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8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6
第二六零章 庶貴商政民意足(四)

    人總是這樣,在最難將要溺水的時候,一塊木板就足以高興到無以復加。

    可當溺水的風險消失之後,便會感嘆這木板上多刺,如果是舟船該多好。

    宋公子田此時就是這樣的一種心態。

    當初政變來臨、楚人圍城的時候,子田所期待的只是保住自己的公爵之位,不要被民眾驅逐出國。

    而當這一切危險都解除之後,宋公對於商丘日益發展起來的民眾運動充滿了警覺和恐慌。

    墨家的人用喪葬之禮拖延著時間,宋公為了保住自己的基本盤,又不得不去做那個維護周禮的人,這樣才能有足夠多的士為自己所用。

    即便參加著喪葬儀式,即便忙著與楚人會盟,宋公依舊關切著城內的局勢。

    因為這件事太過重要,重要到子田感覺自己的利益受到了嚴重的威脅。

    原本作為君主,也是有自己的封地的,宋國的土地不只是宋公的,如果能做到宋國境內皆是君土,那也不會出現那麼多次的政變。

    按照周禮,士有封地俸祿,大夫雙倍於上士,卿雙倍於大夫,上卿再雙倍,而君主則是上卿的雙倍。

    這和普遍徵收的稅賦不同。

    稅賦名義歸公,稅是為了祭祀和一些平日的禮儀開銷,賦是軍事義務和軍事開銷,即便按照周禮這也不是君主可以私自動用的。

    而君主個人的封地,則完全是另一種情況,封地內的稅賦都歸屬君主自己,一些日常開銷也是從封地中獲得的。

    一部分公田是宋國的,不是宋公的,墨家抓住這一點,力爭詢政院有商議這些稅賦支出使用的權力。

    公私之分,早已深入人心,這件事倒是順水推舟,很容易達成,也很容易講清楚道理。

    宋公不滿的就是這一點。

    如今貴族和君主封地之內的政策暫時保持不變,墨家的基本盤是商丘內的自由庶民,而非是貴族和君主封地內的農奴。

    宋公聽聞近侍說了城內的一些傳言之後,與之前明確站在自己一邊的近臣們苦嘆道:「原本以為墨家的稼穡牛耕之法,可以多徵賦稅。原本二猶不足,想著如今稼穡之術變革,便能徵收更多,可墨家眾人卻鼓噪民眾,商定稅額。」

    近臣道:「君上,此事怕已不能更易。民眾皆小人,墨家喻以利,國人豈不從?若是不答允,君上又能怎麼辦呢?若您不答允,民眾可是要驅逐您的。況且,您若不答允,只怕公叔便會答允……」

    子田拍著自己腿,嘆氣道:「我哪裡是不答允這件事呢?這件事又怎麼能不答允呢?」

    「墨家眾人已經講訴了道理:國君的財富,便是一國百姓財富的總和,所以我若是宋國的君,按說我就是一枚錢半兩金都沒有,依舊擁有宋國所有的財富。」

    「道理是這樣的,我即便不想接受,民眾也是不能答允的。」

    「只是,我封地俸地之上,又該怎麼辦?商丘民眾皆用私畝,又定下稅額,我若在自己封地俸地上征的多了,其上庶民必有不滿,爭競之心下,他們難道不會不滿?或是逃亡?」

    那近臣急忙道:「昨日我於街市上,聽適談及此事,倒是說了個辦法。」

    「說是君上的土地,可以租用給詢政院。詢政院再遣派人管轄,每年提供君上可以接受的財富和糧食,這些財富和糧食便歸宮室所用。」

    「他又說,這些土地每年所繳納的,必會比之前君上所獲得多!」

    近臣說完這個聽起來似乎很完美的辦法後,子田怒道:「適這個人的話,難道是我們可以聽信的嗎?」

    「他難道會想著我們這些『王公貴族』嗎?世人皆知,適整日說財富源於勞作,王公貴族皆是蠹蟲,他的話是不能夠聽信的啊!」

    那近臣趕忙拜道:「君上,我聽聞沛縣民眾財富眾多,想來墨家也有經營之法。墨翟大才,其弟子又多才,他們既說讓您把土地租用給詢政院能夠繳納更多的財富糧食以供養公室,這便是可以做到的。」

    子田苦笑一聲道:「那我還剩下什麼?錢?糧食?再有政變奪位之事,我的士卒從哪裡來?那些封地俸地之上,不只是錢財糧食,還有兵卒啊。」

    「若那些土地不歸與我,我哪裡有自己的兵卒呢?」

    那近臣道:「適說,商丘和立義師。到時候若有國戰,義師必要履行義務。而如果有人違背約法,義師也會維護約法。司城、大尹等人,縱然再想做篡奪事,也是不能啊。」

    「墨家的手段您是看到了,楚軍數萬都能穿陣而盟,大尹、司城難道竟比楚軍更為雄壯嗎?」

    子田咬牙道:「義師所維護的,是約法。誰尊約法,誰便是宋公,那我這個宋公還剩下什麼?我若違背了約法呢?」

    「屆時就算有錢財糧帛,我又能做什麼?每日酒池肉林?」

    那近臣無語,知道這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也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君主若是能夠遵守約法,聽起來似乎也很好,可若是那樣君主又算是什麼?只是一個富庶的人?一個宋國的符號?

    可君主若是不想這麼做,貴族矛盾與組織起來的民眾,就會讓這個宋公連宋公的名頭都消失。

    而且,就宋國這體量,似乎也做不成什麼:對外擴張死路一條。

    這種事,宋鄭衛等小國也不是出了一次兩次了,許多被流放的君主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若是三百年前,這種事求請與周天子,周天子自然會昭告天下,各個諸侯出兵維護禮法制度。

    可現在周天子自身難保,名義上尊重周天子的三晉,又因為楚人這一次商丘成盟不可能輕易插手宋國事務。

    子田考慮之後,也明白這件事其中的優劣。

    於優,只要自己遵守約法和詢政院商定的事,那麼自己宋公的位置就是無可撼動的。

    國人原本就有廢立君主的權力,雖說繼承權問題上只能在公族內部,但是公族內找出一個願意當約法的人還是很容易的。

    好處就是其餘貴族不可能染指,也沒有任何的可能染指:政變必須得到商丘國人的認可,而現在商丘的民眾已經被墨家鼓噪起來,只會承認約法。

    於劣,那就是只能做一個宋國的符號,想要做的事什麼都做不成。不能輕易加稅,不能輕易開戰,甚至以後修築宮室都需要從自己的俸祿中拿出錢財僱傭民眾才行。

    這於大國國君,幾乎是不可能接受的條件。

    但於此時的宋公,即便心懷怨恨不滿,卻也不是不能接受。

    對外開戰,原本雄心勃勃的子田已經被楚人徹底教育清醒了:周邊的鄭、楚、三晉等國,根本就是一個都打不過。

    原本即位之前,子田鄙棄自己的父親,認為成不的事,以至於不可能恢復襄公之霸。

    等到真正即位,真正面臨貴族陰謀、民眾不滿、大國圍城的時候,子田才明白自己能做的,未必就比父親做得好。

    心懷不滿的思索半天,子田終於搖頭,心說還是琢磨一下怎麼和詢政院和墨家眾人討價還價,讓自己的封地俸田租出去,每年提供更多的財富糧帛吧。

    至少商丘附近的土地得這樣做,要不然封地之上的民眾看到商丘庶民那樣,心中若無怨恨是不可能的。

    …………

    司城皇宅邸之中,經歷過這次圍城之變的皇父一族,心中更為不滿。

    原本皇父鉞翎是希望借助楚人圍城的機會,請動三晉來援,借助此次功勛獲得民眾的認可,然後再從子田手中攫取司法權,從而為篡位做好準備。

    只是墨家的出現,讓皇父鉞翎的計畫徹底破產:三晉還未出兵,楚人就敗了,如今城內民眾只知墨家,卻根本沒有機會知道皇父一族可以請三晉來援。

    現如今木已成舟,縱然盟約已成,十年之內貴族封地不動,貴族的官責也不輕動,可相對於司城一族的夢想,終究差了許多。

    約法一旦成功,司城皇一族都清楚,除非改動繼承權,否則自己一族再沒有登上君位的可能。

    雖然自己這一支,是從戴公那裡分出來的,但既有氏,便算是分家了,和公室再無關聯。

    以此時的繼承法,國人就算驅逐了宋公,也只能從公室中推選一人即位,外姓外族沒有資格插手。

    皇父臧愁眉苦臉,半晌才自嘲笑道:「如今看來,墨家選天子的手段,未必就不好。若天子可選,宋君緣何不能選?」

    「若選,則必是名望之輩,我族還有可能。現如今詢政院事成,怕是難有作為。」

    皇父鉞翎正在那翻看一些墨家的紙張,聽聞父親這樣一說,起身道:「非是如此。我觀墨家道理,只怕這詢政院一成,宋國大事歸屬於詢政院,但政事總要歸屬於詢政院推選出的令尹。」

    「而令尹之選,又只能從君子院中選擇,非貴族不得為任。父親可知當年周公事?可知當年共和伯之事?」

    皇父臧點頭道:「自然知曉。攝王政,居於王下,但政令皆自周公與共伯和出。」

    皇父鉞翎揮手道:「正是這樣。周公以成王紀年,宋詢政院成立之後,也不過如此。以子田年號紀年,但政令皆從詢政院令尹而出。那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宋公呢?」

    他說完,皇父臧思索一陣,若有所悟,皇父鉞翎又道:「大尹等人,只怕不會同意我族為詢政院令尹,君子院內,我們是比不過他們的。但庶民院呢?這是可以借用的力量。」

    「庶民院只怕多聽墨家言語。墨家眾人又想要什麼呢?這是可以考慮的交換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6
第二六一章 庶貴商政民意足(五)

    墨家眾人想要什麼?

    明面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三個字,也就是墨子常說的利天下。

    幫助商丘守城,是為了告誡天下「好戰之君」,不要輕易地對小國開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墨子從不忌憚借助大國平衡的力量來維繫和平,當年項子牛帥齊兵攻魯,其時吳起尚在魯,魯侯便曾問過墨子如何地擋。

    墨子說魯國太弱,縱然吳起能夠戰而勝之,那也是勝於一時。最好的辦法,就是節用發展,善待百姓,同時結好盟友,利用三晉等大國的力量來制約齊國的野心。

    天下的「好戰之君」們未必忌憚墨家這數百弟子,但卻忌憚墨家在那守城,久攻不下被其餘各國超了後路或是勞師遠征敗於城下。

    皇父鉞翎所謂的墨家想要什麼,自然也不是說「利天下」這個很寬泛的字眼。

    皇父臧思索一陣後,便道:「墨家想要沛邑?此事也不難,以墨翟之功,封其為沛邑宰,天下誰人能不服氣?」

    皇父臧覺得,這問題似乎有些簡單。

    從一開始墨家前往沛地行義的時候,就是一筆交易:墨家將嘉禾交給司城皇一族,由其討好想要封侯的三晉做祥瑞,而司城皇負責讓墨家前往沛邑行義。

    只是想了一陣之後,皇父臧又道:「只是我有些不解。當年越王以五百里封地邀墨翟,他亦拒絕,認為自己不會把自己的義售賣。楚、宋、魯、鄭等國,皆有招攬之心,他都拒絕,這一次……卻是為何?」

