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7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2
第二三零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完)

    宋公本身,對他而言,根本沒有反對的力量,宋國還未變法,也未曾加強集權君權。

    相反,宋公對於民眾參政這件事,還是有所期待的,現在他需要民眾的力量來制衡貴族,至少可以保證他的國君之位可以穩固。

    而貴族們對於這個條件,也沒有太多不同意的地方。

    這個條件,只關乎到商丘城內,並未影響到他們的封地,而他們的君子院位置,與六卿之位並不重合,本身又可以遏制君權,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收回封地這種事,按照這其中的條件,需要他們自己同意才行……這在他們看來,簡直可笑,會有人同意讓國君收回自己的封地嗎?

    適唸得木然,心中也明白,戰國的主流是集權,誰能集權誰就強大。

    這一下,等於是把宋國送上了死路,但他不在意,墨者也不在意。

    墨者是天下人,不是宋國人,墨者需要的也不是一個襄公時代的宋國,要的只是更多的貴族矛盾和平之下的發展機會。

    畢竟,除了商丘還有別的未被分封的城邑,那都是墨者可以爭取的地方。

    終究,之後十年之內,晉楚之爭與中原亂戰,都可以讓宋國以這種分權的姿態繼續生存下去,培養一批又一批的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國人才是最終的目的。

    這些本就是抑制君權、在戰國亂世中分權作死的條件,但對於根本沒有能力和力量集權來說的宋公,並未損失太多。

    至於對外進攻,宋公在繼位之初,本以為自己可以,然而剛剛即位三年就被楚人圍住了國都,他現在也多少清醒了一些。

    內容其實並不多,更多的事需要後續慢慢地完善,而製法權能夠拿到提議權,對於現在的情勢來說就已經足夠。

    時間還很漫長,適知道馬上晉楚爭霸的焦點就會放在楚國的繼承權戰爭和鄭國內亂上,很長一段時間宋國有足夠的時間內部撕扯利益,慢慢讓民眾參與到這些事情當中,慢慢發展民眾的力量,也傳播一些覺醒的理念。

    沛縣義師的事,他暫時還沒提,此時提也不是時候,而是需要將來更好的時機。

    相信,商丘的民眾會知道,這數百沛縣的來人幫著他們爭取到武力上的均衡,自然會在第一次詢政會上給予沛縣支持。

    至於貴族,他們本身在沛地就無力量,他們也不會願意得罪一群有力量的人。

    暫時不說,並不代表日後不會說起,只是靜待時機而已。

    他在唸完這一切之後,詢問眾人道:「這是民眾的意願,不知道我說的,商丘的民眾可以證明我沒有妄言嗎?」

    看似在詢問民眾,實則是在展示武力。

    在場的民眾與沛縣的眾人,齊聲吶喊,說適所言不虛,正是他們所要求的。

    跟隨而來用以整隊的軍鼓齊鳴,咚咚數聲。

    在場貴族明白墨者是在讓民眾展示力量,更明白這一聲吶喊之中蘊含的力量遠非原來可比。

    原來這些人是一盤散沙,只能被貴族煽動。

    但現在,有墨者,有沛縣義師,加起來的數百武士精銳,再加上宣義部的宣傳引領,至少在圍城之時,這些民眾的力量足以對抗這些為困在城內的貴族。

    眾人均想,這些民眾哪裡會想出這些辦法?若說這沒有墨家在其中蠱惑,他們是不會相信的。

    然而終究這些條件,此時看起來並非不能接受,他們也沒有認識到這種可能會斷送了他們未來的變革的可怕之處。

    分封制下,本來就很容易分權,無非是參與分權的有沒有平民,至少是沒有士與大夫身份的平民。

    分權是作死,然而在場的大部分貴族對於這種宋國作死的行為是喜聞樂見的。

    宋國不是他們的宋國,也不是商丘百姓的宋國,至少現在還不是。

    待威懾之後,適又道:「此時卻有一個緊要事。如今城內存糧就算節省使用,也最多支撐四個月,就算從外地運糧,也需要一段時間,還要預備下明年的種子。」

    「所以,民眾們不希望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而詢政院雖還未成立,但必須要詢問民眾的意見。」

    「於此事,民眾們商量之後,是這樣認為的。」

    適看著在場貴族,大聲道:「以三個月為限,若三個月之內,晉人來與楚交兵,或是楚人退去,或是出現其餘可能戰勝楚人,則戰。」

    「若三個月,還未有轉機,可與楚人成盟。具體的條件,需要詢政院商議,因而還請盡快確定其中人選。」

    「這是民眾的要求,還請你們商定。墨者只負責應邀守城,至於是守是戰,墨者並不參與。」

    適先看著宋公,等待宋公決斷。

    其實不需要看。

    子田很清楚這次叛亂民眾會參與的緣由,就是因為當年楚人圍城以至於城內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慘劇所留下的恐慌。

    如今城內糧倉被燒,城內存糧不夠,楚人又學當年莊王之時,在城外收割收穫後,補種一些作物,大有在這裡長久堅守圍城的意思。

    這種情況下,宋公清楚之前那些條件,是長遠的。

    圍城的事,才是迫在眉睫的,如果不能夠解決,那麼民眾立刻就會憤怒倒戈。

    既然此時的宋公不答應,那就換個宋公就是了,反正公室公族還有別人,國人暴動換國君的事也不是發生了一次,很正常。

    於是宋公點頭道:「如此,最好。從今日來算,三個月為期,期間還請墨翟先生繼續守城,整頓農兵。若三個月,圍城還不能解,則與楚人成盟!」

    適避開了就在宋公附近的司城皇,望向其餘貴族。

    大尹等人確實樂於如此,若是晉人前來,到時候司城皇一系便可能有所依靠。

    畢竟,晉人出兵,總要提出一些要求,而晉人一旦在宋地駐軍,那麼司城皇一系就等於隨時有了外援。

    就算商丘百姓心有不滿,但剛剛經歷過楚人圍城戰,此時此時也不可能繼續再支撐一場晉人的圍城戰。

    至於說三個月之內,晉人能否出兵……在大尹等人看來,那是很難的。

    想要出兵,需要很長的時間。

    而且秋季是收穫的季節,晉人除非現在就完成了徵召,已經出兵在路,爭取在秋季收穫之前返回才有可能。

    若是此時還沒有完成徵召,那麼在秋季之前就不可能出兵了,終究晉人之前剛剛打過一場大仗。

    齊、中山、秦三個方向都在三年之內發生過戰爭,晉人此時出兵,需要很大的決心。

    加之,晉人似乎也沒有可能為宋公著想,即刻出兵,只怕還要等到楚人筋疲力盡之時才有可能。

    於是大尹等人也道:「為商丘萬民著想,正是我們之前動用甲士的緣故。這當然是可以接受的。」

    適最後看了一眼司城皇一系,司城皇無可奈何,已經是如今這樣的局面,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晉人能夠在三個月之內抵達這個願想上。

    現在雖然盟約未成,可是宋公已經同意三月成盟,大尹一系也同意,民眾本身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被煽動組織起來的,這時候哪裡還能反對。

    既然無法反對,他也只好說道:「既然君上與諸君都同意,我又怎麼能拒絕呢?」

    「楚人素有野心,滅諸姬陳蔡,並不是我結好三晉他們才出兵的啊。」

    「我結好三晉,也正是為了商丘百姓與宋之社稷,只是為了萬一楚人來襲,三晉可以救援。」

    「況且,任地會盟之事,那是先君決定的,又有司星子許等佞臣蠱惑觀星改命之說,這難道竟然是我的罪過嗎?」

    「若說起來,導致這場圍城的,還是當年蠱惑先君的司星子許啊。然而他觀星有誤,以致自縊,這已經不能處罰。」

    將民眾對自己的怨恨摘除後,司城皇也算是默許了三個月之內成盟的事。

    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或許三個月之內,晉人大軍就會出現在商丘城下,那也未可知。

    三個月之內成盟的底線,是民眾提出的,適也就沒有再詢問民眾的必要。

    見如此,適便道:「那就請盟誓吧!」

    盟誓的事,他不擅長,墨者內自有專職的負責祭祀鬼神的祭司,各種敬獻天帝鬼神的牲畜也都有所準備。

    為了維持秩序,沛縣眾人列隊將雙方間隔百尺,空出了一片空地,以待三方成盟,墨者作為見證。

    …………

    城外,楚人的再一次進攻已經失敗。

    好容易攻擊到城牆附近,楚人才發現墨者之前根本沒有使出全部的手段,看似城牆上人數少了,但是防禦的力量一點沒有減弱。

    石灰、熱油、沸水糞汁不斷地澆淋下來,那些蟻附攀爬的士卒根本不能夠向前一步。

    雲梯之類的攻城器械,又被墨者精銳派出的沖機所撞毀。

    籍車在城內不斷投擲一些石灰罐或是火甬,阻礙著楚人越過看似已經被填平的護城壕溝向前支援推進的路。

    那些攀附到城牆上的精銳,又被墨者的下磨車所碾壓,快速轉動的轆轤拉動著下磨車在城牆上不斷上下。

    裡面持著超長矛的墨者則利用下磨車中露出的孔洞不斷地攢刺著那些在城牆上無法防禦的楚人。

    加上沉重的下磨車本身就能將人撞下城牆,那些進攻最密集的地方,很快就積累了許多傷痕纍纍的精銳士卒。

    從城牆往外百尺之內,或有被箭射死的,或有被沸油沸水燙傷的,或有被從狗洞小門出擊殺死的,或有被石灰撒入眼睛在地上哀嚎的……

    已經有人不顧命令向後退卻到百尺之外。

    楚王居高遠望,原本以為,己方距離破城只有百尺,今日正好城內有變,正可一舉攻破。

    可現在看來,只怕這百尺的距離,將成為楚軍難以越過的一段距離。

    城內的變故到底如何,楚王現在不知道,可卻知道只怕凶多吉少,再這麼攻下去已無意義。

    楚王最後看了一眼堆積著無數死傷的城牆百尺,看著城頭守備的墨者旗幟,長嘆一聲道:「收兵!」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2
第二三一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一)

    楚人因敗而收兵,城內也例行公事一般反擊了一場,直至楚軍以弓手和精銳壓住陣腳才返回。

    墨子孤立城頭,看著城下楚人來不及帶走的屍體與傷者,黯然傷神。

    他不怕殺人,也不恐懼與死傷,卻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天下的君主非要發動戰爭呢?

