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7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9
第二二零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十五)

    有人忍不住問出了這話,子田帶著年輕人的傲氣說道:「被驅逐,難道就沒有復位的機會嗎?」

    「難道你們忘記了當年衛公鄭復位之事?去國出逃,並不是侮辱。而如果給楚子駕車,那才是真正的侮辱了!」

    當年衛成公因為夾在晉楚之間,站錯了隊,得罪了晉文公,國人害怕晉人報復,於是驅逐了國君。

    姬鄭也是命大,更是膽大,甚至有些……天真。

    當時晉文公已經能逼得周天子一起會盟狩獵,衛成公姬鄭居然敢跑到周天子那裡請求回國奪回君位,被晉文公派人下毒。

    還在姬鄭賄賂了下毒的人,得以不死,最終像晉文公認錯,得以回國,誅殺了政變上位的衛侯,重新復位。

    這種事多的事,便是宋國也出了不止一次。

    子田振奮了人心之後,又狂笑道:「況且,城內尚有墨者,城牆上尚有甲士,難道他們會坐視不理嗎?」

    眾近侍都知道墨翟的為人,又知道墨者的信條,勸說道:「君上,難道墨家會在意替換君主這樣的事嗎?」

    那些近侍近屬又道:「墨翟當年在城內講學,可是談過若是換個君主能利於百姓,那就要換。不但要換,那個被推舉出來的君主若是推辭,不但不是美德相反還是腦袋有病,是假仁假義……」

    子田聞言,大笑道:「我豈能不知?當年墨翟多次出入公室,難道就沒有教導過我嗎?」

    近侍心想,你既然知道墨家不會參與政變這樣的事,怎麼還有這樣的信心?

    子田不慌不忙,聽著外面遠處隱隱傳來的叫喊聲,不屑道:「可你們卻忘了,此時尚且是在守城!」

    「墨翟有守城虎符,他也有禁令:妨礙守城的,斬首!」

    「只要我不投降楚人,我還是宋公,印璽還在我的手裡,只有我能命令不守城!」

    「那麼,只要商丘還要防守,這些在城內作亂的人,難道就不是妨礙守城嗎?所以,依照墨者的禁令,這些人是要被殺死的。」

    「外面那些人,我的叔叔、大尹等人,或許說要更換國君。但是,在更換之前,我依舊是國君,國君不投降,以重信義著稱的墨者就會繼續守城,那麼我便無憂!」

    「我又為什麼要害怕呢?他們更換了國君,才能下令不守城。但在更換之前,墨者難道不會先殺死那些妨礙守城的人嗎?」

    子田心道,我早就對那些貴族,對自己的叔叔不滿了。

    只是他自己剛剛即位,勢力很弱,不能夠對抗。

    城內有墨者這一支公正的力量,本來不可能為他所用,但是正好借助今日守城,可以借他們的力量消滅掉那些威脅。

    這未必就不是好事。

    固然,他的叔叔在等機會,大尹在等機會,他子田又何嘗不是在等機會?

    便是要趁著這個機會,讓原本在政變這種破事中絕對中立的墨者,以妨礙守城的犯禁之罪殺掉自己的叔叔,這正是完美的選擇。

    子田知道,自己想要做事,想要強盛邦國,就必須除掉那些威脅巨大的貴族。

    於是選出了親信勇士,叫他們立刻前往城頭,尋找墨子,只說一句話。

    「宋公請求先生繼續守城,也請先生繼續扶弱而抑強。城內有人作亂,妨礙守城,還請先生執行您立下的守城規矩!」

    那些勇士複述了幾遍這些話後,確認無誤,便從宮室側門朝著城牆疾奔。

    宮室之外,卻也有貴族們埋伏下的死士,雙方各用手段廝殺。

    宋公近侍們相信,只要把消息送到城牆,那麼一切都可以解決,於是用命,不惜代價。

    畢竟,他們不是城內的民眾。

    他們有理由守城,也有理由維護宋公的利益,因為這和他們自己的利益息息相關。

    …………

    城牆城樓之上,墨子百無聊賴地看著城外楚人裝模作樣的攻城,心說就這些手段,只怕我二十歲的時候就能防守。

    如今城牆上集結了眾多士、近萬被徵召的徒卒民眾,實則墨子知道,真正要守衛的地方只有幾處。

    楚人真要是再用精銳蟻附攻城,他說只需要四千男女就能防守,那便真的只需要四千男女。

    那些下磨車之類的機械,已經悄悄準備好,只是還未使用。

    城頭上,有墨者早已經把城內政變的消息傳遞過來,公造冶聞言大笑道:「論及宣傳,那些人可比適差了許多。這道理看似有理,實則根本不堪一擊。」

    適也笑道:「隨他們去。他們要的只是民眾的怨怒,卻不是民眾為自己利益的爭取。有人可能因為怨怒殺人,但更多的人死還是因為利益,他們不懂。」

    如今事態的發展,並未超出控制的範圍,甚至只是墨者悄悄控制的範圍都未超過。

    政變靠甲士死士,這是貴族們常用的手段,裹挾的民眾最多是讓他們怨怒,實則真正打起來的時候沒有什麼用,相反還容易造成局面混亂。

    城內的那些人固然在算計墨者,適等人又何嘗不再算計他們?

    不多時,有一名宋公身邊的近侍,肩膀上插著兩支羽箭,渾身是血,顯然是經過了慘烈的廝殺,才逃到這裡。

    一見面,便傳了子田的話。

    「墨翟先生!宋公請求先生繼續守城,也請先生繼續扶弱而抑強。城內有人作亂,妨礙守城,還請先生執行您立下的守城規矩!」

    墨子既然已經確定了要趁這個機會利天下,便很從容地掏出了虎符,說道:「宋公已經將守城的要務交給我,規矩自然是要遵守的。」

    「但是,我也說過,唯害無罪,犯禁方罰。我的守城禁令裡,並沒有說不允許政變暴動啊?」

    墨子回身看了一眼適,說道:「適,當時的禁令是你抄寫的。我眼睛看不清晰了,或許記錯了?你且看看!」

    適心頭暗笑,知道墨子守城之時,絕對沒想過政變之類的事。

    但是,墨家極為講條理,所謂唯害無罪,一直如此。

    只要禁令沒有頒布,那麼就算造成了事實的危害,那也不是犯禁。

    一直如此,墨者的規矩也是遵從這個原則的,在沛縣如此,在這裡依然如此。

    於是,適拿出一張紙,將當初守城之時制定的種種禁令、遍佈著殺斬斷車裂之類的懲罰措施的條例高聲朗誦了一遍,說道:「先生,您沒有記錯,確實沒寫不准政變,也沒寫政變要被處死。」

    墨子無奈道:「是啊,唯害無罪,那我又怎麼能夠懲罰他們呢?」

    那近侍一聽,顧不上渾身的傷痛,心中怒氣頓生,就要靠前。

    公造冶用劍鞘一壓,那人頓時站立不穩,歪到一旁,知道眼前這人非是那些伏擊他的死士那般本事,這一壓便知自己絕無勝算,只好退後。

    近侍以頭搶地,哭訴道:「可是,墨翟先生,難道這些人不妨礙守城嗎?這就像是楚人攻城一樣,您也沒有把所有楚人如何攻城的應對手段都寫出來啊。」

    「所以,即便這不是犯禁,那也是妨礙守城啊,難道您就不能像對付楚人攻城一樣,來對付這些人嗎?」

    「您可沒說,蟻附攻城該怎麼殺,只是臨機應變啊!您可以把這些人的政變,看作一種攻城的手段,要去制止啊!」

    這也是個能言善辯之輩,善辯到墨子猶豫了一口氣的時間,善辯到適需要考慮對策。

    卻不想,不等適想出來應對的話,墨子便道:「你說的很有道理啊!」

    適一慌,心說先生你可要挺住,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次機會若是錯過,哪裡還有合理合法名正言順組織商丘民眾的機會?哪裡還有三方都在城內勢力最弱的機會?

    他正要不顧臉皮地出面勸阻,卻不想墨子卻道:「可是,事總有輕重緩急啊。」

    「就像是你現在餓了,而你的房子失火了。那麼,餓是可以餓死的,房子失火也是可以燒死的。可你會選擇繼續吃飯?還是選擇逃離房子去救火啊?」

    那近侍一怔,下意識地答道:「自然是救火!」

    墨子哎呀一聲,說道:「是這樣的道理啊!你看如今楚人又在忙著攻城,這就是房屋著火。而城內之事,只是飢困。」

    「你說我應該把他們的政變看成攻城的手段,這話沒錯。世上我知道的,有十二種攻城術,這算是第十三種?」

    「可,假如楚人又在挖地道,又已經攻破了城門,那你說我是先防備城門?還是先去堵塞地道?」

    「所以,城牆的兵卒不能動!宮室尚且能夠支撐一陣,且待天黑,楚人退去,我們再對付這第十三種攻城的手段。」

    那近侍一聽,哭道:「可若天黑,只怕宮室便要撐不住啊!到時候又怎麼辦呢?」

    「墨翟先生,請您一定要出面救援君上啊!」

    墨子嘆息道:「如果是救援君上,那是你們的事,他不是我的君。所以墨家無義務救。」

    「如果是把那些人的政變看作第十三種攻城的手段,倒是可以以應對第十三種攻城手段的理由,去反擊那些人。」

    「只是,若把他們算作楚人攻城的手段,那麼就不是犯禁,我只能驅趕他們,卻不能處罰他們……你看,楚人攻城,我也不能說把所有參與攻城的人都殺了啊,對吧?」

    那近侍一聽,似乎話還有轉機,急忙道:「您說的對,只要驅趕他們就好。至於定罪,那就不用您守城的禁令,而是交由君上裁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9
第二二一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十六)

    那近侍此時何能顧得上到底算是妨礙守城的叛亂、還是屬於楚人攻城術的一種的區別,只求能夠墨者快點出面解決掉城內的混亂。

    卻不想他連連答應之後,墨子依舊沒有答應,反道:「就算這些人算作楚人攻城術的一部分,可守城也需要城內國人的許可啊。否則又有誰拿弓矢戈矛去抵禦呢?」

    「如今城內民心浮動,難道你沒有聽過當年衛國之亂嗎?」

    「昔年衛侯欲與楚,國人不欲,故出其君,以悅於晉。如今商丘城內國人,不欲戰,只怕也會出其君吧?」

    近侍臉色微變,他知道這個故事。當年衛侯擅自決定叛晉親楚,城內國人大為不滿,加上怕晉國報復,貴族稍微一煽動,國人直接暴亂流放了他們的國君,來取悅晉人。

    國都的居民,尤其是小國的國度居民,經常幹政,動輒暴動,他們心裡都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

    現如今城內之事,只有城頭上的墨者可以出面調解。可墨子既然問出來這番話,很顯然意思就是不認為民眾的心意還是要遵從的。

    近侍抹了抹額頭的血,哭訴道:「可是原本民眾是願意防守的啊。若不是糧倉被燒,還有那些人煽動,民眾一定會跟隨墨翟現在在城牆防守,而不是一同去圍攻宮室啊!」

    墨子嘆了口氣,說道:「商丘的民眾為什麼要防守呢?墨家講利,你回去問問你的君上,可曾給了國人什麼利嗎?」

    「昔年狄人伐衛,衛懿公很喜歡養鶴,鶴有乘坐軒車的。衛國要和狄人打仗,國中之人被授予兵器者都說:讓鶴去打仗,鶴實際上享受俸祿有官位,我們哪會打仗啊,讓您的鶴去打嘛!」

    「這是一樣的道理啊。民眾得到了什麼利呢?」

    「昔年長勺之前,曹劌問魯侯何以戰,魯侯說大大小小的訴訟案件,即使不能一一明察,也會根據實情合理裁決,由此才可堪堪一戰。」

    「如今楚人遠勝齊桓之師,這道理卻也是一樣的,民眾的案件訴訟,宋公可都一一處理了嗎?」

    「昔年公子鮑為人賢明,對國人以禮相待,當時宋國發生饑荒,公子鮑把糧食全部拿出來施捨。對年紀在七十歲以上的,沒有不送東西的,還按時令加送珍貴食品。沒有一天不進出六卿的大門。對國內有才能的人,沒有不加事奉的。」

