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8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3
第三零零章 金玉其外敗絮中(四)

    適的目的,自然是讓墨家滲透楚國內部,借助變革的機會控制一部分楚國的官僚,同時借助削爵減祿的機會,培養出一批新興的階層。

    真正的目的,當然不能和楚王說,但卻是可以暗中操控和滲透的。

    所能說的理由,一定要讓楚王覺得,這是實實在在在為他著想,同時適當地讓楚王覺得墨家的真正目的還是為了利於萬民。

    有些政治智慧,不是君主不聰明,而是他們沒有經驗應對那些後世的造反奪權手段。

    正如黔之驢不畏虎,非是能勝,而是不曾見。

    適於是便道:「前歲在商丘,楚國的癥結我已經說出。剛才於密室,所要面對的痛楚也已清楚。」

    「那麼想要變革成功,便需要王上有能力……在貴族們反對以致反叛的時候,可以撐得住,並且擊敗他們。從而推行利於楚之萬民的法度政策,這正是墨家所期待的。」

    「那麼,借助墨家的這些守城器械,守住方城魯關,使得王子定不能入楚,這是第一步。」

    「墨家在南陽開礦,既可以充實您的府庫,讓您有錢對抗那些貴族的叛亂;又可以使民眾得利,我想您也清楚沛縣的稼穡變革,使得民眾財富倍增。」

    「民眾種植變革,您才能徵召士卒,訓練士卒,否則戰亂一起田地荒蕪民眾必然不滿。」

    「學吳起於西河,或是墨家與沛縣,徵召民眾從軍,或是將來號令收回封君土地,分配給有功之人,這樣才能夠讓他們願意為您而戰。」

    熊疑亦是聰慧之君,聽明白了適的意思,這是加強集權的必須手段。

    削弱貴族的好處自不必談,熊疑看來如果真的可以收回貴族的封地,那麼這些土地歸屬於農夫,他們繳納的稅收就可以直接集中到自己的手中。

    理論上,因為少了貴族的盤剝,可以讓農夫所受的盤剝更少,加上有墨家的技術,這種提升是顯而易見的。

    農夫當然希望自己手中有一塊自己的土地,從繁重的封建依附關係上解放出來。

    只是,熊疑覺得這件事……很難說。

    如果說直接拿貴族開刀,民眾是否會支持自己?民眾是否信任自己?民眾能否幫助自己打贏貴族的反撲?

    他沒有考慮到更深層次的墨家滲透的問題,但僅僅這些淺顯的問題,已經難做。

    遲疑之後,說道:「這正是你剛才說的,若能變革,民眾才能得利才能知道法令的益處。可是變革成功之前,封君依舊控制著民眾,他們愚鈍而不知道禍福利害,只怕不能夠借用。」

    適點頭道:「所以才要修建鄢郢。」

    熊疑更奇,想不出這兩件事有什麼關聯。

    適便道:「鄢郢四通八達,是楚之要地,更是楚國舊都。然而鄢郢真的只是為了防備三晉侵入嗎?如果三晉已經抵達了鄢郢,那麼王子定只怕已經可以將您驅逐了。」

    「所以,名義上鄢郢的建設是為了防備外敵,實則是為了防止今後貴族封君對變革不滿而反撲。」

    「只要守住鄢郢,那麼就可以逐漸擊敗那些反撲的封君。郢都、鄢郢在您的掌控之下,這是楚國的精華之地,而且多是您的直轄封土,這裡變革成功,您就可以不必擔心封君的反撲了。」

    「因而,建設鄢郢修築城防,只是為了今後。而一些變革,可以先在鄢郢發起。」

    「如今墨家的才能您是知曉的。天下也是聞名的。」

    「如果在魯關抵禦住了鄭韓魏的攻擊、在南陽修築的冶鐵作坊,並且在鄢郢獲得了民眾的信任,那麼變革就可以成功。」

    「如果……墨家鉅子舉薦一人,您可以任命為縣尹,來先變革嗎?」

    墨家的才能沒的說,而且商丘一戰、沛縣發展這些事早已傳遍天下。如果說墨家可以作為縣尹,熊疑確信這是可以讓一個大縣政通人和的。

    這算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墨子常年遊說各國君主,也有舉薦人為官的能力和先例。

    而且墨子想要舉薦人為官,手段極高,這也是之前有諸多弟子投靠的原因。

    當年墨子先派遣了管黔前往衛國,大肆傳播高石子的名聲,自己又因為在衛國的名聲,也讚賞了一番。

    衛國國君便任用了高石子,並且授予了卿位。

    此時已逝的高石子卻是個死硬的墨家弟子,勸諫衛君實行墨家的道義,卻不想衛君根本不聽。

    於是憤而辭去,放棄了高官厚祿,墨子還稱讚道:「天下無道,仁義之士不應該處在厚祿的位置上。現在衛君無道,而貪圖他的俸祿和爵位,那麼,就是只圖吃人家的米糧了。所以你做的很好,值得墨家弟子學習。」

    這件事經過適在市井間傳播的墨家文章廣為人知,也知道墨子想要舉薦弟子,要麼是為了勸諫君主行墨家的道義,要麼就是覺得這還算是個「有道之君」,可以拯救一下。

    楚王根本沒想過墨家會提出做縣尹這樣的要求,大喜之下,連聲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數年之間,墨家聲名鵲起,在楚國更是和一些貴族死仇,這一點熊疑覺得到時候墨家也只能依靠自己。

    而且墨家的名聲傳播的太厲害,宣傳的太高,只是讓墨家推薦的人做縣尹,眾人也不會反對,這一點權力他多少還能做到。

    熊疑看了看適,連聲道:「您難道要做這縣尹?你這樣的才能,是天下都知道的。」

    適搖搖頭道:「未必是我。而且,墨家雖有百千人,實則一人。一人為縣尹,既要利天下,也必然不會是一個人,而是許多同志輔佐。」

    「如果只是我一個人,難道可以做成什麼事嗎?」

    楚王更喜,不是一個人,那便是一群人……這樣的人物若是來楚國,這些將來的變革,可能真的可以實現。

    只要先守住方城一帶,讓鄭韓魏不能入王子定,那麼之後的事……楚王覺得大有可為。

    楚國不是宋國,楚王也根本不擔心自己這邊出宋國那樣的事,而且宋國那邊的事……墨家是做為一個調停者的身份出現的。

    至於沛縣,也非是鄢郢,在楚王看來根本不可能出現沛縣那種半獨立的情況:沛縣四周並無強敵,而墨家的頭號敵人便是貴族,想要變革似乎不可能不借助君王的力量,真要反叛貴族和君主合力可以捏死。

    這似乎是複製沛縣之路的死地。

    既楚王心動,適便趁著機會,將一些聽起來極為利於楚王、實則對墨家滲透極為有利的條件……或者說在楚王看來的良策說了出來。

    墨家要壟斷教育,培養後續人才。

    墨家要掌握武裝,滲透武裝內部。

    墨家需要開啟民智,借助君王想要集權的想法,先拿楚國貴族開刀。

    這幾點,在楚王聽來,則是另一種滿是對他有利的說辭。

    楚國的王師是楚王的精銳力量,但是適認為這些力量還不夠,應該編練一批新軍。

    商丘一戰,墨家的步戰成名,又有火器火藥,更是如虎添翼。

    楚王自然希望自己手中也有一支聽命於自己的「沛縣義師」,可以做到以數百人穿陣而擊的強軍。

    如果一旦貴族變亂,既可以控制都城,又可以拉出去和貴族決戰。

    墨家練兵有術,正可以借用。

    適表示,這些新軍不要用貴族子弟,而是用一部分工商之民,同時日後鄢郢變革成功,也可以徵召一部分小農加入。

    既然名義上是為了給楚王用,所以楚王需要支付軍餉,數量不必太多,如果錢不夠墨家可以借。

    同時,鄢郢的一部分稅賦收入,除了上繳國庫外,可以余留一部分,作為新軍的編練費用。

    墨家可以提供一部分基層軍官和操訓者,訓練地就在鄢郢,以備將來。

    楚王聽到的以備將來,自然是將來萬一和貴族們徹底翻臉,這支新軍可以守備鄢郢,防止貴族直接攻破郢都;又可以在必要的時候,拉到郢都控制局面。

    誰人掌兵,適表示楚王可以頒發虎符,成軍之後可以將虎符頒發給楚王信得過的人,想來士卒都會聽從虎符持有者的命令。

    這聽起來極為美好。

    一則墨家訓兵的手段,商丘一戰給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二則墨家的一些新式火器,楚王看來也只有墨家才能教授,比如那些在商丘城下大放異彩的火藥雷,其餘人哪裡知道該怎麼使用呢?

    而且似乎墨家並不掌管兵權,似也只是訓練軍隊,為的也是今後變革這一目的。

    再者,缺錢的話,墨家也能夠提供貸款支持,這些錢顯然是額外於這一次守城之用的。

    至於壟斷教育,適更是說的天花亂墜,而且也確實有道理。

    不談教什麼,只說楚王將來要變革,必然需要大量的能吏,才能夠成功。

    而如今天下,能夠教導出能吏的,似乎墨家這邊就是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選擇。

    這兩件事,都是在之前談判之外的東西。

    楚王也明白,這些東西過於機密,不可能提前讓貴族知曉。

    對於墨家的用意,楚王倒也沒有懷疑,在他看來墨家還是為了「利天下」,以此為寶,俸祿之類的東西墨家似乎並不看得上。既有說得過去的動機,似乎便無陰謀。況且,適這一次弄得根本不是陰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4
第三零一章 金玉其外敗絮中(五)

    熊疑明白,這一切都不是急切間可以完成的,好在他還年輕,還有很多的機會和時間。

    種種這一切,需要的就是一個「緩」字。而墨家所想要滲透的計畫,也不能急躁,只能以十年甚至二十年為目標。

    若無意外,適知道眼前這人還有十八九年可活,他死之後兒子也就剛剛成年,最後兩個兒子走的是兄終弟及的權力交接。

    歷史上吳起來的太晚,晚到才變革了三五年就人亡政息,以至於最後貴族大舉反撲,楚國甚至連蜀國都打不過,最後在夷陵修築要塞、北邊丟了魯陽,徹底喪失了集權發展爭雄天下的機會。

    矛盾越多、問題越嚴重,墨家就可以更加遊刃有餘,在君權與貴族的矛盾中生存下去。

    一旁的孟勝偷看楚王的表情,心中對於適的謀劃更為讚賞。

    今天這件事,似乎極為容易就已說動了楚王,實際上孟勝在來之前聽適的分析後明白,這一切其實已經做了五年的準備。

    墨家這五年時間做個太多天下震動的大事,商丘城下更是讓楚王牢牢記住了墨家這支有組織有能力干涉各國內政的團體。

    有了名聲和事實作為依靠,所以才能夠在今天說動楚王。

    至於推薦縣尹的人才,暫時也不必著急,這是一兩年之後的事。

    若論出身,適的出身終究還是低賤了些。

    但是,墨家內部有不少出身稍微高一些的貴族,他們出面作為縣尹,實際上權力依舊掌握在墨家頂層,楚國的貴族們也未必不能接受。

    楚王聽完適所規劃的一切,悵然道:「金玉其外之語,說的就是楚國啊。墨家這一次入楚助寡人,利天下,講述了這樣的道理,使我透徹明晰。先生可留在郢都?」

    適搖頭道:「此事一畢,我們便要前往魯陽。如果王上的那些條件都能答允,墨家的守城器械也差不多可以運送過去了。魯陽公與鉅子有舊,想來在那裡是可以很快加強魯關一帶的防禦。」

    「王上欲要變革,首先就要賞罰分明。墨家如今於楚無功,若得縣尹之位,怕多有不滿。此次鄭韓欲入王子定,必攻魯關,墨家雖不反擊,但是守城尚可做,這便是王上借此變革的契機。」

    楚王點頭,也明白局面並不明朗。

    適更清楚,楚國的野戰能力和稍微變革之後的魏國相比,相差太遠。七八十年前尚可平手,現在基本都是敗多勝少。

    墨家有墨家的想法,適也有適的想法,種種看似說明白的規矩和不能踰越的準則之下,楚國只能不斷防守,沒有野戰能力也根本無從反擊——若不是鄭國內亂民眾厭戰直接投降,只怕反擊懲戒鄭國的戰役都會失敗。