    按照他所提及的節葬節用尚賢之說,再加上適所熟悉的天志機械與那些奇妙稼穡,二十年發展生聚,怎麼看都比戰爭的收益要高。

    他想,或許,世間的事,真的難以全部用道理解釋。

    城下反擊的墨者與城頭勇士歸來之時,城內也來帶來了好消息。

    「鉅子,公造冶與適,已經在準備宋公盟誓,但他們需要您親自出面。畢竟,國君與六卿大夫之間盟誓,總需要一個地位相夠的人。」

    回稟的弟子一臉喜色,宮室附近的戰鬥並未發生,當適等帶人前去之後,雙方很快罷兵。

    因為墨者擺明了是要幫著當時弱勢的宋公,而相對於那些貴族,民眾也更相信在商丘悄悄影響了數年的墨家子弟。

    各種條約盟約,那是墨子都知曉的內容,於內容上他不擔憂,於身份上也的確該他出面。

    墨子觀望城外,許久道:「楚人精銳後撤,想要再組織攻城又要至少一個時辰才行,到時候天色已晚。今日楚人不能攻城了。」

    又仔細觀察了一陣,墨子叫那弟子道:「叫城牆上的弟子抓緊休息,飽食一頓,若能入睡現在便可入睡,只留下巡查之人就好。」

    弟子也不問其他,領命且去通知,墨子又看了幾眼楚人的動向,確定了自己的判斷,與隨侍左右的幾名弟子一同下了城樓。

    宮室之外,盟誓的準備工作已在進行。

    白馬、黑牛等敬獻天帝的祭品已經準備就緒,民眾持戈圍站,其餘甲士也都被分隔開。

    公造冶持劍,警惕地盯著四周的動靜,對於這場兵不血刃的「湯武革命」,很是不安。

    適之前曾告訴他,這與湯武革命並無不同,之所以此時不會流血,只是因為尚未結束,日後的血會流的更多。

    公造冶不知道這個之後是多久之後,因而擔心這些人反悔。

    適卻不擔心這些人反悔,遏制王權的同時又逼著王權利用平民對抗貴族,對於十年之內並無外部戰爭的宋國來說,只能算是看似和平。

    今日的這場盟約,根本不是結束,而是一場維繫十年的停戰。

    十年之後各方都懂得爭取自己利益的時候,這紙盟約也就毫無意義,到時候才是真正的「政變」。

    如以前,只有貴族和甲士參與的政變,實在是換湯不換藥。

    當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在場的這些人需要舉行兩次盟誓。

    一次是墨者作為調停人的十年之約。

    另一次則是民眾的利益需求與政治變革。

    如第二次弭兵會一般,參與盟誓的不只是國君,還有各國的封地大夫,那些有力量有封地的人才能維繫盟約的穩定。

    宋國是否會被滅國,或者是否能在正常的戰國時代生存下去,那不是適考慮的問題。

    宋國太小,不能撼天下。

    但宋國處在天下之中,北有晉南有楚,東有齊魯西有鄭韓,卻可以方便將一些事傳播天下。

    待墨子與隨侍弟子到來之後,貴族們與國君先行盟誓墨者調停的三條,十年之內不得再起戈兵,互相之間不得戕害。

    這種事宋國的貴族們玩的純熟,多次政變、三姓共政、司城約公室等等事,基本都和這件事差不多。

    唯一區別就在於,之前只是盟誓,靠鬼神天帝來監察。

    這一次,卻多出了一個屬於調停人的墨者作為監督,並且墨家保證不論誰違背的這三條盟約,都會幫著沒違背的反擊。

    墨者是可以守城的,此時也是可以煽動民眾的,至於墨者野戰之力到底有多強,暫時還未有人知曉。

    一旦知曉,這盟約也就會更加穩固。

    這三條盟約算是妥協,也算是對此時貴族分封制的無奈,也是三方貴族公族唯一能接受的條件。

    更重要的,司城皇和六卿的勢力都沒有縮減,宋公的力量也沒有加強,這種詭異的穩固平衡在墨者展示了野戰能力之後可以維繫下去。

    如果是為了強盛宋國,適一定會想辦法幫助宋公壓制貴族,只是他沒這個興趣,也對宋公毫無義務,更談不上絲毫的個人感情。

    如今只是為了一個平衡,一個君主、貴族、平民的平衡,這種平衡一旦產生,宋國的一部分落魄士階層因為有了另一種上升通路,也就不會只能依附貴族和君主了。

    而至於另外和民眾的盟誓,則屬於合乎情理,但又出乎意外。

    國都的民眾是有參政的權力的,至少曾經是有的。

    當年吳國稱霸,召集各國諸侯會盟,衛侯觀望情勢,直到吳國稱霸已經不可逆轉之後才前往會盟。

    那個曾接受了賄賂進獻讒言放走勾踐、逼迫伍子胥的太宰嚭,曾質問衛侯為什麼來遲,甚至準備扣押衛侯。

    但衛侯的理由是:「謀於其眾,其眾或欲或否,是以緩來」。也就是說,他對於來不來這件事,是徵求了國都民眾的意見的,這是被貴族許可的一種行為,同時也意味著衛國國都的民眾替衛侯承擔了責任:扣押也是沒有用的,只會激怒衛國國人的反抗之心。

    這種理由說服了太宰嚭,放棄了扣押衛侯的想法。

    只是,在今日商丘成盟之前,國都民眾就算可以參政,其參政的內容也是有限制的。

    基本上只有三點可以參與。

    戰和結盟,遷徙國都,君位讓於其餘公族。

    除此三點之外,似乎並沒有參政的先例,尤其是製法和約稅這種事。

    但是,因為有之前的三點,所以參政這件事本身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議政的內容不合乎以往的約定俗成。

    終究,算不得在形式上開先河,只是在內容上開了先河,也就沒有太多不能接受的反對之聲。

    被推出的民眾代表們,帶著幾分激動與不安,在熟悉盟誓流程的墨者的幫助下,在下首與國君和貴族完成了盟誓,成盟與天帝。

    這場盟誓,適等人也沒有資格參與,站在後面。

    公造冶小聲問道:「這就算是結束了?」

    適笑著搖頭,小聲道:「這只是剛剛開始。如何徵稅?如何行賦?如何製法?這算是結束了。」

    「可,征多少稅?行多少賦?制何等法?這才是真正的利益所在。」

    「哪裡是結束呢?只是個開始而已。一旦圍城結束,麻煩事還在後面。」

    公造冶點點頭,小聲問道:「那民眾自然是不願意多徵稅的,君主肯定是想要多徵稅的。貴族的封地是否徵稅?種種這些,豈不是怎麼商量都沒結果?」

    適笑道:「最好有結果,若是一直沒結果,那無非就是看誰的力氣大嘛。國君有力氣嗎?我看未必。」

    公造冶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之前咱們商量的時候,就說應該把怎麼徵稅這些都議定好,免得圍城一結束,王公貴族們就不認。」

    適悄悄指著那些人道:「就算提前議定好,圍城一旦結束,他們該不認還是不認。難道提前議定好,盟誓了,鬼神天帝監察了,那就一定不會違背了嗎?」

    「再說,千頭萬緒,哪裡會那麼容易就商定出來?民眾應該慢慢明白自己想要什麼,這樣自己爭取得來的,才知道多麼可貴,也就會花費力氣去守護。」

    公造冶想了想,問道:「比如在河邊的人,不會珍惜水。在山林中的人,不會珍惜木材。但在旱地掘井百尺而出水的人,總會珍惜水;在沒有柴草的城中的人,總會珍惜木柴。是一樣的道理嗎?」

    適點點頭又搖搖頭,只說差不多,公造冶也不再多問。

    再看空地上,民眾們已經在和君主貴族盟誓,只要君主不違背這些條件,他們會堅定地支持此時的宋公。

    反過來,也就是說,假如宋公不遵守這些盟誓,那麼無非就是再來一場今日這樣的政變,換一個能夠遵守的國君就是。

    縱然按照約定俗成的習慣,民眾沒有染指君位的資格,墨者的選天子之說還未盛行天下。但是,從公室中挑選一個合適的繼位為君,這還是可以的。

    各國縱然想要干涉,也缺乏藉口,又要忌憚這是「眾謀」之事,大抵不會出兵。

    宋國也不是沒換過君主,只要是公室之內的,基本上各大國都是承認。

    原本貴族六卿如果染指,可能會被各國攻擊,維護周禮。但現在第一大國三晉內部就先來了一場三家分侯的把戲,實際上週禮已壞,宋國的貴族們也是有機會爬上君位的。

    墨者所謂的選天子,於此時聽起來不會有太多人反對,是因為本身此時貴族壟斷著文化和知識,所以賢人一定是貴族,而能被選為天子的看似是在說天下人都有機會,實際上也就是貴族和公族內部,所以也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

    待這些人盟誓已畢,看似很簡單也沒有流多少血的變革完成了,實際上這只是一個開端。

    適明白,更多的血和更大的混亂,那才是這場看似沒流血變革的後續,這才剛剛開始,並非終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2
第二三二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二)

    盟誓之後的宋公,明白此時自己已經無路可選,這時候一切問題尚未穩固,若是直接與楚人成盟,只怕自己連現在的地位都沒有。

    他雖年輕,曾有雄心,既被楚人抽醒,也算是明白國力微弱貴族掣肘之下什麼都做不成。

    盟誓已畢,宋公登高大聲道:「既盟已成,如墨者所言,楚人圍城,一旦破城必要糧草軍賦,徵召勞役,這是你們所不能答允的。」

    「但城內糧倉被燒,城內不能支撐太久,相對於餓死,你們也願意承擔那些楚人的軍賦糧草和勞役。」

    「既這樣,我便請與眾人,以三個月為期。若三個月還未出現轉機,那麼便與楚盟,就算是楚人讓我駕車為參乘,既為了民眾我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這話讓在場的民眾多少是有幾分感動的,民眾紛紛喊道:「既然此次三月與楚人成盟,是為了我們的利。到時候若是楚人真的侮辱君上,我們必不答允。」

    也有一些參與的落魄士高喊道:「九世之仇尤可報,若是楚人真的如此,我們必與楚人相拚至死!」

    眾人叫喊之後,宋公又道:「那麼如今就只能繼續守城。」

    他看著大尹等人,壓抑著心中的恨意和怒氣道:「大尹等,是為了宋之社稷與百姓之利,所以才做出這樣的事。如今百姓之利,我已答允,宋之社稷,三月之內尚有轉機,難道大尹等還會反對守城嗎?」

    大尹知道今日事,墨者給出的三條盟約就是他們所能爭取到的最好條件了。

    心中對墨者雖然厭恨,對於繼續守城也無興趣,但於此時,於數千滔怒的民眾面前,也只好說道:「我們不會再反對守城三月。」

    可能是考慮到日後的事,大尹又補充道:「今日事,我們本來也不是反對守城,而是擔憂三月糧盡,導致城內饑荒,又恐楚人報復以至滅絕祭祀社稷。」

    他這些話,是說給在場的民眾聽的。

    可站在對面的皇父臧冷笑一聲道:「大尹此言不對。我可是聽說大尹是要誅無道之君的。」

    皇父臧話音剛落,墨翟大聲道:「無道與有道,這是看是否合乎天志規矩。」

    「沒有人生而有道,也沒有人生而無道。如今規矩已經立下,那麼依照規矩來判斷,就可以知道有道無道。這正如匠人的規與矩,是方是圓,不是靠說的,而是測量出來的。」

    「君上若能遵守規矩,那又怎麼可以說是無道呢?」

    壓住了皇父臧的話,大尹等人也紛紛附和。

    宋公知道自己在這些貴族面前並無太高地位,只好道:「此事不需再提。如今既然還在守城,還要守城,那麼還請墨翟先生主持守城事。」

    他不喜歡墨者,但更信不過在場的貴族,如今看上去唯一能夠秉持公道中立的還是他不怎麼喜歡的墨家。

    對弱勢的君主而言,一個能夠秉持公道的組織對他是有利的。

    墨子卻道:「此事我自有打算,只是之前的三條盟誓中,還有安葬今日城內死傷,賠償城內損失的事,這是需要現在就定下來的。」

    「既是這樣,還請君上,六卿,司城等,在宮內商議,另有民眾墨者相陪,商議出結果。」

    「再者,雖然如今盟誓已成,但是城內或有不知曉的死士,或有不能明白的勇者,怕出現專諸刺僚、豫讓刺趙襄子之事,也請諸君在宮室之內。」

    「十年之約已定,各家罷兵,其甲士私屬,都應該用在守城上,以防楚人破城。」

    「墨家做事,最是公允,所以請允許我來支配這些甲士,也防止甲士之間互相廝殺,壞了規矩。」

    他說完,宋公是第一個答應的。

    這明顯就屬於是一種軟禁,或者說是將這些人聚集在一起,防止再各自勾連另起叛亂事。

    墨者給出了充足的理由,一個是要商定賠償事,另一個就是為了防止眾人被刺,那麼在宮室之內安全一些。

    守衛的,自然不能使宋公的甲士,也不可能是司城皇或是大尹一系的甲士,只能選擇中立一方來看護。

    眾人無可奈何,也只好答允。

    若是將甲士交於其餘人,他們或許還有擔心,但交給墨翟,總歸是信譽尚且保證。

    司城皇倒是無所謂,他的甲士已經交出,那些城內隱藏的力量暫時也用不少,於城牆之上還有凶險,不若一同在宮室之內。

    反正,各國還沒有出現過國人出其君而自己上位的情況。大夫、六卿,基本都在這裡了,除了他們也沒有人有資格獲得君位。

    除了墨者的信譽之外,他們也相信墨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讓天下的君主群起而攻之。

