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4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1
第三二九章 借力復國豈如前(八)

    與座者盡皆驚忙,他們倒是知道姬特去了沛縣,卻不知道墨家敢有這樣的打算。

    眾人眼中,越國的軍力是連齊國都難以抗衡的啊。

    以越女授劍、陳音授射,多年生聚,越王有君子軍五六千、教士士卒四萬餘、還有習流水師兩千,以及類似於中原士人的諸御數千。

    一戰打的齊侯參乘、嚇得魯侯駕車,這才過去了不過六七年。

    十餘年前被滅的又不只是滕國,天下諸侯哪裡有敢站出來說話的?況且三晉一直與越暗通款曲,天下皆知,越國哪裡是好招惹的?

    滕叔羽見眾人低頭不語,便鼓噪道:「昔年畢萬不過匹夫、造父不過御手、商湯不過百里、勾踐無非三千,他們都建立了功業。丈夫處事,當求富貴高遠,不拼不博,怎麼才能夠用俸祿封田?」

    「當年魏夥趙衰跟隨重耳逃亡,期間屢次斷糧,被野人嘲笑投擲土石,那時候魏夥趙衰難道沒想過夷吾作為晉國國君有三軍之勢嗎?他們如果那時候膽怯,又怎麼會有現在韓趙兩家封侯事?」

    「如今墨者連破楚晉,名動天下。復社稷又是天下大義,只要驅趕走越人,天下諸侯必然響應,難道越人真的就如猛虎不可戰勝嗎?」

    「況且墨家善守,屆時只要守住滕地,就算諸侯不響應,越人久攻不下,難道還能繼續圍城嗎?」

    他說的舌燦蓮花,眾人中既有被越人的軍勢嚇破了膽的,卻也有被他說動的。

    一些市井間遊蕩之人心想,若這能成事,自己也算是復國功臣,難道不會得到封田俸祿嗎?豈不遠勝於在市井勞作?

    另一些不曾逃亡的貴族或也想著若是真能復國,自己將來的封地會增加不少。而且越人根本不信任自己這些人,若是換一位親戚作為國君,也確實比在越國手下要強。

    滕叔羽又說墨家已經送來了兵器,眾人只待墨家圍城的時候,奪取城門城內點火,或是趁著墨家攻城的圍攻內城,就是大功一件。

    有人固然不同意,可是礙於滕叔羽的夥伴們把手著門口,還有手中持有墨家的火藥雷欲做點燃之勢的,也不敢多說什麼。

    此時舉事,還很依賴盟誓鬼神監督之類的說辭,於是滕叔羽與眾人血誓,並說「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之類的話語,又將眾人名號寫在紙上,便讓眾人過幾日來領取武器,以待舉事。

    這種事召集的都是些多少有些勢力的人,真正舉事的時候不會只是在場盟誓的這些人,而是依靠這些人集合自己的隸屬子弟,因而滕叔羽與眾人盟誓之後,這些人還要回去知會自己的家人朋友,做好準備。

    然而這種事一旦通知家人朋友或是隸屬,就會出現很多的問題。

    一人回去後,和兒子兄弟說完滕叔羽的打算後,家人立刻反對。

    反對的理由,自然是出於自己的利益。

    或有人說:「滕叔羽不過匹夫爾,家中並無多少財產。若是事成,他召集眾人復國有功,定會高官厚祿,有封地祿田。」

    「可我們家中自有產業土地,哪裡需要和匹夫一樣想呢?匹夫只有命一條,若事不成最多是死,或是大笑一聲逃亡而走。我們怎麼可能夠和匹夫一樣呢?」

    「再者,越人勢大,墨家縱然善於守城,可也需要天下諸侯響應。就算墨家善於言辭說動諸侯,到時候流亡在楚、魯等地的公子返回,他們的封地也會繼承,我們又能得到什麼呢?」

    「天下的規矩已經亂了。諸侯尚且不守禮法,我們為什麼要為了規矩而去復國呢?不為規矩禮法,就要為利,可我們並沒有得到太多的利,卻要付出可能要被越人殺死的代價……這是不可以做的。」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如果滕叔羽學過一些利益分析的學問,他也會想清楚。