    敗得越慘,貴族的力量越微弱,楚王也越有變革的急迫性。這是逼出來的,比起楚王的承諾,適更相信情勢局勢之下的無奈。

    楚王又問道:「如此,那麼墨家這一次貸款的償還條件,都是可以議定下來的。」

    「墨家可以開礦冶鐵,一切收入我收十一。這是本金。」

    「墨家貨物通行楚地免稅,這是利息。」

    「魯陽防禦、鄢郢築城,這都是墨家藉以在楚立功,可以授命縣尹的說辭。」

    適點頭道:「有些可以明說,有些不能明說,有些可以急迫,有些必須緩圖。如果可以,那就盡快盟誓準備契書,時間不等人。春耕之後,魏人必會出兵,最多半年,魯關必有一戰,我們也需盡快。」

    適絕口不提墨家的目的,話語中儘是急楚王之急、想楚王之想,楚王也不再遲疑,思慮之後便即答允。

    三日後,楚國群臣畢至,楚王熊疑與墨家簽訂了契書。

    墨家的貸款以守城器械等作為支付,楚王也以開礦權和免稅權作為償還措施。

    其餘密室交談的內容,楚國貴族並不知曉。

    墨家做事雷厲風行,這件事做成、目的也已達到之後,適便與孟勝等人辭別楚王,沿路北上,前往魯關。

    從沛縣前來這裡之前,這件事討論之後已經認定楚王必會答允,所以在沛縣那邊已經提前準備好了武器,正在往魯陽一帶運輸,前期數量並不多。

    另有一批跟隨適前往郢都的墨者留下,在郢都落腳之餘,前往巴國接應那些已經離開沛縣三年的造篾啟歲等人。

    適這一路走得並不快,也逐漸摸清楚了楚國現在的一些局面和情況。

    從郢都到魯關,南陽盆地再加上魯陽潁川一帶,受封的封君足足有十七位。

    拿和墨子算是有舊的魯陽公來說,最開始因為白公勝之亂,好龍的那位葉公平定白公勝之亂,讓司馬之位給子期。

    子期之子公孫寬,受封於惠王。

    原本的封地準備封在大梁,但是公孫寬表示:「大梁這地方是北方重縣,靠近三晉,我擔心自己的子孫背叛楚王投靠三晉,以至於斷絕了我的祭祀。不如把魯陽封給我。」

    於是公孫寬始封魯陽。

    而在吳起變法之前,楚國的政治一直動盪,所以名義上楚王有權收回封君的稱號,但實際上就是世襲的。如今的魯陽公是公孫寬後人。

    墨子見於公孫寬之際,公孫寬曾說:「魯四境之內,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奪之貨財,則寡人必將厚罰之」。

    他既稱寡人,又稱四境為臣,因而在變法之前楚國的封君地位,基本等同於西周的諸侯國。

    除了一部分縣,楚王為了收攏權力,拆分為封邑和直轄縣之外,像是魯陽這樣地方的縣都是縣公縣尹一體,掌握縣兵,自治之餘,還有開戰權。

    因此後來吳起才說這些封君「逼上而虐下」,楚國的數次叛亂,也都是因縣公起、由縣公平。

    如魯陽公,他在魯陽有自己的封邑和采邑,作為俸祿。這些俸祿是不上交的,而且也不和本地的縣兵有任何關係,他可以靠著俸祿養自己的私兵。

    同時,在封邑采邑之外的廣闊土地,他還有治權,以地方大員的身份治理,包括管轄縣司馬等,可以徵召本地縣兵。

    只是本地縣兵的賦,從魯陽出,但又不從魯陽公的封地出。作戰的時候,楚王可以調動一部分縣兵,但有時候也只能交由縣公自己掌控。

    除了在魯陽的封地之外,第一任魯陽公還兼任過一段時間的楚司馬一職。

    而司馬的職務俸祿,並非源於魯陽的封地,魯陽的封地只是采邑與官職不一樣。

    在郢都附近的平原上,還有不少的「州」,比縣低一級,而且就在都城附近,這些州也分封給在中央任職的縣公們,作為俸祿收入。

    南陽盆地附近的十七個封君,只是楚國諸多封君的一部分,到後期發展到封君最大的擁有「十四邑」,吳起變法人亡政息,最終封君尾大不掉——這也足夠封建,以至於楚國滅國容易、復國也易,成為了秦末想要開歷史倒車的主力。

    可以說,楚王其實連郢都附近都沒有絕對的掌控力,因為一些貴族在郢都附近還有「食州」,更何況遠在潁水的魯陽。

    後來吳起變法的一個措施,就是三代手爵,或者將封君的土地向一些「邊疆地區」分封,讓他們向外擴展。

    這本來是一招好棋,但是死的太早,那些不滿的封君瘋狂反撲,甚至於還出現了息縣縣公叛逃魏國這樣的情況。

    也就是吳起能打,其餘封君不敢在他活著的時候動手,否則這變革連撐到熊疑死都撐不到。

    南陽平原和江漢平原,本是楚國的精華之地,但在封君封地犬牙交錯、擁有治權和軍權的情況下,楚國的對外戰爭能力可想而知。

    一直到戰國末期,楚王才從一部分弱勢封君的手中,拿回了司法權,但那也只是挑軟柿子捏,真正強勢的封君楚王依舊不敢動。

    沿途而上,楚國的生產力水平也是低得可以,牛耕之內的技術並未傳播至此,和已經展開了農業變革的沛縣局面完全不同。

    封君有經濟特權,有諸多權力,食邑的收入或是養私兵,或是用來在受封的縣非自己食邑的地方放貸,不斷獲取收入。

    私田制度在楚國還未大規模展開,但是在南陽盆地這些發展較好較早的地方,也有了部分私田。

    兵制上,還是採用原本的農兵制度,平日種植,農夫需要履行種種封建義務。包括當兵、出征、修建宮室等等。

    尤其是封君食邑上的農夫,他們的地位基本等同於農奴,要為封君勞作的同時,封君也對於他們有足夠的掌控力,並且剝削這些農夫的勞動。

    一些比較大的城邑中,手工業者發展的還好,也逐漸出現了一部分有閒階層,這部分人算是墨家此時宣傳方向的主要受眾。

    雖然生產力低下,但好在楚地並無寒冬,此時人口也不多,饑荒之年總能靠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頂過去,只是這種情況再加上農兵徵召制度,這也就必然導致楚國圍城半年多就是極限——如果戰爭不能在一年之內解決,以楚國現在的情況,必然會導致某個縣在之後大規模出現因為勞動力強製出征而出現的糧荒。

    這也正是前任楚王對於墨家垂青青睞的原因,不只是集權的說辭,更有農業技術的變革帶來的戰爭潛力。

    楚國地幅廣闊,看似縱橫數千里,然而就連精華之地的南陽江漢平原都是封君遍地的情景,也當真不負「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八字的評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4
第三零二章 金玉其外敗絮中(六)

    適與孟勝等人過楚長城的時候,已是四月。

    如果今年鄭魏韓要聯合出兵,這時候應該已經開始徵召準備。

    不過適估計,三國出兵的時間不會太快,鄭韓之間的矛盾需要解決,歷史上鄭國也是趁著三國聯合出兵的機會,捅了韓國一刀。

    而且背後這一刀捅的頗狠,直接圍困了韓國的都城陽翟。

    也就是說,三國合力入王子定的同時,作為盟友的鄭國趁著三國合力對楚作戰的機會,攻擊了盟友的首都。

    駟子陽是有雄心的,鄭國的土地被楚國、韓國割裂。又與韓國有世仇。

    在東線如果能趁著魏韓合力攻打楚長城入王子定的機會,拿下榆關大梁等,將東西兩塊地連在一起、同時圍困韓國首都逼迫韓國簽訂盟約,似乎便可以重振雄風。

    這種背叛選擇的時機極好,魏國無論如何都會為了維持三國暫時同盟入王子定的局面,而王子定此時又在鄭國,那麼也就只能居中調停,不會以三晉同盟的名義幫著韓國打鄭國……而且,韓國吃掉鄭國,最為不滿的恐怕還是魏國。

    適很懷疑,歷史上這一次「晉師與鄭師入王子定不果」的原因,不是魯陽公擊敗了三國聯軍,而很可能是鄭人背後下手捅刀子後韓國退兵鄭韓矛盾激化。

    畢竟,這次短短四年後,楚國就來了一場大敗,野戰能力不可能在短短四年之內下降這麼多。

    而且楚國這一次算是幾十年積累下來的種種病症的總爆發,以至於反擊鄭國的時候要不是鄭國內部出現問題,都未必能夠戰勝。

    適等人按照之前的計畫,沒有直接前往魯陽,而是先行前往了魯陽東邊的應城,會和那些從沛縣趕往這裡的另一部分墨者,以及那些售賣給楚國的守城兵器。

    應城大約就是後世的平頂山,武王之子曾在此封國,《下武》一詩中也有「媚茲一人,應侯順德」一句,也曾做過天子監國,後楚國滅諸姬,在此立縣。

    此地也屬於魯陽魯關防線,這一次魏韓鄭三國若入王子定,必須要攻破楚國的長城防線。

    走葉、方城一線,那裡的封君強大,只怕會被圍困,也擔心一旦不能成功,會被這些縣公抄了後路。

    走魯陽、魯關一線,看起來就要容易一些,而且這是最短的距離,一旦攻破魯關那麼楚國必然震動。

    這是一場政治仗,不需要勝的多麼輝煌,而只要敲開了楚國的長城防線,楚國內部的矛盾就會總爆發,那些支持王子定的也會立刻站出來搖旗吶喊。

    魯陽公作為魯關防線的指揮,這一次承擔的壓力也極大,經不起任何的失敗。一旦失敗,幾乎就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原本公孫寬選擇魯陽作為封地是正確的,那時候楚國正是咄咄逼人的時候,全面處在攻勢的地位,爭霸的焦灼點也是宋鄭之間。

    彼此都沒有滅國之力的時候,晉不可能全力攻打楚國的精華地帶,只能想辦法從中原宋鄭方向維持霸權。

    可如今局面有變,原本安全的魯陽,就處在了這一次繼承權戰爭的第一線。

    這一次不比之前。

    之前墨子游魯陽,那時候魯陽公尚且志得意滿,墨子是作為勸說他不要發動不義之戰的立場去和魯陽公對話的。

    魯陽公與墨家關係尚算密切,上一輩這一輩都有交情,只是這交情不足以讓墨家幫著魯陽公做事,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墨家自己的計畫。

    適等人在應城,很快找到了已經在這裡逗留了十餘天的墨家眾人。這一次墨家內部來了四十餘人,剩餘運送的都是一些僱傭的民眾。

    馬車上裝載著火藥和一部分簡陋的火器,這些簡陋火器製造起來並不麻煩,就是使用起來太過危險而且威力不大,但於此時還算是先於時代的,總歸從無到有也算是一個巨大的突破。

    計有鐵或是陶的火藥雷千枚,火藥三十桶,粗製的手炮類的原始火門武器三百餘件,四門輕便的發射碎石子的「炮」或者說是大口徑的噴槍,三門銅製的小炮。

    這是從去年七月份定下來之後就開始生產的東西,銅雖然昂貴,但是回報是對楚國的滲透、開礦權和免稅權,這點投入還是值得的。

    除了這些火器之外,還有六套鐵片札甲。

    此時各國都是有甲的,如同適的哥哥這樣的皮匠,就需要繳納一定的甲片作為軍賦,當然是皮革甲。

    因為都是一個長條般的甲片,很像是此時竹簡書寫的木札,所以稱之為札甲。

    沛縣既然可以大規模生產鐵,而且培養了一批鍛打的工匠,製作這種甲片也非難事。

    雖然每一套札甲的勞動價值此時算起來還是很貴的,但既然各國還沒有達到戰國時代軍軍國主義的巔峰,那麼依靠這些「貴族」才能用得起的甲,在春秋戰國交替之時換取大量的資金也是一條不錯的積累金錢的辦法。

    這些運送來的武器,都是賺錢的,而且算起來其實都是數倍的利潤。

    不算是楚國得到的兩種特權,這些甲片銷售給貴族也可以獲得極高的利潤。

    而且,現在天下強國以晉楚為雄,圍繞著這一次楚國繼承權危機展開的一系列戰爭,正是將這些可以售賣的「防禦性武器」打開市場銷路和名聲的絕佳時機。

    墨家想要發展,就必須擁有足夠的資金,作為資本投入進行再生產,才可以從天下各城不斷地吸引工匠和人口,充實自己的實力。

    既然內部已經確定了今後的路線,這種武器貿易也將成為日後墨家近期的主要收入。

    這才是真正的暴利,比起需要多年才能償還的鐵器農具、或者墨家直接長期投入的共耕社而言,利潤既高回收的速度也快。

    跟隨這一次押送的,是墨子的弟子胡非子,也是楚人屈將的「先生」,與適和孟勝都熟識,是墨家的重要人物。

    胡非子先問了一下適的郢都之行,當得知楚王已經答允了種種條件之後,喜道:「來之前,鉅子便道,適做事必可信賴。如今此事既成,我墨家不久便可入楚。」

    適回道:「吾聞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如今墨家只在沛縣彭城有洞穴,尚且不能夠安穩。這一次在楚國如能立足,日後的局面也就好看了。」

    隨後適又問道自己走後,沛縣那邊可發生了什麼事?鉅子和七悟害又有什麼指示傳達?

