀律的。他想,犯了錯自然要挨打,沒犯錯或許就不會,這也不算什麼。

    仲夏麥收之後不久,成立義師的事就已經在各個村社鄉亭之間廣泛宣傳,目的也很明確就是墨者非攻的那一套學說。

    墨者心懷天下,所以不可能用邦國這一套說辭來鼓動軍隊。

    適也絕對不會允許,否則一旦開了這個頭,諸夏很可能分成諸國征戰不休,直到仇恨和民族出現。

    此時還不是造反的時候,加上土地歸國君所有的想法還很厚重一時間難以融化,所以一些說辭就要婉轉一些。

    義師的成立,名義上就是希望沛縣人們能夠守護沛縣的萬民約法,履行軍事義務,來換取沛縣的自治被國君承認。

    沛縣義師不會參加不義之戰,軍權掌握在墨者手中,而目的則是為了沛縣萬民。

    如果有強國入侵弱宋,義師會去止戰,並以一戰之功,促成宋公與沛縣萬民達成約法:承認沛縣關於稅的說法、承認沛縣的賦由沛縣政之府掌握、承認沛縣的義師不參加不義之戰只參加守城戰——這一點不需要宋公承認,宋國如今被楚、三晉、齊、越圍住,沒有一個能打過的,只能被動挨打。

    即以義師的軍事義務,換取宋公承認沛縣的半自治狀態。

    承不承認,在適看來意義不大。

    承認這種事,不承認就打的讓他承認。

    只是現在打不過,只好先裝孫子承認他們的承認是有效的。等不需要裝孫子的時候直接拿出沛縣萬民法的那一套世界觀,直接不承認就是。

    承認半自治這事,算不上太過駭人,此時附庸國還有一堆,沛縣向南過了彭城再往西的蕭,原本就是宋的一個半獨立附庸國,只有軍事義務。

    楚地的附庸國更是一大堆,還有那些本地人勢力強大的軍區縣,這種事只要抓住機會做,就能成功。

    逼著宋公約法三章,在楚人圍宋、內部貴族混亂的時候,宋公不答應也得答應,甚至巴不得答應。

    宋公不答應,司城、六卿等,有的是人願意答應。靠沛縣自治換一群看似人畜無害、腦袋有病、行義非攻、武力強勁的墨者的支持,似乎只賺不賠。似乎無非就當封墨翟做沛宰或沛大夫就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8
第一四二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

    老者對於兒子參加沛縣墨者義師的事,並不反對。

    他原來也需要服軍役,只是因為軍賦、粟稅、麻稅的緣故,逃亡到了齧桑。

    只要離開了城市、離開了貴族莊園封地,很多空白地帶根本沒人管。

    就像當年孔子過泰山見到的那個家裡都被老虎吃掉的老嫗一樣,那就是典型的逃亡農奴。

    只是逃亡遠離城市,需要面對缺鹽、野獸、疾病、饑荒等等這些問題。

    幸好苛政猛於虎,因而這些人寧可忍受這一切,也不願重新回到他們原來的家園去耕種授田。

    按照適在墨者內部開玩笑的話,那些貴族中行苛政的是什麼人?明顯是專業的湯武革命的先驅者,他們不行苛政,哪裡有人願意變革?

    墨者來到齧桑後,先是用鹽來吸引這些逃亡隱戶,葵花金烏事、罰沒巫祝財物這兩件事一舉獲取了足夠的信任。

    隨後的種冬麥、堆糞肥、借耕牛耕馬、改進農具、建磨坊等這些小事,徹底讓這些逃亡隱戶信服。

    墨者和宋公司城之間的約定是定額稅,暫時也不需要收這些逃亡隱戶的稅。

    這些逃亡隱戶,又都是凶悍之輩,由此一來逃亡戶最多的齧桑、沛澤兩地,基本就成為了墨者義師的主力兵員。

    兵貴精不貴多,墨者本身還有一支隨時可以集結守城的三四百人的強悍軍事力量,暫時還沒有在沛縣收稅收賦,養一支三百人的脫產軍隊已是極限。

    家中勞動力不足的不要、講清楚之後半自願參加的才要、身高不足的不要……種種條件之下,三百人的要求緊緊齧桑和沛澤兩個鄉就已超出需求。

    篩選之後剩下了三百人,老者的兒子也在其中。

    既然講清楚了是為了什麼,那麼老者顯然希望沛縣的政策能夠延續下去,所以很支持自己的兒子參加沛縣義師。

    有些事不需要適去宣傳,人人眼睛明亮,不會視而不見,那些原本的政策已經落後、新的政策在良種和技術進步的推手下顯得更讓人神往。

    義師是脫產士兵,每個月還有一些墨者發的錢。

    數量倒是不多,拿到沛縣之外別人也不認這些寫著數字的布,但是在沛縣內卻可以買許多古怪的東西,最重要的就是可以償還耕牛貸款和購買新種子。

    這件事又屬於公意,因此這三百人的軍賦就是墨者在沛縣徵收的第一筆歸墨者支配的稅賦。

    一人參加義師,村社同伍的免五分之一的義師賦,同時村社同伍的也需要在需要人手的時候幫著收割或是種植。

    平均算下來,每家攤的義師賦並不多,尤其是由一季改兩季之後更是如此。

    適又和老者談了談義師的事,逐漸將話題從義師轉到了義師賦、再從義師賦轉到了今年的收成上。

    一說到這個,老者頓時眼中放光,連聲道:「今年風調雨順,定是個好收成。若年年如此,可真要過上樂土中的日子了。我今日去鄉里,不是已經看到一間用草帛糊窗子的屋子了?如今尚貴,還要還耕牛錢,可要再有幾年就好了……我還想著也把自家的窗子弄大一些,亮一些……」

    老者正描繪著自己幻想的美好生活,適一句冷水澆下去道:「可不能只指望天風調雨順啊。萬一干旱呢?墨者說,凡事有天志可循,一些事還未找到並非不存在。」

    「我是盼著真有人能通鬼神,這樣就能祈求風調雨順、年年都是好年景了。」

    「可我們書秘吏從專管驗證巫祝通神真假事以來……原本那麼多號稱能通鬼神的人一下子全消失了。三個月前,沛郭鄉有人滿懷希望地送了一個去,還沒等我親自驗證的,那自稱能通鬼神的就跪下求饒說自己是假的……那你說當初說好的給錢,這是給還是不給?」

    老者也笑,墨者從未說過沒有鬼神,可是現在整個沛縣卻連一個能通鬼神的人都找不出來,時間一久倒是都信了墨者的那套說辭。

    聽適這樣一說,老者不禁想到了幾年前的大旱,憂慮道:「按你說,那不是就只能等有能溝通鬼神的人出現了?」

    適搖頭道:「當年有巢氏也覺得,只要能通鬼神讓陰雨不在族人頭頂出現就好。可是找了許久也沒找到,只好以天志之法建造房屋。」

    「大禹當年也希望,溝通鬼神讓江河之水不再氾濫。可是也是不行,那就只好疏通山川治理洪水。」

    「如今我們也是一樣,不能只等啊,得自己做。」

    「泗水常年流淌、沛澤土地濕潤,只要能挖通一條溝渠,那麼就能灌溉沿途三個鄉的土地。這就是當年大禹採用的辦法啊。」

    老者連連點頭,上一回在沛郭鄉做的四塊賣地對比的事,早已經傳遍了沛縣。

    鄉亭村社之間人人都知道一件事,想要豐收,水肥種子三件事一定要解決。

    太陽掛在天上,還沒有人能以天志解決春夏秋冬的問題,但似乎聽說墨者已經知道為什麼會有春夏秋冬了。

    他們均想,既然知道,那就距離解決不遠了……

    至少他們是這麼幻想的。

    見適說起挖水渠的事,老者道:「這事做得。只要你們墨者定下來,眾人收完菽豆、種上冬麥,定會去做。這道理連我這樣的老叟都能知曉,那些人也能知曉吧。」

    適哈哈笑道:「這是利眾人的事,我們墨者正要做。今歲收了秋糧,這件事真要開始做了。只要能修成,那可真是水旱無憂了,就算再旱,也不至於如前幾年那場大旱一樣,顆粒無收。到時候只要有力氣,便有水。」

    「莊稼啊,要的是水,不是雨。雨是水、河是水、水渠裡的也是水。所謂未必非要求鬼神之風雨,求自己的雙手也行啊。」

    老者連聲道:「知道知道,這個我們都知道。只是這一年風調雨順,大家便不想這事。你要不說,想的人就少。可是要說一起做事,那可沒有問題。」

    「你們常說的那種鐵器,村社的人常常念叨呢。那日大家一起去磨坊,還說起這事,只說要是你們真的要做鐵器,便是全村社夏糧不種也非要忙出來不可。聽你們說那可是好東西啊,我還見過你們從韓地弄來的幾件,確實可比現在的農具要好……只是價貴。」

    適道:「墨者要弄,就不會那麼貴了。」

    對於墨者的話,老者如今深信不疑,聽適這樣一說,頓道:「那可太好了,只要能做出來,村社的人真的可以捨棄了半年糧食也要齊心幫著弄起來。」

    適見時機已經成熟,便道:「這事倒也用不得許多人。況且不種夏糧可不行。鉅子想了一個辦法,讓我說給各個鄉亭的人聽聽。先說給你們,你們聽聽若是可以,回去後便要在鄉亭通告了。」

    老者一聽,放下了碗筷,很是鄭重地聽著適講訴。

    適講的比較簡單,老者很容易聽懂。

    煉鐵的事,墨者和工匠會來解決。

    但是挖掘地下的礦,需要各個村社出人。

    按照每一伍出一個人,每個人服三個月勞役,夏收秋種的時候不服勞役,三月輪換。

    每天在那挖礦,墨者也會給錢。

    而凡事服勞役挖礦的伍,都有優先購買鐵器的權力,墨者保證在滿足這些人之前不將鐵器售賣到其餘地方。

    同時,甚至這些參與挖礦的伍,可以用分期付的方式從墨者這裡先領取鐵器,之後償還也可以。

    至於建冶煉爐、做模子這樣的事,都是技術工種,不可能用服勞役的方式來徵集。

    只能依靠墨者內部的手工業者、工匠會內部的人來做,培養出一個新興的冶鐵行業。

    鑄鐵、退火鑄鐵,此時完全可以弄出來。

    有了鑄鐵就可以快速提高沛縣的生產力水平,一些不能開發的土地都可以迅速成為大片的良田,這是革命性的農業變革,更是瓦解井田制貴族的利刃。

    大量的鐵器又能壟斷市場,沿著泗水北上南下,進入繁華的中原地區,為墨者換來源源不斷地資金。

    這種事,沒有行義之心、沒有利天下的目的,那就是西班牙在南美挖礦搞的那一套勞役義務,需要暴力支持還要應對層出不窮的起義和逃亡。

    但於此時的沛縣,可謂是行之有效而副作用又小。

    大的開礦商人此時都是份額承包制,所謂「非豪商不可」,不是豪商沒有資金,也沒有辦法弄到大量的逃亡人口和奴隸。這是墨者學不來的。

    適也明確地表示,如果這個辦法可以的話,要先修建冶鐵作坊,然後再做興修水利的事。

    他用了一個砍柴的寓言故事做了解釋,老者聽得明白,心中激動,覺得這件事確實沒什麼不好——雖說自己的二兒子已經加入了義師,自己也老了,但是大兒子、三兒子都是可以服這個勞役的。