    「於是國人用命,不惜死戰。這道理也是一樣的啊。子田如今可能做到對七十歲以上的贈送食物、對國內有才能的人都加以利用嗎?」

    墨子質問之後,又道:「如果這幾件事都不能做到,那麼又怎麼能得到民眾的支持呢?」

    他看了一眼近侍,緩緩說道:「你再回去問問你的君上,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嗎?如果知道自己做錯了,那麼便未必就不能補救,或許還可以得到民眾的支持啊,這城還是守得住的。」

    近侍咬牙道:「墨翟先生,如今城內甲士作亂,我冒死才得以衝到城牆,又怎麼能夠回去呢?」

    「就算我能夠再冒死衝進去,那麼又怎麼可能再出來呢?」

    墨子淡然道:「無妨,我派兩名弟子跟隨你回去,晾那些人也不敢阻擋。至於出來,則也無必要,若是宋公知錯,可以在宮室內焚燒椽木做煙塵,我就能夠知曉,也能夠幫助傳達宋公的意思與民眾了。」

    說罷,點了兩人的名字,兩名弟子持劍上前,墨子道:「且護送他回去,只說是我派你們去的。」

    兩名弟子面無懼色,冷漠淡然地點頭答允。

    那近侍知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於是拜謝,跟隨兩名墨家弟子朝著宮室而去。

    適鬆了口氣,看來墨子已經鐵石了心,不會再改變初衷了。

    他看了城內的某處,許久像是自言自語喃喃道:「雪中送炭,只怕此時尚未是至寒之時。」

    公造冶聽到了適的自言自語,嘆了口氣搖頭,沒有作答。

    那名近侍離開後不久,叛亂貴族這邊也派人來見了墨子,來的人正是小司寇。

    小司寇位不高、權不重,但是職責很特殊。

    所謂「致萬民而詢焉: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平時小司寇是沒有什麼力量的,但在職責上,如果出現國家危亡、準備遷都、廢立國君這樣的事,小司寇都是要出面詢問城內萬民的意見的。

    小司寇拜見了墨子之後,開口就講了一個故事。

    「墨翟先生,我聽聞昔年莒子庚輿虐而好劍,苟鑄劍,必試諸人。國人患之,於是逐之。」

    「您認為莒國國人的做法,是合乎墨家的道義的嗎?」

    墨子點頭,這件事不消說,自然是符合道義的。莒國國君喜歡劍,一旦鑄劍成功,總要拿著殺人,於是國人就把他放逐了讓他滾蛋。

    小司寇見墨子點頭,又道:「如今子田也在鑄劍。他想要鑄一口名為驕傲的劍,也是在用國人的血來試劍,難道國人想要驅逐國君是有錯的嗎?」

    「如果子田能夠遵守當年的盟約,親近楚人,而不是想要驕傲之劍以至於讓國人用血抵抗楚人,又怎麼會招致不滿呢?」

    「所以,如今城內之事,是符合墨者道義的,請墨者遵守自己的道義,不要違背民眾的意願。」

    墨子想都不想,便答道:「墨者不會違背自己的道義,更不會違背多數民眾的意願,這是我可以向鬼神盟誓的。」

    小司寇心頭大喜,嘴上卻道:「墨翟先生何需盟誓?您的話,即便是齊侯晉侯楚王也是相信的,我又怎麼敢不信呢?」

    小司寇心道,只要墨者不出面,那麼城內的局面就完全可以控制。

    他這次來,只是為了知會墨者一聲,在他看來城內國人已經被煽動起來,墨家就算想要阻撓也已不可能。

    見墨子應承,小司寇又道:「幸無所違!」

    城內已經沒有其餘的力量,楚人又在攻城,司城皇的私屬都在守城,小司寇等人早已經打聽清楚,只要墨者能夠宣佈不參與這次政變並且保持中立,那麼事情就足可以成功。

    適在一旁暗笑,心道:「你只當自己已經掌握了民心,卻不知道民心只是有些怨怒。怨怒的力量,哪裡及得上利益呢?」

    …………

    城牆城堞之側,公孫澤持弓,手指滴血,長時間地拉放,即便有扳指,依舊磨破了指甲。

    跟他學射的少年侍從正在一旁遞箭,楚人暫時退到了百尺之外,公孫澤這才回頭看了看城內。

    城內的事,城頭上已有傳聞。城內作亂,圍攻宮室,威脅宋公。

    可是墨者有令,不得令而私自下城者,斬。

    同時,宋公之前又有令,楚人未退,則城牆之上的士卒,均聽墨翟指派,不得有違。

    公孫澤是個守規矩的君子,既守內心的規矩,又守天下的規矩。

    而因為守規矩,他不知所措。

    按說,自己食君之祿,應該為君分憂,他是宋公的直屬士,他的上一級效忠對象就是宋公,根據禮法,這種自上而下的層級關係只要能夠每個人都遵守,那麼天下就能大治。

    所以,他應該遵守墨子不准下城牆的命令。

    然而,如果看到國君有難而不去援助,這又實在算不上君子所為,甚至會一輩子以為恥辱。

    他抖了抖手指,猶豫了片刻,終於吐了口氣,與少年近侍道:「下城牆!」

    那少年一怔,卻也不猶豫,跟隨公孫澤就要下城牆。

    不想一旁的一名巡城之人大喝道:「公孫澤,你要往哪裡去?墨子有令,不得令而私自下城牆者,斬!你既自稱君子,難道您不知道要遵守君主的命令嗎?難道君主沒有告訴你,守城之時要聽從墨子的命令嗎?」

    這巡城之人並非墨者,可是守城這些時間,守城的禁令早已經熟悉。

    公孫澤臉色不變,朗聲道:「難道我吃著君上給予的俸祿、有足以代替耕種的封地,這時候君上有難,我竟然要不去救助嗎?」

    這裡是城牆防禦的重點位置,集中了不少的善射的士階層,也有不少屬於宋公直屬的,公孫澤的聲音極大,楚人又暫且退去,旁邊許多人聽得清楚。

    公孫澤持劍指著城內,大聲道:「天子封諸侯,諸侯又封地於我們,祿足以讓我們不用耕種,這時候難道不正是回報國君的時候嗎?」

    「那些民眾愚昧且不說,他們沒有從國君那裡得到利,所以他們可以怨怒。而我們既然從國君這裡得到了利,難道竟然不去回報國君嗎?」

    說罷,他左手一抬,割下了自己的一縷頭髮,大聲道:「如今下城是違背國君守城之令,令亂則天下亂,我若下城已是違背了君上的命令,理應被殺死。」

    「如今不下城,卻又違背了天下的禮,這是士所不能接受的侮辱。如果國君被圍攻,我卻沒有去救援,那麼就算活著,又怎麼可能安心呢?」

    他將割下的頭髮遞交到那名巡城之人的手中,大聲道:「我如今便要下城去救援國君!若是戰死,那自不必說!若不戰死,我公孫澤盟誓,自會前來領死!」

    說罷又舉劍道:「士豈畏死亡?可有願意赴死之士,與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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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二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十七)

    話畢,又有附近的十餘名士站出來道:「我等願往!宋國豈無敢死忠君之士?」

    這些人紛紛學著公孫澤的模樣,斬斷了自己的一縷頭髮,遞交到那巡城之人的手中,報上自己名字,便公推了公孫澤為首。

    沿途又在城牆鼓動,聚集了四十五人,皆是佩劍士人,武藝強勁,朝著城內宮室疾奔。

    …………

    宮室之內,為數不多的甲士戒備。

    兩名墨者護送著那名身上帶傷的近侍,一路無阻。

    民眾見是墨者,紛紛讓路,並無怨恨且又親晉。

    貴族見是墨者,只下令自己的甲士,萬萬不可動手傷害墨者,只讓他們過去。

    子田見墨者前來,心頭大喜,以為墨者必然答允了自己的質問。

    他之前不論是鼓舞人心,還是說的如此強橫,那都是為了樹立自己在近侍之前的形象。

    他覺得,他很瞭解墨者的規矩,所以找到了一個墨者必然出面干涉的理由:那些人的叛亂是屬於干涉守城。

    正是有這樣的心思,所以才可以在眾人面前巋然不動,無所畏懼。只有這樣,才能夠贏得一些人的忠誠。

    親楚也好,親晉也罷,在他看來都是屈辱。

    他總覺得,當年商湯可以憑藉四十輛戰車起事而誅夏桀、武王可以靠虎賁三千而焚鹿台、勾踐可憑三千君子戰敗吳國,那麼自己有千里之宋,未必不能成事。

    今日之事,他確信墨者一定會成為他手中的利刃,借此來剷除那些對他極為不利的貴族。

    尤其是他的叔叔,畢竟宋國是商人之後,是有兄終弟及的傳統的,而且常年政變,父子兄弟之間的爭鬥從未停止,比起服從周禮周俗的別國繼承權更為混亂。

    宋國一直是周禮而殷俗,連死人停放棺槨的位置,都和周天子的親戚們的國度不同,所以才會成為許多周天子親戚國家的笑話之國。

    想到今日就能借不可能參與政變保持絕對中立的墨者剷除自己最有威脅的敵人,心頭焉能不喜?

    卻不想那兩名進入之後,近侍將墨子的三問問出,子田臉色驟變,心中驚慌無比。

    明知道此時不能露出驚慌失色的表情,可內心的震撼讓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墨子一直希望國君能夠遵守墨家的道義,可若不是要到亡國之時,哪個國君願意遵守那些東西?

    現如今墨子問他的三件事,他一件都沒有做過,那麼墨子實際上就是在告訴他,墨者不會幫他。

    他更沒想到,自己以為看透了墨者的規矩,然而實際上根本沒看明白。

    更沒想到墨家的狡辯之術,讓他根本無從反駁:禁令確實沒寫禁止國人暴動,而如果不把那些叛亂的貴族當成楚人攻城的手段,墨者就沒有理由出面。

    可是如果將那些叛亂的貴族當成楚人攻城的手段,就意味著他這個國君沒有處罰他們的權力,只能交由楚人來處罰這些貴族。

    那兩名墨者毫無懼色,只問道:「鉅子的話,國君您都聽到了嗎?現在,請您做出決定。」

    為了讓子田快點做出決定,那兩名墨者又道:「我們剛才來的時候,宮室之外的甲士已有數百,民眾數千。」

    「民眾們不知道他們為何守城,如果連我們的宣義部都不能說服,那麼就是您的罪過了啊。」

    子田知道,這些不出仕的墨者對於國君,向來毫無敬意。

    他在宮室長大,見過許多次墨子或是墨子的弟子們,唾沫橫飛到他父親的面前,知道這些墨翟的弟子根本不懼死亡,除了鉅子的命令絕無外人可以說動他們。

    子田深吸一口氣,尚且還在猶豫的時候,一名甲士匆匆跑過來,稟告說外面作亂的甲士已經聚集,正在拆房屋準備木頭製作攻打內城宮室的器具。

    兩名墨者面無表情,只是負劍站立,子田之前的那些豪言隨著墨子的回覆,全然消散,只剩下無盡的焦慮。

    他是宋公,也就注定了一旦失位,連逃亡的機會都沒有,肯定會被殺死。

    現如今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自己不出面去和民眾說,外面的民眾不會相信。

    自己去說,很可能剛露頭就會被人射死。

    現如今,子田知道,能夠讓民眾相信的,只有墨者。至於他們到底怎麼樣讓民眾相信,那不是他該想的問題。

    只是,他不知道墨家眾人到底要讓他答應什麼條件。只能說,墨家的一些道理,作為國君是絕對不能聽的,可如今危在旦夕,不聽又能如何?

    正在猶豫的時候,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叫喊聲,又有木頭撞擊宮室城門的聲響。

    顯然,那些叛亂的貴族已經開始進攻。

    又有人大聲叫喊,訴說著子田作為國君的罪狀。

    諸如父親一死當年改元,諸如賞罰不均聽信司城,諸如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國人陪葬,諸如觸怒楚人導致了這次圍城……

    種種這些,不斷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入進來。

    隱約又有人唱及那首童謠,只說今日事,便是順應天命,否則三年前如何會有這樣的童謠傳出?

