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3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0
第一七零章 墨守成規心餘悸(二)

    距離商丘已經不遠的沙河沿岸,數萬楚軍正在沿河紮營。

    楚人的「舟師」與隨軍的工匠,正在沿河準備舟船,假設浮橋,以渡過沙水。

    過了沙水,便可以直達商丘,宋人並沒有力量在沙河沿岸列陣,也就沒有機會再來一次襄公時代的「半渡而擊之」的建言。

    宋人已經完全放棄了與楚軍野戰的想法,無論是軍力還是膽魄,都已消散。

    《左傳》曾記載,秦後子「享晉侯,造舟於河,十里舍車,自雍及絳。歸取酬幣,終事八反」之事,此時假設浮橋之類的事對於軍隊而言早已熟練。

    楚軍人數雖多,但明顯有著分封建制時代的痕跡殘餘。

    各個封君的私兵、各個縣的縣兵、楚王的王師、左中右三軍……在不打仗的時候紮營還算是能分清楚,一旦打起來這些分封建制下拼湊起來的軍隊,想要指揮也只能按照左中右三軍的方式聯合作戰。

    雄心勃勃的楚王與戰車之上,看著濤濤沙水,望著那些正在忙碌著準備浮橋的工匠,忍不住誦道:「造舟為梁,不顯其光。」

    他問一旁的右尹道:「文王迎親之時,便可造舟為梁。我那日讀墨者的文章,說是當年武王伐紂之時,恰逢暴雨,難道當年武王也有舟師?」

    從上次派出楚使後,楚王就讀過不少墨者的文章,尤其是一些關於上古之事的解釋。

    除了因為在意墨者的那些新谷新技術之外,楚王知道墨者和宋國之間的密切關係,這一次北上爭霸,墨者就是一個繞不開的結。

    楚使回來後,曾說過墨者頃刻立牆分開魏楚使者的事,對於墨者的工匠技術楚王向來神往,聽楚使說完,不禁悠然,悵惘當日公輸班與墨子鬥法事。

    靠著公輸班改進戰船,楚國的舟師已無敵於天下。

    北人乘車、南人乘舟,想到工匠可以讓楚人的舟船擊敗越國,楚王很希望能夠親眼看看墨者守城的那些器械是不是真的如傳聞中那樣天下無雙。

    右尹昭之埃知道楚王說起舟師,想起的是已經長逝的公輸班,進言道:「那墨者的文章我也讀過,太公望沿河列陣、如何反戈之事,寫的如同親眼所見。仔細一讀,竟似能看到當年之事,可見墨者也熟悉戰陣。」

    「他們既熟悉戰陣,又不肯在沙河與我決戰,顯然宋人已膽怯。沙河不戰,商丘城下應也無戰。」

    「只是……要攻下商丘,商丘本就大城,又有墨者,恐怕急切間極難攻下。」

    楚王點點頭,手中搓著一些什麼東西,若有所思。

    昭之埃定睛一看,發現楚王手中捏的是一把尚且發綠的麥穗。

    此時正是三四月間,原本這時候只有如韭一般的麥苗,但墨者的宿麥之法已經傳到了沙河沿岸,剛才經過的時候見過了大片的麥田。

    楚軍這一路,並沒有經歷戰鬥,沿途並沒有宋國的大城,剩餘不多的城邑也都閉門不出,不敢交戰。

    楚軍也不攻城。

    一則是攻城會造成傷亡,二則攻城也無意義。

    分封制下,各個城邑都有貴族,攻下來之後還是當地的貴族在把手,除非做到滅國,否則不可能觸動當地貴族的利益。

    真要是觸動了貴族的利益,設立縣,那麼會逼迫宋國的貴族團結一心,這是楚王不能接受的情況。

    沿途城外的土地,已經有不少種植了冬麥,昭之埃心想不知道什麼時候王上竟採摘了一朵麥穗。

    楚人喜吃稻米,但也不是不吃麥,原本麥是賤食,作為飼料或是軍糧使用,軍隊出征都需要大量的糧食。

    楚王揉搓了一陣麥穗,看著遠處一片可以用稱之為麥浪的田地,感慨道:「都說墨者多賢,使者去後更是大為讚賞。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寡人何曾想過,季春剛過,麥便可熟?」

    「宋人若用此法,糧賦雙倍,宋地更是與三晉必爭之處了。宋、衛、鄭、皆是膏腴之土。墨者傳播數年,此三國民眾必然富庶。」

    「三晉得之,軍糧不缺;我楚得之,亦是如此。」

    「可嘆墨者只利天下,卻不出仕。我行不義之戰,也幸好三晉也行不義之戰。」

    說到這,楚王大笑道:「這倒是正好。若不行不義之戰的邦國,又豈能威脅到楚?能與楚爭霸的,必行不義之戰。宋、鄭二國,墨者只怕幾十年後要來回往返了!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守多久。」

    楚王此時剛剛即位,雄心正盛,又不知道國內已經醞釀著一場政變,一心想要做出一番遠超莊王的事業。

    莊王當年圍宋,終究沒有攻下,這一次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攻下,但也絕不會再簽訂弭兵會盟。

    昭之埃看著楚王不斷搓動的麥穗,進言道:「王上,墨者善守城,昔年郢內與公輸班鬥法事,故老之臣仍有記憶。」

    「三十七年過去,墨子守城之術只越發嫻熟,機械之巧更是無人能及。公輸班弟子與墨者多有故舊,我聽聞不少人來助墨者『利天下』。」

    楚王這一年對墨者興趣極大,聽聞了不少墨者的故事,笑道:「就算公輸班尚在,也不會參與此次不義之戰。」

    「公輸班當年不是曾說,墨子贈他義,他盟誓自此之後再不攻宋。墨子卻說他想要送公輸班整個天下,那便是讓公輸班自此再不行不義之戰。」

    「公輸班的弟子中,不也還是有幫著造舟梁的嗎?也幸好公輸班已逝,否則這舟梁豈能這麼快造好?」

    昭之埃苦笑道:「墨者雖說,弟子不必不如師,可公輸班的弟子只怕未必能得公輸班所學。墨子善守,公輸班尚且不能應對,這些留下的不去『利天下』的弟子,又豈能破商丘之防?」

    「此次圍城,我只怕墨者堅守,如今諸將,誰敢說可破墨者防守的商丘?」

    「而墨者又行宿麥之法,商丘存糧必多。我楚雖已復莊王之勢,但長久圍城,只怕明年陳、焦、陽夏等縣,皆有糧荒。」

    「況且長圍不下,若三晉來援,又將奈何?」

    楚王點點頭,手指腹感受著那些還未飽滿成熟的麥粒,輕輕撒到一旁,沉默一番說道:「依我看,守商丘者墨、破商丘者亦是墨。」

    昭之埃不解,楚王指了指遠處的麥田道:「你只看到這些麥田可以讓宋國軍糧充沛,卻不想收不入城的軍糧,又豈是宋國的?」

    「若無墨者傳播這宿麥之法,此時進軍,只能靠民夫從陳、陽夏等地轉運糧草,確實難以支撐長久。」

    「然而,墨者傳播了這宿麥之法,此地不多,但聽聞商丘城外遍地。固然宋人多糧,難道我們就不能就食於城外?」

    昭之埃恍然大悟,忍不住稱讚道:「因此王上才選擇二月出征,四月抵商丘?」

    楚王扶劍笑道:「正是如此。間諜來說,四月初尚未麥收,但麥粒已成。商丘城外,墨者影響巨大,麥田眾多。」

    「墨者雖懂戰陣,能復當年太公望臨河之陣,也沒有宋襄公君子之仁,可他們卻沒有臨河決戰,顯然宋人車戰野戰連墨者都認為不可勝我。」

    「既不能勝,必退守商丘,不會在城外決戰。」

    「墨者守城有術,我固知曉,也知道墨翟本事。可我圍而不攻,墨者又能奈何?」

    「五月麥熟,讓士卒割麥,以麥為食。再說墨者不是還有磨坊等物,正可讓軍心大盛,圍城一年,縱然墨者想守,城內眾人也不想守……」

    「商丘攻不下,並非戰敗。只要宋公朝聘,遣派商丘農夫隨我城築榆關、大梁,此事便成。」

    楚王還有宋國貴族內亂的殺手鐧,此時不說,卻也在考慮之中。

    四月份麥子還未完全成熟,收割是不可能的。

    這時候圍城,宋人只能依靠去年的存糧生活。

    而間諜帶來的消息,則是商丘附近從去年開始才大規模種植宿麥,所以去年還是單季作物為主,收穫不是很多。

    去年冬天開始種植,今年正好收穫,所以只要四月上旬抵達商丘,那麼就可以借用商丘城外的麥子作為軍糧,至少能夠支撐一年之久。

    既可以不需要讓陳、陽夏等縣的民夫勞苦,又可以保證楚人的耕種,還能迫使商丘盡快投降。

    之前一直催促,力排眾議,盡快完成了出兵,甚至出讓了很大一部分利益爭取貴族的支持,楚王為的就是盡快逼迫宋公簽訂城下之盟。

    城下之盟簽訂,借用宋國的軍糧、民夫,即刻北上,修築榆關、大梁等城市。

    之前已經說動與韓國有血仇的鄭國,只要楚人能夠保證榆關、大梁方向的軍事威懾,鄭人絕對會趁機對韓國下手。

    楚人再從魯關、魯陽、方城等方向,出伏牛山做出威脅伊洛的態勢,韓國迫於鄭和魯陽方向的壓力,也只能自保不可能出兵救宋。

    趙國和宋國距離太遠,對魏國也是心懷憂慮,不可能做火中取粟的事,去和魏國一心救援宋國,幫著魏國成為霸主……

    秦人對丟失西河一事極為耿耿,趁此機會出兵西河,牽制吳起的武卒。

    中山國那裡的貴族也一定會趁機叛亂復國,魏人必然是有心無力。

    昭之埃琢磨著楚王那句「守商丘者墨、破商丘者亦是墨」的話,越想越是折服,心說直到此時,自己方才明白為何要如此匆忙地出兵。

    五月一到,商丘城外,可到處都是軍糧啊!這相當於,是墨者幫著楚軍準備下了足夠的糧草……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0
第一七一章 墨守成規心餘悸(三)

    四月初,楚軍以舟造梁,全軍度過沙水,沿途城邑閉門不戰,楚軍兵鋒距離商丘不過百里。

    同月,秦人動員重泉、洛陰農夫,做出圍攻魏之臨晉、河曲之勢,魏西河守吳起以武卒嚴陣以待。

    秦國在重泉、洛陰嘗試實行初畝稅,承認私有土地的合理性,希望能夠吸引那些大量逃亡魏國的秦人返回。

    同年,楚王子定使鄭。親晉派的鄭國執政駟子陽大為不滿,然而真正掌握實權的其餘「七穆」家族則與楚王子定飲宴秘商,以作觀望。

    王子定說此次楚軍出動數萬,以問宋背楚朝晉之罪,一旦攻下商丘,必要繼續北上討伐。

    鄭國執政駟子陽認為鄭和楚的關係太密切,應該適當疏遠楚國,加上他又是個前期的法家人物,架空鄭君,在國內嘗試變法,觸動了大量貴族利益。

    鄭國內部和宋國一樣,親晉、親楚兩派已經勢同水火,兩個派別各自佔據著鄭國的大部分城邑,一場鄭國的內戰似乎已經不可避免。

    剛剛從戰亂中喘息初定、平定了項子牛之亂的齊國內部,田氏兩兄弟各自都希望將齊國國政從家族共和制變為族長專權制,對於外部的局勢不管不問。

    中山國仍舊不穩,魏國已經初步形成的公族貴族對於魏侯分封兒子魏擊為中山君一事大為不滿,中山君改封別人而非繼承人,成為魏國內部貴族最關注的一件事。

    鄭國幾年前剛剛擊敗韓軍,韓軍知道王子定使鄭,擔憂鄭國反擊韓國,憂慮不安,求魏侯遵守當年三晉合力的盟誓。

    魏侯幾年前剛剛擊敗了齊國,國內的力量還未恢復,又有公族掣肘、中山國之亂,希望趙國能夠出兵履行當年三晉會盟商量好的共同發展的義務。

    然而當年公孫會在廩丘叛亂,明明說要投靠趙侯,卻不想魏侯搶先一步,將廩丘收為魏土,引發了趙國極度不滿。

    此時,魏鄴守西門豹又興修水利、打擊巫祝、杜絕河伯祭祀,鄴城開始進入一個急速發展的階段。

    鄴城可以卡住趙邯鄲方向南下的路,又能隨時威脅此時的趙國國都中牟,讓中牟和邯鄲這兩座趙國重邑首尾不能相顧。

    為此,趙侯對於魏國的請求,只是表面上贊同,卻延緩動員,只說此時動員會影響耕種,況且北方的婁煩、林胡等夷狄蠢蠢欲動,是以這時候不能出兵。

    新繼位的周天子瑟瑟發抖,表示你們諸侯之間的事,不要問我,你們自己解決吧。我爹分封了三家為侯就死了,我得忙著辦喪事,再者我爺爺當年就是靠政變獲得的天子之位,你們各國的政變和爭霸,我也不想管也管不了,不要再來問我了。