    滕地原本有公族貴族,這些人如今逃亡。還有一部分留在滕地,生活暫不如曾經作為公族外支的時候,他們是渴望復國的。

    有次一等的士,他們有能力,越人來了依舊沒有動他們的封田,對於復國這種事他們並無太大興趣。

    但還有一部分,他們重義,認為復國這件事是義舉,所以他們也願意參與這件事。

    再剩下的,就是滕叔羽這種「匹夫」,渴望借此機會躋身一國上層。

    只不過將利益隱藏在「大義」這個聽起來極為美好的偽裝之下,或有人會重義輕生,只是如今天下的「義」已經亂作一團。

    周禮有周禮的義,諸侯有諸侯的義,士有士的義,還有百家學派各有自己的義。

    義亂了,利卻永恆不變。

    思考了這件事的成本和所得利益的對比後,不少人根本不在意什麼「有渝此盟,明神殛之」的話,若是明神殛之這四個字這麼有效,墨翟也不會一直宣揚明鬼這件事了。

    前去告密的人,不止一個。

    加上墨家今年開始的舉動,很難不讓人生疑,頗有些大張旗鼓的意思,駐守分封在這裡的越國貴族鷙很快就瞭解到滕叔羽組織的這場盟誓。

    越國封君廣眾,僅僅在吳地就封有眾多封君。越國的政治制度也落後於中原,不靠封君分封制度很難管轄這麼廣闊的領土。

    在滕地的貴族鷙,並不算是很受重用的越國貴族,所以才會在這裡駐守。

    在這裡也就注定他處在越國權力的邊緣,既比不過那些分封在根基吳越之地的封君,也比不過跟隨越王在琅琊的直屬封臣。

    從正月開始,鷙就聽說過不少傳聞,他也沒有做真。

    越國現在武力正盛,雖說也和楚國一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擊敗齊國也主要是三晉在正面吸引齊國注意力加上田氏根本不願意和越國陷入持久戰爭。

    然而這種錯覺之下,讓鷙確信墨家不敢也不可能做出進攻滕地的舉動。

    墨家根基的沛縣彭城等地,距離滕地很近,墨家在滕地的滲透也是有目共睹,只不過並未威脅到鷙的統治。

    但是當滕叔羽盟誓的事被告密後,鷙終於緊張起來,派人前往沛縣回報說沛縣每日都在演武,他終於確信這件事非是無稽之談。

    一方面派人趕回琅琊求救,另一方面則暗中準備捕殺那些參與盟誓的人。

    …………

    三月初,滕叔羽正和十餘名夥伴在屋內磨礪武器,商談將來墨家攻過時眾人要做什麼,猛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滕叔羽組織了盟誓,心中警覺,抽劍站在門側,其餘夥伴也都各拿武器。

    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發出了一聲熟悉的喊聲,滕叔羽這才松了口氣,卻不想那人直接喊道:「事洩矣!速撤!」

    滕叔羽大驚,就聽到外面傳來一聲慘叫,從門縫中一看,報信的夥伴已被人射中,倒地抽搐。

    顯然,事情已經敗露,滕叔羽也不知道外面來了多少人,心中大駭。

    身旁夥伴紛紛拿起武器,滕叔羽道:「事既已洩,此地不可久留,宜速退!」

    說罷,叫身邊兩人拿出兩枚火藥雷,藉著屋裡的火點燃了一根火繩,推開門朝著院落外投擲出去。

    轟轟兩聲,滕叔羽藉著這些煙霧,帶人從煙霧中衝殺出去。

    那些前來捕捉他的越人也不知滕叔羽的本事,更沒見過火藥雷武器的可怖,轟轟兩聲之後死傷數人,又被震懾的膽魄。

    滕叔羽卻早已熟悉這樣的響聲,趁著越人混亂之際,連殺四人,衝著夥伴喊道:「不要去城門,城門處必有埋伏。不可走散,走散了只能被人擒殺!今日若是心慌亂跑,必死!若是能夠衝殺出去,縱然不能舉事,將來復國也都是功勛!」