    今日事,局面也只能如此。

    眾人縱有心思,那也要等到日後。

    於是,宮室內外之前還在爭鬥的甲士,各自整理,盟誓在守城期間聽從墨者的號令,並不違背。

    眾貴族無可奈何,進入到宮室之內。

    很快,四十多名持劍墨者帶領著那些組織起來的民眾,完成了宮室蕭牆的換防守備。

    剩餘的甲士則被集中起來,令去了別處。

    這一切忙碌結束後,已經快要到傍晚,宣義部忙著在城內宣讀今日之事,讓城內人心盡快安頓。

    千頭萬緒,一眾墨者高層會了一面,墨子說道:「今日事,只是百里之行的第一步。」

    「日後那詢政院如何議政,如何製法,這都先不提,只第二步還未做成。」

    「楚人在外,若是我們不能穿陣逼迫楚人成盟,那麼要麼投降,要麼等到晉人來與楚人交戰。」

    「不論是投降,亦或是晉人到來,這都對利天下大為不利。」

    墨子環顧弟子,知道都是可信之人,便道:「我想,就在今日!」

    「其一,楚人以為城內有亂,他們今日必不提防。」

    「其二,楚人今日攻城疲憊,士卒不能休息,今夜攻擊,正是合適。」

    「其三,事情一久,恐城外有變。再者今日月色正適合,又無烏雲。你們以為如何?」

    「其四,今日無雨,適所制的火藥,正可使用。楚人必然驚慌。」

    「其五,我信不過那些王公貴族,今日能夠將他們約束在宮室之內,變亂新平,他們暫不會掣肘於我們。」

    眾人想了一陣,紛紛道:「今日正是時機。楚人疲憊,又以為城內有亂,絕不會大為防備。」

    墨子又看了一眼適,問道:「你素有急智,今日事可還有什麼想說的?」

    適拜道:「弟子也以為今日反擊楚人最為合適。只是尚有幾件事要做。」

    「弟子以為,可在城內焚燒煙火,讓楚人誤以為城內之亂還未平息,這樣他們才能夠放鬆警惕。」

    「可以多用艾草,以皮橐鼓風,濃煙遮掩讓楚人善遠眺者不能看清。」

    「再一個,也可以繼續以草人縋城,連續半月不曾這樣做,上次楚人已經識破,今日必然以為我們真的出城拚死一搏,定然驚慌。」

    他剛說完,便有人反駁道:「適,你說在城內焚煙舉火,這說的極對極好。」

    「可是,今夜出城與楚人交戰,不應該讓楚人察覺才對。你卻反而用之,偏偏要讓楚人察覺,這難道不是錯嗎?」

    這人問完,墨子與公造冶等人已經沖這適點頭微笑,公造冶道:「適的話,我是同意的。」

    「縋草人,楚人必然驚慌,以為我們無計可施只好拚死一搏夜襲。然而,他們很快就會注意到又是草人,定然大笑。」

    「虛虛實實,楚人只怕還要以為城內又亂,只能用這種伎倆來讓楚人不安。只怕到半夜,楚人必然安睡,任憑我們擊鼓喧天,他們也會以為這不過是虛草之兵。」

    「到時候,我們於凌晨出擊,拚死一搏。若是能在天亮之前,擒獲楚王,那麼大事可成。」

    「若是不能,那也是天帝鬼神所不庇護我們,我們已經盡力,再也無計可施了。」

    眾人既不畏死,事情也已經提前準備了許多,細節也都完備,公造冶那麼說也無非是感慨一下。

    那幾個疑問的人這才醒悟過來,紛紛稱讚,對於公造冶所說的可能墨家全滅於此天帝鬼神不庇護的說法,也不在意。

    適又道:「今日事,要做的機密,城牆之上一定要嚴加防範。雖說今日事情看似了結,六卿之輩也未必敢於在今日派人出城,但也不可不防範。」

    「再者,如今司城、宋公、六卿之甲士,我們正可以用。他們雖然混亂無陣,但是勇力尚可,可以讓他們突襲楚人側翼,我們卻突襲中軍,讓楚人不能相顧。」

    「之前楚人如何動作,如何反應,我已繪製整理出來,可以根據這個派遣他們出城夜襲。」

    「但弟子還是要說,一定要讓我們先出城,等到接近楚人之後,再行派遣他們出城夜襲,不能讓楚人提前防備,只能讓他們首尾不顧。」

    墨子笑道:「我也正有此意。這些甲士今日才算是派上用場。可惜上次出城襲擾之人,今日多有死傷,不能用。」

    事情既定,墨家眾人立刻忙碌起來,按照各自職責準備今夜拚死一戰。

    或有派人安頓城內的,或有派人巡視城牆防止有人出城的,或有人已經去城牆準備草人等物,或有人組織人去搬運那些火藥。

    適拿出一張圖,按照之前觀察了月餘的情況,指出了幾處讓那些甲士必要時候攻擊的地方,看了看圖上所畫的楚王營寨,心道:「今夜事,若是不能成,墨家休矣!若成,自此天下莫不震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3
第二三三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三)

    傍晚降臨,楚人斥候登高遠望,霞光之下,只見商丘城內濃煙滾滾,便即刻將消息報之楚王。

    楚王遍觀群臣,慨嘆道:「縱墨者善守,以城頭區區老弱,能守住今日猛攻,奈何城內有變,卻不是他們能夠控制的了。」

    「諸君可知,城牆縱固,可若蕭牆不穩,也終究無用。」

    他根本沒有考慮城內是不是在用詐。

    一是沒有想到。

    二是若是如此,城內還依舊如常,那終究難以想像。只怕內心會覺得再無心力,這是不能承受的。

    楚司馬道:「若如此,明日還可猛攻?只是至今還未有消息使者,難道宋之大尹等人竟然失敗了?」

    楚王笑道:「只怕是這樣的。但終究城內是亂了。明日繼續猛攻,應該足以逼迫城內投降了。商丘城內糧倉被燒,城內又有變故,縱然墨翟守城之術無雙,又能奈何?」

    雖然在笑,楚王卻也知道自己每天攻城的時間實在有限。

    今日收兵不攻,他也是無可奈何之舉。

    若是重新組織進攻,又要休息一個多時辰,整頓完畢,才能攻城,而那時候距離傍晚已經不久。

    一旦天色暗淡,若是一鼓作氣攻下來還好。

    若是攻不下來,以這些天對墨者守城習慣的瞭解,他們必然會趁著收兵混亂的時候展開反擊。

    楚王不是沒想過用詐敗的方式,來坑殺那些出城反擊的精銳士卒。

    只是這計畫雖然美好而又簡單,實施起來極為困難。

    那些反擊的精銳只反擊大約百步的距離,便會駐足等待號令。

    若是真亂,則趁勢猛攻。若是不亂壓住了陣腳,立刻整隊退回。

    在楚王看來,那些人應該就是墨家的精銳。

    號令有序,進退有致,武藝高超,不畏死亡,陣型嚴密。

    即便楚軍混亂,只要哨聲一響,立刻頓足,絕不會再往前一步。

    這種嚴密的組織精銳,讓楚王極為羨慕,手下雖有車廣,但卻很難做到這一點。

    若是想要這邊詐敗誘騙這些人,能夠詐敗而又在退後百步之外立刻整隊反擊的隊伍,非是車廣精銳不可。

    然而車廣精銳不多,用來攻城數量太少,若是混合其餘士卒一共進攻,只怕詐敗之時又被其餘士卒推搡沖散。

    楚王不知道組織力這個詞,但若知道,一定會感慨詐敗反擊也是需要極高的組織力才能完成的任務。

    看似簡單,如今這情況之下天下能做到這一點的精銳,並不多。

    想到這,楚王感嘆道:「惜終有夜晚,若是太陽長久,只要多出一天時間,商丘城必然被攻破。」

    「今夜城內雖然混亂,但只要局面還能控制,三日之後又會如常,到時候也就只能圍而不攻,等待宋人投降了。」

    「傳令下去,今夜休息,各軍早歇,明日一早,繼續攻城。」

    右尹道:「如今士卒疲憊,連日攻城不能下,又被墨家手段震撼,最多可再用三日,三日若再不能勝,那就只有圍城一法了。」

    楚王道:「這倒無妨,廣佈斥候,若是晉人出兵則頃刻知曉。宋人無力,縱然那些墨家的弟子悍不畏死,只是人數稀少。若墨家有三千弟子,哪裡還能被圍困呢?」

    「若墨家弟子三千,野戰衝陣,誰人能擋?」

    他既問出,在場貴族也都啞口無言,這幾日已經真正見識過那些有組織的出城反擊的墨家精銳,只想著若是這些人步戰衝擊,除非以戰車對沖,否則還真是不能抵禦。

    楚王又看著商丘城內隱隱能看到的濃煙,嘆息道:「雖有謀劃,可奈何墨家守城不需要那麼多的士卒也能守衛。」

    「縱然內外勾連,依舊不能在外面破城,若是墨家眾人能助守榆關大梁,突入三晉韓地,我心何憂?」

    眾人不言語,只遣派人物前去傳令,又在陣前預留了一些精銳。

    待到天黑後不久,商丘城內依舊還有火光。

    忽然間,城頭鼓聲大作,影影綽綽似乎有人縋下城牆,正要反擊。

    楚人前面戒備之人急忙大喊,剛剛入睡的士卒紛紛被叫醒,準備武器,嚴守營寨與營壘,又使勁弩強弓怒射,急忙將這消息報告楚王。

    在前沿的,正有之前曾拚死靠前識破那是草人的小將,今日又見此事,心中早有懷疑。

    只是此時並無命令,他又想著立下功勛,便與幾人道:「我猜,城牆所縋的,必是草人。」

    「王上有令,今日飽食早歇,明日必要拿下商丘。墨者狡詐,恐怕也是擔憂我們明日攻城,故而重用故技,不讓我們休息。」

    「可有勇士,願隨我衝近城牆,識個究竟?」

    他剛說完,便有二三十人站出。

    一則是此人上次從商丘城下貌似背回一個草人,勇力強悍,讓楚王大為激獎,正是眾人佩服的勇士。

    二則衝陣俘獲敵人,本身也是陣前挑戰的常用手段,當年城濮之前,楚三人駕車衝擊,斬殺一人而回,名聞天下,今日若是做得好,至少會有賞賜。

    帶頭那小將發生喊,便於二三十勇士跳出營壘,持劍靠前。

    待靠前後,宋人城頭鼓聲更熾,那小將定睛一看,大笑道:「果不其然,墨者無計,只能用此手段了!諸位,且隨我俘獲一些,獻諸王上!」

    說罷,一馬當先,這城頭早已不是月前遍佈狗走蒺藜的城頭,那些竹籤陷坑也已經被徒卒用身體填平破解。

    二十餘人爭先恐後,靠近城牆之後,割斷草人上的繩索,即刻退回。

    或有有膽氣者,持弓朝城頭怒射一箭,以示勇悍。

    …………

    楚王帳內,之前的混亂鼓聲讓楚王極為不安。

    他摸不清墨者的套路,因而擔心墨者夜裡會反擊,所以只在紮營生火之前就嚴令各軍,夜裡死守不得亂戰。

    正不知城內如何的時候,有近侍將那小將又斬獲宋人草人之事說出,楚王讚道:「真勇士也!賜酒!」

    幾名近臣或是營帳附近的貴族也已驚醒,急忙前來,楚王道:「墨者手段眾多,智計百出,只是還不曾用過如此重複的手段。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不知怎麼回答,楚王笑道:「城內必大亂,墨翟守城之術既無雙天下,焉能不是攻城之術也無雙天下?他必然知道,明日便是商丘最危急之時,因而用此手段,讓我等不能休息。」

    「我若沒猜錯,此事一罷,一個時辰之內,城頭鼓聲又會大作,只怕又有『勇士』縋牆而出夜襲!」

    楚司馬疑惑片刻,恍然道:「王上聰慧,我們所不能及。既已被識破,墨者必以為我們會想,他們不會再用類似手段,他們卻偏偏要用。到時候我們以為真有人突襲,必然戒備,不能休息。」