    胡非子先大致說了說沛縣的變化,正如適猜想的那般,一切步入正軌,而且短期沒有戰爭風險,整個沛縣的發展都是正常且向上的。

    冶鐵技術基本上達成了漢代的水平,在攪拌法生產生鐵的技術上更高一些,因為有反射弧面分離燃料和生鐵,生產出來的熟鐵品質不錯。

    墨家內部本身又是這個時代頂尖的工匠聯合組織,各種匠人的水平都不低。

    適知道大略和原理,而原本的墨者動手能力強,正是天作之合。

    秋收忙碌之後,沛縣也開始了第一批徵召入伍,整個沛縣的義師擴充到大約三千人。

    這還不算剛剛開始滲透的彭城。

    而且,沛縣生產的鐵製農具,也開始源源不斷地經過陶邑等都市運向北方,換回大量的銅金屬。

    宋國作為墨家的基本盤,更多的是採用「市恩於民」的方式。

    依託在一些城邑的據點,利用推廣宿麥和三十里一處公共磨坊的方式、利用治病「施符水」等手段,逐漸滲透到宋國的周邊。

    那些鐵器多是以分期償還的方式逐漸償還,以此既能發展宋國的農業,也能夠獲取更多的宋國民眾的支持和熟悉。

    除此之外的各項也都在按部就班地發展著,暫時也沒有出現什麼問題,且正值農業技術革新後新舊對比最為強烈的時候,民眾對於墨家的支持可謂巔峰。

    訴說完沛縣的情況後,胡非子與孟勝和適說道:「這一次前來,鉅子與其餘委員們商量了一下,既然已經定下了將來的目標,那麼這一次最好能夠再讓墨家的名聲更加響亮。」

    「只是受制於之前的約定,這一次我們絕對不能直接幫助楚國作戰,而只能以提供守城器械的名義進行。鉅子的意思是,在這裡,由咱們臨機決斷。若有什麼分歧,支持與反對不能決斷的時候……以適為準。」

    適點頭道:「我盡力最好,不會辜負眾人的期待。這件事我倒是有想過,這一次對於咱們墨家來說,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商丘一戰,墨家打出的名氣,即便弭兵會這件事半途夭折,但是適卻把這次夭折的弭兵會利用到了極致。

    這一次,既然確定要滲透楚國,那就必須要借此機會在楚國立下一定的功勛,才能夠讓楚王名正言順地與墨家合作。

    只不過,這個度需要很細微地把握。

    做的過了,鄭魏韓等國會對墨家不滿,甚至引發一些不必要的仇恨。

    做的不夠,楚王就很難壓制住國內貴族對於墨家滲入楚國幫助變革的反對情緒。

    既然讓眾人臨機決斷,又是將猶豫不決時候的最終決斷權交到了適的手中,這算是真正讓適嘗試著獨當一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4
第三零三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一)

    雖則明面上墨家的那些道義墨家自己還是要遵守的,但實則內部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昔年楚國伐隨,便有一番言辭。

    「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

    說到底,最後還是靠謙虛的「弊甲」作為底氣。墨家如今不敢說可以觀中國之政,但是摻和各國紛爭的能力還是有的。

    如果只是提供守城器械,墨家本身不會遭受到三晉那邊的指責,也不會有人趁機攻訐墨家的非攻之類的想法言行不一。

    胡非子帶來的指示,關鍵就在於如何在不超脫墨家本身道義的情況下,在魯陽魯關一戰中再次讓諸侯側目,名動天下。

    至少要做到讓墨家可以說「我有弊甲,欲以止諸侯之戰」。

    這一點適在墨家的一貫表現來看,的確是最合適的人:所謂言行合一,做什麼事總能講出符合墨家道義的道理,可以說服別人。

    再者,當年墨子游魯陽的時候,不少墨子的嫡傳弟子和魯陽公熟識。選定的七悟害之中,都和魯陽公有些交情,這種事最好也就是適和孟勝這兩個候補七悟害且和魯陽公過去沒有交情的人出面。

    現在既已會面,適便與來到這裡的墨者一同前往魯陽。應城距離魯陽不過數日行程,一路上多做探討。

    及至魯陽,焦急不安的魯陽公親自迎接。

    適雖年輕,魯陽公卻也不敢輕視,這幾年聲名鵲起,如今正是需要助力之時。

    先是和適等人追憶了一下當年墨子游魯陽的事,又問了問公造冶等人的近況。

    魯陽公知道這一次墨家會提供一部分武器,上次商丘之戰他也只是聽說,不曾親見火藥。

    但凡聽說,總有誇大其詞的地方,雖不至有糜爛數十里這樣的說法,但是當夜的情況在楚國貴族中還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看著墨家眾人運送來了馬車上的兵器,魯陽公希望先看看,適卻沒有同意,而是先問道:「昔日長勺,曹劌問於魯侯何以戰?今日晉鄭出兵在即,我也想問問您,何以戰?」

    魯陽公聞言,嘆息一聲道:「若以民心而論,民眾戰意不足。」

    適直接道:「不和於國,不可以出軍。墨家守城,需要民眾想要防守,鉅子曾說想要守住一城,要麼是民眾樂於防守回報恩情,要麼就是祖墳皆在城外而敵軍焚燒挖掘祖墳。」

    「晉師鄭師如果不挖掘祖墳惹起眾怒,您自己又認為民眾戰意不足,我只怕這場仗不好打。縱然墨家提供了守城器械,但也需要人來使用,您以為怎麼樣才能夠讓民心依附呢?」

    魯陽公搖搖頭,適又將現在的情勢分析了一下。

    如果這一仗打不贏,最壞的情況是晉鄭聯軍攻破長城防線,王子定入楚。這樣一來,作為堅定站在楚王熊疑這邊的魯陽公必然要受牽連,收回封地也是有可能的。

    就算不至於入楚,但是魯陽的地理位置很重要,佔據魯陽就可以隨時對長城防線發動攻擊,所以也可能晉人就佔據魯陽,後果還是一樣。

    所以適告訴魯陽公,這一仗只能勝而不能敗,不論大敗還是小敗,最後魯陽公整個家族都要受到牽連。

    魯陽公也明白這裡是自己的根基所在,適的分析頭頭是道,由不得他不信。

    對付魏韓鄭聯軍,魯陽公也不是那麼自信,他雖有勇力,可是一個人再勇猛也不能決定一場戰役的勝負。

    於是他說道:「所以這一次還請墨家相助,幫助守城。當年你們鉅子遊說我不准我攻擊鄭國,說皆天之臣,我無權干涉別人的內政。現如今……」

    適點頭道:「是這樣的,若非如此,墨家也不會派遣我來到這裡。只是,最終還是要與晉師決戰的,民意沒有戰心,又怎麼能夠戰鬥呢?」

    魯陽公見適還在糾結這個問題,雖然知道有道理,卻也只能說道:「墨家的道理,我聽你們鉅子講過。仁愛清明,政治利民,只是這種事需要長久的時間,不是一時間可以做到的。」

    「如今就算寡人知道錯了,又怎麼可以扭轉呢?」

    他這麼說倒是沒錯,當年楚國國力蒸蒸日上,對外一直是攻勢,各國不敢輕動。

    魯陽作為長城防線的前出,除非晉楚要打滅國決戰才有可能涉及到這裡,否則一般的爭霸都會發生在宋鄭之間。

    這種情況下,魯陽公也就根本沒有政治變革的動力,墨子當年說了許多,魯陽公即便覺得有道理,可也不能做,也沒有動力做,最多是沒有對外攻打弱小混亂的鄭國。

    現如今大戰在即,看到適還在說什麼「不和於國不可以成軍」之類的話,心中不免慍怒,覺得這時候已經做不到「和於國」了,那再談就沒什麼意義了。

    適見魯陽公略微有些不耐煩,也不急躁,而是說道:「我有一策,倒是可以撐過去現在,讓民眾願意作戰。只是只能維持一段時間,算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辦法。至於後續,那就另說了。」

    魯陽公一聽,心下大喜,心說我要的就是撐過去現在就好,至於今後……今後再說。

    趕忙請教之後,適道:「墨家的許多道義,是要有利於民,恐怕您是不會去做的。但是,也有一些計謀可以市恩於民,將恩情作為貨物,讓民眾用鮮血和戰鬥來償還。這個,就看您願不願意付出了。」

    「我想,您一定放貸吧?」

    這是個不用考慮的問題。

    封地食邑和縣邑共存的模式,保證了魯陽公既是本地的管理者,也是本地最有錢的大族,那些沒有捆綁在他封地上的農夫,過不下去的時候肯定需要從他這裡借錢生活。

    魯陽公作為舊貴族,肯定不會投資什麼工商業,或者說沒有墨家的技術支持,大規模的工商業也沒發展起來,有錢的最好升值方式就是放貸。

    各國的封君都放貸,放貸的目標不是自己封地上的農奴,而是封地之外的農夫。

    此時尚無馮諼孟嘗事,魯陽公不解其意,卻還是答道:「是有的。每年得息以生錢。」

    適道:「既如此,您可以用這些利息,市恩於民,讓他們為您來戰鬥。這是短期可以用的辦法。民眾既得了利,也算是我們墨家利於民眾的說辭。」

    魯陽公一聽這話,心頭頓時不滿,搖頭道:「借貸償還,這是天地間的道理。」

    適點頭道:「這的確是天地間的道理。可是您作戰,得以封魯陽,而民眾廝殺卻一無所獲,這不是他們所認為的道理。既然他們不能得利,又憑什麼跟隨你廝殺呢?」

    「你捨棄這些利息,作為恩情售賣給民眾。民眾無法償還,也就只能用鮮血來償還,到後來保住的不還是您的富貴嗎?」

    「一年放貸,得息不過十萬。十萬錢市恩於民,可以保證這一次民眾有戰鬥之心。」

    適伸出了小拇指,示意這是那得錢十萬的利息。

    又將整個手攥成一個拳頭,說道:「這是您的封地,是當年受封的祭祀家廟。」

    「如果一定要您選擇,你會選擇割掉小指留下拳頭呢?還是願意直接把拳頭割下去呢?」

    「這是我能為您想到的辦法。如果您覺得這不能夠聽從的話,請您另請高明,這些武器作為交易我們已經送來,後續的也會慢慢送來,卻不會再出一言。」

    一句另請高明,頓讓魯陽公無言。

    他知道這一次晉鄭聯軍很可能攻打魯陽,如果不攻打,按照適說的那麼做,就賠掉了許多錢。

    不在於賠不賠錢的問題,而在於民眾出於封建義務,跟隨他出征作戰是理所當然的義務,現在適卻認為這義務不合理,甚至需要用恩情來交易,這讓魯陽公覺得有些不舒服。

    趙國開了軍公爵的濫觴,也就等於先在周禮上撬開了一個口子:封建義務不是天經地義的,如果是天經地義的道理,那麼只需要教化民眾就行,根本不需要談及戰爭所得的利益。

    可經過這些年的發展,民眾已經逐漸覺醒,沒有利益誰也不想打仗。

    這就是一種思想的交鋒,不只是舍不捨得這些錢的問題。

    然而現在魯陽公沒法另請高明,因為適再說這些之前,已經把話說的很清楚了。

    晉鄭聯軍一旦勝利,不管大勝還是小勝,魯陽公的日子都不會好過,封地要麼被魏韓佔領,要麼就是被王子定收回……到時候收回,魯陽公連反抗之力都沒有,國內貴族會咬,北方的魏韓一樣會威脅。