    大喊一聲,收攏了身邊眾人,朝著他知道的一處城牆跑去,那裡久未修繕,正可以攀上城牆從上逃走。

    而且跳下去不遠就是荊河,游水而過,不走大路,越人想要追殺也很難追上。

    慌亂中也不知道這次到底有多少次遭到越人捕殺,滕叔羽也顧不上了,持劍在手領著身後夥伴拚死向前。

    街上尚有越人甲士,遇到少的就抵近後憑藉個人劍術廝殺,遇到多的就點燃火藥雷投擲過去靠越人震撼之際奪路而逃。

    十餘人跟隨他衝到了那處可以攀附的城牆,卻發現藏在這裡的木頭不知何故竟沒有了。

    身後越人又尾隨而來,滕叔羽眼看無望,大笑道:「謀大事求富貴,就要不懼死亡。昔年我在沛縣逃走,只說留此身要成大事,不可以死在那裡。今日已經無話可說,那就死在此處!若有一日墨者破滕城,我等名聲必會傳到那些墨者耳中,也不會恥笑我滕叔羽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當年在沛縣不戰而逃,滕叔羽縱然有些狡獪,卻也一直認為這是恥辱。今日看來已經不能倖免,必死無疑,死前倒也爽利了一番。

    說完挺身就要與越人搏殺,不想幾個夥伴喊道:「何必都死在這裡?我們且搭人梯送你一程!今日事敗而已,若是事成,我們也是跟你得了富貴,這樣的恩情怎麼能夠忘記?」

    不由分說,便有四五人先投擲出去火藥雷朝著越人衝殺過去,其餘人便搭了雲梯,將滕叔羽和夥伴中年紀最小的兩人送到城頭,隨後那些人吼叫一聲舉劍衝向了越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1
第三三一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一)

    尚未明確喊出安定天下、廢除諸侯分封、天下定於一的口號,得到了天下諸侯不至於一致反對的益處,也不得不承受出兵之前需要用別樣說辭說動沛縣眾人的無奈。

    在沒有徹底和舊時代決裂之前,還需要在一些事上遵守以下此時天下的規矩方圓。終究,沛縣此時還是隸屬於宋國的,墨家為了防止天下諸侯聯合絞殺,用的也是「集民眾公意而自治」的法理。

    明面上從未說過要「以沛縣為根基打碎舊天下規矩以建樂土」。

    義師和軍隊牢牢地掌握在墨家手中,這是毋庸置疑的。墨家利天下,但卻不能要求沛縣的每個人都利天下。

    三月中,沛縣數鄉所選派出的墨者或是非墨者的代表們聚集在沛縣,作為公承載公意的人,墨者已經佔了多數,但依舊還有部分本地的非墨者。

    姬特在做完了請求的演說後,適也作為墨家出面做了一番說辭。

    「越,天下好戰之國。二十年間,滅繒、滕、郯等國,虜獲萬人為奴。與齊一戰,齊國三千戶作為奴隸、齊侯為越王參乘,方始成盟。」

    「如今越王翳也是好戰之君,滕地就在沛縣數百里內,若有一日越人強大,定會佔據泗水,掠奪奴僮。」

    「況且,越國封君廣眾,與沛縣的制度頗多不合。沛縣民眾沒有想要再回到還有封君的時代的。」

    「於墨者而言,公子特認可墨家道義,將來復國也是利滕地萬民,便算是利了天下一分。這一仗墨家是要打的。」

    「於沛縣萬民而言,這一仗打起來也是為了自己的利。軍陣中所謂必死則生,幸生則死。放眼天下也是一樣的道理,我們想要天下無爭,就必須要爭。否則將來有一日越國這樣的好戰虜奴不義之國吞併土地,越發強大,人心無厭,難道沛縣就能夠倖免嗎?」

    「如今實行沛縣這樣規矩的,只有彭城與沛。相對天下,如滄海之粟、九牛之毛。所以沛縣與彭城的規矩是天下的下流,只有我們在守護。若滕地復國,那麼滕國也會實行這樣的規矩,他們也會和我們一樣守護這一切,也就更不容易被好戰不義之君佔據。」

    ……他從長遠利益的角度說明了一下攻打滕地,對於沛縣民眾也是有益的,以此來做一個邏輯上的自洽。

    而代表著沛縣數萬戶民眾公意的這些人,大半數都是墨者,內部早已經完成了對這件事的「同義」,剩餘的半數懵懵懂懂只是覺得墨家說的應該都是對的,在剩餘的那些聽完這番話也都同意。

