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6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6
第二零零章 陣整亦恐虛實擾(二)

    楚軍的篝火將將升騰起煙塵,傍晚並不算太過陰暗,但是作為此時戰爭主力的戰車已經不能出動。

    公孫澤等人隨著領頭的墨者悄悄靠前,禁止發聲,以免驚動楚人。

    這種夜襲公孫澤還是第一次做,按說以他所認為的戰爭,就該是堂堂正正之陣,戰車比試,不攻城略地,只維護禮制。

    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底線隨著時代的變化也在不斷改變,對於這場明顯不是堂堂正正之陣的夜襲,並不像那些其餘事一樣極端反對。

    時代變了。

    公孫澤心中還是更喜歡幾十年前的戰爭方式。

    當年晉楚圍繞著宋、鄭兩國展開過數次戰鬥,而那時候的戰鬥還有些禮的氣質。

    兩棠之戰,楚人雖然先用了計謀假裝與晉求和,但決戰的整體過程至今仍被公孫澤津津樂道,以為那才是應有的戰爭。

    當年楚人先是派許伯、樂伯、攝叔駕單車向晉軍挑戰,三人一車,耀武揚威。

    逼近晉軍後,車右攝叔跳進軍壘,殺一人取其左耳,生俘一人而還。

    楚人聲勢大振,晉人派軍追殺這一輛戰車,樂伯眼看逃不掉,正好野地裡驚出一頭麋鹿,樂伯引弓射之,跳下戰車取了麋鹿,獻給了追殺他們的晉將軍鮑葵。

    鮑葵得麋鹿,大家都是貴族,該講的禮儀還是要講,於是下令停止追擊。

    這其中滿滿的貴族精神,楚人以單車挑戰的時候,晉人也沒有用一些「無恥」的戰術摧毀戰車;追擊的時候靠著貴族精神楚人的戰車也逃了回去。

    只是這些事才過去不久,而如今天下已經罕有人再打這樣的仗了。

    公孫澤暗想,當時已算是禮崩樂壞,如今卻是已經無禮無樂了。

    東邊升起的月亮將四周染成一抹詭異的亮白,旁邊有人輕聲咳嗽,公孫澤暗笑。

    他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也曾這樣咳嗽過,嘴裡覺得有些干燥,怎麼也攢不出唾沫。

    又似乎不喜歡這種安靜,所以想要輕聲咳嗽發出一點聲音,來確定自己還活著。

    不過這並不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在場的許多人也應該都不是第一次,只不過

    大約都是第一次選擇步戰而非乘坐戰車。

    對於墨者的選擇,公孫澤覺得可能摸著也已經放棄商丘自己反擊楚軍的想法了:這些士可能會死,而這些人如果死了,那麼就不可能有足夠的戰車來施展反擊。

    當年孫叔敖與晉六卿決戰,曾因為有養由基而屈居天下第二射手的潘叔黨靠著四十輛戰車加入楚軍的左翼對抗晉人的中軍,導致晉人擔心焦灼被楚軍擊破中軍而撤退。

    四十輛戰車有時候就能扭轉爭霸戰爭的局勢。

    公孫澤覺得,若是自己這些人乘坐戰車,即便三人一組,依舊有四十輛戰車,這些由他們駕駛的戰車,絕非那些普通訓練的車兵能比。

    墨者不會不清楚,也不會不知道車戰之士的重要性,可依舊選擇讓他們步戰,定然是徹底放棄了與楚人決戰的機會。

    公孫澤暗想:「如今情勢如此,墨者只會守而不會攻,到頭來也只能依靠三晉來援。只是晉人與楚人何異?若將來晉人來,君侯受辱,我又能做什麼?」

    又想到那日適侮辱他們這些人的那番話,心中越想越是難過:養士至今,俸祿足以代替耕種,可卻讓國都被圍,還只能靠墨者幫著防守。

    「墨者善守,也只非攻,若是我們這些士可以為國君分憂,戰勝於朝廷,讓楚人不生覬覦之心,又何必需要這些墨者?當年商湯以戰車四十輛起事、勾踐以三千越甲成軍,只要君王能夠行仁政,士人歸心可用,又哪裡會有墨者活動的機會?」

    正胡思亂想之際,前面帶隊的墨者低聲道:「已近楚營,越過軍壘,便可廝殺。守衛在前的皆是徒卒,未有戰心,只要虛張聲勢,讓楚人驚慌。夜深戰車不可動,傳令不通,楚人不知我們多少,必不敢亂動。」

    「不可殺的興起,只以我等為先,不可分散。若分散,必不能回,又被楚人俘去。」

    「若被俘,也不必怕。我等墨者先歸還了楚人俘虜,楚人也不會殺戮你們。畢竟……你們是士,非是庶農!」

    最後一句話有些嘲諷的意味,眾人只冷哼,卻也覺得理所當然,自己被俘多少還是有機會被贖回去的。

    許是這些人靠的太近,終於有巡夜的楚軍發現了他們,以楚語驚呼一聲,立刻引發了楚營震動。

    領頭的墨者高呼一聲,公孫澤挺身向前,越過軍壘,只想自己不可被墨者小覷。

    「其餘人我不管,但我卻是士。我若不如墨者,回去後必被適恥笑。他這人嘴如毒蛇,到時候必不只是嘲笑我,定會嘲諷宋地之士,又說什麼竟不如庶農之類的話!」

    不知何時,他對適可能的評論極為在意,心中既有不惜身之願,更是一步當先。

    叫喊的那楚人揮舞短戈迎擊,公孫澤只看對方手段,便知非是自己敵手,趁著揮舞短戈用力太猛不能收回的時機,向前一刺,正中那人心口。

    凡善用劍者,必刺。

    只是這一刺,需要磨練十幾年,才能忘掉本能的揮砍,那揮舞短戈的徒卒平時還要耕種,只有冬季演武,哪裡能夠阻擋,心口被刺頓時倒地,慘叫一聲。

    其餘人也緊隨其後,跟隨前面那個臂膀間纏著白布的墨者朝著楚人營地中心殺去。

    楚人本就懈怠,根本不曾想到,守衛在前的又都是些農兵,夜襲之事又非他們能夠防備的。

    夜色掩護之下,又不知道城內出來多少人,只聽著四周喊殺聲大起。

    帶隊那墨者卻精通楚地方言,聽得四周聲音,知曉是哪裡的兵卒,拿出適平日宣傳的那些手段,放聲大喊,只說一些動搖人心話語。

    這些徒卒均想:「勝負關我何事?勝了又沒有我等的賞賜、被殺了父母卻無人供養、妻子兒女反倒被人搶去,這些人說的倒對,緣何死戰?」

    「況且眾人均跑,那些人不是喊什麼法不責眾,若是眾人均跑,禁令難不成要將所有人都斬殺?」

    「保命要緊!但凡有人跑,我們便跑!」

    最開始有三五人這樣想,他們一跑又帶動著其餘人逃竄,一時間混亂無比。

    …………

    城內夜襲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楚王那裡,有人登在高塔之上眺望,發現了營地的異動,急忙告知楚王。

    城頭上有鼓聲四起,喊殺陣陣,虛張聲勢。

    夜襲之事,也非不曾出現過,如何應對只能是固守,熬到天亮。

    對於防守一方,夜襲固然會摸不清進攻者的人數和目的,看似被動,但對於進攻方卻也是一樣的。

    進攻者在夜裡也不能完成有效的進攻,最多只能引動營地混亂:有目的、有組織的夜襲,需要極高的組織力,在這個時代很難有軍隊可以做到,而尋找數百

    名有組織有紀律同時又有死戰不退之心的人極為難找。

    楚營中的貴族紛紛驚醒,只能先收攏自己的私兵、戰車、部署,先保住自己的基本盤,再逐漸向楚王那裡靠攏。

    而另一些領軍的貴族,則不能輕舉妄動,他們一旦有什麼動作,就會引動軍隊的混亂,到時候那些徒卒不知道該做什麼,便會引發一場極為嚴峻的混亂後果。

    楚王身邊自有車廣,又有近侍,做楚王車右的又多是善射、閃戈的貴族,四周又有之前墨者「迎敵祠」留下的營寨,自能防守。

    木塔高台之上,楚王與司馬、左尹等人登高而望,看左翼殺聲大起,無比混亂,心中暗憂。

    之前說好與墨者成盟,卻不代表雙方停戰,夜色雖有月光,卻看不清晰,不知道來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進攻。

    此時又無令號,各軍混亂,不知如何應對,加上又多有私兵,出征之前新近徵召的農兵,實在是不能夠堅守。

    一干楚將頗為擔憂,卻不想楚王看著遠處被襲擾的營地,忽然大笑。

    眾人不解其意,楚王卻道:「無憂!城內只是襲擾,並非決戰,可令各軍嚴守營寨,不許亂動,也不支援!」

    「各軍點亮火把、燃亮篝火,以弓弩靠前,不得私動,凡有私動者,殺!」

    左尹進言道:「只怕城內想要破圍城……只是不動,各軍不能相顧,豈不混亂?」

    楚王大笑道:「夜襲,人必不多。若是日出之前夜襲,我必防備城內反擊,只是如今天色正晚,又有何憂慮?」

    「人不多,便不能破陣,最多只能讓一角混亂。我看城內無非是想趁夜焚燒兵糧,可讓各個營寨暫先不動,我與你們各帶車廣甲士,將其驅散即可。」

    「夜襲者必是精兵,尋常徒卒又不能夜戰,也只有靠我們將其驅趕。」

    作為車右的貴族一聽,急忙勸道:「不可!王上豈能犯險?不若在這裡等到天明,再做決斷。」

    楚王大笑道:「天明?待天明之時,襲擾之人全身而退,豈不是墮我軍威風,士氣必然萎靡!」

    「我已有斷,城內只是襲擾,必不是出城決戰,不必擔憂!只讓各軍固守!車廣與近侍隨我,驅趕城內夜襲之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6
第二零一章 陣整亦恐虛實擾(三)

    楚眾臣又勸,楚王遙指遠方道:「若城內真要出城決戰,必會選擇天色將明之時,先以精兵步卒襲擾,讓我軍營地混亂。」

    「待我們混亂,天色一亮,城內便可出動戰車,集結全軍襲擊,只怕到時候我們必然大敗。」

    「只是……如今天色正暗,就算那些人襲擾成功,我軍軍營大亂,城內又怎麼可能在夜裡出兵?」

    「若是商丘城內的兵卒,人人都能夜戰,且夜戰之中也知隊伍行列,又何必守城?只在城外與我等決戰即可!」

    「今夜城內必然是想焚燒那些從陳地運送來的糧草,城牆上鼓聲齊鳴,不過是恐嚇我等。」

    「若是那些襲擾之人從容而退,城內軍心必然大盛,我等又長久圍城,士氣一旦沮喪,便會有怨氣……」

    說到怨氣,楚王長嘆了一口氣。

    若是以往,這樣的圍城至少還能堅持兩三個月,怨氣才會出現,一般那時候也就退兵了。

    可是如今卻又不同。

    城內墨者口舌如劍,說動了許多人,那些道理有無可反駁,雖然已經下了禁令營地內不得隨意傳那些言語,可卻禁止不住。

    一旦士氣大跌,恐怕這些早已埋伏下的留言,就會如同那些春日的野草一般:遠遠看到是綠的,靠近後還是枯草,卻不知道哪一天忽然一下整片原野都變得翠綠。

    馬上就要到陰雨連綿的日子,城外的樹木又被砍伐乾淨,楚軍那些徒卒又沒有足夠的帳篷,有些只能露天營宿。

    到時候軍心不振、陰雨如黴,那些墨者的言語道理更會在營地內廣泛傳播。

    楚王不是一點都不喜歡墨者的道理,諸如尚賢、集權、同義之類的說法,那是極為贊同的。

    這些道理是與士階層互動的,所以這些道理可以讓士階層效忠王權加強王權。

    然而,除了這些道理之外,還有一大堆說給庶農工商聽的道理,這些道理貴族固然不喜歡聽,楚王也不喜歡聽,因而墨者的很多言論絕不能因為尚賢之類有益於王權的就隨意傳播。

    今日之事,若是不能處置好,到時候圍城士氣下降,引發的後果就怕難以收拾。

    他也知今日事有些凶險,但一心想為雄主,就明白越是這種時候,就越要做出些英豪舉動,以讓軍心拜服。

    楚王既講清楚了道理,又說的極為豪氣,環繞的貴族也不多說,紛紛收攏自己的私屬、甲士。

    楚王的車廣百二十士,也放棄了戰車,選擇披甲持戈矛短劍夜戰的方式,集結完畢。

    其餘各個營寨,則按兵不動,只是將火把點燃、篝火燒旺,以善射者守衛軍壘、以弩手壓陣,其餘人集結起來不得亂動。

    只是如今傳令基本靠吼,白天還能派人宣令或是以旗幟為號,夜裡就難做到。

    再者,夜裡具體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清楚,一旦出現問題,就會有人認為全軍大敗,從而引發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楚王再下命令:私自出戰者殺、有高聲喧嘩擾亂軍心者殺、又無故逃竄者殺……