    指望別處的封君縣公救援,這也基本沒什麼指望。一部分是支持王子定的,另一部分根本就不太容易調動,楚王也不可能親自出征,因為郢都不穩還需要部隊保持軍事優勢壓制可能叛亂的貴族。

    適看著魯陽公面帶遲疑,話語裡便帶了幾分譏誚,說道:「若是您平日治政嚴明,賞罰有度,我又何必給你出這樣的謀劃呢?商丘一戰,你固然知道最後墨家穿陣成盟,可您也不要忘記商丘城內可是發生了變故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5
第三零四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二)

    最後一句話,讓魯陽公面色一變,他倒是不擔心魯陽城出現商丘的情況,畢竟和那邊貴族君權之間的矛盾不同。

    但卻擔心民眾厭惡作戰,拒絕守城。想要請求墨家的幫助,就不得不考慮墨家的條件。

    直接野戰對壘,魯陽公對於戰勝晉鄭聯軍信心不足,他知道自己的斤兩,也知道這一次魏韓必然是重兵來襲,就算自己有勇力,也很難說就可以戰而勝之。

    魯陽公實在沒辦法,只好問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適笑道:「你還是不要幻想了。如果您真有別的辦法,覺得可以野戰對壘戰勝晉鄭,又何必非要請墨家入魯陽呢?」

    「墨家的精銳不可能參與這次守城,這些兵器也都是防禦性的,不可能參與野戰對壘。」

    「在來之前,鉅子與我們論天下局勢,便說過。您想要戰勝晉鄭,就只能守衛城池,您的精銳等待晉鄭銳氣喪失之後,再與之交戰,或可平解。」

    「城若守不住,晉鄭一攻而下,士氣大盛,您又怎麼可能獲勝呢?」

    魯陽公無奈,適又道:「若您同意,那麼這件事我們墨者可以為您做好,保證民眾可以效死一戰。若您不同意,我們也就沒有辦法了。」

    這種事魯陽公也不擅長,但是墨家多賢才,似乎正可以交由墨家去做。

    他又不太清楚墨家的手段,也沒想著把這樣的機會讓給墨家,到底得益最多的是誰。

    可是適都已經說出另請高明這樣的話,思慮之後,也只好道:「既如此,敢不從命?」

    答允了這件事,適才嬉笑晏晏的和魯陽公說起了別的守衛之事。

    …………

    數日之間,魯陽公叫人準備那些契簡,只是交到墨家手中,跟隨來的四十多名墨者中也有一部分正是宣義部的成員,適便決定做點事。

    這幾日也和魯陽公等人交談了一番晉鄭若攻魯陽的路線。

    夜裡,孟勝、胡非子二人與適坐在一起,點燃燈燭,並未談論毀契市恩的事,而是談起這一次戰爭的準備。

    魯陽城的位置很特殊,西邊有片湖,北方是一串山巒,晉鄭聯軍想要攻下魯陽,只有一條路可走。

    這年月行軍必然是要走大路的,不可能翻山越嶺,於此時的組織力而言翻山越嶺就是一場災難。

    魯陽緊挨著古滍水,《水經注》說滍水出南陽魯陽縣西堯山,從伏牛山發源,經過魯陽,流向平頂山應城一帶。

    晉鄭聯軍想要攻擊楚長城,要渡過滍水,魯陽就是西線的必經之路。否則就得走葉城方城一線,那裡難度太大。

    而要攻打魯陽,就必須過牛闌,沿大路前進,經過一些魯陽附屬的小城邑,並無其餘的路可走。

    後世的汝州如今已經有不少的大聚落,如狐陽、注城、赫人聚等一些小邑,這些作為楚韓邊境的城邑,基本沒有什麼抵抗力。

    唯獨在魯陽東北的牛闌城,似乎可以作為一處防禦的據點。

    死守魯陽,並不是墨家守城的手段,墨家守城講究的是如果能主動進攻打破敵人圍城為上策、節節抵抗遲滯敵人進攻組織反擊為中策,最後死守城邑拖延時間到對方糧食不足撤軍為下策。

    既然上策行不通,也因為魯陽地形的緣故,孟勝等墨子教授出來的弟子幾乎一眼就看中了魯陽北邊的牛闌邑。

    這裡位置關鍵,是晉鄭聯軍進攻魯陽的必經之路,繞不開。

    卡在這裡,晉鄭聯軍要麼分出兵力圍城,主力南下決戰;要麼就得攻下這座城,否則很可能被切斷補給線。

    如果魯陽公能夠在魯陽組織兵力,牛闌邑可以頂住晉鄭聯軍的進攻,最終進攻方疲憊的時候魯陽方向出兵反擊決戰,或許還有一絲戰勝的可能。

    適對楚國沒有什麼感情,巴不得楚國亂成一團,但是要亂決不能是南陽方向亂掉,而是想辦法讓楚國失去東線的一大片土地,這才最有利於在沛縣的墨家根基和方便墨家滲透楚國。

    既說要臨機決斷,想辦法讓墨家再次諸侯側目,這一仗就必須要拿出一些真本事。

    墨家的守城技術的確超出時代,適從墨子那裡學了一陣,融會貫通之下,發覺墨子可能是系統提出「交叉火力馬面牆」概念的第一人。

    《備城門》、《備梯》、《備高臨》幾冊守城專著中,提過許多次「行牆」的概念,也就是後世所謂的馬面牆,或者說算是「無火藥時代星堡概念」。

    依靠突出正面城牆的馬面牆,讓攻城一方受到三面拋射武器的攻擊,這是最佳的選擇。

    適不是那種蠢笨到不知變通的人,他也知道火藥時代棱堡搞成那個樣子的原因,按照墨家分析本源解決問題的方式,這種「行牆」和後世「星堡」的防禦模式便可以拿到現在使用。

    棱堡後世搞成那個樣子,主要就是兩點。

    要防住攻城方的炮擊。

    要發揮守城方的火力。

    問題在於,如今的進攻方是沒有炮的。

    那麼再死板地按照棱堡模式弄得那麼低矮、斜坡、厚重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

    甚至於本身自己這邊火器質量低劣的情況下,修成那樣就是給攻城方更好的攻擊機會,低矮的城牆更容易踰越,火力不足的情況下也不能靠火力壓制敵人,還是要靠城牆本身給敵人製造一定的困難。

    現在墨家可以提供一部分火器,那麼就要在不考慮「對方火炮」存在的前提下,儘可能發揮出己方的火力優勢。

    將城邑從一個死守的烏龜,變為一個讓攻城方死傷慘重的豪豬。

    這個概念不需要適提出來,墨子已經講過無數次「行牆」的重要性,以及「為什麼要修行牆」的本源。

    交叉火力的概念雖然沒有總結成這四個字,但是內涵已經存在。

    孟勝等人一聽,也就明白了適的意思。

    鑑於節節抵抗遲滯對方進攻,讓魯陽公集中精銳防守反擊的策略已經達成了共識,那麼怎麼加強牛闌的防衛、怎麼讓牛闌成為天下諸侯側目火器的焦點,也就是彼此間討論的重點。

    內政問題,可以借魯陽公的承諾,以市恩的方式組織民眾,賞罰有度提前宣傳也正是宣義部的本職。

    孟勝便道:「這些火器的使用,你是知曉的,我們並不太瞭解。按你所說,若是攻城方也有炮,牛闌根本是守不住的?」

    牛闌不是商丘那樣的大城,真要是攻城方有炮,可以說一轟即破。大炮出現之後,城市的防禦體系也必然會發生巨大的變化,火器普及之後,墨子的《備高臨》、《備梯》等篇章提出的行牆概念,也必然大放異彩。

    適道:「牛闌想要守住,就要按照鉅子守城的手段,加強牛闌的防禦,修建新的城牆。以九數幾何,計算行牆方位,從而保證攻城一方進攻一處,都有三面或者兩面可以攻擊,這樣他們就無可奈何。」

    適大致地畫了一下星堡的形狀,解釋了一番,孟勝點頭道:「這便是要發揮火器之利。只是如你所說,敵人無炮,那麼我們就不需要修築的那麼厚重,還是要防住敵人攀附、發揮火器威力為主。」

    適點頭道:「這樣一來,其實土方量要比防備敵方有炮少得多。」

    換而言之,就是放棄棱堡地方炮擊的優勢,因為此時完全無用。

    但是發揮交叉火力的優勢,同時按照此時主要的攻城手段,將一些城牆修得比後世的棱堡要高,也不要那麼厚重,薄一些即可。

    在晉鄭聯軍進攻之前,他們應該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按照新的規劃,修繕一番城牆。

    同時沛縣那邊還會源源不斷地將一些武器運送過來,短期培養一批投射兵種,也可以讓更多的精銳弓手加入的魯陽公的野戰隊伍之中。

    如果能以一群烏合之眾,死守牛闌,想來足以讓天下震動,墨家的一些「防禦性武器」、「天志九數幾何之學」等等東西,也可以引發天下的重視。

    適便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帶幾人前往牛闌。依靠九數幾何之學,測量牛郎地形,繪製城防圖紙。」

    「若能成功,諸侯側目不說,也助於我墨家『天志』學問傳於天下。既然守城都可以用符合天志道理去加強,那麼別的也自然會被人覺得有道理。」

    孟勝問道:「那魯陽這邊呢?」

    適說道:「是這樣。既然魯陽公同意市恩於民,這件事就要掌握在墨家的手中。怎麼做,怎麼說……宣義部這邊會給出一個合理的說辭,既可以讓民眾應戰,又可以傳播墨家的道理。」

    「想要民眾相信賞罰有度,卻難。只怕民眾對於貴族多不信任,這裡也不是宋國,對於墨家的名聲民眾知曉的也少,不能只靠『墨家』這個稱號,就能讓民眾覺得不需懷疑。」

    適想了一下,說道:「魯陽與牛闌,都可在街市上立一轅木。發佈命令,說能從一側城門抗到另一側的,便給予金玉獎賞。這樣一來,必能轟動。」

    「我們也提前準備一人,要是民眾只是觀望,不去相信也無人站出,就需要這個人站出來做這件事。若是有民眾站出抗走,讓魯陽公準備金子,由我們的手獎賞抗木之民。」

    「如此一來,很多法令就可以被民眾相信了。即便我們離開,只怕十年之內,民眾依舊會記得墨家之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5
第三零五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三)

    這等借花獻佛的本事,適掌握的純熟。借魯陽公的利息,播揚墨家的名聲。

    魯陽公現在是不答應也得答應。因為這一次受到威脅的,是他的封地,而非別處。

    若是楚國的其餘城邑受到了攻擊,魯陽公自然不會放棄自己的利益,可現在他已無可奈何。

    以墨家之「權」字的解釋,這是小害與大害相比,取小害而舍大害便是利。

    至於說徙木立信這樣的手段,此時雖無商鞅,但在西河的吳起已經用過類似的手段。

    這是取信於民。

    而這種辦法可以取信於民,也側面證明了此時的貴族在民眾眼中信譽全無,矛盾尖銳到了找不到反抗的辦法只能心中不滿不信任的地步。

    又細說了幾句,孟勝與胡非子紛紛讚道:「確是良策。只是要守城,非得我們親自出手,否則便守不住。」

    適明白孟勝的意思,墨家之前說不會參與這場紛爭,是說給天下市井與那些游士們聽的。讓他們確信,墨家對於兩年後的弭兵會終止期限還抱有希望。魏韓等國也是如果墨家直接出面幫助楚人就不參與弭兵會來要挾墨家,或者說想要把天下紛爭的帽子扣到墨家頭上。