    「他們不出一兵一卒,便讓我們夜裡難以入眠,明日攻城之勢必緩。」

    楚王大笑道:「正是如此!商丘城內縱然六卿不能獲勝,但其黨羽徒眾死士,也必不心甘。墨翟知曉,這三日便是最危急之時。」

    「若這三日能夠守住,城內的變亂平息,想要再攻城就難了。所以,留給我們的,就只有這三日了!」

    「秘派一些勇士到陣前,只待片刻城頭鼓聲再起,立刻反擊,再將墨者的草人俘獲,巡展三軍,讓他們安眠入睡,明日一早精神飽滿且去攻城!」

    楚王從沒想過墨者的瘋狂計畫,因為這個時代還不曾存在八百破數萬的傳說。

    在楚王看來,墨者今夜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斷騷擾楚軍,讓楚軍不能很好的休息,從而延緩明日的攻城。

    如果只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那麼不論是虛虛實實,還是城頭的鼓聲,都不會造成太大的威脅。

    只要能夠讓士卒安心,明日猛攻,今夜就算是安然度過。

    就算墨者可能派人出城襲擾,那也最多是襲擾一陣,目的也只能是造成混亂。

    只要營寨安穩,以強弓勁孥死守,那就絕無問題:夜襲至今為止所怕的只是混亂,絕對人會想到墨者想用的瘋狂想法。

    楚王傳令之後,果不其然,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城頭鼓聲又響。

    不多時又有人回報,果然城內又是縋出了草人,已經被陣前準備的火弩火箭滅殺。

    群臣恭賀,紛紛盛讚楚王睿智,群臣所不能及云云。

    …………

    城內,墨家的精銳弟子正在休息,飽食之後,外部即便有鼓聲響動,這些人依舊安眠。

    待到午夜,月光正亮的時候,這些墨家精銳與沛縣義師紛紛被叫醒,安靜地穿戴皮甲,準備武器。

    一箱又一箱的鐵製的火藥投擲武器,被運送過來,從守城到現在,這些武器一直嚴守,從未使用。

    沛縣義師知道這東西的動靜,他們在沛縣訓練的時候,就經常聽到。

    而那些武藝高強又有紀律的墨者,則早已熟悉這些東西的可怖,也知道這是克敵制勝的武器。

    今夜,這東西就要在商丘城外炸響,伴隨著墨者的名聲一同名揚天下。

    而且,日後守城,這東西也可以直接拿出來。對付蟻附攻城、雲梯攀附等攻城手段,又有了新的應對方式。

    黑黝黝的鐵疙瘩極為沉重,墨者之中約有百餘人可以投擲的極遠,他們身高體壯,又多是落魄之士,自小接受過軍事訓練。

    成為墨者之後,又在備城門精銳之中苦訓多年。

    進退有度,組織嚴密,紀律嚴明,正適合使用這樣的武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3
第二三四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四)

    作為武器的製作者,適並不能很好的使用這些武器。

    因為他不能做到如公造冶那樣投擲的極遠,沒有足夠的力氣。

    一些用竹筒罩起來的麻繩火繩,一一被點亮,用竹筒遮掩住了光芒,勇悍之士三人共用一條,以防危險。

    沛縣義師不用這些武器,他們的任務就是跟隨在前面開路的墨者後面,以密集的隊形深入到楚人營地之內。

    只是他們的行進速度不可能追的上那些訓練了十多年的墨家備城門精銳,速度太快就會導致隊形不整。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這些沛縣義師訓練年餘,就能夠跟隨那些訓練了十餘年的墨者一同小跑而又隊形齊整,只怕這天下練兵也太過容易。

    適不用參加今晚的戰鬥,他要和墨子一同留在城內。

    今晚上帶隊的正是公造冶,難得見到他披上了皮甲,準備了短劍和盾,身上背著幾個裝著火藥的鐵疙瘩。

    適幫著他紮好皮甲後的繩束,叮囑道:「不要太快,一定不要讓後面的沛縣義師隊形散亂。時間很多,我計算過,就算其餘的甲士不做佯攻策應,你們也足夠在天亮之前靠近楚王。」

    「千萬不要太快,一旦太快,沛縣義師的隊形分開,就很容易被擊破。」

    公造冶道:「你且放心,我自省的。」

    適又道:「夜裡難以行動,楚王不可能立刻決定,只能觀望。等他覺得不走不行的時候,他已經沒辦法走了。」

    「一旦他走,整個楚營必然混亂,這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不要心急,一定要慢。」

    再三叮囑之後,適又去沛縣義師那裡,與眾人講了一些道理,許下許多賞賜,又說了一些為何而戰之類的話。

    剩餘人還在整理自己的武器,墨者隊伍中寂靜無聲,他們都是百戰精銳,之前的守城戰中也多被投放到最為緊急的地方,因而對於出城襲戰這種事倒不緊張。

    在他們看來,無非是死,但只要死能利天下,既作為墨者,那自無二話。

    至於如何才算是利天下?他們覺得,七悟害、各部首與鉅子,自然會搞清楚天志規矩,那麼最終鉅子的話就一定是利天下的。

    對於初次戰鬥的沛縣義師,適也不擔心。

    只要他們能保持住陣型,楚人混亂之下不亂衝擊追擊,那麼人多聚集之下,不會有人逃竄,只會跟隨旁邊人的腳步不斷前進。

    今夜一戰,一切都已具備,各種細節也都完善,若是還不能成功,那也只能感慨一句非戰之罪了。

    待這些人整理完畢後,墨子伸手召喚適,問道:「今夜若成,這些人畢竟名揚天下。你不能參與,可有遺憾?」

    適笑道:「弟子想利天下,所以要依靠墨者。墨家知曉我的功勞,而墨家之法又是賞罰分明的,弟子的功勛自有墨者記得。至於名揚天下,若墨家名揚天下了,我這個墨家宣義部部首,難道不也跟著名揚天下了嗎?」

    「至於說適這個人……似乎名揚天下並無意義。今夜,公造冶倒會成名,但世人提起,也會知曉他是我墨家之悟害。」

    墨子大笑,說道:「是這樣的。人盡其用,你不擅野戰,我這個鉅子就要把你放到有用的地方。」

    「那些佯攻楚軍,製造混亂,讓楚人驚慌不能環顧的地方,你已經計算出來。若今日成功,你應功居其首,這是眾人所能看到的。」

    「只看今夜火藥爆響之時,到底楚人會亂成什麼樣吧。楚人好巫鬼,重祭祀,卻也知道我們墨家重鬼神,今夜,你說他們以為咱們墨家究竟是說動了哪一方天神相助?」

    適與墨子一同大笑,掃去大戰之前的緊張,自去別處通知那些被強制盟誓聽從墨者命令的甲士,準備接應夜襲。

    片刻後,城頭上的人再次擂鼓,又朝下縋下草人極多。

    趁著亂哄哄聲響之際,城牆的小門悄悄打開,公造冶等人率隊在鼓聲的掩護下出城,只在城下隱蔽不懂。

    墨者自不必多說,那些沛縣義師的嘴裡,都綁著一根小木棍,防止說話和發出聲響,靜靜潛伏。

    這是夜裡第三次擂鼓,楚人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只用火箭攢射一陣,待到城頭的鼓聲停歇,遠處城牆下的墨者也已經整隊完畢。

    又等了大約大半個時辰,估摸著楚人已經睏倦到了極點,公造冶小聲傳令,叫眾人前進。

    沛縣義師居中,以二十人一排的橫隊,緊密佈置。

    墨者的精銳分為兩隊,就在沛縣義師的左右兩翼,以略微超出沛縣義師十步左右的距離在前引導。

    兩邊各有可以投擲火藥鐵雷的人物,這些墨者經歷百戰,既可以各自為戰,又可以迅速結陣如同反擊城門一樣,以密集陣型短促衝擊到敵軍陣內,衝破防守。

    只是今日,許多手段用不上。

    公造冶心想,夜裡看不清楚,弓矢不能造成太大傷害,楚人最多也只能以精銳之士結陣防守。

    若是往常,需要在三十步左右的時候,如同在城門反擊之時那般,衝擊過去撕開敵陣。

    但今日,只需要將懷中的這些鐵疙瘩點燃投擲出去,楚人必亂。

    結陣,則這些鐵疙瘩可以發揮出最大的效果。

    不結陣,又怎麼能地擋的了結陣墨者的衝擊?

    公造冶走在最前面,待越過護城壕溝後,估算著時間。

    剛剛停歇了大約半個多時辰的城頭鼓聲,再度忽然響起,就是為了讓楚人徹底喪失最後的一絲警覺。

    趁著楚人那些稍微清醒一些的,帶著嘲笑將目光投向城頭的時候,公造冶大喝一聲,率先剝開了身上隱藏著火繩的竹筒。

    其餘人紛紛照做,立刻將竹筒剝開,燃燒的火繩頓時暴漏在月光之下。

    這時候他們已經行進到了楚人營壘邊緣,城頭鼓聲巨響的身後,身後沛縣義師的鼓笛也開始吹奏,列隊整齊的朝著楚人的營壘發動了衝擊。

    說是衝擊,不如說是整隊慢走,因為適考察過無數次,以此時沛縣義師的訓練程度,最多發動一場三十步左右的密集衝擊,再遠一些的話衝起來隊形就散了。

    與此同時,在城牆的兩翼,那些城內隸屬於貴族宋公的甲士們,也都手持武器出了城,他們比墨者慢了許多。

    他們的任務,也只是造成楚人營地的混亂,因為他們很難整隊攻擊,在夜裡也不可能維持陣型不隨意追擊。

    一晚上經歷了四次鼓聲的楚人,已然麻木,當鼓聲再度響起的時候,那些前排負責射擊火箭的弓手遲緩無比。

    嘴裡咒罵著,睡眼惺忪地準備著弓矢,想要靠前。

    或是沒有睡醒,或是因為一晚上被折騰了太多次,幾名楚人弓手覺得眼前有些不對。

    一群穿著皮甲的士卒,正在他們的對面朝這邊行進,手臂上綁著極為顯眼的白色布條,在月光下清晰無比。

    城頭的鼓聲不能夠掩蓋這些人隊伍中的腰鼓和詭異的陶笛,楚人弓手反應許久,才意識到這一次不再是草人,而是城內的宋人真的出城夜襲了。

    只是此時已經晚了,那些身上紮著白色布條的人已經相距營壘不過二十步。

    公造冶舉劍高喝一聲,兩側最精銳的七八十人,發動了一次衝擊。

    沛縣義師的腳步略微有些加快,但很快被兩側那些沒有發動衝擊的墨者重新遲緩下來,依舊保持著正常行走的速度。

    公造冶已經許久沒有衝陣,手中的劍也多年未曾遇到過真正的對手,這些醒眼惺忪的楚人自是難以抵擋。

    他率先越過營壘,衝殺幾人後,只在營壘之後三十步的地方停下來。

    一聲哨響,隨他一同衝擊的那七八十人頓時停下追擊的腳步,與月前夜襲的宋士完全不同。

    三十步的距離,殺死了三十餘名楚人,造成了楚人營地的混亂,許多人向後退卻,公造冶卻不追擊。

    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的任務就是讓後面的隊伍跟上來,越過營壘,然後毫無阻礙的向前推進。

    至於追殺逃亡的楚人,毫無意義,相反還會造成己方力量的分散。

    只需要不讓楚人有整隊的機會就行,一方面是夜襲,另一方面後面的人雖然只是慢步前進,但也足以在楚人整隊之前行進到此處營地的中心。

    藉著月光,公造冶看著在月光下很明顯的「迎敵祠」,知道那裡便是楚王的營寨所在。

    那些為了盟誓而點燃的油火,在夜晚依舊閃爍,可以清晰地判斷出來楚人的位置。

    沿途楚人的營地分佈、營壘構建、地形地勢、巨石地標等等,早已經牢記於心,所要做的就是率領著這些人不斷向前,在楚王猶豫不決的時候,衝擊到楚王沒機會猶豫的距離。

    回望了一下遠處的城牆,聽著楚人營地的混亂,看著城頭升起的幾個巨大的升空的燈火,知道兩翼的甲士也已經發動。

    身後三十步外,第一排的義師兵卒已經越過了營壘,正在空地整隊,等待後面還在攀爬越過的同袍。

    那些伸手矯健的墨者,在兩側保持著極慢的速度,絕對不超出沛縣義師太多,以免沛縣義師跟隨他們亂了腳步。

    只要越過第一道營壘,剩下的平地上,這些整隊的精銳便沒有可能再出現混亂的情況,始終都可以保持陣型。

    公造冶檢查了一下身上纏繞的火繩,摸了摸身後背負的幾個鐵疙瘩,心中大安。

    心想,便是楚人精銳列陣防禦,又能如何?五六十枚一同投擲過去,他們列陣越是嚴密,只怕崩潰的越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3
第二三五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五)

    順勢前行百餘步,楚人也沒有組織起有效的反擊。

    墨子在傳授《備城門》一篇之時,就提到過,圍城之時出城反擊,一定要隨時注意,不要讓潰退的敵人重新集結。

    反擊和追擊,讓敵人有機會重新集結是大忌,這是墨子在適到來這個世界之前就傳授給眾弟子的經驗,百戰之後總結出來的經驗。

    一旦敵人有重新集結的趨勢,這邊哪怕不顧陣型也要先將其沖散。

    但如果敵人已經完成了重新集結,就一定不要亂陣衝擊,而是要整隊前進。

    何時應該不顧陣型衝擊?何時應該判斷局勢整隊緩慢推進?

