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8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7
第二七零章 王子奔鄭弭兵夭(六)

    不得不說,這種各有勝負的戰果中,與執政駟子陽有很大的關係。

    鄭國作為最早改革、最早成文法、最早民間法自發取代官定法、最早出現鄉校討論政治的國家,一直很混亂。

    子產死後,鄭國的繼任者改革了子產的政策,七穆之間爭權奪利,不能安歇。

    駟子陽一系經過長年的政治鬥爭,以鄭將近五分之一的封地,獲取了執政地位。

    而他的政敵們,則集中到了以太宰欣為首的太宰一派之中。

    夾縫中的鄭君,只能利用貴族之間的矛盾,艱難而悲苦的存活著,雖不至於如齊侯一般淪為貴族的吉祥物,但卻依舊沒有太大的權勢。

    駟子陽的權力太大,所以鄭君不得不與太宰欣等人結成一派。

    駟子陽權勢既大,便有野心,又因為靠近三晉,深知變法的重要性。

    家族在當年韓武子殺鄭幽公之時即位,上台之後,利用自己的封地武力優勢,與鄭國的成文法傳統,展開了一系列變革。

    後人曾載:子陽剛毅而好罰,其於罰也,執而無赦。

    他算是早期的法家人物,雖說當年子產執政的時候,也是用過重法,但是子產深知「張弛之術」,並沒有一味地採用重法,而是張弛有度,百姓信服。

    可駟子陽只學到了重法,卻沒有學到其中的精髓部分,加之這種變革不可能不觸動貴族利益。

    而鄭國又是有貴族煽動百姓政變的傳統的,最終原本的歷史中,駟子陽也是死於被煽動的政變,百姓怒而殺之,鄭國自此分裂最終滅亡。

    鄭國有法,而且有成文法,甚至這成文法還不是官方擬定的。

    當年子產執政的時候,鄧析利用自己巧舌如簧的辯術,不斷幫著國人打官司,自己閒暇時間寫了一本《竹刑》。

    鄭國雖有刑鼎,可是畢竟笨重,知道的人少。

    鄧析的《竹刑》卻廣為流傳,以至於鄭人皆知有《竹刑》而不知有《鼎刑》。

    最終,鄧析被殺,但是流傳甚廣的《竹刑》也成為了鄭國的成文法。

    駟子陽上台之後,便利用流傳甚廣的《竹刑》,變更了一些法律,從而變得更為嚴苛,以此變法。

    只是,鄭不是秦,沒有那麼好的地理位置,四周皆是大國,如同宋國一樣,越是有大國之心,死的越慘。

    只是現在看來,似乎變法略有成效,經過嚴苛的變法,鄭國兩次擊敗韓國,算是復了當年殺幽公的一點仇怨。

    前幾日當禽滑釐訪鄭的時候,駟子陽是極端歡迎的。

    一方面是因為墨家眾人在商丘做下了好大事,天下震動,墨家已經隱隱有雨小國之君分庭抗禮之勢。

    二則駟子陽有野心,也有抱負,所以既不親晉也不親楚,而是一直想要保持鄭國的獨立性,希望多年變法之後讓鄭國強盛。

    他這個執政,或者說他的家族,也可能取代鄭君一系,登上君位。

    所以他不希望任何大國干涉鄭國的內政,但是卻善於利用大國之間的矛盾為鄭國爭取更多的利益。

    禽滑釐代墨子傳達的中原弭兵之事,駟子陽一系絕對支持,其黨羽密佈,鄭君與太宰欣需要合力才有可能壓制住駟子陽的勢力。

    而這件事上,久經戰火摺磨的鄭人,又拋棄了因為刑罰對駟子陽的怨恨,支持弭兵會。

    因為禽滑釐在鄭國與鄭君和執政駟子陽的交流是愉快的,駟子陽表示只要三晉同意弭兵,那麼鄭國一定參加。

    而且願意放棄和韓國的仇恨,暫時與韓人休戰,也為鄭國休養生息變法成功做準備。

    墨家給出的承諾,則是如果鄭國願意參加弭兵,那麼若是再被韓國攻打,墨家會派人前來幫助守城。

    同時,也傳達了楚王為弭兵會做出的承諾:鄭、宋兩國,若是三晉來攻,楚人必北上救援,天帝鬼神為鑑!

    雖然幾次戰爭,鄭國勝韓國與負黍、黃池,但是鄭國也損失不小,而三晉向來合力,又不可能真的威脅到韓國,如果真的有威脅到韓國,魏國必然出兵,到時候就不能夠地擋了。

    只是騎虎難下,如今鄭人多有復仇情緒,怎麼說殺一國之君這種事也算是恥辱。

    尤其是駟子陽當初又是憑藉這個理由,以對韓開戰為理唸成為了執政,可他明白實在是打不下去了。

    幾場大戰,韓人損失雖大,可韓國廣闊,哪裡是鄭國能比的?

    只要失敗一次,鄭國休矣,他這個執政也必然會被推翻。

    即便不是被韓人所殺,國內的反對派系、太宰欣、鄭君等,都會找機會下手。

    仇恨,只是上台的理由。

    上台之後,仇恨已不重要。

    駟子陽正愁如何結束韓鄭爭端的時候,墨家商丘一戰的消息傳來,當即令他振奮不已。

    弭兵!

    這就是最好的理由。

    墨家,這就是最好的宣傳。

    而且,一旦弭兵成功,鄭國的變革也可以繼續開展。

    駟子陽獨攬大權,封地又多,此消彼長之下,二十年和平,也就意味著自己家族將會徹底取代鄭君一系,成為鄭國真正的主人。

    哪至於如同現在,還需要借助對韓仇恨來聚攏國人的支持,開展種種變革:凡反對變革的,就是站在韓人那邊,是鄭人的死敵,這樣的理由之下,其餘貴族們也暫時不敢亂動。

    鄭國已經打不動了,駟子陽也不敢再打下去了,可是因為煽動仇恨上台執政的他卻又不能直接停戰。

    禽滑釐辯術亦強,又有墨家商丘一戰做底氣,更有楚王先盟為後盾,種種條件一說,略微一傳,鄭都震動,皆願弭兵,以求稼穡變革鐵器農具。

    禽滑釐的分析,駟子陽相信墨家的判斷,也相信這一次三晉也一定會參加弭兵。

    因為商丘城下,墨家只是敗了楚王,卻沒有殲滅楚軍,因此楚人的勢力仍大,而榆關、大梁等地的楚之縣公更是掌握極多的部隊,圍宋之事並未參與,一直在防範著三晉南下。

    駟子陽志得意滿,只覺得墨家為他們家族創造了一個極好的機會。

    可不想,禽滑釐剛走不久,南邊就傳來消息。

    楚王遇刺,王子疑即位,王子定出逃於鄭。

    終究,王子定的母親是鄭伯之女,這是正宗的甥舅關係,鄭國總要表態。

    而王子定前些日子奔逃至鄭後,即刻派人前往三晉,希望三晉能夠出兵護送他回國即位。

    晉楚世仇,可對於王子而言,這種世仇不如自己即位的意義大。

    什麼都可以商量,哪怕削弱楚國,出賣楚國的利益,他這個楚國王子也可以做,只要能夠讓他回國即位。

    因為此時的楚國,不是他熊定的楚國,而是他哥哥熊疑的楚國,那麼賣此時的楚國,並不是賣自己的楚國,賣起來也就毫不心痛——不是自己的東西失去了,怎麼可以算是損失呢?

    種種利誘之下,駟子陽知道,幾天前禽滑釐所說的弭兵會一事,已經絕無可能。

    三晉不可能錯過這個機會,弭兵已經成了泡影。

    鄭人必須表態,而且很顯然只有一條路可走:出兵護送王子定入楚,以此換取足夠的利益:榆關、啟封、中牟、大梁!

    若能得到此四邑,不但鄭國可以增加力量,他駟子陽也可以將這幾處佔為自己的封地,從而讓自己的勢力更加強大。

    至於中立?

    這件事已不可能,鄭國的位置比宋國要糟的多。

    晉楚爭霸,必要圍宋,因為宋在側翼,必須要保證宋國的中立和親近,但是於整個戰局無補。

    晉楚爭霸,必戰於鄭。因為鄭在中央,可以直接威脅到楚國的中心地帶南陽盆地。

    方城若破,楚國危矣。

    鄭國只能站隊,不能中立,而且站隊也只有一個選擇:與三晉合力,入王子定。

    姻親關係只是一方面,利益許諾也是一方面,畢竟自己的外甥若不支持,那麼總是說不過去的。

    而且,若是鄭國繼續選擇與楚結好,終於抓住機會與楚國爭霸開戰的三晉第一個就會對鄭國下手。

    原本只是鄭韓交兵,魏人沒有參與,但若不支持王子定,魏韓合力,鄭人必不能擋。

    中立,在楚國忽然出了這麼大事的情況下,就是個笑話。

    力量平衡已被打破,幾天前萬眾歡騰的弭兵夢想,如今也是個笑話。

    既然已經成為了笑話,也就不能抱有任何的幻想,駟子陽正是這樣一個人。

    而在這之外,駟子陽還有更大的野心。

    三晉與楚爭霸,入王子定,若支持王子定的貴族們雲集響應,三晉必能攻破長城,進入楚國腹地。

    而楚國腹地,不是鄭國也不是他駟子陽的利益所在,得到了也守不住。

    所以,必須要在三晉反應過來之前,率先對楚宣戰,以入王子定的名義,趕在三晉出兵前先行那些武陽榆關,若能那些中牟、大梁、啟封等城,更是再好不過。

    拿下這些,便不需要繼續深入楚地,而是趁著晉楚交兵的時機,再捅韓國一刀!

    駟子陽盤算了一下,王子定求於三晉需要時間,三晉整合紛爭出兵又需要時間,自己有大約一年的時間可以完成自己的野心:

    一年內攻下榆關等楚國東邊的土地,一年後三晉出兵後鄭國搖旗吶喊卻不出兵,反正鄭國不出兵三晉為了削弱楚國也必然出兵,到時候抓住機會攻打韓國。

    只怕屆時魏人為了鄭人不和楚人站在一起,又只能承認這是鄭韓兩國私怨,不會幹涉。

    到時候既獲得了楚之大邑為自己封地,又攻下韓之邊城對內宣傳自己復了當年韓武子殺鄭公之仇,這鄭國豈不就是他駟子陽的了?

    駟子陽心想:這就是天命啊,否則又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機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8
第二七一章 王子奔鄭弭兵夭(七)

    相信天命所歸的駟子陽,對待列子與對待求見的墨家辯五十四的態度,截然不同。

    列子亦有弟子,也有賢名,但終究不能夠影響天下的局勢。

    不用說商丘一戰導致的結果,便是平日道理在市井間的煽動性也遠遠不及墨家那些兼愛非攻平等之類的說辭。

    禽滑釐將走,之前也已經答允墨家參與弭兵,這一次辯五十四求見,駟子陽也不得不見。

    辯五十四既入,便直接問起了王子定奔鄭之事,鄭國將要如何應對?