    他們已經見過墨者高價從韓地弄來的鐵器,真正見識過這種工具的效率,只要墨者能解決價格昂貴的問題,這當然是好事。

    適既已說可以解決價格昂貴的問題,老者便信了十成,又想到可以優先購買借用,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說到底,這並不是墨者或是適給他們畫的大餅在起作用,而是墨者在沛縣的政治信譽在起作用。

    換了王公貴族說這些,就算天花爛墜,他們也不會相信,只會滿心狐疑。

    換成在此行義一年多、在此變革了許多事物、在此帶來了真正利於每個人的技巧的墨者,他們根本不會有任何的懷疑。

    無非就是一些細節問題上需要解決,比如每個月給多少錢、死了怎麼辦,這些需要適在宣傳之後彙總出來,回去後再仔細商議,與民眾們討價還價最終定出來確切的細則——這件事也用不到他幹,墨者最擅長制定各種細則,無論是守城還是工坊軍工都是如此。

    以利聚人,方能持久,墨者對此極為清醒。

    再怎麼說,墨者也是此時唯一一家明確指出:守城時候徵集的物資要寫借據、守城後原價賠償的一個「學術」組織。

    「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

    後世兩千年以降,能做到這條規矩的的軍隊,大多戰無不勝。

    既然連原價賠償這種事都能想出來,討價還價的事墨者也不會讓鄉民太吃虧。

    老者興致正濃,正準備說說自己有了鐵器後要開多少地的時候,門外護衛適的兩名劍士走進來,附在適的耳邊小聲道:「書秘,有一群楚人的馬車經過,聽聞似乎是來找我們的。」

    適一怔,奇道:「楚人?」

    劍士點頭表示沒有認錯,適示意劍士先出去,和老者家人道了聲叨擾,拿出錢悄悄放在一旁,只說有事便出去看看什麼情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8
第一四三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一)

    出了門,適就見到了數輛馬車。

    他站在一旁,馬車從身邊經過。

    車上的人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因為他身邊跟著兩個劍士的緣故。

    適聽不懂楚語,雅語說的也是磕磕巴巴。

    墨者的官方工作語言是宋魯方言,他在墨者內部溝通沒有大問題,可要離開了宋地就很難和人交流了。

    身邊的劍士見多識廣,跟隨墨子去過不少地方,能聽懂楚人的話,也能聽懂雅語,是以知道那是楚人。

    另外楚人士階層的帽子實在是太顯眼了,一個個如同高傲的鵝,讓人看得心癢癢的總想著把那高冠踩扁。

    如今楚人勢大,宋國也不是當初的宋國,經過宋國的國土完全不需要借路,更不太可能出現當年因為不借路就殺子舟的情況。

    既來到沛地,很顯然和墨者有關,若去任意他國都不太可能經過這裡。

    適與兩名劍士乘了雙轅馬車去了鄉亭,知會了一聲留在本地的宣義部的墨者讓他們繼續製造輿論基礎,自己先沿小路返回了沛郭。

    剛到地方,公造冶就迎過來道:「正想叫人去齧桑找你。你怎麼回來了?」

    適將楚人車馬出現在沛縣的事大致說了一下,兩個人邊交流著邊進了屋子。

    屋內,二十多名墨者高層正坐在那討論著什麼。

    墨子見到適返回,聽適說了一下在齧桑見到楚人車馬的事,只讓適先坐下。

    「這倒是有趣。魏人剛剛遣人來,沿途一直在打聽勝綽,只說此人在廩丘守城戰中叫人震驚,說是要以千金來聘……莫說魏人,就算我們在沛縣,也知道勝綽投靠了秦公子,這些魏人要做什麼?」

    適琢磨了一下,笑道:「聽聞這事,我倒是想起來在兩位夫子那裡求學時候聽到的一個故事。」

    「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於君曰:『請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馬。馬已死,買其骨五百金,反以報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馬,安事死馬而捐五百金?』涓人對曰:『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為能市馬,馬今至矣!』於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馬至者三。」

    眾人還是第一次聽說千金買骨的故事,一個個覺得這故事著實有趣,又含哲理。

    墨子笑道:「你的那兩位夫子,真大賢隱士。可惜不能一見。千金買骨……看來勝綽就是那千里馬之骨?」

    眾人笑,公造冶道:「正是,勝綽雖還活著,但卻投靠了秦公子。於魏人而言,已經是死馬了,正是千金聘骨。」

    適嘖了一聲,說道:「這辦法倒是好。反正我們知道、魏人也知道,只是在魏地求賢,怕是沛縣的墨者不能知曉,所以故意跑到這裡來散播消息。魏人怕是也不願意直接招惹先生,所以只求叛出的勝綽,實則是盼著更多人當勝綽呢。」

    墨子點點頭,心說願意招惹自己的君王的確是少,他們多擔心不義之攻的時候我去助敵守城。魏人那邊又礙著段干木和禽滑釐的情誼,總不好明說來要從我的弟子中拉走一些人。

    墨者知道勝綽投靠了公子連、魏人也知道,但是需要將千金擺在面前,才能讓那些人動心。

    公造冶明白過來魏人的意思,奇道:「魏人的用意尚可知曉。勝綽這人也是有本事的,雖不行義,可一身的本事也算是上士了。他在廩丘之前,與齊國便已成名,陳牛子僅次於田和田昊,他當年又和吳起交陣過……廩丘一戰,魏斯求賢,這可以知曉。楚人呢?楚人來這裡做什麼?」

    公造冶算是楚人,他和弟弟公造鑄都是在楚地跟隨墨子的,他們的祖父是楚人鑄客,名聲極高的鑄造大師。因而他們對於楚國的政治多少有些瞭解,之前又聽適從宏觀層面上講過楚國從氏族制進化到分封制後的種種,實在不明白楚人為什麼會派人來。

    墨者中楚人不少,公造兄弟、孟勝、屈將子等人,都算是楚地士階層。楚國的士階層力量不算太強,不能夠和舊貴族對抗,楚王即便有心求賢,也不太可能如此大張旗鼓。

    且如今楚人看起來勢大,和三晉作為天下兩極,都是好戰之國。

    那都是上了墨子黑名單的,除非答應非攻之類的事,否則墨者是不可能入楚的。

    適給墨者講過韓非子的毒舌,墨子作為諸子大賢也不可能是個謙虛的人,自信滿滿地笑道:「如此看來,真如適所言,我賣珠寶卻把珠寶盒做的太漂亮。我以珠為寶,君王卻把櫝為寶;我以公室之女為上,君王卻以陪嫁侍妾為上……難道是怪我們守城、稼穡、機械的學問太高,旁人都不會?哈哈哈哈!」

    屋子裡洋溢著歡快的笑聲,對於這番很是自傲的話,墨者一個個洋洋自得。

    適笑了半晌,問道:「如此,鉅子以為該怎麼辦?」

    墨子揮手道:「不管。勝綽等人已走,如今剩下那些仍舊在義與俸祿之間徘徊不前的人,願意走便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慕名而來的游士多,還是離開的墨者多。適,你們宣義部做的不錯,只要你們這做的好,墨者便會越來越多。」

    適點頭接受了稱讚,墨子正色道:「稼穡事,這是利天下之民的,這無需管。但火藥配方事……你們中有知曉的,誰知曉書秘吏那邊也有記錄。別人離開,我都不管,但若你們這些知道的離開……自會有人誅殺。這是殺一人而利天下,你們應能權衡輕重。」

    在場的那些知道火藥配方的人正要說幾句話的時候,適打趣道:「這就好了,原本只有我頭上懸著十三柄劍,如今也把你們拉了下來,和我一同承受著頭頂懸劍之慌。」

    公造冶撫掌大笑道:「你若不說,我都忘了。只是這火藥本就是你的本事,你若想要俸祿,何必投身墨者?上次你說的那兩種攻城之法,可謂是讓世間有了第十三、十四兩種攻城術,無人可防,只此一樣,你若去魏,怕是要封大夫啊。」

    適搖頭道:「非是這樣啊。我能夠有這樣的名聲,是因為我是先生的弟子。先生一生行義、從不虛言,所以眾人均想他的弟子也是如此。沒有墨者,我又怎麼會有名聲呢?我離開了墨者,什麼都不是。就算我做了大夫、做了郡縣公,沒有墨者的支持,我又憑藉什麼變革井田呢?」

    他這番話,既是說給墨子聽以示尊重,也是說給在場的一些人聽的。既是搞宣義鼓動的,習慣性地就會不經意地表達出一些警告。

    幾人細細思索這番話,也覺得頗有道理,離開了墨者的組織架構,自己的一身本身很難施展;而想要忘卻義而仿造墨者的組織政權,沒有大量的墨者支持又不可能鬥得過那些貴族。

    墨子很是欣慰適能把話講的如此直白,也聽出了適的弦外之音,心說選適做宣義部部首,確是極對,他是最善於用利害分析的。

    他是真的不怕那些知道火藥配方的墨者叛逃,墨子心中很清楚自己掌握著一支多麼強大的力量,一支可以死不旋踵遵守紀律的劍士,只要是利天下,至少可以有二百人眉頭都不眨一下。

    越是在墨家內部時間長的人,越知道這支力量的可怕。勝綽算不上叛逃,那是被墨者開除的,一切說明白,兩者再無瓜葛,況且之前也沒有鉅子令約束說不準離開。

    如今卻不一樣,鉅子已經下令,知道火藥配方而離開的人,那就是叛逃——而知道的人都是多年的墨者,以最壞的估計,誰也不願意自己的後半生在惴惴不安、隨時提防刺殺的情況下度過。