    子田駭然,知道事已不可為。

    如今和以往的政變不同,以往的政變失敗者還能逃亡。

    可現在楚人圍城,一旦對方政變成功,他這個國君又能逃亡到哪裡?

    子田心想,不如此時就先答應,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別的辦法了。

    至於答應了之後怎麼辦,或許很麻煩,但於此時正如將要渴死,就算有一杯鴆酒,也只能喝下去了。

    他正要答允那兩名墨者,不想外面又傳來一陣廝殺聲,子田剛到嘴邊的話又停住。

    心道:「難道有什麼變故?若有變故,我又何必答允墨者的條件?」

    一名甲士飛奔而來,喊道:「君上,有一隊人正與叛逆廝殺,極為勇武,正朝宮室靠近。」

    子田一聽,知道這時候若是還有人廝殺,顯然這些人就是來救援自己的。

    他忍不住想到許多故事,回憶著自己到底對誰有過恩惠?

    當年秦之野人偷了秦伯的馬,吃掉之後,秦伯將其抓獲,本該處死,但秦伯卻說聽說馬肝有毒,不喝酒會發病,既然馬都吃了,不妨再喝些酒。

    日後交戰,秦伯被圍,便是這些野人冒死相救。

    又有當年楚王絕纓會之事、魏夥結草啣環事,子田不禁暗喜,心說難不成我從前竟也做過這樣可以讓人效死的事情?

    若是今日事成,史書上又會留下一筆可於秦伯賜酒、莊王絕纓、魏夥結草齊名的美事。

    子田急忙登上高處,在甲士的護衛下朝外面看去。

    外面,叛亂貴族的甲士已經將宮室圍住,還有數千民眾跟隨在後面,他們手中多沒有武器,但卻都是一副看熱鬧的心態,甚至有人還衝著宮室內指指點點。

    子田知道,民心不可用。

    這若是當年的公子鮑,這些民眾哪裡會在那裡指指點點看熱鬧?定然會群情激奮與這些貴族甲士廝殺。

    再看宮室的西南邊,有大約四五十人,身穿皮甲,手持短劍戈矛弓箭,正跟隨在一人衝殺,朝著宮室這邊突擊。

    為首那人,子田卻認得。

    之前墨者組織城內甲士夜襲楚人的時候,子田記得這人就在其中,但是迂腐不堪,在戰陣之內還在思考何為君子。

    因此俘獲了楚人貴族返回之後,子田賞賜那些人的時候,還不無嘲諷地說了這人是真君子,實則就是罵他迂腐。

    作為宋國國君,子田知曉不少祖輩都死在嘴賤之上。

    有因為嘴賤被驅逐的,有因為嘴賤被擰斷脖子的,有因為嘴賤被差點射死的……可是即便有這些先例,歷任宋公多數還是保留了嘴賤的習慣。

    子田記得那個被自己嘲諷過的士人名叫公孫澤,心頭更為不解。

    看得出,公孫澤正在拚命靠近宮室,正在和那些貴族甲士廝殺。子田心想,我既嘲諷過此人,為何此人會如此效命?

    這時候的士人,一個個驕傲的如同不可猥褻的天鵝,當年便是一個御手因為犒賞的時候沒吃到羊肉,那都直接駕車把車上大夫坑入軍陣被俘。還有諸如因為一句嘲諷殺人全家、不惜作亂、弒君殺君這樣的事。

    子田在登高之前,想過秦伯賜酒、莊王絕纓的故事,卻從沒想過這時候拚命來救援自己的,竟然是一個被自己嘲諷過的人。

    遠遠地,就聽公孫澤又在那裡呼喊什麼,子田隱約聽到什麼令自君出則天下安定之類的話,又聽到什麼食君之祿之類的言語,忍不住說道:「此人!真君子也!」

    這番話,月前夜襲楚人之後,他曾說過,而且對象是同一個人。

    只是同樣的話,今日的味道便和那時候完全不同。

    那日的君子,是迂腐的。今日的君子,卻是忠誠的。其實是一樣的君子,只是子田的心不同。

    再看遠處,似乎還有一些人也正朝這邊跑來,似乎也是來援助自己的。

    子田暗想,終究這天下的禮,還是有用的,自己終究是國君,終究還有一些人理所當然要來護衛自己。

    子田想,或許,事情的轉機就在此,也未必要答應墨者的條件,說不定這天下已有的禮和規矩就能救自己,又何必需要墨者的規矩?

    心思一動,便不顧身旁等待回覆的墨者,子田親自拉弓,做出要助戰的姿態,與近侍道:「準備軟梯,待那些君子靠近後,便掩護他們入蕭牆!」

    兩名等待回覆的墨者依舊面無表情,很淡然地退到一旁,心道:「適說,雪中送炭。子田啊子田,只怕眼前這些人算不得炭,只能算是一點火苗。你既還盼著事有轉機,那便不是我們出手的時候,看來這天,還是不夠寒冷!你哪裡知道,民眾的怨怒會有多大的力量呢?雖不及利益,卻也不是你所能承受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50
第二二三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十八)

    子田根本不知道民眾的怨怒有多麼大的力量,更不知道這種怨怒可以獲得利益的時候,其力量足以毀滅一國之君。

    無數次的國人暴動,無數次的驅逐國君,可國君們依舊不長記性,或者他們的利益驅使他們不能長記性。

    子田以為,他是國君,所以理所當然佔據著禮法的上流,理所當然會有公孫澤那樣的君子來護衛他。

    所以,他暫時不想答應墨者的條件。

    然而,公孫澤這樣的君子,是子田自己都曾嘲諷過的,所以也就注定了這樣的君子不會太多。

    宮室之外。

    貴族的甲士們已經圍住了蕭牆,在一箭地之外。

    公孫澤等人的出現,並未影響這些甲士的行動,那四五十人即便有用力,自小脫產從事軍事訓練,但終究人數太少。

    那些看熱鬧的商丘民眾,衝著宮室內指點。

    大尹等人派出能言善辯之輩,來到民眾的附近,高聲宣讀著子田的罪狀,煽動著民眾的情緒。

    「子田以私心,觸怒楚國,導致有滅國之危,這是傷害社稷、使祖先不能夠被祭祀的罪行。」

    「子田觸怒楚國,導致楚人圍城。如今楚人派出細作死士,焚燒了糧倉。即便墨者善守,楚人難道不會退回到百步之外圍城嗎?到時候,城內無糧,子田卻因為私慾不投降,難道他能夠被餓死嗎?餓死的還不是你們?」

    「子田重用司城皇一系,司城皇獻嘉禾於三晉,導致楚人憤怒,這些罪惡難道不該子田承受嗎?」

    「數年前,城內便有童謠四起,說斬衰之期未結束,誰是國君那是不能夠被知曉的。難道這不就是天命嗎?」

    數條罪行被宣讀之後,叔岑喜這個作為「天命童謠」之中可以取代子田繼承宋國國君之位的公族出面,與一干貴族大聲宣佈了一些事。

    「子田之罪,不能被饒恕。若是能夠攻破蕭牆,則士受田十酇!庶農工商皆遂!若能率先攻入蕭牆的庶農,則受下士!」

    眾貴族自然不會出讓自己的利益,但是一旦子田被擊敗,那麼司城皇一系也難保全。

    到時候,兩人的封地除了大部分被這些發動政變的貴族瓜分外,剩下的也可以作為賞賜送給那些參與政變的士卒。

    那番田十酇、庶農工商皆遂的演說,仿的是趙簡子出征之前的宣言。

    或有人說,那是田十萬,實則並非如此,而是田十酇。

    《周禮》有雲,五家為鄰,五鄰為裡,四里為酂。

    到適生活的那個年代,鄰里只說還在,酂之說已經很少提及。

    而鄰、裡、酂,都是分封建制時代便存在的特殊的半農半軍的組織形態殘餘。

    《王制》曰:制農田百畝。百畝之分,上農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農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祿以是為差也。諸侯之下士視上農夫,祿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卿,四大夫祿。君,十卿祿。次國之卿,三大夫祿,君,十卿祿。小國之卿,倍大夫祿,君,十卿祿。

    按照這種分封建制的傳統,一個上農夫所耕種的土地的產出,應該可以養活九個家人。

    上農夫算作一戶。

    而下士,因為要承擔更多的軍事義務,所以必須脫產訓練,因而他們的俸祿要做到不耕種也和上農夫一樣,也就是最低在自己不耕種的前提下養活九個人。

    這裡面包含著一些家庭的小奴隸,加上下士一般也有種田的,所以下士的生活比起一切要靠自己而且要繳納賦稅的農夫要優渥許多。

    中士的俸祿是下士的兩倍,上士是四倍。

    這些貴族的甲士之中,有不少人屬於士,而叔岑喜、大尹等人,直接開除了田十酇的賞格,實在讓這些士心動。

    十酇,便是五人一鄰五鄰一里四里一酇的一百戶。

    這一百戶,平時需要承擔的軍事義務便是一輛駟馬戰車,一百名徒卒。

    隨著戰爭規模的擴大,各種丘甲賦的氾濫,一百戶的封地,最多可以提供原本四倍的戰車。

    這對於士來說,完全就是夢寐以求的機會。

    對於在場的農夫來說,這種賞格也意味著他們有機會不看血統而出人頭地。

    昔年畢萬流亡到晉國,從匹夫出身,經歷七戰,從下士升到了卿。

    從只能掌管二十五人的司馬長下士,提升到了封地可以徵召一百二十五輛戰車的卿,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條匹夫逆襲的風光之路。

    而畢萬的孫子叫魏夥,魏夥結草的魏夥,畢萬的後輩還有魏斯,就是此人主導了三家分晉。

    只是,這條看似風光的路,也不是尋常農夫可以複製的。

    因為畢萬姓姬,是周武王弟弟的後人,國滅之後以國為氏。算起來,晉國姬姓,但分晉的魏氏其實祖先也是姬姓,只不過晉人先祖是唐叔虞,而魏人先祖是唐叔虞的叔叔畢公高。

    畢萬即便淪為匹夫,依舊有著貴族血統,依舊有著知識壟斷時代的學識和武藝,更可以成為晉獻公的車右,由此才有了這麼一條匹夫逆襲的路。

    在場被煽動起來的民眾,不會認清這背後隱藏的秘密,只會覺得自己或許有機會複製畢萬的路,從一介匹夫成就上卿。

    那些原本就是下士之上的甲士,更比農夫們更容易上位,既然貴族和公叔岑喜都已出面承認,那麼一旦獲得戰功就能取得四輛戰車的封地,這對於每個人的地位而言都是巨大的提升。

    貴族們又宣佈賞格,只說準備了堅硬粗大的木料,若是能夠撞破蕭牆之門,那麼撞門的勇士都會賞賜二十金!