    木塔之下,各個貴族的私屬甲士正在待命,楚王在木塔之上,想到之前墨者曾展示過的「可飛於九天之上」的奇怪之物,心道:「若那物再做的大些,正可以在夜晚傳遞號令!」

    念頭只是一閃,知道今夜當務之急,便是驅趕走那些襲擾的宋人,便親自披甲持戈。

    他相信能夠夜襲的軍隊人數必然不多,也相信如果是為了全軍反擊絕對不會選擇這個時間出城夜戰,所以也就相信今晚上將是他收攏軍心、得到威望的時候。

    若是自己能夠斬殺一兩名出城襲擾的宋人,又臨危不亂親自帶兵廝殺,明日在軍營中傳遍,不但士氣大漲,也可以讓許多人傾心。

    人們喜歡英雄與無畏。

    …………

    城頭,適和書秘吏的墨者瞪大了眼睛,觀察者城外楚軍營地亮起的篝火。

    身後,水漏滴答,正在計算時間,那些月光下隱約可見的參照物也影影綽綽。

    楚人營地裡的火把依次點亮,一些地方的篝火也更加旺盛,因為城外數里之內並無多少木柴,所以楚人營地的篝火一直捨不得燒的很旺盛。

    看得出來,楚人選擇了最為明智的應對方式:讓營地內先明亮起來、穩住軍心,讓士卒看到身邊的同夥同伍之人,免得夜晚混亂大規模逃竄。

    同時,又讓各個營地堅守,防止出現意外,這也是極為明智的:夜晚越亂就會越亂,只有呆呆站穩,雖然不能反擊大勝,卻也很難大敗。

    適只是在計算楚人各個營地火把聚集的時間、計算各個營地從混亂到重新安穩下來所需要的時間,以及計算一下楚人傳遞消息的速度。

    還有一些耳朵好用的,則在暗暗聽著楚人營地內傳來的各種鼓聲。

    水漏的滴答中,適拿著筆在紙上不斷地做著標記,偶爾張嘴問一句,後面的人便會準確地報出水滴的時間,來確定楚人的反應速度。

    營地都要防備夜襲,只是即便將軍知曉,對於這些徵召來的農兵而言,想要做到可以防備那是極為困難的。

    加上消息傳遞的極慢,夜晚又極為混亂,楚人的反應不可謂不慢,甚至可以說是慢到了讓適喜笑顏開的地步。

    不多時,只見楚軍營地中心,亮起了許多火把,一些三三兩兩的火把也正在朝著營地中心聚集,但都是原本就距離中心不遠的地方。

    那裡便是楚王的營寨所在,適去過,也留下了很多痕跡,因而在城頭可以大致地判斷出來。

    然而若是出城襲戰,真正在亂陣之中,又未必可以輕易找到。

    適看了一陣,就聽到在一旁觀戰的公造冶讚道:「這楚王倒是有幾分英豪氣。」

    適知道公造冶經歷過戰陣,便問道:「此話怎講?」

    公造冶指著遠處那些正在往營地中心聚集的火把,笑道:「別處都是紮營死守,那裡卻不斷聚集,又在移動,人數必然不多。」

    「楚王只怕是準備步戰,以車廣、近侍,以及身邊貴族,來驅趕走夜襲的人。」

    「若是此事做成……」

    公造冶想了一下,笑道:「此事必然做成,今夜只是襲擾,不多時便可撤回,楚王的選擇正可博得名聲。」

    「明日,楚人必然軍心大振,楚王也必然獲得許多威望……城內嘛,倒也是一樣。有你們宣義部,城內也會軍心大振。」

    適聽著這話,不禁想笑,回味片刻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公造冶卻擺手道:「不必笑,我說的正是事實。楚王可以宣稱自己夜戰驅趕走了宋人,你們宣義部也可宣傳昨夜出城夜戰讓楚人膽顫心驚嘛。」

    「此事若是平日,還是楚人佔優:圍城一方只要保證士氣,終究要比被圍的一方堅持的更久,提振軍心的事,最好不給圍城一方做的機會。」

    「如今卻不一樣,我們又不是非要守到最後……」

    適琢磨了一下,明白了許多,又低頭寫下了幾個數字,片刻後又道:「只是不知道楚王身邊的近侍車廣能集結多少?」

    公造冶笑道:「總不會數千之眾,越之君子軍也不過那些人,楚王身邊沒有這麼多人的。」

    「就算有千數之眾,也不必擔憂。備城門之士,其實很多人若以劍術角力而論,也未必就比各國近侍甲士君子要強。只是成於隊列,又有命令知進退左右,城門一旦被攻破,派來的都是些士與貴族,武藝不低,卻依舊不能突破。」

    適之前並不插手墨者的武裝,有些事知曉的並不太多,聽公造冶既有自信,也就安下了最後的心,繼續埋頭記錄楚營的應對變化。

    …………

    楚軍右翼,那些夜襲楚軍營地的商丘之士,殺的興起,一路推進,並無阻擋。

    只是帶隊的墨者卻忍不住暗罵。

    這些人毫無紀律、近無組織,早就勸說過他們不要分散、不要追殺、不要殺的興起,一切以帶隊之人為準。

    可是半數衝殺過來的人真到殺進去後,頭腦發熱,全然忘記了那些話。

    帶隊的墨者心道:「你們若是墨者,先生非要斥責你們不可!若武藝,你們自比那些沛縣義師要強;可若論起紀律,你們卻遠遠不如他們!」

    他雖這樣想,也知道其中區別。

    能做到快步整隊推進、速度如同小跑而行伍不散的,恐怕也只有那些專職備城門的二三百名墨者武裝。

    他們個人武藝在士的水平,紀律性極強,又知道左右東西,極為遵守上級的命令,因而可以做到以慢跑的姿態保持陣型追擊。

    那些訓練了許久的沛縣義師,卻還遠未達到這樣的水平。平日跟隨鼓聲也能夠保持隊形整齊,然而一旦速度加快,隊形就會混亂,因此只能緩慢突擊而不能快速追擊。

    如今這些攻入楚軍營地的士階層,衝殺的速度倒是快,可問題在於隊形基本散了,留在這裡的只剩下六十餘人還在遵守著墨者的命令。

    公孫澤仍舊在隊伍之中,雖然幾次眼熱那些人衝進逃竄的楚軍之中砍殺,卻終究忍住,遵從了墨者的命令。

    兩軍交戰,往往有殺人後割去耳朵彰顯自己本事的方法,當年攝叔以車右身份單車闖晉營,殺一人而取耳歸來,便可名震天下。

    公孫澤想著這一次夜襲就要多殺幾人,割去耳朵,到時候投擲在適的面前,堵住他那張惡毒的嘴……也或許只是為了讓他自己心頭更為舒暢,畢竟也算是履行了自己作為士應盡的義務。

    然而除了最開始殺了一人割去耳朵後,公孫澤一直沒有機會殺人。

    墨者三番五次喊不要不得命令衝殺,然而那些人殺的興起,那些楚人徒卒又混亂逃竄,暫時毫無阻攔,早就將那些話當成了耳旁之風,只想著多殺幾人以立功勛。

    正在公孫澤考慮是不是也要衝出去衝殺的時候,就聽前面那墨者喝道:「前方有人環繞守衛,必是楚之大夫!今日之功,便在此處,若能生擒此人,即刻便撤!楚人一旦圍來,那些四散之人必死!」

    「出城之前便已有令,不得隨意脫離。一會若那些人被圍,不可救!只做好分內之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6
第二零二章 陣整亦恐虛實擾(四)

    前方幾十步外,正有一群楚人,將一半醉之人圍在中央,顯然是在保護。

    能在右軍之中還有甲士保護的,即便不是大夫也是楚之公族,領隊的墨者大喝一聲,便讓眾人上前。

    此時已入夜,夜襲之處的楚人首位不能相顧,不少人抱頭鼠竄,扔下了兵器。

    公孫澤也看出對方是個楚之貴族,眼見對方被護衛,心頭卻又轉圜了許多君子的想法,高聲道:「吾聞致師者,有三。或御靡旌摩壘而還;或以菆,代御執轡,御下兩馬,掉鞅而還;或入壘,折馘,執俘而還。不曾聞襲敵大夫者。楚人已靡,氣勢已沮,不必再追!」

    帶隊那墨者知道公孫澤,也知道公孫澤曾和適發生過矛盾因而認得,知道他是君子,也知道他的意思。

    公孫澤的意思是說:我聽說襲敵挑戰這種事,要麼衝擊敵陣讓敵人混亂萎靡;要麼就是衝擊到敵陣之後,善射的車左射殺敵人,然後代替御手駕車,御手下去後在敵人面前裝個逼,整理一下馬肚帶和韁繩,然後上車退回;要麼就是衝進敵陣斬殺一人退回去就行。

    如今楚人已經萎靡,襲敵挑戰的這種事已算是完成了一些,不必再去追殺敵人的貴族。

    那墨者聽得懂雅語,公孫澤這話一說,他即刻喊道:「此步戰、非是車戰。襲敵非致師!且隨我上!」

    公孫澤聞言一滯,只好跟在墨者的後面,追擊前面那些楚人。

    正值夜晚,駕車已經來不及,楚人又亂,那半醉的貴族只能步行逃竄,又被其餘士卒阻擋。

    帶隊的墨者三人,各引還沒有四散追殺的二十餘人,包圍過去。

    公孫澤正要上前,對面嗖的一生射來一箭,正中旁邊一人的腿部。

    仰頭一看,只見對面楚士之中一人正拉弓捻箭,即便被追擊慌亂依舊優雅。

    射完一箭,又以參連之術連中三人腿部,以雅音高聲道:「我雖無養叔、潘叔之射,亦有手段!靠前者死!」

    公孫澤見此人英雄,技法高超,雅音純正,便有結交之心,心道:「若此戰結束,圍城終結,必與此人痛飲!」

    再抬頭,那射手旁邊一名持戈者,將戈插在地上,手捧一物旁若無人地走到圍陣之外,朗聲道:「子有軍事,獸人無乃不給於鮮;宋城被圍,歲以非時獻禽不能獲。敢獻於諸君子為膳!」

    說罷行禮,原來捧的正是半隻野物,想來是白日裡射獵到的,只怕是這些人夜襲之時知道保護之人走不脫,便想到了這個辦法。

    這正是貴族之禮,意思是說:你們有軍務在身,沒時間打獵;商丘城被圍,你們也沒時間捕捉野物,這是我們的錯而讓你們失掉了禮。所以,獻給你們野物,五月按照周禮,正是吃這種野物的時候,請笑納。

    這就是求饒,但求饒的非常有貴族風度。

    大家都是貴族,平日不打仗的時候都是可以做朋友的,大家都是講禮儀的人,希望不要追擊了。

    這種事以往經常發生,春秋之時這種事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其中閃爍的貴族氣質更是叫不少人心生嚮往。

    卻不想帶隊那墨者持劍加在那進獻野物之人的脖頸間,只喊道:「其中被護衛者,必是楚之親貴!且上前擒獲!」

    那進獻野物之人面不改色,也不驚慌,正要開口,公孫澤忍不住先道:「持弓者善射、持戈者有辭,君子也!可放其歸去!」

    公孫澤只想著保持著自己的貴族精神,卻不想那墨者高聲道:「墨家之君子,非是如此!我們不守禮!執那楚之親貴者,鉅子必稟宋公,定有封賞!」

    說罷,公孫澤身邊數人便向前衝擊,那楚人雖然善射,卻終究不能抵禦。

    公孫澤此次出戰,本想著做一番事以讓適不再嘲諷,可不想真正有機會抓獲楚人貴族的時候,他卻猶豫了。

    越是真正的君子,在這個變革之始的時代,越徬徨孤獨而又猶豫不決。

    他身邊的那些人都是士,但卻未必都是君子。

    所以墨者說墨者不守禮,未必管用,但若說回去後必有封賞,則立刻可以引動眾人不顧一切向前。

    若以手段,公孫澤的劍術角抵之術都算上乘,又靠的最近,但他卻不知所措。

    君子必忠君,公孫澤心想,自己既然吃著國君給予的俸祿、擁有著國君給予的封地,那麼就要為國君分憂。

    現在國都被圍,此次出城夜襲,如果能夠俘獲一名楚人貴族,正可以消散楚人士氣,正算是為國君分憂的辦法。

    可是,君子也必有德。

    公孫澤心想,以射禮而論,對方的血統比自己高貴,就算是交戰之時,也只能虛拉弓弦嚇唬走對方,卻不能真的一言不發就射……若是射了,那麼當年鄭伯射周天子的那一箭,又和自己所做的有什麼區別?