    中原地區還剩下一個半死不活的衛國,已經衰弱的直接表示自己的「千乘之國,不敢與萬乘之國爭雄」,明確地表示誰是霸主支持誰,但絕不在決出霸主之前就表態……

    整個天下的目光,都在注視著商丘,都知道因為晉六卿之亂、楚吳越之爭導致的平息了近百年的晉楚爭霸,再一次展開。

    或者,這一次應該稱之為魏楚爭霸。

    商丘城內,兩三年前開始傳唱、但後來逐漸銷聲的那首童謠,再一次唱響。

    「殷商俗、兄弟繼。」

    「文周禮,嫡子承。」

    「斬哀後、會葬終。」

    「知命者,請解爭。」

    斬衰之期,正是三年,還未結束,也就意味著這首童謠的結果依舊在保質期內。

    雖然新即為的宋公子田繼位當年就改元,大大地壞了規矩禮制,但也不能改變這首童謠還未超過三年的事實。

    嫡子自然是現任的宋公子田,而兄終弟及還有一個叔岑喜。

    子田前往洛邑,朝覲的是周天子,根本不是去朝覲三晉,但在外人看來這就是叛楚親晉,楚王已經興師問罪。

    司城皇父臧以三對嘉禾結好三晉,又一力促成宋公朝覲周天子事。

    外結強援、內掌大權,大有讓皇父一族取而代之為宋公的趨勢,怎麼說都是戴公時候才分出的一家人,就算奪位也不能算是「篡」,只能說是「取」,這和韓趙魏田等家族並不相同。

    大尹靈琦為首的其餘六卿,原本也是反對當年宋公結好楚國對抗皇父一族的,如今卻因為形式發生了巨大轉變,一反常態,大力宣揚親楚的好處,似乎如果不親楚就會導致宋國大亂。

    除了那條童謠之外,商丘城內又流傳起了一條流言。

    流言稱:宋公一意孤行、不聽群臣勸諫,媚晉而背楚,導致了這一次楚人圍攻。

    又說,其實楚王只是討個說法,並不會對宋國國人不利。

    再說,二十年前,是宋公是主動前往楚國,求著楚人出兵來對抗皇父一族。為此楚國與三晉在雍丘、黃池兩處大戰,死傷數萬,於情於理這份情誼也不能忘,所以楚王興師問罪,也是無可厚非。

    三年前那首並沒有引起太大波瀾的童謠,隨著這一段流言的傳播,終於在商丘掀起了驚天的駭浪。

    許多人相信,就是因為王公貴族們瞎幾把爭,才導致了這一次楚人出兵,對於宋公媚晉背楚的行為大為指責。

    商丘城內流言四起的時候,新繼位的宋公子田終於做出了重要決定。

    將虎符授予了墨翟,由曾短暫做過宋國大夫、弟子數百名滿天下的墨子負責商丘的防衛,包括公室在內,在楚人退走之前,城內的大小事務皆交由墨翟管轄。

    這是被逼到沒有辦法的決定。

    就在楚人出兵的時候,子田召集群臣,詢問對策,希望能夠與楚人野戰獲勝。

    然而,皇父臧與皇父鉞翎父子,對於出城決戰之事並不關心。

    他們想要依仗的是三晉,如果楚人還沒有圍城就被擊敗……那麼怎麼能彰顯自己家族為商丘做出的貢獻呢?

    必須要等商丘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即將完全撐不下去的時候,再出面安撫民眾,說他們會求請三晉出兵。

    到時候這保衛商丘的功勞,自然就落在了自己家族的身上,名聲大起,只要商丘的百姓能夠支持,那麼自己家族就能取而代之。

    雖說商丘的百姓最支持的,還是那些墨者,但皇父一族認為,墨者終究沒有太高的貴族血統,他們沒有繼承權,所以就算商丘百姓支持墨者,但終究需要一個有血統的人當君主,那時候自然是非他們家族莫屬。

    畢竟,墨者只是守城,按照計畫最終讓楚人退兵的還是皇父一族請三晉出兵的功勞。

    因而,皇父一族以及其背後的貴族們,對於出城決戰並不關心,也根本不想要出城決戰。

    看上去,基本勝不了,但萬一勝了呢?到時候功勞可是宋公的,而不是自己一族的。

    不餓死個萬把人,怎麼能顯得自己家族請三晉出兵的重要性?

    另一邊的貴族,不要說出城野戰,就是連背楚親晉這件事本身,都極為反對。

    這倒不是他們真的為宋國著想,而是司城一系已經先做了親晉之事,他們必須要親楚,不親楚怎麼能鬥得過司城皇父?

    楚人就算攻下了商丘,也不可能吞併宋國,宋國終究也是半個萬乘之國。

    可以換國君、可以立傀儡,但要是敢把宋國弄成楚的一個縣,剝奪本地貴族的權力,這些貴族一定會全力抵抗,楚人還不至於這樣愚蠢來做這種事。

    他們倒是盼著楚國攻下商丘,商丘不是他們的封地,只是宋國的國都,那是宋公和皇父一族的勢力圈。

    他們的封地既然不在商丘,商丘是否被攻下,又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呢?

    況且如果楚人獲勝,他們便能更加方便地扶植叔岑喜上位,這是一位沒有太多勢力的公族,正適合控制。

    晉國的昨天、鄭國的今天,就是這些宋國貴族們最期盼的事,本來就該由六卿共同把持國政,而不是皇父一族一家獨大。

    而且他們早有計畫,就盼著楚人圍攻商丘。

    到時候焚燒城內的存糧,讓商丘人死戰死傷嚴重,再餓死個萬餘人,到時候城內百姓必然激憤。

    到時候振臂一呼,讓現任的宋公讓賢,答應楚人的條件,到時候大事可成。

    至於說墨者守城,他們也不在意,這城到底還是要守的。

    如果他們直接作亂,迎接楚人進入,反倒不好,城內的百姓會覺得他們無恥,未必會支持他們。

    而如果墨者幫著守城,撐到城內怨聲載道的時候,屆時他們出面說動墨者「利天下」、「利城內萬戶」,反而可能獲得墨者的支持來搞掉現在的宋公。

    反正墨者對於名分禮法這種事不關心不在意,這是天下皆知的。

    他們更不會願意徵集自己封地內的私兵來與楚人野外決戰。

    這種商量的結果也就是必然的:你宋公願意和楚人決戰,自己用自己的兵,我們最多走個形式參加一下,但是……具體打成什麼樣,那就不是你宋公能決定的。

    宋公雖年輕驕狂,卻也知道這時候出兵野戰必然失敗。

    他到底還是知道當年華元的事,曾促成弭兵會的華元出征鄭國,交戰前犒賞近侍,唯獨忘了自己的車伕羊斟。

    第二天交戰的時候,羊斟駕車帶著華元直奔鄭人的中軍,將華元送到鄭人手中:昨日你說的算,戰場上我說的算!

    換成宋公,也是一樣。

    今日說的算,沒有用,戰場上倒戈把你坑死的事,貴族們完全幹得出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0
第一七二章 墨守成規心餘悸(四)

    宋公無可奈何之時,墨者如同久旱之雨,讓宋公看到了希望。

    上一任宋公臨去會盟之前,曾想要去沛邑看看墨者是否真的能夠大治,也想讓當初痛罵他的墨翟知道自己的占星祈禳之法真的可以起死回生,可惜沒有機會。

    新任的宋公年輕,又向來瞧不起自己的父親。

    於墨者平日也有接觸,加上墨者幫著守城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略微商量,當即就將守城的虎符獻上,將商丘城的防務全部交給墨翟。

    這是墨翟行義五十年所得到的信任。

    適在墨子號令之前,已經大體摸清楚了商丘城內底層的情緒,對於那些流言和童謠,哂然一笑。

    一首是他編寫的,另一首顯然也是為了配合這首童謠編造出來的,他根本不在意。

    墨者守城,一定要先講清楚號令,適帶著一部分宣義部的人就是為了到時候先把墨者的守城號令講清楚。

    守城不比平時,所以墨者的律令極為嚴苛。

    之前墨者宣講律令,還需要自上而下傳達。

    如今有了宣義部、有了早已在商丘佈局的工匠會、麥粉鋪、磨坊等一些集會場所,想要宣傳墨者守城的律令就簡單的多。

    適也是第一次見到墨者的守城律令有多麼嚴苛。

    幾張紙上,是墨子口述、書秘吏書寫的律令內容。

    適打眼一掃,整整齊齊的一排「殺」。

    官吏、兵士和百姓倣傚製作敵人的服飾的和軍門旗幟的,殺。

    不服從軍令的,殺。

    擅發號令的,殺。

    延誤軍令的,殺。

    靠著戰戟懸身下城的,殺。

    上城下城不與眾人配合的,殺。

    不是響應號令而胡叫亂喊的,殺。

    放走罪犯遺失公物的,殺。

    長他人威風滅我志氣的,殺。

    擅離職守,聚眾瞎談的,殺。

    聽到城牆鼓聲卻在應鼓擊過五次之後才趕往辦事地點的,殺。

    不在某辦事點卻擅自進入的,殺。

    帶領手下人離開自己的辦事處進入別人的辦事處的,殺。

    該處辦事人員不予捉拿的,殺。

    挾拿私人書信,殺,

    替人請託成私的,殺。

    棄城防事去幹私事的,殺。

    偷取他人妻子嬰兒的,殺。

    守城期間勾引他人妻子的,殺。

    沒有憑證卻在軍中亂竄的,殺。

    敵人兵將少而說成多,軍紀混亂卻說整肅,敵人進攻辦法愚蠢卻說巧妙的,殺。

    敵人用箭射來書信,不經允許而去撿的,殺。

    敵人向城內故示偽善,響應的,殺。

    城內將書信射給敵人,觸犯這條禁令的,殺,屍體還要掛城示眾。

    趁圍城搶劫財物的,殺。

    城內放火的,殺。

    城內失火、不經請示擅離職守,即便出於好心,殺。

    奸**女的,殺。

    故意燒燬糧食的,殺。

    故意損毀兵器工坊的,殺。

    ……一條條,一件件,適數了一下,加到最後一共是八十多條殺令。

    顯然,這不是墨家第一次守城,也不是第一次做出這樣的號令,而是之前幾十年的守城經驗中磨合了無數次,許多墨者甚至都能夠背誦下來。

    如今有了紙張,這種律令更為正式,書寫了幾十份,選取墨者中能言善辯的,穿著特殊的服飾在城內宣講,力求讓每個人都知道。

    這八十多條,還只是砍頭。

    隨後還有三十多條,則是族三族、絞死、車裂等等刑罰。

    適看完之後,想要補充一些,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機會補充,墨者多年的守城經驗是實踐中用血換來的,可謂是增一字不可、減一字不妥。

    而這些,用的也不是墨者的名義,而是用的宋公的名義來頒布的,因為墨者實際上是在幫助宋公守城。

    城內不少人也不是第一次見識過墨者守城,這些規矩一經頒布,很快就傳遍了商丘。

    宣義部的人,自然會講道理,但這一次不需要講道理,而只是將這些律令解釋清楚就可以,最多說一些讓民眾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嚴苛。