    這很考驗臨機應變的能力,也是一個戰場的指揮官所必須具備的素質。

    公造冶跟隨墨子許久,身邊眾人也都是參與過幾十場守城戰的墨家子弟,很多時候與公造冶心意相通。

    他們這些負責衝擊追擊、迫散敵人的,不與那些貼近在沛縣義師兩側的墨者一同行動。

    那些貼近的,只是為了控制沛縣義師的行進速度,掩護兩翼和側後。

    以此時步戰步兵來看,越之君子軍善用劍,也善於衝擊,但是他們的陣型不夠嚴密,憑藉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武藝。

    齊國的技擊之士,也多是作為專職的僱傭護衛,個人格鬥能力很強,然而紀律鬆散。

    魏人吳起的武卒,是靠軍陣取勝的,不過此時武卒暫時還沒有那樣的強悍。

    若以三四百人的衝陣精銳來看,不算戰車,單單是步卒,這些墨家已算是此時此時的巔峰。

    之前一直隱忍著力量,不讓楚人知曉自己的手段,今日反擊已算是破釜沉舟,便再無遮掩隱藏。

    夜晚本就很難快速組織起防禦,而經歷了一夜四次的擂鼓縋城,楚人也對這些情況變得麻木,突破了第一道營壘之後,楚人驚慌四散,不斷退卻。

    或有幾名小將司馬長之類的楚人想要將身邊的人組織起來,但是公造冶明白這種事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滴一樣,一旦成團就會越聚越多。

    所以一旦見到這樣的情況,便會即刻帶領那七八十人將其沖散,完全不給楚人集結的機會。

    這六百多人的隊伍,就如同一支長長的鋼釘,沿著一條早已經規劃好的直線,朝著楚王的營寨前進。

    咚咚鼓聲之下,他們的行進速度並不快,但卻如同海邊的巨浪,除非是堅韌到不可動搖的海岸才可能止住他們前進的腳步。

    …………

    楚王營寨內,亂成一團。

    楚王從睡夢中驚醒,近侍將商丘城內夜襲出戰的情況告知楚王,楚王急忙披掛,知道這一次並非只是縋下草人讓楚人心驚這麼簡單。

    爬到木塔之上,高高瞭望,之前左右中三面,各有戰鬥。

    城頭之上又傳來鼓聲,左右兩翼的戰鬥看起來有些混亂,而中軍這邊更是如同被刀刺入了羊脂。

    傳令之人不斷來報,楚王想問問到底有多少人夜襲,可是回報之人說不清楚。

    有說數百的,也有說數千的。

    但略微形容,楚司馬便道:「如其所說,成陣列而突,陣整而久、久且不散,必是墨家精銳。」

    楚王點頭道:「定是如此。墨家精銳集結,所為何事?」

    他思索一陣,恍然道:「之前城縋草人,被我等識破,只怕也是墨翟有意為之。卻趁著我們熟睡,派出精銳,夜襲我軍,讓我們不能休息,這才是其目的。」

    左尹看著中軍的混亂之處,進言道:「墨家人行事,出人意料,我只怕這些人另有目的。」

    「王上不得不防,以免這些人行當年曹沫之事。」

    楚王大笑道:「當年曹沫不過是借魯侯與齊侯成盟的機會才能動手。便是勇壯如豫讓,不也不能奈何趙襄子嗎?如今我有帶甲之士數萬,墨家便是行事出人意料,又能如何?」

    「今日事,必是想要夜襲混亂,讓我們明日不能攻城。」

    「前幾日墨家精銳出城反擊,你們也都看到了,他們號令整齊,與月前夜襲我們的那些人並不相同。他們進退有度,陣前徒卒不能防禦,難道就讓他們這樣安然退回?」

    群臣默然,自然是不願意的。

    這幾天攻城,墨家從轉射機、連床弩再到籍車、下磨車、狗走、火甬等等機械展示,已經讓楚軍心慌心亂,多有傳言商丘城只能圍而不可攻云云。

    今夜若是再讓墨者出城夜襲,導致楚營混亂,而那些墨者全身而退,肯定會招致軍心潰散。

    楚王已說,留給楚軍破商丘的時間只有三天了,一旦城內在三日之內整合完畢,徹底平息了叛亂,楚軍就只能選擇圍城了。

    圍城,最終就會演變為與三晉的決戰。而且長久圍城士氣衰落不說,又有宋人可以助戰,加上晉人來救宋人與宋國結盟,楚人的武力威懾成為笑話,鄭衛兩國只怕頃刻就要投身三晉。

    如此一來,楚人與吳越爭奪了百年的淮泗以北就會惶惶不可終日,無一日安寧。

    一切沿著宋國切入陽夏、長平、斷鴻溝,鄭人與晉盟,那麼苦心經營的大梁、榆關、中牟、啟封等城邑就會被三晉圍困,成為飛地。

    楚人歷經數百年獲取的北上中原的通路,就會徹底被阻塞。

    今夜墨者精銳突襲,若是成功後全身而退,固然明日不能攻城,只怕後日攻城士卒也無戰心,心懷恐懼。

    而後日必然不能破城,又浪費了一天,城內整合完畢,那就在城內糧食吃完之前絕無破城的機會了。

    眾人默然之時,楚王除了考慮到這些,還考慮了一些別的想法。

    他已經和墨家成盟,墨家會如當年華元向戊一般,促成晉楚弭兵,熊當三年後要做的是安穩國政,開展變革。

    楚人的士人力量太弱了,貴族力量太強了。

    而從沛縣、商丘守城戰、那些鐵農具、稼穡術等等手段來看,墨家眾人的能力很強,很可以成為楚國變革的力量。

    而且是外來之人,正好可以對抗本國的貴族,尤其是現在站在身邊的這幾位背後的家族。

    以他們為主,如果能夠將楚國的士階層整合起來,或許是可以加強王權,從而走魏人變革的路。

    所以,他希望今天能夠俘獲一些墨者。

    墨者死不旋踵,這他知道。但是,墨家眾人又重情義,這他也知道。

    今日若是能夠將這些墨家弟子俘獲數百,或者就是圍困到天亮,他們無力衝殺的時候以戰車沖散從而抓獲,那麼日後便很好說。

    一則是墨家精銳盡出,若是今夜不能全身而退,那麼後日攻城城內也無太多的守備力量。

    二則若是今日能夠俘獲墨家弟子,待圍城事一了,楚人和墨家之間的敵對狀態解除,便可以此賣好,從而方便讓墨者入楚。

    他是雄主,自然不會在意一時的混亂,所在意的是之後幾十年的基業。

    今夜,似乎便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墨者縱不畏死,但是只要能夠將他們拖住,組織力量圍困,撐到天明,讓貴族駕車衝擊,必然破陣。

    陣一破,再派人活捉。

    楚王看著左右兩翼的混亂,心中猶豫一陣,問道:「只不知左右兩翼的情況如何?哪裡才是墨家的精銳所在?墨家精銳弟子最多三五百,緣何能有千餘?」

    「再派人去探!若能確定是墨家精銳,即刻回報。」

    「傳令兩翼,營寨不得亂動,只能固守,以強弓勁孥攢射。再傳令中軍,準備集結。」

    「令集結勇士,拖住那些墨者。車廣眾士,著甲步戰,不求擊破墨家弟子,只要將其拖住即可!」

    大聲宣令,身旁人聽命準備,楚王的計畫已經大致成型。

    夜裡想要組織軍隊,極為困難,這一點他很清楚,夜裡能組織起來的,只能是自己身邊的精銳之士。

    如果讓墨家精銳不顧一切地衝擊,營地只會越來越混亂,按照現在那些人的推進速度,對一道營壘那邊根本就不能指望那裡組織有效的反擊。

    只能從王帳附近的中軍和王師中,組織起來數千人,準備將這些墨者圍困。

    為了防止這些墨家溜走,又必須需要精銳力量黏住這些人,讓他們既不能走也不能進,只要能僵持一個時辰,楚王便可以集結中軍王師完成調動。

    如果能夠圍困住,讓他們衝不出去,那麼天一亮便可以用弓弩阻止他們突圍,準備戰車將其沖散。

    楚王知道,要黏住這些墨家精銳,非是自己的車廣精銳步戰不可,只是不知道來的人有多少。

    這種死戰的事,那些徒卒和農兵根本不能派上用場,讓他們和精銳混雜,還不如讓他們不參戰的好。

    待命令傳達後,楚人的精銳車廣與楚王近侍,還有中軍武士便開始集結。

    這一次與上次不同,楚王知道其中凶險,也知道墨家精銳步戰之能,所以不敢冒險如上次一般領軍親自圍困。

    他雖著急,可是夜裡忽然集結也需要很多時間,縱然召集的都是精銳,也不是那麼快可以完成整隊的。

    此時調派弓弩守禦,也是用處不大,夜裡雖有月光,但是黑黢黢的,根本不能夠遠程拋射形成殺傷。

    以重箭近射,又非是精銳不行,而若是精銳重箭近射,又恐這些墨家精銳抵近突破廝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3
第二三六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六)

    待楚王身邊能夠集結的精銳整隊之後,楚之司馬便請命帥軍阻撓墨家精銳的夜襲,從而拖延時間,讓楚王集結夜裡所能集結的力量,圍困墨者。

    此時,局勢已經明朗。

    遠遠看去,楚人尚未混亂的營寨已經點燃了明火,只是堅守,不敢出擊。

    左右兩翼雖然也造成了一定的混亂,但是和中軍的混亂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中軍那些墨家精銳的突進速度極快。

    楚王略微猶豫了一下,總感覺今夜的夜襲,有些不對。

    可這猶豫也只是一瞬間,他擔心這些墨家精銳有恃無恐,只想著造就更大的混亂再退走。

    既想破城,又想今後晉楚爭霸獲得先機,更想著今日俘獲一些墨者從而在圍城戰後邀墨家入楚。

    種種考慮之下,之前的猶豫也只持續了一瞬,便讓楚司馬領軍反擊。

    此時中軍精銳已經集結,只能命令左尹右尹等貴族赴於左右,集中營寨之士,從後合圍。

    楚王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時間,需要的是左右兩翼營寨的楚軍朝中心行動,從側後圍住墨家精銳的時間。

    而這時間,就需要自己的車廣精銳與王師勇士去創造了。

    再晚一刻,只怕那些墨家精銳就要全身而退,那明日士氣只會更加低落。

    楚司馬得令,夜裡不能乘車,便著甲持戈,做步戰之勢,率領近千精銳整隊前行,沿途還要沖散那些潰退的敗軍和逃亡者。

    這些能夠在夜裡集結起來的精銳,不是貴族,便是貴族子弟,要麼就是自小操練的士階層。

    他們平時都是乘車作戰,但是不需要乘車的時候,步戰也遠勝徒卒,雖然隊形不整,但至少還能保持個陣型的模樣。

    …………

    穿陣而擊隊形一直沒有散亂的墨家精銳與沛縣義師,正在前行,公造冶不知道帶人驅散了幾次楚人的集結。

    他還沒有疲憊,也知道和他一起衝鋒的那些人,都是自小訓練的勇者,暫時也不會疲憊。

    而沛縣義師與兩翼護衛的墨者,至今還未經歷過大規模的戰鬥,氣力正在積攢。

    加上夜襲之下,楚人一觸即潰,士氣正高,正堪一戰。

    公造冶站在一塊巨石的附近,回憶著適畫的地圖,望著遠處高高的迎敵祠上的油火,心道此時距離楚王不過二三百步。

    只是若想逼迫楚人成盟,只能五步之內,因為血只能濺五步!