    再者,對方言辭有度、彬彬有禮,正是真正的君子,又和那些粗糙的墨者完全不同,這種君子是可以成為朋友的,而且對方已經獻上了野味表示服輸,難道還要抓捕他們呢?

    當年楚人因為沒有進貢縮酒的苞茅,才被親桓公合諸侯而攻,但公孫澤一直認為齊桓公只是為了尊天子,絕不是為了攻佔楚國,所以只要楚人當時貢獻了苞茅,戰爭就算是結束了。

    今日之事,只是為了讓楚人驚慌,挫敗楚人銳氣。楚人已經獻出禮物,真正的君子不該在這時候還繼續追擊。

    只是,忠與德,不能兩全,到底哪種才算是君子所為呢?

    公孫澤暗道:「若仲尼尚在,必有答論。只可惜遍觀此時天下,誰人又能解答?我不上前,是不能為君分憂;我若上前,是不守君子之德……我到底還算不算是君子?」

    只是猶豫間,其餘人已經沖散了護衛的楚人,將那名飲酒半醉的楚之貴族俘獲,以隨身攜帶的繩索綁縛。

    公孫澤嘆了口氣,心中無奈,暗道:「若是綁縛了貴族,必以車載而歸,如今卻又那裡尋戰車?就算有,只怕這些墨者也未必會選擇如此。」

    果然,帶隊那墨者將貴族綁縛之後,直接將繩索的一端拴在了自己身上,喝道:「你若逃走,必死。如今只有隨我回商丘!你可聽懂了?」

    他以雅音和楚語各說了一遍,半醉的楚人貴族連聲答允,帶隊墨者心道:「此人身旁護衛勇悍,血統必貴,雖不能讓楚人退兵,但也足以震撼楚人,完成鉅子的要求。」

    「如今已俘獲一人,正該返回,不可拖延。」

    說罷又將其餘俘虜綁縛,將還在身邊的六十多人集中起來,說道:「目的已然達成,宜速退!」

    出城之時,有百二十人,如今只剩半數,其餘人入了楚營之後便四散追殺楚人,脫離了隊伍。

    夜裡又不辨東西,四處散去,根本不能聚攏。

    有人喊道:「此時便退,其餘人怎麼辦?其中尚且有我朋友,不若在此稍微等待,楚人已經慌亂,必不會被圍。」

    那墨者卻道:「墨者規矩,不可更改。出城之前,我便說不可離開隊伍,不可擅自衝鋒,此事乃是令。犯禁而死,死得其所,為什麼要等他們?」

    「況且,楚人一旦圍過來,今夜之事便毫無作用。若是出城之前我不曾說,如今必然等,可既然出城之前已經說清楚,便必然不等。難道我們墨者便無朋友義氣之心?只是規矩更大。」

    公孫澤知道墨者的規矩嚴苛,也知道這些墨者不可能回頭,只好勸說道:「這些衝殺之人都是銳士,正可以讓他們回去。將來若是擊破楚軍,尚且需要駕車衝擊。養士不易,從小操練,需十餘年方能駕車射箭揮戈……」

    墨者哼聲道:「這些道理,只能於戰後去講。野戰不辨東西,一旦分散在楚營之中,必然不能返回。我只再說一遍,若想留下,我不阻礙。若想回去,便即刻整隊退回!」

    說罷,他站在隊伍的一側,橫劍身前道:「願意留下救助朋友的,站在右側!其餘人,準備退走!」

    又數了幾個數,當即有幾人站了出來,只罵道:「都說墨者無君無父,竟也無朋友無義!世間若只有你們的規矩,豈無情?你們便走,我只留下來接應朋友夥伴!」

    那人又揮劍高呼道:「可有更多勇士願意隨我?」

    這一聲喊,又有幾人站出來,喝道:「我們皆有勇氣!」

    說完又故意看了那墨者幾眼,卻不想那墨者面無表情,根本不理這幾個人,對剩餘的人道:「撤走!」

    公孫澤眼看四周還在酣戰的眾人,又看看那幾名站出來的勇士,嘆息一聲,心道:「既是君上委託墨翟守城,又讓我等皆聽墨翟之令,那麼便應該聽。出城之前已說過不可擅自散開,如今也只能返回。可是……這麼做,又似乎不對,日後出城殺敵,難道不讓其餘人寒心嗎?然而若是守規矩,似乎便又不可能出現這種事……」

    仍舊猶豫,他已經被其餘人推著前行,朝著商丘方向疾馳而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6
第二零三章 陣整亦恐虛實擾(五)

    待楚王與車廣勇士趕到的時候,墨者帶隊已經退走,但是楚營內部依舊混亂。

    那些衝入到楚營內的宋士,個人手段高超,楚人又亂,根本無從抵擋,加上在此紮營的貴族被俘,毫無指揮,混亂無比。

    不少人殺得興起,便割去被殺之人的耳朵,準備回去之後作為獎賞。

    或有人想,最好將這些耳朵穿串,待回去後,投擲於那些墨者面前,叫他們羞愧於沒有勇氣。

    只是楚人的精銳一至,那些奮戰的個人便不能阻擋,那些夢想也就隨之消散。

    楚王帶來的,是自己的近侍,也是最精銳的車廣之士,還有楚人權貴的身邊私屬甲士,也是精銳。

    雙方都不能車戰,但是步戰一樣精通,都是軍事貴族,至少也要做到沒有戰車也能作戰。

    楚人人數既多,又有組織,不多時那些宋人便只能逃竄。

    或有被俘的,或有被射殺的,亦有朝外逃竄不知東西的。

    楚王親自拉弓,射中一人,身邊近侍皆聲歡呼,又以圍獵之法,將不少還在逃竄的人圍在中央,只給楚王機會。

    圍獵,本就是一種軍事活動,人在慌亂的時候比野獸強不到哪裡去。

    那些三三兩兩各自為戰的宋人多被圍在中央,楚王便親帶人前去捕捉,一時間軍心大盛,驚人驚呼。

    待那些宋人大部被抓、少部逃亡野外之後,楚王又派人收攏潰兵,安穩軍心。

    再傳令各營,隨時戒備,待天一亮就準備戰車,以防宋人明日約戰。

    次日一早,天色剛亮,緊張了一夜的楚人總算是安穩下來。

    昨夜襲擊,楚人並沒有損失太多,死人不多,大多都是徒卒逃竄。

    看似混亂,但清早軍營安穩之後,那些人又都返回,畢竟還要吃飯。

    清點損失,只有公族子瑜被俘,同時被俘的還有子瑜的車右和御手,另外還有十幾名士。

    而楚人也抓獲了三十多名宋人,射殺七八人,還有不少人逃竄尚在搜捕。

    不以身份論,不算徒卒,楚人的損失與宋人相當。

    只不過因為楚人是攻城一方,宋人是守城一方,因此終究還是楚人合適。

    一早,便有人傳言楚王昨夜親自射殺兩人,俘獲一人之類,又擂鼓以壯聲威,頓時為楚王增加了不少名望。

    楚司馬拜服道:「昨夜若非王上親自帶車廣反擊,只怕右翼子瑜所在之處便要潰散。幸好王上明斷,否則士氣必然大跌。」

    如今天色已亮,各營昨夜應對有法,除了被夜襲的地方,其餘地方並沒有什麼損失,也沒有什麼混亂,加上又俘獲了不少宋人,士氣提升極大。

    加上早晨起來宋人也沒有出城決戰的意思,楚人貴族都拜服於昨夜楚王的判斷,連聲慶賀。

    楚王也自高興,昨夜事他判斷的準確,又生擒一人,楚軍營地之內無人不知,士卒更加用命。

    他便道:「寡人昨夜便知,墨者必然只是想要趁亂襲擾。若是昨夜我不親自帶人反擊,那麼城內便可三番五次前來,士卒如何能夠安睡?」

    「如今已經查問清楚,昨夜所派之人,皆是宋公之士。想來也是,尋常徒卒,如何能做好夜襲這樣的事?」

    那些被俘的士早已按照這時候的戰爭規矩,報上自己名號,受到應有的待遇。

    左尹道:「如今子瑜被俘,正好可以用這些被俘的宋人交換。」

    楚王卻道:「此事不急。不管是宋人還是墨者,都不會虐待子瑜。至於這些士,倒是不能夠放回去,且等破城之後再說吧。」

    「宋人雖有勇士,但能夠發動夜襲之人也不多,昨日詢問可知這些人在武藝上都算上士,非尋常人。若放回去,只怕又有襲營之事。」

    昭之埃不解道:「墨者守城,緣何昨日夜襲似乎並無墨者?我聽聞墨翟有弟子數百,皆是死不旋踵之輩……」

    楚王道:「守城事多,你也曾聽聞墨者的規矩極多,城內不穩,規矩既多,便需要多用人以彈壓。只怕那些墨者都不能脫身,否則若以墨翟的三百弟子全部出城襲戰,一旦不勝,我們再攻城,商丘又如何守?依我看,墨者不會出城。」

    昭之埃似乎還想說點什麼,楚王道:「無憂!昨夜出城夜襲之輩,都可駕車衝擊,守城墨者連他們都派出步戰,可見墨者已然放棄野戰,只能等三晉來援,看我等與三晉大戰,以便成弭兵會盟。」

    楚王的判斷並非沒有道理,出城襲戰,效果只能是讓楚人驚慌不安、影響楚人割麥。

    那些被俘獲的宋人也是這樣說的,畢竟墨者的計畫他們並不知道,但是出城襲擾之前適卻告訴這些人目的就是為了襲擾楚人割麥。

    按照楚王看,既然墨者想要襲擾楚人,延緩楚人割麥的人數,那顯然墨者只是準備死守到底。

    不能不說這是個好辦法,但楚王覺得只可惜被自己的膽略所破。

    他想,若不是昨晚上自己判斷準確,只怕墨者的目的還真的就達成了。

    雖說這種夜襲死不了多少人,但是卻可以讓營地夜夜防備,而且還要調集更多的人守備,以防再出現這樣的情況。

    這種情況若是多出現幾次,軍心就會潰散。

    他越想越是自得,又從那些被俘之人口中得到了不少城內的消息,更加確信墨者真的就是準備死守商丘。

    卻不想昨夜不但沒有達成目的,反而還給了他揚名收攏士卒之心的機會,內心暗暗得意。

    楚司馬見楚王微笑,也道:「看來墨者只善守城,卻不善野戰,昨夜戰果並不廣大。」

    楚王搖頭道:「非是如此,你沒有聽那些被俘之人說起?墨者要求出城之後不可擅自衝殺,若是這些人真的遵守規矩,又如何能夠被俘?」

    「墨翟有將帥之才,卻無用命之士,又能如何?他手下的幾百弟子,不敢輕動,一旦輕動又怕城內有變……若昨夜是他的弟子,即便我能料到,只怕趕到之時他們已經撤走。」

    其餘貴族近臣紛紛附和,楚王便道:「如此,正好可以與城內事應和。」

    「在晉人援兵到來之前,唯一可以憂慮的,就是墨翟的那些弟子。而正好城內大尹等人欲要舉事,正好趁著昨夜事做好。」

    他將計畫一說,眾人皆贊。

    既然晉人援兵到來之前,唯一可慮的就是那數百墨者,那麼便應該讓營地更加靠前一些,做出隨時準備攻城的樣子,不要做出徹底圍城的態度。

    只要這樣,城頭的墨者才會緊張,也就不敢輕易集結出城夜襲,以免夜襲失敗楚人攻城。

    同樣,城內內應的大尹等人,也需要楚人做出一個攻城的姿態,或者發動一次真正的蟻附攻城,才有機會做成那日密商的那件事,從而破城。

    最後,還可以虛張聲勢,讓城內驚慌,實則可以悄悄派更多的士卒前去割麥。

    昨夜一戰,楚王認為城內必然認為自己會有所防備,從而撤回士卒加強守備,自己卻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做出要攻城的模樣,讓墨者隨時準備防守,實則搶收冬麥作為軍糧。