    皇父鉞翎搖頭道:「父親,這一次墨家要的是沛邑,卻不是讓墨翟成為沛邑宰。」

    他翻著墨家的那些道義文章,又看了一會,說道:「以他們的道理來看,這沛邑宰是個虛位。誰人都可以當,但真正行使權力的,卻是所謂萬民公意。」

    皇父臧疑惑道:「那這沛邑宰難道不必然是墨翟嗎?墨家在沛邑行義,墨翟的名聲如天邊之虹,難道誰人還能爭奪嗎?」

    皇父鉞翎拍掌道:「父親,問題就在這。大尹等人必不懂墨家想要何物,他們所想的與您所想的一樣。因為他們沒有看過墨家的道理文章,而我卻能明白墨家真正想要什麼。」

    皇父臧想到之前兒子所說借庶民院奪取詢政院令尹一職的說法,不由心熱,素知兒子聰慧遠勝於己,連聲詢問。

    皇父鉞翎捻了捻那幾頁紙,指著幾行字道:「父親,墨家想要的,是墨翟可以做沛邑宰,別人也可以做,但不管誰做都要遵循萬民公意。而不是想要墨翟做沛邑宰。」

    「這其中的區別……」

    他想了半天,說道:「正如韓趙魏三家,不得天子封,難道韓趙魏三地就不是這些人的嗎?得了天子封,土地並沒有增加,但卻完全不同。」

    「墨家想要的,是他們的一個規矩,而不是墨翟做沛邑宰。」

    「有了這個規矩,墨翟必然可做沛邑宰,無需公侯封。沒有這個規矩,縱然墨翟做了沛邑宰,那也沒有用,因為墨家一心想要的不是封地,而是他們的規矩成為天下的規矩。」

    皇父鉞翎的話,如同黑夜中的霹靂,陰霾的烏雲之下,忽然劃過的閃電照亮了夜空,也劈開了黑暗。

    皇父臧恍然道:「原來如此!這其中的區別,若不是你講清楚,我是不能夠明白的。」

    皇父鉞翎笑道:「所以我們比大尹他們更有優勢。糧倉被燒之事,必是大尹等人所為。」

    「墨家弟子中,多有刺殺不義之君的俠士,對於這種事他們是不能夠容忍的。我想他們也不願意大尹等人成為詢政院令尹,這對我們有利。」

    「而如果我們知道墨家要什麼,並與之相談,那麼庶民院便能夠支持我們。因為糧食、守城、稼穡、鐵器等事,庶民院民眾必信服墨家,他們的宣義部可以操控庶民院之民意。」

    皇父鉞翎說罷,又道:「我司城皇一族既不能做放丹朱之舜,卻未必不能做輔成王之周公、宣王之共伯和。」

    此時既無外人,有些大逆不道的話便可以脫口而出。

    當年舜囚禁了唐堯,又將堯的兒子丹朱流放,從而完成了篡權成為華夏部落聯盟的首領,所謂「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不與父相見」。

    若舉一些更為相近的例子,其實最近的還是田氏代齊一事,但此時田氏尚且還養著齊侯這個傀儡,此事並未發生。

    而因為司城皇一族,終究和樂、靈、子等氏一樣,都是宋公血脈的分支,和田氏代齊還是有些不同,不能稱之為篡,只能稱之為取。

    舉舜囚堯而放丹朱的例子,實則就是在告訴皇父臧,情況有變,暫時不要想著篡位一事。

    如今詢政院成立一事,已經暫時不可更改,那麼就該爭取成為代行王政的周公和共和伯。

    年號和周公輔佐成王、共和輔佐宣王一樣,都不用自己的年號,但是號令卻是周公和共伯頒布。

    取其實而不取其名。

    這是此時利益最大化的選擇,因為要篡位的話,比起之前的難度更大,還要面對被圍城戰組織起來的商丘民眾。

    經歷了政變和圍城的商丘民眾,對於貴族很是不滿,也厭倦了無休止的政變內鬥,尤其是墨家宣義部給出了未來的畫卷之後更是如此。

    司城皇父子二人商議之後,便讓皇父鉞翎出面,去求見墨翟,完成這一次利益交換。

    …………

    墨家駐地,守備森嚴,時不時有商丘的民眾進進出出。

    或是聽取宣義部的宣傳,或是在詢問一些關於將來的事,亦或是想要加入墨家成為墨者。

    已經基本完成了忙碌的適,也終於可以暫時休息幾日,與墨家眾人正在討論之後的事。

    宣義部的宣傳到位,又因為圍城時候的組織形式,導致這一次詢政院成立已經不可能更改。

    宣義部所作的宣傳也足夠到位,雖然這種新的政府組成方式還有很多漏洞,絕大多數人還不熟悉,但終究有一個開始,可以在漫長的歲月中不斷學習。

    除了之前宣傳鼓動的那些,墨家眾人還在適的建議下,準備另一件事。

    眾墨者聽取了適的意見後,墨子先問道:「你所謂的貳都彭城,是什麼意思呢?」

    適指著建議地圖上彭城的位置道:「彭城於丹水、泗水交匯之處。與沛邑相隔留邑。」

    「自彭城順流而下,可通淮水邗溝,又近楚地。此地煤鐵豐富,土地肥沃,實在是一處可以發展的地方。」

    「與宋而言,如今要在三晉與楚之間維持中立,就不得不考慮三晉與楚圍攻的情況。」

    「商丘雖險峻,但卻靠近三晉,三晉出兵朝發夕至,這是不能夠不提防的。」

    「若楚人有變,則可以固守商丘,靜待三晉邀戰楚人與商丘城下。」

    「經營彭城為貳都,則可以提防三晉。若三晉有變,則可以退守彭城,以待楚人北上交戰。」

    「這是可以說給民眾與宋公貴族聽的理由,他們是可以接受的。」

    歷史上,彭城的確是作為宋國的避難所,因為三晉崛起、楚人內亂、墨家成組織地死於陽城,導致宋國被韓國打穿,宋公退守彭城,最終依靠調停反擊才回到商丘。

    彭城也正是那時候起,開始發展起來,經歷了商人南遷一次大發展,掃蕩了本地貴族後,又在之後宋國滅國後楚人戰略中心移動,使彭城成為楚漢之爭中西楚之都。

    現如今對於墨家來說,控制彭城就成為下一步發展的必須之路。

    適指著地圖說道:「以沛縣向東,是滕、薛等地,這是我們可以深入的。向南,便是彭城。」

    「若能控制彭城,則彭城、沛、留等地連成一片。至此,墨家方算是擁有約中原弭兵的實力。」

    「如今沛縣太小,可約商丘,日後發展或可能約宋國,但卻不足以約中原,約天下。」

    「若得彭城、滕、薛等地,天下好戰之君,就會更為小心翼翼,不敢輕易在中原開戰。」

    他自說的冠冕堂皇,實則是為了在即將到來的混亂中,墨家趁著大國交兵的機會佔據彭城一帶,大力經營,從而真正擁有足夠震撼天下的勢力。

    從一開始選定沛縣,就是為了彭城,因為這地理位置實在是太好了。

    並非易守難攻,而是越人十年內必然會全面戰略收縮,派遣到吳地的墨者會加速這個過程。

    秦人暫時不能崛起,被三晉壓制,楚人的戰略中心不可能東遷,所以彭城一帶楚人的威脅也不大,況且楚國馬上就要自身難保。

    而楚國一旦出現繼承權危機,中原必定大亂,彭城又遠離中原亂局,十幾年內發展起來,並非難事。

    越國就算衰落南遷,齊國因為田氏代齊的風波還未結束,還有二三十年才能崛起強盛,因而彭城四周的大國,在二十年內都沒有力量涉足此地。

    至於宋國內部,詢政院一立,各種狗屁倒灶的事會層出不窮,宋公、司城皇、大尹等人,也難有精力涉足。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6
第二六二章 庶貴商政民意足(六)

    這樣的歷史走向,就是最大的依仗,而適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加速這個歷史走向的過程,並未改變大局。

    只要楚王死,整個天下的局勢必然如此。三晉入王子定一事,參加的只有韓魏,趙人隨後便會準備在背後捅刀子。

    魏人得了大梁,遷都中原,也必然會導致各國一同征討魏國,絕不會允許一個在中原咄咄逼人的魏。

    楚人的衰落,越人的南遷,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適對於墨家經營彭城勢在必得。

    若在以往,或許還有諸多質疑。

    但如今,有了商丘之戰,適的眼光得到了墨家的贊同認可,對於天下大勢的「把握」也是眾墨者所信服的。

    他既說出,眾人討論之後,也都贊同。

    終歸,商丘一戰讓眾墨家看到了「約天下之劍」的希望,而這劍當然是越長越鋒利越好。

    而現如今條件也算是成熟了,在沛邑三年,沛邑距離彭城不遠,兩地語言可通,氣候相似,又有鐵器開闢,正是萬事俱備。

    商丘的事太複雜,就算是詢政院成立,墨家只能在數年之內有足夠的影響力,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影響力會逐漸減弱。

    至少不會如同現在一樣,有破楚軍、借糧食等事加成之下的全面支持,因而墨家有一塊足夠支撐自己發展的根基就極為重要。

    正如適所說的那般,眾墨者也認為沛邑太小,只能約商丘而不能約天下,所以若是按照適的路子走,就必須要經營彭城。

    現在看來,適所說的約天下的手段,還是有用的,而且並不與墨子的理念衝突。

    墨子的理念是講道理,讓君王帶頭。

    適絕對沒有表達過反對講道理的意思,而只是說在講道理之餘,適當加上一點別的約束,比如一支被墨家掌控的軍隊。

    道理這東西,需要和拳頭配合,這一點墨子從不反對:當年孤身入楚都給楚王和公輸班講道理的時候,墨子也沒忘記讓禽滑釐帶著墨家弟子守備商丘,最終讓他的道理有說服力的,還是那三百弟子。

    墨子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張簡易地圖,半晌點頭道:「以此看,若能沛與彭城皆染色為墨,中原弭兵也就更有把握一些。天下好戰之君便不敢輕動。」

    「今日我墨家能以數百精銳盟楚王與五步之內,將來若有萬餘成陣之軍,配合火藥,倒真的可以讓天下好戰之君弭兵觀望。」

    「只是……這件事若想做成,不只是庶民同意,還要得到君子院贊同,才算是在規矩之內。」

    墨子正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派人去和眾貴族與宋公說明這件事對宋國的意義時,有墨者回報,說是皇父鉞翎求見。

    適等弟子大喜,知道皇父鉞翎此來,必有所求。

    墨子環顧眾弟子,點了適的名字道:「既如此,你隨我去見皇父鉞翎。」

    適領命,其餘墨者則又討論一陣,便去忙碌商丘城內之事,繼續造勢繼續準備。

    …………

    皇父鉞翎並非是第一次見墨子,也不是第一次與墨家眾人商談。

    只是見到墨子帶著適出現時,皇父鉞翎心中還是一凜,知道墨家的許多改變皆出自此人之手,今日事只怕沒那麼容易。

    他不是很喜歡和適打交道,其實也不喜歡和墨子打交道。

    適這個人,在皇父鉞翎看來,有些看不透,不知道這個人在想什麼,而且很多想法出乎意料,完全不是此時應該有的想法。

    墨子這個人,則是屬於自信而又驕傲的那種,自己堅持的東西,別人是難以說服的。

    這兩種人聚在一起,皇父鉞翎不想面對,卻也不得不面對。

    雙方見禮之後,適也仔細打量了一下皇父鉞翎,商丘城內多有傳聞此人事蹟,他又知曉戴氏取宋一事與此人之子息息相關。

    而戴氏取宋又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到真正取宋的時候,必然已經成了水到渠成之事,可見此人的能力。