    巨石的前方,一群楚人打著火把,正朝這邊挺進。

    一些潰散的楚人,如同那些被急流沖的暈乎乎的魚蝦,或有不知深淺的,撞擊在那些打著火把的楚人軍陣之上,即刻就被淹沒。

    「這必是楚軍精銳!這是楚王之前的最後一道防禦,若能盡快衝破,楚王便無可奈何!」

    公造冶心中暗喜,知道夜裡能集結起來的精銳不會太多,如今這些人恐怕就是楚王身邊的所有精銳了。

    他原本也不擔心這些人在營寨內固守,因為他有兩種對付營寨的破城手段。

    一是有些人持帶著鐵器工具,另一些人則背著足夠的火藥,只要靠近營寨就能炸開,這些楚人死守也無用。

    如今他們集結起來反擊,在不知道墨家精銳的真正力量之前,這無疑是上策。

    公造冶看著兩側,知道兩側的楚人短時間內不能威脅自己的側翼,雖說他們已經膽寒,但萬一有勇戰之士抓住機會,那也不得不防。

    他知道只能盡快突破前面的防禦,因為前面這些人可能退走百步就重新集結,因此需要不斷追擊。

    一旦追擊,自己的陣型就會散開,到時候便是最危險的時候,拖的時間越久,就越可能被楚人從兩翼擊破。

    眼看對方已經靠近,公造冶吹動陶哨,身後的鼓聲忽然急促,數百人齊聲高喝,一同站立。

    前排的沛縣義師兵卒反手握住長矛,向前伸直,知道這一聲急促的鼓聲,是在告訴他們今晚上的真正戰鬥就要打響。

    持劍盾或是短戈的兩翼墨者,也立刻從原本的鬆散隊形緊密排列起來,保持與中間的沛縣義師平齊。

    公造冶等可以投擲火藥雷的壯漢,三人一組,站在劍盾的後面,將佩劍插回劍鞘。

    他左手拿著火繩,右手拿著一個黑黝黝的鐵疙瘩,上面露出了一截火索。

    再一次鼓動陶哨,身後的腰鼓開始緩慢地敲動起來。

    站在沛縣義師矛陣前排的沛縣鄉間少年們,士氣正濃,今晚上他們一直沒有機會嘗試真正的戰鬥,所看到的只是兩側的墨家如同驅趕小雞一般將那些稍微集結起來的楚人驅散,心中極為振奮,又悔恨自己不能參加這樣的戰鬥。

    他們不知道對面的楚人有什麼特別,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們或許會懼怕戰車的衝擊,但既然對面也是步戰,他們心想只怕也不過如此。

    站在中間的一名前排矛手,聽著後面的鼓聲,如同平日訓練一般,知道這鼓聲的意思是慢步前進,遠遠不是衝擊的時候。

    他覺得這鼓聲像是有什麼魔力,讓自己的左右腳跟隨著鼓聲一同踏動。

    「這一聲是左腳……」

    他喃喃一句,想到自己學會了區分左右花了許多時間,也想到了為此成為了最前排的矛手。

    想到了因此有了皮甲,有了小銅盾,每個月也能領到更多的錢。

    這些錢,是沛縣的民眾繳納的,他聽墨者宣傳過無數次,也知道這些錢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沛縣萬民的公意。

    萬民的公意是什麼?

    他想了想,想到了墨者的宣傳,便是稅賦取之於萬民用之於萬民等等許多他覺得很有道理的理由。

    但是,他也知道,萬民之中有他,也有他的家人,所以他在想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自己的家人想要的是什麼?

    自己的弟弟在沛縣鄉校跟隨墨者讀書學字,自己的姊妹還在家中,自己的兄長父親參加了沛縣的水渠修築……

    這一切,似乎都是為了一個簡單的理由。

    過上那首奇怪的《七月》樂土中的生活。

    曾經看似遙遠,因為他們家是為了逃避軍役和賦稅逃亡到沛澤之中的,當《樂土》詩篇傳唱的時候,他曾以為那是天上鬼神才能過上的生活。

    然而,短短三年,他心中的樂土,從天上搬到了地上。

    堵塞窗戶的草帛有了,孩童麼玩樂的紙鳶有了,婦女們可以防止的鬼桃棉布有了,那些畝產數石的鬼指地瓜之類的作物有了,那些可以快速耕種土地的犁鏵有了,那些傳聞中可以比青銅更鋒銳比石頭更堅硬的鐵器有了。

    甚至於,他知道,公造冶等人手中的那些火藥,便是傳聞中將來九州樂土達成之後,可以少服軍役的東西。

    看得見的生活,就在地上,所以也就在眼前。

    而現在,這一切的生活都不是合法合理的——因為沛縣的治權不在沛縣萬民手中,而是歸屬於宋公。

    從來到商丘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為何而戰。

    為了宋公嗎?

    當然不是。他不但不認識,全家還因為逃避軍賦逃亡沛澤,宋公實在沒有什麼理由讓他付出生命的鮮血的。

    為了商丘嗎?

    他又不是商丘人,就算楚人攻破了商丘,然商丘民眾服勞役築城牆,那也和他沒關係,楚人不可能跑到沛縣去徵集他們。

    為了宋國嗎?

    他想到墨者的那些宣傳,宋國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宋國是子田的、是司城皇的,是樂氏的,是靈氏的,但唯獨不是他這樣的庶民的。

    為了利天下嗎?

    他覺得,那是墨者的理念,也是墨者的信仰,自己或許可以去利天下,但此時自己還不是墨者。

    所以,終究這場仗,是為了沛縣萬民,也就是為了自己。

    為了用非攻扶弱的義師軍事義務,換取沛縣的自治權,換取那些美好生活的合理合法。

    如果宋公答應最好。

    他想,若是不答應,將來有一日便跟隨墨者換個宋公便是。

    他和楚人沒有家恨,他又無國,更談不上國仇。

    他想,今天和楚人廝殺,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可對面的楚人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想不通,所以覺得對面的楚人有些痴傻,為什麼要參加這次遠征?難道他們就沒有家人?難道他們的土地貴族和楚王會幫著耕種?難道他們戰死了就不用繳納賦稅了?

    什麼都不可能,也就什麼都沒理由。

    於是,他在右腳落下的時候,昂起頭看著對面的他以為和他出身一樣的楚人,露出了用豬鬃毛刷過的、此時來說相對潔白的牙齒,然後用力將咬了許久變為許多氣泡的唾沫吐了出來。

    「一群蠢貨。」

    這樣想著,然後握緊了手中的矛。

    或是因為分心,左腳稍微邁的快了一點,幾乎是落地的同時,聽到了後面的鼓聲,他的後背猛地抽搐了一下。

    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樣。

    此時沒人抽打他,但正如那幾個月訓練時候一樣,那種邁錯了腳會被抽打的恐懼已經根植與腦海之中,於是他收斂了心神,努力讓自己的步伐跟上腰鼓的節奏。

    耳邊不再有什麼古怪的聲音,遠處楚人的叫喊和混亂彷彿隔著一層樹林,又像是那種想要聽都聽不清的誘惑。

    就像……就像去歲夏日,在沛縣墨者的玉米田裡聽到了那次咿咿呀呀的讓他臉紅的聲音,配上玉米花的味道,暈乎乎的聽不清晰,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現在也是一樣,那些遙遠的叫喊和混亂,都聽不清,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耳邊熟悉的鼓聲,身旁可以讓他安心的踏步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3
第二三七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七)

    夜色雖暗,但楚司馬依舊能感覺到對面這些人的氣勢。

    單單是整齊一致的步伐,聽到號令就能停步整隊這兩點,便可算是此時天下的精銳,誰人能做到這一點便可稱之為強師。

    步戰相遇,以勇氣為上,一鼓作氣若能衝破敵人,便往往能夠變為一邊倒的屠殺。

    尤其是在楚人軍陣當中,只要能夠黏住這些人,那麼楚軍便有機會整理隊伍,將其合圍。

    楚司馬也是勇將,自小訓練,車戰步戰均嫻熟,只是一見對面的隊伍,便知道今夜交戰,無論如何不能混亂,只能整治隊伍再行接戰。

    號令下去,知道雙方只相距幾十步,若是以往,身邊這些勇士往往會不聽命令就發動衝擊。

    可今日這邊卻靜悄悄的,並無人提前衝擊,反而不斷地朝著身邊的人靠近擁擠,顯然是對面那些人的隊列引發了這邊的心悸。

    陣整則兵強,這是天下知兵之人都知道的道理,只是訓練起來困難,尤其是楚人多是農兵,就算知道也不能夠訓練出來。

    吳起就曾評價過,楚人陣整而不久。

    看似是個很公正的評價,實則只是因為賦比興對仗的習慣。

    陣整而不久,實則就是說沒有陣。

    開戰之前能夠保持隊形,一旦開戰隊形就會徹底鬆散,這與沒有陣型毫無區別。

    因為陣型不是用來看的,而是用來打仗的。

    但若看起來陣型都不整,那麼打起來的時候一定不會整齊,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因而楚司馬見對面陣整,心中也有所顧慮,甚至有點不安。

    此時雙方相距不過五十步。

    車戰與步戰截然不同,雖然此時都是一鼓作氣勢如虎。

    但車戰的衝擊距離大約是兩百步,這樣才能讓馬匹發揮出最大的衝擊力,加上車上的弓手可以用弓弩射擊,這是個最為完美的距離。

    而步戰的衝擊距離只能是在三五十步之內,太早的衝擊隊形會散亂,隊形散亂只會不堪一擊。

    楚司馬並非只是車戰,也懂步戰,更明白這樣短的距離,最好的進攻手段需要一些自小訓練的弓手。

    以重箭或是勁弩抵近平射,將對面的陣型射出空隙,導致鬆散,從而一舉突破,徹底將對人擊垮。

    然而這是夜晚,能夠在夜晚抵近以重箭勁弩怒射的,必是勇士,而且還需要一定數量的肉搏衝擊步兵在後跟上才行。

    楚人此時沒有這樣的條件,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靠近後發動衝擊,在對方衝擊的同時發動衝擊,看誰先撐不住。