    駟子陽便道:「先生乃墨子弟子,弭兵中原,利於天下,這是世人所喜歡的。但王子定乃鄭君之甥,母舅之親不論,那熊疑又有弒父之嫌。難道,一個有弒父之嫌的人作為國君,是可以利於天下的嗎?」

    辯五十四不是來辯論的,所以也就不想反駁,只是問道:「君之意,鄭人不再遵守弭兵之約?」

    駟子陽笑道:「這不是不義之戰啊。這是義戰,有什麼比討伐弒父之君更為得天下之義的呢?」

    辯五十四笑了笑,沒有回答,因為墨家的義和駟子陽所謂的義根本就不同。當年楚國白公之亂傀儡之事,墨子已經講過無數遍。

    況且,無非就是個理由,他所需要知道的只是結果。

    駟子陽便問:「楚,大國也。我曾聽聞你們鉅子也曾說,楚是天下好戰之國。鄭,小邦也,如果不是為了道義,竟是可以以小擊大嗎?」

    「道義既有,那便不是不義之戰。」

    他以為墨家人物必要與他爭辯,因為前些日子禽滑釐來到這裡時,墨家眾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名震鄭都,駟子陽本來以為還要面對辯五十四的爭論。

    卻不想辯五十四點頭道:「既如此,那我就知曉了。只是,君既知鄭乃小邦,這樣招惹大國,恐怕會招來禍患啊。」

    「君執鄭政,心意已決,我已經不能夠說服您了。請允許我告辭。」

    說罷,行禮而出,駟子陽遣人相送。

    辯五十四出了門,與其餘墨家弟子搖搖頭,說道:「鄭人必入王子定。戰端又起,三晉也必會錯過這個機會。適說的對啊,這次弭兵,靠的只是標本平衡,而非是王公貴族有兼愛非攻之心。」

    一人道:「墨辯,如此我們該怎麼做?這一次我們來這裡,是要與列子與楊朱相辯,可這樣的消息不能夠不傳遞迴去。」

    想到早些時候與列子的爭辯,辯五十四嘆息一聲道:「空辯無益。如今戰端既開,天下人目光皆在王子定事上。」

    「原本鉅子與悟害們的意思,是利用商丘一戰我墨家名揚天下之際、弭兵會成眾人無心戰爭之時,駁倒楊朱列寇,從而讓道理在士人君子之中傳播。現在看來,這件事倒是可以推遲了。」

    眾人又商量了一番,都覺得辯五十四的話有道理,於是各自表決示意同意他的話,便即刻收拾,準備返回沛縣。

    …………

    數日後,駟子陽已經與部眾們商討完畢,制定了詳盡的計畫。

    王子定暫時居住在鄭都之內,鄭軍立刻集結,趁著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機,突襲楚人武陽,奪取榆關。

    王子定可以派人前往三晉,說動三晉出兵,但不能夠親去。

    只要王子定不親去,那麼就可以趁著三晉出兵與楚爭鬥之時,突襲韓國陽翟,從而擴展鄭國和他家族的勢力。

    只要王子定還在鄭,那麼鄭人背後捅刀突襲韓國,迫於王子定在鄭的局勢,魏人必然會保持中立,甚至可能鄭韓之間一邊打著,一邊還可以組織聯軍入王子定。

    他計議已定,便邀請七穆其餘家族一同商量,準備儘可能在春季出兵,越早越好,提早佔據楚人的幾座城邑。

    這種事,難點不在於戰場勝負。

    如今楚人內部不穩,新王即位,守衛榆關的楚人數量不多:因為就在幾年前鄭君還前去朝覲楚王,鄭國與韓開戰,又和楚有姻親,榆關之師不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不能及得上鄭國的舉國之力。

    這種事,難點在於利益分配。

    攻打楚國之後,利益怎麼劃分?劃分不好,七穆家族會反對,會煽動民眾反對,甚至會煽動農兵抗命。

    到時候也就不可能戰勝楚人,甚至可能大敗。

    必須要在開戰之前商定好各家戰後的利益,即便駟子陽知道越早出兵越好,可他卻毫無辦法,只能把精力放在冗長的利益許諾和分配上。

    他的私兵,不足以戰勝楚人。

    …………

    月後,魏都安邑。

    叛墨勝綽佩劍站於街市之上,身後跟著數人,正看著十幾輛馬車朝著宮室奔馳。

    駕車之人皆著華服,顯然是某位王公貴族所派遣的。

    比起十餘日前經過這裡的寒酸的墨家馬車,截然不同,勝綽看著那些華貴車馬,嘆息一聲。

    他叛墨家道義離開,投身於秦公子連,為的就是榮華富貴,一身的本事可以施展,得到功名利祿。

    數月之前,商丘一戰,墨家名動天下,安邑處處流傳墨家的傳聞,又有「報」在市井間傳遞,一時間名聲無倆。

    只是這份榮耀,他已經無法享受,因為他已經在數年前叛墨離開,臨走前還被新加入墨家的適批判為野心之輩。

    火藥一物,他不知曉,卻知道此物必出自適之手。

    又知曉墨家如今有鐵器經商人帶至三晉,傳聞日產數百件,可謂斗金之入。

    且聽聞沛邑也已今非昔比,民用既足,且奉墨家道義。

    短短數年,墨家早已不是當年的墨家:那個沒錢的時候,墨子親自帶人製作車輪馬車賣錢以貼補組織用度的墨家了。

    鐵器搶手,新種高價,火藥之物只要肯售,也必然價值連城,不亞於荊山之玉。

    但他沒有後悔,因為十餘日前禽滑釐等人經過安邑的時候,他在街上看到了許多熟悉的人,一如既往還是那副模樣。

    一身短褐,草鞋,黑巾頭幘,馬車更是寒酸的雙轅車,並無什麼華麗華貴之處。

    一如既往。

    他明白,墨家如今就算有錢,也會把錢用在那虛無縹緲的利天下事上。

    市井間瘋傳,中原即將弭兵。

    又傳聞,禽滑釐見於魏侯,田子方、段干木等人陪同飲宴,商談甚歡,魏侯也對中原弭兵之事有贊同之意。

    看起來,墨家利天下的想法,竟然真的可能實現。

    這一切,勝綽覺得都和適的出現有著說不出道不明的關係,因為墨家這幾年的發展太過迅速,以至於安邑市井竟無人不知墨家之名。

    只是當勝綽的理念喪失之後,這利天下之事竟讓他有些厭惡,甚至煩躁。

    種種傳聞來看,第三次弭兵會真的要促成了,勝綽的心情也就越發不好。

    倒不是說,他叛離墨家之後,只盼著天下動亂人人不得安康。

    而是,弭兵會這件事,對於他和跟隨他的叛墨來說,影響巨大,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投靠了秦公子連,為的就是做當年跟隨重耳流亡的韓趙魏先祖,以期將來做成一番大事。

    而做成大事的前提,就是秦國還在,還有崛起的機會。

    秦國想要崛起,中原必須大亂,吳起必須離開西河,魏人必須將精力放在中原而非西秦。

    他之前已經到處在散播關於吳起的謠言,即便魏斯依舊信任吳起,看不出有什麼懷疑。

    但勝綽從當初叛離墨家,所謀劃的事,都是以二三十年為準的,他不會在意一時的得失。

    魏斯總要死,剛愎自用的公子擊總要上位,總會有機會。

    原本他按部就班地扶持著公子連,依靠著自己的手段、見識、能力,不斷地做成一些事。

    可當商丘事傳來的時候,勝綽頓時覺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撐不住了。

    弭兵會一旦成功,中原弭兵,秦人還有機會嗎?

    甚至於,中原平衡之下,魏國可以全力向西,以吳起制其兵,屆時還需要一個有宣稱權繼承權的公子連嗎?

    即便需要,秦國衰敗之下,被魏人送入雍城的公子連只是一個傀儡,還敢於觸動那些貴族的利益嗎?屆時所能依靠的,只能是魏人,勝綽覺得自己的抱負已經很難施展了。

    守城,他有信心。

    野戰,他自知不是吳起的對手。

    制政變革,他或許不如墨家中的那些人物,但也不輸於庸碌貴族。

    怎麼看,自己都有機會成就一番事業的,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墨家在商丘一戰震動天下,中原紛亂之地竟要弭兵!

    秦,危矣!

    因而,勝綽對於弭兵會充滿了怨恨,充滿了無奈,卻又無可奈何。

    他什麼都做不了,如今身邊只有幾十叛墨,可不說禽滑釐已入宮室有魏國甲士護衛,便是有機會半途伏擊,墨家震怒之下,公子連只怕也活不成。

    況且,禽滑釐作為下任君子,身邊好手如雲,他自知自己手段,也知道墨家做事絕不退步,就算殺一人也無用,弭兵會還是會照常進行。

    被魏國控制的秦國,即便公子連返回雍城即位,勝綽也不覺得能有何作為,傀儡之君,魏人壓迫,貴族必不滿這個親魏之君,到時候成眾士輔晉文的夢想就是個笑話……

    可曾見過是傀儡的君主敢自比晉文公?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8
第二七二章 王子奔鄭弭兵夭(八)

    正在勝綽煩躁不安之時,派去打探消息的叛墨在勝綽耳邊小聲告知了之前幾十輛馬車是何人的之後,勝綽竟然於街市之上大笑數聲。

    大笑之後,勝綽遠望著魏宮室的方向,問於身邊人道:「利天下的言辭,能夠比得過弱楚之機嗎?」

    笑過之後,急忙再派人打探消息,自己與數人匆匆回見公子連,訴說此事。

    公子連原本聽了勝綽關於弭兵盟的分析,也是沉鬱,今日聽了這樣的消息,頓時欣喜。

    勝綽又道:「公子,時機已經來臨。」

    只此一言,秦公子連素知勝綽少有虛言,前幾日所分析的弭兵事讓他沉悶,哪裡想到今日便竟可以說時機來臨,急忙詢問。

    勝綽道:「王子定奔鄭,三晉必入王子定,必與楚開戰。」

    「楚王新立,國內有王子定之亂,外有鄭晉之兵,他必求於秦。」

    「你的叔父也知曉,魏人若敗楚,則秦日危。而魏人奪西河,是秦人之恨秦人之恥,他既放逐公子,必要做出一番事業以求威望。」

    「這一次,您的叔父必然出兵攻魏,因為他不可能放任三晉入王子定,擊敗楚國。」

    「而在我看來……這就是機會。」

    公子連如何不知道勝綽的意思,嘆息道:「在你看來,吳起必能勝?」

    勝綽點頭道:「吳起必能勝,秦人必敗。去歲我遣人前往西河查看,知吳起制政練兵,皆有才能。即便他不在,以他所訓之武卒,依舊可戰秦而勝。」

    勝綽只需要分析至此,公子連已經聽懂了勝綽的意思,剩餘的宮廷陰謀和貴族矛盾,這是公子連所擅長的。

    這一次趁著晉楚開戰的時機,秦人再奪西河必然會傾全國之力。

    若是這一次不能夠戰勝,恐怕以後的機會就更少了,一旦三晉擊敗楚國,王子定即位,二十年內晉楚無爭,秦國的日子會更難過。

    但勝綽明確告訴公子連,吳起在西河,就算秦君親自帶兵,舉國之力,那也不可能奪回西河。

    一旦失敗,奪位政變上台的秦君定會受到質疑,貴族們必然會生出不滿之心。

    終究,算起來公子連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他的叔父此時的秦君算是政變上位,公子連在國內還有很大的勢力和支持者。

    勝綽又道:「此事可分為二。」

    「公子在洛陰可有舊識朋友?那裡的封君若是能夠與你親近,這件事就可以做成一件。」

    洛陰是秦國重邑邊關,在洛水與渭水相交之處,也是秦人失去西河之後的重要邊城。

    若洛陰失守,則渭水洛水防線就被撕開了個口子,關中平原徹底暴露在吳起面前,那絕對是不能夠守住的。

    公子連在國內自然有勢力,和國內貴族也有交往,他也不言,只問:「若有,如何?」

    勝綽鄭重道:「商丘一戰,墨家守城名震天下,我叛了墨家的道義,卻沒有忘記守城之術。」

    「論及野戰,我不如吳起,況且如今吳起武卒已成,更不能戰。但若守城,我可以守住吳起的猛攻。」

    「若秦人趁晉楚交兵奪西河,卻敗於吳起之手,洛陰危矣。吳起既知楚王子定之事,必求西河無患,這一次定會全力進攻,以保證晉楚相爭之時秦國不能出洛水渭水。」

    「公子可奇遣書一封,訴說我等名號,我自帶人準備洛陰防務。」

    「屆時,秦君敗而洛陰得以守住,您的名聲就可以高於您的叔父了。我再在秦地大為傳播,秦人恐懼魏人,一旦有變,必會迎您回國即位。」

    公子連聞言,也知曉之前商丘之事,對於墨家守城之術絕無半點懷疑。又聽說勝綽當年在齊,曾與吳起交兵,竟有平解之能,若是守城只怕還真的可以讓魏人無可奈何。

    他已經打定主意,不做魏國的傀儡之君,只能走最難、但是成功後也最快意的一條路——憑靠自己回國奪位。

    自己離開秦國太久,除了那些貴族還記著自己存在,只怕百姓已經忘記了他這個真正該繼承的人。

    若是能夠在洛陰成名,到時候一旦國內有變,貴族們所能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擁立自己來對抗咄咄逼人的魏國。

    公子連回憶了一下洛陰的情況,點頭道:「此事可做。只是尚需計較。另一件事呢?」

    勝綽道:「您記得四年前我曾跟您提及的一位知小義重恩情的勇士嗎?」

    公子連當然記得,當時勝綽靠著一身本事戰勝了自己身邊的護衛,提及過此人與墨家劍術第一高手不相上下,互留疤痕。

    他也曾問過勝綽,勝綽的劍術戈術,比之那兩人如何?

    勝綽這樣可以輕易戰勝自己甲士護衛的人,卻直接告訴他自己的劍術和那兩人相比不值一提。

    公子連知道自己回國即位,需要人才,需要各種士人君子,這種能夠讓勝綽都認為劍術無雙的人,他又怎麼能夠忘記?