    墨家非攻,但卻不反對打仗,墨子曾做過比喻。

    「籍設而攻不義之國,鼓而使眾進戰,與不鼓而使眾進戰而獨進戰者,其功孰多?」

    對於攻不義之國這種事,墨子不但同意,而且向來認為自己應該做「鼓而使眾進戰」的那種人,也正是適說的墨者當做攻不義之國的先鋒隊與駟馬戰車,而非徒卒。

    言辭之下,在場代表著沛縣「公意」的這些人,全數通過了義師出兵滕地、解滕地萬民於倒懸、攻不義之越的決議。

    這件事涉及到沛縣的賦稅、財政支出預算等等問題。沛縣義師的軍費一部分來自沛縣的賦稅,另一部分實際上是墨家在出錢貼補,靠著手工業和商業從各國吸血來養這樣一支軍隊。

    在沒有明確喊出就是要除舊立新與天下諸侯為敵之前,沛縣的府庫是沛縣的、墨家的產業是墨家的,兩者看似模糊不可分割,實際上卻還是有清晰界限的。

    眾人決議同意出兵,沛縣的類似於名義「邑宰」的墨者立刻拿出了一整套後勤的方案,這是早已制定好的,只要眾人通過,立刻實施。

    方案中,軍隊的事與沛縣政府無關,而後勤、糧草、隨軍出征的勞工等,都需要明確數量,準確充足。

    大軍此次出五千人,還留下一部分在沛縣,繼續訓練冬天剛剛服役的新士卒和維持沛縣的穩定。

    這五千人的背後,要動員七千人運送糧草、工具、攻下藤國發展生產用的鐵器糧種,必須要的時候還要動員來挖掘營寨,以及破城之後利用一個月時間整修藤縣的城防。

    一個多月後正好麥收,期間不會耽擱眾人回來麥收,而且每天出征還給一定數量的錢,這是以往都不曾有的新規矩,也是沛縣得以收服民心的規矩。

    七千人的隨軍後勤動員,按照各個鄉的戶口數分配下去,要求七日內在沛縣集結完畢。

    七日後,遠勝於此時諸侯的基層控制力和組織力體現的淋漓盡致,七千民夫,五百輛牛車或是馬車,以及這數年來財富積累出的數以千計的獨輪墨車,集結在沛縣城外。

    這些年一直沒有戰爭,農業變革帶來的紅利就是積累起來的大量糧食,價格下降之下,用來換取鐵器是農夫最佳的選擇,亦或是換取墨家髮型的古怪的紙張或是棉布做的簡易代幣。

    糧食登記數量,裝在車上,按照什伍編制領取契書,核算中途所要耗費的糧食。

    忙碌之下,義師這邊也已經完成了東征誓師。

    三百名騎兵十人一組,以墨者帶領,先行從近滕鄉出發。他們先期作為斥候,以後馬匹的機動性,控制戰場,捕殺越人的斥候,以確保沿途行軍的安全。

    這一路基本都是平原,倒也不用擔心越人埋伏。

    適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看著忙碌的沛縣外圍那些正在領取軍糧和其餘雜物的農夫,心說這一次出征總算是人數過萬,只要這一仗打的漂亮些,整個泗水下游的局面就徹底改觀了。

    這也是他自己第一次真正指揮一場數千人的大戰,這數千人於此時都可算作精銳,完全可以和一些千乘之國抗衡。

    正在感慨間,孟勝騎馬趕到,抖了抖下襬的「褲子」,笑道:「傳聞胡人善騎射,服飾不與中國同。如今有了馬鐙,這騎手倒是學了胡人服飾了。」

    適咧嘴道:「墨者多穿短褐,倒也省了壓下裳的玉珮。」

    既說到這,便不免想到幾十年後的胡服騎射,現如今雄才大略的趙武靈王距離出生尚早,只怕馬鐙一出,各國可能都要紛紛變革了。

    現如今義師與墨家弟子的服飾都用的棉布,裁剪起來也多是改良後的短褐模樣,騎兵則開始穿方便一些的褲子,大部分騎兵穿的都是皮靴,適的哥哥就是做這東西的,只要有錢就能買到,順便還能帶動一波手工業的發展。