    五十步的距離,雙方都沒有停歇,也都紛紛減慢了腳步,逐漸靠近,似乎都在等待著一舉衝擊的機會。

    楚司馬是這樣想的。

    他想的很對,以現在的天下來說,這麼想是絕對正確的。

    只是,對面這些人手中有一些遠超這個時代的武器。

    一兩樣武器並不能決定戰爭的勝負,然而當雙方的訓練與組織度相差不多的時候,武器便可以成為天平上最後的一顆砝碼。

    公造冶手心裡捏著一枚沉重的鐵疙瘩,聽著身後緩慢敲動的鼓聲,慢慢向前走著。

    他躲在盾手的後面,即便對面沒有弓弩,即便對面也選擇了直接衝擊。

    他目測著雙方的距離,數著自己的腳步,計算著自己與同袍與師弟們的投擲距離。

    五十步的距離,不斷地被縮短,墨者這邊依舊沒有太多的聲息。

    公造冶暗暗數著腳步,從五十步走到三十步的時候,公造冶知道再有不到十步,雙方都必須要發動衝擊,借助奔跑起來的力量沖散敵陣。

    勝負,若是雙方人數相差不多,若是雙方都在結陣,就看衝擊的那一瞬誰能夠勝於對方。

    只是,時代變了。

    當公造冶的左腳再次踏向地面的時候,他的腮部用力一鼓,吹動的哨子,讓前進的隊伍暫時停下。

    隨後,他大喝一聲,喊道:「點火!投擲!」

    一聲吶喊,配合著尖銳的哨聲,他把手中的鐵疙瘩湊近了腰間的火繩。

    嗤嗤的聲響,帶著硫磺苦味的硝煙,頃刻間在隊伍中瀰漫,五六十人同時點燃了手中的火藥雷。

    幾乎是一瞬間,幾十枚第一次出現在戰陣中的火藥雷同時拋出,帶著閃爍的火花,在空中劃過一道美妙而又帶著死亡色彩的弧線。

    這不是一道虹,而是死亡的流星在閃爍。

    幾十枚火藥雷的火索,在空中翻滾著,帶著嗤嗤的聲響,化作一道道色彩斑斕而又誘人的線。

    這是這種美麗的可以做煙花的事物,第一次在戰場上出現。

    如此突然,如此燦爛,如此誘人。

    以至於對面的楚人駐足停頓,看著空中那些閃爍的光華,回憶著小時候看過的流星,忘記了向前邁步。

    楚司馬在之前公造冶讓隊伍停頓片刻的時候,就覺察到有些不對。

    沒有人會選在在相距幾十步的時候,再重新整隊,而且對面的隊伍一直沒有散,一直極為整齊。

    這時候忽然停頓,楚司馬實在想不通這是為什麼。

    他知道墨者善戰,正因為知道對方善戰,所以才不可能出現這樣不合理的情況。

    在相距幾十步的時候停隊,一旦對方先發動衝擊,自己這邊就會被動,因為很多人可能不聽命令或者因為驚慌而反應遲鈍。

    無論哪一種,都可能造成隊伍出現空隙。

    步戰之中,隊伍出現空隙或者散亂,那都是交戰的大忌。

    楚司馬的疑惑只停留了片刻,因為隨後他聽到了一句中氣很足的生意,喊了兩個詞。

    他聽不懂,因為喊話的人用的是宋人的土語。既非楚語,也非雅音,實在是土的不能再土的宋言,然而這正是墨者內部的交流語言。

    隨後,楚司馬就看到對面的盾陣後面,扔出了許多奇怪的東西。

    夜空很暗,可以看到那是一些黑黢黢的,如同拳頭大小的古怪東西。

    這些東西最為怪異之處,在於後面都有一段閃爍的尾巴,就如同那年飛過的彗星。

    楚司馬覺得有些不安,彗星總是帶來不好的消息,當年秦伯死,天空便有彗星現。

    想到墨者重鬼神善祭祀的傳聞,楚司馬心說,這難道又是類似於迎敵祠之類的手段?還是說這是在請什麼天帝鬼神相助?

    這是難以猜測的,也是無從知曉的,但是那種內心的不安和恍若彗星的焦躁,都讓楚司馬心中惶恐。

    砰……

    一個尾巴不再冒火,而是開始冒出奇怪煙的黑疙瘩就落在了楚司馬的腳下。

    這東西圓滾滾的,比起投石索頭投擲出來的石頭要大的多,而且看起來也沉重的多。

    不過論及傷害,似乎並不是很大,只有幾個人被砸中,痛呼一聲。

    砸中頭的,或會流血滿面;砸中腳的,便是跳著腳怪叫一聲。

    只是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奇怪到完全嗅不出來這是什麼。

    微微發苦,又有些刺鼻。

    楚司馬心想,這是什麼?這些墨家弟子在做什麼?

    他只是想了一瞬,然後下意識地想要踢一腳腳下的東西。

    然而他的腳剛剛伸出的瞬間,他的耳邊就傳來一陣彷彿炸雷的聲響,並非是他的腳下,而是他旁邊的幾枚。

    紫紅色的閃爍,如同夜晚的雷光。

    轟鳴震的聲響,仿若滔天的江潮。

    「不好!」

    這是楚司馬這位楚國的執圭之君最後的想法,接著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因為腳下的那個黑疙瘩,在他想到不妙的時候,已經炸開。

    五六十枚投擲到楚人陣中的火藥雷,幾乎在瞬間炸響,這是他們在世間軍陣的第一次怒吼,放眼世界也是第一次。

    於是楚人不知道這是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防禦,甚至有人想要踢一腳。

    轟……

    轟轟……

    如果認識火藥的人,只要這東西在自己十尺之外,最多會堵住耳朵,淡然嘲笑道:「火藥爾!無憂!」

    然而對於從未見過火藥的人來說,這東西即便在百尺之外,依舊只能想到這是天雷,這是天帝的懲罰,這是鬼神站在了墨者的那邊。

    巨響,轟鳴,雷光,還有濃煙。

    這一切終究會出現在戰場的東西,早於原本該出現千年的時間,出現在了戰場上。

    第一次,總是與眾不同。

    楚人密集的陣型,讓這些武器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

    持續數月一直保密,不曾用過的突然讓這些武器的恐嚇發揮到了極致。

    一邊是聽過幾十次甚至知道這叫火藥,另一邊是從未見過聽過,兩者對消息的不對車,讓這些武器的震撼發揮到了極致。

    原本有些想要圍過來的楚人,被震得兩耳嗡嗡響,想都不想扔下了手中的武器向後逃竄。

    有些楚人想到之前的傳聞,想到墨者距離幾十步就挖到了地穴掘進的方向,想到了鬼神之說,心想人力豈能戰鬼神?於是再也不想戰鬥,只想著逃離。

    那些爆炸的火光,聲響,還有幾十枚同時爆發的震撼,都讓四周的楚軍嚇得不知所措。

    「鬼!」

    「不,是天帝雷神!」

    「這是對不義之戰的懲罰!」

    「墨家的話是對的,不義之戰,是天帝鬼神所不喜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4
第二三八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八)

    各種各樣的叫喊,比之墨者整隊衝擊帶來的震撼更大,也更讓楚人恐慌。

    他們驚恐地逃竄,根本不想著立功之類的想法,只想著離開這些飄蕩著彷彿地下烈火味道的中心。

    他們還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但卻能爆炸的火光中看到有人被震倒在地。

    夜晚的營地,最忌的就是大聲喧嘩,至少在火藥這種武器出現之前,大聲喧嘩導致的後果是不曾經歷過巨響的軍隊所不能承受的。

    而這些爆炸的聲音,比起最大聲的喧嘩還要大出許多,已經混亂的楚軍更加的混亂。

    本身,這些徒卒就不可能在夜晚組織起戰鬥和反擊,若是他們能夠在夜晚戰鬥,那他們便不可能只是徒卒。

    而想要用來拖住墨家精銳的那些楚人車廣精銳,承受了世上第一波投擲的火藥武器的襲擊。

    已然……潰敗。

    五六十枚火藥雷,就在密集的楚人陣中爆炸。

    這些火藥雷的威力並非很大,因為只是簡單的黑火藥。

    但對於身上穿戴者皮甲和完全沒有聽過這種巨響的楚人精銳,卻是致命的打擊。

    這種打擊不在於死了多少人,而在於讓楚人原本看似整齊的陣型,瞬間散開,出現了無數的空隙。

    正如楚司馬之前所想,這種步戰衝擊,最好的戰術就是擁有勇銳的弓手抵近以重箭射散對面的陣型,從而為己方的衝擊創造條件。

    衝鋒,是決勝的關鍵。

    而敵方鬆散的陣型、露出的缺口,則是己方衝鋒獲勝的關鍵。

    墨家的精銳沒有用重箭,而是用了比之重箭更為有效地火藥投擲武器,讓楚人的陣型在瞬間變得亂七八糟,出現了許多的缺口。

    而巨響和閃光帶來的震撼,更讓這些楚人精銳心中的勇氣頓失。

    楚人好淫祀,重鬼神,女巫男覡,即便幾十年前楚王還妄想著詢問若是崑崙天梯不被斬斷人能否登天。

    那些還有頭腦思索這一切的,先想到的便是他們在和一群重鬼神的墨者在戰鬥,隨後又想到那些天志規矩不義之戰之類的話,心中大駭驚慌。

    而那些沒有死掉卻被炸聲弄得耳中轟鳴頭腦昏沉的人,根本已經無法思考。自己在哪?自己在做什麼?自己遭遇了什麼?這一切他們都已經想不清楚。

    耳中只有彷彿千萬隻蜜蜂蒼蠅飛舞的聲響,嗡嗡而鳴,頭腦昏沉,不知東西。

    至於更為淒慘的,則是直接被炸死,炸傷,亦或是被震暈。

    楚司馬,地位僅次於令尹、莫敖的楚執圭之君,當場被炸死。

    原本這位楚司馬,或許會死在幾年之後的晉楚交戰中,或許會死在魏武卒的手下,但卻於今日死在了火藥的爆炸之下。

    原本他可能不死,但他在死前好奇地想要用腳踢一下那個奇怪的、宛若彗星的、冒著奇怪煙霧的黑球。

    於是他死了。

    被炸死炸傷的楚人精銳有百餘人,巨大的陣型缺口瞬間暴露出來。

    這種缺口,對於跟隨墨子守城多年,熟知什麼時候該衝擊、什麼時候該防禦的公造冶而言,是個不可能錯過的機會。

    「楚人已敗!適的這東西,竟有這樣的效果!」

    他心中瞬間就判定出楚人必敗,也瞬間想到了這些火藥武器背後的那個人,那個他看不透但卻佩服的人。

    之前他不是沒有見過這武器的威力,但是沒有見過幾十枚一同炸響的情形,因為這東西實在太貴。

    在惡金之鐵不曾出現之前,這東西若是以石頭或是青銅為殼,所耗費的人力和金錢都是不可承受的。

    之前他也不是沒想過這東西可以摧毀敵陣,但卻沒有親眼見過會對敵陣造成什麼樣的可怕影響。

    幾十枚一同投擲出去爆炸後的後果,不是簡單的百餘人被炸死炸傷,而是讓一個完整的陣型整體,頃刻間變成了一個個各自奮戰的個人。

    個人的武力再強,也鬥不過結陣的士卒,這是天地間永恆的道理。

    幾乎是在炸響的瞬間,公造冶抽出了腰間的短劍,知道他已經不需要再投擲第二枚的鐵疙瘩了。

    在他抽出短劍的瞬間,身後的鼓手與號令者大聲傳令,力求讓每個人聽清楚。

    很多人的耳朵裡還迴蕩著嗡嗡的響聲,但那些跟隨墨子許久的墨者們知道此時自己應該幹什麼,也知道公造冶舉劍的意思是什麼。

    於是,兩翼的墨家精銳率先在保持著密集陣型的前提下,發動了衝陣。

    他們可以跑得很快,也可以在快速衝擊中保持五十步內隊形不亂,所以他們沖的並不是很快,需要在靠近到二三十步的時候再全力衝擊。

    只是,他們即便衝擊的不快,那些訓練年餘的沛縣義師也不能在跟隨他們腳步的前提下保持陣型。

    第一排的義師士卒,隱約還能夠聽清後面的鼓聲,也明白鼓聲的意思是慢跑靠近,並非是直接衝擊的意思。

    但當一直護衛在他們兩側、為他們壓低速度的墨者發動衝擊之後,這些訓練時間並不太久的士卒的雙腿已經不能再和身後的鼓聲配合,而是亂了步伐,衝向了那些搖搖欲墜的楚人。

    若是正常的戰鬥,此時陣型混亂的衝擊,即便不敗,也很難佔據極大的優勢。

    然而這一切都不正常,對面的楚人精銳已經出現了巨大的缺口,震撼之下那些人也無戰心。

    作為沛縣義師的第一戰,這是最完美的機會,經此一戰他們將會成長起來,真正見識了戰鬥,也真正發動了一次衝擊。

    公造冶看到那些稍微衝擊就出現混亂的沛縣義師,心中想到不是眼前的戰鬥,因為眼前的戰鬥已無意義,己方必勝。

    他想到的,是適在戰前一直叮囑他的話:慢!慢!一定要慢!沛縣義師還不能做到慢跑衝擊追擊敵人。

    他知道,此時無礙,但卻明白適的話看的到底有多遠。

    他想,適應該不曾打過仗,也不曾真正上過戰場,難道這也算是「天志」中可以總結出來的道理?