    城內的墨者已經開始忙碌,挑選士兵、分配守城任務、徵召婦女做飯、挖掘廁所、堵塞城外的水井、燒燬城外百步之內的樹木……

    墨者超於此時的組織力和行動力,在幾天之內彰顯的淋漓盡致。

    適返回到墨者身邊,準確抄錄下一份律令的時候,墨子衝著適招手道:「抄律令的事,先交由笑生去做。」

    適掃了一眼,發現都是一些賞賜,墨子解釋道:「有賞有罰,才能守住。賞罰嚴明,才能持久。只罰不賞,豈能讓眾人歸心?」

    適走到墨子身邊,說道:「先生,今日我在城牆觀望,看到城外的宿麥,心中不安。」

    墨子點頭道:「這正是我叫你來的原因。城外的宿麥,太過靠近的,一定要剷除燒燬,不能留給楚人。這件事若是做不好,恐怕商丘未必能守住。楚人因地就糧,圍城一年,只怕商丘又要有無數餓殍。」

    適點頭道:「先生曾說,守城若是沒有外援,要以出城擊敗敵人為上策。但先生如今準備要燒燬城外的宿麥,看來只有死守一條路了嗎?」

    墨子沉聲不答,半晌問道:「你怎麼看?」

    適搖搖頭道:「城內流言四起,蕭牆之禍近在眼前。城內民眾也未必願意死守,守住了又能怎麼樣呢?楚人又不屠戮,終歸還是為那些王公貴族守,就算到了楚人那裡,也是一樣要繳納糧賦。」

    這一番很明顯的「叛國」言論,在墨子聽來卻極為順耳。

    原本宋國就不是百姓的宋國,墨者想要利「天下」,就不可能用什麼宋人的宋國之類的說法來激勵民眾,必須普天下適用的道理才行。

    墨子嘆息道:「我來守城,不是為了宋公與六卿,可得利的卻是他們。其實,我也不是為了商丘城內的百姓,而是為了天下的百姓。」

    「若是這一次能夠震懾楚王,數年之內,晉楚之間怕是難有爭鬥。晉來墨者則連楚防晉;楚來則連晉防楚,幾次之後,至少鄭、宋之間,再難發生大戰。」

    「我們墨者既能守住,晉楚誰行不義之戰,都會兵敗城下,我想也總能讓各國君主不敢輕易動兵。」

    適想說點什麼,墨子揮手道:「你的約天下之劍,我是看不到了。我老了!」

    「適,如今能用的辦法,只有這個。難道沛縣可以對抗晉楚,約束他們不得輕易行不義之戰嗎?」

    「現在還不行,那難道利天下之事就不做了嗎?」

    「你的辦法對,但那是將來。我的辦法也對,利的是現在。我知道城內之人未必願守,可這一次必須要守,守住了,數年之內無人敢攻宋,總能讓宋地百姓過了幾年好日子。」

    「從城濮之戰到現在,有二百三十年了吧?」

    適算了算,表示同意,墨子嘆氣道:「城濮之戰,就是因為楚人攻宋,晉人救援。」

    「從此之後,宋地可有幾年安生過?這裡一直都是晉楚兩國的爭霸之地,百姓流離,不能生產。」

    「如果能夠威懾楚王,令其日後不敢輕易出兵,墨者再通告天下,只守不攻,又在守城戰中展示我等手段,想來晉人也不敢輕易出兵。」

    適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明白了墨子的意思,看來墨子是想要用自己的畢生所學,在年老行將就木之際,宣告天下:「墨者守衛的城市,無人可以攻下,誰攻誰會失敗,會被別人趁機攻打,你們最好在我活著的時候不要再做出爭霸中原行不義之戰的事。」

    片刻之後,適說道:「先生,我想商丘城內、城外,楚人的間諜一定不少吧?」

    墨子苦笑道:「何止城內城外?就是六卿公室之內,也怕是不少。他們的心思我還能不瞭解嗎?無非是想趁此來爭權奪利罷了。」

    適想了一番,說道:「既是這樣,燒燬城外麥田的事,楚人應該很快就能知曉。三十里之內的麥田都要燒掉,三十里正好是一日運輸時間,楚人如果想要借宿麥為軍糧,就必須分兵去割麥、運麥。」

    「屆時又要分兵圍城,楚人真正圍城的力量就會減少。原本楚人以為這裡會有糧食,攜帶的便不能太多,他們可以選擇圍而不打。」

    「一旦成了定局,楚人的糧食從遠處轉運動員需要時間,楚人只怕不想攻城也得攻城。」

    「楚人不攻城,便不知道我們墨者的手段;楚人攻城,墨者的一些手段才能讓天下知曉。」

    墨子眼中露出讚許神色,招手讓適靠近,說道:「正是這樣。割百里之麥,那不可能。割三十里之麥,楚人便要分兵,正合適。」

    「如今墨者還有義師,又有許多專門守城的兵器,還有你弄出的火藥。」

    「正是要在商丘鳴奏非攻之樂鐘,讓天下知曉。」

    適想了想楚國的軍隊構成,想了一下楚軍的組織水平,分析了一下楚國的分封徵召軍隊的組織能力,思索了一下百餘年前楚人圍商丘那戲劇性的「床帳之盟」,小聲道:「弟子還有個辦法,可以讓這一次鳴奏更為響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0
第一七三章 墨守成規心餘悸(五)

    墨子讓適坐在一旁,他其實心中已經有了個思路,只是還未說出。

    守城之術,適學的並不多。

    但這幾年來,墨子很瞭解適的性子,若非是非常理解的事,他是不會說的。如今既這麼說,想必有些辦法。

    在墨子看來,適有大略,所以他也相信適的辦法必然不是守城的細節,守城的細節墨者已經掌握的極為完善,無需再補充。

    「你說說看。」

    適低頭道:「先生,凡事總有目的,如之楚則必朝南。墨者守城,目的並不是守住商丘,而是要震懾楚人。」

    「如果只是死守,撐到三晉來援,那恐怕天下人看來最終還是一場晉楚之霸。」

    「當年莊王圍城,宋人自己與楚人為盟,楚人退兵,這才是正途。如果墨者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與楚王達成盟約讓其退兵,才能讓墨者非攻、止不義之戰的名號傳遍天下,也讓天下人知道墨者不只是說說。」

    墨子點頭,對於大略和目的性,適是眾多弟子中做的最好的,這個分得極為清楚,從不會弄不清主次。

    他之前考慮的,幾乎和適想的是一樣的。

    守城只是手段,而震懾天下好戰之君,才是目的。

    墨子問道:「既如此說,你應該也明白為什麼要割麥了吧?」

    適回道:「知道。逼楚人攻城,才能讓楚王知道墨者的守城之術。那些火藥武器,用來對付攻城蟻附是最好用的。這一次炸響,像是商丘這樣的大城,好戰之君便不敢輕易圍攻。」

    墨子笑道:「正是這樣,你是能夠領悟清楚的。禽滑釐善於守城,但守城之術精通,可在大略上終究還是差了一些。但是不是那些火藥鐵球就能震懾天下好戰之君?」

    適搖頭道:「弟子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僅就歷史來說,適的見識比墨子高一些,畢竟他知道許多之後兩千年的事,可以作為對照例子,從中汲取經驗。

    而於戰國之前發生的以少勝多的戰例,對於此時的商丘守城戰來說並沒有太多可以借鑑的地方。

    牧野之戰,那是商人內部有矛盾。

    柏舉之戰,有伍子胥和孫武子這兩位知兵強人,訓練有素,加上楚國內部矛盾、縣公與司馬令尹之間軍令不能統一。

    這兩場以少勝多的戰役,基本不能借鑑。曹劌的長勺之戰,也得先問問魯侯是否得民心,就如今商丘城內的情形,恐怕士卒也未必會對宋公傾心一戰。

    適想到的,是後世張遼破孫十萬的例子。

    孫十萬的兵制,和楚國有些類似,都是封君私兵較多,指揮起來若是分成左中右三軍或許還好,然而平日裡交流和統一指揮極為困難。

    私兵多、貴族多、互相之間有齟齬、縣公之間各自有勢力,這正是楚人最大的問題。

    戰爭,不是簡單的加減法,更不是簡單的羅列人數。

    軍隊,作為此時各國組織力水平的最高代表,適覺得看看楚國內部的封君貴族就能知曉楚國的軍隊組織力會是個什麼水平。

    這一次墨者要做的事極多,那麼就必須要把退楚王的功勞搶在手中,這樣才能逼迫宋公盟誓,承認沛的特殊地位,如果可能也要想辦法深入彭城。

    適也知道,這次守城戰如果墨者不能單獨讓楚王退兵,到頭來重頭戲就會變成晉楚爭霸,三晉一旦涉足,墨者就很難在宋國有超然的地位。

    楚人的弱點既然類似於孫十萬,那麼墨者這邊的劍士、義師等,完全可以承擔起透陣而擊的重任。

    之前莊王時候楚人圍城,就出現過宋大夫華元孤身一人來到司馬子反帳中這樣的奇葩情況。

    如今雖已過去很久,但從莊王之後,楚國就一直內亂外患不停。

    因為夏姬導致的縣公叛逃、因為和兒媳亂倫導致的楚國內亂、伍子胥滅楚等事,可以說楚人的內部政治未必及得上莊王的時候。

    適將自己的想法略微一說,墨子心中暗嘆,適的想法竟與自己不謀而合。

    他倒是沒有讀過那些後世才發生的故事,但是卻從目的性考慮到這個問題,也明白如今的情況有些……可笑。

    因為不是為了守住商丘,所以不原意和楚軍在城上城下靜坐乾瞪眼、看誰的糧食先吃完。

    因為不是為了宋公,所以不原意死守商丘,一直等到三晉內部處理完矛盾,出兵救援。

    因為是為了利天下,所以要逼著楚人攻城,墨者有足夠的信心破解楚軍的任何攻城手段,因而有恃無恐。

    這一點,墨者內部能夠想的透徹的人不多,道理也不可能宣傳的這麼血淋淋。

    對於細節,適說道:「先生,您記得我曾和你說過的,我在賽先生那裡學習學問的時候,曾見過的那種可以望到遠處的那種奇異的千里鏡嗎?若是有此物,我們居高,倒是可以看清楚楚人的動向,才好下手。」

    「我前幾日登城牆一看,商丘四周平坦如海,就算堵塞水井,依舊有河。楚人可能會沿河紮營,而且應該是在南部,以免晉人前來商丘出兵南北夾攻。」

    「只是,楚王的軍帳會在哪裡,只怕未必能夠知曉。」

    墨子笑道:「你說的那種千里鏡,我雖不曾見過,但卻相信此物必在。我曾見過璆琳,也曾見過裝水的璆琳杯將杯後的事物變大。」

    「雖無此物,但卻未必看不清楚遠處。我曾說,要人盡其能,為上者能夠知道每個人的才能並且用好每個人,才能天下大治。」

    「天下大治太遠,但用來守城也是一樣。瞎子的耳朵總是靈敏,所以我用瞎子和狗監察敵人可能挖洞的攻城法;有些人的眼睛,天生能看清楚遠方,猶如蒼鷹,我用這些人來觀察敵人的動向。」

    「商丘守城,已非一次,城內許多有特殊才能的人,我心中都記得。楚軍紮營,會有人盯著他們的動向。」

    「再者,你給我看的《山海經》之大荒西經中,有特洛伊木馬事,我便想此事未必就不能用來守城。」

    墨子這樣一說,不想適猛拍了一下手掌道:「先生,我想的也是這樣。」

    兩人都未說具體如何做,但是思路卻是一致,墨子笑問:「你說如何?」

    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先生知道,我並不怎麼敬重鬼神,所以對於『迎敵祠』一事從來不學……」

    迎敵祠,屬於迷信範疇,也是墨家守城的一種糟粕,但更多是為了安穩城內人心的作用。

    迎敵祠就是一種祭祀活動,利用墨家的木匠技術,建立高塔,在高塔上祭祀,用來安撫城內人心,祈求上帝諸神庇佑。

    墨子微笑道:「我說鬼神,無非是想讓人覺得舉頭三尺有神明,因此哪怕在山澗之中孤行,也不會想著做不義之事。你既不信,卻依舊行義舉,那信與不信,又有何區別呢?」

    「墨家不是為了讓人信鬼神上帝,而是希望人能行義舉。墨者之中,如你一般的人有許多,當初我生病的時候,先來看望我的,問的不是我的病情,而是反問我為什麼鬼神沒有庇護……」