    巨大的誘惑配合著原本的怨怒,那些看熱鬧的民眾紛紛領取了武器,高呼著驅逐無道國君的話語,加入到攻打蕭牆的戰鬥中。

    無論是為了賞賜,還是為了不在將來可能的圍城戰中餓死,他們在被煽動之後,都會這樣選擇。

    因為,墨者守城的能力太強了,民眾們相信楚人攻不下商丘,只能在不久後選擇圍城,到時候城內易子而食的絕對不會是觸怒楚人導致商丘被圍的國君。

    站在高牆之上的子田,見到那些被煽動起來的民眾抬起了原木,高叫著朝著蕭牆的宮門衝擊,心頭大慌。

    再看尚且在殊死奮戰的公孫澤等人,明白公孫澤等人縱然武藝高超,可終究人數太少。

    聽著宮牆之外的叫罵聲,子田方才知曉民眾的怨怒與利益能有多麼大的力量,知道事不可為,終於不再把希望寄託在公孫澤等人身上。

    他衝著那兩名墨者哭訴道:「這一切,都是寡人的罪過啊!寡人不能夠做到魯侯與公子鮑的賢明,導致了國人的憤怒,這是我的罪過啊!」

    「只是,如今民意已經被那些人煽動起來,我又怎麼能夠出面說服他們呢?」

    「我願意痛改前非,認同你們鉅子的教誨啊,難道知錯能改,這不是還可以挽救的嗎?」

    那兩名負責護送的墨者等的就是這句話,冷漠道:「君上既然知道了自己的錯,那未必是不能夠被拯救的。城內民眾的心思,我們的宣義部可以替君上答允。」

    「只是……」

    兩名墨者欲言又止,子田此時哪裡還能顧及許多,連聲道:「哪裡還有什麼只是呢?」

    一名墨者道:「只是,如今民意已經煽動,但是城牆之上還有許多防守的民眾。如今君上不能夠出面,宣義部又能為君上答允什麼呢?」

    這明顯就是乘人之危,可子田已然無計可施,只好道:「只要能夠讓我繼續做國君,我一定改正自己的錯誤。如今只要民眾所期盼的,那一定都是我之前所不能做到的,也是我的錯誤。既然他們提出來,我自然會在以後改正。」

    說話間,就聽宮門處傳來一聲劇烈的撞擊聲響,顯然是外面的甲士正在撞擊宮門。

    子田心頭澀澀,無計可施之下,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唯一能夠出面穩住局面的墨者身上。

    那墨者聞言,問道:「君上一言,駟馬難追其蛇。墨者也守信,天下皆知。我不想我們的宣義部,替君上答允君上所不能答允的條件,那樣的話墨者信義的名聲就會破滅。這是我們所不能允許的。」

    「子墨子既然答允君上幫您守城,那麼就一定會做到。而對於商丘國人,若是答允了他們的條件,君上卻又反悔,那麼民眾們所認為不守信的人,也是我們墨者啊!」

    聽著宮室之外的叫喊聲,子田哪裡還能再想那麼多,只道:「我可以對上帝鬼神盟誓,這難道還不夠嗎?」

    那墨者也不說話,從身上掏出兩張紙,分別用墨家的通用賤體字與宋國花鳥篆寫下了一些盟誓的話,交於子田看過後,說道:「請您盟誓!」

    子田知道如今的局面除了依靠這些人,再無辦法,只要抽出佩劍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嘀咕幾聲誓言,又在兩張紙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50
第二二四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十九)

    兩名墨者讓子田當著眾人的面盟誓之後,當即叫人拆除了宮室的一些木料,點燃了大火,冒出濃煙作為之前約定好的信號。

    兩名墨者自然不是隨便挑選出來的,一人隸屬於書秘吏,另一人則是墨子身邊的近侍弟子,早已經和他們說清楚要做什麼。

    墨子身邊的近侍弟子待火焰點燃之後,當即指揮宮室內的甲士,開始了防守。

    另一屬於書秘吏的那名墨者,則立刻鼓舞士氣,只說堅守下去,城內民眾或許會醒悟過來。

    子田也開出了賞格,只求讓人堅持。

    墨者善於守城,墨子最擅長守三里之上的大城,禽滑釐盡得其傳,而其餘弟子未必有這樣的本事,但是守衛宮室蕭牆卻也可以防守一陣。

    穩住眾人心思後,局面縱然危急,卻依舊可以控制。

    城頭上,墨子終於等到了宮室那裡傳來的煙火訊號。

    而之前適在城牆下鼓動起來的各個國人的代表也已經集中過來,適正在和他們說一些閒話。

    公造冶看到城內煙火起,問道:「先生,這是送炭的時候了嗎?司城皇一族現在並未出面,我們這樣做不會讓他得利嗎?」

    墨子反問道:「如果我們成功,那麼大尹公叔等人,敢於說自己就是想要投靠楚人嗎?」

    公造冶搖頭道:「若是我們成功,他們自然不會這樣說。只會說他們是為了城內百姓,為了宋國祖先祭祀,為了千里社稷。」

    墨子笑道:「既是這樣,他們有什麼罪呢?如果不能處置他們,司城皇難道就能夠得利嗎?」

    「適說,三足鼎才能立起,你可見過兩足之鼎?」

    公造冶是楚國冶師後人,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區別,便道:「弟子不曾見過雙足之鼎。若鼎只雙足,只能傾向一邊,並不能穩固。」

    墨子大笑道:「適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啊!如今宋國,若為三足鼎,三足中最短的一支是誰?」

    公造冶看著遠處宮室冒出的濃煙道:「自然是宋公。」

    墨子又道:「你也聽適說起過,君權與貴族之間的矛盾,那麼君權想要壓制貴族,能夠依靠誰呢?」

    公造冶思路已經清晰,回道:「那自然是百姓。以百姓制貴族。」

    墨子又問:「若無墨者,百姓是什麼?」

    公造冶道:「是大冶山之亂石。」

    「若有墨者呢?」

    「可熔煉為銅。」

    墨子點頭道:「便是這樣。如今看起來,宋國只有三足,卻不知道實則有四足。四足若成,司城皇不能得利,大尹不能得利,國君……若他只是宋國之主權,自然得利,而若他依舊是子田,依舊不能得利。」

    公造冶拜道:「如此,弟子明白了。那麼,現在先生需要我帶人衝破那些貴族的叛亂嗎?」

    公造冶確信,若是墨者的備城門精銳出動,於城內亂戰,那些貴族的甲士根本不能夠阻擋。

    他對自己有自信,也對墨子調教出來的備城門之士信心十足。

    至於城外的楚人,公造冶清楚,若想要反擊他們,需要更多的精力。但若只是防守,不讓他們攻入城內,根本無需這麼多的精力,墨子可以輕鬆地應對。

    如今,楚人的力量只能達到城牆外百尺左右,幾次攻城都已失敗。

    看到公造冶欲要行動,墨子笑著搖頭道:「墨者有什麼資格參與城內的政變呢?或者說,城內的政變墨者有什麼理由參與呢?」

    公造冶看著遠處正在那裡煽動民意代表的適,嘆息道:「先生,我是相信適的口舌的,他足以傳播利天下的道理。但是,百姓的力量尚且不足以擊敗城內的那些甲士。他們只是徒卒,又如何能在城內的街巷之內與甲士戰鬥呢?」

    「弟子只怕,他們一哄而上,隨即便一哄而散。到那時,若是沒有咱們的備城門精銳,只怕難以成功解圍啊。到時候,又如何能做到雪中送炭呢?」

    墨子笑道:「你我都不是宋人,都不是宋之百姓。可沛縣義師,是墨者嗎?他們是宋人啊!而且,他們此次來的目的,難道不正是爭取沛縣的賦稅自治權嗎?沛縣,終究屬於宋地,有些事,也只能國君答允。我們答允的,那要讓我們的道理成為天下的道理之後才行,如今卻還做不到呢。」

    公造冶恍然大悟,那沛縣義師可的確不是墨者,他們出手合情合理,誰人也挑不出毛病。

    不是墨者參與了這場政變,而是沛縣的義師為了自己的利益參與了這場政變。

    而沛縣義師雖然並不是墨者,但城內貴族都知道他們背後站著的就是墨者,所以即便沛縣義師不能夠徹底擊破貴族的叛亂,也足以體現出墨者的態度:如果沛縣義師不能成功,那麼墨者將赤膊上陣,親自幹預。

    至少,外人看來會是這樣的。

    墨子道:「公造,你且與一些人帶著沛縣義師前往,只做指揮。我想,只要這些人出面,那些叛亂的甲士自然會退散。你只做調解眾人的態度。如當年華元促弭兵會事。」

    公造冶心思活絡起來,笑問道:「若是那些人不聽從呢?」

    墨子也笑道:「聽從,那就是他們只是為了宋之社稷、商丘百姓。」

    「不聽,那就是楚人的第十三種攻城手段,難道墨者不是在守城嗎?你難道不知道守城時,面對敵人該怎麼辦嗎?」

    「畢竟……國君還是子田嘛,他還沒死,那麼守城的命令就還算數。」

    公造冶大笑道:「弟子明白了!那就只看適那邊能夠做什麼了?」

    墨子搖頭道:「他那邊,如他所言,水到渠成之事。無非答允幾件事,做個底線。」

    「城內尚且還有一個半月存糧。一個半月之內,我們若能擊破楚人,那麼百姓沒有餓死之虞,又可以達成爭取到他們自己的利益,又為什麼不被適所鼓動呢?」

    說罷,墨子又叫來其餘弟子,說道:「今日城內有變,楚人的銳氣正足,只怕也會趁著今日猛攻。我傳於你們的守城手段,你們都已經知曉,那麼今日就讓楚人見見到底墨者是如何應對蟻附攻城的!」

    眾弟子領命,之前早已做過許多演練,如何防守蟻附攻城的手段眾人均以嫻熟。

    城牆上下雖然聚集了許多人,但墨者高層都清楚,其實守衛楚人的蟻附攻城,實則只需要數千人即可。

    而且這數千人還不需要全部都是輕壯,以對付五百步成陣攻城的敵人來看,只需要一千輕壯、兩千女人、一千老弱便足以。

    況且,城牆上還有不少不可能參與城內政變的一些士,有他們作為支撐,再加上墨者的根基主力尚未出動,今日楚人就算用盡全力,也不可能攻下商丘。

    城牆上,領命的弟子立刻行動起來,剔除掉被適煽動起來準備以民眾身份參與政變的那些人,將城頭附近的數千人很快組織起來。

    墨者守城禁令,凡守城,男左女右,以方便行動。

    女人登上城頭,焚燒堆積在城頭的木柴和瓦罐,裡面燒著大量的沸油或是屎尿之類的混合物。

    一些女人躲在城堞的後面,手捧著石灰罐和一些其餘便於向下拋灑的防備攻城的器具。

    老弱們則在城下道路處,運送柴草和物資,這些天守城之下,只要不破城,在城頭堅守,這些人還是足以做到不混亂的。

    其餘輕壯,則開始在墨家弟子的指揮下,朝著城頭運送沉重的下磨車等器械。

    下磨車屬於墨家對付蟻附攻城的最好器械,用轆轤滑輪和銅鎖鏈將沉重的包著撞角的下磨車固定在城頭。

    快速地讓人用絞盤轆轤拉動下磨車,讓其在城牆上下滑動,用來碾壓那些攀附城牆的人。

    而因為幾十人轉動的絞盤轆轤,可以保證上下的速度極快,無法被抓獲,也無法被擊破。

    下磨車內,會藏有經過訓練的善於使用長矛的墨者,他們會在下磨車內,利用預留出來的孔洞,刺殺那些攀附城牆的人。

    這些器具,只需要放在楚人精銳攻城的地方就行,剩下的那些佯攻的攀附者,只需要簡單防守就可。

    甚至,墨子相信,對付那些徒卒,只需要將滾沸的糞水和石灰灑下,那些徒卒就會知難而退,根本沒有足夠的士氣進攻。

    十餘台下磨車被固定在城頭上,會操作的墨家弟子開始指揮眾人滾動轆轤,善於使用超長長矛、為這種器械練習了十餘年的墨者鑽入到下磨車之內,等待著楚人精銳的進攻。

    原本看似人數既多的城牆,已經被清理出來,那些即將參加政變的民眾隊伍,全部以暫時不需要他們防守為名下了城牆,在城下集結,開始分發戈矛等武器。

    兩支五百人的隊伍,正在清理城牆下同往宮室的道路。

    一直在商丘城內,卻根本沒有在城頭戰鬥的沛縣義師,也從墨家在城內的聚集地中集合整隊,在城牆下分發了他們使用的長矛,前排士卒開始披甲。

    屬於沛縣義師的哨子聲、鼓聲、笛聲,第一次在商丘城內奏響,穿戴好皮甲的頭排士兵默默地站好,等待後面的人與他們成為一列。

    整齊的長矛如同密集的樹叢,閃爍著青銅的光澤。黑褐色的皮甲,也在第一排眾人的穿戴下,擁有了鼓脹的外形。

    他們滿懷期待,因為他們受墨家影響了數年,所以明白這一次到底是來做什麼的……若只是守城,他們可沒這義務,更沒這心思。

    從一開始,他們就是打定了要以軍事義務換取沛縣自治地位的心思。只是,他們第一次出場,卻不是為了擊退楚人,而是……以第三方的身份,參加城內的政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50
第二二五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二十)

    待沛縣義師整隊完畢,適也開始動員那些民眾的代表。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唯獨剩下的就是討價還價。