    即便不是準備單單靠圍城逼迫投降,更多的糧食也是必要的。

    想要破城,就只能等到城內大尹等人焚燒糧食,發動政變,但那樣的話城內的糧食也就不夠。

    若是能夠準備足夠的糧食,一旦破城,又可以收買宋人之心,又可以彰顯自己仁義,以求結好墨者。

    再者,將來三晉兵至也好、三晉兵不至強迫宋人去修榆關城也罷,都需要提前準備糧草。

    正如墨者守衛商丘不是為了守衛商丘一樣,楚人攻破商丘也不是為了攻破商丘,雙方都有自己更為深遠的目的。

    楚王知道若是迫近,只怕那些墨者又會在城頭喊話。

    這喊話最讓楚王無可奈何,因為那些喊話的墨者,根本不用宋語,也不用雅音,而是只用那些徒卒能聽懂的各地方言。

    楚王也知道,墨者的那些道理,商丘城內的貴族也不願意聽,可是墨者卻不說宋語也不說雅音,城內的貴族只怕也可以裝作不知道。

    有些道理,實在是太過蠱惑,他也只好選擇一些古怪的辦法。

    於是傳令下去,從遠處運送木材,作勢要做攻城器械。

    又叫各營準備弓弩,將軍壘前移,白日便擊鼓,掩蓋城頭的聲音。

    同時又暗暗調撥士卒,前去割麥,只讓剩餘的人虛張聲勢,讓城內以為準備攻城。

    一旦時機允許,便準備來一場攻城,也知道根本攻不下,但卻可以讓城內出現一場真正的混亂,也只有那樣才能盡快拿下商丘城。

    …………

    城內,適也正如公造冶所言,帶著宣義部的人四處宣揚昨夜之事,只說俘獲了楚人公族,用來將昨夜的一場「失敗」變為一場「勝利」說給城內人聽。

    為了平息昨晚的意外,也為了讓城內沒有怨言,更為了城內的那些人更加遵守墨者的命令,墨翟也親自見了宋公,讓宋公出面親自賞賜昨夜出城鏖戰之人。

    此外,還要宋公出面說清楚,昨夜那些被困在楚營之人,實在是他們不遵守命令,而那些遵守命令的,不但活著回來,還抓回了俘虜,得到了賞賜云云。

    宋公無可奈何,心中略微有些感慨,昨夜出城夜戰之人……多數都是自己的直屬士,自己的勢力又削弱了一些。

    宋公想,好在墨者尚在,他們總能維護周全。他卻不知道,只怕墨者的心思也未必那麼純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7
第二零四章 陣整亦恐虛實擾(六)

    宋公子田,是個悲劇的君主。

    他的悲劇在於他的雄心。

    韓非有云:國小而不處卑,力少而不畏強,無禮而侮大鄰,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這四亡,子田的宋國佔全了。若在加上什麼國小而家大,權輕而臣重者之類,宋國如今還在也是戰國奇蹟。

    子購由死在與晉人會盟的途中,子田是靠司城皇的扶植上位的,也因而不能夠明白他父親不曾年邁昏聵之時遊走在晉楚之間的政策有多重要。

    本想著趁著齊國內亂,分一杯羹,從齊人手中拿過貫丘,可不曾想再次會盟的時候三晉已經得勝。

    繼位之初的計畫就沒有實現,更別提面對商丘城內波雲詭譎的貴族政治局勢,又趕上楚人圍城,子田除了可以依靠墨者之外,竟不能再依靠別人。

    他有雄心,所以不可能投降。

    而司城皇有野心,所以在三晉援兵抵達之前不可能投降。

    兩個人在抵抗楚國這件事上利益是一致的,然而墨者卻在想辦法削弱子田的實力。

    適不是個純良之輩,所以他需要宋國有一位無威望、無軍權、無財富、還整日被兩派貴族欺負的國君。

    至於宋國,適從沒有把自己當成過宋人。

    早在楚人圍城之前,子田便讓司城皇派人前往三晉求援,但是又完全不想答應晉人的任何條件:比如在宋地駐軍、在宋地就食等等。

    原本想著恢復襄公之時的榮耀,等到真正需要抵抗楚國的時候,子田才明白這件事根本就是做夢,連集結起一支足夠的軍隊都不能做到。

    城內的流言、童謠等等日漸流傳,子田也是心事重重。宋國內亂是一種傳統,所謂九世之亂,兒子父親兄弟之間互相殺,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

    政變、合盟、借外國之力這種事,子田還不熟悉,也就注定他現在只能依靠司城皇一系。

    至少,看起來司城皇是支持他的國君的,而其餘人誰知道是否會決定兄終弟及這樣的事。

    至於守城的墨者,子田充滿了信任,覺得墨者這種為利天下而不惜身的人,簡直就是為宋國量身打造的。

    在墨翟出面讓他親自賞賜那些出城夜襲的士之後,子田便出面,拿出公室的黃金寶玉給予了賞賜,只是沒有賞賜公孫澤。

    因為公孫澤在夜襲途中說的一些話,已經淪為笑柄,就連子田都覺得這種人應該生活在襄公的時代,而不是現在。

    加上俘獲楚公族子瑜的時候,公孫澤沒有出力,因而所有的士中公孫澤最受冷落。

    不過子田倒也記住了公孫澤這個人,想到他的祖先因為嘴賤被人弄死過許多次的歷史,終究忍住了沒有開玩笑,而是稱讚了一句「惜未生於襄公時」之類的話,這句明顯是有些嘲諷的話卻讓公孫澤頗為感動。

    幾日後,楚人白日擊鼓,準備木材,建造攻城工具,看似有大規模攻城的跡象,子田便再次找到了墨子,詢問如何應對。

    待墨子歸來後,詢問一干墨者,適便道:「楚人未必想要攻城,先生守城之術,楚王是知曉的,若是攻不下晉人兵至,楚王數年之內不能北上。除了圍城,楚人沒有別的辦法。」

    「楚人迫近城牆,正好可以用虛實之策應對,之前所說的草人早已經準備好,趁夜擊鼓,看似要出城夜襲,楚人有了上次的經驗,必會以弓弩勁射。」

    兩日後,楚人裝模作樣地在城下挑戰後,又三番五次地做出要攻城的態勢,城頭只是嚴密防守。

    是夜,月亮已經不再那麼明亮,適便帶人將一些草人縋下城牆,點燃了一些火把,隨即讓城頭擊鼓。

    楚人迫近城牆後,因為上次夜襲的事後本就有所憂慮,於是在營外舉火,又早準備了弓弩。

    夜裡正安靜的時候,忽然傳來一陣鼓聲,楚營當即驚慌,只看到城牆下影影綽綽,似有百餘人。

    守夜之人當即吶喊:「宋人夜襲!」

    那些守夜的楚軍當即戒備,楚將傳令道:「王上早有令,若宋人再度夜襲,不可浪戰,只以弓弩攢射!」

    傳令下去,叫人點燃火把,又叫人擊鼓傳音,弓手弩手各自於軍壘之後,朝著城牆拋射。

    城頭鼓聲更盛,楚人不知道射了多少箭,卻不見夜襲之人靠近,只喊道:「宋人退了!」

    至此,羽箭方停。

    楚將心想,羽箭雖然昂貴,但如此一來能夠遏制住宋人夜襲,也未嘗不值得。

    一柄弓的製作週期大約是三年,而羽箭需要柘木、羽毛、魚膠、箭鏃等等,製作週期不短,而且價格昂貴,製作起來並不容易。

    拉弓射箭之人,也最多放幾十箭就會腰背痠軟,而那些自小操練的脫產士數量又不多,只能以射程更近的弩來補充。

    城頭,適待楚人鼓聲停歇後,叫人將草人拉上,只見草人之上佈滿了羽箭,城頭眾人不住稱讚。

    墨子道:「凡守城,以弓弩為第一兵,羽箭製作不易。你這百餘個草侯,竟比得上百餘名工匠之功。」

    此時並未三國故事,又沒有張睢陽之烈事,因而草侯借箭之法堪稱神技,眾墨者也均拜服。

    公造冶心道:「適並不會守城,但這巧妙技巧,卻是層出不窮。論及奇技,眾人皆不能及。若是過些日子夜襲楚軍之事成,他倒真是第一功,至此之後,論及軍事,墨者內部也無人不服氣。」

    這話此時不便說,便帶人去查看那些楚人射過來的羽箭,一一收集好,以備守城之用。

    次日一早,墨子召集眾人道:「如今楚人已經近迫,適說的沒錯,我看楚人並不想攻城,只是如此迫近,必有緣故。」

    「我只怕城內有事。裡應外合。」

    適心中並不擔憂,嘴上卻道:「我也擔憂此事。城內局勢,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這幾日童謠又起,只怕這些心思大家也看的清楚。」

    墨子問道:「你如何看?」

    適回道:「先生,蛇有鼠窩。善捕蛇者,必不肯追蛇至鼠窩之內,以免蛇伸出毒牙咬上一口。最好的辦法是引蛇出洞,讓蛇剛剛露頭的時候,一舉將蛇打死。」

    眾人回味著引蛇出洞四字,適知道事已至此,不能再隱隱藏藏,便道:「如今城內除去墨者,共有三派。」

    「國君子田、司城皇一族親晉、那些煽動童謠者必然親楚。這三派如今卻不平衡,國君無勢,司城皇與親楚一派水火不容。」

    「我們墨者既然不是為了守商丘而守商丘,此時便是一個機會。一旦那些親楚之人作亂,外有楚人為援,司城皇必不能敵。宋公子田……便是想擋也擋不住,當年司城與大尹交兵,國君除了跪求兩臣罷兵,什麼也做不了。如今情勢,還不如當年。」

    適環顧四周道:「如此一來,我們便可借此機會……雪中送炭。讓宋公承認沛縣萬民之請,效當年蕭國事,成附庸而非縣邑。」

    「盟誓之事,如果不能監察,很難長久,所以我們不能讓司城皇勝、也不能讓親楚派勝、但也不能讓國君勝。」

    「國君無勢,我們便借他勢,三足鼎成,但若我們離開國君依舊無勢,所以這樣才能讓國君長久的遵守盟誓。」

    他這番不能讓司城皇勝也不能讓親楚派勝的言論,讓一眾墨者感受到不一樣的味道,墨子笑問道:「如此才能讓他們都不勝?」

    適搖頭道:「具體如何,尚且需要商議,但這個原則是不能夠改變的。一旦真的出了什麼事,墨者必須自己的目的,才能知道應該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適所說的蕭國故事,並非是春秋之前的蕭國,而是蕭國被滅之後的宋的附庸國。

    原本是個邑,因為當時的宋公嘴賤,被人擰斷了脖子,導致大量的宋公族逃亡蕭邑,靠蕭邑大夫的支持反擊成功,奪回了公爵之位,於是蕭邑成了蕭國,不是周天子體系之內,而是從屬於宋的附庸國地位。

    如今墨者並非是沛邑宰,在沛縣也是有實無名,不能得到如今尚且沒有完全崩壞的分封體系的承認,急需這樣一個名目。

    這與墨者之前的構想是一樣的,只是最開始墨者想的比較理想化:利用沛縣義師幫助守城,從而讓宋公賞賜盟誓承認。

    而適從一開始嘗試改組墨家、嘗試一些規章制度、嘗試否定鬼神賞罰之說的時候,就一直在尋求一種代替鬼神賞罰來維持盟誓的手段。

    他根本就不相信貴族的話,即便他們如今還有貴族精神。

    所以他一開始就準備利用貴族分派、國君年幼無勢的矛盾,來保證今後墨者在宋國的超然地位。

    這些貴族不論哪一邊一家獨大,對於在沛縣的墨者都不是一件好事。

    宋公子田原本有點勢力,適想辦法給他削弱,如今宋公的勢力弱小,那就幫著宋公對抗兩邊的貴族,最好弄出一個三方條約:宋公少了墨者的支持,難以壓制貴族,反過來兩邊貴族不論誰勢大,墨者都會極力削弱。

    他不信盟誓這類的東西,更不信鬼神的賞罰,所以他所認為維持條約穩定的唯一可能,就是三方勢力互相平衡,誰也不敢輕易打破這個平衡。

    而時間,對墨者有利。

    現在的平衡,也就意味著沛縣發展之後的極端不平衡。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7
第二零五章 陣整亦恐虛實擾(完)

    適本就為墨家部首之一,又展示了頗多手段,如今經歷草侯借箭之事,於墨者的武裝之內也能說得上話。

    這件事本就不只是軍事問題,因此這種事適作為部首也是有發言權的。

    本身這件事就和墨者之前的計畫一致,只不過監督手段有差別。

    原本只是希望盟誓讓宋公承認,而適則認為鬼神賞罰這種事不可信,還是借助更為現實的力量平衡。

    之前墨子與公造冶等人的交談中,便提到過適所謂的「鬼神」並非是「鬼神」,只是一種約束方法。

    不管是之前的約天下之劍,還是現在的想辦法靠三方平衡為墨家創造發展空間,都借助的「另一種鬼神」的力量。

    墨子看似信鬼神,實則也根本不信,他只是希望讓別人信,從而約束眾人的道德、約束君主的底線。

    適的這番話說出,墨子猶豫了片刻,問道:「此事是在行險啊。若是不能把握好,一旦裡應外合破城,那麼就是連沛縣義師立功而求自治盟誓的可能都沒有了。」

    適攤手道:「先生,城內就算亂起來,又能鼓動多少人呢?如果鼓動的不多,先生就以現在城牆上的人防守,能否撐住一天?」

    墨子點頭道:「就算城內失火,焚燒殆盡,就以城頭之人,防守兩日亦非難事。」

    適笑道:「那城內就不會有亂。他們想要作亂,只能依靠自己的甲士,別忘了……如今有宣義部,國人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墨子一想,也笑道:「我總是忘卻宣義部帶來的變化,是了,有你們倒是不用怕城內國人被蠱惑暴動。那麼他們所能用的甲士私兵,也不過數百,我們還是應對的了的。」