    墨子細細考慮後,說道:「我看這樣。楚人到底要做什麼,需要問清楚。屈將不在,公造你出面和楚人談。魏人的事,摹成子去吧。」

    「問清楚之後,再商量怎麼對待。如何是利、如何是害,總要商量。七悟害俱在,各部部首也都在。適,一會你讓笑生抄錄,多想想利害。」

    適領命,心中極喜。

    這是他第一次以墨者高層的身份參加會議。

    雖然從上次改組之後,墨者高層的會議他都參加過,但是這一次卻不同,因為以前他是書秘,負責抄錄事。雖然鑑於近水樓台的身份,也可以發言,但名不正言不順,這此才算是真正的名正言順。

    …………

    沛郭外,焦禾也知道魏人前來的事了,但是他卻選擇繼續隱藏自己,並不去和那些人見面。

    況且,墨者的書很有趣,正看得入迷。

    他正在鄉校內聽人講《山海經》,正好不要出面,也就樂的在那聽那些看似遙遠但卻在身邊和史籍中都能找到影子的故事。

    領著魏人車馬而來「求賢」的,是翟璜的門客,名叫任克。

    門客和家臣不同,但某種程度又重合。

    家臣是大宗貴族的下屬,家臣效忠的也是家族,多是落魄貴族或是游士出身,一定擔任著某種官職。

    比如孔子、冉求、勝綽等人,曾經都當過家臣,這是分封建制之下大宗貴族同志的基礎。

    而門客未必都有官職,畢竟官職沒有那麼多,但門客大多都有一些才能,一旦展露了自己的才能,就會得到重用。

    這是貴族封建制下,很多落魄貴族和城市游士出仕的路——於之前還有一條,就是跟著墨子混,由這個學派推薦出去做官。

    翟璜作為魏相,手下的人才儲備極為豐富,又有識人之明,因此推薦了吳起守西河、推薦了西門豹治鄴、推薦了北門可守酸棗、推薦了樂羊子攻中山。

    這一次前往沛縣求賢,翟璜讓自己的門客親自前來,可謂極為重視。

    作為門客以謀出身的任克,對此也極為重視。

    無他,攻下中山國立下大功的樂羊子,原本也不過是翟璜家的門客,顯示了才能後,便有機會名動天下鎮滅一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8
第一四四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二)

    作為翟璜門客的任克,其實很喜歡沛縣風中的味道。

    那是一種讓門客心醉的、洋溢著傲氣的味道。

    隆隆的馬車經過別處鄉村的時候,人們或是躲避或是恐懼,往往都是低著頭,因為駟馬車距離那些農夫極遠。

    然而當任克抵達沛縣的時候,路邊忙碌的農夫當然也會好奇地看看這些馬車,但身子卻站的比別處要直一些。

    他原本以為只是自己的錯覺,直到他聽到有墨者在那宣講什麼人無老幼貴賤皆天之臣的時候,才明白那不是錯覺,只是沛縣的農夫認為駟馬車上的也不過是人罷了。

    或許有一天,他們的子孫在沛郭鄉校裡學到了東西,便可以取而代之。

    這種心態從農夫的眼神、笑容、或是忙著地裡的事只是偶爾抬頭擦汗瞬間的一笑,展現的淋漓盡致。

    門客,於士的身份高度重合,尤其是井田制逐漸被破壞的時代,這種身份的重合更為明顯。

    這是一群最有雄心的人,他們為了施展抱負,可以做到常人難以忍受的一切,而他們也是最相信人無高低貴賤的一群人——因為他們不貴,所以他們便不信。

    一百多年後的沛縣,有個十七歲的少年聽聞著信陵君的故事,孤身一人從沛縣走到了魏國,便去做了繼承了信陵君衣缽之人的遊俠兒門客,很久後高傲地看著始皇帝的馬車心想,大丈夫當如是。

    士貴耳,王者不貴!

    這是每一個門客遊俠兒還有那些此時落魄的士,隱藏在心中的驕傲,這種驕傲讓他們也喜歡沛縣這種連風中都帶著驕傲的味道。

    憑什麼有的人出生就是王公貴族、有的人出生就要落魄低賤?

    敢於想憑什麼,心中便有一股不平氣。

    有資格想憑什麼,心中便想著做一番事業。

    坐在馬車上的任克喃喃道:「墨者是想人人為士?」

    一旁的參乘奇道:「人人為士,豈非夢囈?人縱然如墨者所言沒有高低貴賤皆天之臣,然有人愚笨有人聰慧、有人可力舉千鈞有人卻五短身材……」

    任克大笑道:「士在心氣,而不在技。晏嬰身矮卻有才,即便無才,便是崔子作亂弒君之時前去痛哭不懼斧金飄然而去的心氣,便足以。若諸夏天下人皆有士之心,這天下又該如何?」

    參乘不答,許久問道:「無士之能,而有士之心……是什麼樣?」

    馬車上的任克不知道怎麼回答,許久指著遠處幾名毫不在意這些馬車、拄著農具,笑呵呵地朝著這邊指指點點、彷彿在和旁邊的人說這車笨重地不如墨者的雙轅車的農夫,緩緩與參乘說道:「或許,那就是?」

    參乘若有所思,片刻後經過了一片古怪的田地,似乎那便是墨者種植的新谷。

    任克遠遠觀望,他只是聽過,並不曾見過,便叫人停了車,自己走下去。

    地邊,幾個人警覺地看著任克等人,這些人都穿著農夫常穿的短褐,神色警覺卻不懼怕。

    沿路所見沛縣之民風,任克早已習慣,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和這些農夫交流。

    他不是真正的貴族君子,因此並不輕視稼穡之事,也沒有覺得和農夫交談會污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怕這些農夫聽不懂自己的話。

    不想那些農夫中一人挺身,極為標準地見禮之後,用很是正宗的雅語問了幾句話。

    任克心中一驚,隨後想到這裡是墨者行義的沛地,墨者又多短褐,心中暗暗羞愧於自己剛才的想法,還禮之後只說自己來看看。

    又說自己奉魏侯之命來拜謁墨翟先生,並故意詢問廩丘揚名的勝綽是否在此地云云。

    那墨者也不說破,心知肚明,指了指遠處的道路說先生就在遠處。

    任克暗暗觀察著那些仔細耕種過、施撒過糞肥淤泥、用水灌溉過、長勢良好的奇怪穀物,驚奇於一尺多長的玉米棒子露出的、彷彿貴姬牙齒一般的內涵。

    心中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人會如此重視這些東西,這東西真的是可以改變天下的事物。

    吃驚之餘,也沒有再多看多問,上車繼續前行。

    距離他們不算太遠的南面,楚人的車隊也在不斷靠近。

    墨者聚集的沛郭,就像是一塊磁石,將兩柄此時天下最鋒銳的劍聚集到一起。

    楚人也一樣驚嘖於那些新奇的穀物、驚嘖於沛縣此時處處種植的大豆和那些高聳奇怪的「磨坊」。

    車上的禮物很多,他們要的不是人,而只是這些新奇之物。

    不是楚國不需要人才,而是楚國連自家貴族的利益都難以分配清楚,自然不願意又引入一些人才。

    三晉封侯的嘉禾故事,已經傳為美談。

    這些楚人或許沒有見過嘉禾,但墨者無意中的行為,卻借助了周天子的力量將墨者有嘉禾新谷的事傳遍了天下,讓墨者的名聲更甚。

    楚王將這些新谷比作純鈞,隱隱也有周天子以嘉禾之名封侯的緣故。純鈞劍也不過能換一城,可這新谷嘉禾卻與封侯事相綁在一起,另有一種不同而高貴的氣質。

    …………

    楚人向北、魏人向南。

    路只有一條,總要相遇,就像兩國無數次在宋、鄭兩地相遇一樣。

    就在靠近沛郭鄉的道路岔口處,兩國的馬車互相停住,上面的甲士們紛紛抽劍拿戈,大有捉對廝殺的意思。

    因為岔路的一端,同往沛郭,那裡是魏人和楚人的目的地。

    而岔路只有一條,誰先走,那便是需要彼此爭端的事,這關乎到一國的榮譽,也關乎到出使之人的名聲和未來。

    因為爭路大打出手,並不神奇。

    此時天下因為一句玩笑、見面時忘記換衣服而導致的滅族、滅國之事都常發生。

    驕傲洋溢在青春期的華夏每一個人的心中,甚至驕傲地有些敏感。

    任克看著對面的楚人,心中暗驚,不知道楚人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因為墨者沒有主動邀請魏人,所以任克猜測這些楚人是不是墨者邀請的?

    對面的楚人盯著那些魏人,也不知道魏人是不是墨者邀請的,畢竟三家封侯時的嘉禾可是源自墨者,墨者和三晉的關係到底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雙方各有忌憚,但是禮儀還是要講。

    任克說,魏侯是侯,楚國是子,理應讓路。

    楚使說,楚王是王,魏侯新封,理應讓路。

    吵完了禮儀,又吵到城濮之戰、邲之戰、以及之後的弭兵會劃定的勢力範圍、再以及二十年前的黃池爭霸和一年前的三晉伐齊……

    雙方的武士們就要廝殺的時候,一群持劍的墨者忽然出現,將這兩邊的人分開。

    為首墨者朗聲道:「此地非楚非晉,乃是宋地。昔年十四國於此會盟,消弭兵禍。鉅子不願見廝殺事,請做華元、向戍。」

    為首這墨者也是穿著短褐,可這番話一說,魏楚雙方的使者都不敢小視。

    不穿短褐的人極多,但能說出華元、向戍事的人不多。

    而且這一次是來求請墨者的,墨家鉅子既然派人來說自己要做當年主持溝通兩次弭兵之會的宋大夫,這樣的面子是必須要給的。

    為首那墨者道:「我墨家自有車乘,也自有規矩。左右各一人,請抽長短。長者居左、短者居右,交由天帝裁決。」

    說罷拿出兩根木棍,兩邊的使者看了看那些持劍的精銳墨者,都知道今天打不起來了。

    既然墨者給出了辦法,也只好照辦。

    墨者是不分貴賤的,所以左右都一樣。

    但墨者之外是分貴賤的,所以左右不一樣。

    墨者的意思很明確,到了這裡,收起你們的規矩,用我們的規矩。

    能讓雙方使者做到這一步的,既有墨翟的威望,也有這些持劍的墨者虎視眈眈的模樣。

    任克向天祝禱,或是天帝真有感應,竟抽到了長棍。

    楚人雖然不滿,卻看著那些持劍的墨者無可奈何,只好與魏使坐在同一輛怪異的馬車上。

    都說吳越不同舟,魏楚只怕也很少同車。

    為首的墨者親自駕車,後面的車隊按照順序一一跟上。

    到了沛郭之後,先將這些人安排了食宿住宿之地,只是沛郭本就新建,墨者又都是些苦修苦行之輩,只有一間很寬敞的房屋。

    其餘武士恐怕就要像平日狩獵或是出征一樣住在外面。

    任克心說,墨者安排的倒是古怪,我與那楚使只有一牆之隔。

    正欲約束武士不要妄動、但如果楚人先行挑釁一定不可墮魏之威風時,就看一群墨者來到這裡。

    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還有一些紅色的方方正正的磚石和白灰。

    隨後這些墨者便用這些工具,用一種讓任克瞠目結舌地速度,壘起了一面紅色的牆,用以黏合的泥還是濕潤的。

    那些墨者做完這些後,便各自離開,井然有序,彷彿最銳的軍隊行伍。

    任克暗暗吃驚,心道:「都說墨者守城之時,進退有據,果不其然。又說墨者木、石、泥、廬等匠技高超,如今一見果然如此。這壘牆的事物若是用來壘造城牆,倒是可以防止雨水洪水。」