    如果沒有墨家的人物在牛闌主持,這座計畫中的新式城邑和新式守城法,根本無人可以實行。

    適琢磨了片刻後,說道:「我倒是有個辦法,這件事關乎墨家之後的種種,便不得不要有死不旋踵的覺悟。」

    孟勝與胡非子並不畏死,也根本沒有把生死當回事,便直接開口詢問。

    「只要城不破,我們掩住面容背後操控,就算魏韓知曉是我們墨家出手,卻也無可奈何。而且又能彰顯我墨家的名聲,以備將來。」

    「城不破,那麼什麼事都沒有。」

    「只是,未料生,需先料死。若是一旦城破……你我便只能自毀面容,焚燒殘軀,不給魏韓以口實。」

    這種事在春秋常見,很多遊俠兒替人復仇的時候,如果是必死之赴,最終為了不連累家人多會這麼做。

    欲成大事,就要有獻出生命的覺悟,適已經不再是那個籍籍無名之輩,想要在墨家站穩腳跟,即便心中怕死也不能讓別人以為怕死。

    不這麼做,墨家在楚國就無法有足夠的威望讓楚王安置,也無法在楚地掌控一縣之地,更不可能再次讓諸侯側目。

    孟勝嘆了口氣道:「死不足以畏,只恐利天下之事不成。」

    適嗯了一聲,點頭道:「若是同意的話,便書寫好這些內容,叫人傳遞迴沛縣,報知鉅子。」

    胡非子與孟勝也都同意,三人便聯名書信,交由可信之人連夜前往沛縣將這裡的決定傳遞迴去。

    數日後,適等墨者先已來到了牛闌邑。

    魯陽公將在牛闌的貸契和牛闌的守城璜符交於適,也算是無可奈何的選擇,畢竟這關乎到魯陽公自己的封地,也就足以讓他拿出平日不可能拿出的熱情。

    牛闌小邑,非是魯陽那樣的大城。

    而且位置相對來說有些偏僻,墨家在這裡基本沒有什麼影響力,而且這裡作為貴族的封地又處在邊境,無法採用在沛縣等地那樣的宣傳方式。

    這座小邑,正是晉鄭聯軍攻打魯關的必經之路,除非走葉城方向,否則無論如何都要經過這裡。

    而且這一次戰爭的目的是入王子定,晉鄭聯軍就要考慮後續的後勤和運輸問題,無法如同別處一樣繞開這裡沿著鄉野小路直接破城。

    城邑內人口約在七八千戶,城牆修築的也自然不可能如同商丘一般雄壯高大。對於即將到來的戰爭,這裡的人並無消息,一如既往地生活著。

    小城邑背靠一條河,是滍水的支流,不算寬廣,也沒有洪澇風險,不過想要渡河攻城依舊很難。

    城邑的城牆算是個不太標準的正方形,算是標準制式,但並不和墨子對於守城城牆防禦體系的規劃。

    適圍繞著城牆轉了一圈,考慮了一下可以動員的人口,以及大致的土方量,覺得是重新修建一下,完全成為一座適合防守、可以給攻城一方帶來巨大殺傷的城邑。

    不需要防備對方的炮擊,這就減少了極大的工程量。

    大致繪製了一下圖形,盤算了一下,回去還需要仔細用尺規作圖,儘可能發揮出遠程火器和交叉火力的優勢。

    …………

    城內,來到牛闌的墨者拿著魯陽公的印信符令,完全接管了牛闌的民政和城防。

    清點府庫,點數糧食和兵械,整理成冊。

    街上的人對於來到牛闌的這些墨者頗為好奇,他們穿著打扮看起來只是庶農,卻可以出入府庫,而且竟然有車。

    市井間議論紛紛的時候,又傳來一條爆炸性的消息,這些自稱墨者的傢伙在城門附近立了一根轅木,說能從南門扛到北門的,獎賞黃金二十鎰。

    消息一出,頓時轟動。

    不少人扶老攜幼,前往南門圍觀。

    適與幾人就站在那根轅木旁邊,圍觀的民眾雖多,卻沒有一個站出來的。

    即便那二十鎰黃金就擺在了城門下,可不少人覺得這或許就是個玩笑。

    不少人喜歡看這樣的玩笑,尤其是一些貴族公子,實在無趣的時候便會拿出這樣的誘惑,叫人做一些傻事,然後看著做傻事的人哈哈大笑。

    二十鎰黃金,對於這些庶農來說實在是一輩子都不敢想的一筆巨款,就那麼明晃晃地擺在眾人眼前,似乎觸手可及。

    只是無人肯動,甚至都無人問一句。

    面對這種情況,適覺得也在情理之中。要靠徙木立信這樣的手段推行法令,可見統治階層的信譽已經徹底破產,完全得不到民眾的信賴。

    他也不急,只是坐在那等待。

    許久,才有一老者出面,與適見禮之後問道:「你們自稱墨者,可是二十年前游魯陽的墨翟弟子?」

    適一怔,他倒是安排了托,但並不是此人,心中不免好奇,便道正是。

    那老者點頭道:「若是如此,那我是可以相信的。我本魯陽人,二十年前曾在魯陽見過墨翟,我也是木匠,從他那裡學了一些手段,也曾聽他講過一些學問。」

    老者說完,便回身與聚集過來的民眾道:「既是墨翟的弟子,你們大可相信他們的話。這些人可不是那些王公貴族啊,他們說的話都是會做到的。我老矣,已經搬不動了,否則哪裡會說與你們聽?」

    這人在市井中似乎有些名聲,聲音剛落,周圍便熱鬧起來,紛紛詢問。

    老者退後道:「有什麼話問他就行。」

    指了指適,立刻便有幾個壯漢道:「你說話可做真?」

    適連忙道:「自然做真。只要可以從這裡搬到北門,黃金二十鎰就是你的了。」

    其餘人尚且將信將疑的時候,一壯漢出面道:「我來!」

    一群起鬨的喊道:「不要流了汗,最後金子沒到手,反惹來人家笑!」

    那壯漢卻也是個爽利人,大聲道:「無非是一把子力氣,流些汗,就能換回金子,有什麼不可?如今天下,就是想要靠流汗換些銅錢都不能呢!」

    發了句牢騷,便走到那根轅木旁,眾人喝了一聲彩,壯漢低下身子將轅木抗在肩上,便朝著北門緩緩行動。

    後面的人跟著叫喊,適也跟在後面。

    這轅木本也不沉,對於此時的農夫而言算不得太累,扛起來便走,中途也沒停歇。

    等到了北門,那壯漢剛剛放下了轅木,適便取出金子,喝道:「這是二十鎰金子,我們墨家說到做到!」

    那壯漢顧不得擦擦身上汗水,連忙接過金子。

    可直到沉重的金子到了手,還覺得尤在夢境,好半天才反省過來。

    其餘人或是懊悔連連,或是大聲叫好,亦或是詢問剛才那老者這些墨者是什麼人。

    不管是什麼人,只是徙木賞金這件事,便證明這些人的話是可以相信的。

    待眾人都安靜之後,適道:「如今我們的話已經可以被相信了,那麼還請諸位爭相轉告。」

    「三日後,凡有欠著魯陽公錢財的,不管能不能償還的,都請帶著契據到這裡來。」

    適頓了頓,露出一抹微笑道:「好事!」

    說罷揮手,也不管別人的問詢,自行帶人離開。

    在那裡圍觀此事的人,不由有些緊張,這裡不少人都欠著魯陽公的錢。

    此時這裡並無太發達的商業和手工業,魯陽公作為本地最大的貴族和土地擁有者,以及不需要繳稅的種種優勢,很自然地也就是本地最大的放貸者。

    春秋時期的契約就已經很完善了,而且有專門掌管契約的官吏。

    各種賦稅又多,每年所得餘錢有時候連利息都不能支付。尤其是還要被徵召服役,或是軍役,或是勞役,這都是封建義務,期間不會給一分錢,耽擱的都是自己的活計。

    如此一來,就算是不想借錢也得借,不借就沒法生活,更沒法繳納租稅。

    很多人都是欠債越來越多,多到連利息都還不起的時候,選擇逃亡,居於山野大澤之中。

    收債……從沒有好事。

    可是,適卻說三日後有好事。

    若是別人說,他們並不相信。

    然而有了徙木立信之事,眾人已然是將信將疑,畢竟收債這種事……天經地義,似乎用不到還需要先取得信任。

    只是,到底是什麼樣的好事的?人們只能猜測。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5
第三零六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四)

    三日後,牛闌邑欠債的人,都拿著契約來到街市上,人數極多,便安排眾人坐下。

    那些沒有欠債的,也都跟著過來看熱鬧。

    墨家書秘吏和宣義部的成員,多跟隨適學過不少,處理這種事極快,很快將債務分為了兩類。

    一類是利息不是很多,今年如果收成好一些,差不多可以償還的。但一般這種明年還會借貸。

    另外便是利息多到已經徹底還不上了,很明顯已經被壓的無法翻身了。

    眾人滿懷期待,期待著好事的發生,內心卻還是惴惴不安。

    不少老人先行出面,與適說道:「這幾年收成不好,恐怕未必能夠還的上。」

    適點點頭,慨嘆一聲道:「你們這裡還算是好的。」

    「有些邊境之城,每年都要隨軍出征,自己家的田地荒蕪,根本無法種植。結果呢,還要聽從君命出去打仗,只留下老小妻兒在家,哪裡能夠忙得過來呢?」

    「魯陽這些年倒是沒有發生大戰,可收成稍微不好,就會難以生活……」

    他引出了這番話後,立刻引來了無數人的共鳴。

    人們雖然疑惑於收債的我什麼來說這番話,可話頭被提起來,便也不再顧及,紛紛訴苦。

    只說雖然這幾年沒有打仗徵召,但是一系列的勞役也難以承受,還要先耕種公田然後才敢顧及私田,往往錯過了時節。

    有時候修繕城牆、宮室,都會不顧及農時,在一些春秋時候修繕,冬日又要演武,可是稅賦卻不能少繳納。

    訴苦之後,適嘆息道:「這是天下間都有的情況。墨家是想要利天下的,利天下萬民,這種事就不得不去考慮。」

    他叫眾人安靜,又道:「我們這一次見魯陽公,聽聞晉楚又要開戰。墨家講究的是非攻,兼愛,希望天下再無爭端。你們說,要是再也不打仗了,好不好?」

    墨子之所以提出兼愛非攻的學說、並且可以有持久的生命力,重要原因就是天下人對於戰爭已經厭煩。

    尤其是……自己得不到利益的戰爭。士大夫與貴族們得利,農夫們要履行義務,然後還要繳納賦稅,自己家裡的田地根本沒時間種植,又被貴族的高利貸剝削,日子過得極苦。

    不打仗,自然是好的,即便解決不了全部的問題,卻也能解決一些眼前的問題。

    眾人聽到又要打仗的消息,卻也沒有震驚,戰爭已經習以為常,只是紛紛嘆了口氣。

    聽適說了一番墨家的道理,也都贊同道:「不打仗,自然是好的……」

    「你們墨家的道理是什麼呢?」

    「君王會聽嗎?」

    「喂,看你們的樣子就知道去過百里之外,你們是知道道理的,說為啥要打仗呢?」

    眾人都很想知道,為什麼天下不安定,為什麼要打仗。

    於是適藉機宣傳了一波墨家的道理,說的極為淺顯,聽的那些人不住點頭。

    孟勝與胡非子對視一眼,心道:「適果然與我們不同,這番煽動民意的手段,我等萬不能及。宣義部非他不能管轄!他說的道理淺顯易懂,又多在必要處挑唆情緒,這只怕是天生而來的……」

    適繞了一個圈,將魯陽公決定不收利息這件事,全部轉嫁到墨家的功勞上。

    於是在講訴完墨家的道理之後,適便道:「我便想,你說如魯陽公征戰,他也不是靠自己就能戰勝敵人的,可是賞賜卻全是他的。那些跟隨他征戰的農兵,我也想不通這利益所在。」

    「有時候我就想,如這牛闌的集市。早晨的時候,商人們很多,手工業者也多在這裡。傍晚的時候,人就沒有了。」

    「你們說……是人們喜歡早晨而討厭傍晚嗎?」

    這是個簡單的問題,但這個簡單問題的背後,卻隱藏著一個可以讓如今天下地覆天翻的道理。

    坐著的人考慮之後答道:「只怕不是。只是因為想要售賣出去自己的貨物,就要早點去,越早越好。」

    適點頭道:「那其實就是說,人們喜歡的,是利。而不是早晨。人們討厭的也不是傍晚,而是不能得利。」

    這道理這樣一解釋,就通俗的多,也將那些隱藏在背後的東西說了出來,人們紛紛點頭。

    適道:「於是我們就問魯陽公,說……打仗您能得利,受封魯陽,所以這場仗您願意打。」

    「然而農夫呢,他們要死傷,傷殘之後不能耕種,或者打仗耽誤了耕種的時節,他們並不得利。人們厭惡不得利,所以厭惡打仗,您又憑什麼讓民眾勇敢呢?」

    在場的人哪裡聽到過這樣的道理?一個個驚奇地看著適,心想這不就是自己的心聲嘛?這墨家的道理,果然是可以聽的。

    再一想,自己若是說這樣的話,只怕已經死了。而這年輕人這麼樣質問,竟然還活著,並且還拿著債券來告訴眾人有好事,難道會有什麼轉機?