    墨子說起這事的時候,並不生氣,只是微笑,示意適繼續說下去。

    適笑了笑,垂首道:「外人看來,墨者善於祭祀,這正是弟子想到的木馬之計。」

    「如今城外都是良田,上好的木材都已經被砍伐,附近又都是平川,商丘城高數丈,想要觀察到城內局勢,需要搭建高台。」

    「我想,如果我們能夠帶入楚王去思索,猜測楚軍會在幾處紮營,然後便選一處建立木塔高台……這位置一定要合乎楚人的方便,但方便之處不少,我們若在一處建立,那麼楚王或許便會將軍帳紮在附近。」

    「屆時,我們若想要穿陣而擊,這高高的木塔便如黑夜的燈火,可以讓義師墨者知曉該攻擊何處。」

    「再者,墨者祭祀的事,天下皆知。楚人又好淫祀,必不起疑,以為必是墨者守城的迎敵祠,不疑有他。」

    「公輸班已逝,先生的木工奇技天下無雙,想來搭建起來的木塔必然高聳堅固。周圍又無良木,楚人便更可能以此木台來眺望商丘。」

    「加之,楚軍混亂,封君眾多,商丘不能出城野戰,楚王必會想要讓號令傳遍,也會選擇木塔為旗。」

    「先生既懂守城,必懂圍城,選取的地方也定然是楚人方便的。」

    「義師初戰,只知向前,只是前在何處?便需要有高塔作為指引,方能不容易走偏,畢竟他們還不是備城門的墨者,他們只靠戈矛成陣,一旦走錯方向,便會失去時機。」

    適邊說著,墨子的臉上露出的笑容也就越多,可以說適的想法真的和他想的差不多。

    那些訓練的義師,都不是墨者那樣的單人作戰極強、又守紀律的劍手,而是以矛陣作為突擊手段。

    若是久經戰陣還好,但第一次出戰,就必須想辦法讓他們成熟。

    最大的問題不是士氣、不是見血、而是怎麼樣才能知道自己該往那邊走不至於偏離方向,有明確的目的從而一舉穿透楚軍。

    建個高塔,讓楚王看清楚商丘內的動靜,墨子絲毫不擔心。看透了也不怕,墨者守城的自信,足夠讓墨者肆無忌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0
第一七四章 墨守成規心餘悸(六)

    墨家總結的此時十二種攻城法中,有「羊坽」一法,便是士兵眾多的時候,以木頭和土堆積成土山,讓弓手弩手居高臨下。

    然後再堆成一個羊坽後,依靠弓手弩手的掩護,對城牆進行遠程壓制。再靠近堆積第二座羊坽,讓精銳的劍盾兵依靠大盾和木橋,居高臨下直接衝擊城牆。

    羊坽這種辦法既然有,那麼居高臨下窺測城內情況的木塔之類的攻城器械也一定會建造,即便不建造單獨的,就算只是羊坽,也足以看清楚城內的情況。

    但是墨子評價過,說羊坽這種攻城的手段,是最愚蠢的,我有幾十種辦法可以破解。

    既然羊坽都不怕,那麼為楚軍建造一座瞭望塔,也就根本毫不在意。

    適說的辦法,正合墨子的意思,這屬於一些細節性的戰術,但如今墨者加上義師一共也就幾百人,想要穿陣攻擊逼迫楚王簽訂退兵盟約,也只能將所有的細節全都用好。

    墨子的確沒想到適會想到這個和他想的差不多的辦法,他想的是動用商丘的人力,在楚軍來臨之前人為幫著楚軍搭建一座「羊坽」,作為到時候精兵出城攻擊的信標。

    一片平原,出擊的時候很容易迷失方向,當年曹劌指揮長勺之戰,還需要站在戰車上眺望正是這個原因。

    如今適既然提了出來,墨子便覺得這件事倒是真的可以提前準備了,說道:「今日你既說出來,正好那就讓眾人過來,大家商量一下,定下來這個辦法。」

    墨子說,召集眾人商量,自然不是說召集全部的墨者,亦或是墨者之中的部首、七悟害等人。

    召集的這些人,更像是墨者的軍事委員會成員。

    這種制度,並不是適想出來的,幾年前那次改組的時候,墨者依照古法採取了類似的參謀部或是軍事委員會制度。

    《六韜、王翼》中,就曾指出參謀部、後勤部、工兵、作戰等部門,是必須完備的。

    所謂:

    腹心一人,主潛謀應卒,揆天消變,總攬計謀,保全民命。

    謀士五人,主圖安危,慮未萌,論行能,明賞罰,授官位,決嫌疑,定可否。

    天文三人,主司星曆,候風,推時日,考符驗,校災異,知天心去就之機。

    地利三人,主三軍行止形勢,利害消息,遠近險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兵法九人,主講論異同,行事成敗,簡練兵器,刺舉非法。

    通糧四人,主度飲食,備蓄積,通糧道,致五穀,令三軍不睏乏。

    奮威四人,主擇材力,論兵革,風馳電掣,不知所由;伏鼓旗三人,主伏鼓旗,明耳目,詭符節,謬號令,暗忽往來,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難,修溝塹,治壁壘。以備守禦;通材三人,主拾遺補過,應偶賓客,論議談語,消患解結。

    權士三人,主行奇譎,設殊異。非人所識,行無窮之變耳目七人,主往來,聽言視變,覽四方之事,軍中之情;爪牙五人,主揚威武,激勵三軍,使冒難攻銳,無所疑慮。

    羽翼四人,主揚名譽,震遠方,搖動四境,以弱敵心:游士八人,主伺奸候變,開闔人情,觀敵之意,以為間諜。

    術士二人,主為譎詐,依託鬼神,以惑眾心;方士二人,主百藥,以治金瘡,以痊萬病;法算二人,主計會三軍營壁、糧食、財用出入。

    這是一個籠統的軍事核心概念,包含了參謀、指揮、作戰、後勤、供給、工兵、偵查等等項目。

    墨者既然善於守城,而守城篇中最先說明的就是最好的防守就是城外野戰,所以對於整體戰爭機構極為熟悉。

    《六韜》中,指的是王制,所以需要七十二人輔佐。

    墨者加起來也不過三五百人,不可能有這麼多人都是核心成員,數量也就少了許多,但依舊是分工明確。

    當初改組的時候,就明確地指出墨家的武裝必須在鉅子手中,但是內部輔佐參謀的成分也不能少。

    適在墨者中的身份是書秘吏、宣義部部首。

    但在墨者的軍事力量中,則因為對於守城術不瞭解、武藝稀鬆等原因,並不是核心成員。

    按《六韜》來說,他在墨者軍中的地位類似於術士和法算,屬於主管後勤、宣傳的。

    然而他不想只當術士。

    墨者軍事力量的核心成員,是由鉅子和七悟害決定的,人數暫不固定,也和墨者的常規機構並行。

    以墨者幾年前改組後的規矩,適是不能參加軍事內容的核心會議的。

    但這一次守城涉及的問題許多,不只是作戰,還涉及到宣傳、逼宋公貴族盟誓、後勤等等問題,因此適還是可以以宣義部部首的身份參加旁聽,不過沒有表決權只有特定問題的建議權。

    很快,傳令的墨者將正在商丘城內各自忙碌的十餘人召集到了這裡,真正的軍事力量核心成員暫時只有七個,剩下的都屬於列席的,還有幾人留在了沛縣。

    正如在沛縣,適第一次以宣義部部首的身份參加墨者內部的高層會議,對他而言意義不同一樣。

    這一次適參加的這個軍事力量的高層會議,意義也大為不同。

    他以書秘吏這個尷尬而又古怪的身份,基本上都可以參加墨者核心的種種會議,但終究只是書秘吏,一些事名不正言不順。

    這一次他還不算是「軍事力量委員會」的成員,但顯然這一次墨子是準備讓他說說自己的想法。

    人聚集齊了之後,墨子先道:「之前,適說了一些關於這次守城的軍事,我覺得有些道理,你們聽聽如何?」

    這些話,適沒有資格提,只能由墨子轉述,這是墨者內部的規矩。

    但墨子既然提到了適想出來的主意,意義也就不同:墨子撐不承擔責任都無意義,他的地位無可撼動。

    而如果這件事能夠成功,適就可以在軍事問題上有發言權,可以服眾,也可以正式進入墨者軍事力量的核心圈,哪怕是排在最後。

    如果這件事失敗,適也要承擔起一定的責任。雖然他沒有表決權,做決定的是其餘人,可是對於今後適在墨者軍事力量中的名聲有極大影響。

    適對此還是高興的,也根本不準備讓墨子幫著承擔責任,因為如果墨子承擔全部的責任,他就沒有機會。

    正如墨子之前評價過的那樣,如果公尚過不早逝,他會推選公尚過作為下一任鉅子。

    禽滑釐守城之術學到了精髓,但是在一些大略的問題上在墨子看來終究略微不足。

    適的大略和大勢觀,是墨子所見之人中最好的,也是為數不多能弄清楚天下局勢走向的,每每說一些話都讓墨子震驚不已——歷史走向這種事,適的確在如今可以做的無人能及,因為很多都是他記憶中的必然。

    而且適的年紀又小,算是年青一代墨者中最優秀的,墨子有心希望適能夠更多地參與墨者內部的事務,而且是以名正言順的身份。

    宣義部的事,讓適除了「知曉天志」之外,展現了具體負責某些事的工作能力。

    但是,即便墨者中不分老幼貴賤、有能則上無能則下,適在墨者的軍事力量中身份卻有些尷尬。

    墨者之中勇武之人極多,雖說墨子「非斗」,但在整個戰國初年的大環境下,想要讓這些集中了各國好鬥能打之人的墨者信服軍事能力,就必須展示出一定的水平。

    古來如此。

    姜子牙不是文弱的軍師,而是七十歲高齡依舊可以駕車衝擊的老武士。

    管仲聽起來只是相,但卻是可以拉弓射中齊桓公帶勾,再悠然而退的。

    吳起似乎也只會練兵,但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別人侮辱他就殺人全家格殺十餘人逃亡的士。

    曹劌更是能持劍要「血濺五步」,逼著齊侯歃血為盟的狠角色。

    適很不行。

    小時候跟隨屠戶市井之徒學過角抵,放在街頭或許還行,但在墨者當中,可能連他帶入墨者的六指都打不過。

    用駱猾釐開玩笑的話,駱猾釐認為綁著一隻手都可以和適玩摔角而且輕鬆獲勝。

    適倒是沒見過墨子動手,但是駱猾釐曾被公造冶拿棍子打的修養數月,而墨子感慨年老無力的時候無意中提過一嘴如今衰老的再也不能擊敗公造冶了……

    加上適的心思都放在辦學、和列子楊朱等隔空靠紙打嘴仗、沛縣的制度建設和農業法陣等上面,根本沒有仔細學過墨者的守城術、野戰術等。

    編練義師的時候,他也想過一鳴驚人,提出些「建設性」的手段,但是讓他想不到的是隊列、陣型、轉彎、軍樂、旗幟等等問題,早在百年前就有人提出過也就此練就了一支可以滅吳的精兵,墨者內部守城備城門的那些人的訓練更是極為嚴苛。

    因而編練義師的時候,適也沒有任何一鳴驚人的機會,他又沒法分心,只能一直徘徊在墨者軍事力量的核心圈子之外。

    有人也曾玩笑過,說若是下一次墨者大聚,適被選為七悟害他們都不驚訝,可守城的時候只怕還要有劍手跟著保護……

    這是適一直很在意的問題,今日向墨子建言,也正是有心想要在這個圈內向前走幾步。

    如今墨者還沒有大發展,人數也就是三五百人,屬於初創階段,這是最容易扎進最高層的機會,怎麼說適也算是參加過墨者第一次改組大聚的人,這天下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四百。

    即便墨者總說人物老幼貴賤只尚賢,但實際上論資排輩、講究資歷這種規則還是遵循的。

    想要得到,就要承擔可能失敗的後果。

    墨子緩緩說完了適所說的「目的」、「戰術」、「可行性」的問題,也就意味著適要麼成功、要麼徹底沒有短期內可以插手墨者軍事力量的機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0
第一七五章 墨守成規心餘悸(七)

    在場諸人很快達成了一致,無論從哪一點看,靠精銳步兵、利用楚軍分封貴族紮營混亂的弱勢,利用火藥投擲武器的威懾力,穿陣攻擊逼迫楚王盟誓,成為墨者唯一能夠不依靠三晉就能讓楚人退兵的辦法。

    墨者的力量還是太弱小,墨子說這是適提出的辦法,實際上也就是在讚賞適的「目的性」明確,明白墨者這次守城不是為了商丘不是為了宋國而是為了利天下。

    很快,城內的墨者開始編制軍隊、準備武器、贖買糧食、登記各家徵集的物資。

    城外三十里之內的宿麥全部都要剷除的命令也隨之下達,宣義部的人開始宣傳,只說就算是不剷除,楚人也會割走因地就糧,絕對不會留下來。

    對於經歷過幾十次圍城戰的商丘人來說,這件事他們能夠理解,但和他們講清楚而不是直接下達強制性命令,也只有墨者。

    城外開始用各種辦法或是燒燬、或是割走做馬飼料、或是就地踐踏,墨者用強大的組織能力將商丘的男女老少全部動員起來。

    城外,當初與適辯論過的公孫澤,正在叫家裡的奴僕準備皮甲、弓箭、戰車和其餘武器,他要參加守城戰。

    平日他並不住在城外,只是城外有他的一小塊封地和他的先人留下的私畝,幾個村落或是屬於他的封地內的農奴,或是租種他私畝的農戶。

    他自己的封地上,依舊沒有種植冬麥,這是他一力堅持的。

    即便他是距離最開始種植冬麥的村落最近、也是與他們接觸最早的貴族,即便他的私畝內的農夫都已經種植了冬麥也展示出了成效,可他依舊不為所動。

    他的想法很簡單,也很古樸。

    春日種植、夏日割草、秋季收穫、冬季演武。

    如果整個商丘都種植了冬麥,冬天去哪裡演練戰車?