    一面牆隔開了魏人和楚人,也隔開了可能的衝突。

    一名墨者站在一處木架上,高聲道:「鉅子有令,此地乃是墨者行義之地,非是廝殺之地。以此牆為隔,隨意越線者,墨者必抓之,歸時再放回。」

    說罷,幾名手持短劍的墨者,面無表情地站到了牆壁的邊緣,背靠背站立,昂著頭並不去看魏人和楚人,只是盯著腳下的線。

    不過十幾個人,但是這種肅然的氣勢,竟讓兩國的武士不約而同地看了看那條剛剛用白灰撒了一條的線。

    這條線,沿著牆壁延長,就在地上隨意的很。

    任何人,哪怕是衰老的叟、拄拐的嫗,都能輕易越過。

    但墨者說不準,那此時兩邊的使者就真的越不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8
第一四五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三)

    一道牆、一條線,將彼此爭霸了二百年的晉楚分隔。

    公造冶和摹成子跨過那兩條線,詢問了這些人到底想要什麼,憑藉自己的推斷和猜測,猜透了晉人和楚人的想法,總結出來後回報給墨子。

    魏人想要稼穡、堆肥、良種、壟作、輪作等等農業變革技術,同時還希望得到草帛、耬車之類的新的手工業品。

    楚人想要的更多,因為他們原本並不知道墨者這裡到底有什麼,看到之後知道了種種好處,因此便希望的更多。

    這兩方的意見經過公造冶和摹成子的彙總,遞交給墨者的高層探討。

    墨子聽兩人說完,心中不禁再一次有些「幻想」,覺得這真是個利天下的機會。

    適聽這兩人說完,心中充滿了警覺,覺得不管是魏斯還是新繼的楚王熊當,都是雄主。兩雄相爭,天下必又是一場大亂。

    其實兩個人的想法差不多,只不過墨子多少還對王公貴族抱有一絲幻想。

    也可能,只是他年紀大了,即便適提出了約天下的辦法,覺得太過漫長,墨子或許希望在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用三寸棺包裹尸體之前就能看到天下大治。

    從四百多墨者中推選出來的二十多個墨者的高層人物各有所思,適不是七悟害,只有提議權沒有表決權,所以他在等待別人說出來想法。

    好半晌,墨子道:「魏人又求於我等、楚人有求於我等,所求之物又是利天下的。所以……我在想,這是不是一個利天下的機會?」

    他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弟子們,忽然問道:「適,你說君王的財富是什麼?」

    適想了想,回道:「這要分公私的。以私論,是美姬、珠玉、田產、宮室。以公論,則是這個邦國。邦國的基礎是萬民,而君王作為萬民的主權象徵,萬民的富庶富足,就是君王的財富。以公論,君王的財富能也只能是國民的富足。」

    這是一種剝離了現實的主權說法,適偷換了概念,將君王虛化為主權的符號,並不是一個具體的人。

    然而墨子和其餘墨者很贊同這個說法,紛紛點頭。

    公與私的區別,就是君王作為主權象徵和一個家族個人的區別,這一點對於對公、私、政事、家事一直分得很清的諸夏而言,很容易理解。

    墨子問道:「如你所言,君王應該是公的?還是私的?」

    「道理上,應該是公的。」

    墨子點頭,猶豫了片刻道:「那麼征戰爭霸的目的又是什麼?如果是為了國民富足,不需要不義之戰,只要能夠按適所說的發展生產就可以。國土不增加,但財富總能在二十年內翻一倍到兩倍。」

    這是墨者一直以來的主張,某種程度上適也是這種主張。

    但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適和墨子的意見是有分歧的。

    適覺得,統一一下,那就不用打了。就算不能做到完全的郡縣大一統,有周天子分封之初完全碾壓各家親戚的實力也行,用約天下之劍逼著天下君王非攻。

    墨子則覺得,或許是可以和君王講清楚道理的,只要道理講清楚了,其實這是個很容易做出的選擇——以利益來看,非攻比不義之戰帶來的利益更多,只要講清楚利害,遇到聰慧的君王應該就不會去做那些有害而無利的事。

    適聽到墨子這樣說,知道墨子可能心中還是存在幻想,至少一直隱藏在心底,即便多少年已經證明了這條路行不通,卻依舊盼著嘗試一下。

    畢竟,這看起來似乎是一條捷徑,一條可以很快利天下的捷徑。

    而且,按照墨家的邏輯學推演之術,實在找不出理由為什麼可以發展生產力卻偏偏要去戰爭。

    聖人為政一國,一國可倍也;大之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其倍之,非外取地也,因其國家去其無用之費,足以倍之。聖王為政,其發令、興事、使民、用財也,無不加用而為者。

    如果治國者的政策,不能讓國富增倍,按照邏輯和道理來講,不應該去做啊。

    只是一部分墨者始終沒想明白一個問題,不是天下人都講邏輯、講道理的。

    其實連適自己都沒弄明白現在的戰爭目的是為了什麼。

    新興的地主階層還未掌權,不是為了土地去打;諸夏的繼承法沒有那麼複雜,貴族們也不是為了繼承權去打;唯一有心思利天下、定天下、並有自己的政治綱領和代表階層的墨者,還在襁褓之中,打不了;為了市場壟斷傾銷之類的資產階級戰爭原因,更是連毫毛都沒露出;諸夏是家庭小奴隸制,不是大規模奴隸制,為了奴隸去打也不對;各國變法還未成功,自耕農階層和新興軍功地主階層還沒有驅動力,這也不是理由……

    可從二百年前開始,就是在打,打的昏天暗地,自家親戚、甥舅、母族之間,打的不亦樂乎。

    如果只是講道理,連適都不明白此時的戰爭目的是什麼。

    墨者講道理,講邏輯,而講道理講邏輯往往會苦悶地尋求根源。

    墨子尋求了半輩子道理,覺得從邏輯上講,似乎唯一能說得通的就是「不義之戰可以獲得利益」。

    於是就想到了一個邏輯上說得通的想法:只要能給出一個證明,證明不需要不義之戰也能獲得利益、而且獲得的利益比不義之戰得到的更多,似乎天下的戰爭就消亡了。

    墨子被適這兩年講的那些東西弄得有些思維轉變,因而心頭極為猶豫。

    看著侍坐左右的弟子們,許久道:「人們製造衣裘是為了什麼呢?冬天用以禦寒,夏天用以防暑。凡是縫製衣服的原則,冬天能增加溫暖、夏天能增加涼爽。符合的,就增益它;不能增加的,就去掉。人們建造房子是為了什麼呢?冬天用以抵禦風寒,夏天用以防禦炎熱和下雨,有盜賊能夠防守兼顧。符合的,就增益它;不符合的,就去掉。」

    「凡事總得有目的呀。那君王的目的是什麼?」

    「我覺得,他得先知道自己的目的,然後在為自己的目的制定合適的政策。人們知道衣服的目的,所以衣服越來越好;人們知道房屋的目的,所以房屋越來越好。」

    「國君可能想,我要爭霸。但爭霸就是做國君的目的嗎?」

    「就像衣服一樣,你可以想讓衣服夏天穿著熱、冬天穿著冷……你可以,但這並不是製造衣服的目的啊。如果講清楚了道理,是不是君王就能夠明白……」

    他看了一眼適,鄭重道:「明白君王只是邦國的主權,他的財富和榮耀能也只能來源於全體國民的財富和富足。」

    墨子甚至能夠想到,適會提出反對的意見,所以先看了適一眼。

    適聽了這話,卻不住點頭,心道:「先生啊,您說的太有道理了……問題是您覺得君王只是邦國的主權象徵,可君王卻不願意啊。這得用刀劍逼著他們願意,可不是道理能講清楚的。」

    墨子有些奇怪與適在那點頭,問道:「適,你認為這些道理是正確的嗎?」

    適連聲道:「先生的道理,極對。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反正現在只是講道理,還沒有講做法,適不可能從道理這直接反對可能推出的做法。

    墨子又問了問其餘的弟子,其餘弟子也紛紛同意,怎麼想都覺得這道理好像真的沒錯。

    既然眾人對這個道理並不反對,那就算是做到了上下同義。

    墨子便道:「如今,魏人、楚人有求於我等。種種新技、奇技,都是可以利天下的。」

    「我原來以為,要讓財富翻倍,可能需要三十年時間。可是現在適以天志推出的許多事物,讓我覺得其實讓財富翻倍只需要三五年就可以。什麼樣的戰爭,能讓財富三五年內翻倍的?」

    「所以,我想這是一個機會。借助他們有求於我們的時機,推廣墨者的種種道義。如果有可能,甚至我可以親自出面去見魏斯和熊當。」

    「魏楚不爭,重立弭兵會約,各自發展,讓國民富足財富增加……或許是可能的。難道這不是更可以利天下嗎?」

    「適既然說,君主和分封貴族有天然的矛盾,這一點我是同意的。那麼我們墨者可不可以利用這個矛盾,與君主合作,打壓分封貴族,這樣君王又需要依靠我們的力量,也就只能接受我們利天下的主張。」

    「沛縣的治理魏、楚都已看到,那麼只要我們墨者能夠幫助君王讓他看到按照我們這樣做,不需要不義之戰,財富也能增加,是不是就可以更快地利天下呢?」

    「墨者可以不斷培養為吏者,前往魏、楚兩國,支持國君變革,同時又秉持著利天下之心……只要君王都用墨者為吏,那麼墨者的義不就是天下的義了嗎?」

    適聽了這話,心頭暗驚,心道:「先生,您這是要右傾啊……秦墨已經證明過這辦法不行了……」

    墨子又講了講剩餘的許多,大致的意思就是:是不是可以在保持沛縣做墨者行義根基的同時,不斷派遣墨者借助君王和貴族的矛盾利天下……這看上去仍舊沒放棄自己的獨立性,但一旦實行就絕不可能是這麼簡單。