    勝綽道:「曾經時機不到,我擔憂告知您,您卻想要收攬此人,而此人卻不可能被招攬,只能夠為小義赴死,所以沒有告訴您。」

    「此人名叫聶政,曾與我墨家公造冶比劍不分勝負。幾十甲士,在此人劍下皆如草木。原是晉人,後除惡殺人,逃亡於齊,與屠夫為伍隱於市井之間。」

    公子連念叨著這個名字,點頭道:「此人……竟與公造冶不分上下?」

    商丘一戰,公造冶成名,雖沒有拿走俘獲楚王的威名,但是適卻將許多事寫於「報紙」上,傳播市井。

    與魯陽公比戈而勝、幼年時除惡殺二十餘人、衝進楚陣之時投擲火藥雷幾十步等等的傳聞,早已經遍佈市井。

    公子連又多聽勝綽談及這人名號,又知道勝綽本事,見勝綽這樣說,便知此人必是勇士!

    勝綽見公子連神往,笑道:「於劍術,我所不及者,不多。此人之術,我雖未親見,但公造冶曾與此人比劍相平,而公造冶敗我只需五劍。所以此人的勇武,是可以說知的。」

    「公子可親遣人,以重金相贈。他未必喜歡金玉,卻喜歡您這樣的人可以重視他。這就是公造冶常說的小義。」

    「您也先不必求他什麼事,等到時機來臨的時候,只需要您一句話,此人必會赴湯蹈火。」

    「屆時,我於洛陰為您求名,聶政可於秦地效專諸刺僚之事。您叔父每年都要祭拜河伯,為河伯娶親,這就是機會。」

    「若他死,您又有我在洛陰為您闖下的名聲,那麼您就可以返回雍城了!」

    「這一次王子定奔鄭,晉楚再爭,與您正是天賜之機。」

    公子連嘆息道:「可若是我叔父不出兵奪西河呢?先生的一切謀劃,都源於叔父出兵奪西河,我也相信先生的判斷必敗於吳起,可若他不出兵呢?」

    勝綽大笑道:「公子,他若這樣的時機都不出兵,貴族依舊支持,那麼您覺得你還有必要謀劃回雍城的事嗎?所以,這個考慮是沒有必要的。」

    「他不出兵,政事穩固,貴族信服,您永遠都沒有機會了。這難道不就是列禦寇所言的『杞人憂天』嗎?天若塌陷,您憂慮又有什麼用呢?」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

    秦公子連聽了勝綽之言,恍然大悟,亦大笑。

    是啊,若是這種天賜良機,自己的叔父都不需要出兵奪西河來增加威望、保持合法性,顯然已經壓制了國內的貴族。

    要知道,他自己的曾祖才死了二十五年,那可是被貴族逼著自殺的。

    若是自己的叔父能夠做到壓制貴族,自己哪還有什麼希望回國奪位?

    這不正是列子所說的那個憂天的杞人嘛?

    他起身拜謝道:「我若能夠回雍城,終此一生,定不負先生!」

    勝綽亦回拜道:「我所求者,富貴功名,生當鼎食,施展抱負。為公子謀劃,就是為我謀劃,您的話讓我可以安心了!」

    兩人拜後,便即安排勝綽帶墨者秘密入洛陰、遣派人前往齊地贈禮聶政之事。

    …………

    魏侯宮中,七十餘的魏斯面露笑容,與身邊近侍道:「傳告墨家禽滑釐,寡人今日有客,不能見他。」

    那近侍領命而去,魏斯踱步繞殿而行,笑意愈發彰顯。

    這半月來,他一直宴請禽滑釐,聽禽滑釐訴說弭兵會之事,不得不承認墨家這些人卻有才能。

    田子方、段干木等人,當年與禽滑釐為友,後禽滑釐叛儒而歸墨,名聲不減當年,只是名於市井而非朝堂。

    商丘一戰,天下君王震動,禽滑釐這位墨家已基本定出的下一任鉅子,也隨著墨家而名動。

    墨家不是一個人的,商丘之事也不是靠幾個人做成的,墨家是個組織,組織內的下一任鉅子也就不得不被各國君主禮遇。

    稼穡鐵器、火藥守城、穿陣突擊,種種這些,都讓天下君王對墨家有了足夠的重視。

    弭兵會一事,他本也贊同,這是能夠爭取到的好結果,從而消化掉中山國、繼續變革發展壓迫趙國。

    他已經老了,自己的兒子才能不如自己,自己必須要為魏國留下足夠雄壯的基業。

    況且,吳起、西門豹等人,也都支持參與弭兵,為魏國贏取休養生息的時間。

    敗齊、滅中山、得西河、天子封侯,這一切已經足夠,魏國也應該休養生息一段時間。

    可是,當熊定奔鄭的消息傳來後,弭兵會的一切美好,與這件事相比,都已相形見絀。

    魏最大的敵人是楚,只要能夠把楚削弱,魏國有的是時間來休養生息,自己有生之年也可稱為天下霸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8
第二七三章 王子奔鄭弭兵夭(完)

    如今天下,有資格稱霸者,唯魏楚而已。

    楚人不斷想要在中原打開局面,即便不能夠全力攻略中院,保持宋、鄭等國親楚也是一直以來的既定政策。

    魏斯不是不知道吳起等人的意見是正確的,但在巨大的誘惑面前,依舊動搖。

    除楚之外的各國,如今看起來都不是魏的對手,魏國稱霸的唯一阻礙就是楚國。

    春秋時代的殘餘、剛剛封侯的喜悅,都讓魏斯的思維傾向於稱霸。

    齊國已敗,三晉和睦,燕國弱小,秦失西河,魏國至今唯一沒有正式擊敗的就是楚人。

    禽滑釐等墨家來此,有墨家在商丘的表現作為支撐,有吳起等臣子的意見作為砥柱,魏斯的意見原本還是傾向於弭兵的。

    是否弭兵,決定的是魏國的擴張方向。

    是消化掉中山國,繼續壓迫秦國?

    還是開始攻略中原,劍指大梁?

    魏斯本就是好賢之人,田子方、段干木等人又曾與禽滑釐為友,墨家派禽滑釐前來,魏斯一見之下便知此人有才。

    相談數日,魏斯更覺禽滑釐所說之事頗有道理。

    墨家是將功利的,而且從不忌諱,因此對於魏國如果參加弭兵的好處講的也多。

    只是,在君主眼中,最終還是要看利益。

    王子定奔鄭,對於魏國來說真的是個難得的機會,因為此時的秦國在魏國眼中就是個弱雞。

    楚國才是魏國稱霸的唯一阻礙,春秋末期到戰國之初,天下紛爭的主旋律一直就是晉楚爭霸。

    各國還處在變法之初,各國也還有很多人保持著春秋時代的思維,楚人如今已經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但因為之前的強勢,還沒有一國認為楚國已經糜爛到喪失了爭霸的能力。

    王子定給出了足夠優厚的條件,楚國內部的貴族也有很多人支持王子定。

    這種內部的不安穩,會隨著外部局勢的變化而不斷加劇。

    魏斯清楚,現在楚國還保持著安穩,沒有出現齊之公孫會於廩丘自立這樣的事。

    只是因為楚王的力量看似還足夠壓制那些貴族,如果一旦三晉合力,哪怕在一場決戰中擊敗了楚人,楚國內部那些蠢蠢欲動過的貴族立刻就會不承認此時楚王的地位。

    如果能夠削弱楚國,也就是徹底掃清了魏國稱霸的阻礙,因為其餘各國都沒有阻擋魏人稱霸的力量,至少現在如此。

    魏斯不是不對墨家的那些提議動心,尤其是提出加強集權,尚賢為任,稼穡鐵器等事之後,更是如此。

    原本禽滑釐就善辯,墨家的辯術此時原本也正值巔峰,適的加入增加了許多新奇而且有效的學問,更是容易說動君王。

    墨子原本的節用發展,人口倍增之說,已經足夠吸引人。

    但這是大略。

    適帶來的種種技術變革,則是這種大略之下的「戰術」,配合的極為密切。

    二十年和平,換來民用倍增、國用豐足。原本只是大略,當適帶來的種種技術變革普及之後,這種大略便就是一幅完美的規劃。

    西河守吳起對於魏國將來二十年戰略的規劃,也是與墨家提出的種種變革所相合的。

    尚賢為任,土地變革,打斷中山國貴族的脊樑骨,讓中山國從此成為魏土。

    西河變革,官方承認土地私有,甚至可以提供鐵器加速開墾,這樣秦人將在幾年之內忘卻秦人的身份。

    積蓄力量,讓楚國繼續給韓國帶來無盡的壓力,迫使韓國親魏,從而保持對趙人的威懾。

    保持鄭國的獨立性,以此來挑唆鄭韓矛盾,保證鄭韓始終處在敵對狀態,同時又讓鄭人不至於被韓所滅:墨家即便不宣揚弭兵,魏國也會儘可能做調停者保持鄭國的獨立性,以此來防止韓國做大,率先在中原擴張。

    吳起上次的書信中,對於魏國的大略構想就是如此。

    而且一切的基礎,就是稼穡革命、鐵器普及帶來的武卒數量翻番。

    吳起在書信中告知魏侯,墨家在商丘城下以數百精銳穿陣而破楚,即便武卒不能夠擁有墨家那些精銳的力量,但是擁有沛縣義師的善戰也是可以的。

    天下的兵革制度,農兵戰車已經過時,步兵的時代已然降臨,而武卒正可以與墨家的技術變革相適應。

    只要魏國可以繼續保持休養生息,二十年內變革成功,二十年後弭兵會盟結束,天下將無人可擋。

    這一切,魏斯都覺得有道理。

    然而……這需要二十年。

    他已經七十,又非老彭之類,不能夠再活二十年,這一點魏斯清楚。

    數代先祖,篳路藍縷,至此終於封侯。

    而他,希望能夠在生前做一次齊桓、晉文!