    如果整個商丘都種植了冬麥,農夫忙於自己家田地中的事,又怎麼會願意在冬天去演練操練?

    況且,麥、菽一直都是賤食,如果作為貴族都要去吃賤食,那麼天下的尊卑很快就要被破壞了。

    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也是認為這必將是會讓天下大亂的。

    只是那些租種他私畝的農夫,卻不會管這些,他們本就是賤人,又非肉食者,完全沒有替肉食者考慮的心思。

    公孫澤身穿著一套標準的武士服,頭戴皮帽,身穿皮甲,腰間佩劍,手中持弓。

    站在一輛戰車之上,身後聚集著封地內的農夫,他們作為徒卒也要跟隨作戰,但此時他們的任務並不是作戰,而是剷除公孫澤封地內的作物。

    公孫澤沒有種植冬麥,因而此時都是一些剛剛長出來不久的穀子之類的春季作物。

    有老者勸道:「君子,這些作物還未長成,我聽墨者說剷除是為了防止楚人就食。還未長成,難道也是剷除嗎?」

    公孫澤正色道:「君將令授予墨翟,墨翟有令,剷除商丘城外三十里內的糧食作物、填埋三十里內的水井。這些穀子不是作物嗎?難道這裡距離商丘不到三十里嗎?有令便要依,這是國君的令,自然要遵守。」

    這些田地是他的封地,也是「祿足以代其耕、勤操武藝」的脫產基礎,但他眉頭都未曾眨一下,便下令全部剷除、填埋水井、拆毀房屋上的木材。

    他說的很清楚,這是國君的命令,而墨翟只是國君授權下達的命令,因而他才遵守。

    看著那些農夫忙著剷除辛辛苦苦用勞役耕作的作物,公孫澤望向遠方,回頭跟一個持弓的年輕近侍道:「射,要守信。何謂信?國君與我封地,使我無需做鄙事,我才能演練車馬,那麼國君需要的時候,我就要不惜捨生。」

    「射,要守禮。若你在戰陣之中遇到了楚人的大夫,一定要虛拉弓弦,先行致敬,切不可暗暗攢射。」

    「射,要守仁。若楚軍戰敗,棄甲曳兵而走,你在後面追擊,不可以射那些扔到兵器逃竄的人。」

    「當日我與適有十年之約,到時你在與那六指少年比試射禮。墨者已來商丘,適也已來,想必那孩子也到了。」

    「國君授命墨翟,墨翟傳令凡商丘善射者,集中登記造冊。如今三年已過,你技藝小成,我卻不能因為十年之約就讓你不去守城。若不准你去,這非君子所為。」

    他知道,墨者的規矩嚴格,也知道墨者一旦守城,墨者內部所有到商丘的都會參加,這一點他是佩服的,甚至也佩服墨者想要非攻安定天下的心思。

    他不服的只是墨者那些駭人聽聞、必將惑亂天下的道義。

    持弓的年輕近侍躬身道:「君子的話,我記下了。我一定在城牆上死戰不退。」

    公孫澤笑道:「死戰不退,這是最基礎的。墨者守城規矩極多,要守他們的規矩才行。但你要記住,你不是在遵從墨者,而是國君將守城的權責交於墨者,他們的命令終究是國君的命令。我問你,若是國君的命令與墨者的命令相悖,你聽誰的?」

    年輕近侍疑惑道:「君子既說墨者守城有術,應該是誰的命令能夠守好城,便聽誰的吧?」

    公孫澤哈哈大笑道:「你會守城嗎?」

    近侍搖頭,心說我哪裡會守城呢?君子難道不知道嗎?

    公孫澤失笑道:「你既不會守城,又怎麼知道誰的命令能夠守好城呢?但你只要知道禮就可以了。」

    「令自天子出、令自諸侯出、卻不能令自大夫賤民出。如果墨者的命令與國君的命令相悖,以國君的命令為準,這便是守禮。」

    看到近侍似乎有些不解,還沉浸在國君的命令是否能守住城邑的疑惑中,公孫澤正色冷聲道:「我問你,若是天下人都這樣想,還會有紛爭嗎?」

    「賤民種植、做工、服役。士駕車、管轄。大夫治理。上卿為諸侯分憂。諸侯保護天子周禮。令從天子出,不服者征討、不尊者滅國、違禮者烹殺……天下豈不安定?」

    「你自然疑惑,國君的命令能否守住商丘。但如果你不疑惑、天下人也不疑惑,只要國君守禮,楚人又怎麼有理由攻擊呢?天子有令,諸國討伐悖禮者,連守城這樣的事都不會出現,你的疑惑到時也就不存在了。」

    近侍似乎終於明白過來,道了聲唯,便跟隨在公孫澤的後面,一同前往商丘。

    城外,三十里內的農夫忙碌著,用城內墨者徵集的墨車或是馬車,裝著自家的糧食,被強制遷徙到城中。

    不斷有穿著古怪衣服的墨者在一旁維護秩序,或是登記物品,不少人忙著砍樹或是剷除宿麥,一片忙碌。

    公孫澤在車上暗暗嘆氣,看著那些到處有著墨者痕跡的墨車、雙轅馬車、磨坊、改造後的曲轅犁,還有滿地的麥田,心中沉悶。

    墨者離開了那個村社,適也離開的那個村社,可墨者的想法卻如同秋天的野火一般焚燒著。

    借助著這些和墨者抹不去關係的農具、車輛、種植辦法,墨者的威望越來越高,那些道理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去聽。

    「守禮難、悖禮易。墨者的道義,終究是要禍亂天下的。人人爭利、人人平等,則野心輩出,天下豈能安定?」

    「如今天下已亂,若再人人平等,那韓趙魏三侯可以為侯,天下各國又怎麼會安定?只怕戰亂四起啊。」

    慨嘆一聲,搖搖頭,想著天下間若是相信了人人平等皆天帝之臣的說法之後,天下將會變成什麼恐怖模樣。

    禮崩樂壞,天下已經亂了,要是再加上平等,這天下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遠處,那些帶著孩子老人、或是推著墨車或是背著行囊的農夫,時不時回頭看看那些被剷除的莊稼,每一步都走的如此沉重,墨車的吱呀聲更是帶出了幾分清冷。

    道路旁,一人拿著一個瓦罐倒扣在手中,用手敲擊打著節拍;另一人站在一旁,吹奏著陶笛,哀婉淒涼。

    還有幾人隨著這哀怨的節拍,哀聲高唱。

    肅肅鴇羽,集於苞栩。王事靡盬,不能兿稷黍。

    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

    肅肅鴇翼,集於苞棘。王事靡盬,不能兿黍稷。

    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肅肅鴇行,集於苞桑。王事靡盬,不能兿稻粱。

    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很簡單的曲調,很哀傷的情愫,很無奈的情懷,都在這一首《鴇羽》之中。

    調子不對,這是公孫澤的第一反應,這調子更讓人心酸,更叫人落淚,也更讓人不滿,卻也更簡單,更容易傳唱。

    戰亂不得息、莊稼完蛋了,父母吃什麼啊?悠悠蒼天啊,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公孫澤認出了打節拍的、吹陶笛的、領著開唱的,都是墨者。

    只有墨者才有這樣奇怪的打扮:一身幹活的短褐、腰間卻懸著可以買一身上好衣裳的銅劍、頭上包著墨黑色的頭巾。

    那些被強迫燒燬了自己莊稼、強制前往商丘守城的農夫,聽著這蒼涼的曲調、無奈的心情、可悲的意境,哪裡還能忍得住。

    幾個人的聲音,引動起道路上農夫的情愫,伴著燒燬麥田、焚燒樹木的濃煙,歌聲四起。

    公孫澤嘆了口氣,看到了適的背影,駕車駛過正在那裡和農夫講著墨者將來要讓天下安定的道理的適,想要提醒一聲適,這首《鴇羽》的調子錯了,這是不合規矩的。

    但終究,看著那些悲涼的農夫,沒有說出口。搖搖頭與適擦肩而過,自朝商丘駛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0
第一七六章 墨守成規心餘悸(八)

    四月末,楚軍終於出現在了商丘城外。

    實際上,早在半個月前,戰鬥就已經開始。

    雙方各自的探子、斥候已經在商丘城外爆發過不知道多少次的短兵戰鬥,楚人中也有不少勇士,但卻並不佔優。

    很多商丘出來的探子都是墨者帶隊,不斷襲擊著單獨或是人數稀少的楚軍斥候,不斷將眼線向外延伸。

    在抵達商丘成之前,楚王先派人帶著書信進入了商丘城。

    書信一共兩封,一封給墨翟,另一封給宋公子田。

    給子田的書信上,追溯了一下悼公當年與楚結盟、共同定公室、朝聘於楚的友好歷史。

    又說了一下二十年前黃池雍丘之戰,楚人為了幫宋國公室對抗司城皇一族與三晉交兵付出的代價,大有宋人忘恩負義的指責。

    最後質問一下宋公為什麼不遵守當初的約定,背叛了楚國,這是神明上帝都不能容忍的,所以要來興師問罪。

    希望宋公能夠以商丘百姓為念,開城以降,做楚王的參乘一同入城,讓楚軍饗於商丘。

    同時徵調商丘的百姓跟隨楚軍北上大梁,修築大梁的城防,作為背棄盟約的賠罪。

    給墨翟的書信上,則說三十餘年風采依舊,也相信墨者守城之術。

    但守城必然會有損傷,不若拱手而降,也讓百姓不苦。

    楚人使者入城離城後,商丘城內暗流湧動,許多人開始活動起來,只是墨者守城的規矩極嚴,有些事做起來就難下手。

    城外,長途跋涉的楚軍在得到了宋公不降的答覆後,在城下列陣,作為威懾,又命勇士在陣前挑戰。

    楚王身邊跟隨者三十輛精銳戰車,這是楚人的習慣,這三十輛戰車稱之為乘廣,分為左廣、右廣。

    楚王乘坐在左廣的戰車上,昔日宣公十二年,晉楚交戰,楚王因為便利違背了楚人一直右廣的規矩,乘坐在左廣上開始戰爭。

    王見右廣,將從之乘。屈蕩戶之,曰:「君以此始,亦必以終。」自是楚之乘廣先左。

    這習慣一直不曾改。

    近侍、封臣、王族等,俱在附近,斥候已經帶來了商丘城內城外的消息。

    一些之前隱藏在商丘城內的間諜,也已經將城內的消息傳遞出來。

    楚王聽了這些傳遞出來的消息後,暗暗心驚,與左右說道:「墨者守城,天下無雙。三十餘年前之豪俠,今更勝昔。」

    城內的消息很多,也很統一。

    墨者利用會數數寫字的優勢,徵集物資,編戶齊民,挑選弓手,分配城牆守備,採用崗位負責制的辦法,將整個商丘城的城牆都劃分到每個百人隊的手中。

    城牆下挖掘了廁所,城牆上、城牆下的人共用一個,沒有命令不得下城牆,每隔五十步就有專門人每天清理廁所,防止滋生蚊蠅。

    婦女集中起來,每隔三十步分配一個做飯的婦女。

    男女分隔,在路上行走的時候,男左女右,不得隨便倒轉。

    每家每戶徵集了糧食,如果說沒有而被搜出的,要被重罰,但所有的糧食都有登記,等到收穫後由公室賠償,墨者擔保。

    各種破解攻城工具的機械、武器,也正在源源不斷地被製造,而且墨者放出狠話:墨子製造的沖機,專治各種沖車、雲梯、高臨。

    沖機的名頭,楚王聽說過,當年公輸班造雲梯,墨子來到郢,就是靠沖機破解了雲梯,公輸班都無奈,更何況那些弟子們。

    城內又說,實行全面的糧食管制:斗食,終歲三十六石;參食,終歲二十四石;四食,終歲十八石;五食,終歲十四石四斗;六食,終歲十二石。斗食食五升,參食食參升小半,四食食二升半,五食食二升,六食食一升大半,日再食。救死之時,日二升者二十日,日三升者三十日,日四升者四十日,如是而民免於九十日之約矣。