    不只是秦墨這樣證明過,別的事也這樣證明過,一旦君王的權力足以壓制貴族,就會立刻和貴族們聯手剿滅掉思想過於激進的墨者。

    到時候,只怕喪失了獨立性、自己的武裝不夠強大自保的墨者的屍體……便會從白雪皚皚的燕之孤竹,一路掛到四季如春的楚之辰陽。

    絕大多是時候,適都是支持墨子的決定的,完美地做一個好學生、好弟子。

    這一次,他是第一次以宣義部部首的身份,參加這次墨者高層的會議。

    但他思考了一下,終究還是起身,在第一次正式身份的發言中道:「先生,我不能同意您的想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8
第一四六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四)

    適的反對,是直接反對鉅子。

    但他說出反對的時候,連在那抄寫的笑生都沒有抬頭,平靜無比地記錄著之前墨子講的那些話。

    他之前跟隨適記錄,早已見過許多次墨者內部的爭端。

    墨者同義,但是內部的爭論從沒停息過,就算適沒來的時候,也常有弟子指責墨子做的不對、說的不對,但絕大多數最終都會被說服。

    而從前年秋季墨者改組後,這種內部的爭論更是見的多了。

    上次關於酒坊之類到底將來是利天下、還是害天下的爭論,適和高孫子爭的面紅耳赤。

    但爭完之後,定下來了,那便捨去那些面紅耳赤,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適如今有資格發言,而且並非是在純理論的利與害的問題上發言,這是在討論墨者今後的路。

    墨子等了一下還沒有抄錄完的笑生,看到笑生停筆,才道:「我知道你反對的意思,但這是可以嘗試的,難道不是嗎?」

    適搖頭道:「嘗試是不能利天下的。因為墨者人手不足。」

    他藉著這個話題,談及到墨者今後的大略。

    適的意思很明確,如果這麼做,那麼在各國為官的墨者肯定會依附君王的力量。

    君王和貴族都是吃人的猛虎,如今兩虎相爭,應該做的是從中取利,而不是幫助其中的一頭老虎,希望這頭老虎能夠聽從幫助者的話。

    老虎會吃素嗎?這顯然不會。

    因而這個君王與貴族的矛盾是真實存在的,但不能這麼利用。

    適又道:「要我說,墨者人數不足,按照墨者的政策經營沛縣,尚且有些捉襟見肘。如果再分出去一些人前往魏、楚,只怕人數更少。」

    「這些人如果不去魏楚,可以做許多事。」

    「丈量土地、挖掘水渠、修建冶鐵作坊……這需要人。」

    「教授稼穡、教授識字數數、教授天志大義……這還需要人。」

    「我還是堅持半年前的看法。繼續在沛縣行義,利用楚、魏相爭的機會,發展壯大。」

    「滕、薛、倪、費、鄒、邳等國,俱是小國。一旦齊弱、越遷、楚敗……這些地方很容易就會被墨者掌握,實行墨者的義、墨者的規矩。」

    「這些地方所需要的人手尚且不足,又怎麼能夠大規模去魏、楚為官呢?即便他們說的好聽、同意了,一旦他們變得更強壯了,隨時都能撕毀約定。到時候如果墨者還只是在沛縣一地,莫說約天下之劍,就是自保之劍都沒有!」

    「先生,您要知道,當初弭兵會盟簽訂條約,維繫條約的不是商丘城外的十四國大夫盟約,而是晉楚兩傷,誰都無力!」

    「我還是那句話,約天下之劍,必須握在墨者手中,墨者的劍不能假手他人,而且要越來越鋒利。」

    「我現在做鄉校校介,能教授的弟子不多。但如果五年後,第一批學成的弟子成長起來,就可以教授更多的人。十五年後,沛郭鄉校可以培養五千到一萬人。」

    「一旦機會來臨,我們就能做許多事。」

    「楚國有多少貴族?算上士,有一萬人嗎?如果楚國能靠不足一萬的貴族來統治、來興不義之戰,那麼一萬名墨者為什麼就不能取而代之呢?」

    「沛縣已經證明,沒有分封、沒有貴族、沒有卿、大夫、士也一樣可以治理,那麼我們為什麼非要那些根本不需要的人存在呢?」

    「到時候,還需要求楚王同意嗎?我相信我們,相信規矩,相信天志,勝於相信那些王公貴族的承諾和盟約。他同意最好,不同意那就逼著他同意。」

    「如果魏、楚真的同意,先生的辦法也不是不行。但是,要說清楚,所有為官的墨者首先要遵守的是鉅子的命令,然後才能在不違背鉅子命令的條件下遵守王侯之命。這是魏斯、熊當可以接受的嗎?」

    「況且,利天下……當然要利。但為了將來更利天下,利天下的手段一定要由墨者發起。傳播稼穡也好、改進工具也好,不能以官吏的身份,而是以墨者的身份去做。這是必須堅守的底線,否則我們只是在喂養一頭猛虎,到時候強壯起來就會把我們都吃掉!」

    適想了想,又道:「或者,魏侯、楚王完全任用您的規矩,拜您為相、為令尹,那麼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楚王擔憂強盛的貴族,難道就不擔憂有組織的墨者嗎?」

    這是內部已經討論過的今後大略,當初禽滑釐箭射滕叔羽的時候,就是出於當初設計的大略考慮。

    只不過當時只是大略,如今卻將這些大略說的更為仔細:即利用晉楚矛盾、齊越衰弱的機會,從沛縣向東控制那幾個小國的基層。利用墨者的文化知識,打破貴族的文化壟斷,批量培養一些一旦有機會隨時可以取代舊貴族的弟子。

    國弱,總被進攻,君王就會盼望民強。但民強,往往又是變革的起點。

    若以分封建制之下,哪個國家敗的最慘,哪個國家最容易爆發變革。

    大略定下來,不但要細則上實施,還需要抓住機會選定一國,讓他越來越衰弱,衰弱到如果不變革就要亡國絕祭的時候,才會把墨者當做救命稻草,到時候會不惜飲鴆止渴。

    然而鴆酒一旦喝了,吐出來就難了。

    現在還不到逼得君王飲鴆止渴的時候,這時候去毫無意義,反而會陷入無休止的與貴族的爭權鬥爭之中,徒白消耗墨者的力量,浪費墨者本就不足的人手,還會將那些新谷新技術作為君王推廣的手段減少墨者在民眾中的名聲。

    如今每一個墨者都極為珍貴,放在正確的地方,就像是在地裡種下種子,十年後會收穫許多。

    宣義部在各個大城巨邑宣傳,那是在播種;鄉校教授學生,那也是在播種;甚至沛縣治理,那也是為播種翻耕土地讓種子有更適宜生長的土壤。

    適確信墨者如今的要務,就是悶聲發財,增加墨者人數,增加到沛、滕、薛等地在鄉校學習過的人比某大國的貴族總數還多的時候,才有資格做點驚天動地利天下的大事。

    否則,還是需要借助舊貴族的力量才能施行治理,那就毫無意義。

    為將來計,為真正的利天下,需要長久考慮。

    適的話說完,公造冶先起身道:「我同意適的看法。我信不過那些王公貴族。分出去人,就算現在非攻行義,將來君王力量強大了,又怎麼能遵守呢?」

    摹成子也道:「除非君王同意如沛縣萬民約法一般,定下約法,君王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做那些事需要得到眾人同意……否則,我看也難。」

    墨子站起身,背著手在屋內轉了幾圈,沉默不語。

    適看著墨子的模樣,小聲道:「先生……您……」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墨子就擺手道:「我需要再想一想。」

    適不再說話,眾人也保持著安靜。

    墨子背著手,在屋內轉了一圈又一圈,許久停下腳步,卻沒有說這個話題,而是忽然問道:「適,你今年還不到二十。」

    這並不是一個問句,似乎只是一個陳訴。

    適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許久嗯了一聲。

    墨子站在用草帛糊好的窗戶前,背對著一眾墨者道:「二十……多年輕啊。如果我也二十歲,那該多好?這是個可以說十年後、二十年後、甚至說三十年後的年紀。」

    眾弟子很少見到先生露出如此蕭索的意境,一時間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該如何勸慰。

    適想了許久,才道:「先生,如今有了草帛,價賤又不如竹簡那般繁複。您的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您的尚賢、您的非攻、您的兼愛、您的節用節葬這些義……就像是斷了奶的嬰孩一樣,會慢慢長大。它們還更年輕呢。」

    墨子哈哈一笑,嘆了口氣道:「我啊,不是聖人,我有自己的私慾。從二十歲開始,我就盼著天下安定、人人兼愛、大利天下,這就是我的私慾,一直想要得到的私慾。」

    「禽滑釐從西河子夏那裡求學,我那時候剛剛有了些名氣,有了些弟子,禽滑釐跟隨我了三年,一言不發。那時候我年輕,我可以等三年、甚至等十年看看禽滑釐的心意。三年後,我邀他登泰山,在泰山山頂,對飲,傳他守城之術。」

    「公尚過跟隨我許久,讓他前往吳越,朱勾願意以五百里封地聘我。我想活,我若為這五百里封地的大夫,一定會讓此地大治、利於這五百里封地內的人。可我不願意接受,因為我想,五百里太小,我要利的是天下,我那是正值壯年,還有很多時間。」

    「可現在呢?」

    「當年我能憑一口劍壓的公造冶喘息連連不能反擊,現在我去如廁都要扶著牆壁;當年我只為了說公輸班一句不利於人謂之拙可以花三天時間做木鳶,現在我生怕三天時間錯過太多太多正事;當年救宋說楚歸來可以隨意在雨地裡睡上一夜,現在我卻會因為晚上不生火腿就疼的鑽心……」

    「十年後,二十年後……你們有些可以看到,可我終究是真的看不到了。我從二十歲就盼著天下安定、世人兼愛、非攻尚賢……」

    「我從六十歲的時候,就知道這四十年的行義讓我明白,王公貴族不可能聽這一切。」

    「可到七十歲的時候,我看到了沛縣大治。我想,那些穀米、牛耕、堆肥、耬車、冶鐵之類的事傳遍天下、天下也不再打仗,那就是樂土啊,那就是大利天下啊……於是到了七十歲看到這一切就在眼前,我竟忘了六十歲時候想通的那一切……我只是盼著在死前,能看到天下如沛。」

    他苦嘆一聲,難得在弟子面前露出衰老的老人該有的心態,卻在說完只盼天下如沛後,再一次挺直了身軀。

    看著年輕到連鬍鬚都還未長齊的適,看著那些或是已經衰老或是已經在那哭泣的亦徒亦友的弟子們,長嘆道:「作為鉅子,我同意適的想法。作為那個老了而又心盼死前能看到一切的墨翟,我不同意適的看法。」