    況且,楚人若敗,天下再也沒有能夠阻擋魏國的了,到時候有的是時間變革,自己留給兒子的也是更好的周邊環境。

    王子定派來的使者,已經將王子定的底牌告知了魏斯。

    熊定保證,只要三晉與鄭合力,擊敗楚人一次,那麼楚國的許多地方都會承認他熊定才是合法繼承人。

    陳國故土、蔡國故土、中牟、啟封、下蔡、陽夏等地的封君,只要魏人出兵戰勝此時的楚王,就可以響應王子定繼承的號召。

    這是王子定的底牌,卻也是楚國的危機。

    魏斯需要的就是楚人的內亂。

    楚國的軍力到底如何?幾十年不交戰,魏斯也不能準確判斷,可是商丘城下墨家穿陣而俘楚王一事,讓魏斯終究生出了幾分輕視之心。

    如果三晉合力入王子定,三晉可以敗,但楚人不能敗,只要敗一次,楚國就會一分為二。

    楚弱於公族,這是天下共識。

    各路封君、縣公,都有廢立君主政變奪權的能力。

    魏斯對於王子定之言,深信不疑。

    哪怕三晉失敗數次,只要有一次獲勝,楚國便危在旦夕。

    生前能夠做齊桓、晉文的夢想與野心,衝擊著魏斯的判斷。

    人老了,便會有執念。

    於是魏斯今日拒絕了禽滑釐的求見,而是召集了李悝等人,商討入王子定之事。

    年事已高的李悝分析了種種後,說道:「吳起數月前之書,與君上今日所議之事相悖。」

    公子擊多聽如今安邑所傳關於吳起的謠言,又在是否出兵救宋一事上有了罅隙,哼聲道:「月前,楚王尚在,如今卻不在。」

    「我聽聞,春天採薇而夏日摘葚,時節變幻,春日所做之事,夏日便不對。難道不是這樣的道理嗎?」

    李悝看了一眼公子擊,也沒有反駁,只是說道:「這並非對與不對。」

    「楚王新立,王子定出奔,局勢必然不穩。於此時,必定會重賄各國以為後援。」

    「齊人新敗,況田氏內爭,無慮。所慮者,秦。」

    「秦人必為楚援,欲奪西河。楚人也必遣派封君良將北上,固守方城大梁。」

    「既如此,則吳起強西河而蠶食秦地、破關中的謀劃,就不能夠使用了。」

    「若入王子定,西河只能守而不能攻。若能一戰而入,尚可。」

    「若不能一戰而勝,免不得要召吳起為將,擊破楚人。」

    說到這,李悝知道自己這話不太好聽,只好補充道:「公子擊為宗子,不可以輕易犯險,是以我才說要召吳起為將。」

    公子擊原本心中有些不滿,對於驕傲的他而言,李悝若不補充後面這句,心中著實覺得遭受了侮辱。

    李悝的意思很明確。

    魏斯也明白。

    如果一戰能勝,自然對魏國大為有利。

    可楚國大梁榆關,尚有陽城君;魯山魯關,尚有魯陽公。

    此二人皆善戰之輩,且方城堅固,長城蜿蜒,若是不能速勝,魏國的整個戰略都要重新佈置。

    李悝作為魏國變法的制定者,深知墨家那一切技術是多麼適應新的法度,也明白如果可以安心發展中原弭兵,魏國只要消化掉中山國和西河,至此天下再沒有可與魏爭雄的。

    可如果不能速勝,重新打成晉楚百年爭霸的模樣,戰略中心就必須從西河和中山轉移到中原一代。

    原本作為戰略突出部的西河,就要從攻變為守,甚至還需要調集西河武卒南下中原。

    兩個戰略看起來似乎都是對的,秦地苦寒,中原富庶。可秦人蠻勇,又始終威脅魏攻略中原的背後。

    這一次秦國若是不出兵,那簡直是不可能的。

    李悝心中明白吳起的本事,所謂司馬穰苴不能及也。

    若是能夠調吳起為入王子定之將,調用西河武卒,此事必成。可如果調走吳起,西河能不能守住秦人趁此機會的反撲又是未知數。

    西河不能丟,這一點在場諸人誰都清楚。

    吳起若不調離,那麼南下入王子定之事,就只能另派別人,這又增大了變數:別人不是吳起。

    李悝說完,許久才道:「君意既要入王子定,我以為可以遣公子擊守西河,而召吳起入王子定。」

    「他若為帥,不能破楚人。楚人一敗,則城邑多亡,響應王子定。」

    「這樣,才能夠盡快解決這些事。」

    「若能在兩年之內讓楚人衰敗,那麼吳起的大略依舊可用,我們也依舊可以與墨家弭兵。」

    「畢竟,入王子定之事,非是不義之戰,墨家不會幹涉,更不會助楚人守城。」

    「兩年之內,只要攻破魯關、方城,王子定便可入郢,屆時楚國三十年內不能北上,一如當年共王死後之亂!」

    「這是兩全其美之策!」

    李悝的謀劃說完,在場諸人紛紛點頭。

    段干木、田子方等人,也都是聰慧有計謀之輩,又與禽滑釐交好,知道墨家的許多道理和原則。

    若是入王子定與楚開戰,墨家還真就不能幫楚人守城:如果幫著楚人守城,那就是和天下的規矩徹底決裂。

    畢竟,繼承權之爭,不算不義。

    只要能在兩年之內解決掉這個問題,武器的計策依舊可以實行,反正墨家所說的弭兵會盟約定在兩年之後。

    楚人敗退,魏人再無敵人,休養生息國內變革,緩緩圖關中。

    這樣,魏斯生前可為霸主。

    死後,魏國依舊有足夠的優勢保持霸權,甚至在吞併關中,讓秦為傀儡之後還可以定天下於一。

    只是,這番話已經讓公子擊心生不滿。

    公子擊覺得李悝所議定之事,竟都與那個殺妻求將的小人有關。

    論起來,當年攻中山,西河,乃至與齊戰於廩丘,都是他魏擊為帥。

    可偏偏,眾臣都認為吳起的才能遠高於自己。

    然而吳起算是游士啊,不是貴族,血統不夠尊貴不說,也沒有足夠的封地,那些在安邑流傳的謠言不是沒有道理的。

    若是公族,自然要全力為國。

    可若游士,今日可用則盡力,明日不用便可離開,天下之大哪裡都能去。

    公子擊想到當年田子方教育自己時說的那番關於驕傲的話,心道:「是這樣的啊,士人什麼都沒有,隨時可以離開,所以他們可以驕傲,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

    想到這,他便起身道:「父親,您曾給我說過一句話,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這個成語,本就是魏斯所言。

    他行於西河,見有人將皮毛反穿,便問為何。那人回答怕掉毛,所以磨皮而不磨毛,魏斯由是感慨。

    眾人不知道公子擊忽然說出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紛紛側目。

    公子擊便道:「魏若為皮,則公族大夫為毛。皮若不存,毛必不能附。這是毛所以拚命護皮的緣故。」

    「吳起此人,可用守西河,卻不能用以攻楚。此人殺妻求將,母死而不守孝,這非義舉。」

    「若魏為皮,公族勳貴大夫為毛,則游士不過跳蚤。藏身於皮毛之間,若皮毛不存,這些跳蚤明日便可再尋皮毛。」

    「毛可以拚死而護皮,跳蚤又怎麼可以呢?」

    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之後,公子擊又道:「吳起為將,入王子定,即便成了,那麼吳起還是魏之吳起嗎?」

    「季充君言,吳起可出將入相,用兵孫武子、司馬穰苴不能及;制政令,府庫豐盈民用亦足。」

    公子擊說罷,反問眾人道:「那麼,他在西河可以訓武卒,豐府庫,難道到了楚地就不能嗎?」

    「楚國數千里,廣闊遠勝於三晉,若王子定邀吳起為相,又當如何?」

    「吳起出身低賤,無封地家族,這樣的人,便如同跳蚤,不能不提防啊。他若勝楚,名動天下,又將給他什麼讓他安心呢?」

    「此次入王子定,必要用毛,而不可用蚤!」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8
第二七四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一)

    皮毛與跳蚤之說,非是妄言。

    田子方當年指責公子擊不該驕傲的話,多年之後公子擊學以致用,用來指摘吳起作為士身份出身的叛逃可能。

    士除了驕傲和才能,什麼都沒有,於是哪裡都能去。

    況且,莫說是跳蚤,就算是依附與皮的毛,叛逃之事也常有之,不得不防。

    正所謂惟楚有才,惟晉能用。

    當年楚國叛逃的申公巫臣、差點叛逃的伍子胥祖父、因為家恨叛逃的伍子胥這些人,都算是有封地的貴族。

    申公為縣公,伍舉為椒大夫,這些人都可能叛逃,又何況這些游士呢?

    楚是魏的心腹之患,吳起的才能魏國人盡皆知,在場之人無人能夠承受吳起叛逃或是被王子定收攬的後果。

    可是,吳起已經是西河守了,再往下又能給他什麼樣的獎勵呢?

    做相,公族貴族們反對,魏成子等人皆有大功賢名,下一任相必是魏成子。

    中山國被滅後,魏斯封公子擊為中山君的時候,已經有貴族反對。

    封公子擊為中山君的時候,魏斯一次飲宴中便問群臣自己算不算是仁德的君主。

    大夫任坐便說,攻下了中山國您不封給自己的弟弟,卻封給自己的兒子,這算什麼仁德啊?

    這件事看似只是一個勸諫或者是無心之言,可實際上卻是魏成子一系公族和貴族對於魏斯多用游士而不滿的體現。

    作為回報,亦或是作為公子擊即位安穩的考慮,李悝一死,或者魏斯一死,那麼相位必須要交給魏成子,以及後續的公族人物。

    以此來換取公族貴族們的穩定和支持,以免出現叛亂等情況。

    換而言之,吳起的西河守,就是頂點,這種局面之下不可能再提升了。

    魏斯明白,若是自己再年輕二十歲,可以制得住吳起,或者說敢於用吳起來壓制那些公族貴族的不滿。

    可現在,自己已經這個歲數了,該為自己的兒子考慮了。

    楚國王子定出逃,宋國政變內亂,這一切在給魏斯帶來興奮希望的同時,也帶來的深深的警惕——關於自己死後繼承人問題的警惕。

    用游士,必怒公族,他知道吳起的才能,但卻因為公族貴族們的不滿而不敢用,更不敢在自己年老之時用而留給兒子一個混亂不滿的朝堂。

    李悝的謀劃極好,魏斯也明白楚非是田氏內亂項子牛之禍、越人北上包夾之下的齊國,更明白自己的兒子未必能夠快速地戰勝楚人。

    李悝說的很清楚,兩年之內,若能攻破方城越過楚長城,迅速逼迫楚人成盟,入王子定達成一系列的合約,反過頭來以極大的戰略優勢答允墨家的中原弭兵,再全力壓迫秦國,魏國的局面就算是徹底打開了。

    但是……魏國不能給吳起相位,被逼急了的楚國只怕會給吳起一個令尹之位,尤其若是在入王子定一戰名動天下的情況下。

    功巨而不能賞,那又怎麼辦?靠什麼來說服吳起不能賞賜?明確地告訴他,為了公族的平靜?他能接受嗎?

    魏國的變法還不徹底,公族們的勢力已經膨脹,所以這個最為完美的計畫,根本不能用。

    城內流傳的關於吳起的謠言,魏斯不信,卻又不得不警惕。

    吳起這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個可以殺妻求將、可以母死而不喪的人,到底能否一直安心地做西河守?

    游士名聲若起,天下之大哪裡不能去?天下之君哪個不歡迎?

    在場眾人面對公子擊的話,無言以對,尤其當年教育過公子擊士人最為驕傲的田子方,更是不可能說出什麼來反駁。

    魏斯猶豫許久,終究做了決定。

    讓吳起繼續守西河,不調動吳起為帥,而是盡快派遣使者前往韓國和鄭國,調和鄭韓矛盾,組織韓魏鄭三國聯軍,以王子定的宣稱權對楚開戰。

    至於趙國……魏斯已經放棄,只要他們別在後面捅刀子就好。

    …………

    天下風雲的變幻,永遠是人們猜不透的。

    原本看起來將要實現的中原弭兵,因為楚王遇刺一事,變得撲朔迷離。

    一輪新的晉楚爭霸,即將展開,戰爭的陰雲已經在中原瀰漫。

    楚國榆關,陽城桓定君之子正在拜訪一位兒時的友人,墨家的孟勝。

    作為禽滑釐最優秀的弟子,作為墨家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孟勝在墨家數年前改組之後,就已經算是被適排擠出了墨家的中原決策圈。

    名義上他是楚地墨者的負責人,然而墨家的中央在沛縣,不斷輪換的人員調整,不斷派遣來或是派回去同義的墨者只認同沛縣的七悟害和鉅子,或是各部部首。

    這種排擠是無形之中的,是墨家改組之後的正規程序,孟勝自己也並不知道自己在原本的歷史上會是第三任鉅子,也就對於這種悄無聲息的排擠毫無知覺。

    在墨子沒有去世之前,孟勝從未想過自己可以成為鉅子。

    甚至於即便墨子去世,還有禽滑釐,還有七悟害,這些人都是一世人傑,孟勝自覺不能及。

    由是,他作為楚地墨者的負責人,已經算是墨家內的風雲人物,雖不比那些在墨子身邊的人,卻也可算是三代墨家眾的第一人。

    只是,墨子的親傳弟子中,還有一個年紀比他更小,這幾年也如流星一般活躍的適,一切都充滿了變數。

    孟勝既為貴族,父輩又算是桓定君的封臣,自小與陽城君之子交好,陽城君之子來拜訪他也並不突兀。

    況且,如今榆關這裡正在築城,負責修建的正是墨家的一些人,用以燒製磚石調和泥漿,加強城防。

    楚王被墨家俘獲、與墨家盟誓利天下之類的傳聞,早已經傳到了這裡,孟勝的身份也就多出了一層平等的感覺。

    陽城君嫡子這一次來,是希望孟勝以私人身份出面,幫助楚人鞏固榆關的城防。

    榆關距離鄭都不過數日,鄭國內部的消息楚人早已知曉,負責榆關防務的陽城君緊張不安。

    鄭人已經開始動員,準備出兵,以入王子定的名義進攻楚國,不承認楚王的合法性。

    武陽城作為卡入鄭國的一顆楔子,必然是首當其衝。

    而這一次三晉的反應也是可以預測的,所以方城魯關一線,不可能調動太多的兵力至榆關一線,以免被三晉打穿南陽盆地,奪取楚之精華。

    榆關之師人數不多,在熊當死前,鄭人是楚人盟友,而且是有共同敵人的盟友,楚師駐紮榆關更多的是一種態度。

    可現在鄭人忽然翻臉,榆關的情況也就變得岌岌可危。

    使者來報,景氏賈、舒氏共已經率領一部分王師北上支援,但尚需一段時間,只能期待陽城君能夠靠著榆關之師抵擋住鄭人的進攻。

    鄭人經過駟子陽的變革,戰鬥力是有的,幾年前剛剛在黃池擊敗了韓國,兵鋒正銳。

    陽城君明白在景、舒兩族的援兵到來之前,不能夠與鄭人決戰。

    可是,榆關與鄭,若是疾馳一兩日便可到,想不想決戰不是他能決定的。

    鄭人這一次反應極快,因為鄭人希望在三晉出兵之前,先得到足夠的利益,反正三晉是肯定出兵的。

    商丘一戰,墨家守城反擊天下震動,又有火藥等武器,更有對抗十二種攻城的全部經驗。

    即便孟勝沒有墨翟做轉射機、籍車、火甬的才能才智,但是守城應該還是可以做到的。

    陽城君嫡子因此來拜訪孟勝,希望孟勝可以出面,組織城防,或者從墨家得到足夠的支持。

    孟勝在猶豫,因為他知道墨家和楚王之間的盟約內容,這是早早就派人講述清楚的,他這個墨家在楚地的負責人不可能不知曉其中的內容。

    三年之約,三年之後弭兵會成,墨家才會幫著參與弭兵會的國家防守,並且認定主動進攻的那一方是不義之戰。

    然而,繼承權之爭,到底算不算義戰?