    再者,之前守城中的一些事,也讓適對此人充滿了警惕。

    跟隨墨子坐下後,適先聽了皇父鉞翎說了一番恭維感謝的話,又說了半天諸如利天下之類的言語。

    墨子笑而不語,適也不答話,知道此人的目的絕非如此,只能靜待。

    皇父鉞翎客套完之後,終於說到了正事,便說起了沛邑自治一事。

    他讀過墨家的文章,也算是讀的通透了,裡面的一些規矩和道理,他雖絕對不認同,但卻明白其中的邏輯。

    於是按照裡面的邏輯講出來之後,倒讓墨子有些驚奇,稱讚道:「此事你想的是沒有錯的。」

    皇父鉞翎便道:「若能定下每年的稅額繳納,這是利於公也利於宋之社稷的。」

    沛縣不可能截留全部的稅款,因為沛縣沒有宗廟,所以按照以往的規矩,稅作為祭祀開銷,還必須要送交一部分到商丘,作為社稷祭祀宗廟的開銷。

    而沛邑如果不作為大夫封地,那麼也就不能保留全部的稅,因為大夫自己也需要祭祀。

    皇父鉞翎說完稅,又說道:「至於賦,墨家眾人所設想的,也正是合乎宋之利益的。以區區三百義師,就能夠穿陣而破楚,這樣的賦已如戰車百乘。」

    「只是,我只恐這件事大尹等人不能答允。」

    他看了一眼墨子,又看了一眼適,輕聲道:「守城之時,糧倉被燒,說是楚人細作所為,卻未可知。幾日後便有政變一事,這誰人的死士焚燒的糧倉,難道墨家眾人就毫無懷疑嗎?」

    「如此想來,他們焚燒糧倉,民眾怨怒守城,也怨怒守城的墨家。大尹等人素與楚人交好,這一次楚人圍城,他們心中只怕歡喜。」

    「可他們這樣做,卻可能導致商丘饑荒,餓死萬戶,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說完,長嘆一聲,似乎心憂商丘城內百姓。

    適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墨子,心中暗笑,他早就把貴族的計倆說的血腥骯髒,墨家內部的探討上,適從來都是不忌以最惡毒的心態琢磨這些貴族。

    因而墨子聽到的關於焚燒糧倉的最早版本,是適所作的猜測:不只是猜測了大尹等人所為,還猜測了司城皇等人所為。

    畢竟,若是城內困苦的時候三晉援兵到來,司城皇一族也能獲得更大的利益。

    現如今皇父鉞翎先把責任推給了大尹,墨子心中卻先入為主,早就聽了適的惡毒猜測,心中也只是冷笑,面無表情看著皇父鉞翎的表演。

    皇父鉞翎看不透墨子的心思,想要看看適卻看到適臉上依舊是那副讓他有些不滿的毫不在意的笑呵呵神情,知道今日不能察言觀色。

    於是又道:「大尹等人力圖立公叔為君,卻遭遇了墨家眾人的阻撓,他們心中難道不會有怨恨嗎?這樣的怨恨,難道不會阻撓墨家所要做的事嗎?」

    「所以,君子院之內,我怕大尹等人絕不會同意沛縣之事,以作報復。」

    墨子沉默片刻,說道:「詢政院的規矩,你可以明白如何運作嗎?」

    皇父鉞翎點頭道:「墨家宣義部整日宣講,我縱不聰慧如聖人,卻也可以比庶民更早聽懂。你們宣義部既想要庶民聽懂,我又如何能聽不懂呢?」

    此時規矩還未定下,只是適借用了前世的一些經驗,儘可能不讓貴族難以接受以避免出現一些不可調和的矛盾。

    所以君子院的權力依舊很大,因為太小他們絕對不會同意,即便此時規矩還未正式立下,但實際上暗中互相通氣,基本也算是定下來了。

    按照墨家所謂的「選天子」的想法,詢政院的令尹是靠庶民院推選出來的。

    但是因為擔心貴族們聯合絞殺反對墨家,所以墨家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成為宋國的第一任令尹,而是決定讓給貴族。

    因為貴族之間本身還有矛盾,司城皇與六卿之間的矛盾,墨家必須利用,而不能這時候站出來讓他們雙方彌合裂痕一致對付墨家。

    相對於勢力稍微大一點的令尹和舊貴族,墨家本身也準備選擇司城皇一系,由此來增加雙方之間的裂痕,讓他們的鬥爭白熱化。

    「選天子」一說,本來就不是針對全體民眾的,本質上還是被貴族壟斷的。

    普通民眾沒有這樣的名望,也沒有足夠的能力,至少此時是不可能擁有的。

    而唯一可以抗衡的墨家,這時候又絕對不可能出頭。

    但這個詢政院令尹的權責,此時又不能足夠大,因為之前的三條盟誓中,宋公還要保證十年之內各貴族的利益和官職。

    這一切,都是適想讓墨家當攪屎棍的結果:不論誰當了令尹,都得借助民眾的力量來壓制另一派,從而不得不出讓部分他們利益底線之上的利益。

    沛縣自治這種事,按照即將第一次召開的詢政院基本確定的規矩,是需要詢政院令尹下令的。

    想當詢政院令尹,就必須得到民眾的推選,而想要得到民眾的推選,此時又必須與墨家做交易,因為墨家的宣義部掌控著商丘的輿論:即便墨家沒資格也沒意願去當這令尹,卻可以不准別人當,直至攪合成一團糟。

    皇父鉞翎的意思已經很明確:墨家不能讓大尹等人成為詢政院令尹,因為他們和你們有仇怨,他們必然反對你們的意願。

    而如果你們墨家可以幫助我們皇父一族上位,我們成為令尹,作為回報,我們絕對支持你們墨家關於沛縣的要求。

    只是,他卻不知道,此時墨家的胃口不僅僅是一個沛縣,還有名義上要做貳都的彭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6
第二六三章 庶貴商政民意足(七)

    墨家想要的東西不少,但於此時卻未必得不到。

    周天子的規矩已經在一年多前的三家封侯一事中自己壞掉了,新的規矩還未建立起來,整個天下都處在一片混亂之中。

    舊規矩,新規矩,墨家這一次鑽了一個空子。

    在田氏代齊之前,司城皇一族不敢動手篡宋。

    因為在這之前,弒君之類的事出過不少,可最終上位的仍舊是公族之人,這是天下原本已有的規矩。

    被扭斷脖子的宋公、因為玩弄別人母親而被殺的陳侯……這些人雖然作死,雖然被弒,但外姓得位的結果就是天下圍攻。

    三家分晉,不是篡晉,終究還差了一籌。田氏代齊,則是外姓取國,那又不同。

    真正混亂的天下、真正的舊規矩徹底崩潰,要等到田氏代齊之後才會到來。

    而現在,墨家眾人在商丘所設計的一切,最大限度地保持著舊規矩的合法性,同時又帶來了新時代的另一種嘗試。

    詢政院掌權,宋公掌國,換而言之其實與姜齊掌國、田氏掌政並無區別,也就不可能出現天下圍攻的情況。

    而墨家如此大的優勢之下,放棄了詢政院令尹的被推舉權,給君子院留下了否決權,這也讓宋國的貴族可以接受這種新的制度。

    司城皇一族想做詢政院令尹,所以皇父鉞翎來與墨家商談,各自交換利益。

    只是他卻沒有想清楚,這種交換他遺忘了墨家的另一張牌。

    詢政院的規矩到底怎麼樣,還沒有完全定下來。

    如果墨家忽然煽動民意,鼓動民眾推選墨翟作為詢政院令尹,執政以利宋,只需要稍微推手就能完成。

    縱然結果會很混亂,縱然不可能長久,但在規矩確定下來非貴族不能做詢政院令尹這件事之前,依舊有這種可能。

    皇父鉞翎聽了墨家對詢政院規矩的規劃,下意識地認為「非貴族不得為詢政院令尹」這就是最終結果,卻忽視了這件事此時並未發生也並未鑄在鼎上公示天下、達於天帝鬼神。

    所以,當他想要用沛邑的自治權來換取墨家支持他們家族上位的時候,他想錯了,這個交換並不等價。

    既然已經擺明了是要交換利益,適便不得不在墨子說完之後,將這件事提點了一下。

    他的意思其實很明確:用非貴族不得為詢政院令尹,來換沛邑自治。

    既然是這樣,那麼司城皇一族上位為詢政院令尹,就只能再用別的東西來換。

    這是兩件事,不是一件事,所以不可能以一換二。

    適的提點很快收到了效果,皇父鉞翎駭然道:「墨翟先生,您所說的選天子,難道竟是可以讓血脈並不尊貴的庶民也有可能嗎?」

    墨翟點頭道:「我曾說,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帝之臣,故人人平等乃天帝所賦之權。」

    「只要他的德行、能力可以成為天子,為什麼還要分老幼貴賤呢?」

    「昔年我於楚地,見楚王,楚臣因我非貴族而恐不能用,我便說過:得病吃藥,那些草藥都是賤草,於是楚王就不能吃這賤草嗎?」

    墨子微笑作答,心中已經聽懂了適的意思,也明白了適常說的利益交換之說,與此時便不得不恐嚇皇父鉞翎幾句。

    說是這樣說,其實適在之前也和墨家眾人講清楚了,在竹簡絲帛昂貴的時代,選天子看似萬民皆可選,實則並不公平,還是在貴族中挑選。

    只是一種名義上的平等,而非真正的平等。

    但在商丘,因為墨家的存在,這種事又未必只能是恐嚇:因為墨子的名聲足夠,即便是一介平民,但是整日和王公貴族談笑風生,又在商丘名聲最大,選他做詢政院令尹大有可能。

    墨家之前已經達成共識,放棄商丘,仍舊把精力放在經營沛、留、彭城,因而墨子不可能來當這個什麼令尹,而是會把這個「看似墨家可以得到的位置」留給貴族們爭搶,或者作為一個「公平交換」的政治籌碼。

    皇父鉞翎知道墨子說話,不會更改內核,他也不指望能夠說服,此時也不敢說些地位血統之類的話。

    適在一旁又補充道:「鉅子一直認為,令尹執政若能通曉天志,可以讓一國強盛。」

    皇父鉞翎心中更慌,只覺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說……墨家想推墨翟做宋國執政。

    只是這樣輕巧的一句話,已經讓皇父鉞翎的額頭滲出了汗水。

    他只覺得,自己千算萬算,卻萬萬沒想到墨家宣傳的那個規章不是確定的,似乎墨家有準備更改規章的想法。

    若是早點說出,只怕貴族們立刻會放棄之前的分歧,聯合起來抵制這種可能。

    可現在,距離詢政院第一次會議已然只有幾日,市井間傳聞的那些規矩又是貴族們可以接受的。

    這期間貴族們的精力一部分被墨家逼著喪葬儀式浪費了時間,另一部分則琢磨著在他們可以接受的詢政院成立後怎麼攫取更多的自己派系的利益。

    現如今墨家的宣傳口徑忽然轉換,實在讓皇父鉞翎始料未及:若是放開身份限制,就如今商丘,誰的名望能比過墨家鉅子?