    所有司馬以上職位的官吏,他們的父母、兄弟、妻子和兒女,都要扣押起來作為人質,不得在守城期間隨意走動。

    早在楚軍離城百里之外的時候,就已經把所有的官吏、小軍官以及富人、貴戚的親眷全部集中起來隱藏好,外人並不知道藏在哪裡。

    城上矮牆、馮垣一個一個排列起士兵守護,貴族子弟必須要上城牆和士兵們在一起,已經殺了幾個不情願的了。

    城內的柴禾都不准壓在一起,而是鬆散地堆積在一些急用的地方,以免出現火災救援不力、也方便取用。

    城外的護城河都安插了竹籤,城門上建起了箭樓,安排了旗幟號令……

    一樁樁、一件件,這都令楚王大開眼界。

    許多規矩他一時想不通是為了什麼,但苦思幾天後往往豁然開朗,亦或是和其餘的號令聯繫在一起,才能看清楚。

    從衣食住行、到吃喝拉撒、再到人心險惡、再到貴賤心態……一整套守城的秩序,可謂是無可更改。

    楚王心中終於明白,恐怕三十多年前那場爭辯,不止靠的墨翟的木工奇技,更多的還是這些守城的規矩。

    墨守成規,讓那些經歷過三十多年前宮廷辯論的楚國老貴族心有餘悸。

    斥候還帶來了另一個讓楚王有些不安的消息:墨者將城外三十里之內所有的麥田全部都毀掉了,原本想要就地取糧,看起來竟要繞一個大遠。

    左尹面見楚王,說起糧食的問題,楚王只說先恐嚇一下宋人,讓宋人知道楚軍兵鋒之盛,夜裡紮營。

    三十里內的麥田的確沒有了,但是三十里外還是有一些麥田的,可以派人驅使那裡的農夫收割,再派出一部分軍隊運送過來儲存。

    城外數百步之內,已經變得光禿禿的,水井被填埋、麥田被焚燒、能用的木柴也全部燒成了灰,城上的視野極為開闊。

    至於在哪裡紮營,楚軍也有了一個極好的選擇,那裡矗立著一座高高的木塔,木塔下面是一些紅磚壘砌的圍牆。

    這些磚石砌成的圍牆,就像是一個營寨,視野開闊,而且正好在一個小土坡上,正適合作為中軍將帥之寨。

    楚王與乘廣、貴族們驅車來到那處木塔營寨旁,詢問斥候道:「這是何物?」

    斥候回道:「墨者重鬼神,用以祭祀迎敵。驅趕民眾,修建十餘日,乃成。」

    「敵人從西方來,就在西邊的祭壇迎祭神壇;選九個年齡九十歲的人主持祭白旗的儀式;九尺高的西方白神九尊,九個弓箭手每人發射九支箭;將領的軍服一定要白色的,用羊作祭品。」

    不只是墨者有重鬼神的名聲在外,楚人重祭祀巫祝的習慣不比墨者低。

    楚人好巫祝淫祀,自來如此,這些祭祀的辦法和楚人的手段有些相似,楚王便叫人去尋軍中隨行的覡師或女巫。

    覡師聽完了墨者祭祀的手段後,說道:「西方白神九尊,墨者的祭祀是正確的。」

    「但是我們在南部紮營,可以用同樣的辦法,祭祀南方的赤神七尊,將校一定要穿紅色的服飾,再屠宰狗作為祭品。」

    「再選善射者,以蒿為箭,向天地四方發射用蓬蒿製成的箭,拿矛的兵士則用矛向空中刺三下,接著弓箭手向空發射。」

    「選百人,站在祭壇的左邊,跳名為『翳』的巫舞,就可以破解墨者的祭祀了。」

    既然這些巫覡都能夠破解墨者的迎敵祠,楚王也知道主要還是為了安穩人心,便問道:「這祭壇可以使用嗎?」

    覡巫道:「這可以使用,想要壓制墨者的巫術,就需要比墨者的迎敵祠建立的更高。建立之後,可以作為瞭望之用。」

    「所以需要叫人想辦法將這祭壇加高在夯土上。」

    楚王下車,與左右看了看這座高聳的木塔,還有旁邊用磚石堆砌的圍牆堆積的彷彿矮小堡壘一樣的營寨,忍不住讚歎一句。

    都說秦磚漢瓦,實際上此時已經出現了磚,但大部分都是昂貴的、需要水蒸氣悶熟退熱的青磚,墨者用的卻是更為方便快速的紅磚。

    這時候一直用的是膠泥作為黏合材料,因而磚石結構的黏合是個大問題,適用了簡單的白灰黏土作為黏合材料,算是解決了磚石結構的重要問題。

    楚王想到之前從沛縣回來的使者回報,在看著這面磚牆,稱讚道:「嘗聞墨者多才,這牆砌的極好。」

    「若是能夠攻破商丘,我願用千金為聘,或少徵用宋人民夫,讓墨者幫著修築榆關城。」

    左尹推了推這堵算作祭祀建築的磚牆,讚道:「正是如此。夯土牆容易被水泡散,大梁城臨河,最忌水攻,若以此磚為牆,必然堅韌。」

    夯土城牆,最怕的就是水攻。夯土很容易被水泡的鬆散,很容易倒塌。

    磚牆不怕水淹,哪怕是包磚的,也可以不怕水淹。

    但是之前因為黏合和制磚辦法落後的原因,一直沒有機會使用。

    楚王仰頭看看這座高高的木塔,全都是用卯榫結構搭建的,極為輕便結實,而且穩固,高度也正適合,完全可以站在上面瞭望城內的情況,或是作為號令指揮三軍用。

    城外的木頭都已經被墨者燒燬,只留下這麼一座迎敵祠,全都是上好的木料,但是祭祀的祭壇本就不能破壞,墨者又有重鬼神的名聲在外,因此眾人也不疑有他。

    隨軍的最好的木工、公輸班的弟子被叫來之後,仰望這座高塔,以木工的身份稱讚道:「如此技巧,我平生只見過先生有此技藝。又說墨翟木工之術不弱先生,如今也只有墨翟親臨能搭建出如此精巧之木塔。」

    楚王問道:「你可能搭建?」

    那匠人繞行一圈,說道:「我雖不能搭建,但若拆開,我能重新組好。」

    覡巫也道:「既祭壇要以南方七神破墨者之西方九神,便要高出二丈。可令人挖掘沙土,堆砌二丈夯土,再由工匠重搭神壇,用以祭祀,祭祀之後,可於上瞭望、傳令。」

    只一座木塔磚牆,墨者展示了足夠讓楚王心動的技藝。

    無論是郢都,還是邊關的榆關、大梁,若是墨者能夠幫助築城,則可以大大增加楚人北線的防守力量。

    楚國的築城技術,和中原還是有差距。楚都的城牆重新修建達到中原國都水平,要等十幾年後吳起入楚之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1
第一七七章 墨守成規心餘悸(完)

    楚王有自己的打算,北方與三晉交鋒的一線,很多城邑都需要修築以防止被三晉攻破。

    楚人的築城技術,和中原依舊有一定的差距。楚都重新修築變得更為堅固,要等到吳起成為楚之令尹之後重新主持修建。

    對於墨者的木工、石匠、築城等技術,楚王有所耳聞,如今又親眼所見,心中驚嘆之餘,卻也燃起許多希望。

    這一次圍商丘,不是為了滅宋,只是為了讓宋人屈服,從而做楚與三晉之間的緩衝,控制宋國的內政,扶植代理人。

    如果滅宋置縣,會遭到宋國貴族的集體反對,也會導致三晉空前團結,從而一同出兵。

    趙魏之間雖有矛盾,但是魏斯不死,戰略大方向上還是有所把握,三晉不可能容忍楚人滅宋。

    韓鄭雖有仇,哪怕鄭人如今親楚,一旦滅宋,鄭人也會放下與韓國的矛盾,共同對抗楚軍。

    利用公國貴族內部的矛盾,讓親楚派佔據上風,這是最好的選擇,也是楚王的信心所在。

    在他看來,一旦宋人投降,便可以借助宋國的人力、糧食,加強榆關、大梁防線。

    宋國可以左右搖擺,但左右搖擺就意味著親楚。因為方城、魯關方向,三晉攻不進去,而宋國則是楚人從江淮向北反擊的橋頭堡。

    到時候原本可能需要驅使四萬宋人幫助修築,但可以減少一部分,以利天下、為百姓的名義,請求墨者出面幫助主持榆關和大梁的加固。

    如果採用這樣的磚石技術,想來也一定可能讓北方防線堅持更久,三晉也未必能夠輕易破城。

    他從那些斥候、細作口中得知了城內的一些情況,知道墨者守城並非浪得虛名,只有圍城靜觀其變,等待宋國的內部矛盾爆發。

    商丘是商丘、宋國是宋國、宋公是宋公、貴族是貴族,這一點能夠分清,就很容易理順宋國此時的危險所在。

    幾日後,楚地來的女巫、男覡帶著高高的鳥羽冠冕,在重新搭建的高塔之上祭祀了西方七神,又用了一些神乎其技的手段讓楚軍士氣大振。

    圍城戰,不是攻城戰。

    圍城一方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柴禾、糧食、紮營、飲水等問題。

    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帳篷,只有貴族和士階層才有自己的帳篷,其餘徒卒就在原地駐紮。

    「伙」字,源於軍中,以十人為伙,圍坐在一個篝火旁,夜裡睡覺休息,不得隨意走動。

    這時候又沒有鐵鍋,更沒有大型的行軍鍋,士兵都是用自己的小瓦罐做飯,飯食也粗糲的厲害。

    三十里內,原本都是些糧田,剩餘的柴草山也都被堅壁清野的時候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士兵若是夜裡沒有篝火,很難維持士氣,而且很容易出現一些意外,因此楚軍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木柴。

    這些木柴要從三十里之外運輸至此,還有分出一部分軍隊看守那些將要成熟的麥田,又要準備一部分軍隊將來運送糧草……

    實際上楚軍真正能夠野戰的軍隊並不多,戰鬥力也不強,大部分都是些隨軍的封建義務農兵。

    只是這時候夜晚、雨天,都是不可能爆發戰鬥的,軍隊很容易迷失方向,只能採用小股軍隊突襲的方式,並不能造成大規模的危害。

    甚至於軍營中夜裡有人驚叫一聲,可能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後續反應,導致人人逃竄。