    「只要國人不動,只憑那些貴族,商丘便不能亂。」

    適也道:「宣義部能夠保證國人跟隨墨者,剩下的事,那就不是我能做的了。」

    公造冶道:「先生,若真如適所言,只要國人站在我們這邊,弟子便能帶人百餘人壓制那些甲士。與城內街市之間,他們無法阻擋我們墨者。」

    其餘人也都贊同適的看法,墨子便道:「如此這樣,那也要提早準備。」

    「我明日便出城,與楚王談及祭祀祭壇成盟之事,也讓最終破楚軍的細節更加完備。」

    眾人商議一番,達成共識,便又商量了一些細節,各自散去。

    …………

    一月之後,楚王在營帳之內,看著一個扎滿羽箭的麥草人,面帶慍色。

    月前,墨翟來到楚營之中,與楚王成三年之盟,說是墨者願意促成第三次弭兵會,又按照墨者的祭祀方式搭建了祭壇、點亮了可以通神明的篝火。

    原本搭建的木塔營寨就在楚王大帳附近,楚王也不疑有他,便同意了墨子的說法,在高塔之上以油脂為染料,讓上面的大火盆保持一月不熄。

    當年墨子孤身入楚,公輸班以為破商丘的關鍵就是殺掉墨翟,但墨子當時便說身後還有組織,殺了他也沒用。

    這一次孤身入楚營,更是有恃無恐,楚王又有求於墨者,因而以禮相待。

    墨者這次倒是大方,從城內帶來了足夠的植物油,足夠楚營高塔之上可以通神明的篝火點燃許久,也算是表明了誠意。

    楚人不曾見過植物油,因為新奇,更加認定墨者的手段高超。

    墨者原本重鬼神,內部善於巫術祭祀的人也有不少,整個過程有模有樣,不下於楚之太祝,更顯得有儀式感讓人相信。

    楚王當即盟誓,三年之後他必遵守與墨者的盟約,不再興不義之戰。

    墨子也表示,這雖然不能算是利天下一天下之君,但如果楚人真的這麼做了,晉人不能遵守,那麼到時候晉人進攻楚地的時候,墨者一定幫助楚人守城云云。

    又說若是楚王真的能夠聽從墨家的道義,被墨者認為有利天下之心,那麼便是墨者出仕楚宮助楚人定天下於一也未必不能。

    楚王大喜,這種事怎麼看都是楚人佔盡了便宜。

    三年內有優勢,完成宋、鄭兩國的部署,獲得對晉的優勢再不興不義之戰,那楚人大為有利。

    三年內無優勢,到時候只能防守,也正好可以借助墨者的力量來守城。

    熊當自認三年時間足夠,足夠他獲得威望,從而在三年後開啟國內變革,所謂三年不飛一飛衝天。

    到時候借助墨者的力量,又能平衡國內的貴族,至於說是不是有利天下之心,那倒是可以偽裝出來的。

    於是雙方成盟,祭祀天地。

    整個過程,楚王也沒有責問墨者出城夜襲之事,本就是三年之後生效的盟約,楚王又覺得佔據優勢,會盟歸會盟,戰爭歸戰爭,兩者互不影響。

    按說楚王的心情應該是愉快的,尤其是之前天氣不錯,在三十里外割麥的時候,又有一個叫桑生的宋地農夫進獻了割麥堆麥垛的方法可以防止雨淋,更是無憂。

    那農夫獲得賞賜,又因為熟悉一些稼穡手段,陳地陽夏俱在淮北,正可種麥,便也得用。

    收麥之事順利,糧草堆積,就算破城也能有仁義之名,還能有足夠的糧食對抗可能的三晉干涉。

    只是這幾日城上夜夜出城襲擾,楚人靠前的軍壘之內的兵卒不堪其煩,疲憊不堪。

    白日裡,楚軍要擊鼓防備那些墨者的宣傳,士卒不能休息。

    晚上,城內似乎夜夜都會派人出城襲擾,每天都會鼓聲連連,夜裡不知多少,又只能以弓弩防備。

    半個多月下來,楚人的弓箭消耗極大不說,前面紮營的楚人已經出現了極多怨言,那些墨者的言論更是在楚營內大規模流傳。

    士人不滿,庶農不滿,工商不滿,僮隸不滿,總之前軍士氣極低,需要換防到後面休息。

    前後調動的時候,城內的墨者帶著百餘名精銳又在白天襲擾了一次,趁著楚軍交接的混亂,俘獲百餘人,又抓走了幾名楚將,導致士氣更低。

    這一次楚王能看出來應該是墨者親自出面襲擾,隊伍整齊,行進極快,紀律嚴明,趁著楚人陣型移動的時機襲擊得手便迅速撤回。

    突襲之後不久,楚人交接後兩天,又下了一場雨,那些新近靠前的士卒軍心倦怠,城頭又在夜裡不斷派人下城襲擾,怨言四起。

    楚王知道在這樣下去,如果還不攻城,那就只能繼續後撤到數百步之外了。

    攻城也不是真正的攻城,只是為了讓城內做好準備,從而城內先亂從而拿下商丘。

    但即便是一次裝模作樣的攻城,也需要士氣,就現在楚人的疲倦和士氣,這一次攻城肯定組織不好。

    關鍵就在於,這次攻城一定要像那麼回事,否則不可能調動墨者的注意力,也就不可能讓城內的宋人六卿有機會發動政變。

    可墨者如今還能經常出城襲擾,可見城內穩固,想要為城內創造機會,就必須要提振楚人的士氣,才能完成一次假攻城,否則墨者未必需要使出全力防守。

    煩躁憂慮之中,楚王便道:「城內出城襲擾,只以弓弩攢射,雖不得靠近,卻也夜夜不得安寧。」

    「城內既有勇士,我楚人豈無勇者?今夜便準備反襲,一旦城內在此出城夜襲,便選勇悍之輩,殺敗宋人,提振士氣!」

    他是帶著怒氣的,因為不可能派他的車廣親自去做這件事,而上回那些出城夜襲之人的手段楚人也曾見過,非比尋常。

    其餘貴族不願意動用自己的私屬去做這件事,互相推諉,若是派遣士卒又肯定打不過,因而無人應承。

    夜戰本就凶險,又要靠近城頭,到時候萬一城上羽箭齊發,未必能佔到什麼便宜。

    好在大貴族不願意去,小貴族卻願意立功,營中尋找善戰勇士,又選了一潘姓小將帶隊,當夜便埋伏在前軍軍壘之中,只待夜裡城頭鼓聲再起,便靠近城牆搏殺。

    當夜,城頭鼓聲又起,影影綽綽又似有人縋城而下,那潘姓小將便鼓舞士氣,先讓軍壘放箭,三輪之後便帶人衝出。

    待衝到城牆附近,城上又放箭,潘姓小將卻看得真切,只見城牆之上都是一些麥草人,用繩子從城頭墜下。

    他心中暗罵宋人狡猾,卻知道必要得到此物才能獲得獎賞,於是仗著自身勇力,靠近城牆,斬斷繩索,背著一個麥草人返回,獻於楚王。

    這便是楚王慍怒的原因。

    看著這個被搶奪回來的麥草人,楚王大怒道:「這一月營地不寧,竟然只是一些草人?」

    又看草人上的羽箭,知道城上之人必然是用此手段借走了許多楚人的羽箭,這一個月羽箭可是射了不少,每一支可都是工匠的軍賦,而宋人還能用這些羽箭還射。

    本想著今夜反擊,殺幾個出城的宋人,再俘獲幾個,好讓軍心提振,不想卻只是一些草人。

    若是明日傳出去,不但不能提振士氣,還會讓士氣下跌更厲害:墨者守城之術如此狡猾,只靠一些草人就能借箭而又讓楚營心憂不寧,只怕更會害怕攻城。

    見這草人,楚王更知墨者守城之術機變無窮,只怕單純攻城圍城,很難攻破。

    如今割麥事已必,士氣又因為長期圍困有些下跌,再加上這樣的草人借箭之事,更讓楚王下了決心,只能依靠城內有變來完成破商丘之事。

    士氣固然可以因為獲勝而得到激勵,但也可以因為一些侮辱而奮勇。

    楚王當即招來不少楚將以及楚人精銳之士,將此草人展現給眾人,只說:「宋人如此辱我,這是不能忍受的!明日攻城報復!」

    月餘之前,楚王親自帶隊反擊夜襲,生俘一人射殺兩人,這些低階貴族早已拜服,心慕英雄,已然傾心。

    聽楚王一說,當即便有人道:「昔日越人曾說: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越人尚且如此,楚臣緣何不能?宋人既以草侯相辱,明日便破城讓宋公為王上參乘!」

    眾士一聽,盡皆發誓效力死戰,以報此辱。楚王當即讚道:「壯哉!今日屠羊宰牛以饗勇士,明日攻城以還此辱!」

    說罷,叫人準備酒水牛羊,又傳令三軍早早做飯,清晨飽食,明日便攻打商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7
第二零六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一)

    那一日清晨,天氣極好,太陽早早升起,正是一個適合戰死的日子。

    覺察到楚人異動的城頭,也在做著充足的準備,墨者一直沒有鬆懈。

    墨子居高臨下,親自指揮,適等人隨侍左右,既是傳令,又是學習。

    城外楚人沒有一窩蜂地亂攻,而是鼓動士氣之後,指揮眾人靠近護城壕溝,又在靠近羊坽土山的地方,組織徒卒挖掘泥土,堆積高台,以便居高臨下。

    適站在高塔之上,看著遠處楚人的動作,問道:「先生,這些楚人準備做什麼?」

    墨子只是掃了一眼,笑道:「無憂,不過是用泥土壘築高台,一是可以居高臨下以弓弩勁射,另外靠近之後可以讓精銳劍盾之士直接躍到城牆,這是最為愚笨的手段,三十多年過去,楚人攻城之術還是如此,毫無長進。」

    「想要對付這種,要麼派弓弩遲滯楚人,要麼派出精銳之士反擊,要麼便是要靠我墨家的機械之術。」

    「備臨以連弩之車,材大方一方一尺,長稱城之薄厚。兩軸三輪,輪居筐中,重下上筐。左右旁二植,左右有衡植,衡植左右皆圜內,內徑四寸。左右縛弩皆於植,以弦鉤弦,至於大弦。弩臂前後與筐齊,筐高八尺,弩軸去下筐三尺五寸。連弩機郭同銅,一石三十鈞。引弦鹿長奴。筐大三圍半,左右有鉤距,方三寸,輪厚尺二寸,鉤距臂博尺四寸,厚七寸,長六尺。橫臂齊筐外,蚤尺五寸,有距,搏六寸,厚三寸,長如筐有儀,有詘勝,可上下,為武重一石,以材大圍五寸。矢長十尺,以繩栓矢端,如如戈射,以磨卷收。矢高弩臂三尺,用弩無數,出人六十枚,用小矢無留。十人主此車。」

    說話間,適看到下面平整開闊的街道上,不少人推著幾輛沉重的連弩車,正在靠城頭的滑輪將這些沉重易壞的守城器械運送到城頭上。

    墨家對於槓桿、滑輪的運用技巧,並不弱於此時的希臘傳說,沉重的連弩車更是這時候的器械巔峰之作。

    這都是墨家的兵器作坊製作出來的,並不銷售,因為一旦銷售可能會被對方用來攻城。

    墨子指著下面的連弩車,與適說道:「此物笨重,你與公造鑄所說的那種火藥、銅管,其實若是現在已有,我倒是不必用連弩車來防備敵人居高臨下了。」

    適不必親登城頭,只看那些弩車被用滑輪吊裝到城牆上,心中明白這些器械昂貴,非到不得已不會使用。

    二百多斤的重型床弩,極長的特製弩箭都被吊裝到城牆後,守城的墨者已經有了距離優勢,這時候對面的楚人尚且不能對城頭有效壓制。

    十名墨者一組,操控一台連弩車,非是他們其餘守城之人並不能使用此物。

    依靠槓桿、絞盤和滑輪器械,正在用盡全力喊著號子給弩上弦,搭上弩箭。

    弩箭有長有短,那些長的後面綁著繩子,那些短的後面並無繩索,不能回收。

    吱吱呀呀的上弦的聲音,隔著很遠就能聽到,叫人牙齒發酸。

    適注意到,弩床的上面,已經有了名為「應」的瞄準裝置,也可以稱之為望山,操控弩床的墨者正在調整角度。

    墨子知道這武器的威力,看著適正看得入神,笑道:「你知曉很多東西,但是這些機械你未必見過。不過以你對九數幾何的瞭解,操控起來倒是簡單。日後你還是在鄉校之中,多多傳授這些技巧。」