    不說守城,也不說俘獲楚王成盟,單單是沛縣的發展、各種稼穡手段、之前經營的義舉……無人可爭。

    皇父鉞翎正琢磨著是不是要回去準備和父親商量反對這件事的時候,適口風一轉道:「只是此事尚需商榷。宋地千里,詢政院所能掌控的不過商丘等數邑。」

    「若天下萬民皆天帝之臣,則利商丘三萬戶,似與利沛留等三萬戶並無區別……」

    只是稍微漏了一點口風,墨子也跟著說道:「的確是這樣的道理啊。天下萬民皆天帝之臣,那麼商丘的三萬與沛留的三萬是相等的啊。」

    皇父鉞翎也是聰慧之人,哪裡聽不出來這其中的意思,心中暗罵不已,臉上卻堆笑道:「是這樣的道理啊。」

    皇父鉞翎心道,是什麼樣的道理呢?只怕這道理是說:你得答應沛邑的要求,墨家才有機會繼續在沛邑行義,而不是參與商丘的事,你們司城皇一族才有機會上位為詢政院令尹。

    至於你們能不能上位,那是另外一件事,而你們有沒有資格上位,這又是另一件事。

    他既說了這話有道理,也便是答允了墨家的這個交換,知道無法爭辯更不能更改,心中明白只怕墨家還有別的條件。

    而這個條件,才是換取支持司城皇一族上位的真正交換。

    墨子看了一眼皇父鉞翎,又看了一眼適,心中對於這個自己年邁收的關門弟子極為讚賞,言語間利用宣義部在商丘的煽動性優勢,就為墨家多爭取了一些可交換的東西。

    其實就算真的讓墨翟來當這詢政院令尹,墨家也不會同意,但是皇父鉞翎並不知道墨家會議的內容,也就不得不懼怕這件事發生。

    墨子又對皇父鉞翎說道:「詢政院令尹,乃是執政。執政為國為公,戈兵之事就不能夠不考慮。宗廟祭祀的長久,也不能夠不考慮。」

    「宋地雖有千里,可北有三晉而南鄰雄楚,西依鄭韓而東帶齊越,這是百戰之地。」

    「若是不能夠為宋的長久打算,這是不能夠成為詢政院令尹並且執政的啊。」

    皇父鉞翎既然得到了剛才適說墨家可以退步不做令尹的答覆,這時候便不得不誇讚道:「是這樣的道理。」

    「也幸好墨家此次守衛商丘,天下震動,使得好戰之君、百戰之國可以弭兵,否則商丘又不知道要在將來經歷多少戰火。」

    「此皆賴墨家之力,這是需要銘記的,也是我所敬重您的原因。」

    墨子知道這話裡面有問題,不可能讓皇父鉞翎把自己一方提前挖好的坑填埋,便搖頭苦笑道:「會盟之事,天帝鬼神雖有察覺,但王公貴族卻多不遵守,以至於子孫後代受到災禍。」

    「昔年商丘門外,兩次弭兵,可天下就此安定了嗎?雖然此後晉有六卿之亂、楚有滅國之危,但是君王們依舊不會遵守天帝鬼神所知曉的盟約。」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是不能夠不察覺的。若不察覺,宋之百姓、社稷、宗廟都在危險之中。」

    皇父鉞翎琢磨了一下,似乎聽明白了墨子的弦外之音,只怕接下來的話便是真正的利益交換。

    他現在不怕墨家提出利益交換的內容,反正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還可以互相退步爭執,總歸是可以商量出結果的。

    他現在怕的,是其餘貴族比他更早知道墨家提出的條件,從而先他一步先行和墨家達成密約,到時候自己家族就被動了。

    於是他伏地對墨子拜道:「我曾拜讀您的文章,你說您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萬物可由天志理性而推,而說知的結果是可以學習傳承的。」

    「您的弟子也說,人的學識源於天鬼的賜予,存在於每個人的腦海之中,需要學習作為鑰匙打開這樣的寶庫。」

    「那麼,您可以教授我,怎麼樣才可以預立宋之安危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6
第二六四章 庶貴商政民意足(八)

    皇父鉞翎拜過之後,心說我這並不是在請教預立之法,而是在詢問你們墨家的條件到底是什麼。

    墨子等的就是皇父鉞翎的這一問,於是說道:「適,你是知曉這些的,那麼就將你用說知之法所推出的結果,告知於他吧。」

    適領命,叫人拿來了簡易的地圖,將彭城作為貳都以左右逢源、左右提防的冠冕堂皇理由說給了皇父鉞翎。

    彭城此時並未發展起來,情況複雜,皇父一族的封地也不在彭城,勢力不能夠深入。

    而彭城附近卻有不少大尹六卿的封地,這件事可謂是一拍即合。

    反正損害的,是宋公的利益,皇父鉞翎大為欣喜,甚至滿懷期待地希望墨家和大尹等在彭城附近有封地的貴族們產生矛盾。

    這件事對雙方都有利,對宋公、對大尹等六卿則大為不利,皇父鉞翎略微一想便稱讚道:「是這樣的道理啊,如果您不說,我是不能夠知曉的。」

    「只是經營貳都,涉及廣泛,非有雄才不能夠做成這件事。魏有吳起,而西河治。如今宋地少才,若執政令尹一心為宋,也只能將這件事交於您了。」

    「畢竟,墨家在沛邑行義三年,則沛邑大治。糧食豐足,民用翻倍,又訓有義師可衝陣成盟。」

    墨子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卻在梳理這三年以來的種種情況,越想越是驚奇。

    三年前墨家利用嘉禾換取沛邑行義一事,是適提出的,而當時看來似乎僅在沛邑行義一事上,與司城皇一族合作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隨後的商丘圍城戰中,只怕大尹等人發動政變,也和那三對嘉禾導致的司城皇與三晉結盟有著密切的關係。

    若沒有這件事,恐怕大尹等人也不會鋌而走險。而因為有了這件事,大尹等人就不得不政變,否則就會在三晉勢力涉足之後被司城皇一系排擠掉。

    原本司城皇一系能夠利用圍城戰獲取最大的名聲,從而勢力大漲,徹底勝於其餘貴族。

    可適卻不斷說引蛇出洞之類的話,讓大尹等人在楚人圍城期間發動了政變,導致了司城皇一族在圍城戰中不得不求助於墨家。

    隨後又利用火藥等奇技,突襲楚王營寨,一舉成功,同時調和了政變,導致商丘城內的貴族勢力穩定。

    大尹、司城雙方,誰都沒有損耗太大的力量,誰也沒有因為失敗而驅逐,反而不得不加入到詢政院這個泥潭之中。

    現如今又說起彭城事,司城皇一族本在彭城就無利益,他們必然會答允,反正是損其餘人而利於己。

    這一切一環扣一環,任何一處沒有預想到,結果都會大為不同。

    不管是政變成功力量平衡被打破,還是楚人破城,亦或是三晉來援,任何一點沒有預料到,都不會有今天的局面。

    墨子悄然看了一眼在那笑眯眯的適,心道:「莫非他於三年前就在考慮這些事?若只是巧合,卻又太難。若非巧合,此人於天下大勢之把握,弟子之中無出其右者。」

    又一想,只怕三年前自己都沒有想到今天的局面,當時想的也只是治理沛邑。

    到底是順勢而為?還是造勢而謀?

    墨子不敢判斷,沉默片刻,想到適常說的論跡不論心之語,似若恍然,微笑搖頭。

    他這一搖頭不要緊,卻把皇父鉞翎驚的夠嗆,只當是墨子還有別的想法。

    正欲詢問,卻聽墨子道:「墨家弟子雖非宋人,但守城一事從來不只是守城之時,而是需要之前善待百姓、節用發展、打造兵器。」

    「宋弱,所以,經營貳都一事,也算是守城了。墨家是可以接受這樣的請求的。」

    「經營之後,交還宋公,建立宗廟,這樣宋國就能夠南北無憂了。」

    皇父鉞翎點頭稱是,心中卻嘆息:當年你們墨家也是說沛邑行義,日後交還宋公的。可現在,就算交還,整個沛邑也已經被你們染黑了,這交還又有什麼用呢?

    好在彭城非是自己家族封地,又非是家族關鍵利益所在,這自然是可以出讓的。

    皇父鉞翎暗暗警覺,只是告誡自己,若是墨家以後要說在自己封地內行義,那是萬萬不行的。

    昨日得沛邑,今日染彭城,日後又會染黑哪裡呢?

    警覺之餘,又知道此時是有求於墨家,便問道:「您所講的這些道理,是可以告知民眾的嗎?」

    墨子點頭道:「這當然是可以告知民眾的。只是民眾需要推選詢政院令尹,令尹要比民眾先想到才可以算作賢人啊。」

    皇父鉞翎笑道:「那麼,先於民眾學到並且通透瞭解,是否也可以算作賢人呢?」

    墨子也笑道:「天鬼雖傳智於人,然如寶庫而有鎖,非學不得知智。學到的,和自己思索說知的,又有什麼區別呢?」

    「難道神農氏得天志而稼穡,其後學於神農的農夫就不能夠種植嗎?」

    皇父鉞翎明白了墨子的意思,拜謝道:「是這樣的道理。您的話,我會記住的。」

    至此,雙方的利益交換已經算是完成。

    沒有盟約,沒有血誓,有的只是之後的配合與默契,以及一個把司城皇一族逼得不得不遵守此次利益交換的局勢。

    …………

    當日,司城皇一族,動用能言善辯之士數人,於商丘市井之間,大肆宣揚自己若為詢政院令尹的執政理念和承諾。

    有些承諾,是大尹等人都可以給的。

    有些理念,則是親自學於墨家,又重新說給民眾聽的。

    於是,沛邑自治、彭城貳都兩件事,成為了司城皇一族與大尹等人所宣講的最大區別。

    民眾們本身就欠著沛邑民眾的情,對於沛邑自治一事,自然同意,而且在圍城戰中司城皇一族又在城牆,也算是得到了不少好感。

    而彭城貳都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有道理,民眾們覺得難以決斷。

    商丘的民眾經歷了今年這些事,再遇到什麼難以決斷的事情時,會理所當然地去詢問墨家的宣義部,這些話是不是有道理。

    這些話,宣義部看來當然有道理,因為這本身就是墨家炮製出來的想法,只是讓司城皇一族說出來,逼的司城皇一族成為令尹之後不得不去做這件事,以此換取民眾的信任。

    宣義部和墨辯的區別就在於宣義部主要和民眾打交道、講道理,所以這件事最終民眾還是要詢問宣義部部首適。

    而宣義部的部首適,正是貳都彭城計畫的提出者。

    於是,在幾場大規模的宣傳之後,民眾們忽然覺得,原來司城皇一族做詢政院令尹,似乎竟是排除掉墨家眾人之外最好的選擇。

    民眾們聚集在集市之中,適已經宣講了許多次貳都彭城的意義,儘可能用最為貼近民眾利益的說辭去講訴。

    至於說宗廟社稷之類,那倒是不需要和民眾宣傳,那是貴族們接受的理由。

    本來這件事就有道理,而民眾們此時又是信任墨家的巔峰時期,凡有不決之事必問宣義部,一時間民意洶洶,皇父臧做第一任庶民院推選的詢政院令尹的呼聲鋪天蓋地。

    皇父鉞翎自然也不會閒著,學習當年公子鮑,大肆散發糧食、錢財,來救濟商丘城內的貧困之輩。

    前者是為政變拉攏人心。

    而此時皇父鉞翎所做之事,則更像是賄選。

    而他再賄選,還是達不到墨翟的威望,所幸墨翟是要退出的,於是幾乎整個商丘都知道還未成立的詢政院的第一任執政令尹會是誰。

    宮室之內的宋公無可奈何,也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結果,司城皇約公室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如今民意洶洶,宋公所能做的只能是接受這個結果。

    他沒有別的選擇,那場政變之中,墨家只是和稀泥調和,所以那是一場失敗的政變,但卻是一場大尹等貴族損失不大的政變。

    於是宋公只能捏著鼻子,忍受司城皇上位為執政,甚至都不能和大尹等人彌合矛盾來壓制皇父一族。

    因為雙方有仇,也因為公叔岑喜因為墨家的和稀泥,不但沒死,而且還有可能成為宋公,畢竟他也是公族。

    兄終弟及本來也是商人的傳統,即便周禮曾是天下唯一規矩的時候,宋國的兄弟之間即位的事也沒少發生,而商丘百姓對於這種事又是認可的。

    於是,按照「選天子」的理論,但又要不被天下周禮規矩反對,同時又打擦邊球地利用宋人傳統——宋公若薨,宋公之位出於公族,由詢政院承認,方可繼承。

    這是墨家用來獲取公族的公叔、公子等支持詢政院成立的誘餌和條件,如此直白,卻簡單有效。

    而為了讓其餘貴族不至於太反對詢政院這個古怪的存在,在詢政院的規矩上,墨家放出的風聲也退讓了許多,貴族們並非不能接受。

    比如君子院有對庶民院提議的否決權,這是貴族的底線,也是不至於胎死腹中的保證。

    只是貴族的君子院和平民的庶民院之間的矛盾,很難調和,時間一久,必然會出現最為怪異的局面:

    君子院動用否決權,否決掉了庶民院關於取消君子院否決權的提議……

    這種情況一旦出現,學習成長了許多年的商丘民眾就會懷疑規矩本身的神聖性。是立新的規矩?還是因為規矩本身神聖所以遵守規矩所帶來的結果?