    這些人願意用守城換取自己的利益,但是代價必須要說清楚。

    他們尊重墨者,但是更尊重自己的命,不希望守城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在場的人目光灼灼地盯著適,既然適已經打開了他們爭取自己利益的心,那麼說起討價還價這樣的事也就不再扭扭捏捏。

    適讀完了民眾們關心的幾多條件,眾人頗為滿意,卻又不得不問道:「適,你們墨家說的這些都很好,但是,城到底要守到什麼地步呢?」

    「城內的存糧不多了,你們守城的本事我們相信,楚人也相信,若是楚人後撤圍城,我們又該怎麼辦呢?」

    「就算不餓死,耽誤了耕種,明年又吃什麼呢?」

    這是眾人最關心的事,適便道:「此事放心,晉人必然出兵。」

    有人問道:「晉人出兵,時間未可知啊。如果晉人不能立刻出兵,那麼在晉人出兵之前,我們可能已經餓死了啊。」

    有些事,已經鬧得城內人人皆知,早已不是秘密。

    城內只有兩三個月的存糧,很難長久支撐,而楚人學著當年莊王圍城的態勢,不但割麥,而且還準備讓附近的宋人幫助他們種植。

    加上徵召的農兵本身本職就是農夫,他們也可以在附近耕種,做出長期圍困的態勢也非不可能。

    適伸出兩根手指道:「你們也都聽說了,城內存糧還能支撐兩三個月。墨家答應,以三個月為限,若是三個月還不能解圍、或者晉人到時候還沒有出兵……」

    他頓然一句,對天盟誓道:「到時,我墨家為了商丘百姓,將放棄守城!」

    此言一出,眾人再無疑慮,高聲道:「既如此,那我們願意守城!至於誰是國君,那不重要,誰答應我們的條件,我們就公舉誰為國君!子田也好,公叔岑喜也罷!」

    見眾人都已答允,適衝著後面的墨者點頭,開始分發戈矛武器,讓這些人參與政變。

    沛縣義師以小鼓為節奏,走在最前面,沿著道路朝著宮室的方向推進。

    後續守城的那些民眾,則按照各自的隊伍,整理成大致的隊列,以徒卒鬆散的方式,跟隨在沛縣義師的後面。

    墨者的手臂上,全部像是夜晚守城時候一樣,紮著特殊的用以識別的標誌。

    他們名義上不是去參加政變的,而是作為政變三方的調停人,但實際上卻是第三方的幕後黑手。

    國君與司城皇、公叔岑喜與六卿、沛縣義師與商丘民眾,這三方便是此時城內的格局。

    國君自然也與司城皇有矛盾,但於此時他們是站在一起的。

    沛縣義師與商丘民眾,看似只是自發組織起來,實則幕後有墨者,有工匠會,有其餘的一些基層組織。

    公叔岑喜與六卿之間,也是矛盾重重,但是他們暫時又必須站在一起。

    …………

    城外,楚王也注意到城內的變故。

    瞭望樓上,可以看到城內發生了變亂,也能注意到城牆上的守軍減少了許多。

    楚王不宜有詐,沒聽說守城的一方還故意撤走士兵讓攻城一方抓緊攻城的。

    左尹進言道:「王上,看來商丘城內蕭牆有亂,如此看來,我們再攻打一陣,便可等到城內與我們成盟?」

    右尹也勸道:「左尹之言有理啊。這幾日攻城,士卒多受挫折,頗有怨氣。若是繼續攻城,只恐人心不定,士卒疲憊。一旦晉人來襲,怕不能勝。」

    這些楚人貴族都知道這幾日的攻城,目的只是為了吸引守城方的注意,從而為城內政變製造條件。

    只是墨者守城之術,確有過人之處。

    看似這幾日並沒再有類似於轉射機床弩車之類的機械出現,但是商丘城依舊巋然不動。

    每一次進攻到百尺之內,楚人貴族都感覺似乎再努力一點就能破城,然而最後的百尺卻極難越過,連續幾天的攻城都受挫。

    而即便用出了各種手段,城上防守的墨者依舊計策無窮。

    那些石灰、沸油、糞水之類,給那些攻城的徒卒留下了巨大的陰影,一旦發現城上開始拋灑,根本就不可能進攻,只能一哄而散向後退卻。

    他們一旦退卻,就將真正攻城的精銳的兩翼暴漏出來。

    一是城頭羽箭從兩側攢射,二是墨者經常會組織勇士從小門狗洞之內出擊,反擊楚人攻城精銳的側翼。

    這幾日楚人士族的士氣不高,那些被嚴禁提及的傳言更是到處傳播。貴族們並不在意那些徒卒的死亡,但很在意那些徒卒被那些充滿煽動和仇恨的宣言蠱惑。

    楚王也明白這一次出征北上的真正目的。

    與宋人成盟後,動用宋國的人力武力,北上榆關大梁,加固那裡的防禦,從而穩住楚國在中原的支撐點和突出部。

    榆關大梁西邊是鄭國,東邊是宋衛,只要榆關大梁不失,這三國就不可能全面導向晉人。

    楚人想要前出中原,只能選擇這個方向。淮泗的爭奪,只是連接齊國壓制越國。伊洛方向,易守難攻,但已經出兵北上反擊也很困難。

    楚王心中很清楚,最終的敵人是三晉,小小的宋國只是一個宣告霸權的姿態。

    所以,如果城內可以政變成盟,楚軍便能得到休息,從而迎接晉人的到來。

    從而復二十年前黃池雍丘之戰的仇怨,又可以讓晉人徹底失去緩衝地。

    秦、齊如今都與三晉有仇怨,楚人若是能夠控制中原,那麼三晉的局面就會越發難看——齊、秦、楚都威脅不到趙人,到時候趙人一定會趁機插魏人一劍,沒有趙魏同盟的三晉,則根本無憂。

    左尹右尹的話,都是老成之言,少死一個楚人就能為將來的晉楚決戰增加一份力量。

    延緩攻城,只是圍城,又能減少宋人的怨恨,從而讓宋人不會怨恨楚人。

    只是楚王卻有自己的想法。

    他看著重臣道:「今日不但要攻城,還要精銳盡出!趁著商丘蕭牆之禍,盡全力拿下商丘!」

    「城內既亂,城頭守軍必少,人心惶惶。墨者縱有守城手段,奈何城內已亂,又如何能夠守住呢?」

    「我們攻下商丘,與商丘六卿與我們成盟,哪裡能是一樣的呢?」

    楚王如果想要全力拿下商丘,就不能不獲取貴族的支持,沒有貴族的全力支持,根本不能湊出來全部進攻的精銳力量。

    眾貴族不解,楚王做出解釋。

    若是等待宋人投降成盟,那麼城內的變亂必然已經平息。

    子田會死,司城皇一系也會被滅族,因為此時尚且處在圍城的階段,他們連逃亡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一個沒有子田、沒有司城皇等掣肘的新君和宋國貴族,縱然全面導向楚人,那也不能做到長期控制。

    楚王需要做商丘城的仲裁者,保留一部分的反對者,從而讓親楚派允許楚人駐軍干涉宋國內政等等條件。

    況且,只有破城,才能夠全面控制住宋國的局面……這局面不是讓宋國貴族控制,而是讓楚人控制。

    而且,這樣才能與墨者談判,以出讓一部分利益,換取墨者幫助他們修築大梁榆關兩城,改進北部突出方向的城池防禦,為晉楚爭霸獲取更好的支撐點。

    楚王已經與墨者成盟,留給他的時間只有三年,他必須在這三年之內最大程度地獲取威望、力量,以及讓楚人在三年之期到來之時獲得足夠的霸權優勢。

    宋國太大,楚人自己吃不下,不可能學陳蔡一樣,滅國置縣,那就只能依靠宋人內部的紛爭逐步控制宋人內政。

    若是成盟而不破城,控制起來極為困難不說,也很難持久。

    當年因為司城皇強勢,宋公請楚王出面定宮室,其實那時候就是楚人最好的控制宋國的機會。

    奈何魏斯率領三晉大敗楚人,兩戰全敗不說,還招致了宋人的輕視,又讓宋國內部的親晉派勢力更強。

    他既說完了原因,又指著商丘城道:「商丘城至今,城破之數屈指可數,若是我們能夠攻破商丘,那麼鄭人衛人難道不會膽寒嗎?」

    「況且,還是有墨翟親自守禦的商丘城。若非商丘城內作亂,我們哪裡會有機會?」

    「此次破商丘,不只是破商丘,更是破了墨者防守的商丘,天下莫不震動!秦齊必願結盟!衛鄭必然朝聘!」

    楚王的話,眾貴族都覺有理。

    商丘作為此時天下雄城,三丈高的城牆修繕了數百年,高大堅固不說,幾乎次次晉楚爭霸,楚人都沒有破過商丘。

    鄭人的國都、衛人的國都,都沒有商丘堅固。論及防守,更不能與有墨者參與守城的商丘相比。

    莊王圍城之時,已經證明楚人的運輸後勤可以支撐圍城十月這樣的長久戰役。

    若是此次又能擊破商丘,又能證明楚人的攻城能力,也算是一種宣告:公輸班即便逝世,即便上次與墨子相辯之後再不為不義之戰出力,但楚人的攻城能力依舊在,而且甚至可謂是遠勝當年!

    屆時,那些小國哪個能夠不怕呢?除了朝聘於楚,做楚人與晉人爭霸的附庸國,哪還能有別的選擇呢?

    威懾,也正是這一次圍攻商丘的重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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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六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廿一)