    適點頭,又仔細觀察這些墨者的操控,暗暗稱讚墨翟的水平之高。

    十人一台的發射組,絲毫不亂,顯然是長久磨合,就像是火藥出現之後的炮組一樣,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互相之間配合密切。

    城頭之上的幾台連弩車準備就緒之後,操作的墨者按照適傳授的測距方法,伸出拇指大致測量了一下距離,高喊了一句。

    嗡……

    忽然打開的銅機,讓蓄力已久的弩床瞬間繃直,長長的弩箭帶著嗡嗡的風聲,飛向那些高台之上的楚人。

    …………

    城下,楚王親臨觀戰,鼓舞士氣。

    楚司馬道:「可先堆積高台,以弓弩攢射,防備墨者出城突襲反擊。待靠近後,便讓精銳劍盾從高塔之上架起木橋,直衝商丘城頭。」、

    「墨者守城,必有手段,未必能夠站穩於城頭,也可以讓善射之人在高台之上攢射,再填平壕溝,蟻附攻城!」

    楚王心說今日攻城,只能用上全部的手段,才能逼得墨者全力防守,無法注意到城內的變動。

    若是不全力進攻,只怕根本不能觸及城防,更不可能讓墨者的精力都放在城牆上。

    正準備叫人擊鼓,讓善射之人朝城牆拋射的時候,就聽到遠處一陣嗡嗡聲。

    數尺長的巨型弩箭,拖拽著長長的繩索,從城頭直飛高台之上,兩名正在那裡拉弓的楚人當即被射穿,一句哀嚎都未發出。

    拳頭粗的弩箭直接穿透了兩人,將兩人牢牢地紮在高台上,旁邊的楚人弓手見過了死亡,可是哪裡見過死的如此淒慘的?

    那兩個人胸口被徹底擊碎,鮮血狂噴,而城頭上還在不斷向外射出長弩。

    楚王距離較遠,並不能波及,那些近侍卻急忙舉起長杵大盾,將楚王護衛在後面。

    隨後又聽到幾聲破空,又是幾枚弩箭射到了高台之上,上面的楚人弓手不能整隊,只能四散。

    遠距離拋射,若不能整隊,則毫無作用,不可能壓制城頭。

    而若不能壓制城頭,那些挖坑填埋溝渠的徒卒可能就會逃竄,效率極低。

    這樣的武器楚王還不曾見過,驚道:「這是何物?」

    附近有隨軍的公輸班弟子為士,急忙道:「此必是墨翟之連弩車,昔年與夫子相較,夫子對此物不能奈何!專門備高臨,可射百餘步,弩粗如戈矛,肉體皆為齏粉!」

    楚王抬頭,見高台之上已經混亂,雖然不曾射殺幾人,但是長矛一樣粗細長短的弩箭飛出射殺的慘劇太過震撼,不下於五馬分屍,那些弓手根本不能成隊列。

    「可有辦法破解?」

    楚王急問,那公輸班弟子想了許久道:「此連弩操作繁複,射速緩慢,但是威力強勁,大盾不能防。只能選派精銳之士,趁著他們施放之後,砍斷繩索。」

    「夫子曾於墨翟相搏,知此物一般配弩六十支,長三十而短三十,短者威力不足,長者操作緩慢,只要砍斷繩索讓其不能回收一途。」

    「只是……」

    那公輸班弟子吞吐了一下,咬牙道:「只是若高台之上無人,墨者又不攢射……」

    楚王卻不猶豫,傳令道:「先命弓手撤下,讓擔土徒卒登高台而向前堆積,選精銳之士持利刃,砍斷那些長弩的繩索!」

    傳令之人即刻下去傳令,楚王知道這時候即便稱讚墨者的手段,也不能選擇這時候說來損毀自己的士氣。

    只是看著城頭那些闊大的機械,暗暗嘆息,如此物用來攻城,便是利器;若墨者能幫助己方將來守城,又何懼那些晉人的手段?

    單單是這樣的連弩之車,便足以顯示墨家的機械之術,楚王心道早聽說墨家機關機械之術無雙天下,今日方才得見,果然震撼。

    他狠下心來,今日無論如何也要造成城上的緊張,只是照這樣下去恐怕對方守城手段無窮無盡的說法並非虛言。

    高台之上的弓手都是精銳,一個好弓手沒有八年的訓練很難成才,而一柄弓的製作也需要三年週期,楚王只能讓徒卒上去吸引墨者的連弩。

    台上,見識到了許多夥伴被長弩透胸而過的弓手們得到命令後,如蒙大赦,向後退去。

    那些無可奈何的徒卒只能以土筐裝土,背上高台上前填埋,力求更加接近城頭。

    城頭上的長弩依舊發射,隱藏在高台之上的楚人勇士身藏利刃,一旦發現有長弩射出就衝過去砍斷繩索。

    這些長弩不是簡單的長矛,要考慮到承受弩弦巨大的衝擊力,一般的木材很容易劈開,這些長弩都是特製的,極為不易。

    高台之上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慘叫,也不斷有長弩被楚人砍斷了繩索。

    那些擔土的徒卒比起弓手更加不如,更難見到這樣血腥的場面,一名從商丘被放回的俘虜背著一筐土向上跑的時候,旁邊一名夥伴正好被弩箭射中。

    長長的弩箭直接穿透了那人的身軀,將那人釘在地上,卻又暫時未死,只發出陣陣慘叫。

    擔土的徒卒忍不住將土筐一扔,朝著後面就跑,又想到城內墨者曾說法不責眾之言,扯聲喊道:「這等苦差,緣何君子不做?偏要我們來做?只怕不等接近城頭,我們便要死了!我們死了,難道王公貴族君子們,能夠贍養我們的父母妻兒嗎?」

    他這一喊,旁邊那些早已被嚇的渾身打顫的徒卒紛紛扔掉土筐,向後逃竄,身後又有弩箭射來,登時跑的更快。

    楚王不知道高台之上喊了什麼,知道這時候若是撤下,恐怕半上午準備的搭築土山的攻城手段就要淪為笑柄,下午也未必能組織有效的進攻,當機立斷,高喝道:「凡有私自後撤者,死!令那些撤下的弓手射殺逃亡最前的那些人,軍令不可仁慈!」

    身旁之人即刻傳令,那些從高台上退下的弓手當即挽弓,又有人舉著令旗傳令讓那些撤退之人立刻返回土山,否則就要射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7
第二零七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二)

    那最先逃亡的徒卒聽的楚王命令,心中道:「城內那些人曾說,凡王公貴族必是假面仁慈,卻如獸梟最喜人血!今日搭土山也是死,後撤也是死,不若講出道理,或可說通!」

    其餘徒卒已經習慣了被驅使,軍令一下,眾人猶豫,那徒卒卻想了許多城內墨者講訴的道理,邁步向前道:「我……」

    他才說出一個字,帶頭的楚將便道:「私自後退者!死!」

    一箭飛出,正中那人咽喉,徒卒一肚子的道理還未說出一個字,便被射死。

    其餘人見狀,再不敢停留,只好背起土筐繼續搭建高台。

    到中午的時候,高台終於靠近了足夠的射程,城頭之上的連弩車似乎也已經沒有了弩箭,亦或是那些操控之人已經疲憊,很慢才發射一支。

    楚王見狀,急忙命令弓手上高台,不再向前推進,而是以弓手居高與城頭對射,壓制城頭的射手,掩護楚軍填平壕溝。

    …………

    城內,墨子依舊淡定,不斷讓墨者傳令。

    適問道:「先生,遠處楚人似乎不再堆積土山,我們繼續用連弩車射擊嗎?」

    墨子搖頭道:「凡事一定要注意敵人的變化。堆積土山可能會以精銳劍盾搭橋沖城頭、也可能以弓手壓制填平壕溝準備蟻附攻城。」

    「連弩車的作用,只是遲滯楚人搭建土山的速度。若是不能遲滯,楚人可能在一個半時辰前就能完成。」

    「拖延到現在完成,楚人下午只能攻擊一陣就要收兵。而且楚人已經不敢再繼續搭建土山以劍盾精銳搭橋衝擊,必然會以弓手高處攢射。」

    「連弩車的作用已經完成,剩下的便要靠轉射機、籍車之類的器械了。」

    說罷,又將守城之術傳授於適,只道:「樓若令耳,皆令有力者主敵,善射者主發,佐皆厲矢。」

    「治裾。諸延堞高六尺,部廣四尺,皆為兵弩簡格。」

    「轉射機,機長六尺,貍一尺。兩材合而為之辒,辒長二尺,中鑿夫之為道臂,臂長至桓。二十步一,令善射之者,佐一人,皆勿離。」

    適一一記錄下來,墨子又指點一些技巧,適也以此時白話記下,以便日後觀看。

    城頭,發射連弩車的人並非是沒有了力氣,也並非是沒有了弩箭,靠著滑輪槓桿和絞盤,弩車的發射速度雖慢,但是操控的人消耗力氣不大。

    墨子已經傳令,楚人弓手已經登上土山,連弩車已經過於笨重,又恐損毀,便叫人拆卸後放到城下推走。

    六尺多長的更為簡便的轉射機從下面運到城牆,這種轉射機也是一種強弩,距離更近,操控也更方便,而且只需要兩個人就能擺弄。

    一個負責轉向,另一個負責射擊,在適看來與連床弩的區別就是連床弩是大口徑的炮,而這種轉射機更像是火藥時代的三磅炮或者皮炮,更加適合近距離對射。

    城頭的城堞之上,早已準備好了兵弩格,用籐條、木板或是泥巴,將城堞連在一起形成類似於胸牆的簡單防禦措施。

    外面塗滿了泥巴,裡面有麥草,可以讓敵人的羽箭射中後取下使用,又能夠防止敵人用火箭,泥巴起到放火的作用。

    城牆上每隔三十步就有一個盛滿水的大水缸,裡面也都是為了防止敵人以火箭攢射的。

    所有城中精銳的弓手、鄉射中有名望的、自小脫產訓練的士,都在城頭之上。

    每個精銳弓手身邊都配備一名佐射,類似於騎士的扈從,負責拿取羽箭、遞送羽箭、觀察敵情等等。

    這些善射之人不會射擊城下,而是利用各自的技術,來對付那些土山上的楚人弓手。

    公孫澤的身邊,他當初與適賭約中培養的侍從,正在一旁為他準備羽箭,觀察著對面土山的情況。

    旁邊二十步外,幾名墨者正催促著一些人將下面的轉射機拉上城頭,公孫澤心道:「墨者果不善射,只能借助於機械。只是機械無情,豈有禮儀?我今日便要讓墨者知道,人必勝於機械。」

    他射術本就極好,而射術又是君子之藝,更是鑽研,一手參連之箭也遠近聞名。

    旁邊遞送羽箭的侍僕又和他熟悉,距離也足夠好,正是可以展示手段的時機。

    他取下自己的彎弓,拇指以扳指勾住弓弦,等待著機會。

    一旁的侍僕道:「君子,楚人已在整列,只是不曾看到為首的頭目。」

    公孫澤只盯著遠處,等待著這一陣風停下,便要展示自己手段。

    而這時候,二十步外的兩名墨者已經安裝完畢了輕便的轉射機,一人蹲坐在轉射機之上,另一人利用望山操控轉射機的方向。

    槓桿原理的拉弦裝置已經繃緊,善射那人調整著方向,等待著城頭的命令。

    二十餘台轉射機就在城頭,每隔二十步一個,共有四十多名墨者操控,這些弩箭的威力比起弓箭更大,彈道更直,速度也更快。

    傳令的墨者在城頭高喊一聲,微風剛停,二十多台轉射機便一起發射。

    威力比起之前的連弩床要小,但是對於剛剛整隊準備壓制城頭的楚人弓手而言區別不大,都是死,只是沒有剛才那些連弩床那麼震撼。

    幾十支弩箭一同飛出的瞬間,公孫澤也找準了一個敵人,趁著微風剛停的瞬間,勾住弓弦,虎口夾住羽箭,快速拉開,不等手臂有輕微的顫抖,急速彈開手指。

    嗖……

    他射出的箭在飛出的瞬間,彎曲成一個可怕的弧度,可見他這一弓中蘊含的力量。

    羽箭在空中二十步外挺直了身軀,朝著對面的楚人飛去。

    侍僕讚道:「君子,正中!」

    邊說著,邊極快地將一支羽箭遞送到公孫澤手中,公孫澤沒有去看他射中的那人,而是迅速尋找下一個目標。

    卻不想,只看到墨者的轉射機投擲出的弩箭,完全打破了楚人的前排隊形,原本剛剛整隊的楚人陣型再次混亂。

    公孫澤暗暗吃驚,想不到二十多台他所鄙棄的轉射機同時發射,威力竟是如此:射中一人自然是手段高超,但墨者的轉射機卻全然打散了楚人的前排隊形,空出了許多空隙。

    一旦有空隙,拋射的威力便會大減,而楚人中不乏善射者,可是那些善射之士未必會願意在土山上與墨者的轉射機對抗。

    公孫澤嘆了口氣,心知今日只怕射術也不能勝於墨者機械,只好舍了比較的心思,只埋頭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平靜心情。