    這一點孟勝有些疑惑。

    陽城君嫡子沒有在是否義戰這件事上與孟勝爭論,只是說道:「此事不論義戰與不義,終究鄭人先出兵侵我武陽。你我朋友,這是以私義請你,非與利天下有關。」

    「難道你與我之間的情誼,竟不能夠說動你嗎?」

    「入了墨家,你難道就不是孟勝了?就沒有朋友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必須要聽鉅子的嗎?你吃飯喝水難道也需要得到你們鉅子的允許嗎?」

    「在不害天下的前提下,這難道不是可以出面幫助朋友的嗎?」

    這裡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而非是輔佐的那種朋友。

    商丘一戰,孟勝若為楚人,仍舊是陽城君的臣屬,但作為墨家弟子,他已經可以與陽城君嫡子平坐了。

    陽城君嫡子與孟勝早就相識,兩人可謂從小一起長大,只是後來的境遇不同,孟勝才投身墨家。

    這些年,若有難處,陽城君之子也多相助其家,對於孟勝也向來以禮相待。

    剛才的那番話,讓孟勝隱隱心動。

    的確,這件事終究是鄭人先出兵,楚國即便不算是義守,也算得上是被攻伐的一方。

    既不是害天下,以自己的私人身份出面,幫助陽城君守榆關,似無不可。

    孟勝正在猶豫的時候,一名墨家弟子姓徐名弱者,不顧禮儀而入,在孟勝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8
第二七五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二)

    若從以往而論,徐弱算是孟勝的弟子。

    但若以此時而論,徐弱只算是墨家一員,雖然他尊孟勝為師,但終究還是聽命於墨家核心層的。

    孟勝聽了徐弱的話,臉色微變。

    徐弱傳話於他,鉅子有令,令他盡快前往沛縣參加墨家的大聚。

    另外,這一次繼承權之爭,墨家保持中立,絕不參與。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已經足以讓孟勝做出抉擇。

    收斂了神色,衝著陽城君之子一拜,說道:「我是墨者,以鉅子為尊。此事墨家鉅子與悟害共義而商,墨家中立不助任何一方守城。」

    「這是我墨家的規矩,在我孟勝心中,是高於你我的朋友之義的。請您原諒。」

    陽城君之子知曉孟勝的為人,也知道墨家的規矩對於自己的這位朋友有多重要,知道此事已經無可挽回,長嘆一聲道:「如此,請別過。一路往沛,路上顛簸,我有馬車可相送一程。」

    孟勝再拜而謝,起身後想要說說榆關城防之事,即便自己不參與防守,可是提點幾句也好。

    然而起身之後,想到鉅子之令,知道這件事可算作違背鉅子令,亦可算沒有違背,可他終究不想自己有違背墨家眾義的可能,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陽城君之子也沒有再說什麼,執手而送,至庭外,長嘆一聲道:「孟勝,若有一日,我害天下,你殺我否?」

    孟勝亦嘆息道:「若以墨家悟害與鉅子得出您害天下的結論,我會來殺。墨家兼愛非攻,我愛您,也愛天下人,人人平等,所以我要愛更多的人。」

    陽城君之子大笑數聲,點頭道:「我不害天下,你我依舊朋友。就此別過,若榆關尚存,你於沛地返回可再來相見,把酒言歡。」

    孟勝亦笑,作別而去,並無遲疑。

    畢竟,鉅子有令,他這個墨家弟子必須遵從。

    …………

    泗水上游,將過曲阜,正值暮春時節,或有童子六七人風乎舞雩,竟有墨家所制的風箏木鳶翱於天際。

    一輛馬車之上,一老夫子,一年輕人,另有一御手駕車。

    年輕人手中捧著幾張紙,或叫草帛,正在念叨上面的一篇文章,對於上面那些橫平豎直的所謂賤體字顯然已經所識甚多。

    「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念叨一陣後,這年輕人將手中的紙張小心地收好,問一旁的老人道:「夫子,您的醫術比起您的夫子,可以算是青出於藍嗎?」

    那老夫子笑道:「自然。我之夫子,平生所學盡傳於我,所花十年。十年之後,我再所學所悟,那就是我的夫子所也不能知曉的了。」

    「墨家這個叫適的,所作青出於藍之句,卻是至理。緩,我是希望你的醫術,可以青出於藍,若不能,那天下的疾病竟是不可以全部治癒的嗎?」

    這年輕人姓秦,名緩,夫子在其及冠之年,為其取一字,字越人。

    這老夫子,自號長桑君,乃是天下名醫,遊歷天下之時遇到了秦緩,便收為弟子。

    此二人原本在臨淄遊歷,臨淄乃天下大城,摩肩接踵之地,市井之間更是活躍。

    數年前,墨家的許多東西傳於臨淄,以一家酒肆食鋪為據點,不斷吸引士人遊俠兒前去旁聽,又教授文字道理。

    長桑君也曾見墨家有人著巫覡之服與人治病,手段奇特,用的草藥卻也對症,尤其是夏日最難醫治的瘧疾之症,治療起來竟有奇效。

    長桑君由是好奇,原本計畫在臨淄遊歷一年,竟被墨家眾人所吸引,一呆就是三年。

    期間秦緩也多聽聞墨家的道理,又學會了不少文字。

    前些日子,市井皆傳,墨家守商丘、盟楚王、促弭兵之事,聽的年輕的秦緩忍不住拍手而贊。

    只是不過月餘,墨家市井之「報」又傳消息,楚王子定奔鄭,晉楚之戰又將開啟。

    在這期間,墨家在市井間已有名聲,適的文章一出多被追捧而讀,一些地方竟然也多以賤體字為字。

    耐用的鐵器一出,墨家的聲望更高,又在商丘之戰與王子定奔鄭之事後,號召天下願意利天下的君子士人庶民工商,齊聚沛邑,商討利天下之事。

    若實在家貧不能前往的,墨家在那裡的據點會提供衣食,結隊前往。

    長桑君也是貴族出身,又常年行醫,盤纏足夠,心中對於沛邑也多好奇,於是在此事之後,便與弟子秦緩一同乘車,過魯而沿泗。

    秦緩問完了青出於藍之事後,沉默一陣,又問道:「夫子難道之前不曾聽說過墨家嗎?」

    長桑君笑道:「墨翟行義五十年,名聲波及中原,深入楚越,我如何能夠不知?」

    秦緩又問道:「那夫子緣何之前不曾與墨家交往?夫子前幾日曾說,墨家促弭兵,利天下,存萬人。我等行醫,亦是利天下,存百人千人,不及墨家之功。難道之前您不是這樣想的嗎?」

    長桑君哈哈大笑,看著自己最喜歡的弟子,許久才道:「緩,你可知我的醫術如何名揚天下的?」

    秦緩說道:「夫子醫術無雙,亦如墨家守城無雙,怎麼能夠不名揚天下呢?」

    卻不想長桑君卻搖頭道:「非是如此。我之先祖,原為士人,所做之事就是……縫合屍體。」

    「若有貴族死於非命,則需要我們一族縫補屍體以便安葬。後又得神農氏之學、巫覡之術,三者而合,終成醫術。這是我的醫術異於他人的地方。」

    「然而,我年輕時,醫術太好,反而不能夠名揚天下,也不能夠救濟更多的人。」

    馬車上的秦緩一怔,心道夫子這話,聽著卻奇怪。緣何醫術太好,反而不能名揚天下救濟更多的人?

    長桑君一看秦緩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什麼,笑道:「其時,我醫術極好,以至於可以在病情並不嚴重的時候就救治。於是,很多人就傳聞,長桑君這人啊,只能救治小病,因為沒見過他救治重病。」

    秦緩細細體會,頃刻領悟,笑道:「那些人愚鈍,並不知道夫子若不救治,小病也會變為大病。」

    長桑君點頭後,指著天上的太陽,說道:「緩,太陽掛於空中,寒冷的人若無衣裘,必然要先想到太陽。去哪裡找太陽,這是不用你告訴別人的,他們自己就知道離開洞穴房屋,去尋找太陽。」

    「篝火藏於某處,亦能取暖,可是你需要告知天下那些寒冷的人哪裡有篝火。」

    「行醫也是一樣啊。名聲越大,也就能救治更多的人,因為那些生病的人會主動來找你,而不需要你到處遊走告訴他們你可以治病。」

    秦緩點頭,拿出一截木炭,將夫子的話記在紙上,長桑君又道:「其時,我不夠揚名,所能做的只有兩個辦法。」

    「要麼,和天下人講道理,說我長桑君能治大病,只是我總是在小病變為大病之前就治好。只要天下人都知道了這個道理,那麼他們有什麼病症就會來找我。」

    「要麼,就是名揚天下,讓天下人傳聞我長桑君能治大病。不需要講道理,只需要我不再治療小病,而是治療一些疑難。這樣不過三五年,名聲傳於九州,我每到大城巨邑,便有百千來尋我救治,而捨棄那些庸醫。」

    「那麼,如果是你,你為了救天下更多的人,你會怎麼辦呢?」

    秦緩微笑,說道:「夫子是用了第二種辦法嗎?那麼與您現在去沛邑尋訪墨家有什麼關係呢?」

    長桑君嘆息一聲道:「墨翟之前,太喜歡講道理,想要說服天下人,來救天下。」

    「商丘一戰,弭兵會盟,市井傳名,報議天下,鐵器傳播……至此,墨家不再是只想要和天下講道理,而是要換一種方式救天下。」

    「我年輕時的遭遇,就讓我知曉,只和天下人講道理,是講不通的。」

    「我細觀墨家商丘所做之事……商丘之變,墨家本可以在政變發生之前就解決掉,何至於要到那種情勢才做出決死一擊之態?」

    「他們啊,終於學會了在小病發展為大病之後,才治療以彰顯自己的名聲。這樣,才能救天下。否則……哼,便是墨翟再活百年,他也不可能和天下人講清楚道理來救天下。」

    「亂世即將到來,想要救天下,就需要有自己的名聲,否則天下之人如何能夠雲集響應?」

    「我成名後,再治小疾,別人也不會說什麼。可我成名前,只治小疾,天下那些有疾病之人如何能找到我?」

    長桑君說到這,竟從車上站起,看著濤濤泗水,望著遠處良田,長嘆道:「天下如人!天下如人!」

    「人若暴病,需有良醫。天下若病,亦需良醫。醫一人是醫,醫天下亦是醫,如適所言,殊途同歸,皆為利天下。」

    秦緩聞言,起身扶住長桑君,說道:「夫子以為,墨家之義,是救天下的義?」

    長桑君沉默許久,點頭道:「現在看來,是這樣的。你可記得去歲適在『報』上所寫的腐爛傷口之源的天志道理嗎?」

    秦緩當然記得,裡面的道理極為怪異,似讓人不能相信,可是按照上面所說的嘗試之後,竟不得不信。

    正如墨家所言,以事實驗辯理,辯理若能合於事實,未必就是天志,但一定比那些不合於事實的辯理更近於天志,就是就是天志。

    當別的道理所說知的辦法都不能解決時,便可以認定那種可以解決的辯理就是天志,除非找到不合於這種辯理的事實,可至少那篇文章上,無人能夠找出事實反駁。

    長桑君眼望遠方,緩緩說道:「天下病了,可為何得病?儒、楊、列、關尹之學,都有解釋。可我觀天下學問,也只有墨家的學問,能夠解釋天下紛亂的根源。」

    「這就和治病一樣,你要知道為什麼得病、病痛又是因為什麼,才可以醫治。」

    「墨家治療的醫術對不對?尚且不知。」

    「但至少,他們知道了天下為何得病,這就比別人看的更遠,也更有可能治好。我不信他們,難道去信那些連天下為何得病都不能說服我的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8
第二七六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三)