    攻城的手段雖有多種,但現在性價比最高的也就是直接攻擊城牆。

    撞車沖車之類的武器,墨者的機械可以破解,已然無用。

    雲梯之類的器械,與蟻附攻城倒是可以配合。

    加之這幾天的進攻推進,羊坽穩固,護城壕溝已經基本填平,墨家布下的「狗走」等暗器也都基本清除。

    只要撐過一輪箭雨,楚人便可以直接抵近到距離城牆百尺的距離,從那裡直接發動進攻。

    這已經不需要再多佈置,需要的只是足夠多的精銳士兵,足夠多的貴族私屬甲士,從而一舉擊破商丘。

    楚王下令,眾人聽從,當即開始整頓各自的私屬,不少低階貴族也需要親自上陣,力求在城內的局面徹底明朗之前攻破商丘。

    只要做到政變成功的那一方還沒來得及完成清洗和滅族,那就還有機會讓商丘的局面徹底被楚人掌控。

    …………

    城牆上的防守,自有墨子承擔。以墨者的組織而言,墨子是鉅子,但於此時分派的任務而言,以最少的兵力守住商丘城牆,就是墨子自承的任務。

    城內,整隊後的數百沛縣義師以長矛方陣緩步向前推進,他們並非是第一次參加戰鬥,但卻是第一次以這種方陣的方式參加戰鬥。

    整齊的步伐與咚咚的鼓聲應和一起,如同琴瑟和鳴,極為合拍,彷彿地面都隨著這些腳步一同顫抖。

    公造冶等一干墨者頭戴黑幘,走在隊伍的一旁。

    身後,是集合起來的以守衛城牆的名義集中起來的民眾徒卒。

    他們原本就是農兵,作為徵召的封建義務兵,他們有一定的戰鬥能力,但更多的是為了湊數。

    正如在隊伍一側行進的適所想的那般,真要不能威懾住那些貴族,那麼今天的戰鬥就要靠沛縣義師出面,甚至墨者的精銳也不得不出面赤膊上陣。

    這些人的動向,很快引起了尚未攻破宮室大門的貴族們的警覺。

    宮室的防守比起之前更為堅固,堅守的甲士因為有善守的墨者指揮,又有墨者鼓動告訴他們堅持下去事情必有變化,再加上宋公開出的賞格,因而極為頑強。

    而公孫澤等春秋末世最後的君子們的搏死衝擊,也讓政變的貴族這邊分出了不少兵力。

    即便還有大量怨怒和被煽動起來的民眾,可拿下內城也非是一時一刻就能做到的。

    待有人將墨者的異動回報公叔岑喜與大尹之後,一眾貴族不禁震驚。

    怎麼看,墨者都沒有出面干預的可能。

    因為大尹覺得,現在民心所向,正在自己這邊。墨者不可能背民心,所以墨者這一次除了在城牆死守等待停戰成盟的命令外,絕不可能出面親自參加政變。

    大尹急問小司寇道:「你不是見過墨翟了嗎?」

    小司寇連聲道:「我的確見過他了。他也對鬼神盟誓,墨者不會違背自己的道義,更不會違背多數民眾的意願!」

    「墨翟最重鬼神,又向來從未有過棄言背信之行,難道他的話竟然不能夠相信嗎?」

    大尹又仔細問了一遍後,疑惑道:「不會,以我對墨翟的瞭解,他是不可能說出虛言的。」

    公叔岑喜驚道:「若是墨者出面,那只能再分甲士,既要擋住墨者,又要在墨者攻過來之前攻破內城之門才行。」

    大尹道:「勿慌,事已至此,只有一面全力攻打內門,一面詢問墨者是何意。」

    他又問那名報信之人,到底看到了什麼狀況。

    那報信之人說道:「我看到當初隨墨者而來的沛邑眾人傾巢而出,他們手持長矛,以三十人一行,於街市上整隊前行。」

    「長矛極長,最前排之人皆披甲。另有一人腰間有小鼓,還有一人有笛哨之類,鼓聲咚咚與腳步相合。」

    「眾人前行,除腳步聲與笛鼓聲之外,再無其餘聲息。前排似在手臂上有小盾。」

    「墨家的公造冶等人,緊隨左右,一同前往。」

    「沛邑之人後,又有徒卒民眾數千,不能清楚,緊隨其後,領頭的只是墨家的適等人。」

    「那些沛邑人之行伍隊列,看似竟有士之氣息,恐怕不能擊破。他們行進起來,如同移動的樹林,那些戈矛閃亮,非是人力可以阻擋。」

    報信那人說出自己的見聞後,公叔岑喜奇道:「我知道墨者之中多士,可是沛邑那些人哪裡是士呢?怎麼竟能夠行進出如此行伍?」

    大尹卻聽到了關鍵問題,不等回報之人回答公叔之問,便打斷問那報信之人道:「如你所說,那些墨者並未全部出動?」

    「正是,墨者並未有多少。只有幾十人跟隨,而且頭戴黑幘,臂纏標布,以示與眾人相區別。」

    大尹鬆了口氣道:「看來尚可交談!我早就說,墨家眾人不會在意更換國君之事,他們絕無出手的可能。」

    眾人問道:「如此奈何?」

    大尹道:「墨者必是前來調解,為不傷百姓之事。他們若想我們答允,我們便答允一些事。但只怕墨者兼愛非攻,想要制止這次驅逐,那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既如此,全力攻破內城,我自去與墨者交談,詢問他們,拖延時間。你們務必盡快拿下蕭牆之門!」

    「若在墨者到來之前,殺死子田,那麼他們即便到來又有什麼用呢?」

    國人可以暴動,可以參與政變,但是他們沒有繼承權。國君可以更換,但國君的共舉也必須從公室中選出,這是此時天下的規矩,沒人可以不遵守,至少現在還不能。

    因而,大尹需要的只是子田死掉。這樣一來,國君的歸屬也就只能是他們一系的人,即便墨者出面,也沒有意義。

    墨者不是貴族,更不是上卿,因而不能仿照三家分晉之事。

    眾人見大尹如此說,也知道事已緊急,不能夠再拖延下去,即刻不少人親自披掛,領隊衝擊。

    或有人想到辦法,準備了柴草等物,拆毀房屋,準備焚燒宮室之門。

    宮室沒了,可以再修,只要子田死了就好。

    大尹自乘車,與甲士御手以及幾名貴族,前往沛縣義師與國人徒卒前往的道路上,去見墨者,拖延時間。

    小司寇與大尹同行,待靠近到那些隊伍後,忍不住驚嘆。

    他從未見過行進如此齊整的隊伍,腳步聲與鼓聲似乎壓蓋住了其餘的聲響,這些明明只是農兵的人,行進間卻如同精銳甲士。

    這些人沒有戰車,也不是跟隨戰車衝擊的徒卒,而只是一種步行前進的士兵。

    小司寇暗道:「當年之虎賁,與越之君子,怕也不過如此!」

    再看後面跟隨的數千農兵,雖不整齊,但卻保持著最基礎的組織,戈矛凌亂但卻人多。

    走在最前面的公造冶等人,與沛縣義師拉開了一定的距離,身上的衣著也明顯與那些人不同。

    對面看到了大尹等人的車架,不知道喊了一句什麼,笛勺一響,鼓聲頓時停歇,腳步也都停下,站立在那裡如同一片長矛組成的樹林。

    待小司寇下車,適與公造冶等人已經靠前,小司寇率先問道:「墨者這是何意?」

    「我曾問過墨翟先生,如今百姓都以為子田有罪,所以想要驅逐他。墨翟先生也說,必不違背墨者的道義,也不違背民眾的意願,卻不知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呢?」

    適出面道:「墨者無意,只是宋人百姓有意。」

    「墨者不願城內多有死傷,也是為了城內百姓,故望做華元、向戍事,請雙方罷兵。」

    小司寇看著沛縣義師,心說難道這些人不是你們墨者的甲士嗎?

    只是適既說的清楚,小司寇便問道:「難道,民眾的意願是可以違背的嗎?」

    適搖頭道:「是不能夠違背的。只是守城士卒的意願,並非是驅逐國君,而是想要得利。」

    「墨者秉持利天下之心,只能出面調解,希望雙方罷兵。」

    這時候,身後的沛縣義師似乎聽到了什麼訊號,一同大喝了一聲,極為齊整,一如在沛縣操練之時,頓時驚的小司寇差點站立不住。

    大尹見狀,心想墨者恐怕終究還是為了調節雙方罷兵,卻不知道那些民眾是為了什麼利?

    按說城內民眾既然恐慌,又對子田心懷怨恨,這時候哪裡還會願意守城呢?

    再有天命童謠,貴族們發動政變的理由就是子田背楚重用親晉的司城皇,也就是在向城內宣佈,只要他們政變成功,就會與楚結盟。

    這種情況下,大尹想不通這些民眾為什麼還會反對自己,更想不明白為什麼這些民眾會和墨者站在一起,也不知道這些民眾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利?

    適卻出面越過了小司寇,直接見禮於大尹,問道:「城內有變前,宋公近侍曾見於子墨子,敘說大尹您等發動叛亂,其實只是楚人的攻城手段,所以請求墨者守城。」

    這話一出,大尹臉色巨變,心知墨者的規矩與邏輯,若真的被看作是楚人攻城的手段,那麼墨者是有理由出面干涉的。

    再者,他本身也有心虛之事,終究城內的糧倉是他們焚燒的,只怕墨者真的以此問罪。

    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時候,卻聽適主動道:「可鉅子卻覺得,未必如此。只說事不誅心,你們或許是楚人的攻城手段。」

    「但或許,也是為了商丘百姓不受易子而食之痛,或許也有為了宋之社稷先祖,這也是未可知的。」

    「所以,鉅子遣派我等來詢問,這場變亂,到底是楚人的攻城手段呢?還是為了商丘百姓與宋之社稷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2
第二二七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廿二)

    貴族的叛亂,當然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既不是為了百姓,也不是為了楚人。

    只是,終究說給外人聽的時候,需要一些說給外人聽的理由。

    大尹想都沒想,便答道:「我本宋人,怎麼可能是為了楚人的攻城呢?這樣的說法,是對我的侮辱啊。」

    他抽劍怒斥,又道:「我們這樣做,正是下合民意,上為社稷。這難道竟然做錯了嗎?」

    適笑問道:「可如果楚人並不想要滅宋絕祭祀,那麼難道楚人攻破商丘,就會損害社稷嗎?」

    大尹急忙道:「但民意洶洶,我們也是不忍百姓受饑饉之苦啊。終究,是民眾想要驅逐無道之君,我們只是順從民意。」

    適搖頭道:「可是,我所聽到的民意,並不是這樣的啊。大尹您口口聲聲說為了商丘百姓,但正如您養了一條獵犬,卻喂這條狗吃草,還說讓他吃草就是為了狗好。可您不覺得,您應該問問狗是否願意吃草嗎?」

    大尹面部抽搐一下,沒有回答,半晌道:「小司寇掌三詢之事,他應知曉商丘民眾之願。」

    這不是推卸責任,而是小司寇的本職工作就是這些,小司寇急道:「城內百姓確實是不想要再守城了,糧倉被楚人細作所燒,再守下去只怕城內要餓死無數。眾人不願餓死,所以要守城,這就是民意,也是我所詢問過的。」

    本來小司寇還準備加上天命之類的話,但一想對方「非命」,知道說也無益。

    適即刻反駁道:「鉅子言,萬事有大利小利之說。譬如此時百斤麥,而距離明年耕種尚有時日,只能每天少吃一些並且拌以蕨葵之菜,以支撐到明年可以耕種。」

    「假如有人說,不若此時便不拌以蕨葵之菜,每天吃飽,或許可以蠱惑不少人。但這並不是大利啊,而是短暫的小利。」

    說罷,適指了指身後那些集結在一起,分發了兵器的民眾道:「如今民眾想得大利,而非只是小利,因此這才是真正的民意。」

    「鉅子言,罪犯禁也,惟害無罪。宋公怒楚,即便造成了危害,但是罪責難道全部在他嗎?」

    「小司寇掌三詢之事,難道在怒楚之前可曾詢問過民眾的想法嗎?另有臣屬六卿,難道在怒楚之前沒有考慮到後果嗎?那又為什麼沒有相勸呢?」

    「今日之事,民眾的意見是面見宋公,求取大利,也為日後再不會發生這種類似的事而準備。這才是真正的民意。」

    「墨者今日所來,只是為了促成幾家罷兵罷鬥,既都說都是為了百姓為了社稷,那麼就請停戰。」

    「今日事,若是為了商丘百姓與宋之社稷,那均無罪,可讓宋公盟誓不究今日之事。若宋公連民眾的大利也不能夠答應,那麼再換不遲!」

    話已經說到如此嚴峻的地步,大尹也明白適所說的真正民意是什麼。

    此時所說的真正民意,不是什麼道理,而是他身後的數百墨者、三百沛邑甲士、外加數千洶洶分發了武器的民眾。

    空口談道理,沒有用。

    而看著適身後的那些民眾,小司寇也清楚,墨者蠱惑人心的手段之強,遠非自己能比。

    數日之前,他還認為民眾已經只剩下驅逐國君一條選擇了。

    那時候城牆附近的民意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不過數日,這些人卻被墨者蠱惑的換了想法,到底什麼是「大利」,這些民眾想要什麼,小司寇並不清楚。

    但想來,這些城牆下的民眾和城內的民眾,並無二致。

    既然墨者短時間內讓城牆下的民眾轉換了想法,只怕城內的民眾也經不住墨者宣義部的幾番言語。

    小司寇明白,今日事已經不能改變。

    縱然墨者說他們只是做第三方調停,但實際上態度已經明確:調停順利,那就調停。若不順利,就要親自上陣。

    大尹看著這些武裝起來的商丘農兵,再看看那些整齊隊列有士之英姿的沛邑兵卒,也知道今日事怕不是那麼簡單。

    無奈之下,他只好問道:「難道墨者竟要為了讓雙方罷鬥而放棄守城了嗎?我曾聽人說,墨者最是守信,既答允的事,是不能夠悔改的。」

    適沒有回答,公造冶朗聲道:「子墨子親自防守,自有手段。莫說楚人已經疲憊,就是士氣正盛之時,也可保商丘數日不失。」

    大尹不明白墨者用了什麼手段守城,但既然敢於調動這些多人離開城牆,以墨者的信義,必然要先保證城牆不失,這才是一切問題的根本。

    眾貴族發動叛亂的條件,就是認為楚人攻城猛烈,以至於墨子開始調動城內的大部分力量防守,這時候是沒有力量在保證城牆的同時又參與城內的政變。

    之前墨者也找過這些貴族,訴說楚人攻城猛烈,可能需要這些貴族的私屬參與守城。

    而另一面的司城皇一系,墨者則完全調用了司城皇在城內的私屬甲士,怎麼看都是城牆危在旦夕的感覺。

    如今公造冶這樣一說,大尹知道墨家守信,既這麼說了,那麼城牆必然是在調動了這麼多兵力之後依舊可以不失,心中駭然。

    既是可以保證城牆不失,那萬一墨者與司城皇一系聯合,政變也就絕無成功的可能了。

    大尹覺得,自己需要爭取更多的時間,爭取到那些甲士攻破蕭牆,到時候事情也就無可挽回了。

    他正準備在講幾句道理呢,只聽適道:「鉅子有令,既然是為了商丘百姓,那就要以民眾之意為先。此時楚人攻城正急,若有人以民意為名,卻行助楚人攻城之事,那就只能按照守城的手段去應對了。」