    不少人連忙問道:「那……那君上是怎麼說的呢?」

    適搖搖頭,笑道:「他怎麼說的,不重要。我就說,就按我們墨家利天下的辦法去做,可能現在做不到,但至少也要讓民眾稍微得到一些小利才行。」

    就有人好奇道:「你們墨家利天下的辦法是什麼樣的?說說啊……」

    並不只是一個人想知道,而是很多人都想知道,適卻頓住道:「這個不急,可以慢慢說,今日只說那小利。」

    「我便說,按照我們墨家的道理,給您封地魯陽這麼廣闊,不是為了您錦衣玉食,而是為了您能治理好魯陽;給您極高的爵位,也不是為了讓您高傲,而是為了讓民眾信服從而推行法令。這一切都是為了把事情辦好,可辦的是什麼事呢?」

    「辦的就該是讓本地富足,民眾無憂才對。如今您做不到這些,馬上就要打仗,民眾不能得利只怕戰而不勝。」

    「我就說,我聽說您有很多放債。富裕的,給他限定日期還債。貧窮的,即使監守著催促十年也還不上債,時間越長,利息越多,到了危急時,就會用逃亡的辦法賴掉債務。如果催促緊迫,不僅終究沒辦法償還,很多人會認為您貪財好利不愛惜平民百姓。」

    「不若這樣,燒掉毫無用處徒有其名的借據,廢棄有名無實的帳簿,給予民眾小利,讓他們為您作戰。」

    這些欠債的人聽到這,已經興奮地站了起來,不少人覺得自己是聽錯了,看看別人也是如此振奮,才確信自己沒有聽錯。

    這年輕人所說的好事,真真是好事!這是要廢除這些債務!

    雖然說得極為赤錁,明白地說出就是為了以小利換取民眾支持,但依舊足以動人。

    畢竟,不用小利收買,這軍事義務還是要服的,這是天地間的規矩,天子封諸侯,諸侯封大夫,其下封邑農夫皆從屬,理所當然。

    可……如果真的是這麼理所當然,眼前這人又為什麼要說的如此赤錁呢?

    疑惑間,適先讓眾人停住歡呼,說道:「其實呢,以我們墨家的道理來看,並不是這樣的。」

    「之前你們服役徵召,自己不能得利,有時候償還不起還要淪為僮僕,以墨家的道理來看這是不對的。天下間都如此,那就證明這道理本身就是不對的,這個咱們以後慢慢說。」

    「今日叫你們來,其實就是為了給你們小利,讓你們可以為之作戰。凡事都要得利,你們總得得到點什麼才對。」

    「既是這樣,我便說一下。」

    說罷,他起身道:「凡事債務太多,連利息都還不上的,每家出一輕壯,跟隨演練軍陣,學習武器使用。」

    「如果能夠學成,那麼可以免除利息。如果可以在守城中不逃走,聽從命令,擊殺敵人,那麼就可以免除本金。」

    說罷,他叫人拿出那些債券,將那些挑揀出來的、明顯還不上的一一拿出,說道:「只要同意,那麼咱們現在就先把利息給清除掉。期間有府庫供給糧米,不得隨意離開。」

    「可有願意的?」

    很多人已經是到了只剩下命一條的地步,那些債務早已經壓的他們喘不動氣了。而徵召服役,本來就是他們的義務,不能夠反抗,哪裡還有這樣的好事?

    得利?天下間什麼時候有了農夫打仗還需要得利的道理?

    頓時便有百餘人站出來道:「我等皆願意!你們墨家說話算話,我們相信你們。一根木頭都能換來二十鎰黃金,哪裡能不相信呢?」

    欠債的人數太多,只是這些重債纏身的,便可以找出六七百戶。

    適點頭道:「既如此,先不急。另外,城邑的防禦也要修繕,我已經請於魯陽公,一樣是得利的道理,修繕城邑的過程中,凡有做得好的,今年的租稅免除一半!」

    眾人歡呼雀躍,適又給眾人定心道:「你們倒也不必擔心,無非只是守城而已。」

    「在這裡,你們不知我墨家的名聲,在商丘宋地卻是人人得知。」

    「前歲楚王攻宋,墨家反對不義之戰,助宋人守城,不但沒有被攻破,而且還逼迫楚王成盟,之後再不行攻宋不義之事!這個你們可以去詢問那些商人,他們都是知道的!」

    「我們在這裡,守城的話,你們不會有太多的傷亡。用此來換取這些債務的免除,難道不是值得的嗎?這就像是商人售賣貨物一樣,彼此之間談好價錢,便可交易。」

    他說完之後,眾人詫異之餘,心中也相信,這種謊言不是可以隨便說的,只是地處邊陲閉塞,不能知曉。

    也有人奇怪地問道:「你們既然幫助宋人擊敗了楚人,為什麼如今又來幫助楚人呢?」

    適哈哈笑道:「普天之下,哪有什麼宋人楚人?都是農夫都是工商,又有什麼分別?墨家要利天下,要讓天下非攻,那麼反對的是不義之戰,而不是某國某君。楚王之前攻宋是不義,如今晉鄭來襲也是不義,我們只反對不義。如你們,那些晉鄭之民與你們也沒有仇怨,他們為什麼要打你們?還不是王公貴族好戰想要取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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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六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四)

    三日後,牛闌邑欠債的人,都拿著契約來到街市上,人數極多,便安排眾人坐下。

    那些沒有欠債的,也都跟著過來看熱鬧。

    墨家書秘吏和宣義部的成員,多跟隨適學過不少,處理這種事極快,很快將債務分為了兩類。

    一類是利息不是很多,今年如果收成好一些,差不多可以償還的。但一般這種明年還會借貸。

    另外便是利息多到已經徹底還不上了,很明顯已經被壓的無法翻身了。

    眾人滿懷期待,期待著好事的發生,內心卻還是惴惴不安。

    不少老人先行出面,與適說道:「這幾年收成不好,恐怕未必能夠還的上。」

    適點點頭,慨嘆一聲道:「你們這裡還算是好的。」

    「有些邊境之城,每年都要隨軍出征,自己家的田地荒蕪,根本無法種植。結果呢,還要聽從君命出去打仗,只留下老小妻兒在家,哪裡能夠忙得過來呢?」

    「魯陽這些年倒是沒有發生大戰,可收成稍微不好,就會難以生活……」

    他引出了這番話後,立刻引來了無數人的共鳴。

    人們雖然疑惑於收債的我什麼來說這番話,可話頭被提起來,便也不再顧及,紛紛訴苦。

    只說雖然這幾年沒有打仗徵召,但是一系列的勞役也難以承受,還要先耕種公田然後才敢顧及私田,往往錯過了時節。

    有時候修繕城牆、宮室,都會不顧及農時,在一些春秋時候修繕,冬日又要演武,可是稅賦卻不能少繳納。

    訴苦之後,適嘆息道:「這是天下間都有的情況。墨家是想要利天下的,利天下萬民,這種事就不得不去考慮。」

    他叫眾人安靜,又道:「我們這一次見魯陽公,聽聞晉楚又要開戰。墨家講究的是非攻,兼愛,希望天下再無爭端。你們說,要是再也不打仗了,好不好?」

    墨子之所以提出兼愛非攻的學說、並且可以有持久的生命力,重要原因就是天下人對於戰爭已經厭煩。

    尤其是……自己得不到利益的戰爭。士大夫與貴族們得利,農夫們要履行義務,然後還要繳納賦稅,自己家裡的田地根本沒時間種植,又被貴族的高利貸剝削,日子過得極苦。

    不打仗,自然是好的,即便解決不了全部的問題,卻也能解決一些眼前的問題。

    眾人聽到又要打仗的消息,卻也沒有震驚,戰爭已經習以為常,只是紛紛嘆了口氣。

    聽適說了一番墨家的道理,也都贊同道:「不打仗,自然是好的……」

    「你們墨家的道理是什麼呢?」

    「君王會聽嗎?」

    「喂,看你們的樣子就知道去過百里之外,你們是知道道理的,說為啥要打仗呢?」

    眾人都很想知道,為什麼天下不安定,為什麼要打仗。

    於是適藉機宣傳了一波墨家的道理,說的極為淺顯,聽的那些人不住點頭。

    孟勝與胡非子對視一眼,心道:「適果然與我們不同,這番煽動民意的手段,我等萬不能及。宣義部非他不能管轄!他說的道理淺顯易懂,又多在必要處挑唆情緒,這只怕是天生而來的……」

    適繞了一個圈,將魯陽公決定不收利息這件事,全部轉嫁到墨家的功勞上。

    於是在講訴完墨家的道理之後,適便道:「我便想,你說如魯陽公征戰,他也不是靠自己就能戰勝敵人的,可是賞賜卻全是他的。那些跟隨他征戰的農兵,我也想不通這利益所在。」

    「有時候我就想,如這牛闌的集市。早晨的時候,商人們很多,手工業者也多在這裡。傍晚的時候,人就沒有了。」

    「你們說……是人們喜歡早晨而討厭傍晚嗎?」

    這是個簡單的問題,但這個簡單問題的背後,卻隱藏著一個可以讓如今天下地覆天翻的道理。

    坐著的人考慮之後答道:「只怕不是。只是因為想要售賣出去自己的貨物,就要早點去,越早越好。」

    適點頭道:「那其實就是說,人們喜歡的,是利。而不是早晨。人們討厭的也不是傍晚,而是不能得利。」

    這道理這樣一解釋,就通俗的多,也將那些隱藏在背後的東西說了出來,人們紛紛點頭。

    適道:「於是我們就問魯陽公,說……打仗您能得利,受封魯陽,所以這場仗您願意打。」

    「然而農夫呢,他們要死傷,傷殘之後不能耕種,或者打仗耽誤了耕種的時節,他們並不得利。人們厭惡不得利,所以厭惡打仗,您又憑什麼讓民眾勇敢呢?」

    在場的人哪裡聽到過這樣的道理?一個個驚奇地看著適,心想這不就是自己的心聲嘛?這墨家的道理,果然是可以聽的。

    再一想,自己若是說這樣的話,只怕已經死了。而這年輕人這麼樣質問,竟然還活著,並且還拿著債券來告訴眾人有好事,難道會有什麼轉機?

    不少人連忙問道:「那……那君上是怎麼說的呢?」

    適搖搖頭,笑道:「他怎麼說的,不重要。我就說,就按我們墨家利天下的辦法去做,可能現在做不到,但至少也要讓民眾稍微得到一些小利才行。」

    就有人好奇道:「你們墨家利天下的辦法是什麼樣的?說說啊……」

    並不只是一個人想知道,而是很多人都想知道,適卻頓住道:「這個不急,可以慢慢說,今日只說那小利。」

    「我便說,按照我們墨家的道理,給您封地魯陽這麼廣闊,不是為了您錦衣玉食,而是為了您能治理好魯陽;給您極高的爵位,也不是為了讓您高傲,而是為了讓民眾信服從而推行法令。這一切都是為了把事情辦好,可辦的是什麼事呢?」

    「辦的就該是讓本地富足,民眾無憂才對。如今您做不到這些,馬上就要打仗,民眾不能得利只怕戰而不勝。」

    「我就說,我聽說您有很多放債。富裕的,給他限定日期還債。貧窮的,即使監守著催促十年也還不上債,時間越長,利息越多,到了危急時,就會用逃亡的辦法賴掉債務。如果催促緊迫,不僅終究沒辦法償還,很多人會認為您貪財好利不愛惜平民百姓。」

    「不若這樣,燒掉毫無用處徒有其名的借據,廢棄有名無實的帳簿,給予民眾小利,讓他們為您作戰。」

    這些欠債的人聽到這,已經興奮地站了起來,不少人覺得自己是聽錯了,看看別人也是如此振奮,才確信自己沒有聽錯。

    這年輕人所說的好事,真真是好事!這是要廢除這些債務!