    這不是此時應該考慮的問題,而且也不是民眾應該先想到的問題,這應該交給詢政院出現後被吸引而來的諸子們來論證。

    在議定好詢政院召開第一次會議的前三天,一切暗中的、秘密的、妥協的的交換都已經完成。

    在戰國亂世已經到來、在集權成為各國主流變法的時候,一個看似極度分權和限制君權的宋國必然會是一個異類。

    適心想,宋國這樣下去,肯定是活不到戰國末期的。

    但是,誰在意呢?至少,他不在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7
第二六五章 王子奔鄭弭兵夭(一)

    庚辰年,春。

    適所知曉的西元前四零一年,只是因為火藥的提早出現和適對墨家的改組,之後是否還有西元這個概念已不得而知。

    至少在墨家看來,這是禹聖為歷的第一千六百零幾年,同時也是庚辰年。

    這是周天子姬驕改元的第一年,也是楚王圍商丘半年後。

    古老的商丘城第一次在春季祭祀中,響起了鞭炮的聲音。

    曾經讓人駭然的聲響雖然依舊稀少昂貴,可終究有人開始燃放,也不再是那樣讓人恐慌。

    正如火這樣可以摧毀萬物的恐怖被人掌握之後,便褪去了神秘一樣。火藥也終於開始褪去了神秘,在九州方圓的中心被商丘的民眾所接受。

    燃放鞭炮的,正是商丘的工匠會,他們在慶祝工匠會去年一年的利潤收入,這鞭炮是墨家弟子送來的,只說可以讓人在冬日裡聽到些雷聲以作明歲好日子的兆頭。

    去年的商丘城出了很多事,新鮮的和老舊的。

    政變、戰爭、貴族陰謀和爭權奪利,這一切都老的已經有些俗氣,俗氣到商丘民眾對此毫無討論的興趣。

    即便詢政院成立了,可那些陰謀和爭權奪利並未改變,只是換了一個形式,繼續存在著。

    民智尚未全開,但墨家的宣傳鼓動已經開啟了許多庶民的頭腦,他們不再把貴族想的神秘。

    去年六月份破了楚人圍城後,七月份詢政院第一次會議就已召開,百姓轟動,貴族聒噪,公爵無可……

    楚人正式退兵的時候,正值七月詢政院會議之前,楚人農夫盼著回去收穫,畢竟走路還需要時間。

    楚右尹昭之埃在臨走前奉楚王之命見於墨家眾悟害與部首,以及墨家鉅子,請求墨家幫助以磚石技術修築榆關和大梁。

    他的理由是修築關城,就如同讓士卒有了盾而無劍,劍不能穿盾,則持劍之人也就不會輕易動兵。

    況楚王已經與墨家盟誓,遵守弭兵之約,所以突入到中原的那塊突出部,便成為楚人必須大力經營的城關。

    此時屬楚而在之後作為魏國都城的大梁,最終是被王賁以水淹之計攻破的,夯土城牆最懼怕的就是水淹。

    楚王因為見過墨家的磚石技術,而適又用石灰解決了磚石的黏合問題,因而楚王一直希望能夠以磚石技術加強大梁、武陽兩城的防禦。

    這兩處是突入中原的橋頭堡,必須要做到足夠雄壯。

    對此,墨家眾人倒也沒有拒絕,而是以工匠會為依託,組織了一部分磚石工匠,承包了武陽城和大梁城的修繕工作。

    適也沒有拒絕,甚至希望墨家主持武陽城和大梁城的城防修繕。

    他不是愛楚王,愛楚人,而是知道這兩地在十年內必有大仗,這是楚人攻略中原影響霸權的橋頭堡,所以他想要在這兩座城坑死許多的貴族,也因此他希望修繕城防的時候,留下一些墨家知曉的「後門」或者「漏洞」。

    需要貴族們在這兩座城內戰死的時候,此時預留的後門和漏洞就會發揮極大的作用。

    適的險惡用心,自然在墨家內部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出,也得到了其餘人的認可讚同。

    這對商丘的工匠會而言,也是件好事,因為適告訴他們以後或許可以承包各國的城邑修繕,而工匠會也從以木匠為主變得石匠、銅匠之類的匠人都有。

    隨後,工匠會內的一些人也被推選為庶民院的代表,參加了詢政院的第一次詢政會議。

    過程很混亂,很多規矩不全,而且各有漏洞,好在沒有打起來,最終墨家提出的許多東西也都基本被接受了。

    本身就是一些妥協讓步的條款,在保持著周禮舊習慣的同時,又增加了一些新東西。

    皇父臧被庶民院公推為宋國執政、詢政院令尹,司城之位依舊保留。

    因為之前政變的盟約,六卿之位依舊擔任各大臣之職,至少十年內不會改變。

    貴族的封地不動,貴族暫時也依舊不用繳稅,貴族的特權基本不變。

    唯一變化的就是商丘民眾一部分權力和利益,以及一系列的、僅限於商丘城的土地制度變革、賦稅變革等等。

    皇父臧作為詢政院令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報了支持他上位的墨家,也算是達成了自己的政治許諾。

    畢竟之前大肆宣傳之下他已經不得不去做,否則就是個無信之人。

    沛縣除了每年繳納一定數量的稅之外,除了歸屬於宋國之外,除了需要履行守衛宋國的軍事義務之外,一切自治。

    比起貴族的封地封邑,這權力還是小了些,義務還是多了些,但卻開了城邑自組織的先河,也是第一座不是貴族做邑宰的城邑。

    公選推出的邑宰,報備宋公知曉走個形式即可,但是誰當沛宰宋公、詢政院等,均沒有任免權。

    隨後,公造冶以帥軍破楚營的大功,封為形式上的彭城守,全面負責彭城的政務,一如魏國吳起與西河的權力。

    墨子不接受分封和封地,因為他是鉅子,墨家的鉅子不可以作為別人的臣子,除非君主用墨家之義。

    但是墨家弟子是可以出仕的,只要墨家內部討論後通過允許即可。

    公造冶也只是一個名號名義,真正掌權的還是墨家的七悟害和部首會議。

    同時,遷商丘無地少地、或為人助耕為生者千餘戶,前往彭城。

    就在這兩件事完成之後,留在宋地觀禮的楚右尹昭之埃,傳達了楚王早已擬定好的命令,再一次重申了沛地的特殊地位,以此告知各國不要想著獨佔此地。

    至此,適從三年前利用楚人北上、宋人內亂、火藥武器等等謀劃所定下的目標,已算是基本達成。

    越人一旦南遷、楚國一旦內亂、宋國貴族因為詢政院各施手段、齊國田氏內亂爭家主、三晉因為趙侯之地即位導致的繼承權紛爭和三晉翻臉出現……彭城沛縣整個一片將來的西楚,都將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至少可飛二十年。

    至於商丘城的詢政院,墨家已經再無多大的興趣,或者說適再無多大的興趣,至少不會耗費太多的精力放在這上面。

    墨家要做的,只是在詢政院會議之後,利用工匠會和祭祀傳道等方式,逐漸滲透商丘城的庶民院,保證一個平緩的影響力維持。

    八月,詢政院會議結束後,民眾們也準備了足夠的木料,工匠會出面製作了大量的墨車,一部分人已經開始休整道路。

    墨家利用鐵器和烈酒、麥粉等賺取的大量黃金,預先支付給了工匠會,再由商丘民眾分期償還墨車的售價。

    八月末,商丘組織了數千人推車,前往沛縣運送糧食。

    那些被選中前往沛縣學習的孩童、一連之內推選出的聰慧的年輕人,跟隨墨車隊伍一同返回沛縣。

    沛縣義師和一部分專職武力的墨者先行返回沛縣,鎮壓了兩場當地的貴族動亂,同時替換了一部分在沛縣主持過丈量土地等工作的墨者,讓他們前往商丘組織破井田、開阡陌之事。

    緊接著,整個商丘按照五人一組或是十人一組的形式,組織了秋耕和冬小麥種植,為明年播種下希望。

    九月初,三晉派使者來到商丘,表示對詢政院的認可,隨後約見了墨家的高層,商談一些事。

    墨家也派出了以禽滑釐為首的足夠份量的使節前往魏都,商議弭兵會之事。

    禽滑釐在魏國頗有名聲,又與段干木、田子方等人為友,且是墨家的下一任鉅子,因此這份量足夠。

    魏人想要的東西很多,墨者能給的東西也不少,唯一知道弭兵會這件事不可能成功的適,提議讓禽滑釐商議地仔細些。

    他想拖時間,拖到楚王死,拖到弭兵會徹底化為泡影,拖到讓墨家所有人都放棄對君王非攻的幻想。

    只是他的想法別人並不知曉,所以他的說法聽起來很有道理:弭兵會是大事,當初之所以定下三年之約,就是因為許多東西需要商榷,所以禽滑釐作為墨家的代表,一定要和魏人、韓人、趙人都講清楚。

    講清楚,就必然要慢,也必然會拖到楚王死,導致弭兵會成為一個笑話。

    跟隨禽滑釐北上三晉的,還有一部分投擲火藥武器很嫻熟的墨者,以及辯五十四這個要去和列禦寇以及楊朱做口舌之爭的人。

    十月初,從沛縣運糧的商丘民眾返回商丘,不但帶回了糧食,也帶回了許多的鐵器,由墨家借用給商丘民眾,依舊是分期支付的形式,商丘民眾已經欠下了墨家許多的錢和糧食。

    除了這些實物之外,還有沛縣的諸多詭異見聞,以及更多的希望。

    十月末,詢政院令尹皇父臧,同意了庶民院在商丘開挖水渠的決定,得到了商丘民眾的支持,同時沛縣一些主持過挖掘水渠的墨家人物來到商丘,成為第一批詢政院所聘用的事務官。

    之後的兩個月,商丘城也沒有太大的變故和情況,一切如常,卻又一切嶄新。

    如的是七月之後的常,嶄的是數百年舊規矩的新。

    譬如正在放鞭炮慶祝的工匠會們,將之前墨家支付給他們的民眾墨車的費用,投入到了墨家開辦的冶鐵作坊中,每年可以獲得分紅,這就是極為嶄新的形式。

    到頭來,錢依舊轉回了墨家手中,集中起來的資本開始在各國吸引那些助耕者、無地者、工匠等,源源不斷地前往沛縣。

    鞭炮聲響中,工匠會眾人正準備喝幾杯烈酒,吃上一頓麥粉來慶祝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馬匹的嘶鳴聲,兩匹馬因為疲憊累倒在門口,吐著白沫。

    一個壯實的中年人,穿著墨家的短褐黑巾,拿著一塊黑黝黝的鐵牌以及一份印著印章的紙,大聲喊道:「請與我準備車馬,我要即刻前往沛邑見鉅子!」

    工匠會本身就是墨家在商丘的一處據點,負責的斧矩斤看清楚大喊之人,驚道:「屈將?楚國出了什麼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7
第二六六章 王子奔鄭弭兵夭(二)

    說罷,斧矩斤便知道自己問的不妥,有些事自己是沒資格知道的。

    即便認得屈將,一邊叫人準備車馬,一邊看了一眼屈將手中的鐵牌和文書,確認了身份後,急忙叫人準備食物和酒水。

    曾被五勇之說說服、投身墨家的、楚莫敖後裔庶子屈將,邁步進入屋內,隨手拿了一個饅頭大口地吞嚥著,又端起來一壺酒喝下去驅趕了身上的寒氣,看著斧矩斤道:「此事絕密。你不能先於鉅子與悟害和各部首知曉。」