    徒卒們沒有帳篷,只有十人一組的篝火。

    楚王自有自己的牛皮大帳,將領們也各自有自己的小帳篷,分封制嚴重,那麼軍隊的管理也就極為混亂。

    楚王的大帳就在墨者留下的那堆磚石營寨之中,旁邊就是高高的用過祭祀後可以傳遞命令、觀察遠方、查看營地動靜的木建築。

    這些磚石結構的營寨,設計的很精巧,似乎仔細計算過,在裡面紮營可以在幾個星狀的角上向外射箭,互相支撐。

    作為堡壘並不夠資格,但是作為臨時紮營的營寨,十分完美。

    諸將、司馬、左尹等貴族列作大帳之內,外面篝火正濃,隨行之人正在用苞茅縮酒。

    昔年齊桓稱霸的時候,就因為這便宜的茅草為藉口聯合諸侯攻打楚國。

    到如今曾經稱霸的齊國,已經有些衰落,甚至還因為三晉和越的崛起而與楚結盟。

    結束了六卿之亂的晉國即便三分,依舊雄霸天下,楚國地勢廣闊,但因為公族王族勢大,終究不能匹敵。

    帳內眾人,也多是那幾姓貴族。

    貴族們對於圍攻商丘,基本持兩種意見。

    新銳的年輕人認為這是一個建立功勛的機會,他們希望能夠攻城而不是圍城。

    而一些先王時代的老臣,則對攻城這件事諱莫如深,他們年輕時多見過三十多年前墨翟與公輸班的爭論。

    作為新銳一派的宮廄尹先道:「墨者將城外糧食焚燬,填充水井,又燒燬了大量的木柴。」

    「我軍若圍城,又要分兵去轉運糧草、薪柴,即便三十里之外還有麥田,收割也需人力。」

    「不若攻城,否則一旦三晉兵至,我軍憂矣!」

    宮廄尹的話,並非沒有道理,後勤問題是個大問題。

    莊王時,國力最盛的時候,圍攻宋國也已經幾乎讓楚軍傾盡全力。

    如今天氣還好,但隨著五月到來,很容易出現一連串的陰雨天,到時候篝火不能生,士兵必然怨恨思鄉,士氣下跌,更難支撐。

    右尹卻反駁道:「墨翟親至守城,如何攻?」

    他的話一說完,那些老臣紛紛贊同,宮廄尹笑道:「右尹何故膽小?非有雄心,墨翟縱能守城,便未必不可攻破。」

    「況且我聽聞,昔日與公輸班相鬥,他已將守城之術一一說出,昔日近侍也有強識者事後誦讀整理,又有何懼?」

    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之言,宮廄尹年紀不小,但也沒有真正經歷過三十多年前的那張鬥法,許多都只是聽聞。

    而那些親眼目睹過的老臣,卻明白這話的可笑。

    右尹對於宮廄尹說自己膽小一事,並不在意,哼聲反問道:「知道卻不能破解,難道與不知道有什麼區別嗎?」

    宮廄尹道:「難道就圍而不攻?豈不讓宋人恥笑?」

    右尹大笑道:「恥笑?如何恥笑?當年齊人攻魯,墨子出面亦能讓齊人退兵,難道齊人攻魯與我楚攻宋有什麼區別嗎?」

    「況且,攻而不下,城內士氣更高,墨者又展示了守城手段,那樣才叫人恥笑!」

    兩人爭論不下,新銳與老舊爭鋒激烈,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楚王手中。

    正如右尹所言,墨翟的手段可怕之處在於……即便三十多年前他已經說過如何對付公輸班,即便他的弟子中有許多人將守城術傳到外部,但是……依舊無可奈何。

    這種知道對方的手段卻依舊無可奈何,才是可怕之處。

    城內之前傳來的消息,墨者管轄的井井有條,細節幾乎涵蓋了十二種攻城術的種種,還包括長久的圍城,楚王清楚商丘不是那麼容易攻下的。

    他在等,等待那些與楚人勾連的貴族暴亂,等待宋國內部出現紛爭。

    三晉的兵不會那麼快就抵達,楚王相信自己還有足夠多的時間,就算是運送糧草圍城,耗盡臨近大縣的力量,也必須要完成他繼位以來的第一大事,這樣才能為將來集權提供基礎。

    爭論許久後,楚王終於說道:「墨者守城,三十餘年前的話,現在想來心依有悸,不可擅攻。」

    「只要紮營圍城,防備出城襲擾,多準備柴草,靜待時機。」

    「若攻城,死傷必眾,士氣必跌,城必不能下,又讓宋人軍心熾盛,不可攻!」

    他這樣說,其實就是默認了那些老臣的說法,攻城根本都是不用考慮的事,只能選擇圍城。

    墨子三十多年前,靠著腰帶、木片、竹籌和口舌造成的威懾,三十年後依舊在,依舊讓楚人心有餘悸,不敢輕舉妄動。

    …………

    城內,適與墨翟等人站在城頭,看著城外遍佈的篝火,眉頭舒展,一臉輕鬆。

    適笑道:「先生行義守城的名氣,倒讓楚人不敢輕舉妄動。」

    墨翟指著遠處的篝火,笑道:「他們不敢。攻城之術,俱在我心;守城之能,天下誰人能及?他若攻城,只怕損兵折將,士卒心驚,反倒不如圍而不攻。」

    「如今緊要事,便是城內糧草,萬萬不能出問題。若是城內無糧,楚人圍城,城中多餓死,那可就只能依從楚人了。」

    說到這,墨翟又問道:「依你們看,楚人若只圍城,何時出擊穿陣逼迫為盟?適,你說說看。」

    適想到後世安史之亂發生在這裡、幾乎將全城人都吃光的守城戰,說道:「弟子認為,虛虛實實,疲憊楚人,令楚人生疑,再行出擊,最好。」

    「如今楚人剛剛圍城,可先派勇壯之士,墜下城牆,夜襲楚人。」

    「幾次三番,楚人必然戒備。」

    他的話還未說完,一旁的公造冶便道:「適,你的辦法也不好。我們既想要趁楚人不備,夜襲逼迫楚人結盟,必須要養楚人輕視疏忽之心,方能一擊而破。」

    「如你所言,先派勇士出城襲擾,楚人必然戒備。楚人一旦戒備,如何才能趁楚人不備要挾楚之王公結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1
第一七八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一)

    適笑道:「孫武子曾言,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虛虛實實,楚軍才能疑惑。」

    公造冶還未明白,墨子已經咂摸出來幾分味道,擺手道:「你且繼續說。」

    適道:「先生,先派人夜襲,楚人戒備。尤其麥收之時,楚人必要防備我們襲擊,又擔心糧草被焚,必會集結兵力,從而讓他們可以錯過收麥的時機。」

    身邊這些墨者都是墨者軍事核心圈的成員,他們基本都不是農夫出身,適卻少賤而多鄙事,因而知曉這些稼穡之事的精髓,因笑道:「麥子不收,一旦被雨淋濕,就會生牙,不能儲存。」

    「我們每多拖出一名楚軍,楚人就會減少五個人的糧食。」

    「等到麥收過去後,楚人依舊戒備,這時我們再用麥草扎為草人,墜於城下。」

    「夜色之中,楚人必然看不清楚,只能以羽箭攢射……」

    他說到這,公造冶讚道:「大善!先生說,凡守城第一兵器……嗯,在你的火藥弄出來之前,便是羽箭。如此一來,楚人的羽箭射中麥草,正好可以為我所用。」

    墨子卻已經聽出了適的真正目的,大笑道:「豈是為了區區羽箭?適,你且繼續說。」

    適知道墨子是在給自己一個在墨者軍事力量中展示自己的機會,又道:「連續幾夜,楚人必然察覺有異。定會派斥候抵近觀察,我們夜夜擂鼓,楚人也習以為常。」

    「屆時,再將墨者與義師傾巢而出,擂鼓楚人不驚、朦朧以為麥草,之前楚軍調動我們也可看的清楚,推測出楚軍各部結合之處,再以木塔碉樓作為信標,一舉插入楚軍內部!」

    話畢,眾墨者齊聲盛讚,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楚王,到時候必然不會察覺。

    那些麥草成為習慣的時候,楚軍看到這邊影影綽綽,又有鼓聲,也不會過於緊張,反而可能會早已習慣在鼓聲中睡眠。

    而且每一次襲擊,都可以清晰地察覺到楚人的調動情況,以判斷出來楚軍各個封君縣兵的結合部,從而選擇一條最完美的突破和撤退路線。

    公造冶這才明白,自己之前以為借箭已是奇謀,卻不想適的真正目的只是為了麻痺楚軍,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最終一擊。

    「先生,您嘗說,適之目的不移、胸有大勢,弟子一直半解,如今卻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

    「適只是為了將來那一擊。」

    墨子笑道:「正是這樣,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如果用不好,墨者從此絕損也有可能。就算可以撤回,也只能等三晉兵至才能解圍,到時天下好戰之君又有幾人會把我的警告當回事?」

    他笑了笑,嘆了口氣搖搖頭,回身指著黑漆漆的商丘城內道:「況且,我只怕我們出城若是敗北退回,恐怕會有人關閉城門不准我們進來啊!」

    在場的墨者都知道墨翟指的是那些人,適整日灌輸矛盾和國家是工具之類的概念,他們很清楚這其中的利益相關。

    商丘城破,對於一些貴族來說毫無影響,相反還能削弱宋公、司城一系的力量,他們樂得如此。

    貴族之間的齷齪事,眾人見的多了,這種事絕對幹得出來。

    適看了看城內,想到了禍起蕭牆那番話,心說宋國的事……到底算不算蕭牆之內呢?算起來幾大姓氏,都是親戚,都是一家人,到最後也只是取宋而非篡宋,一字之差,可實際上論及根本還是走的三晉與田氏一樣的路子。

    守城對墨者來說很簡單,怎麼解圍才是關鍵,只要糧食夠,墨者可以守到天荒地老。

    而楚軍要面臨三晉出兵的可能性,還要面臨農兵不滿的可能性——非募兵職業兵制度下,城外的楚軍一心想的就是回去種地。

    攻下商丘,關他們屁事?反正又得不到什麼賞賜,反而荒蕪了土地,父母在家挨餓。

    適又看了看城外的篝火,說道:「先生,咱們的計畫,我看還是很有可能的。」

    「所謂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故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於無形。神乎神乎,至於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進而不可御者,沖其虛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戰,畫地而守之,敵不得與我戰者,乖其所之也。」

    「孫武子說,善於進攻的,能使敵人不知怎樣防守;善於防禦的,敵人不知道怎樣進攻。」

    「先生您只要能做到,那麼我們便可成功。」

    墨翟哈哈大笑,其餘墨者都笑,說道:「若能做到這一點,便可稱天下無雙。世上,誰人能做到這一點?」

    墨翟又道:「不過,若說起善於防禦的,敵人不知道怎樣進攻,單單這一點,我是可以依託城邑做到的。」

    「至於野戰,我還不能夠做到。魏之吳起,或能在野戰之中,做到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

    「你既說,攻敵所必救,又要疲憊楚軍,看來第一次出擊恐嚇,必然是要對著楚人的糧倉下手。」

    「只有一樣,火藥之事,萬不可在最終一擊之前使用,讓楚人有所察覺。縱然沛縣用過,楚人或許聽說,但……徒卒眾人不曾耳聞,我們要擊敗的不是那些聽說過的貴族,而是那些徒卒。」

    眾人點頭,均表示對此事嚴加防範。

    適想了一下,說道:「先生,我想要借一些懂陳地語言的墨者,暫歸宣義部。您也知道,我弓拉的不開、持劍攻訐也不過是中人之姿,但宣義部用得好,未必就比千軍萬馬要差。」

    他這話,若是三年前說,墨者未必相信。

    但如今,經歷了沛縣的幾件事,墨者全然相信適的宣義部能幹出些什麼驚人的行動。

    適將自己的計畫說了一遍,墨子點頭稱讚,便叫書秘吏自行挑選一些陳地之墨者。

    無他,因為這次楚軍的重要縣兵是陳之師,宣義部需要士卒能夠聽懂,才能發揮作用,畢竟還不是人人能夠識字的時候。

    否則只需幾份傳單,定然讓楚軍軍心不穩。

    …………

    數日後,城牆上,公孫澤正依照墨翟的命令,守衛著一段城牆。

    墨者的規矩嚴苛,他認為這是在幫助宋公,履行自己的封建義務,所以遵從了墨者的命令。

    除非得到允許,否則不能下城,輕易離開,墨者可不會講太多道理,直接砍頭。

    幾日之內,已經砍殺了十餘名低階貴族,一些貴族的家屬家族也和墨者爆發了一些小規模的摩擦。

    但只要不是人數懸殊,在城內和墨者打架,根本沒有贏的機會,反而這些家族多被罰沒了糧食錢財,又砍了不少人的腦袋懸掛起來。

    真正的大貴族,倒是不用上城牆。

    城牆下就有廁所,拉屎尿尿這樣的事,也必須在城牆上解決。

    公孫澤倒是能吃苦,並不埋怨,只是煩躁墨者的宣義部整天在城內嘮嘮叨叨,說一些讓他覺得相當不滿的話。

    城下,適帶著二十餘人拿著墨翟的手令,正往城門樓上爬去,就在公孫澤一旁。

    此時不是夜晚,敵人也沒有正在進攻,所以可以說話。

    公孫澤嘲諷道:「適,你曾說你不會六藝,卻能教授六藝,卻不知你現在所教之人,可能守城攢射敵軍?」

    六指沒有上城頭,而是在城內負責別的事,在城牆上的墨者實際上不多,絕大多數還是集中在一起,應對可能的突發情況。

    適這次回到商丘,並非第一次見到公孫澤。

    曾經這個壓得他用盡手段才能對付的小貴族,如今已經不值一提,適根本不在意。

    可終究也算是熟識,笑道:「守城的辦法多了,射箭只是最容易的手段。我懂九數,可以分配糧草,讓城內之人不至餓死,這難道不是和你的弓箭一樣嗎?」

    公孫澤哼聲道:「我卻只見你每日在城內宣講你們墨者之義,卻不見你分配糧草。」

    適如今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嘲諷,早不是數年前的模樣,笑道:「墨翟先生也不持弓上牆,也只是發發號令;當年孫武子伍子胥柏舉一戰大破楚軍,養叔雖已逝,但即便養由基尚在,難道就要比孫武子伍子胥這些不善射的人功勛更大嗎?」