    雖然說得極為赤錁,明白地說出就是為了以小利換取民眾支持,但依舊足以動人。

    畢竟,不用小利收買,這軍事義務還是要服的,這是天地間的規矩,天子封諸侯,諸侯封大夫,其下封邑農夫皆從屬,理所當然。

    可……如果真的是這麼理所當然,眼前這人又為什麼要說的如此赤錁呢?

    疑惑間,適先讓眾人停住歡呼,說道:「其實呢,以我們墨家的道理來看,並不是這樣的。」

    「之前你們服役徵召,自己不能得利,有時候償還不起還要淪為僮僕,以墨家的道理來看這是不對的。天下間都如此,那就證明這道理本身就是不對的,這個咱們以後慢慢說。」

    「今日叫你們來,其實就是為了給你們小利,讓你們可以為之作戰。凡事都要得利,你們總得得到點什麼才對。」

    「既是這樣,我便說一下。」

    說罷,他起身道:「凡事債務太多,連利息都還不上的,每家出一輕壯,跟隨演練軍陣,學習武器使用。」

    「如果能夠學成,那麼可以免除利息。如果可以在守城中不逃走,聽從命令,擊殺敵人,那麼就可以免除本金。」

    說罷,他叫人拿出那些債券,將那些挑揀出來的、明顯還不上的一一拿出,說道:「只要同意,那麼咱們現在就先把利息給清除掉。期間有府庫供給糧米,不得隨意離開。」

    「可有願意的?」

    很多人已經是到了只剩下命一條的地步,那些債務早已經壓的他們喘不動氣了。而徵召服役,本來就是他們的義務,不能夠反抗,哪裡還有這樣的好事?

    得利?天下間什麼時候有了農夫打仗還需要得利的道理?

    頓時便有百餘人站出來道:「我等皆願意!你們墨家說話算話,我們相信你們。一根木頭都能換來二十鎰黃金,哪裡能不相信呢?」

    欠債的人數太多,只是這些重債纏身的,便可以找出六七百戶。

    適點頭道:「既如此,先不急。另外,城邑的防禦也要修繕,我已經請於魯陽公,一樣是得利的道理,修繕城邑的過程中,凡有做得好的,今年的租稅免除一半!」

    眾人歡呼雀躍,適又給眾人定心道:「你們倒也不必擔心,無非只是守城而已。」

    「在這裡,你們不知我墨家的名聲,在商丘宋地卻是人人得知。」

    「前歲楚王攻宋,墨家反對不義之戰,助宋人守城,不但沒有被攻破,而且還逼迫楚王成盟,之後再不行攻宋不義之事!這個你們可以去詢問那些商人,他們都是知道的!」

    「我們在這裡,守城的話,你們不會有太多的傷亡。用此來換取這些債務的免除,難道不是值得的嗎?這就像是商人售賣貨物一樣,彼此之間談好價錢,便可交易。」

    他說完之後,眾人詫異之餘,心中也相信,這種謊言不是可以隨便說的,只是地處邊陲閉塞,不能知曉。

    也有人奇怪地問道:「你們既然幫助宋人擊敗了楚人,為什麼如今又來幫助楚人呢?」

    適哈哈笑道:「普天之下,哪有什麼宋人楚人?都是農夫都是工商,又有什麼分別?墨家要利天下,要讓天下非攻,那麼反對的是不義之戰,而不是某國某君。楚王之前攻宋是不義,如今晉鄭來襲也是不義,我們只反對不義。如你們,那些晉鄭之民與你們也沒有仇怨,他們為什麼要打你們?還不是王公貴族好戰想要取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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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八章 星芒璀璨萬骨遺(一)

    這一次晉鄭聯軍干涉楚國,之前基本沒有經歷什麼戰鬥。

    赫人聚不戰而降,那裡靠近韓國的汝南城市圈,附近一堆韓國的城邑,本身對楚國也沒有太大的歸屬感。

    公子擊壯懷激烈,骉羌與子馬各懷鬼胎,三國聯軍互不統屬,只是作戰的時候有所配合。

    之前斥候曾回報,說牛闌邑那裡有墨者活動,正在修繕城牆。

    魏擊也不以為意,牛闌小邑,墨家參與這邊守城也沒什麼。之前禽滑釐去魏都遊說弭兵的時候,魏斯雖多加禮遇,但是公子擊對於墨家的一些道理極為不滿。

    商丘一戰,傳遍天下,公子擊倒也不是瞧不上墨家的守城技術,但這一次墨家只是出面幫助並不是傾巢而動,想要再來一次夜襲穿陣也不可能。

    只是斥候的話,讓公子擊產生了一些疑惑。

    斥候回報說,牛闌邑的城牆和別處大不一樣,看上去就像是星芒璀璨,根本不成方圓。

    城內具體的情況,斥候已經不清楚了,早早城門就已經關閉,往來都有巡查的,很難探查到城內的局勢。

    在距離牛闌邑尚且五十里的時候,公子擊便邀骉羌、子馬等人,商議攻取牛闌邑之事。

    「牛闌在魯陽以北,欲破魯關,必過滍水。欲過滍水,必經魯陽。欲取魯陽,則必破牛闌。此地險要,正可囤積糧草,以備與魯陽公決戰。」

    「若不破牛闌,前方交戰焦灼,圍城魯陽,又需要運送糧草,恐被襲擊。」

    公子擊常年征戰,從中山國打到西河又打到齊國平陰,戰陣精通,也知道楚人魯陽公是員猛將,若是能夠一戰而誅魯陽公,自己名聲必然大燥。

    韓帥骉羌參與過廩丘之戰,在那裡見識過叛墨勝綽的成名之守,勸道:「墨家守城,確有過人之處。商丘一戰,楚人數萬圍攻,反被擊破。廩丘一戰,那勝綽雖是叛墨,卻也幫公孫會守住廩丘,使齊人不能破城。」

    公子擊點頭道:「這我知曉。如今我有士卒七萬,戰車兩千餘,剛降赫人聚,士氣正盛。牛闌邑必須一股做氣攻破,不可圍攻,只能強攻。否則魯陽公帥楚師趁我等疲憊邀戰,又將如何?」

    他心頭也有別樣的想法。

    既經歷過伐齊之戰,又聽說了商丘之役,墨家守城的名聲傳播天下,他正要攻破牛闌,以宣告自己攻無不取戰無不勝。

    而且,他的想法也是很正確的。

    圍城對於晉鄭聯軍來說大為不利,畢竟真正的目標是魯陽,而非小小的牛闌邑。

    分兵圍城,又恐與魯陽公決戰兵力不夠。

    若能一舉攻破,必可大大增加士卒的士氣,尤其是很多居住在大城國都的士卒都聽過墨家的故事和傳奇。

    公子擊道:「墨家守衛牛闌一事,不可宣揚,否則恐怕士卒懼怕。然而一旦破城,即刻大肆宣揚墨家幫助楚人守禦。連墨家防守的城池都能攻破,士卒們在市井間聽多了墨者的故事,必然士氣大振。」

    當即傳令下去,叫斥候嚴守口風,又花兩日慢慢來到了牛闌邑外,就在城外紮營。

    遠觀了一下牛闌邑,公子擊也是面帶疑惑。

    雖然聽了斥候說牛闌邑的城牆和別處不一樣,狀如星芒,可之前終究沒有親眼得見。

    公子擊站在馬車上眺望一陣,遙指牛闌笑道:「墨家倒是古怪,這城邑修成這般模樣,卻看不出有什麼用處。莫不是又是什麼鬼神之說?」

    骉羌勸道:「不可輕敵。」

    公子擊點頭道:「墨家的本事我是知曉的。今夜嚴加防範,派斥候查看魯陽一帶的動靜,夜裡營寨嚴防墨家帶人夜襲。明日準備木材器械,後日攻城。」

    「牛闌小邑,以我觀之,農兵不過數千。你我七萬之眾,可三面圍攻,使其不能環顧。急攻之下,一日之內必可破城!」

    「不妨咱們便看,魏、韓、鄭哪邊的勇士登上城頭。若破城,犒賞三軍,屆時與楚師決戰!」

    說罷,安排下去,就地紮營,準備柴草,埋坑做飯。

    一夜無話,城內墨者也沒有出城夜襲。

    第二日,三國聯軍派遣軍士去遠處砍伐樹木,又命弓手列陣,派出小股挑釁之士在城牆耀武揚威,只待城內守不住出門衝殺,卻也沒有動靜。

    下午,精通楚語之人又乘車到城下,宣揚了一番楚王得位不正,王子定才是合法繼承人之類的廢話。只不過城內貴族都已經聚集在了魯陽公軍中,這些人的宣傳手段比不過墨者,也無用處。

    夜裡,在篝火旁,隨軍的工匠正忙著製作梯子、沖車之類,手中的不少工具正是產自沛縣的鐵器。

    第二日一早,太陽剛剛出來,三國聯軍就已經展開,準備攻城。

    鄭軍攻北面,韓軍攻南,魏軍人數最多是主力,便攻擊東側,同時策應兩翼,也為了隔開韓鄭兩軍。

    城內。

    適與孟勝等人站在高塔上,觀察城外的動靜。

    適笑道:「這一次,聯軍必會急攻。牛闌邑不是商丘,不會如楚師那般圍城緩緩圖之。人多勢眾,全面鋪開,讓城內不能守衛。」

    孟勝點頭道:「正是如此,不過也省卻了許多麻煩。既要急攻,那也就不會堆土山羊坽,更不會掘地穴破城。晉鄭來勢正盛,今日正可見我等手段。」

    眼看著城外的聯軍已經開始行動,適大致算了一下聯軍的人數,判斷了一下旗幟,點頭道:「魏軍最強,人數最多。韓鄭世仇,想來也需要魏軍壓制,方能成盟同入王子定。」

    「看這樣子,是要三面圍城而攻。鄭人人數最少,便先讓鄭人膽寒退卻。三面先去一面,守衛起來也就容易的多。」

    他又觀察了一下對面的動靜,確定了對面的行動方向後,說道:「我看這樣。讓炮手集中東牆,轟擊魏軍,阻滯其集結靠近。魏軍不曾見炮,必然驚慌,遠程結陣轟擊幾次,又能讓他們的精銳士卒集結緩慢。」

    「韓國那邊,只要死守。」

    「我帥五百火銃手,防守北牆。不去炮擊鄭人,鄭軍必然更早接近城牆,到時候以火銃突襲夾擊,鄭人必然潰散。這時候魏人只怕也就剛剛靠近城牆,我再帥火銃手返回助戰。」

    兩人聽了適的計畫,盤算之後道:「如此正好。」

    胡非子暫時居中策應,孟勝親帶人前往東牆,南牆那邊自有其餘墨者在這裡掌管。

    幾門只能使用三五次的松木炮,就放在東牆,以防止出現意外,魏人強攻之下火力不足。

    適倒是不急,只讓五百火銃手在下面待命。

    外面鼓聲咚咚,隊列開始移動,弓手正在集結成陣,在前壓陣。

    精銳的武士身穿革甲,他們是攻城的主力,需要在弓手攢射之後,列陣靠前,全力破城。

    十門銅炮被民眾推向了城牆高台上預留出的平台上,以前是操作轉射機和床弩的墨者正在按部就班地裝填火藥和鐵丸,盯著城外預留出來的一些作參照物的樹木或者石頭。

    什麼參照物,炮下面要墊多少塊木楔子,都是提前測算好的。

    他們已經試過幾次,知道這東西的威力可是比轉射機之類的器械大得多,心中卻也不懼怕。

    兩門大口徑的射石炮暫時用不上,角度基本是固定的,就是東門的城門外方。

    城外魏軍雖在結陣準備,但是暫時也沒有進攻的跡象,他們要等到鄭韓兩軍就位之後才會出擊。

    這種明目張膽的調動,就是因為七萬之眾,對於這樣的小城施展不開,同時也是明著告訴城內要三面圍攻,以期分散城內的守軍兵力。

    當數量超過數倍之後,任何一面都可以看作是主攻方向。

    適也不著急,靜靜等著鄭韓兩軍展開,順勢觀察著魏軍的動向。多邊形凹面的城牆,可以讓守軍一次性展開更多的人,也能借助多邊形攢射側翼的優勢,讓每一次進攻都付出巨大的代價。