    城下,楚王已經不再驚奇於墨者的各種機械,只是傳令繼續讓弓手登台,以二十箭一輪,射完便退回休息,保持對城頭的壓制。

    再另前軍徒卒,將準備好的木柴、土筐等,靠前填塞護城河,後續精銳的士卒準備公輸班當年製作的雲梯,一旦填埋了護城河,便要蟻附攻城。

    後面的精銳士卒正在整隊排列,準備各自的武器,共分為四隊,這是真正的精銳,不能一窩蜂地衝過去,必須要整隊進攻。

    城頭上那些善射的士和選出的鄉射成名者對抗土山上的楚人,而勝於的次一些的弓手則朝著護城壕溝那裡射箭。

    不斷有靠近的人被射中,或是踩到了墨者提前備下的「狗走」,亦或是踏中了提前挖好的陷坑,不時有人慘叫。

    泥土堆積護城壕溝,遠遠不如木頭更有效率,因為木頭更為輕便,拿的也更多,楚人不斷靠前,將提前準備好的木柴投入到護城壕溝之內。

    楚王見狀,心道:「以蟻附攻城,必能讓守城的墨者全力以赴。」

    只是他卻見身旁那邊隨軍的公輸班弟子正在搖頭,忍不住問道:「你曾隨侍公輸班,當年墨翟孤身入楚,必然講過防備蟻附攻城的手段。」

    「如今精銳四隊,齊聚攻城,城頭的墨者需要多少人能夠抵禦呢?」

    公輸班的弟子嘆了口氣道:「只怕只需要四千人即可。」

    其餘楚將不信,怒道:「胡言!這四隊精銳,難道墨者只需要四千人就能防守?」

    那公輸班弟子苦笑道:「昔年先生都不能想到破解之法,難道諸君認為論及攻城可及得上當年先生?」

    他又拜於楚王道:「且四這千人,只有千人輕壯,其餘只是老人及其婦女便可。」

    其餘楚人哪裡肯信,忍不住吸一口氣涼氣,只覺此人怕是瘋了。

    楚王卻知道墨者守城能夠名揚天下,必有過人之處,況且當年的楚王也非庸才,公輸班更是以一人之力改進了楚人的舟師,讓楚人與越人爭奪淮北的角逐中大勝,這樣的人物尚且被墨翟一言逼退,只怕未嘗沒有道理。

    他也知道今日不可能攻下商丘,但卻自己準備的四隊蟻附精銳,竟被公輸班的弟子說只需要四千人而且裡面還有三千老弱就能防守,不由驚奇,便問當年如何。

    公輸班弟子道:「先生曾言,墨翟此人,既會守城,必會攻城。此人曾言,十萬之師,如果胡亂攻城,根本沒有效果。所以想要蟻附攻城,一定要多方配合。」

    「羊坽土山弓手壓制、填塞護城河準備衝擊等等,自不必言。而十萬之眾,整隊攻城,最多只能四隊,再多便無重點,反而更方便防守。若是超過四隊,又會損耗攻城的力量,而起施展不開,後面的弓手不能集中掩護。即便商丘這樣的大城,也只能排開四隊。」

    「最大的排路五百步。防禦寬五百步的隊伍,需男子一千人,成年女子二千人,老小千人,共四千人,就足以應付,使老小不能任事,在城上不當路的地方防守。」

    楚王奇道:「女子守城何用?難道墨者守城,女子也上城牆?」

    公輸班弟子道:「女子亦能守城。只是當年先生曾發誓自那事之後,再不興不義之戰,再不為不義之戰製造任何兵器,所以墨翟當年防備蟻附攻城的手段,他也沒有傳授。」

    「但先生當年拜服,想來墨翟用這一千男子、兩千女人、一千老小,便足以防禦五百步的隊伍。」

    楚王長嘆,心說今日正要見見到底如何一千男子兩千女人,就能守住一隊精銳的攻城。

    其餘楚之貴族並不相信,只是冷笑。

    此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從城牆的後面飛出一些古怪的木桶,像是被人拋出的一樣。

    公輸班弟子道:「此必是墨翟所制的籍車拋擲的火甬。先生知此物,卻不能破此法,亦沒有傳給我們此物如何製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7
第二零八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三)

    公輸班的弟子即便知道墨者守城的手段,卻不能破解,也只能看著楚人拿人命去填。

    籍車之物,公輸班弟子知曉。火甬之械,公輸班亦知曉。

    可是知曉卻毫無辦法,對於結果而言便和不知曉沒有區別。

    那些從城牆裡面拋擲出來的木桶不斷砸在護城壕溝的附近,裡面流淌出許多的液體油脂,潤濕了護城河上楚人堆積的為了步兵過河用的木柴。

    城內的籍車還在不斷投擲,到後來便可以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響。

    火甬者,以木大圍長二尺四分而早鑿之,置炭火其中合慕之,而以藉車投之。

    是用大木挖空內部,填塞一些易燃物和炭火後,用鋸子將剖開的木頭合併,再用籍車投擲出去,引燃大火。

    護城壕溝不是不可以用土填埋,但是絕對沒有用木柴有效率,所以攻城一方大多會選用木柴阻塞護城壕溝。

    楚人若是願意付出幾天的時間,拼著城上羽箭射擊的損失慢慢填埋護城壕溝,帶來的可能就是士卒不敢靠前的後果。

    那些投擲出來的火甬落地之後,裡面悶著的木炭快速引燃了附近的木柴,燃起了濃煙大火,那些堆積在護城河前的木柴紛紛燃燒。

    濃煙之下,那些負薪柴向前的楚人便陷入了混亂,原本火甬內是沒有油脂的,但適弄出壓榨油脂的方法後,墨子便採用了這些手段。

    這些濃煙烈火燒不死幾個人,但卻會讓楚人的推進速度大為減緩,眼看著已經到了下午,護城河尚未填滿,那些整裝待發的精銳士卒更是沒有機會靠近城牆。

    看似忙碌了一天,實則基本沒有什麼效果,處處都被城內克制。

    楚王知曉,今日根本沒有讓墨者使出全力,那條距離成千百尺的護城壕溝都沒有渡過,明日又要重新開始。

    既知道城內未盡全力,楚王也擔心墨者出城夜襲,或者趁著收兵的時候反擊,明明太陽還有很高,楚王只能下令暫緩攻城。

    「一旦入夜再退,城內必會趁亂反擊。今日護城壕溝不能過,但土山已經搭起,夜裡一定要防守好土山,防止墨者趁夜反擊奪取土山。」

    「明日一早,繼續填平溝渠,蟻附攻城!」

    楚王的小心自有他的考慮,這時候其實距離天黑還有大約一個多時辰,但若是真到天黑才收兵,楚王確信城內的墨者絕不會放過收兵混亂的機會。

    近侍傳令下去,弓手壓陣,那些混亂的徒卒開始緩慢後撤,又準備了大量的精銳士卒防備城內反擊。

    土山附近,駐紮了不少甲士,防止夜襲。

    城內,楚人退去的號角聲傳到塔樓之上,墨子觀察許久,確信楚人今日無功,笑道:「今日延緩了楚人的時間,我已料到他們今日不能攻城。明日他們必然選擇蟻附之法。」

    「客馮面而蟻附之,主人則先之知,主人利,客適。明日商丘依舊無憂。」

    適問道:「先生,我曾聽聞您和公輸班以腰帶為城論戰。公輸班曾造雲梯,雖然後來因為您贈義而不再研究攻城機械,可楚人終究還是精通爬城攻擊的。您以為需要多少人防守明日可能的蟻附攻城呢?」

    墨子指著遠處正在徐徐退走的楚人道:「你看現在的楚人,若是你有一支齊整的軍隊,能否趁機擊敗他們?」

    適願望楚人,見雖然有弓手壓陣,但是退走的混亂程度還是很符合此時的組織度,點頭道:「是可以的,收兵的時候最為混亂。如果一支軍隊能夠做到收兵的時候依舊齊整,便可為天下第一強師。」

    墨子微笑,說道:「你是知道隊伍齊整的作用的。我會守城,自然會攻城,我算過蟻附攻城最多可以出動多少人。就楚人現在的情況,亂哄哄地靠近城牆,毫無作用。那些徒卒能攻城嗎?」

    「將精銳分散,帶領徒卒,難道就能攻城嗎?也不能啊,一樣的力氣,放在錐子上和放在一塊闊布上,打人是不同的。」

    「我還有下磨車之類的機械尚未用,就算你的火藥明日不便用以不讓楚人提防,但是你弄出的石灰、熱油,這些都是楚人不曾嘗試過的手段。蟻附攻城,必然要有弓手壓陣、有徒卒側翼吸引城頭羽箭、有大盾掩護精銳,一眼就能看出來楚人攻城的方向。其實,有四千人足夠守備,而且那些往城下撒石灰、熱油之類的事,女人也一樣可以做。」

    墨子說道四千人的時候,加重了一下語氣,適哪裡能不明白墨子的意思,笑道:「先生是想趁著楚人明日蟻附攻城,引蛇出洞?」

    墨子大笑道:「若有蛇,明日便能出。若無蛇,以後也沒機會爬出了。」

    適點頭道:「那弟子覺得,需要給蛇更多的時間。」

    墨子點頭道:「無憂,明日楚人還是不能近到百尺之內,我說不能,他們便不能。」

    適知道墨子還有很多巧妙機械不曾用,也知道一些守城秘術,自己終究不是禽滑釐,不能夠全部知曉,因而對於墨子的自信極為信任。

    適道:「那弟子明白要做什麼了。」

    墨子道:「城內的事,才是我們要做成的。我專心守城,保證商丘不破,剩下的事便交由你們了。」

    …………

    城內某些宅邸之內,因為楚人攻城而興奮起來的貴族們彈冠相慶,他們等待已久的機會終於來了。

    他們不需要楚人攻破商丘,如果楚人攻破商丘,他們就是被楚人扶植起來的傀儡,那樣的話城內很多人會不滿。

    他們需要楚人攻城,否則墨者守備嚴密,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在城內搞事,更別提焚燒糧食這樣的大事。

    但慶賀歸慶賀,今日楚人的攻城讓他們大為不滿,因為城內一切如故,毫無影響,甚至不少墨者還在城下休息,墨者工坊附近的精銳還一直不曾登城。

    大尹與眾人密商之時,見眾人面帶憂色,便問道:「今日楚人距離城牆尚有百尺,不能靠前。難道楚人明日就不攻城了嗎?」

    「羊坽土山已成,明日只需要填塞護城壕溝,便可靠近城牆。楚人數萬之眾,墨者縱然機械精巧,一旦蟻附攻城,又豈能還如今日一般輕省?」

    「況且,若是楚人攻擊的急迫,司城皇一族必然擔憂,他們的死士也必然多派往城頭,這才是我們動手的時候。」

    公叔岑喜憂道:「我只怕到時候城內一亂,楚人破城。我們雖要借楚人之力,可終究不能全部依靠楚人。楚人貪婪,昔日陳蔡之事,不可不防。」

    他考慮的較多,也更符合切身利益。楚王兼任陳公、蔡公的時候,當地的貴族依舊啟用,但是真正的陳蔡之侯卻只能逃竄至齊。

    他既對應童謠中的兄終弟及之說,當然不希望楚王兼任宋公,那樣的話其餘貴族尚可,他卻是只能逃亡了。

    大尹靈琦寬慰道:「勿憂,即便城內有變,墨者依舊不會離開城牆。子田的命令不能下達,墨翟便不會放棄城牆。到時候換了宋公,墨翟才能不守。」

    「墨翟是受聘於宋公,非是受聘於子田。墨者守城之術,足以支撐到楚人退走,只要糧食夠,墨家就能一直守下去。」

    公叔岑喜這才放心,心說若是楚人破城,到時候便是與子田簽訂城下之盟,又何必需我?需得子田憎楚而不盟,我卻親楚而盟才行。

    各家貴族自從上次與司城皇合作政變之後,就一直惶恐不安,活在司城皇一族的陰影之下。

    尤其是二十年前,楚人應宋公的請求出兵壓制司城皇一系,在黃池雍丘被三晉擊敗之後,司城皇一族更是隱隱與宋公平齊,雙方似有暗約,各不相擾。

    如今難得有此機會,哪裡還能再忍耐下去?