    秦緩細細品味長桑君之言,又問道:「夫子以為,墨家十義之中,最打動夫子的是什麼呢?」

    長桑君抖了抖眉毛,並未思索,直接回道:「非命。」

    「若有天命,定人生死疾病,行醫何用?若有天命,定天下戰和,治政何用?」

    秦緩也點頭道:「夫子所言極是。行醫者,必非命。」

    長桑君聞言欣喜,再次仰望天空,想到墨家這一次名動天下,必能吸引天下有利天下、弭兵九州之心的士人雲集,便忍不住再與弟子多說了幾句。

    「空中有日月,又有星辰三萬。星辰中有明弱晦亮之分。緩,人們眼中,是日月更為重要?還是那些晦暗的星辰更容易被引起人們的重視呢?」

    秦緩知道這是夫子要與自己講訴道理,鄭重地回答了這個看似根本沒有意義的問題。

    「日月。」

    長桑君笑道:「是這樣的道理啊。你日後若想行醫而救天下,我送你四個字。」

    秦緩急忙取出炭筆,俯首道:「謹尊夫子教誨。」

    長桑君目視弟子,亦緩緩說道:「隨俗為變。方能在一方為日月,而非晦暗之星。這樣才能名動天下,讓更多需要救濟的人找到你。」

    「日後,你若單獨行醫,且記。在三晉與楚為婦科,三晉婦人好蠶桑而位高、楚有女巫亦掌鄉野,此二地最容易以婦科成名;若於周,則為五官耳鼻,其地周禮最重,敬老而愛老,老人多耳不聰目不明,此地最易以耳鼻科成名;若入秦蜀,則為兒科,其地勇於私鬥不願分家,子嗣越多私鬥越有利,故而最易以兒科成名。」

    「欲救天下,先聞達於天下。」

    「你雖年輕,盡得我所學,於醫一學,我若一死你自可為日月。隨俗而變,正是我教你快一些聞達天下的辦法。」

    「墨家眾人如今終於知曉欲救天下先聞達於天下的道理,這才是我這一次過齊魯而之沛的原因。救人與救世的道理,總是相通的。你可記下了?」

    秦緩連連點頭,說道:「弟子記下了,這道理也能夠清楚了。正如墨家所言,世間道理,要先知天志本源,那樣即便不知道的事也能從本源推論出來。」

    「夫子既然講清楚了隨俗為變以成名的道理,即便只說了周楚蜀晉,那麼弟子將來也自然會弄清楚齊魯宋鄭的俗是什麼。」

    「其實弟子這一次也期待前往沛地。一則是墨家卻有救世之心,我心嚮往;二則墨家名適者,或許真的通曉天志,我也想知道一些疾病的本源是什麼。」

    簡單的兩個原因說出,竟似超脫了年齡與師徒的界限,讓長桑君生出幾分忘年知己的感慨,心道自己又何嘗不是因為這兩個原因呢?

    七八日後,師徒二人行至方與邑。

    澎湃的泗水在這裡打了一個彎折,與菏澤湧來的菏水交匯後,向南奔流。

    自此向南,過胡陵,便是沛邑,也就是師徒二人的目的地。

    方與距離沛邑已經不算太遠,這裡又是齊魯鄭衛等國沿河而言前往沛邑的必經之路。

    從沛邑而來運送鐵器、原瓷、烈酒等商品的商人在此交匯,或往西而至陶邑,或往東而抵曲阜。

    長桑君與秦緩只在城內休息了一夜,就能感覺到這裡距離沛邑已經很近了。

    不是聽聞別人總是談及沛邑,而是因為這裡的食物、習慣等等,已經有些與那些傳聞中的沛邑相似。

    城外,甚至也已經有了在三四月間已經開始抽穗的宿麥,而且還能看到河邊有一處聳立的磨坊,這正是滿滿的傳聞中沛邑的味道。

    兩人從臨淄來,臨淄又是大城,墨者早在那裡活動,齊人弟子也多,一些新奇事物都很快傳播到那裡,方與的新奇事物倒是沒有引起二人的好奇。

    及至出了方與邑繼續沿河南下,便能感覺到沛邑如同一塊磁石,將中原那些有利天下之心、那些聽聞了墨家這幾年宣傳的年輕人,不斷地吸引過去。

    有成群結隊而行的,帶頭的或是墨者,他們是接受了墨者的資助和認可,離開家鄉前往沛邑追尋夢想的。

    也有三五成群的,他們大多是家中尚有餘財,聽了不少墨家的傳聞,於是想要前往沛邑遊學的。

    或有馬車牛車,或是徒步而行,因為有著同樣的目的,有著同樣的夢想,操著各種語言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很快成為了朋友。

    沒有什麼比有著共同理想更容易成為朋友的人了。

    長桑君感慨萬千,也明白墨家這一次忽然做出這樣的大動作,並非是一蹴而就,而是提前準備了許久。

    從那些新奇的事物開始,墨家就已經將觸角深入到中原的巨城大邑。

    而因為商丘之戰和中原弭兵的消息,造就了墨家的傳奇,也早就了沛邑的光輝。

    一如當年逐日的夸父,那裡彷彿就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這些前往沛邑的人,真正的家貧無依者並不多,相反多數都是家中尚且有些財力土地但出身又不怎麼高貴的人。

    只有這樣的人,才對天下貴賤相別的情況最為不滿,也才有餘力時間聽取許多的道理,而且也有財力支撐自己離開家庭前往沛縣。

    沿途已經有不少用樹枝茅草搭建起來的小屋,用來讓這些過路的游士休息。

    未必都是墨家提前準備的,或是先行的人經過,幾人搭建起來,留給後來人。

    長桑君與秦緩二人行到金烏欲墜之時,遠處的河岸邊已亮起了火光,顯然前面有人在那裡宿營,隱隱約約似乎還有一間簡單的小草屋。

    兩人便催促御手快行,將要靠近的時候,就看到篝火旁坐著四五個年輕人,身皆佩劍。

    一人起身,衝著長桑君喊道:「老者,可也是前往沛邑尋墨家的?」

    長桑君急忙回禮道:「正是。」

    說話時候,用的都是雅音,顯然出身也非是庶農工商,哪怕是祖上也必有為士大夫的。

    喊話那人倒是好客,又見長桑君白髮,便道:「同路人,我等也是前往沛邑的。快來烤烤火,歇息一番。」

    秦緩扶著長桑君下了車,御手解開車架,自去在河邊水草肥美之處放牧。

    兩人走到火堆旁,也沒有說出自己名姓,長桑君知道自己名聲極高,便不准秦緩說出。

    篝火上烤著兩隻兔子,肉香四溢,一個年輕人從一個口袋裡掏出幾張干餅,分與眾人。

    正是麥粉出現後的食物,以灶火爐坑烤的乾燥的麥餅,最適合長久出行食用。

    旁邊一人也掏出一些碎塊狀的豆餅,放在一塊烤熱的石頭上炙烤,秦緩也從車上拿出自己在方與買下的食物與眾人分享。

    除了長桑君之外,其餘人皆年輕,語言又通,又都是因為同一個目的前往沛邑,相談甚歡。

    在場一共五人,有衛人、鄭人、齊人,亦有魯人。

    長桑君既為長者,也就多問了幾句這些人因何前往沛邑,所為何事。

    一人道:「我乃衛人,居於煮棗。家中有私田產業,只是身份不尊貴。我幼時便知墨翟名聲,自小好擊劍,行俠義,自以為勇。」

    「後游於襄丘,看到墨家弟子與襄丘市井講學讀報,聞『五勇』之說,方知自己的勇只是五刑之勇,非是君子之勇。」

    「只是初始知道,心中不屑,甚至隱隱憤怒,只覺得墨家人侮辱我等。後去歲商丘戰事傳來,公造冶帥人穿擊楚陣,迫楚王成盟,救商丘萬民,我才知道天下人竟真的可以做到君子之勇。」

    「於是心折,之沛求道,亦願為君子之勇。」

    長桑君點頭,稱讚道:「我也早聽聞墨家非斗,有五勇之說,看來您的道路是選對了。那些市井傳聞中,公造冶劍術無雙,戈術獨步,卻從不私鬥,商丘一戰,他可以稱得上是君子之勇了。」

    誇讚之後,又問旁邊另一人。

    那人瘦高,脖子有些後仰,腰間懸著一柄劍,卻也只是彰顯身份,看著身形就知道用的未必好。

    那人道:「我乃魯人,居於曲阜,自小好觀星辰日月,欲知天下之大。」

    「小時候曾聽聞兩小兒辯日之事,仲尼多智亦不能答,我便想知道天下宇宙萬物星辰日月。」

    「去歲,適與列禦寇辯天下《湯問》,曾有一問: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乎?」

    「只此一句,觸動我心。後又聽聞商丘的童謠,問及白日星辰到底是不存在還是被日光所掩?我心更動。」

    「適又說,極西之地,亦有邦國,所見的星辰與我們一樣。更有駭人驚慌的地圓之說,聽起來極有道理,不能反駁。」

    「前些日子,聽『報』上說,為了驗證地圓經緯之說,墨家要組織天下好奇之士,前往燕地甚至朝鮮以北,驗證弧圓之說,我心更動,於是前往沛邑,尋個究竟。」

    長桑君聞言讚道:「墨家之人,心中自有宇宙天地,他們的學說未必是對的,但卻是可以驗證的。」

    「我雖不精通星辰日月,卻也好奇這件事的結果,難道真的如適所言,極北之地竟可有夏日日常宛如無夜、冬日夜長不能見日的情況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9
第二七七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四)

    那喜歡觀日月,思索天之蒼蒼的年輕人笑道:「長者,我此去正是要去親眼看看。肅慎以北,我們未必不能到達。墨家關於天下方圓的學說,未必是對的,但若真的在肅慎以北可以看到晝夜奇觀,那麼至少別家的學說都是錯的,他們的學說可能是對的。」

    長桑君亦嘆道:「是啊,聽起來極為駭人,腳下的大地竟然是圓的?九州只是天下大九州之一?這樣的學問,我第一次聽到,只覺荒謬,心想那若是圓的,腳下之人豈不是要落入虛空之內?」

    「可是看過適的文章,竟然一一有所解釋,又能解釋日月星辰運行之理,與眼見的一切相吻合,這便不得不信了。」

    兩人又談了幾句關於天下的辯理如何驗證的事,長桑君又詢問了第三人。

    第三人神色微微木訥,眼睛盯著篝火,手上似有疤痕,極為雄壯。

    長者既問,神色木訥之人卻也不好不答,只是言簡意賅地說道:「我父親死於諸侯之爭,我兄長死於諸侯之爭,我想知道天下何時才能安定,因此往沛。」

    「墨家商丘盟楚,中原弭兵,這些讓我彷彿在夜裡看到了篝火。這就是我去的理由。」

    這是個最簡單的理由,也是墨家最為吸引人的理由,甚至在適出現之前墨家的道理就是兼愛非攻,一直不變。

    只是數年前,墨家的名聲只在王公貴族與一些墨家經常活動的地方才有,因而很多人只是大略聽說了墨家的一些主張。

    而且,之前的主張也有些過於依賴與王公貴族講道理,這一次商丘一戰換了種方法講道理,效果竟出奇地好。

    又因為宣義得力,許多原本迷惑不知如何求天下安定的年輕人,也知道了墨家的存在,紛紛捨棄了家中的產業,前往沛邑。

    這一次長桑君倒是沒有讚歎點評,木訥年輕人所說的道理太過簡單,也太過「墨家」,所以不需要再問什麼。

    還剩餘兩人,其中一人顯然健談,不等長桑君問,便先笑道:「今夜無事,我便不說,長者也要問。不妨自己說。」

    「我本鄭人,為田間吏,自小學九數方圓之法,用以量土地。」

    說到這,他便道:「至於我為什麼要往沛邑,我想眾人也都知曉了。適於『報』上言,他曉天志,所以九數方圓之學,天下無雙。」

    其餘人奇怪地看著年輕人,一直沒有說話的秦緩忍不住問道:「兄是要去挑戰?」

    那人大笑道:「如適所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與九數方圓,人皆是朝菌蟪蛄。適說他九數方圓天下無雙,亦有不知之題,況於我?」

    「去歲墨家受楚王之聘,城繕武陽,我正巧經過,與墨家一人詢問了許多九數方圓的學問,知其所學盡出於適。那人我尚且不及,又怎麼敢說去挑戰之類的話語呢?」

    「我是去求學的。求九數方圓的學問,終吾一生,欲求更近天志。」

    他既說完,最後那人也就不需要等其餘人問。

    最後那人的話更為簡單,起身與眾人道:「我衣食無憂,家有封地。墨家言財富源於勞作,我等皆為蠹蟲,深覺有理。於是不想做蠹蟲庸碌一生,想要利於天下。」

    「適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於是我想去沛縣,找與我同類之人。這是我去沛縣的理由。」