    「鉅子言,麥與莠幼時不能分,但若結實總能分清。如今諸位或為宋之社稷與民眾,或為楚人攻城,既然不能分辨,還請罷兵,若宋公不能依允再行出國之事!」

    「鉅子有令,以此時為限,若雙方不能罷兵,墨者便出面反擊繼續戰鬥的那一方!正如扶弱抑好戰之君一般!」

    大尹臉色微變,如今自己這邊優勢很大,墨者若是坐視不管,那其實就是在幫助自己。

    但如今墨者卻要雙方罷兵,那就是明擺著幫助弱勢的宋公。

    大尹厲聲道:「墨者這樣做,難道是要助無道之宋公嗎?」

    適重申道:「墨者只求雙方罷兵,誰不罷兵,墨者便會相助罷兵的那一方。並沒有幫助任何人的意思,難道大尹不能罷兵嗎?如果您罷兵,難道墨者還會攻擊您嗎?」

    大尹聞言,看著適身後的戈矛與沉默的民眾,長嘆一聲道:「若是君上不能答允民眾的意見呢?若是君上不能讓我們滿意呢?有些道理是對的,可是做起來誰又能夠一定做對呢?」

    適鄭重回道:「鉅子自有手段,這個不必擔心。只在一個時辰之內,若是宋公不能答允,那麼墨者將不再調停。這些民眾不歸屬墨者,若是他們的大利不能滿足,那麼他們也自然會追求小利。」

    「舍大利而取小利,是為害。而取小利而舍大害,是為利。」

    適衝著公造冶輕輕點頭,公造冶即刻叫身邊兩名墨者劍手道:「若是大尹同意,我即刻便派此二人,進入宮室。訴說百姓願盼,只給宋公選擇。」

    大尹看著這些人,心中明白,事已至此,什麼條件宋公都能答允,只要還能保持公爵之位。

    墨者這麼說,實則就已經是在幫助宋公,可墨者卻說自己只是中立調停,根本沒有幫助任何一方的意思。

    大尹卻明白,一強一弱,若再有第三方,那麼中立便是幫強,調停便是幫弱。

    適見大尹仍在猶豫,補充道:「如今子墨子發覺楚人外強中乾,守城之兵無需太多。司城皇求見子墨子,認為你們這些人就是在幫助楚人攻城,又有傳言說若是楚人破城則司城皇一系將被滅族,因此他們的私屬甲士死士惶恐不安,或多有想要回護家主的……」

    這算是最後地警告,也算是告訴大尹,不要想楚人圍城會牽扯墨者的全部精力,現在不但可以調派這些民眾,甚至司城皇一族的私兵也可以下城。

    聽了適的話,大尹苦笑一聲,自己這些人謀劃了三年的政變,等待了楚人攻城的時機,卻不想最沒想過會參與政變的那支力量竟然出面參與了政變,導致滿盤皆輸。

    如今事已不可為,墨者給的時間極少,宋公危在旦夕,只要不是讓他自殺去位,肯定就會先答應民眾的條件。

    大尹心想,己方若是不答應,那就給了墨者站在宋公那邊的藉口,可若是答應罷兵……大事去矣!

    似乎,歷來政變失敗,若不被殺,只有逃亡一條路可走。

    大尹想到了幾十年前坐在大尹之位的那個人,政變失敗後,侍奉著有繼承權的公子啟逃亡楚國,如今家族早已破敗,再無權勢名聲。

    忍不住問道:「若我等罷兵,難道君上不會報復嗎?盟誓,難道是可靠的嗎?墨者固然是為了商丘百姓之利,可這樣做,就是讓我們逃亡啊!即便我能答允,其餘人又怎麼能夠答允呢?那些跟隨我們起事的甲士民眾,難道不會擔心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2
第二二八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廿三)

    適心說,你早說這些實際一點的事,咱們之間倒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又何必扯什麼百姓社稷呢?

    不過他也清楚,能把大尹逼到這一步,正是因為背後這數千人的武力,以及整個墨家武力集團的警告威脅。

    既然大尹說到了實際點的事,適便道:「昔年公子德立,約三姓共政,互不戕害,這難道不是一個辦法嗎?」

    「二十年前,司城皇約公室,宋公請求楚人北上,難道司城皇一系就因此被剷除了嗎?」

    「盟誓,自然有用,但除了盟誓之外,鉅子自然有約束眾人的手段。」

    「況且,還有商丘的民眾。」

    適指了指身後那些被煽動起來的民眾,說道:「若能達成盟約,百姓得利,今日罷了兵城內少死許多這些人的親族,那麼也算是一件好事。這些民眾可以保證將來盟約的實施。」

    為了讓大尹最後放心,適又道:「墨者也可以參與盟誓,若是有人違背,那麼墨者便會護衛盟約。難道,墨家的信義和力量,還不夠約束商丘一城嗎?」

    一旁的公造冶心中驀然一動,想到適之前說過的約天下之劍,如今雖不能約天下,卻似乎已經可以約商丘一城。

    雖然這一城,是特殊的城,是被圍困的城,是貴族們遠離封地缺乏力量的孤城。

    但,終究這是商丘,而不是小小的沛邑。

    約束商丘一城……公造冶想了想,似乎……墨家已經可以做到。

    這三年多的名聲、威望,給民眾帶來的利處,暗暗宣傳的工匠會、從沛邑組織起來的士卒……這一切,都讓墨家有了約束商丘一城的力量。

    這股力量平日隱藏起來,無人知曉,但在此刻卻可以爆發出來讓大尹這樣的貴族不得不考慮的力量。

    其實,約束這一切的,不只是墨家單獨的力量,還有被宣義部煽動宣揚組織在一起的商丘民眾。

    若非城圍,很難有組織民眾的機會,也很難有將貴族逼迫盟誓的機會,更沒有貴族遠離封地不能發動大規模叛亂的機會。

    公造冶知道要約束制憲的內容。

    憲,法令也。《管子》曰,布憲於國;《小雅》曰,萬邦為憲;《左傳》曰,此君之憲令。

    他也知道,這一次煽動民眾利用圍城貴族矛盾制定的憲章,與沛縣本地完全不同,為了約束貴族和君主的力量,會比沛縣的許多制度寬容的多,甚至就是起到一個互相制約的作用。

    讓貴族制約君主,讓君主利用民眾,讓民眾平衡左右,只要墨者能夠維繫商丘民眾的組織,那麼這種均衡就可以維繫。

    公造冶清楚,這裡與沛縣不同,不能夠讓墨者一家獨大,因為尚且沒有這樣的力量,因而只能互相制衡。

    原本,他以為適的心思,和他想的一樣,只是爭取沛縣的自治地位,成為墨者的無冕封地。

    可現在看來,這場忽如其來的雪中送炭,再回憶起幾年前適說的那些約束天下的話,心中忍不住一動,心道:「難道適早就想過約束商丘?從我們只在考慮沛縣自治事之時,怕是他就已在考慮商丘事了……」

    因為沛縣與商丘不同,制憲的內容也就不同,而這種不同絕不是短時間內能夠一晃想出的,而適卻彷彿在忽然出現意外之後,立刻能夠在墨者內部的會議上條理清晰地說出區別,制定了完全不同的約束內容。

    公造冶相信,適肯定是早就有過類似的想法。

    他考慮了一下墨子的反應,心道:「只怕先生也早就有這樣的想法啊……我終究還是不能夠想到這一點。」

    而在大尹看來,雖然這一次墨者舉動出乎意料,但是幾十年行義的信譽還是可以保障的,尤其是在商丘宋國貴族看來這種信義是絕對可以相信的。

    既然墨者做出保證,那麼大尹也就明白,恐怕會和當年三姓共政與司城皇約公室一樣,貴族之間盟誓,互不傷害,誰違背墨者就會護衛憲章盟約。

    大尹心中一慌,想到了一個有些類似的場景。

    當年有十四個師的周天子,可不就是護衛周禮的最強大力量嗎?墨者,這是要做維護墨家道義的周天子?

    當年周公制禮,以親戚封國與天子千里京畿、周禮封建義務、再加上後來的西六師與成周八師十四個師來維護。

    從道德、禮儀、制度、武力一些列,來維護一整套的天下。

    墨者如今在商丘所做之事,竟隱隱有幾分相似,大尹想到……畢竟,武王伐紂之時,禮、德、制都尚未制定,只有武力優勢。

    但是,武力優勢卻是前面幾個的保證。

    這種念頭一閃之間,大尹明白自己必須做出選擇了。

    他現在唯一能夠期待的,就是那幾名前去表達民眾意願希望宋公答允的墨者,在得到宋公回覆之前,攻破宮室。

    於是他說道:「如今君上還沒有罷兵,我也只能說,若他罷兵,我們便罷兵!」

    適點頭道:「如此甚好。只是為了監察調停,這些兵卒必須要接近宮室,一旦有一方罷兵而另一方沒有罷兵,便需要即刻做出反應!」

    說罷,也不等大尹回答,便沖後面一揮手。

    原本停下的軍鼓笛哨之類的聲音再次響起,整隊的沛縣義師再次邁步向前,踏踏有聲。

    大尹只看到如同樹林一般的長矛壓過來,心中駭然,只覺得若是自己繼續停留在這裡,恐怕這些戈矛之林會直接從自己的身上碾壓過去。

    公造冶大聲道:「還請大尹退出道路!」

    為大尹駕車的馬匹,或許是因為那些銳利的閃光而驚恐,不斷地刨著蹄子,御手竟然難以掌控。

    那些駭人的隊列如同要壓倒一切的浪潮,讓大尹的車架顯得極為渺小,大尹作為軍事貴族,竟然第一次懷疑戰車能否衝破步卒方陣的防禦。

    只是一瞬,他便立刻叫御手轉身,離開這裡。

    看著那幾名朝宮室方向疾馳的墨者,大尹只能祈禱上帝,希望能夠在宋公做出回應之前攻破宮室大門。

    因為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城內的力量,不足以對抗被墨家組織起來的商丘民眾,而民眾,原本沒有力量,甚至原本只能被大夫上卿煽動,現在卻有了一個專門擅長煽動的力量讓這些民眾……居然開始追求自己的利益了。

    大尹有些慌張,在車上便已經開始慌張。

    不是為現在,而是為將來,他有些猜不透守信的墨者,到底要做什麼了。

    …………

    宮室一側,公孫澤渾身是血,猶自酣戰。

    他已經刺死了六七個甲士,身上也留下了七八處傷痕。

    頭髮散亂,皮帽不知道落到了哪裡,原本束好的頭髮披散開來,上面粘膩著一些血。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被他刺死之人的。

    身上的傷口,不斷地流出鮮血,帶走他的力量和活力。

    已然疲憊,可他依舊沒有一次揮砍,依舊保持著用劍去刺的狀態,對面的甲士算不得好手,但也不是那樣的農兵,只能刺殺來節省力氣。

    那些跟隨他一同衝過來的士,還剩下三十多人,已經被圍困在中央,距離宮室蕭牆城頭能夠攢射掩護的距離還剩百尺。

    但這百尺,已經無法再進一步。

    廝殺需要消耗太多的體力,三十多人都已經支撐不住,氣喘吁吁。

    只是他們這些自小脫產訓練的低階貴族,非是那些甲士能比,之前的廝殺已經讓甲士膽寒,不敢靠近,卻又不能讓開以防他們突入到宮牆附近。

    公孫澤大口地喘息著,知道那些甲士們正依靠圍困來消耗裡面這些人的力量,消耗他們最後的氣力,如同被圍獵時候追捕的鹿,要到沒有力氣的時候再動手。

    被圍困在他身邊的三十多人,毫無懼色。

    在他們割下頭髮,宣佈等救援完君主之後自去領死以維護君主命令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已經是死人了。

    人會害怕失去自己已有的東西,從不會害怕自己已經失去的東西。

    公孫澤想到了他曾見過的墨者隊列,心裡清楚,若是之前這五十多人,能夠列陣攻擊,只怕此時已經突破到蕭牆之內。

    自己這些人雖有武藝勇力,更不缺墨者的死不旋踵之心,因為他們是君子,和墨者一樣的君子,唯一的區別是相信的仁、義與道理的不同。

    可是這些人很難做到列陣攻擊,因為他們沒有專門訓練過,只能維持短暫的陣型,很快就會散開,一如月前夜襲楚軍之時一樣。

    宮室之內,燃起了大火濃煙,公孫澤更加心驚,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了什麼事。

    是君上學商紂焚己身於鹿台?還是正門已經被那些叛亂之輩攻破?