    在眾人開始衝擊之後,公造冶也只能收起自己的想法,眼睛盯著的不是前面的楚人,而是前方幾十步之外的一處田埂。

    「在那裡停下整隊!一定要在那裡停下整隊!沖散這些楚人,就必須整隊,否則一旦再遇到楚人精銳,就會潰散!」

    未想勝,先慮敗,公造冶想的很清醒,並沒有被即將到來的勝利沖昏頭腦。

    擊破楚人的這些精銳,並不是最後的勝利,最終要做的是要與楚王成血濺五步之盟!

    於是在靠近那些混亂不安的楚人二十步左右的時候,他一馬當先,率先衝了出去。

    不是為了功勛,不是為了殺敵,而是為了能夠在最前面重整隊伍。

    那些隊形已經散亂的沛縣義師在放棄了陣型之後,跟上了兩翼墨者的腳步,原本平齊的陣型變得鬆散交錯,可楚人那裡已經再無鬥志。

    長矛刺出,短戈揮擊,銅劍攢刺……

    以陣整擊不整、以有備擊無備、以密集擊鬆散……

    這不是一場戰鬥,只是一場追擊,一場將楚人精銳驅趕的四散而逃的追擊。

    和那些主宰戰場數百年的車戰一樣,沒有持續兩個回合的戰鬥,一方隊形一散,便意味著對方的勝利,也便意味著一場追擊。

    …………

    營寨之內的楚王,目睹了這一場戰鬥的全過程。

    臉色鐵青,一眼不發,不知所措。

    那些舉著火把的楚人精銳,他以為可以拖住這些墨家精銳,從而讓眾臣集結隊伍形成包圍,等到天明之後以戰車破陣。

    他不是沒想過自己這邊的精銳可能失敗,但他想,就算失敗,也足以拖住墨家眾人,畢竟墨家眾人的目的只是騷擾混亂,也不可能全力死戰。

    可他沒想到,這些墨家精銳的目的,根本就不只是造成營地的混亂。

    此時此刻,他已經明白這些人要幹什麼了!

    就在剛才,他看到了此生的第一場煙花,也或許是天下之君中第一個看過戰場煙火的君主。

    奇異閃爍的火光之後,過了眨眼的時間那轟鳴的雷聲才傳過來,而在等他定睛再看的時候,己方精銳的火把已經四散,原本齊整的隊形已經徹底散開,許多人扔掉了火把逃竄,許多人站在那裡茫然無措。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呼吸之間。

    一個呼吸,勝負已分。

    距離他所想的拖住這些墨家半個時辰左右的計畫,相差太遠。

    「那是什麼東西?是雷嗎?墨者真的可以溝通鬼神嗎?」

    腦海中的想法一閃而過,隨後想到的就是如今該怎麼辦?

    這些墨家的精銳根本就不是為了騷擾混亂軍營,他們的目標很明顯就是自己。

    現在相距不過二三百步,身邊的士卒縱然還有數百,可能夠抵擋住這些一個呼吸擊潰了己方精銳車廣的墨者嗎?

    逃?亂軍之中,自己又能逃到哪裡去?

    若是逃了,墨家精銳擊進至此,楚人無君,明日一旦商丘城內出城反擊,那便是一場潰敗。

    若是白日,或許還能依靠戰車逃竄,至少可以遠離戰場,可是這是夜晚,夜晚駕車逃亡,與取死無異!

    可不逃,現在身邊的這些人,難道真的能夠阻擋住那些一直沒有使出全力,直到今日才雷霆一擊的墨家精銳嗎?

    「墨翟啊墨翟!難道你從守城開始,想做的就是血濺五步成盟之事嗎?」

    楚王遙望著近在咫尺卻又宛若天涯的商丘城,心中暗寒……這天下,竟然真有人可以夜襲破陣,迫近敵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4
第二三九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九)

    楚王不能退,不能逃,也不能戰死。

    因為他知道自己才剛剛繼位,也知道自己還要施展一方雄圖霸業,所以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戰場上殺死君主的事,並不算太多。

    但是在戰場上逼迫君主結盟的事,卻並不少。

    退或是逃,楚軍必亂。

    而若是被在戰場上逼迫成盟,這又必須要遵守,不可能在萬軍面前失掉誠信,更失掉了對天帝的敬重:成盟至少也要有天帝為證。

    楚王站在營寨之內,長嘆一聲,聽著遠處不斷靠近的喊殺聲,以及時不時傳來的爆鳴,知道今日已不可能有第二條路可走。

    那些爆鳴聲已經讓楚軍驚慌,很多人爭相逃竄,雙手摀住耳朵。

    可人只有兩隻手,當兩隻手都用來捂耳朵的時候,必然沒有手持著武器,這是孩童都明白的道理。

    如今營寨之外,到處都是這樣的楚人,只想著逃開那爆炸聲響起的中心。

    楚王知道,這不是什麼鬼神之說,恐怕就是墨家人的武器。

    墨者善守又善機械,弄出再奇怪的東西也不足為奇。原本有個墨翟,如今楚王知曉又有一個號稱通曉天志、學於隱士的適,那些奇怪的事物很多都和這個人有關。

    長嘆之後,楚王卻又心動。

    「若這些墨家的機械與兵器,能夠為我所用,哪怕只是用來守城,難道晉人是可以攻下大梁榆關的嗎?」

    「墨翟已與我成盟,今日就算被逼著與商丘成盟,又能怎樣?」

    「當年華元夜訪子反之事,退兵三十里,宋楚相和。想來他們也不會要求更多的東西……」

    轉念一想,卻又不妥。

    宋楚成盟,這對楚人來說相當不利,此時的楚非是莊王時候的楚,此時的宋也非是可以兩次促弭兵會的宋。

    楚軍不是當年剛剛打完兩棠之戰大敗晉人的楚軍,那時候擊敗了晉人之後才與宋人成盟,並且完美地展示了長久圍城的後勤能力,所以即便承盟也不會影響楚國的霸權。

    現在的楚軍,是二十年前被北上被三晉一舉擊敗的楚軍;而現在的三晉,是剛剛滅中山、奪西河、震姜齊、天子封侯的三晉。

    這種情況下,一旦與宋人被迫成盟,天下那些猶豫觀望的小國,會在瞬間導向三晉的一邊。

    楚王明白這次若是與宋人成盟,即便和自己有姻親、和韓宗有血親仇的鄭人都會倒戈。

    他想的是三年之約後,自己遵守弭兵之約,靠墨者守大梁榆關,楔入三晉。

    可現在一想,只怕三年之約到得時候,大梁榆關早已不屬於楚人了,那又有什麼用?

    難道靠這些墨家入楚,幫著守衛國都郢城嗎?

    想到這,楚王慨嘆一聲,心說只怕墨者從一開始就沒覺得他是什麼利天下一天下之君。

    自己所想的,都是以圍城必勝為前提的三年之約。

    而墨家眾人,只怕從一開始想的就是以圍城必敗為前提的三年之約。

    真要那樣,楚人退出中原,淮泗不保,陳蔡重歷兵鋒,只怕只能防守,墨家眾人自然心中無礙!

    楚王咬牙,心中不恨,只是震驚於墨家的手段。

    圍城至今,他自認掌握了全局,相信商丘城內必有蕭牆之禍,相信商丘城最多能撐幾個月……

    可現在才想清楚,在城內防守的,是墨翟的數百弟子,是守城術天下無雙的墨家眾人,難道他們真的就一點都沒察覺嗎?

    況且,即便這樣,依舊可以造成今夜的局面,若是商丘城內無亂,又當如何?

    思慮於此,楚王腦中一片清明,在混亂的嘶喊聲中,想到了最後反敗為勝的機會。

    商丘城已亂,宋人不可能大軍出城反擊。

    若是商丘沒有蕭牆之禍,就憑藉這些震撼人心宛若閃電的武器,只要在凌晨之時以精銳兵力製造混亂,城內整軍出擊,楚人除了敗退還有別的可能嗎?

    但現在,很顯然是城內不能出兵,所以墨家眾人才選擇了這樣一條穿陣而擊五步成盟的艱險之路!

    「撐到天明!撐到天明!墨家弟子雖然精銳,但只要我能撐到天明,他們必退。縱然不退,商丘城內不能出兵反擊,也可以兩翼整軍包抄。」

    「他們縱精銳勇武,又有奇妙兵器,也不可能以數百人抵擋數萬之師!」

    這是死中求活的考慮,也是此時唯一可行的考慮,楚王不再去想逃走或者遁入別營的想法,而是抽劍與身邊的近侍道:「收攏士卒,與我死戰!」

    「傳令下去,堅守到天明,墨者必敗。」

    「若能堅守至天明:」

    「奴隸僮僕贅婿則為庶民!」

    「庶民農工商,皆有賞賜。若能斬殺敵人,則與下士同俸,可佩劍!」

    「士若堅守,倍俸於前!若能斬殺敵人,則補宮衛之數!」

    「宗室、大夫庶子,能殺敵立功者,封君十里!」

    「凡與此處戰死者,家人賦稅免除,且有賞賜,田不易!」

    「我與天帝盟誓,必不違背!」

    情急之下,楚王也只能拿出軍功爵作為賞賜,一如開了軍功爵濫觴之先河的趙簡子一般,力求人人奮戰。

    至於這些賞賜如何兌現?至於這些封地從如今哪個貴族的封地中割取,那是之後再考慮的事。

    現如今,除了這樣的辦法,已經不可能再聚攏人心了。

    楚王想到了之前墨家的那些宣揚,人人取利之心,導致了之前軍心的浮動和士卒農兵的不滿。

    而如今,自己也可以用這人人得利之心,讓士卒用命。

    好在身邊還有近侍,還有貴族,還有許多死心塌地的忠誠之士。

    只要能夠聚攏千人,死守這座墨家當初建立迎敵祠留下的磚石營壘,撐到天明,局勢便可扭轉。

    現如今自己固然狼狽,可想來對面的墨家弟子也是拚死一搏,一旦失敗……不但商丘城必失,連墨家都要欠自己一個巨大的人情。

    想到之前流傳的、和那篇青出於藍的故事一樣方式傳播的、改名為秦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故事,楚王第一次深刻體會到這八個字中蘊含的情緒。

    「秦翁失馬,焉知禍福?今夜勝敗,尚未可知!」

    暗暗鼓舞一下自己,身邊的近侍親衛也大聲宣告著楚王的命令,聚攏那些逃散的或是附近的楚軍,準備死守。

    楚王仰頭,看看天空星辰,知道距離天明雖然尚有些時間,但也快了。

    再看看那座高大的、墨家人為了祭祀天帝與楚人成盟而提供了奇怪油脂的、整日燃燒不惜距離很遠都能看清楚的高大的祭台木塔,楚王心中稍安。

    「幸好,此木塔之炎,夜中數里可見!如今我若被圍,眾將必然拚死相救,又能憑藉此物知曉我在何處……或可不到天明,墨家弟子便退去了吧?」

    他仰著頭,看著那座高高的木塔,心想,只怕墨家人也沒想到,最終可能會敗在這為了迎敵祠與祭天帝的木塔上!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abcorn

LV:9 元老

追蹤
  • 986

    主題

  • 920465

    回文

  • 3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