    「可有可否之權的,是鉅子而不是墨翟啊。墨翟可以死,鉅子卻一直在。墨翟是鉅子,可鉅子卻是天志墨者之義所凝聚的公意。墨者若不消亡,鉅子便一直活著。」

    他彷彿做出了什麼難以抉擇的決定,收斂了之前那股很偶爾才露出的衰老氣息,待七悟害紛紛做出了支持適的表決後,墨子朗聲道:「如此,明日請魏使與楚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9
第一四七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五)

    第二日中午,魏使與楚使一同出現在屋內,很隨意地跪坐在蘆葦席上。

    沒有太多的禮節規矩,因為這裡是沛縣,所以要按照墨者「俯仰周旋,威儀之禮,聖王弗為」的規矩來做。

    墨者不講禮節,認為俯仰周旋、威儀之禮純屬浪費時間,這不是聖王應該提倡的事,也因而客隨主便,這些使者也只能隨意坐下。

    適等人也侍坐在墨子身旁,禽滑釐出面一一介紹這些墨者。

    適是出席者中年紀最小的,也是墨者中排名最後的一部之首,因而也是最後一個被介紹的。

    任克未必聽過許多墨者的名號,但對適印象極為深刻。除了那些嘉禾麥粉之事外,那些流傳到魏地的草帛上的許多雄文都是這個人寫的。

    仔細打量了一下,發現適也未到及冠之年,臉龐青澀。

    墨者的打扮也都差不多,不帶冠、穿短褐,不能從服飾上判斷這人的出身和地位,但是市井間早有傳聞這個適就是個鞋匠之子。

    墨者之中貴族不少,但是捨棄了貴族的服飾之後,便在墨者內部和那些工匠、農夫出身的在外表上分辨不出來。

    任克沒有去打量楚使,等禽滑釐介紹到適的時候,他腦筋一轉,笑道:「看來這位便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魏侯極為讚賞此句,若論起來,昔日晉之卿、如今周之候、滅中山而平齊亂,這正是魏出於晉而勝於晉啊。」

    適能聽懂雅語,但是說不利索,心中有些不滿任克的誇讚,這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用的雖然有趣,但卻有些不妥。

    然而或許是墨子知道適的雅語說不利索,也聽出了這句話中有些挑撥的意味,並不在意,笑道:「墨者不居人之功,這是中行氏之後所作。昔日中行文子索賄於鄭、不明利害圍趙邯鄲,終取滅亡。其後人能寫出這樣的雄文,雖不再是卿與大夫,但能勸人向學,也確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凡可利天下,皆可以為勝之。」

    這話是在提醒任克,青出於藍這種事,未必一定要是官爵。中行文子行政不明,後人做出這樣雄文,能利天下,這當然可以值得稱讚。

    百工稼穡乃至文武之事,只要能利天下,都可以青出於藍勝於藍,都是可以讚賞的。

    但如今魏斯封侯,可是興不義之戰,只怕也是再走當年中行氏的老路。

    任克一時無語,心道早就聽聞墨者善辯,墨翟更是墨家鉅子,一句話便夾雜許多銳刺。

    便想今日最好不要用那些小手段,否則只怕折了自己顏面。

    他收斂了心思,又向墨翟行禮,稱讚道:「先生櫛風沐雨而利天下,我在魏地亦有所知。後草帛雄文傳入魏地,我在途中也在陶邑聽聞墨家與列禦寇關於萬物初始之爭,單單一句『天地四方曰宇,往來古今曰宙』,頓覺天地之蒼蒼。」

    關於宇宙是空間與實踐連續體的總結,適抄的是馬上出生的屍佼的論述,可以說概括的極為全面,簡單的一句話就能生出無限無窮與人之渺渺。

    任克贊完之後,又道:「我曾聽聞,墨者探求天志。然天地四方、古往今來之宇宙無窮,天志必無窮。先生曾說,符合天志的就是對的,那麼墨家難道能夠掌握了宇宙的窮盡嗎?」

    墨子倒是坦然,搖頭道:「並不能。」

    任克又道:「先生與一眾墨者的手段,我是知曉的也是佩服的。但是墨者的道理,我卻認為是行不通的。先生想要利天下,要靠手段而非道理。」

    「不用墨家的義,一樣可以利天下。比如墨家的新谷、耬車、犁鏵等物,難道會因為不用墨家的義,就不能讓土地的產出增加、百姓富足嗎?」

    「如今魏侯求賢,一如遠行之人而渴水。墨者又欲利天下,豈不正合?不談墨者之義,一樣可以利天下。墨家到底是想傳墨者之義呢?還是想要利天下呢?」

    他巧妙地將墨者之義和利天下這兩件事獨立起來,似乎這兩件事並沒有直接且必然的聯繫。

    而之前所說的種種技術革新,似乎也證明了他的觀點:不需要變革制度、移風易俗,只需要將技術傳播出去就好。墨者最好一個個都做技術官吏,這樣一樣可以利天下。

    這是針對所有墨者的問題,適看了墨子一眼,示意欲出,墨子微微點頭。

    倒不是自持身份不願親自回答,而是因為墨子覺得這種事應該由專門的人負責。

    適雖然不能很流暢地說雅語,但宣義部與書秘吏中能說雅語、落魄貴族出身的大有人在,自會將話說給任克聽。

    適衝著任克一拜,任克也還禮,說道:「看來您是要和我講訴墨者的道理。我自認是不能夠與墨翟先生相較的,那麼請說。」

    適道:「您說的並沒有道理。如果要以利天下論,就算有耕牛鐵器和新谷,如果農夫都被徵召參加不義之戰,縱然這些新事物出現,難道土地就可以自行長出莊稼嗎?」

    「想要鑄劍,既要有銅,又要有模具。那麼您認為只需要有銅,就等於可以鑄劍了嗎?」

    坐在適身邊的書秘吏墨者,很流暢地將話以雅語轉述出來,笑生只在一旁記錄,抄寫的飛快。

    任克搖頭道:「並不是這樣的。如今已經有了模具,而墨者只是想要變一種模具,我認為這是沒有必要的、也是不能夠利天下的。」

    適問道:「您經過了沛縣,難道沛縣算不上得到了治理嗎?」

    任克笑道:「沛縣得到了治理,這是我所佩服的。但是沛縣的治理,是與墨者的術有關,並不與墨者的義有關。難道說一名甲士穿著皮甲、手持利刃殺了人,可以說殺人的功勞歸於皮甲嗎?」

    適笑問道:「想要證明墨者的義可以利天下,只需要保持原本的技術不變,就可以知曉了。是這樣的嗎?」

    任克點頭稱是,又道:「如果墨者並沒有在沛縣以新谷、牛耕、壟作、堆肥之術,而是保持不變只是行墨者之義,而沛縣得到了治理,那麼我會承認墨者的義是可以利天下的。」

    適哈哈笑著,半晌才道:「那麼現如今天下的風俗中,是厚葬久喪的。墨者節用、節葬,即便術不增加,依舊可以利天下,請讓我為您訴說,是可以的嗎?」

    任克做了請教的姿勢,兩人對坐於地,負責轉述的墨者坐在一旁。

    場面寂靜無聲,墨者們都在看著適與魏使的這一場爭論,這關乎墨者的道義,極為重要。

    雖說適作為宣義部部首,這種事本就該他出面來做,墨子既然提名他做宣義部部首,也認為他思維敏銳可以承擔這樣的責任。

    也雖說很多道理,墨者心中都清楚。

    但是,心中清楚的道理,用話語講述出來,卻並不容易。

    很多墨者能做到心中清楚,於是行為合乎墨者的規矩,但若讓他們講心中所想的用語言表達出來,卻每每會覺得話就在嘴邊、說出來後卻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況且,論戰之時,對手也不可能只是聽你說完,而是想辦法抓住你話中的漏洞或是錯誤來深究,如果不能及時應對,肯定會受挫。

    任克名聲不顯,但既然魏人派他前來,想必也是有一定的手段,否則不可能派來應對以善辯聞名的墨者。

    或許不如楊朱、孟孫陽、列禦寇等人,可之前墨者的名聲太惡,弄得很多自行前來想要搏名的人大跌臉面,不但沒搏到名反而成了笑柄,因而這些年主動來找墨者辯論的人已經極少了。

    這人在魏地,不可能沒聽過這些事,如今還敢前來,那顯然也是胸有成竹,不可小覷。

    而適及時出面,這也極好,畢竟天下人都知道適不過是鞋匠之子出身,又是墨翟親傳弟子之中最年輕的,加入墨家的時間也不長。

    這樣即便輸了,也總還可以挽回,也正好做做試探。

    任克自然也知道墨者善辯,行義與善辯,這是墨者的兩個不能被忽視的標籤。

    他在翟璜手下做門客,這一次主動請纓,翟璜同意那也說明他有這方面的本事。

    他既知道,所以不敢選擇直接和嘴炮名滿天下、一個人一張嘴退楚國萬乘之軍的墨翟相辯,之前只是稍微動了點小心思就被墨翟更多的尖刺夾在回答中反駁了回來,當然不願意。

    然而適最年輕,雅語說的也不好,或許這正是一個可以突破的點。

    只要贏下來,那麼就算輸給了其餘墨者,自己也算是搏到了自己想要的名聲。

    再者,看起來適也算是墨者中的重要人物,如果能辯贏了適,就算墨翟親自出面,恐怕日後傳出去,也會有不少墨者心思動搖。

    只要心思動搖,很多事就好辦了。

    來之前,翟璜、李悝等人叮囑過任克,不需要拉攏那些有制政之才的墨者,而是要利用這一次讓那些有執行政令才能的墨者知道魏侯求賢,也要讓那些不堅定者適當動搖。

    墨者可以在沛縣繼續行義、繼續用鄉校傳播技術、培養一批又一批的弟子,但這些弟子未必都心堅如鐵。只要十人中有三人如此,那麼就相當於為魏國提供了源源不斷的人才——如今求賢而又讓士人有足夠上升空間的、同時又有制霸天下之潛力的,似乎只有魏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2
第一四八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六)

    適整理了一下思路,先問道:「利與害,是可以比較的。如果一個人想要錢,那麼得到錢就是利、丟失錢就是害,這是同一件事上分出的利害。這您是認同的嗎?」

    此時百家的辯論,都需要先埋下基調挖好坑,墨家尤其重視。

    任克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知道墨家辯術的陷阱之多,仔細思索許久後覺得實在找不出太多的毛病,只好說道:「是這樣的,我是可以認同的。」