    他沒有恨那些跟隨那些叛亂者一起行動的民眾,終究他和適之間有過太多交集,也聽過太多墨者的道理,所以他不恨那些為了自身利益而暴亂的民眾。

    因為他覺得,自己也在踐行墨者的道理……宋公給了他俸祿和封地,他便要以命相還,若這麼看,自己又和那些為了自身利益而參與叛亂的民眾有什麼區別呢?

    他想,或許,墨家的話,是有道理的。只不過,自己的利益,和民眾的利益不一樣罷了。

    「難道這天下的禮,真的如墨者所言,都不過是利益外的蒙皮?正如商丘如今常見的餅與面條一樣,其實都是麥粉?」

    大口喘息地公孫澤搖搖頭,驅趕走這些可怕的想法,他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將死之時想到這些。

    或是因為心憂宮室之內的君主,或是為了讓自己拚力廝殺不去想這些可怕的想法。

    在大口喘息了幾次後,他擦了擦眉毛山的血,舉劍高喊,又一次衝入到人群。

    嗤……

    一支戈從側面刺入了公孫澤的皮甲,公孫澤覺得一陣劇痛,知道那戈重創了自己,如今群圍之下,縱然著一下不死,也很快會死在其餘人的戈矛之下。

    不知為何,他心中竟有些暢快。

    「死吧……死吧。我守住了自己的禮,至死方休。」

    「死吧……死吧!死了就再也不會去琢磨,到底哪些話是對的……我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所信奉的一些道理了,死了,便不會去想了,也就不會再懷疑了……」

    「死吧……死吧!死了,就看不到商丘的道理的上流,變為墨家的道理……也看不到天下大亂了。」

    「死了,真好。」

    他喃喃地說了一句,下意識地用手抓住刺入身體的戈,一劍刺破了那甲士的咽喉,將戈拔出,撐住搖搖欲晃的身軀,低頭看著側肋汩汩流出的血。

    生平第一次,有些想死。於是為了死的更快,拄著這支短戈,再度邁步向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2
第二二九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廿四)

    公孫澤知道最後的百尺距離,自己已經無力越過。

    心中哀嘆。

    支撐他繼續刺出短劍的,只是心中的執念,他希望自己最後能夠死於這場戰鬥,至少他覺得自己死得其所。

    當年仲尼弟子也是這樣戰於亂軍之中,最後被人剁成肉醬,他覺得自己也會這樣的下場。

    身上被刺中了幾次?

    他已經記不清楚,只覺得跟隨自己十幾年的短劍越來越沉重。

    天色明明還早,可是眼前的一切卻越來越黑。

    當背心再一次被刺中之後,公孫澤似乎隱隱聽到了一句呼喊。

    用的是宋地方言,他能聽懂,但因為眼前發黑的緣故,心裡想了半天也沒有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罷鬥?這是何意?」

    這個平日裡很容易理解的詞彙,卻根本想不出是什麼意思。

    血還在流,眼前越來越黑,公孫澤覺得自己要死了,於是箕坐於地,朦朧中看到那些原本殺的紅眼的雙方都停了下來,一群衣著奇怪的人衝過來強行將兩群人分開。

    即便意識有些模糊,公孫澤還是認出來帶頭的那個人,正是當年與自己三博而勝的適,正在說些什麼。

    「對……適應該知道,罷鬥是什麼意思……他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啊。」

    想到這,公孫澤想要呼喊一聲,自己沒有聽到聲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喊了出來。

    兩條腿從不遠處跑過來,公孫澤已經沒有力氣抬頭,不知道來的人是不是適,卻奮力伸出了滿是鮮血的手臂,攔住了這個人。

    「罷鬥是什麼意思?」

    公孫澤用力呼吸著,問出了這句話。

    適蹲下來,看著箕坐於地的公孫澤,看了一眼一旁的公造冶,公造冶搖搖頭,示意已經不行了。

    看著這個三四年前可以輕易殺死自己的人,適嘆了口氣。

    春秋有君子,戰國有游士。

    春秋已從三家分晉那一刻結束,君子的時代過去了。

    適想,這樣的君子,死在此時此刻,或是最好的。

    於是他不悲傷,湊近了公孫澤,很鄭重地說道:「宋公與六卿為了商丘百姓之利、宋之社稷,應百姓與墨者之請,罷鬥罷兵。」

    公孫澤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這其中的意思,伸出手抓著適的手臂道:「適,既是罷鬥,我之前的廝殺又為了什麼?」

    公孫澤想不通,不是怕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死的意義是什麼。

    打起來了,叛亂了,然後罷鬥了……那自己死與不死,有區別嗎?

    適拉著公孫澤的手臂,緩緩說道:「廝殺是為了不廝殺。宋公無礙。若你不廝殺,賜你封地的宋公必然已死。」

    公孫澤聽到這話,渾身變得輕鬆起來,手臂慢慢向下沉去,似乎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

    即將閉上眼睛的時候,公孫澤忽然想到了什麼,猛然睜開眼道:「墨者的道義,會在商丘傳遍是嗎?可你們薄葬啊……我要死了,請以『士喪禮』以待。我不是墨者,我也不想用你們的規矩。你只需幫我轉告家人即可……若能面見君上,請言我為君而死。」

    他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請求,沒有等待適的回答,就聽到身後一人嚶嚶而泣,公孫澤想了半天,知道是跟隨自己的那個侍從。

    那個曾經為了與適相較教習射藝射禮的侍從。

    公孫澤想到了顏回,想到了「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的話。

    於是想到了,自己有小塊的封地,也有私田,家人衣食無憂,也沒有什麼可以囑託的。

    但是,幾年前和適的賭約卻還沒結束。

    當年約定好十年後的射禮射藝比試,他不想認輸,即便那三局他已經輸了,可他依舊不願意為了賭而賭,所以他不想論所有的輸贏,只想要將這場諾言踐行下去。

    他覺得,自己不能囑咐那麼多了,所以他只說了兩句話。

    「師死,弟子居喪三年。十年之約,請延後三年。」

    「他學儒,請你三年後替他尋一善射之儒為師。不要讓他學墨。」

    說完,他狠狠地抓了一下適的手,就此閉眼。

    適知道公孫澤死了,也知道他什麼都看不到,但還是衝著公孫澤點點頭,默默道:「你是君子,可你生在春秋,卻活於戰國。」

    …………

    不久後,宮室之前。

    沛縣義師與民眾持戈矛而立,將宋公一系、司城皇、六卿等人隔開百尺距離。

    為首的幾名墨者站在中央。

    除了中央的這些人外,兩邊的人臉色都很難看。

    宋公被甲士護衛著,痛恨於那些叛亂的貴族。

    六卿等貴族,則痛恨著出現之後將他們的計畫破滅的墨者與民眾。

    民眾們則盯著宋公,只待宋公不答應他們的條件,他們就立刻反戈一擊。

    公造冶持劍,站在前面,適緊跟其後,衝著在場眾人說道:「今日罷兵罷鬥,是墨者做保,應民眾之請,為商丘之利。誰還有什麼反對的話嗎?」

    眾人聽著遠處城牆傳來的陣陣楚人攻城的聲音,看著這些絲毫沒有回頭張望城牆的墨者,看著那些被煽動起來的民眾,終究沒有任何反對的話。

    適從懷裡摸出一張紙,說道:「今日之事,墨家眾人共商大義,同於鉅子,鉅子遣墨家書秘吏擬定抄錄,為此罷兵事,定出如下盟誓之言,還請諸位靜聽。」

    「其一,今日之事,各為商丘百姓與宋之社稷,均無罪。十年之內,眾卿、大夫之封地、官職保持不變,若有逝者,不在十年之約之內。」

    「其二,十年之內,國君與卿、大夫不得相鬥。凡有背盟者,墨家必替鬼神而罰。」

    「其三,此次內亂戰死之人的撫卹與葬禮,由君上與參與之六卿大夫同出。」

    適唸完後,眾人均是鬆了口氣,以為這就是墨家想要的全部條件。

    極為簡短,也只有短短三條,聽起來只是一個盟誓的內容,是為了雙方都能接受。

    宋公是可以接受的,因為他現在力量很弱,弱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根本鬥不過這些貴族。

    至於說保持十年之內封地俸祿與官職不變,他縱然有心,那也無力。順水推舟之事,正合心意。

    至於背盟,他是巴不得墨者相助的,在他看來自己十年之內恐怕還沒資格背盟。

    司城皇一系所想,也相差不多。

    如今他的私田封地與封邑佔據優勢,十年積累,縱然不會讓自己的優勢變大,那也不會減弱。

    況且,自己的目標從不是現在叛亂,而是按照皇父鉞翎所想,利用三晉援兵,問宋公請求政事的懲罰權。

    至於其餘六卿,也明白這種機會失不再來,現在已經失敗,那麼不被處置就是最好的結果。

    墨者提議罷兵,那麼就是希望三方都能接受,這條件看起來是有利的。

    至於最後出錢安葬什麼的,那都是小事,可以忽略的小事。

    只是在場貴族均不曾想,怎麼可能會有對三方都有利的條件?

    適見眾人並無異議,便道:「墨家以利天下之心,促此盟誓,不知道諸君何意?」

    眾人點頭之後,適又掏出一張紙,只是這張紙卻比剛才的大的多,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適念道:「既說到,這次罷兵是為了商丘百姓,而國人有干政之權,也有獲利之心。」

    「墨者只是促三方罷兵,並無他意。」

    「可民意不可違,昔年夏桀與日同喪、衛侯出國、莒子被逐,均是違背了民意。」

    「現,商丘之民眾,為自身之利,特提出以下要求。君上既已答允,卻還不知道具體如何,請聽。」

    民眾多不識字,更不可能列出一二三四五,有些東西只是墨家的宣傳與引導。

    在場眾人聽了適這樣一說,這才明白過來,只怕今天這件事沒這麼簡單,根本不可能有三方得利之事。

    適清了清嗓子,念道:「經商丘民眾共商,委託墨者整理,特提出如下要求。」

    「其一,君上不得私自開戰,商丘民眾拒絕服對外征伐之不義之戰,但對守衛之戰必盡全力。」

    「其二,鄉校,鄉射,墨者祭堂,議政之市井酒肆,不得封閉禁毀。」

    「其三,商丘之公田軍賦,攤入私畝,固定稅額,君主不得隨意加稅。」

    「其四,凡國有政,需君主、卿、百姓共商。立詢政院,分為上下。」

    「君子院,六卿皆任,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各選四人。君上可自選六人,非士與大夫不得為任。」

    「庶人院,以商丘城三萬戶,以鄰里劃分,選鄉間有望者六十人。」

    「凡開戰、加稅、征伐、勞役、製法、分封、收封邑等事,皆由詢政院共商。」

    「具體細則,與戰後再商。凡大事,需君子院與庶人院相合同義,方能執行允許。」

    「其五,非有緊急事,每年春祭之時舉行一次。庶人院之選,三年一次,期間俸祿與上士同。」

    ……隨著適一條條唸下去,宋公子田的臉色並沒有難看,在場貴族也沒有目瞪口呆,都城國人有參政權,這是春秋時代就有的傳統,小司寇的職責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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