    斧矩斤點頭道:「如此,我且找人駕車,你在車上休息。」

    解下自己的皮袍,披在屈將的身上,又安排了人去尋個可靠的駕車之人。

    見屈將紅著眼睛,又見外面累的倒斃的馬匹,再加上那句絕密之言,斧矩斤知道,恐怕楚國出了大事。

    墨家的消息自從適掌握了宣義部和書秘吏之後,一直極為靈通,在各個大城巨邑都有據點,消息傳遞的極快。

    很多事,各國的君主還未知曉,墨家已經先行知曉。其餘大城,即便沒有商丘工匠會這樣的組織,也有許多酒肆食鋪算是墨家的立足之地。

    屈將多年不曾回商丘,從上次跟隨孟勝等人入楚之後,一直不曾回來過,只是不斷有前往那裡的墨者傳遞一些消息,宣講一些道義,以及傳達墨者高層的一些動態。

    他遠在楚都,去也知道商丘城發生的種種變故,亦知曉詢政院等事。

    這一次若非事出緊急,原本今年他也要和孟勝一同回沛邑的,只是因為出了大事他先返回報信。

    一則是今年是墨者大聚之年,各地墨者都必須前去聚會,商討一些事,傳達墨家的道義,以便上下同義。

    二則他與孟勝都屬於墨家內部年輕一代的風雲人物,三年時間本來也應該回去一趟,楚地的一些事務由沛縣派去的人主持一段時間。

    在出了這件大事之前,他便猜想商丘、沛邑的變化,可惜這一次回來的匆忙,實在沒有心情觀察。

    如今忙著吃東西填補餓壞的身體,眼睛卻轉著看著,看看這間工匠會的小屋內有什麼他所沒見過的東西。

    幾件鐵工具映入眼簾,屈將用力嚥下差點噎死自己的饅頭,心想楚地如今也有不少從沛邑運去的鐵器,飽受歡迎,可大多都是些農具。

    看起來這幾件鐵工具應該是工匠們用的,如此看來,此地的鐵器普及遠遠高於楚地,他想到適曾說的近水樓台先得月一句,此言倒是不虛。

    除了鐵器之外,斧矩斤脫下皮袍後露出的衣衫,也讓屈將很滿意。

    非絲非麻,顯然就是沛邑種植的鬼花棉布,比之絲帛更賤,比之苧麻易紡,雖然數量還不夠多,但是墨家內部看來已經穿上這種布料的衣衫了。

    屈將點點頭,又去拿另一個饅頭的時候,才注意到自己是在桌子上拿的,而非矮案几。

    旁邊有幾個簡易木頭所做的凳子,看得出這裡也習慣了坐在凳子上而非跪坐在案几之下。

    桌子上放著幾張紙,還有一碟墨,幾支兔毛的筆,還有斧矩斤留在上面的字,應該是工匠會的賬目。

    因為屈將認得裡面的數字,很簡單也很彎曲的曾經奇怪、現在看來很是熟悉自然的、適弄出來的數字。

    斧矩斤留在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並不好看,但是數量很多,而且都是墨家通用的賤體字。

    旁邊的小陶器裡,泡著一些便宜的植物油,這是用來照明的,這也算是很尋常但很有用的一項改變了。

    照明的油燈之下,放著一冊已經被翻閱的有些烏黑的紙張,上面的字屈將也認得,正是新一期的記載著諸子論戰和通告天下大勢的「報」。

    看得出平日很多人翻閱或是朗讀,否則不可能如此烏黑如此殘破,屈將心想,也不知適又寫了什麼東西,也不知列禦寇和楊朱等人又說了什麼?

    想到自己所背負之事,只好收心,要待回報鉅子與其餘部首這件大事之後,再緩緩翻閱。

    桌子的後面,油燈照耀之處,是一塊巨大的木板,上面被塗成黑色,上面用白色的某種石頭或者礦物,寫了許多字,都很簡單,而且多是切音字。

    屈將看了幾眼,目光便轉到別處,上面的字他都認識,而且墨家內部成員也在三年前就早已爛熟這些切音字。

    顯然,這是用來教授別人的。

    屈將想,看來這裡白日也有不少人來學字,也不知道我這一次回去考核,能不能通過上優之測,回去適必然是要考教我們這些文字與九數的。

    將目光從這些簡單的文字上挪開後,屈將已經將第二個饅頭咬掉了一半,又灌了半碗烈酒,身上總算是暖和起來了。

    嘗了嘗這酒的味道,還是從前的味道。

    屈將心想,看來地瓜和土豆之類的東西釀酒,還要等許久啊,畢竟現在還要做種子。

    他前往楚地之前,三年前墨家內部曾爆發過一場辯論,辯論的雙方是適和高孫子,當時辯論的問題就是烈酒、璆琳之類的東西,到底是利天下還是害天下,墨家該不該用這些東西募集利天下所需的資金。

    辯論的主題屈將記得,而一些額外的東西屈將也沒有忘記,適當時便說日後可以用土豆地瓜之類的釀酒,比起糧食來更為便宜。

    想到糧食,便又想到榨油的豆餅,也不知道現在沛邑的馬匹是不是可以偶爾吃上這樣的料,而不是整日只能吃草。

    心裡面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咀嚼著食物,這才想起來自己吃的這東西以前倒是沒吃過:雖然一嘴就吃出來是麥粉做的,但是和以前的餅又不一樣,似乎更甜,也更宣大。

    「畢竟適的兄嫂在商丘,有些東西還是他們比別人先知曉。這東西倒是好吃,又軟,只不過想來想不是日日能吃的。」

    「哎,利天下、利天下……鉅子所想的利天下,適所謂的樂土,又何時才能實現呢?」

    這樣想著,不由地嘆了口氣,心想楚國發生的那件事,只怕要天下震動。

    莫說什麼利天下與樂土,只怕這弭兵會都有可能要失敗,天下戰亂又要起。

    想到天下又要起戰亂,屈將暗暗罵了一聲,只是催促斧矩斤快些準備好車馬和御手。

    斧矩斤守著規矩,也沒有多問,也知道此事必然極大,心中也自焦急。

    好在工匠會本身就是墨家據點,平時準備充足,很快車馬與御手都已準備就緒,一些食物也放在了馬車上。

    斧矩斤想要叮囑幾句,轉念一想,御手知曉墨家沿途的聯絡點,不需要自己再說路線,沿途換乘,很快就能抵達沛縣。

    屈將見一切準備好,衝著斧矩斤點點頭,便上了馬車,催促御手快行。

    御手也是墨者,知道沿途可以換乘,又知道此事緊急,也就不吝惜馬力,只是催促向前。

    城門那裡自有墨家的人,夜晚出城雖需要手令,墨家也多備,並無大礙。

    在車上終於得到了休息的屈將,摸了摸懷裡的書信還在,想著自己即便累死於途中,這書信還在總可以讓鉅子知曉。

    「鉅子睿智,悟害聰慧,適又曉天下大勢。此事到底會如何,他們總會商議出個結果的,我自去照做就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7
第二六七章 王子奔鄭弭兵夭(三)

    連夜奔襲抵達沛縣的屈將,為墨家帶來的一個震驚的消息。

    他抵達的時候,眾人正在忙碌明年水渠的修建計畫,除了不在沛縣的前往三晉的禽滑釐等人,墨家的高層人物基本都在場。

    這個消息對適而言,算是鬆了口氣,而對於其餘人則是震驚嘆息。

    楚王熊當遇刺!

    楚王熊當返回郢都不足一月,於街市之上,被刺客格殺二十餘甲士,靠近後以劍刺中熊當之喉。

    刺客死前自毀面容,讓人無法辨認。

    只在死前,留下了一番話。

    「墨家殺我司馬、執癰,公族勳貴死傷者百餘。王卻依舊以客待墨者,實是親仇讎而疏族親,不足以為王!我為楚而殺,非弒,乃義!」

    此人說完便自毀面容,橫劍自刎於街市。

    楚王之子中,有資格繼承的便是王子疑和王子定。

    楚國公族多亂,從共王之時,君主即位導致的繼承權爭端就一直沒有停歇過。

    當年子反以兔走於市做比喻,後面的公子棄疾之亂驗證了此事。

    可以說這件事對楚人而言是個嚴重的教訓,其後的被滅國等事皆是因此而起,然而熊當正值壯年,或因為巫祝迷信等緣故,根本沒有指定繼承人。

    王子疑乃齊女所生,與田氏交好。

    王子定乃鄭女所生,正是鄭人親楚而攻韓的緣故。

    兩人各有一定的貴族支持。

    然而王子疑卻在為長遠打算,支持他的多是一些縣公遠臣。

    王子定則利用楚王北上爭霸的機會,讓弟弟出使鄭國,自己留在郢都經營。

    刺客到底是誰派遣的,已經無人知曉,但很顯然很多貴族放任了此事,否則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只是國君被刺這種事,也算正常。

    晉侯被搶劫的弄死這種玄奇之事不說,秦君還曾被貴族逼著自殺。

    貴族權力之大,搞搞陰謀正是看家本事,兩位王子也未必那麼幹淨。

    楚王的死,算作是貴族陰謀、其餘人默許的一場政治謀殺。

    王子疑利用自己在楚都的經營,在父親死後迅速獲得了足夠的支持,被貴族推為楚王即位。

    王子定則聲稱刺客就是自己哥哥派去的,並且得到了一部分貴族的支持,只不過此時楚都已經在兄長的掌控之中,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出逃。

    新繼位的楚王知道自己的弟弟是有繼承權的,而且還有很多貴族支持,甚至可以得到國外勢力的支持,自然是除之而後快。

    然而王子定在楚都亦有勢力,在許多門客朋友與士的跟隨下,重賄守門之士,連夜出逃,一路上自有照應,楚王追之不及。

    這件事發生的當日,屈將便不分晝夜從楚都前往沛縣,將這消息告知鉅子。

    一時間,在場墨者盡皆茫然,只有適心中明白這正是自己所盼望之事,也正好可以講出更多的道理。

    若國在,那王子定出逃,借助三晉力量奪位,不惜讓楚國分裂、陳蔡復國,這算不算叛國?

    若國在,楚王熊當想要變革,利於楚之民眾百姓,反遭毒手,刺殺他的人卻可以說這是在為楚除害。

    那麼,國是誰的國?楚是誰的楚?

    他已經開始醞釀之後的種種煽動性演說,只是臉上依舊裝作被消息震驚。

    坐在上首的墨子聞言,緩緩閉上眼睛,許久長嘆一聲道:「弭兵會,休矣!」

    告知完消息的屈將不敢去看墨子的雙眼,因為裡面充滿了疲憊和無奈,甚至還有一絲絕望。

    他剛剛趕到的時候,墨子正在和眾人喜笑顏開,甚至開起來玩笑,顯然對一切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和幻想。

    禽滑釐已經前往魏韓,魏人也多與墨家接觸,求購守城的火藥和稼穡變革的鐵器,露出口風願意參加這一次墨家組織的弭兵會以利天下。

    墨家眾人不顧生死,守衛商丘,決死突擊,贏來了這一切。

    看上去,中原至少會有二十年的和平,天下二十年之內不再被不義之戰所擾,節用發展,人口倍增,稼穡革命……一切看起來都那樣好。

    而這個震驚的消息傳來,只是一瞬間,墨子蒼老的眼神中所曾擁有的希望全都破滅了。

    正如他說感嘆的那句,弭兵會……休矣。

    因為適曾當著墨家眾人的面,分析過這一次弭兵會可能成功的原因:晉楚之間的力量平衡,火藥武器出現導致的攻城困難,種植技術提升導致的守城方糧食增加,只要不野戰決勝,雙方攻守守方有利。

    而且,再加上墨家這個最善於守城的精英組織從中作梗,以穿陣破楚軍的威望恫嚇,弭兵會的確可以在這種力量平衡下達成。

    只是……適也說的很清楚,這一次弭兵會只是平衡,一旦不平衡自然就不可能弭兵。

    至於利天下?至於義戰非攻?君王不會相信。

    墨子哪裡能夠不知道這一切的道理?