    公孫澤怒道:「難道你竟能靠這舌頭,讓楚人退兵?我只見你整日在城內宣講,若你真有本事,可效燭之武退秦伯事!」

    適大笑著走到了公孫澤面前,指著自己的嘴巴和舌頭道:「燭之武有他的舌頭,墨者有墨者的舌頭,今日便讓你看看墨者的舌頭能做什麼!」

    他也不再理睬公孫澤,自帶著那些墨者踏上了城牆,遠遠觀望著遠處的楚軍動靜,四周有人持盾護衛,又有善射者準備回擊城外楚軍的射手。

    公孫澤看了看適身後的那些墨者,甚至看到幾個人帶著陶笛、陶甕之類的簡陋樂器,忍不住想笑,這……對守城有何益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1
第一七九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二)

    墨家非樂。

    此樂非彼樂。

    今有大國即攻小國,有大家即伐小家,強劫弱,眾暴寡,詐欺愚,貴傲賤,寇亂盜賊並興,不可禁止也,然即當為之撞巨鐘、擊鳴鼓、彈琴瑟、吹竽笙而揚干戚,天下之亂也,將安可得而治與?即我未必然也。

    是故子墨子曰:「姑嘗厚措斂乎萬民,以為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無補也。」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

    天下盜賊並起、大國不義、狡詐的欺負愚笨的、血統貴的傲慢血統低賤的……這一切都不能禁止。然而巨鐘、大鼓、琴瑟、竽笙這些東西,平民用的起嗎?能治天下嗎?

    除了耗費錢財、浪費人工之外,於除天下之害、興天下之利這樣的事,毫無作用,所以墨子說非樂。

    然而陶甕、陶笛這些樂器,是平民可以享受到的;宣義部的一些音樂,也是可以振奮人心利於天下的。

    因而,這樣的樂,是墨家所不反對的。

    此樂、非彼樂。

    適帶人走上了城頭,城外最近的楚軍也只有百餘步,恰好在弓箭射程之外挑釁。

    城內不能隨意射箭,每射一支就要少一支,因而楚軍有恃無恐,靠鬆散的徒卒在前挑釁辱罵。

    城外也不敢撤走太遠,百步之內可以隨時組織攻城,而如果撤離太遠很可能出現城內的人找機會突襲。

    身後的墨者未必都是陳人,但很多精通陳地的方言,作為這次楚人圍宋的主力陳之師,便是適的第一個目標。

    城頭上不准交頭接耳,城內很是安靜,幾十名墨者上了城牆後,齊齊站定。

    陶甕為拍、陶笛為曲,聲聲嗚咽。

    一曲《鴇羽》,用陳音唱出,沙啞蒼冷,並非雅音,卻最動人。

    因為《鴇羽》,本就不是貴族的曲子,它源自那些鄉農的哀怨。

    結哀為曲,這是風、並非頌。

    肅肅鴇羽,集於苞栩。王事靡盬,不能兿稷黍。

    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

    肅肅鴇翼,集於苞棘。王事靡盬,不能兿黍稷。

    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肅肅鴇行,集於苞桑。王事靡盬,不能兿稻粱。

    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改變為哀歌的《鴇羽》,比起之前原本的曲調更加哀怨,更加讓人難以釋懷。

    稷、黍、稷、稻、粱……這是九州通用的食物。

    陳人也食雜谷。

    父與母……這是人間通有的親情。

    陳人也有父母。

    正值初夏,正是忙碌的時節,一首《鴇羽》用陳音唱出,原本喧嘩的城外變得寂靜。

    一遍又一遍,陶笛哀怨。

    一輪又一輪,拍翁悶鳴。

    當唱到第五遍的時候,城下許多人指點著城頭,遙望著西南,那是家的方向,也是父母所在的地方。

    離開的時候,家中的地剛剛開始種植,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可否能忙得過來?

    可不要偷懶啊,軍賦、粟稅,可都是要從地裡面出啊。

    可不要偷懶啊,父親、母親、姊妹們的衣食,可都要從地裡面出啊。

    可偏偏王上有命,出征伐宋,若是戰死了,家裡面可怎麼辦呢?

    陳人已經忘記自己是陳人,因為陳國早已被滅,也因為陳國本就不是他們的陳國。

    百餘年後,同樣是面對楚軍,一曲哀怨的楚歌,讓窮途末路的西楚霸王無可奈何。

    此時此刻,面臨著楚軍,一曲哀怨的《鴇羽》,讓城下的徒卒想到了他們的另一個身份:農夫、兒子、兄長、父親……

    城頭上,唱到第六遍的時候,適聽著下面已經安靜下來,知道很快楚王就會做出行動,知道事不宜遲,趁著這段空檔期,遞給旁邊一個人沉重的熟鐵捲成的喇叭,用陳地的方言衝下喊話。

    城下的兵卒越來越靠前,不自覺地靠前,因為城上的人喊想要聽得清楚可以靠前,城上絕不放箭。

    城下的兵卒聽得越來越清晰,藉著剛才那一曲《鴇羽》的情緒,心頭逐漸積累起了不滿。

    手持短戈的一名徒卒想到了自己隨軍征戰、被箭射傷了腿最終壞掉了腿成為殘疾的父親。

    「是啊,城上的人說得對。我們跟著王公貴族們打仗,可我們得到了什麼?他們戰勝了,有封地,有奴隸,有田園,我們有什麼?」

    「王上與縣公,給我的只是一個殘疾的父親……除了這之外,什麼都沒有。「

    「這些墨者說得對,為什麼要打仗呢?為了誰?聽聽王上家族的那些事,為這樣的人打仗?這樣的人若是在村社裡,怕都是要被人恥笑。」

    「王公貴族們都做了什麼?睡自己的兒媳?勾自己的姊妹?父親與兒子一同淫樂?這樣的人,在村社裡都是被人鄙棄的,就因為他們是貴族,所以沒人敢鄙棄他們?」

    徒卒默默地憤恨,手中的戈持握的更緊,心頭唯一疑惑的就是土地,卻又聽到城上喊到了土地應該歸誰所有、沒有人耕種的土地什麼都不是之類的話。

    心頭那一點疑惑,也就此消除,長嘆一聲,心道就算說的對,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城頭上的墨者,根據適的指示和平日的練習,不斷地喊著一些挑動人心的內容,越來越恣意。

    城下的另一名徒卒則想到了自己在家中的兄弟姊妹,一家人種植收穫,每年都要挨餓,卻還要繳納各種稅賦。

    高利貸借的錢,已經還不上了,再還不上就要被當做奴隸去給人賠償了,家人已經在商量逃亡到山林之中了。

    沒有什麼農具、沒有多餘的糧食,山林之中沒有鹽,有猛虎,有鱷魚,有熊羆……可沒有賦稅,也沒有那些高利貸的利息。

    那些放貸的人,還不是自己的封君?

    他們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他們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城上的墨者說,他們就是樹木中的蠹蟲!

    他們不稼不穡,卻可以從我們這裡得到糧食,他們說土地是他們的,可是土地到處都是,沒有人的耕種土地又有什麼用呢?

    他們不狩不獵,卻可以徵集我們去為他們射獵,並且還說這是因為給了我們土地,我們應該償還的事。可如果土地就不是他們的?

    他們拿著我們的糧食、獵物、毛皮,又問我們徵收賦稅,我們活不下去再從他們那裡借貸,可那些借貸的東西,本來就是我們的啊。

    我們為什麼拿我們自己的東西,還要付給利息呢?

    ……

    越來越多的「惡劣」而「危險」的想法,在不同的徒卒的頭腦中產生,不幸的不幸總是相似的。

    這些徒卒曾疑惑於自己是楚人?是陳人?是國人?是野人?

    但現在,這些徒卒則在墨者的灌輸下,明白自己和旁邊的人、和商丘城外那些逃亡的人一樣,只是……苦命的人。

    就在徒卒們還要繼續聽聽城頭的墨者在宣講什麼的時候,衝過來幾輛戰車,戰車上的甲士將那幾個過於靠前、那幾個跟著哼唱《鴇羽》的徒卒就地斬殺。

    帶著令旗的人高聲喊道:「網上有令!即可後撤!再有上前聽墨者胡言者,斬!」

    「夜裡有哼《鴇羽》、《伐檀》者!斬!」

    「口稱不滿者!斬!」

    這幾輛戰車一邊傳遞著命令,一邊引導著一批弓手靠前,準備朝著城頭攢射。

    原本安靜的城下,頓時混亂起來,就像是有數百人衝了出去突襲一樣,那幾具被砍掉腦袋的屍體被拖在馬車的後面,在陣前奔馳,恐嚇那些試圖不聽話的兵卒。

    整個城下出現了一陣陣的混亂,有徒卒向後退去,也有徒卒更加不滿,可是城上依舊在喊著什麼,隱約聽到說是因為是實話、真話,所以這些人不敢讓你們聽云云。

    前陣混亂中,楚王的乘廣與各貴族的戰車開始整頓彈壓的精銳,軍中的上士弓手一並向前。

    楚王乘車,靠近到城外一箭之外,車下有目明的斥候遙遙指著城頭上帶著頭巾的適道:「那人便是墨者的宣義部部首,商丘鞋匠適。極為善辯,得墨翟辯術之傳,又有兩位隱士傳授技藝,鬼神莫測。」

    楚王遠遠地看了一眼看不清晰的適,問道:「此人便是傳天下三嘉禾、數新谷、稼穡奇技、磨坊宿麥之人?」

    斥候為間諜在商丘生活許久,回道:「正是此人。又有傳聞,此人乃祝融之後,身有祝融之血、金烏之翼……」

    楚人雖重祭祀,楚王卻不信,心說祝融之血,我卻也有,羋姓便是祝融八姓之首,楚之祖先也為火正祝融!

    只是想到那幾件在他看來可能會讓三晉實力大漲的事物,忍不住嘆息道:「此人可惜為墨者。墨翟何能?緣何能聚攏如此才能之輩?魯關、陽城之君,皆對其得師視之,口稱其賢……難道這利天下,真的能比厚祿重爵還要能吸引人?」

    斥候不答,楚王想到剛才的那些歌謠,還有那些軍中將校轉述的城頭墨者的話語,心中更為不安,對於城上的適也更覺危險。

    陳人?楚人?宋人?商丘人?陽夏人?方城人?

    墨者根本沒有談這些,而只是告訴城下那些人,你們是樹木,而那些驅使你們討伐宋國的王公貴族,是蠹蟲!

    於是,陳人、楚人、陽夏人、方城人……都成為同一種人,和絕大多數商丘人、宋人一樣的人,那打仗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楚人可以殺宋人,因為楚人不是宋人。但農人為什麼要殺農人?工商為什麼要殺工商?你是胥靡,到了宋地你是,到了楚地你還是……

    墨者說,兼愛非攻,原來這道理,竟是要講給這些人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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