    眾人利益一致,竟是出奇地團結緊密,只為一舉剷除司城皇一系,至於日後會不會還有另一個司城皇,那是以後再說的事。

    大尹問於小司寇道:「城內如今民眾有何動向?」

    小司寇皺眉道:「我也曾暗遣人在城內散播流言,說楚人這一次必將圍城一年,因為墨者的宿麥之法讓楚人因地就糧,又說三晉剛剛與齊成盟,不能出兵……然而墨者有禁令,不能夠在圍城期間說敵人強大而我們弱小,所以那死士被查到,前些日子已被處死。」

    那死士倒是恪守著為死士的道德,沒有供出是誰在後驅使,小司寇又道:「不過這幾日傳言說,這一次楚人圍城,是因為子田無禮於楚且貳於晉,這才導致了楚人出兵,墨者或是忙著守城,尚未捕捉。」

    他哪裡知道,掌握城內流言動向的,正是宣義部的職責,適有選擇地查有選擇地抓,不是忙於守城不能去抓,而只是覺得這些流言傳播下去也沒什麼壞處。

    大尹問道:「民眾可有看法?」

    小司寇道:「自然有。不少農人的田地不能耕種,他們豈不怨恨?原本怨恨楚人,如今被我一說,自然怨恨宋公無禮於楚,導致了這次圍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7
第二零九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四)

    大尹聞言,心中竊喜。

    民眾的反應雖不強烈,但卻已經足夠,他不需要讓民眾支持他們政變,只需要讓民眾不反對他們政變即可。

    楚人為什麼圍城?因為宋公無禮於楚。這是個說得通的理由。

    因為理由說得通,所以宋人覺得應該怨恨自己的國君,畢竟此時的天下尚且還有周天子,還有整個體系,戰爭的理由也延續了數百年成為了理所當然之事。

    宋人還沒有知道自己是宋人,只知道宋公是宋公。

    所以對於楚人圍城這件事,在適這種於現代民族概念下成長起來的人,肯定覺得似乎理所當然要抵禦,守國都難道需要理由嗎?

    但在此時宋人看來則完全沒有理由。

    他們想的極為簡單,若是宋公的問題,那就換個國君就是。

    與這些貴族而言,他們只需要知道民眾不反對,那麼就可以施展政變,從而快速地穩定局勢,也防止墨者可能站在宋公那邊。

    他們相信墨翟的道德,所以確信墨家眾人不會在圍城期間參加政變和內戰,只能作壁上觀做好守城之事。

    大尹便提醒眾人道:「如今各家死士需要聚攏,隨時準備。」

    「一旦楚人圍城猛烈,司城皇一族必然會將自家死士甲士派往城頭,屆時城內空虛,正可以舉事!」

    …………

    司城皇宅邸之中,適與幾名墨者前來拜訪。

    此時的適,早已不是昔年的小小鞋匠,又在圍城之中,又曾與司城皇相見過。

    適此時的身份按血統不算士,但按其餘的也算是游士,加上墨家這個守城之時最大的後台,也算是可以分賓主跪坐。

    皇父臧知曉今日楚人攻城事,連聲稱讚墨者守城之術,心中著實感謝。

    當初因為沛地之事,皇父鉞翎便提醒父親結好墨者。

    因為叛楚必然帶來楚人圍城,而守住商丘才是獲取威望、等到三晉救兵的根基。

    雙方因為三對嘉禾的事,早有接觸,並不算陌生。

    早在楚人圍城之前,皇父臧便已經派人前往三晉求援,他知道三晉不會那麼快出兵。

    三晉就算出兵,也會等待楚人在商丘城下消磨沒了士氣,加之商丘為天下雄城,又有墨者防守,三晉出兵的速度不會快。

    今日楚人距離百尺而無功,皇父臧更加確信墨家守城的技巧。

    適這次有目的而來,聽到皇父臧稱讚守城有術之後,便道:「今日楚人不能近城牆百尺,明日未必不能。明日不能,後日未必不能。不知司城可知天下形勢?」

    皇父臧道:「請教?」

    適道:「楚人必得商丘,才能威脅三晉左翼。而三晉封侯,獻諸天子嘉禾三對,此皆司城之饋,天下皆知。楚人難道不知道司城會求援於晉嗎?」

    皇父臧默然,適又道:「所以楚人難道會等到軍糧消耗、士氣不振的時候,與三晉交兵嗎?」

    皇父臧再次沉默,適道:「因而,楚人必然全力攻城。城破,必與宋公盟,司城也知道二十年前,楚人緣何城黃池雍丘吧?」

    皇父臧哪裡能不知道?當年自己的父親快把宋公逼瘋了,宋公無奈,只能哀求楚人出面調解,結果楚人被三晉打敗,楚莫敖以為生平大恥。

    適又道:「屆時,楚人與宋公盟,難道司城依舊是司城嗎?楚莫敖難道不會記恨此事?而您又獻嘉禾於三晉,難道楚人願意您繼續為司城嗎?」

    皇父臧默然許久道:「您的話,是有道理的。楚人不能容我。」

    適又道:「楚人全力攻城,墨者為的是利天下,扶弱國。可對您而言,守城就是為了您自己。墨者恰好守城,您也需要守城,所以我們在守城之時,是利益一致的。是這樣的嗎?」

    皇父臧點頭稱是,拜道:「您的話,是不能夠反駁的。守城是我們所一致的。」

    適嘆息道:「我聽聞您有許多私屬甲士死士。如果城破的話,您的這些甲士死士,能夠護衛您不被楚人追到嗎?」

    皇父臧哪裡能不知道適的意思,無非就是都這時候了,你也別藏著掖著了,把你的力量都貢獻出來,先守住城再說。

    他問道:「可今日楚人攻城,未見成效。」

    適鄭重道:「今日未見成效,未必之後不能。難道守城之術,您精通嗎?譬如狼撕咬黃牛,在不能確定咬死之前,一定會圍著黃牛繞圈,讓它沒有體力,而只有在不能地擋的時候才會露出獠牙。所以,按照你的想法,狼圍繞的時候,便證明狼不能咬死牛嗎?」

    皇父臧不語,適又道:「楚王新立,若此次圍城失敗,豈能坐穩楚王之位?昔年白公之亂尤且在前,楚王豈敢失敗?就算陳、陽夏明年糧荒餓殍,也一定會攻下商丘。」

    他站在楚王的角度分析了一下必須破城的理由,皇父臧知道這不是虛言,暗暗讚嘆墨者的眼界,終於說起了最為根本的問題。

    「非是我私藏甲士死士,而是城內如今流言甚多。況且,其餘六卿難道沒有甲士死士嗎?」

    適聞言大笑道:「您還是沒有想明白啊。難道其餘六卿會為了幫助您等到三晉救兵而動用自己的甲士死士嗎?墨者就算有口舌之利,也要講究交相得利,他們無利,我們又怎麼能說動呢?」

    「楚人破城,宋公仍是宋公,大尹仍是大尹,唯獨您司城不再是司城!宋公守城,不過是城破前後的宋公並不一樣,可大尹卻是城破前後並無二致。」

    皇父臧猶豫一陣,終於說道:「可是城內流言極多,又有傳言說我獻上了嘉禾,才讓楚人覺得背叛,覺得宋人親晉。這些流言只怕是有心人說出的,還有那首三年前便流傳甚廣的童謠,難道您都沒有聽說嗎?」

    適攤手道:「聽說了,可是與墨者有什麼關係呢?墨家鉅子是希望扶弱的,因此守商丘,讓天下好戰之君不要輕易攻打鄭、宋、魯、衛等弱國。然而城破之後,墨者依舊是墨者,楚人只怕還會求聘我們。所以,您說的事,與我們無關,那麼我們聽說了又能怎麼樣呢?」

    皇父臧知道墨者談及利益,卻沒想到說的如此不遮掩,無奈道:「我只怕城內有變。這幾日多有傳聞,大尹、公叔等輩,多次相聚。」

    「如您所言,楚人破城我不能為司城。可若他們成事,只怕我只能被殺死啊。逃亡之外,楚人圍城,必會將我抓獲送還六卿。」

    適笑了笑,起身道:「我看您並不是愛惜生命,只是愛惜您的宅院和這些華麗的生活。請允許我離開,我不能夠和您交談下去了。」

    說罷起身便走,這是此時士常用的手段,皇父臧急忙道:「請留步,我愚鈍,請您指教。」

    連續三次,適才回身跪坐道:「您離開了您的宅邸,在城牆附近,那麼就算派出甲士死士,難道您還有性命之憂嗎?」

    「無非到時候可能會燒燬您的宅邸,奪走您的珠玉,只要商丘城在,只要等到了三晉援兵,他們卻不能奪走您的司城之位啊。」

    皇父臧恍然道:「難道墨者是承諾護我性命嗎?」

    適笑道:「墨者守城,難道會參與王公貴族的紛爭嗎?」

    皇父臧搖頭道:「墨者中立,從不參與。」

    適又道:「難道宋公聘我等鉅子為大夫上卿了嗎?」

    「沒有,墨翟先生是被請來守城的,非是大夫上卿之責。」

    適便道:「既如此,墨者不會幫助你去與他們爭鬥政變,但是只要你讓甲士私屬幫助守城,我們便可以護衛你的性命。您要知道,您的勝敗,不在於城內,而在於城牆。」

    「城牆在,三晉兵便可能至。城牆不在,您就算活著,那麼您又還剩下什麼呢?」

    皇父臧拜謝道:「是這樣的道理,請允許我明日就登城一同防守。我相信墨者的話,不需要盟誓。」

    適還禮道:「您這樣做,雖然是為了自己,但終究還是幫助了我們墨者利天下、扶弱邦。這是鉅子所喜歡的。」

    兩人又說了幾句,適自離開。

    待適離開後,皇父臧問於在一旁的皇父鉞翎道:「你如何看?」

    皇父鉞翎思考一陣,說道:「墨翟守城之術無雙,適所言也沒錯,楚人無論如何都必須攻下商丘。楚王新立,這是第一次出兵,不能失敗。既是這樣,恐怕墨翟已經預料到楚人急忙全力攻城,守城艱難,所以才會問我們要私屬死士。」

    皇父臧皺眉道:「難道到了這樣的地步嗎?」

    皇父鉞翎笑道:「這倒不是,只是墨翟守城,以攻為守,他們需要死士出城襲擾,懈怠楚人,所以才需要我等的死士。並不是說已經到了死士全部都要在城頭駐守的地步了。」

    皇父臧這才明白,皇父鉞翎又道:「我也聽聞過一些墨者守城的手段,待敵人懈怠之時,以敢死之士反擊,往往能夠讓敵人數日不能圍攻。他們守城並非只在城牆死守。」

    皇父臧咬牙道:「可墨者人人皆死不旋踵,難道他們還及不上我們的死士嗎?若我有三百墨者,只怕大事早成!」

    皇父鉞翎苦笑道:「墨者非宋人,剛才適也說了:城破,墨者無憂,楚人還會善待墨者,以備將來有用。他們難道會讓墨者盡沒於此?墨者人少,死一個便少一個,全都死於商丘,難道可以利天下嗎?他們難道分不清楚嗎?終究,守城墨者要的是利天下、嚇好戰之君;而於我們,則是關係一族生死啊。」

    皇父臧嘆息一聲,說道:「既如此,明日清點所有甲士死士私屬,全部歸與墨翟指派!」

    皇父鉞翎又勸道:「不可,城內流言甚多,我們尚需留一些人……」

    皇父臧道:「墨者既說護衛我們周全,他們的承諾,天下誰人不信?莫說我們,便是楚魏齊秦之君,也必相信。」

    皇父鉞翎指了指宮室的方向,說道:「留下一些,不是護衛我們,而是護衛國君。」

    「有國君,才有司城。子田是我們一族扶上去的。當年白公作亂,墨翟評價辭讓楚王之位的公子非是仁且無大義,難道他們會在意換個國君嗎?他們不會保護國君的,到時候換了國君,只怕就算三晉兵至,這司城之位也不是您的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abcorn

LV:9 元老

追蹤
  • 986

    主題

  • 920465

    回文

  • 3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