    因為知道,所以絕望。

    王子定出逃鄭國,鄭人必然要護送王子定入楚,三晉哪裡會放過這個削弱楚國的機會?

    而作為喪家之犬的王子定,為了坐上王位,聯合仇敵三晉又有什麼顧慮?莫說三晉,就算是夷狄,他也會立刻借兵!

    弭兵會的一切,都是以平衡穩定為前提的,現在這個前提被打破了!

    墨子嘆息之餘,只覺得眼前有些黑,想要再說點什麼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自己今年七十餘,行義五十年,弟子死了數百,所求的就是利天下,就是定天下,就是兼愛非攻。

    適的出現,帶來了轉機,短短三年時間謀而後動,爭取到了一次中原弭兵的機會。

    墨子從商丘回來後,心情便極好,好到可以與弟子們開開玩笑,因為他覺得自己追求了五十年的義,今日總算實現了一些。

    天下啊,哪怕安定二十年,對於天下百姓而言難道不也是好事嗎?

    堂內鴉雀無聲,屈將看著墨子,屈膝道:「鉅子,我……」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知道自己做的沒錯,可實在不忍看到鉅子這樣的神情,似乎剎那間衰老了許多。

    墨子擺擺手,示意屈將不必擔心,強忍著內心的希望,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得到了再失去,與一直不曾得到,結果是一樣的啊……可……可……」

    一連兩個可字,到最後只化為一聲無奈的苦笑。

    眾人聽適講了這麼多天下大勢,又聽他說了許多矛盾分析,也明白墨子所言不虛,這一次弭兵會……已經算是夭折了。

    禽滑釐就算已經到了三晉,可是適之前曾說,弭兵會關係重大,一定要商量好許多細節,不能遺漏。

    這是眾人都認可的,可見此時最多剛剛見到魏侯,不可能商定弭兵會盟的盟約。

    況且,就算商量好了,難道三晉會放棄這個難逢之機嗎?

    墨子揉了揉自己因為蒼老而禿掉的頭,點了一下適說道:「適,你覺得此事如何?」

    適起身走到那幅簡單的天下形勢圖上,略微看了幾眼,搖頭道:「先生所言沒錯。王子定若能活著入鄭,天下必亂。」

    他看著眾人,壓抑著心中的興奮,因為楚晉因為繼承權問題開戰,雖然天下亂,但亂局會集中在鄭韓兩地,宋國作為東線反而不會被戰火波及。

    沛縣與彭城所需要的時間,就是靠這一場大國戰爭所爭取到的,他心中興奮的無以復加。

    又道:「王子定必有支持者,且人數不少,否則他也不可能出奔。如果他沒有支持者,如果他認為出奔之後沒有機會奪位,又何必出奔?」

    「你們也知道,楚之公族王族,多為重臣。其中令尹一職,除彭仲爽之外,皆是王族公族。」

    「王子王孫所佔多數,王子定若不出逃,亦可為重臣。他既出逃,顯然是有能力奪位。」

    「鄭伯乃王子定之舅,焉能不救?鄭人戰楚,三晉豈能袖手?三晉出兵,支持王子定的公族縣公豈不叛楚?」

    「平衡以被打破,弭兵再無可能。」

    說罷,他衝著墨子一拜,說道:「弟子知道此次弭兵,是先生五十年之夢。只是事已至此,還望先生,還望各兄長同志之人,放棄幻想,準備另一條路。」

    「這條路已經在商丘試過,機緣巧合的平衡之下,差點促成中原弭兵。」

    「若沛、彭,有墨者三千,義師三萬,天下好戰之君,難道還敢輕易開戰嗎?」

    眾人點頭之際,墨家七悟害之一的巫馬博卻忽然發聲。

    「鉅子,適的話有道理。只是我有一言。」

    「以我殺一人而利天下,此人殺不殺?若能論證說知得知殺此人必利天下,殺還是不殺?」

    「論天下近身格殺之術,我墨家弟子獨冠天下。鉅子曾言,若適不利天下,則十三劍共殺之。適且如此,難道那個人就殺不得嗎?」

    眾人皆明白巫馬博之意,無非是要在王子定奔鄭之前,派遣刺客刺殺王子定。

    一旦有宣稱權的王子定死,那麼弭兵會盟似乎還能堅持下去,於天下大為有利。

    適默然,高孫子卻道:「此人無罪。何以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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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八章 王子奔鄭弭兵夭(四)

    高孫子打過勝綽的小報告,和適爭執過,但適很尊重,因為這個人是講道理講原則的,比他要講得多,所以才會被選為七悟害之一,執掌墨家內部的懲罰。

    巫馬博這人,適也敬佩,手段高超,不辭苦勞,一心為利天下,可謂並無私心,畢竟也是貴族出身,想要那些功名利祿回身放棄墨者的身份即可。

    兩人的爭執,只是理念之爭,或者說是道理之爭,路線之爭。

    巫馬博見高孫子反對,也不以為忤,反駁道:「鉅子曾言,罪犯禁也,惟害無罪。」

    這話說的似乎竟是在支持高孫子的意見,眾人卻知道巫馬博也善辯,此事絕不會這麼簡單。

    果然,巫馬博又道:「當年我們處死沛縣巫祝,他們為害,卻沒有犯禁,我們那時候可以用害天下之名處死他們,為什麼現在就不能處死熊定?」

    「若我墨家劍手盡出,以適所設立的城邑聯絡交通奔襲,必能在王子定入鄭之前將其截殺。」

    「他既出逃,所跟隨的人並不多。昔年晉文出逃,不過數人跟隨,以至於乞食於野人,難道他有重耳之賢嗎?」

    這件事巫馬博這樣的看法,並非是一個人,在場許多人都未必不存在這樣的心思。

    只是墨家做事講究的是道理,是內部邏輯自洽,還要講究師出有名。

    但因為之前處理巫祝的事,這件事聽起來似乎是可以做的,至少道理上說的過去。

    高孫子嘿然,適卻知道王子定最好不要死,死了的話,這弭兵會只會導致各國發展集權,到最後一場天下更大的混亂不可避免。

    於是他出面道:「巫祝害天下在先,所以他們縱然無罪,但卻已經有害天下的事實。只是之前害天下不是罪,卻不代表他們沒有害天下。」

    「我們以害天下的理由處死巫祝,但熊定……」

    巫馬博大笑道:「適,你若生於夏桀商紂之時,有火藥在身,夏桀商紂還未即位,你殺乎?」

    「如今已經知道,熊定出逃鄭國,弭兵會必夭,天下必亂。」

    「鉅子言,人皆天帝之臣,人皆平等。殺一熊定,利中原十萬百姓,有何不可?」

    「一路分為左右,行左天下死一人而利十萬,往右生一人而亡十萬,這難道不是可以選擇的嗎?」

    這是個此時難解的問題,也是個將來無解的問題,甚至於適所知的遙遠未來的幻想中還是無解的問題。

    此時的辯論,乃至之後的禽滑釐與楊朱之辯,其實都是在爭辯這個問題。

    適覺得,這是個無解的問題,於是他拜道:「這個道理,你是正確的。」

    墨家辯術,講究的是一個問題不能偷換為另一個問題,在一個辯題解決之前,不能偷換概念變為另一個問題。

    在這個問題是,適不想與巫馬博爭辯,直接認輸。

    可認輸之後,他卻道:「即便這個道理是對的,即便熊當未死弭兵成盟,二十年內中原和平。」

    「可先生所謂標本之術,這是治標不治本。」

    「二十年後,晉楚節用發展,人口增多,火藥列裝,屆時難道他們還會遵守盟約嗎?你難道可以確保說服魏侯楚王兼愛非攻嗎?」

    「如果不能,那麼二十年後戰亂又起,屆時又該怎麼辦?」

    「殺不殺熊定,並無區別。我們要做的,就是想想將來該怎麼利天下,怎麼才能真正的讓天下定於一,怎麼才能建成樂土以利九州!」

    巫馬博正欲反駁,墨子嘆息道:「罷,此事難決,且以多少來決斷吧。禽滑釐既不在,便不只以悟害表決,部首也參與吧。」

    這是改組之後墨家的規矩,這件事看似關係到天下二十年的安危,實則是關係到兩種路線。

    到底是繼續堅持以往的將希望寄託在平衡、王公貴族帶頭之上?

    還是徹底放棄幻想,哪怕放棄二十年的可笑和平的幻想,做最壞的打算,徹底改變墨家今後的路線?

    在之前,這兩條線並不衝突。

    墨子可以借助武力守城,也會前往魯國的時候告訴魯國借助天下勢力平衡維護和平。

    墨子可以派人勸說遊說天下好戰之君,也可以在沛縣發展墨家的勢力,達成商丘一戰震撼天下。

    可現在,這個看似可以並行的路,終於出現了分歧,也終於被發覺這是掩蓋不住的矛盾,這就不得不解決了。

    墨子是希望天下和平的,可他也知道適的話有道理。

    若是派人刺殺了熊定,或許天下真的會有二十年的和平。

    自己生前也能看到。

    不得不說,在巫馬博提出那個建議的時候,墨子是心動的,甚至差點脫口而出讓墨家精銳連夜奔鄭,於半途截殺王子定。

    可當適將那些掩蓋的問題說出來之後,墨子終究心中明白,這件事只是治標不治本。

    正如商丘流傳的那個童謠一般,白天不是沒有星星啊,而是日光掩蓋了星星的存在。

    夜晚,總有一天會到來,這些掩蓋的東西也總有一天會出現。

    墨家是做太陽?

    還是做一柄可以射落群星的弓?

    墨家做不了太陽,只能期待天下君王做太陽,以遮掩星辰。

    可若有一天,太陽成了月亮呢?這些掩蓋的東西,又將怎麼辦?

    短短半個時辰的時間,墨子經歷了太大的轉折。

    從屈將到來之前的對弭兵盟的興奮,再到屈將到來之後的失望,巫馬博又帶來的希望將他從失望中拉起,可適又揭開了這一切掩蓋的面紗……

    片刻之間,四次得失。

    五十年行義的期待,造就了這些得失的沉重。

    五十年行義的堅持,造就了得失之後的冷靜。

    而這沉重的得失,也讓墨子終於明白,自己所幻想的那些,終究不可能。

    這一次弭兵會,靠的不是說服了君王行義兼愛非攻,靠的只是天下勢力的均衡。

    可均衡總有一天會被打破。

    若是墨家一直有能力保持天下勢力的均衡,那為何不按適所說的那樣,做約天下之劍呢?

    現在墨家再做什麼?

    是劍嗎?

    墨子心中否決,墨家此時只是商丘的劍,於天下,卻只是一個砝碼。

    一個維繫天下平衡的砝碼,而隨著雙方二十年的弭兵,隨著稼穡鐵器技術革新,隨著火藥武器的使用,雙方都在瘋狂的增重。

    墨家二十年後,還能做這維繫天下平衡的砝碼嗎?

    到底是去做砝碼?

    還是做那柄聽起來遙遠但卻更為銳利的劍?

    許久,墨子抬起手,緩聲道:「我支持適的看法。王子定與巫祝不同,他是可能害天下,而未做。巫祝是已經害天下而害天下之前非是禁令,並不相同。」

    「王子定死,真的可以利天下嗎?還是說二十年後,晉楚雄壯,死人更多?這是沒有必要爭論的。」

    他既先發聲支持了適,又道:「墨家今後該怎麼辦?」

    「利天下之路到底該怎麼走?」

    「適的路到底對不對?是不是該墨家一直走下的?」

    「這一次弭兵盟夭折,我墨家以後是不是要放棄幻想?」

    「路分左右,左天下死一人而利十萬,往右生一人而亡十萬,如何選擇?」

    「我墨家今後到底該怎麼走下去?」

    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出,墨子原本憂愁焦慮的神情,終於煥發為一種想的透徹之後的明朗。

    站起身,衝著在場諸人,高聲道:「此次表決之後,即刻召開墨者大聚。」

    「傳鉅子令!墨者大聚!」

    「即刻遣人往三晉,若弭兵會夭折,三晉出兵入王子定,禽滑釐即刻返回。」

    「遣人往楚,孟勝等在楚之墨,即刻返回,準備大聚相商墨家今後之路。」

    「遣人傳遍天下,凡墨家五人成組者,即刻選一人回沛。」

    「商墨家百年之事!商天下今後之路!」

    眾人齊聲領命,適心頭更喜,心說……終究,這夢,是要靠天下君王把墨家的臉打腫,才能不在做夢放棄幻想。

    天下君王會兼愛嗎?