    炮兵集中在一起,此時的這些炮也不會造成什麼決定勝負的成果,但卻可以讓原本三面同時進攻的情況,變為鄭韓兩軍先攻,錯開時間差,以便於適手中為數不多的機動力量可以靠時間差以一變二。

    折騰了大約一個時辰,鄭韓兩軍的攻城部隊終於在兩側展開,鼓聲大作,魏軍開始呼號。

    適在高塔上揮舞了一下旗幟,示意東側的大炮準備。

    確信鄭韓兩軍已經展開,短時間內不可能重新集結轉變攻城方向,便集結了下面的五百火銃手,在城牆內的甬道上朝著北面前進。

    墨家的炮手以前都是運用轉射機和床弩的,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麼,也聽到了傳達的命令,緊張地看著遠處的那些參照物,看著黑壓壓的魏軍準備移動。

    城外,公子擊乘車,正在傳令,他不必親負矢石,因而遠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兩隊著甲精銳,列陣在弓手之間。

    弓手緩步向前,想要靠近城牆後拋射,以壓制城牆上的守軍,只是城牆並非是整齊的矩形,而是詭異的多邊形,便不得不靠的更近。

    精銳之師,要聞鼓而射,聞鼓而停,這些都是魏軍精銳,陣列整齊,遠非那些農兵輔助可比。

    眼看弓手已經靠近了城牆,跟隨在後的著甲精銳也已經列陣靠前,正要擊鼓傳令弓手拋射的時候,公子擊忽然看到城牆上冒起了一陣白煙。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6
第三零九章 星芒璀璨萬骨遺(二)

    白煙飄起的瞬間,公子擊便聯想到了一個這幾年常聽到的詞。

    火藥。

    聽說過,沒見過,卻並不阻礙可以聯想。

    相隔片刻之後傳來的隆隆響聲,彷彿驗證了他的判斷。

    其焰紫、其煙白、其鳴若雷。

    只是他並不知道對面為什麼這麼遠就用火藥,在他看來,火藥應該是防守的利器,一如守城時候向下投擲的熱水或是糞汁。

    陣前,十枚鐵丸在乾燥而平整的土地上翻滾著,密集地射入了魏軍集結起來的弓手和持盾精銳之中。

    灼熱的鐵球帶著收割生命的速度,撞碎了前排的腿,砸碎了後排的肋。

    第一次炮擊死的人並不多,只有二三十個,只是為了攢射與舉盾靠近城牆的密集陣型瞬間被撕開了。

    魏軍士兵從未想過這麼遠的距離就會受到襲擊,更是從未見過鐵丸撞擊這樣血腥的場面。

    幾乎是在鐵球落地的瞬間,原本成列的陣型瞬間散開,不少人向後退去,不少人朝兩側躲避。

    鼓聲依舊,只是士卒腳步已亂,不敢向前。

    公子擊在後面注意到了前面的混亂,很快知曉了前面的情況,只能叫人不斷擊鼓,約束士卒,繼續保持陣型,不可亂衝。

    對面城牆古怪,守城的又是墨家弟子,若是亂衝必然損失慘重。

    可是鼓聲的約束,卻敵不過這種超脫常理的武器的第一次露面。

    混亂中,第二次白煙冒出,還沒有完全展開攻城陣型的隊伍徹底混亂,已經有人棄甲曳兵向後退去。

    城內,孟勝站在城牆上,觀望著魏軍的情況,等待著第三次炮擊。

    正如之前料想的那樣,魏人的展開速度嚴重被遲緩,即便兩次炮擊並沒有死幾個人,可是血肉橫飛的場面給了魏國士卒極大的震撼。

    攻城從不是拉成長線一擁而上的,尤其是打了數百年的紛爭列國,都清楚需要展開陣列從一點或是多點突破,利用弓手壓制城頭,靠精銳士卒突擊。

    要麼挖掘城牆,要麼攀附,要麼就靠沖車撞擊城門。

    能夠率先攻城的必是精銳,也就不能亂哄哄一團,必須要保持陣型才能夠在靠近城牆後即刻突破。

    而鑑於十步一鼓維繫戰列的組織程度,前進速度必然緩慢,持盾的精銳也根本擋不住不算沉重的鐵球炮彈。

    城外尖銳的聲音傳來,魏軍正在重整隊列,如果不列陣一群羊一樣衝過去,公子擊知道那必然是一場潰敗。

    夯土炮台上的墨家弟子確實好整以暇地按照步驟,清理炮膛,用濕布滅掉裡面的火星,清理裡面的殘餘火藥渣。

    城牆上的守衛者也不慌張,這種自己能打到別人、別人打不到自己的感覺,可以極大的減少士卒的恐慌。

    孟勝餘光掃向兩側,發現正如之前預料的一樣,鄭韓兩軍已經展開完畢,率先對城牆發動了進攻,這個時間差已經遲滯出來,就看適那邊能不能一波造成鄭人的震撼,緩解北牆的壓力,從而將那些訓練的火銃手集中在東側。

    …………

    北牆,凹形星芒的土牆上,適已經帶領著五百多火銃手抵達。

    鄭人的羽箭飛射,這些人卻在提前準備好的胸牆城堞內躲避,適從一幢簡單磚石結構後面的觀察孔中觀察著。

    這是很薄的一幢磚石結構,如果對面有炮,這簡直就是活靶子。

    然而對方沒有,所以也就不需要為了防禦對面的炮火把城牆修成那種古怪的、帶著斜坡的、夯實土層的程度。

    鄭人不知道魏人那邊發生了什麼,精銳的持盾步卒已經越過了護城壕,正在佈滿了陷坑和竹籤的城牆下緩緩前進。

    適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鄭人的這一次進攻選錯了位置。

    他們的主攻方向是留下了城門的兩個凹面交接的地方。

    可能對進攻方而言,這兩個凹面交接的地方,最可以展開兵力。否則進攻突出的星芒凸面,很難展開兵力。

    只是對於守城方而言,一段平直的城牆,兩面凹出去的斜面,也可以最大限度地佈置己方的火力,讓攻擊方無法防禦。

    盾的確可以防住前面的羽箭弓弩,只是側面的又怎麼防呢?

    他從磚牆內走出,那些他帶來的士卒已經將木叉支架展開,笨重的火門手炮在支架上面朝著進攻的鄭軍。

    原來這裡佈置的百名火銃手加上適帶來的機動力量五百人,分配到了凹面牆的兩側,正在等待敵人繼續靠近。

    一些勇壯之士也在火盆的旁邊,從預留的夯土坑中摸出那些可以投擲的簡單火藥雷,隨時準備投擲。

    城外鼓聲擂動,眼看著扛著木梯、以盾掩護的鄭人精銳已經靠近到二十步以內,馬上就要發動衝擊。

    適朝著自己這邊叫喊了一聲,身後傳令的人也揮舞了一下旗幟。

    那些受了幾個月訓練的火銃手們,看著火門附近堆積的用來引火的火藥,感謝今日並無風雨。

    緩慢燃燒的火繩慢慢靠近了引火的火藥旁,待適叫喊了一聲後,火繩點燃了火藥。

    一陣白煙後,那些用來引燃內部的火藥迅速冒出一股紫火,點燃了手炮內填的結實的推射藥。

    砰……砰……

    並不整齊,卻也可以算作一次齊射。

    兩側凹面牆的火銃手幾乎同時點燃了自己手中的手炮,鉛彈飛出,整個城牆就像是燃燒起來一樣,到處瀰漫著帶著刺鼻硫磺味道的硝煙。

    幾門輕便的、箍著鐵皮、只能發射碎石頭之類的虎尊炮也冒出了火焰。

    勇壯之士手中點燃的火藥雷也朝著鄭人集中的地方投擲了出去。

    這一切幾乎都是同時的,因為鄭人不曾見過火藥,也不曾見過這樣的戰法,力求瞬間將其打到崩潰。

    這只能用一次,以後就需要遠遠射擊了,而且這一次主要還是一種心理威懾。

    六百支粗陋的火器在五十步的距離內還有足夠的殺傷力。

    城下的鄭人士卒根本沒有料想到這種情況,瞬間被擊中了三百餘人,那些舉在前面的盾並不能防禦住側面的攻擊。

    被鉛彈擊中的鄭人士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若是及時便死還好,那些不曾死掉的,被笨重的手炮擊中,留下了巨大的創口。

    而那些被霰彈砂石擊中的,更是渾身冒血。

    更為可怖的是那些從城牆上投擲下來的火藥雷,或許炸不死幾個人,但是在人群密集處帶來的衝擊和爆炸聲,依舊是這些不曾見識過火藥武器的士卒所不能經受的噩夢。

    很多人愣在了那裡,完全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

    陣型已破,舉盾靠近的人扔掉了盾牌;扛著木梯的,將木梯仍在腳下。

    城牆上,那些發射完第一次的火銃手,正在慌張地裝填著,後續的農兵拿著戈矛在城牆後等待著敵人可能的攀附,唯獨剩下的那些有勇力的壯士繼續向下拋投著火藥雷。

    硝煙中,適觀察著下面的動靜,向旁邊準備傳遞令旗的墨者傳達了命令。

    「打開小側門,讓那些勇士出擊,擊鼓助威,待到護城壕返回!」

    下面第一波衝擊城牆的鄭人士卒已經慌亂,正如墨子常教導的那般,如果敵人開始潰散,就要立刻展開反擊,不論人數多少,趁著敵人混亂逃走的時機,給敵人造成更大的恐慌。

    敵人已亂,這是適的判斷。

    瞬間的數百人受傷,以及那些之前所不曾經歷過的巨響和爆炸聲,都徹底瓦解了這一次鄭軍的攻勢。

    後面傳令的墨者即刻揮舞旗幟,城內小側門附近的墨者看到了信號,叫人打開了小側門,四十餘名善於肉搏的勇士或披革甲或披鐵札甲,吼叫著衝出了小門。

    城頭鼓聲大作,爆炸聲不斷,城下的鄭人已經開始潰散。

    四十多出擊的勇士人數不多,堂堂正正之時根本不能夠對抗城下的鄭軍,但在這種情況下,潰退的鄭軍卻根本不能夠回身抵抗,如同潰散的羔羊,只有被屠殺擊潰一條路。

    其餘方向上那些作為炮灰的徒卒也根本沒有攻下城牆的實力,城內的農兵在每隔三十步一處的火藥雷投擲處的聲勢支援下,也支撐著瓦解了下面的攻勢。

    看似晉鄭聯軍有七萬之眾,但是真正算得上精銳的人數不多,可以維持野戰的也少,更多的只是冬季演武的農兵,很難發揮什麼作用。

    在輕視之心一舉破城的誘惑之下,只要打掉了敵人的第一波攻勢,適判斷鄭人即便沒有太大損傷,但是今天已經不能再組織有效的攻城了,最多也就是派出徒卒疲憊守軍。

    一次攻城需要很長的準備時間,也需要很多的精銳放在一點,第一波精銳潰退,需要重新整隊、煽動情緒才能組織下一次進攻。

    只不過……這一次是三國聯軍,各懷鬼胎,適確信這一次擊潰鄭人,鄭人要做的就是搖旗吶喊不動如山。

    之前看似小邑一舉可破,爭功好勝之心的驅使下,定會使出全力,力求一舉破城率先登城。

    然而一旦遭受了打擊,尤其是這種似乎算是跨越時代的打擊和震撼之下,三國各懷鬼胎,只會保存實力逡巡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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