    其餘人紛紛稱讚這個毫不諱言稱呼自己為蠹蟲的人,那人收斂笑容,接受了眾人的讚賞。

    這五人各自說完了自己的理由,便問長桑君道:「長者緣何前往沛邑?」

    長桑君笑答道:「我乃醫者,救天下之人。墨家商丘一戰中原弭兵,亦是為救天下。同路之人,心覺親近,於是之沛。」

    那善言之人看了一眼長桑君與秦緩,點頭道:「墨家徵召天下游士,凡善農、工、商、醫等人,皆請求往沛同利天下。」

    「說是要將學問整理出來,刊行於草帛之上,傳於天下,以此來利天下萬民。」

    「長者的醫術若是夠好,天下人皆會知曉長者的名聲。」

    長桑君心道,我哪裡還需要什麼名聲呢?我想要的,只是利於天下之人。

    不過他也不說破自己的身份,只是以一個長者的身份說道:「你們且安坐,聽長者一言。」

    在場的人,都算是墨家所謂的君子,又都有共同的目的,聽長桑君一說,便都以尊重長者的態度,聽長桑君說話。

    「昔年晉之范宣子曾問,死而不朽是怎麼回事?」

    「范宣子認為,自己的家族就算是死而不朽。」

    「他說自己的祖先,在虞夏之前,是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範氏。」

    「又除了范宣子家族之外,其餘王公貴族,哪一個不能夠追溯到堯舜禹湯之時?」

    「諸姬先祖為后稷,楚先祖為祝融,秦趙先祖為顓頊,姜齊先祖為炎帝……千年以降,貴者恆貴,賤者恆賤。」

    「於是范宣子認為,這就算是死而不朽。可叔孫豹卻認為這不是死而不朽。」

    「真正的死而不朽是什麼?以我所看,死而不朽,無非有三:移風易俗,博施濟眾;拯厄除難,功濟天下;言得其要,辨明天理。」

    「這樣一來,就算身死,所做之事依舊不朽。」

    「如今天下大亂,禮崩樂壞,誰能夠讓天下安定,百姓安康,誰就可謂不朽。墨家人說,天下事,需天下人去做,非是百人千人可為。」

    「投身其中,即無姓名,千年之後,人們談及這亂世,依舊會記得這些利天下之人。這便是不朽啊。」

    長桑君眼看眾人,朗聲正色道:「我已老,不畏死,也送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句話:惟願你們死得其所,不悔今日之念,死而不朽。」

    他自有他的驕傲,以長者的身份說完年輕人之後,便又道:「若墨家真的可以將我的醫術刊行於草帛之上,我已不朽。我這即將不朽之人,也送你們這些年輕人一條不朽之理。」

    其餘人見他如此傲氣,又聽三不朽之言,心中折服,拜道:「長者之言,我們自當記住。死得其所,不悔當初,死而不朽。」

    感嘆完畢,那些燒烤的食物也都熟了,長桑君好酒,尤其喜好墨家運往臨淄的烈酒,便讓秦緩從車上取來,與眾人對飲。

    這烈酒昂貴,非是貴族不得飲,齊侯最喜,臨淄也多這種烈酒。

    其餘人雖然比起那些庶農的家世要好一些,卻也很難在外買得起這些長遠運輸過去的烈酒,嗅到酒香撲鼻,長桑君也分了眾人一角,便就著各自見聞下酒長談。

    次日一早,眾人便結伴而行,沿途又有幾多人加入,各有理由。

    數日後,過於胡陵,理論上還未到沛邑,但是墨家的觸角已經伸到了這裡,近滕鄉的鄉所就設立在此地不遠。

    這裡已經明顯能夠感覺出與別處的不同。

    二牛抬槓本來是最為原始、最先出現的牛耕方式。

    但適作為穿越而來的人,直接越過了這種古老的二牛抬槓的牛耕辦法,改進了挽具和犁鏵,配合上沛邑出產的鐵犁,原本兩牛挽一犁變為兩牛兩犁,效率倍增。

    此時正值春天,雖有宿麥種植,可是春耕依舊需要種植一些在收麥之後來不及種植的作物。

    牛用別處看來古怪的方式拉著犁鏵,在田地間走的筆直,間或有馬匹混雜其中。

    奇異的耬車,正在平原上播撒著種子,時不時傳來一陣陣春耕歡歌。

    新翻的泥土的清香在路上瀰漫,沿途不少從外地來的游士駐足感嘆。

    幾多度過了冬天的長尾雀,跟在犁鏵的後面,從新翻的泥土中尋找著蟲子。

    田間成片的宿麥,鬱鬱蔥蔥,已經開始抽穗,不少人正在河邊指指點點,問過之後才知道那是墨家負責測量的人,今歲明年就要在近滕鄉修建一條水渠,用以灌溉。

    路上用於推送的獨輪墨車,或是奇怪的雙轅馬車,已經極為普及,看上去走到這裡就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一條泗水的支流上,正在建造一個巨大的磨坊,幾十人在那裡忙碌,應該都是附近鄉里的人,一條通往磨坊的小路已經踩踏出來。

    於田地之間,最與別處不同的就是往來民眾手中的鐵器工具。

    鋤、鎬、鏟、鍬之類的工具都是黑黝黝的,器具順手,做起事來也就事半功倍。

    沿途而下,數里一亭,亭間自有休息的食宿之地,只是這些地方卻不收各國奇怪的銅錢,只讓他們前往鄉里兌換本地錢幣。

    食宿鋪內人都說,各國貨幣不同,度量不一,交流不變,所以北至近滕胡陵,南至留邑彭城,都用墨家度量與錢幣,若不交換,不知道如何收取。

    眾人詢問之後,食宿鋪的人便告訴他們前往鄉公所即可。

    又說只要到了鄉里,一眼就能看出,那是鄉里唯一的磚瓦之房,紅彤彤的有如火燒,看上去就像是夕陽染紅的那間房屋就是。

    說是那房屋上,都蒙著草帛,與別處截然不同,況且那裡每天都要聚集很多的人,只要去了就能知曉,不需要打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9
第二七八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五)

    不管是「公所」還是「政之府」,這都是有些古怪的叫法。

    對當地民眾來說並無區別,他們不需要體會其中的意思,只需要知道大家都這麼稱呼即可。

    叫的人多了,叫的久了,自然也就成了每個人都知道的東西。

    於長桑君而言,這些名目就有些不同的意味。

    他並不知道這只是適從後世抄來的名字,所以他便從這個時代解讀出了許多傳統的味道。

    聽到人說鄉公所三字,長桑君心道:「我曾聽聞墨子談尚賢之世,要舉公義而辟私怨。公之一字,必取自此。」

    「所,處也。嘗讀鄭伯克段於鄢,談及姜氏曾言:姜氏無厭,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

    「這裡的鄉公所,也是為民眾早為之所,聚集公義而辟私怨之地。況且民眾無厭,鄉公所以磚石而建,必使民眾心中慾念如藤蔓滋生,欲置土坯茅草。墨家功利,這名字取得極好。」

    他博學多聞,自然不是那些不曾讀過《左傳》之類的人,每個適從後世抄襲來的詞彙,他都能從《詩》《傳》等中找出根由,越想竟越合情。

    政府二字,更不要提,不消他,便是弟子秦緩也能體會到其中的九州滋味。

    與他同行的年輕人,一路上雖不知長桑君身份,卻見其博聞多智,又遊走四方,西秦東齊竟都去過,這於此時已可算作驚人。

    或有人好奇,詢問說:「長者年邁,又步履九州。我聽聞適加入墨家之前的兩位夫子,也曾遊歷九州,難道長者沒有見過嗎?」

    這是市井間最為難解的一個傳聞,長桑君亦有耳聞,心中早已好奇。

    他走南闖北,四處行醫,多與世間風雲人物相交,卻還真的沒有聽說過那所謂唐漢與賽先生二人。

    面對好奇,他只道:「那二人如龍,我不曾見,若得見,我必拜二人為師。」

    眾人一路聽他說的許多見聞,知其本事,不想這樣人物也對那二人心折,更是讚歎,或有遺憾。

    一行人邊說著,邊沿著一條踩踏出來的、鋪滿了碎石和砂泥的小路來到了近滕鄉最為熱鬧之處。

    秦緩初見,便忍不住讚道:「食肆商所言不虛,這裡熙攘如有蜂群,不需打聽,也知道哪裡就是。」

    一排嶄新的紅磚瓦的房屋聳立在街市的中央,長約十餘丈,間隔出許多小屋。

    上面的瓦片鋪設的整齊,即便有雨也會沿著瓦溝滑落,並不會滲水。

    其下是一片平整的青石路,隱隱可見瓦簷雨滴下墜給下面青石縫隙間的黃沙留下的傷痕。

    旁邊立一木板,上書八字,正是「繩鋸木斷,水滴石穿」。

    用的是墨家內部通用的文字,繩鋸木水石,皆是常用之字,秦緩讀書也曾學過,因而認得。

    初見這八字,頓覺清奇,雖不如青出於藍驚人,卻也是難得佳句。

    屋簷之下,是那傳聞中的草帛窗,《樂土》讖歌四處流傳,這草帛封窗的夢想在淮河以北的許多大城早已成為一種夢想。

    最旁邊的房屋外,支著一片蘆葦席編成了涼棚,那裡排著長長的隊伍,不少人面帶痛色。

    涼棚之下,顯是墨家的醫者,一身在眾人看來古怪而又可以接受的「巫覡」之袍,皆是白色,看起來也是沛邑特產的鬼布棉花所縫製。

    長桑君常年行醫,只看了一眼排隊諸人,便知道這些人必是患者,扶老攜幼,聚集此地。

    再看涼棚之下坐著的幾名穿著巫覡袍的墨家醫者,長桑君倒也不奇怪裡面坐著幾個女人。

    楚地女人多有為女巫的,巫醫不分,墨家在楚地流傳也廣,女人為醫這種事此時倒也常見。

    涼棚下的那個女人,年紀約莫二十,眉眼展開,偶爾說話露出牙齒,比起別人要白一些,顯然也是墨者強制要求的清理牙齒的習慣造成的。

    女人頭戴一個棉布小帽,彎若小船,身上披著別人眼中的「巫袍」,臉上露出焦急之色,正對一患者搖頭。

    與長桑君同行之人,自然對此不感興趣,只是看著旁邊幾間屋子上的牌字,詢問那是做什麼用的。

    秦緩與長桑君卻是醫者,來沛邑本就是為了救天下之人,見了同行,不由好奇。

    長桑君自信於自己的手段,也自信於自己對醫藥的知曉,但是墨家傳播的許多學識也讓他受益匪淺,更有一些古怪的治病手段是他之前所不知曉的。

    更為奇怪的是墨家那名適的,對於一些人體結構的理解和講訴,讓長桑君頗有恍然大悟之感,又曾以屍體驗證,確實如此,因此長桑君以為墨家醫術必有過人之處。

    可等他從邊上靠近那女巫之後,卻聽那女巫以宋地方言對那患者說道:「這樣的病,我是不能夠治療的。我醫術有限,實在是沒有辦法……」

    秦緩不曾遊歷,自然聽不太懂這裡的宋地方言。

    長桑君卻遊歷各國,方言精通,之前聽那患者一說病症,又觀其顏色,心中已經八九不離十,這並非是什麼疑難病症。

    可不想他曾以為墨家醫術也必精通的想法,就被這女巫所破滅,這樣的疾病竟然不知道要怎麼治療?

    長桑君心中大怪,去歲炎熱,臨淄多發疫病,墨家傳草藥而治,抑制的病情,又講了許多道理,用了許多管理的手段,使得疫情沒有擴散。

    以長桑君來看,非有幾十年行醫的經驗,是不能夠這樣處置的。只是他卻不知,防疫一事,醫術只是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組織力和知道病情傳播的原因所進行的阻隔。

    因為不知,所以以為墨家醫術精通,今日一見不免吃驚。

    眼見那患者長嘆一聲,就要離開,長桑君便開聲問了幾句,那患者時時點頭,臉上竟露出驚喜之色。

    不多時又開出幾味藥物,如何服用也都說出。

    一旁的女巫見此,急忙起身拜而行禮道:「墨家弟子蘆花,不知先生何人?這病又是何病?除了這些草藥還有別的辦法可以醫治嗎?」

    說罷,從旁邊拿出一本草帛編織在一起的紙頁,似要記錄。

    長桑君卻不回答,反問道:「你的醫術,連這樣的疾病都不能治好,難道可以行醫嗎?」

    蘆花的醫術,若以此時論,說高不高,說低不低,跟適學了一些道理與急救包紮,有些道理是此時的人所不知曉的,可謂很高。

    但真正的醫術和經驗,莫說是比長桑君,便是此時剛剛成年的秦緩也相差甚遠。

    這些年她也算是被趕鴨子上架,到處詢問一些鄉間的治病草藥,積累起來編纂成冊,以此教授其餘男女,所能治療的疾病並不多,但卻不能說無用,至少在一些推廣不喝生水、夏日防暑防疫、簡單的傷風的方面是有效果的。

    墨家靠著這些簡單的醫術,來聚攏眾人,近滕鄉最早開展工作的也都是靠著「施符水」這樣的救人手段開展的。

    長桑君剛才小試牛刀,蘆花自然知曉眼前這人必是醫者,急忙請教。

    不想對方詰問於她,她卻不再是數年前的山野村姑,而是跟隨墨家眾人闖蕩多年,氣質大為不同。

    見對方詢問,知對方本事,便小意回道:「我墨家醫術不高,但卻也能治療一些小病。適曾言,有總比無強,難道不是這樣的道理嗎?」

    長桑君少見這樣的山野女子,聽她一問,片刻點頭面露微笑道:「是這樣的道理。我醫術雖高,可也多在大城巨邑,少去鄉間。有,卻是比無有要強。你的醫術,又是跟隨誰學習的呢?」