    會非攻嗎?

    會的,但需要拿劍逼著他們去兼愛去非攻。

    …………

    王子定出奔於鄭,天下各個諸侯、勢力中,除了楚人之外最早得到消息的,是墨家。

    最終,墨家沒有派出精銳劍士刺殺熊定,也沒有即刻做出反應。

    而是做了一件讓世人震驚而又奇怪的舉動:

    天下墨者,再一次齊聚沛邑,準備召開一場漫長到讓天下驚奇的會議。

    因為上一次召開這樣聚會的時候,適剛剛加入墨家,所處置的也不過勝綽之事,完善了墨家的內部制度。

    饒是如此,上一次的會議持續了十餘天,商丘皆知,卻無外人知曉這十餘天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而這一次,那些交通天下的墨家信使,告訴各地的墨者,處理好自己的任務,可能這一次的聚會要更長時間。

    沛縣周邊,商丘、陶邑、滕、薛等地的墨者,已經先得到了消息,正朝沛邑集結。

    而更遠的地方,譬如鄭國都城,在那裡的墨者還未得到消息。

    跟隨禽滑釐一同北上三晉的辯五十四留在了鄭都,正在邀訪傳說中可以乘風而行的列禦寇。

    雙方非是第一次見面,也沒有見面就爭執,畢竟雙方的爭執已經通過紙張往來衝殺了許多次。

    正是互相之間都認為是理念不同、但聰慧可以辯論的敵人,所以更顯得親近。

    辯五十四剛剛知曉王子定出逃之事,而且還不是墨家信使告訴他的,而是王子定已經逃到了鄭國都城,整個鄭國都城都知道的這件事。

    辯五十四也也知道這件事會影響到墨家的弭兵之盟,暫時也不知道鉅子是如何決定的,於是以「友人」的身份,問於列禦寇。

    「子以為,鄭君會如何做?子亦知我墨家促中原弭兵之事,難道鄭人會背棄嗎?」

    列禦寇大笑道:「鄭國事,不在於鄭公,而在於七穆。七穆相爭,駟子陽執政,我觀駟子陽此人……必不守義。墨家弭兵事,夭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7
第二六九章 王子奔鄭弭兵夭(五)

    辯五十四對鄭國執政駟子陽所知不多,但卻知道鄭國自穆公之後,穆公七子分為七氏,統稱七穆,一如晉之六卿執政,只不過和晉國都是外姓還不同。

    這七家怎麼說也是鄭公之後,所以更像是宋國的情況,公族外分立家,逐漸掌權。

    鄭公實權不大,執政乃是七穆之一的駟氏子陽,兩人一君一相,明爭暗鬥。

    列子常年居於鄭都,知鄭國局勢,辯五十四便再請教。

    列子笑道:「昔年曾有人對駟子陽說,列禦寇這個人啊,是個賢才,可是窮困交加。這是你作為執政善待賢人的機會。於是他直接派人來送了我許多珠玉糧食,我卻拒絕。」

    「我妻子捫心而嘆,說她怎麼這麼命苦?天下聞道的,都有富貴,唯獨她要跟著我受苦。」

    「我說,駟子**本不知道我。他也沒有派人尋訪我到底是不是賢明。」

    「他今天能因為別人說我賢明,就資助我;明日要是有人說我有罪,他是不是便會直接來殺我呢?」

    「況且,拿了別人的東西,他要是有用的著我處,我不為他而死,這是不義啊。可他本來就是個無道之人,我要是為無道之人而死,還是不義。所以我沒有接受他的東西,也認定他是個無道之人。」

    「善邀買人心,卻不求真賢;聽信別人言語,不去查辯清楚。這樣的人作為執政,鄭國危矣。」

    列子從始至終都帶著一副淡然的態度,這是他的三觀,也是他的處世之道。

    他身上的衣衫,不比那些自苦以極的墨家強多少,不只是他的妻子曾問過我聞道怎麼還過窮日子,也有弟子問過他。

    列子的學問,與墨家算是對頭。

    從宇宙觀、認識論,再到天命觀,都是對頭。

    一篇《湯問》,引發了與適關於世界觀和天下地理的爭辯。

    一篇《力命》,引發了天命到底是否存在、人的生老病死富貴貧窮到底是早已注定的還是可以後天更改的爭論。

    辯五十四此次來,原本就是為了爭辯這些問題的,然而到了之後正值楚王子定奔鄭,便先暫緩了原來的計畫,問了列子有關駟子陽之事。

    問過之後,列子便道:「你這一次來,你們墨家那個名適的怎麼不來?他問我既寫《愚公移山》、又論《力命》之說,是否矛盾?我正要與之相辯。」

    辯五十四行禮道:「子欲辯,吾也好辯,只是我如今乃是墨家墨辯,先墨後辯。爭辯之事,只怕要延緩些日子,我需打聽一下鄭人何意。」

    列子撫掌大笑道:「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無奈何!」

    「生死乃天命,天下自有天命,這難道是人力可以更改的嗎?」

    「你們墨家常言天志,或曰天志可測,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若可測,你知道你什麼時候死嗎?假如知道了,又知道怎麼扭轉嗎?」

    「連你自己的生死都不能夠知曉,又怎麼敢妄言稱可以順天志而利天下呢?逆天改命之事,不可成。」

    辯五十四聞言,忽然抽劍,笑道:「我欲殺您,於是可以說天命讓您今日死嗎?所以殺你的不是我,而是天命?難道可以這樣理解嗎?」

    列子彷彿看不到就在自己脖頸間的短劍,也笑道:「昔年鄭鄧析在子產執政的時候,作了一部寫在竹簡上的法律《竹刑》。鄭國使用它,多次使子產的政事發生困難,子產只能屈服。於是子產便把鄧析抓了起來,並當眾羞辱他,不久就殺了他。」

    「可見子產並不是能夠使用《竹刑》,而是不得不用它;鄧析並不是能夠使子產屈服,而是不得不使他屈服;子產並不是能夠誅殺鄧析,而是不得不誅殺他。」

    「你今天拿著劍對著我的咽喉,似劍刃割在我的汗毛上,可以殺我也可以不殺我。這就是天命啊,你若殺我,那就是天命讓你不得不殺;你若不殺我,那就是天命讓你不殺。」

    「這是我的命,難道不也是你的命嗎?我知道墨家多藏匿亡命之輩,可你在此地殺我,你亦死,所以這難道僅僅是我的命運嗎?」

    「您不是不能殺我,而是因為您是墨辯,還有許多事要去做,所以您不得不放過我。這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

    辯五十四搖搖頭,收回了劍,仰天大笑道:「如你所言,這一切都是命,萬物都是命,那人活著又有什麼用?」

    列子道:「人活著,本身就是命。」

    辯五十四嘆息一聲,覺得這是轉來轉去的話,實在是沒有辦法反駁,問道:「我墨家為利天下,促天下弭兵,如此一來,百姓安康,中原休戰,這難道不是讓原本一些該死的人活下來了嗎?」

    列子反問道:「你又怎麼知道他們原本就要死呢?你們以為你們推出了天命,知曉了天下?可難道你們就沒想過,你們墨家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命嗎?那些人天命不該死,於是天命催生了你們墨家。若那些人天命該死,則王子定奔於鄭,弭兵會夭,他們依舊要死。」

    「你以為你所做的一切,是在改變天下?其實這是命中注定的,你們做是命,不做也是命!」

    辯五十四聞言,笑不出來,只說道:「所以你一切安命?哪怕知道做一些事可以改變命運?」

    列子仰天長笑道:「命運不可改。你豈不聞季梁生病之事?」

    「季梁生病七日,其子以為必死,乃便求名醫巫祝。」

    「一醫生說,你體內的寒氣與熱氣不調和,虛與實越過了限度,病由於時飢時飽和色慾過度,使精神思慮煩雜散漫,不是天的原因,也不是鬼的原因。雖然危重,仍然可以治療。」

    「季梁大怒,說這是庸醫,將其趕走。」

    「後另有名醫說,您的命運從您形成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決定了。藥物針砭能對你怎樣呢?沒有用,等待命運吧!」

    「季梁大讚這就是名醫啊!於是幾天後,季梁的病就好了。」

    「難道,這不就是命運嗎?」

    「再者,生死,乃至親人的生死,這都是天命啊。」

    「魏人東門吳的兒子死了,他卻不悲傷。只說:我過去沒有兒子,沒有兒子的時候並不憂愁。現在兒子死了,就和過去沒有兒子的時候一樣,我有什麼可憂愁的呢?」

    「這才是真正知命的人啊!」

    列子起身,衝著辯五十四再拜,說道:「你們墨家啊!就該如同東門吳一樣。」

    「過去沒有弭兵會,天下大亂,民眾也是這樣過來的。現在有了弭兵會卻因為王子定的出現而夭折,難道不是和沒有的時候一樣嗎?你們有什麼可憂愁的呢?」

    辯五十四勃然作色,拂袖不受列子之禮,怒道:「墨家非命!天命不存在!人定勝天!」

    「我等既非命,便不得不救天下、利天下!您的學問,可以修身,卻不能夠平定亂世啊!」

    「若亂世平,我或許會來聽您的學問,以為他山之石。若亂世不平,我實在不能夠再來聽您的學問了!」

    說罷,轉動草鞋,扭動短褐,轉身疾走。

    列子在後高唱:「天命豈可違?即便你們利天下、救了天下,那也是天命早已注定的。天命豈能非?你都不知道天命是什麼,又怎麼知道自己扭轉了天命?」

    辯五十四頭也不回,佩劍於身,心道:「先生曾言,天下的士人君子,內心確實希望為天下謀利,為天下除害,面對『有命』論者的話,不可不努力批駁它。」

    「若此言行於天下,世人安命,以為貧窮是命,富貴是命,是不能更改的,那麼天下必將大亂!這樣的言論,是我墨家的大敵啊!」

    「我即便辯贏了他,又能如何?適說,宣義之事,是為了宣而不是為了辯。墨家需要的是宣,而不是辯,我今日不與他辯,只待將來天下名士雲集,必在眾人面前將其駁倒!」

    「言辭既要勝,我墨家利天下之勢也必要行!他日若天下樂土,他卻依舊歸於天命,我便刺而殺之!」

    想畢,與身邊同行之墨者說道:「且去駟子陽府邸之中,親自求見,我墨家要知道鄭人要如何做!」

    不久前禽滑釐經過鄭國,已經便會了鄭君與執政駟子陽,說出弭兵會之事,兩人多已應允,只說若三晉弭兵,他們必然會盟。

    現如今,三晉那邊還沒有傳來消息,楚王子定已經入鄭,原本看似馬上就要成功的弭兵會,在辯五十四看來,又要成為泡影。

    …………

    熊定出逃至鄭,不僅在墨家引發了震動,也讓風雨飄搖的鄭國政局變得更為詭異。

    這個曾經射傷周天子肩膀,稱霸春秋的鄭國,如今已經開始衰敗,早已不復當年之威。

    上一任鄭君,被韓武子攻破鄭城擊殺,國人立了上一任鄭君的弟弟為新君。

    因為有此血仇,因而與韓交惡,於是不得不朝於楚,加之鄭伯與楚王之間的姻親關係,鄭楚關係一直保持的極好。

    鄭國以小國之力,連年出兵與韓國交戰,各有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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