    適又道:「如此。天下貧,則從事乎富之;人民寡,則從事乎眾之;眾而亂,則從事乎治之。能夠做到這一點,您認為這可以算作利天下嗎?」

    任克在此點頭,適立刻機會道:「而不能做到這些,相反卻讓天下愈發貧窮、人民越發寡少、政事越發混亂,那可以被認為是害天下。是這樣的嗎?」

    因為之前已經定下了利害相悖的基調原則,這時候就算適不問也可以繼續講下去,但他需要讓任克親口說出來。

    如果任克不同意,那就等於自己不同意自己之前已經同意的事,因而他不承認也得承認。

    看上去這幾句話都是廢話,但諸如辯五十四、墨翟等寥寥無幾的人暗暗點頭,心道這一次,適已立於不敗。

    他們眼光銳利,任克還未發覺到他已經掉進去墨者挖的大坑之中,考慮之後也稱是。

    適正色道:「那麼,我們就看如今已有的厚葬久喪的規矩,到底能否利天下。先看人民寡,能否讓人民增多。」

    「現在以厚葬久喪的原則去治理國家,國君死了,服喪三年;父母死了,服喪三年,妻與嫡長子死了,又都服喪三年。然後伯父、叔父、兄弟、自己的眾庶子死了服喪一年;近支親屬死了服喪五個月;姑父母、姐姐、外甥、舅父母死了,服喪都有一定月數。這是天下已有的規矩,也是墨者反對的規矩,這並不是誹謗。」

    任克剛要說這是仁義的基礎,如果一個人不孝會怎麼樣的時候,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墨者剛才所說的利天下、害天下中,並沒有說道德,而只是用財富增加、人口增長、政事治理這三個標準去平定的。

    如果想要講這是仁義的基礎,任克清楚這就等於自己在這個論題上認輸,而是轉而新去相辯仁義的基礎之類的問題。

    他硬著頭皮聽完了適的話,心裡已經發覺似乎從一開始就落入了圈套,不由心神戒備,只待適說錯一句,便反駁。

    可現在還沒法反駁,因為適只是陳訴了一下現在厚葬久喪的風氣,這是事實。事實不能反駁,只能反駁由事實得出的結論。

    適藉著已經舉出的例子,說道:「像這樣久喪,後果是什麼呢?」

    「會讓人面目乾瘦,顏色黝黑,耳朵不聰敏,眼睛不明亮,手足不強健,因之不能做事情。」

    「一些人甚至說:上層士人守喪,必須攙扶才能站起,拄著枴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那麼,按照這些久喪的規矩,百姓冬天忍不住寒冷,夏天忍不住酷暑,親喪時可能餓死、親喪後田地荒蕪而逃亡。可以說是不可勝數。」

    「寒冷的時候不願意交配、酷熱的時候不願意交配、飢餓的時候不願意交配、逃亡慌慌的時候不願意交配。」

    「這樣做,必然會大量地損害男女之間的交配。」

    「所以,用厚葬久喪的辦法追求增加人口,就好像使人伏身劍刃而尋求長壽。人口增多不但不能實現,反而會讓人口減少。」

    「既然人口增多是利天下,那麼人口減少就是害天下。」

    「所以說,現在的制度風俗不改,其實就是在害天下。那麼墨者的道義對於利天下難道是沒有意義的嗎?」

    任克是萬萬沒想到適會從居喪影響男女交配這個角度來探討人口增加還是減少的問題……這種事,難道可以說的如此直白粗俗嗎?

    他卻不知道,墨者內部對於這種事討論起來向來直白,所謂「敗男女之交多矣」。

    更有甚至,墨者直接批判某些大國動輒發動戰爭的理由就是:「常年徵召士兵出征,導致夫妻聚少離多,完全沒有交配的機會,這會讓人口減少……」

    這是既不扯禮儀、又不扯道德,直接用具體的原因說話,說的直白而又讓人難以反駁。

    任克哪裡想到墨者會說交配的事,想了半天覺得要是按照墨者的這一套,肯定要把自己繞進去,只能想辦法先殺一殺適的銳氣。

    思索半天,故意作色怒道:「我聽人說,墨者有自己的仁義。而這裡談及到人民的時候,卻把人民當做野獸,談論他們的交配,這難道不是夷狄才能做的事嗎?難道把人看作野獸、看作事物,這就是墨者的仁義嗎?」

    「農夫種植,會撒入地中種子,然後說秋天可以收穫許多,難道墨者是把天下的人,當成了農夫種植的糧食了嗎?」

    「我和你們已經無法交談了,墨者這是在侮辱人。人不是畜生,不能這樣考慮。」

    適哼了一聲,反問道:「如果您犯了禁殺了人,我說您殺了人,那麼您覺得我是在侮辱您嗎?」

    「如今天下的君王,今日征戰明日征伐後日徵召修宮室,難道不是把人當做畜生嗎?喂養畜生,尚且還需要自己準備食物喂養,但天下的人卻需要自己種植然後再被徵召,這在君王的眼中,是連畜生都不如的啊。」

    「您說墨者談及交配,那就不是把人做人看。那麼人難道是不交配的嗎?如果人是交配的,並且交配是人口增加的唯一辦法,那麼談論人口增加卻不談論交配,難道不像是談論種植卻不准談論土地和種子一樣可笑嗎?」

    「況且,我是在用您理解的天下和您辯論,因為我理解您理解的天下,而您不能理解我們墨者所理解的天下。難道您需要先和我們學一下墨者所認為的利天下的天下是什麼嗎?」

    任克有些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時候,適又急問道:「難道魏侯不希望魏的人口增加嗎?」

    任克搖頭道:「並不是。」

    「那麼難道魏人出生都不需要父母的交配嗎?」

    「也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為什麼您會覺得墨者談交配,是把人當成畜生和貨物了。」

    任克喃喃道:「只是從未有人這樣說過。」

    「也從未有人說過冬季可以種植麥,那麼難道您不知道沛縣冬麥已經收穫了嗎?一定要有人說,才能算是道理嗎?」

    任克想了半晌,沉默許久,心中終於承認墨者的說法……雖然粗俗到一定的境界,但卻真實的不能再真實。

    人口,其實就是這樣增加的,只是從未有人直白地指出怎麼才能行之有效地增加人口。

    行仁政也好、復井田也罷,似乎只要這麼做了,人口自然就會增加。

    可這些墨者卻無恥而又無趣地將這些隱藏在大道理之下的、粗俗且淺陋地真相揭露出來。

    任克從未見過這樣辯論的,不講聖王、不講湯武、甚至不講墨者所尊崇的大禹,而是將人口、交配、天下這樣的事用最基礎最真實的東西聯繫在一起。

    他暗暗擦了把汗,終於明白今天要辯論的對手,和以前遇到的那些完全不一樣。

    他們不講道理……可又句句講道理。

    只是墨者認為的道理,是天志,而不是聖人之道、湯武之言。

    天志是什麼?

    任克想了半天,覺得似乎明白了。

    天志,就是人要靠媽媽生出來,而想要生出來需要先交配,交配需要不挨餓、不寒冷、不炎熱、有餘財、能相聚。

    到頭來,要考慮的不是一個籠統的、似乎不粗俗的、聖人也會談及的人口增加。

    而是要考慮如何才能交配,然後分析出來影響交配的緣故,再解決那些緣故。

    這才能真正的解決問題。

    很簡單的道理。可卻從未有人這樣直白地說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3
第一四九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七)

    任克很想把辯論的方向拉回到「吾上祖述堯、舜、禹、湯、文、武之道者也」的方向上。

    於是他道:「就算您的道理是有道理的,或許厚葬久喪真的可以導致人口減少,但這畢竟是堯、舜、禹、湯、文、武之道啊!難道您能夠明白聖王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什麼嗎?」

    「愚鈍的人看到聰慧的人在夏日晾曬蘆葦,只有到冬天才能知道原來要修繕房屋。您又怎麼知道聖王做的那些事,將來才能明了呢?如果隨意更改,您可能就會和愚鈍的人一樣:認為夏天炎熱,可以乘涼,不應該去晾曬蘆葦。」

    「然而等到冬天您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啊。所以,除非您能說明白聖王做的所有事背後的道理,否則您的道理我是不能接受的。」

    任克的話音剛落,旁邊就傳來一陣笑聲。

    他也立時覺得自己說的好像有問題,果不其然,適大笑道:「其一,我們討論的是『節葬節用』是不是堯舜禹湯的道理?還是我們在討論『厚葬久喪』會不會讓人口衰減?」

    「如果您要討論『節葬節用』是不是堯舜禹湯的道理,那請您在這個問題上認輸,我們墨家自會有人與您討論這個新問題。」

    「我在跟您爭論這頭牛是黑牛還是白牛,您卻和我爭論說,馬比牛跑得快……這是可笑的。」

    說罷,辯五十四起身行禮道:「墨辯,請與您爭論聖王之道。」

    任克不答,心說應對一個最年輕的墨者高層人物,我都有些難以支撐,何必要自尋羞辱?

    原本以為這是個可以應對的人,不想這人卻也得了墨家辯術的精髓,這倒是沒料到。

    他還在那思考適剛才說的那番話中的漏洞時,適又抓住機會趁著他還在思考又尚未找出的時機,打亂了他的節奏,大聲道:「其二,堯舜禹湯,難道不是為了利天下嗎?昔日有巢氏為了躲避野獸,教人建造房屋,那麼現在想要做聖人的難道就一定要去建造房屋嗎?或者說不去建造房屋的人,就不能被稱之為聖王嗎?」

    「昔日舜帝用耒耜耕種,難道如今的人們不用耒耜而用新的農具就是不遵守聖王之道了呢?」

    「聖王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利天下。就像您吃飯是為了不餓死一樣,可以吃米,可以吃粟,也可以吃麥。您手中有麥無米,卻說聖王只吃米,所以您餓死了,那麼聖王只會認為您愚鈍,而不是讚賞您遵守了聖王之道。」

    「捨棄利天下,而去追求聖王的行為,這就像是捨棄了珠寶而留下了珠寶盒一樣,這是可笑的。」

    「越地有鳥田,上古之時,愚鈍的人看到鳥飛來,只想著用繩索捕捉;而大禹看到鳥飛來,則會想到以鳥耘田。如今愚鈍的人因為大禹的教化,也知道用鳥來耘田;可如果大禹尚在,難道還是會選擇耘田嗎?」

    「相反,若如今尚在,大禹會選擇用繩索捕捉,轉而種植兩季稻米,以防止被鳥吃掉。難道說大禹用繩索捕捉飛鳥,大禹也變得愚鈍了嗎?」

    「我聽聞有這樣的故事,楚人攜劍渡江,劍落入水中,他便在船上做了一個記號。眾人問他為什麼不去撈取,他說劍是從記號處落下的,只要到了岸邊在記號下撈取,就可以。難道現在追求那些原本規矩、並認為不可更改的人,不是和這個楚人一樣愚笨嗎?」