    蘆花便指了指自己記錄下各種藥草的小冊子,將適所說的總結之法大致說了一遍。

    看得出,這本小冊子非是一人所編,裡面的內容密密麻麻,顯然是積累許久。

    長桑君隨意打開一頁,只見上面畫著一些草葉的模樣,下面寫著一些字,他認得不多,卻也看出是用極為繁瑣的文字記述這些草都長在什麼地方。

    蘆花知道此人既來沛邑,又是醫者,必也與墨家心意相通,急忙說道:「適說,等將來沛邑的人識字得多,這本草藥集也編寫的多了,便可以如同學堂一般傳授許多人。」

    「縱然有誤,縱然有些病治不好,縱然有些人都不能算得為醫者,可是至少也比沒有要強。散播四地鄉野,總能多救治一些人。」

    三個縱然,自然不是蘆花自己想到的,而是平日聽多了這樣的道理,用的時候語從心出,根深蒂固。

    長桑君也為這三個縱然所感嘆,將那本書冊放下,正色道:「這樣的道理,是我之前所不曾想過的。小病亦可致命,小痛亦能殘疾,天下人太多,我這樣的醫者卻少。」

    「你們墨家此次便邀天下有識游士,精通農工醫商之人匯聚沛邑,難道為的就是這樣的想法嗎?」

    蘆花想到不久前墨家的一些宣傳,點頭道:「於醫一途,正是這樣的。」

    「適曾說,如今天下群豪,醫中豪者為長桑君。草帛未出之前,師徒傳承以一傳一,其弟子或可得長桑君真傳,可終究一人之力難救天下。」

    「若長桑君這樣的醫者能夠來到沛邑,將其所知藥物寫下記錄在草帛之上,便傳於識字之人。縱然學會的人,可能及不上半個長桑君,但勝在數量多。」

    「長桑君走入草帛,傳於萬人,所能救下的人,必然是多與長桑君的。其餘農、工之類,也是如此。」

    「天下太大,不是靠幾個豪俠無雙之人,就能救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9
第二七九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六)

    長桑君聞言,嘿然不語,許久長嘆道:「墨家氣度,非我能及。」

    他是真的感慨,也是真的覺得這是氣度和眼界上的差別。

    他相信,這樣的話,絕對不是這樣一個女子能想出來的,而這樣的女子可以隨口回答,顯然墨家上下同義,早已經將這樣的信念深入骨髓。

    天下太大,靠幾個豪俠無雙之人,救不了。

    醫術太深,靠一冊草帛學不精,但不精剩餘沒有。

    只此一番話,長桑君已經折服,墨家要救的,真的是天下,而自己所想的,終究還是拘泥於數人。

    蘆花見長桑君感慨,卻也沒想這人就是許多走南闖北的墨者常提及的醫術豪士長桑君。

    她嘴裡的長桑君,只是一個符號,一個天下醫術無雙的符號。

    只是這番不知道對方底細的讚賞,讓本來就準備前往沛邑的長桑君更堅定了內心。

    然而醫者父母心,眼看著這麼多人在此等候,長桑君坐了下來,就在蘆花等人的後面,但凡他們不能治療的病症,他便點撥幾句或是親自診斷。

    一連數日,秦緩也跟隨長桑君一同,先在這裡停留。

    聽的多了,方才知曉,原本這些身穿「巫袍」的醫者,也非是每天都在這裡,而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在鄉亭之間游轉。

    長桑君暫時倒也不及,心知墨家眾人就在沛邑,自己強身健體也無痼疾能活很久,可有些病人卻不能夠被耽擱,於是也暫時不提前往沛邑之事。

    只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他的手段既高,見識又廣,即便不提自己來沛邑的目的,鄉亭內的墨家弟子還是注意到了此人,連夜派人回到沛邑,告知此事。

    …………

    沛縣政之府。

    已是四月,又要到夏收之前的忙碌季節。

    年初得到的王子定奔鄭的消息,帶來了墨家的一場震動。

    靠講道理來弭兵兼愛非攻的路,似乎真的走不通了。

    可之前墨家在商丘所做的一切,也不是全無回報,尤其是對於適這個對於靠講道理來定天下的想法從來不信的人而言,他想要的回報都已得到。

    商丘那邊的詢證院亂成一團,商丘民眾欠了墨家很大的人情和很多的糧食錢財。

    沛邑除了繳納一部分的祭祀稅之外,只要名義上屬於宋國,也只需要履行抵抗不義之戰的軍事義務,一如附庸國地位。

    彭城作為宋國貳都的事,也議定下來,公造冶以個人的身份由破楚之功,擔任彭城守,實則真正掌權的還是墨家的組織。

    禽滑釐等人還在歸來的途中,這一場最終定下墨家今後路線的大聚還未進行。

    可是弭兵會夭折破滅一事,也狠狠地抽醒了墨家內的許多人,讓他們更加認同適的一些說法和辦法。

    更讓適覺得可以慶祝的,便是孟勝推脫了朋友之請,遵守了墨家眾議的決定,連夜從武陽返回沛縣。

    除了孟勝之外,很多本來也該波及到這一次楚繼承權戰爭的墨者,也都放棄了私人情義,從各地返回。

    經過這幾年的宣傳和改組,墨家不再是幾年前齊項子牛之禍、公孫孫之亂的時候。

    那時候,很多弟子尚且不能夠明白大義和小義的區別,需要墨子親自出面勸說。

    而這一次,組織的紀律性讓他們在知曉大義小義之外,更要遵守墨家的決定,但凡違背的通通清除隊伍。

    這看似只是一件小事,但與適剛剛加入墨家時候齊國之亂墨家眾人的思想混亂相比,這就是一件墨家史冊上的大事。

    值得慶賀。

    弭兵會雖然夭折,可正如公孫澤之死適都要利用到極致一樣,這場夭折的弭兵會也被適所掌控的宣義部利用到了極致。

    一篇又一篇充滿故事性和傳說性的文章不計成本地傳播於各大城邑,三年多積累的宣傳鼓動和潛移默化地認同,也在這一刻發力。

    諸子都想救世,都想安定天下,也都給出了各種不同的辦法。

    但那些道理與辦法,實踐起來都太難,也都太過虛渺。

    唯有墨家,這一次商丘之戰,創造了傳奇的同時,又第一次以國君大夫之外的身份,踐行自己的理念,一心促使天下弭兵。

    天下弭兵沒有這麼簡單,也不是靠道理講清楚地,甚至於適就根本沒盼著天下弭兵這件事,也深知楚王將死弭兵必夭。

    但是,天下局勢平衡局面所造成的可能弭兵的假象,被墨家的宣義部用了利天下救世這樣的理由在市井宣傳。

    弭兵會夭折,墨家得了救世利天下的名聲,也得到了為此曾經差點成功的假象,讓那些大城巨邑中有此想法的游士心動不已。

    一封感人淚下的為利天下的召集令,讓沛縣成為游士心中的聖地。

    就像是蛛網,沛縣就是蛛網的中心,而宣義部提前在巨城大邑的交通佈局,就如同是那些環繞的蛛絲,將天下那些想要利天下的人聯繫到了一起。

    墨家的名聲,借助著商丘之戰,借助著夭折的弭兵會,一如初升的朝陽,刺的人眼睛灼痛。

    天下的君主們都在忙著,沒有時間來管墨家的事。

    三晉與楚要打仗,齊國還在內亂,秦國遠離中原,越國已經開始聽聞吳地混亂的消息……

    墨家選了一個最好的時間,或者是適安排了一個最好的聲名鵲起的時間。

    加入弭兵會成,只怕這一次的聲名鵲起即便還可以,但是之後墨家很快就會受到天下王公貴族的打壓,不會有這樣完美的機會。

    從三月份開始,沛邑附近的鄭、魯、齊等國的有心游士已經開始紛紛前往沛邑。

    宋地不消說,那裡作為墨家的根基和成名地,能來的早已經來了。

    每一天都有幾十人甚至上百人,沿著泗水、沿著去年從沛縣往商丘運送糧食的那條路,不斷地來到沛縣。

    墨家的組織力強,可以組織守城,新來人的安排也井井有條,他們暫時算是客人,儘可能供給他們的吃食。

    宣義部每天都在忙碌,適出面見不同的人,或是講相同的道理,詢問一些人的真才實學。

    來到這裡家有餘財的游士,可以安排脫產學習,先從文字開始學起。

    而那些沒有餘財,連來這裡都是靠墨家資助的平民或者落魄士人,則安排一些勞作,半日學習半日勞作。

    這種事墨家也擅長,原來墨子收徒的時候,也是窮的一逼,很多弟子都是跟著墨子吃了幾年的稀粥糙粟米,才學會了很多本事。

    現如今墨家人物能教文字的不少,三四年時間學到的文字即便不多,可是教給那些毫無基礎的人還是足夠支撐一段時間。

    來到這裡的人不少,各懷本事的人也多,有點像是後世的孟嘗門客,但又和門客不同:他們不是為了追逐俸祿,而是為了一個利天下的夢想。

    只是來的人雖多,真正能讓適出面迎接的人卻少。

    墨家不缺人才。

    射、劍、農、工、冶、鑄、九數、方圓、戰陣、機械……基本上墨家內部都有人物,或者至少能夠出面找到足夠能力的朋友。

    唯有一樣,醫生,墨家實在是缺乏。

    野路子巫覡出身的倒是有幾個,可是手段實在不強。

    適也明白在鄉村發展「施符水」這樣的手段最容易深入,也儘可能依靠總結詢問之類的辦法培養了一些人,可比起那些野路子的還要不如,只能治療一些極為常見的病症,開些草藥。

    因而近滕鄉來了一位長者醫生,醫術極高的消息傳來之後,不等適出面去見墨子,墨子便先讓適去迎接此人。

    此人到底是誰,此時尚不知曉,但是醫術有目共睹傳聞不假,墨子的意思便是在醫術上,適算是能夠說上話的。

    利天下之類的道理,墨家很多人能講。

    但是正如一些人來到這裡的目的是為了諸如九數方圓、天文地理之類,這些人來這的目的主要還是因為適。

    最缺的人才,適出面迎接也算是足夠。只是墨子若是知道來人是長桑君,或者適知道那位秦緩字越人,也定然會讓墨子出面迎接。

    馬車備好,適便啟程來到近滕鄉,與長桑君會面後,長桑君沒有報上自己名字,而是先問了適一個問題。

    「我於臨淄,見過你們墨家的一些文章,對於醫術一事竟有些我覺有益的道理。這很難得啊。」

    「我又聽聞你曾學於二位夫子,竟曉天志,難道天志不能推解出醫術嗎?」

    適一聽這話,也覺得對方的道行有點深。

    他見過墨子牛哄哄的自信,也見過不少真有本事的人此時彰顯出的張揚,對於此時諸夏士人的心態也算是略知一二。

    真正有本事的,這時候沒有一個謙虛的,此時天下的氣質,就是恨不能把牛逼二字寫在臉上,告訴每個認識的人。

    眼見這位長者如此問,適也做足了姿態,行禮後道:「知曉了天志,就能知道萬物的本源,那麼也就能從本源推知出解決的辦法。這就如同想要前往楚國,知道向南,那麼總好過往東西北而去。」

    「可醫與人體的本源,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學懂的。兩位夫子也說,學識太多而時間太少,所以教授了我一個普遍適用的、推知不同學問本源的辦法。」

    這話說的極大,長桑君大為好奇,問道:「是怎麼樣的呢?」

    適道:「您聽過我們墨家關於腳下地圓而黃赤傾斜的說法嗎?」

    長桑君道:「有耳聞。」

    適說道:「這是本源,所以由此可以推斷出,肅慎以北晝夜長短的狀況。但是,在這一天志知曉之前,難道不也可以憑藉觀察來判斷春夏秋冬四季交替的時間、來分配農時安排嗎?」

    「醫術也是一樣。如果可以探究本源,從本源上解決病痛,那是最好的。但在探知了本源之前,依舊可以利用觀察、總結,來治療疾病。」

    「觀察的多了,便可總結。總結的多了,便可猜測本源。本源猜測了再去驗證,若無反例,便可認為就是本源。本源既知,那麼再反過來用以治療一些疾病,也就更加容易了。」

    「所以,我不會醫術,但卻知道怎麼才能探求人體疾病本源的辦法。」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abcorn

LV:9 元老

追蹤
  • 986

    主題

  • 920465

    回文

  • 3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