    一旁的楚使有些不太願意聽這話,這時候楚國極為強盛,也不是當初剛剛自稱蠻夷不服周的時候,因而天下人很少拿楚國開玩笑。

    適講的那個刻舟求劍的笑話,本也是楚國奄奄一息或是已死之後才出現的笑話,以現在而論……說起笑話一般還是以宋、衛這兩個弱國為主,以免友邦驚詫。

    不過楚使很滿意墨者對魏人的態度,最起碼證明當初嘉禾事,並非是墨者主動與魏人聯繫的。

    如此看來,或許魏人的想法也和自己這邊差不多。

    楚使暗覺萬幸,也覺的楚王頗有眼光,否則魏人捷足,只怕將來形式大為不妙。

    楚王既說,這是屈巫臣教車戰於吳、伍子胥築姑蘇。原本楚使未必在意,可如今在沛縣一觀,已然相信楚王眼光銳利獨到,當真如此。

    眼看魏使似乎被這個年輕的墨者辯服,楚使也明白,恐怕墨者集體出仕一國的顧慮可以打消了,剩下的事就是要以墨者不可能全體出仕一國為基礎,儘可能得到一些對楚人有利的事物。

    場內的墨者對於適的表現頗為讚賞,墨子也頻頻點頭,很清楚適的說法完全符合墨者平日的道理,但是……在道理從何而來的問題上,墨子明顯能覺察到適所作的修正。

    墨者既講道理,但又敬鬼神,所以往往會出現一個詭異的現象:講完道理之後,再編造個故事,說聖王也是這麼做的、鬼神也是喜歡這樣的。

    此時天下,聖王就是最好的標準,任何一家學說都要想辦法往聖王那邊靠。

    但適談及這些事的時候,從來都是避諱聖王怎麼去做,而是只揪著一點:聖王是為了利天下。

    至於做法,不可考也不是萬世不易,只要能利天下就是聖王的做法。反過來,實際上是否能利天下就是唯一的、最好的標準。

    有時間,就編個聖王的故事,反正知識壟斷的時代,百家這些有知識的人都在胡編亂造——一個簡單的國人共和,就有四五種說法,都是朝著自己學說上靠。

    基本上,諸子百家算是最早的一批「歷史發明家」,靠發明歷史來論證自己的學說。

    因為處在這樣一個變革的時代,舊的歷史在沒有發現其中隱藏的規律之前,很難直接拿來用,那就只好編造些遠古的、不可考的故事,來證明自己的合理性。

    而適則是直接跳過編歷史的這一步,用篡改的「天志」與利天下,作為最高標準。

    是否能利天下,與聖王是否做過無關,只與推論出的結果有關。

    這是和其餘墨者與人辯論時候最大的不同,這也是墨子選擇適作為宣義部部首的重要原因。

    對手可以反駁聖王沒這麼做過,但是不能反駁聖王不是為了利天下。而利天下按著墨者和適融合之後的那些道理去講,又似乎很難敗北。

    如今的任克算是第一次領教這種融合之後的墨家辯論方式,極為不適應,也極為難以用他的急智反駁。

    感覺就像是對著一座高山,想要靠自己的急智讓這座高山倒塌,然而這座高山彷彿就是「天地四方曰宇,往來古今曰宙」的天地,簡單粗俗而又沉重到難以承受。

    這座高山上,有人不餓死就要吃飯、人要出生需要父母**等等這樣簡單到沉重如天下的道理。

    適見到任克還在沉思,立刻又接著之前的論述道:「由此看來,厚葬久喪這種天下已有的規矩,是害天下的,至少在人口增加上是害天下的。那麼能否使百姓富足、能否讓政事得治呢?」

    「厚葬久喪於王公大人有喪事者的家中,棺木必須多層,葬埋必須深厚,死者衣服必須多件,隨葬的文繡必須繁富,墳墓必須高大。諸侯死了,使府庫貯藏之財為之一空,然後將金玉珠寶裝飾在死者身上,用絲絮組帶束住,並把車馬埋藏在壙穴中,又必定要多多製造帷幕帳幔、鐘鼎、鼓、幾筵、酒壺、鏡子、戈、劍、羽旄、象牙、皮革,置於死者寢宮而埋掉,然後才滿意。至於殉葬,天子、諸侯死後所殺的殉葬者,多的數百,少的數十;將軍、大夫死後所殺的殉葬者,多的數十,少的數人。」

    「守喪,必須攙扶才能起來,拄著枴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使農夫依此而行,那麼必定不能早出晚歸,耕作種植;使工匠依此而行,那麼必定不能修造船、車,製作器皿;使婦女依此而行,那麼必定不能早起晚睡,去紡紗績麻織布。」

    「財產已形成了的,掩在棺材裡埋掉了;喪後應當生產的,又因為服喪而沒有出現,這就是一種減少。」

    「所以,從財富增加算是利天下這點來看,已有的規矩也是害天下的,而墨者的規矩則是利天下的。」

    任克聽完適的論述,其實知道自己已經輸了,這種道理根本難以反駁。

    可他覺得自己敏銳地抓住了適語言中的漏洞,急聲道:「您的話,或許有道理,但難道你沒有覺得這又與墨者已有的道理相悖嗎?」

    「我聽聞,墨者不以帳幔、鐘鼎、鼓、幾筵、酒壺、鏡子、珠玉等作為寶物、作為財富。那麼按照墨者對寶物的定義,埋葬的不是寶物,所以財富並沒有減少。比如墨者非樂,那麼王公貴族們喪葬之時,將樂器鐘鼎一同陪葬,這不正合墨者非樂的想法嗎?如果您認為鐘鼎樂器是財富,那又為什麼要非樂呢?」

    適起身,用一種這時候特有的那種驕傲說道:「我原以為您被魏侯派遣,一定是聰慧之人。現在看來,您愚鈍的分不清財富和寶物,我已經難以與您交流了。」

    任克臉上一暗,卻只好道:「請教。」

    「昔日子罕不受人玉,他以義為寶;楚之莊王絕纓之會,不惜美姬被輕,他不以價值千金的美姬為寶卻以人心為寶……每個人眼中的寶是不同的,但財富卻是可以定義的。」

    「所有人勞作所得的產物,都是財富。難道鐘鼎不是人勞作所得的嗎?既然是,那麼這當然是財富。」

    「天下的財富,只要算算天下所有凝結了勞作的物一共有多少,就可以知道財富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

    「金比銅貴重,也不過是因為冶煉黃金比起冶煉銅需要更多的勞作罷了。勞作,就像是一碗米飯中的米粒,是產生財富也是衡量財富的。請您舉出一個不需要勞作而是財富的事物。」

    任克轟然大笑道:「繆矣!闢地千里,土地即為財富。卻不見人的勞作。」

    適反問道:「土地自開天之時便有,沒有人就沒有財富。原本一塊地,什麼都不種,只有也草;幾年前人們一年種植一季;如今沛縣一年種植兩季。那麼到底是勞作產生了財富?還是土地產生了財富呢?」

    任克似乎有些明白了,卻仍舊問道:「難道君王闢地千里,不是增加了財富嗎?」

    適大笑道:「大海無邊,怎麼不見君王將那裡作為財富?向北萬里,廣無人煙,難道燕國的財富是最多的嗎?君王闢地千里,財富的確增加了,只是這財富卻是千里之土上的人創造的。再說,土地是天下勞作之人的,憑什麼君王說是他的就是他的呢?勞作之人用土地來生產糧食,但如果沒有人的勞作,土地就是土地。開墾了數年的土地和荒地相比,難道是一樣的嗎?」

    「君王說,這土地是他的,所以在土地上的人要納賦稅,那麼君王的財富到底是賦稅還是土地呢?君王只是剝奪了百姓耕種土地的權力,卻又賜給百姓收取他們的稅賦……這就像是我搶了您所有的錢,而再給你十個錢,您卻要感謝我一樣。」

    「君王的財富不是土地,而是可以從土地上收的稅賦、徵召的勞役。如果說,楚王願意將楚國的土地給魏侯,但卻不准魏侯收稅、徵召等等任何權力,只是單純地給了他土地,那麼這是財富嗎?」

    這番放到後世明清之際要被殺頭的話,在此時說出並無危險,任克甚至還覺得有些道理,也算是見慣不驚。楊朱、墨翟、仲尼這些人,整天唾沫亂飛,罵的一個個王公貴族不是混蛋就是人渣,此時君王也是沒辦法管。

    適高聲喝道:「難道您還沒有明白過來嗎?如果您還需要我繼續說清楚厚葬久喪對政事的影響嗎?」

    任克思索許久,又被當頭棒喝,知道再辯下去也無意義,只好拜服道:「您的道理,我聽明白了,也知道您的道理是對的。」

    他起身,又沖著其餘墨者和墨翟拜了一下,說道:「我聽說了墨者的很多道理,但是卻以為您的道理或許是對的,但卻不能夠行於天下。」

    「對的道理,就一定要去做嗎?比如我,您的道理說服了我,但是魏侯許我千金、良馬、美姬、珠玉……我雖然認為您的道理對,但卻不能夠捨棄那些千金珠玉,所以即便道理對,也是沒有用的。墨翟先生,您行義數十年,身邊不過數百墨者,難道是因為您的道理不對嗎?如果道理對,那就可以行於天下,您的身邊又怎麼會只有數百人呢?」

    「所以,請您考慮,墨者入魏出仕,這是您利天下的唯一辦法。您的道理是對的,您的規矩也是可以利天下的,但如今的規矩不改,那麼天下就保持不變,不改規矩卻用技巧,這到底還是利天下的。」

    適剛要出言駁斥的時候,墨子哈哈大笑,收斂了平日的方言,用極為純正的通用雅語道:「適剛剛已經說過,現在的規矩是在害天下,你怎麼能說是不加不減呢?」

    「若無磨坊,麥是賤食。若無麥,磨坊也無大用。兩者各不可缺。」

    「墨者的義與政,是合於天志的,也是合於這些新事物技巧出現後的天下的。如今舟船向前,你卻在船上畫了記號,這不可笑嗎?」

    「又如宿麥種植,原本冬季演武之事便要廢除,這是即便好興不義之戰的君王都要考慮的事,還用舊的規矩,難道是可以的嗎?」

    「墨者的義,是合乎向前的義,也是唯一可以符合草帛、牛耕等事物出現後的施政。」

    「不用墨者的義,墨者是不會集體出仕的。你們既是正使,我且問一句,熊當與魏斯,能用墨者的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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