    沛縣如今的棉布產業發展的很迅速,除了提供軍需品服裝帳篷外,還大量外銷。

    簡單的包紮術也需要大量的棉布棉紗,簡易消毒需要烈酒,這一次出征採購了不少,一部分是墨家自己的作坊提供,另一部分則是一些商人和手工業者的私營。

    跟隨出征的除了民夫外,還有隨軍的醫生,那位後世聞名的秦越人也在其中,帶隊的卻是蘆花,這是刻意而為,凸顯一下女性地位。

    適不懂醫術,但卻知道傷兵死亡的主要原因只要稍微正規一點、注意一下,就能減少很多的傷兵死亡。

    這些看似無意義的東西,對於想要將來安定天下、移風易俗、變革規矩的墨家來說,確是意義重大。

    這一次出征,沛縣的商人和手工業者也大為支持。一方面採購了他們不少的貨物,另一方面他們也需要更為廣闊的墨家控制的地盤作為市場和原料產地。

    他們並不知道這麼多,但卻有著最基本的階層本能和嗅覺。

    有些東西,手工業者作坊主的嗅覺很靈敏,就像是最簡單的酒一樣,沛縣酒的消耗量遠勝於宋國其餘地方,因為這裡已經完成了鐵器牛耕的變革,有了足夠多可以交換的「商品」,其餘地方還差得遠。

    有些東西,商人的嗅覺也很靈敏,很多貨物運到沛地可以很快銷售一空,而在別處可能需要三五年時間。他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生產力的發展,但卻知道墨者經營的地方頗為「富庶」。

    不管是尚賢還是非攻,反對的都是貴族血統制度,而貴族之下的各個階層此時都有著相同的目的,還遠未曾到分道揚鑣的時候。

    適看著歡騰的、甚至帶有一絲狂熱的、貴族和神權基本都在這幾年被清理乾淨的沛縣,確信這場戰爭一定可以獲勝。

    就算在滕地敗了,越人也沒有能力攻下沛縣,這裡的人一旦站起來了,想要再讓他們跪下就很難了。

    於是信心滿滿地衝著孟勝點點頭,輕夾了一下馬匹的腹部,與他同行而去。

    五千人的義師集結完畢,沿途哪裡休息,哪裡紮營,哪裡生火做飯都已提前安排妥當,只要斥候能夠控制住戰場,並不會出什麼岔子。

    兩日後,大軍沿著泗水而上幾十里後沿路向東,此時尚無微山湖,繞開大澤行軍,每日二十五里,日不落便紮營休息。

    派出的騎兵已經完全控制了戰場,越人的斥候人數少又不騎馬,遭遇的時候多被擒捉,已經有斥候縱馬到了滕城附近,回報說越人緊閉大門,原本只讓上午出城。

    但是昨日上午幾名斥候靠近城門,衝著城內用滕地的語言呼喊了幾句,越人便關緊了城門,不敢再開。

    適也不提什麼兵貴神速之類的話,越人想要救援,人數少就是來送的,人數多今年都不可能完成出征準備。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1
第三三二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二)

    二十三日誓師東征,二十八日已經抵達藤地,騎兵重新集結歸建,派出七八十人就足以控制全部場面。

    越人很難知曉墨家出動了多少人,因為按照此時各國的算法,那些跟隨出征的民夫也算是農兵,這數量也就難以統計。

    靠近滕地三里的地方紮營後,斥候散出,三旅旅帥與孟勝等有建議權和決斷權的人物們齊聚。

    適拿出之前自己在滕地見滕叔羽時候繪製的建議地圖,指著滕城東北角的荊河與小荊河的埡口處道:「計畫一如之前,你們也都知道。孟勝便提一旅,在此列陣等待。騎兵散與荊河外側,若是越人潰退泅河逃竄,就將他們捕獲。」

    孟勝笑道:「他們也未必逃走,只恐在內城拒守,這一旅士卒白白等待。」

    適攤手道:「若是圍三缺一,他們不逃,那也容易。墨家善守,自然善攻城,小小內城不過兩里,攻破易如反掌。」

    其餘人也都笑,並不會覺得此次攻城會有什麼意外。

    滕地百姓多知墨者名生,不少滕地人逃亡到沛縣謀生,與留在滕地的家人親戚多有交流,民心在墨者。

    越王翳好戰,那分封守衛滕地的越人貴族既在邊緣,甚至不知道將城外數里之內的木料砍伐,顯然這人並非名將。

    再者城內不過兩千越人,義師即便去除一旅仍有三千餘,且破城手段遠超此時的攻城十二法。

    怎麼看,破城都不是問題,雖都說未慮勝先慮敗,可在絕對實力的碾壓之下,再多考慮那就如同列禦寇所言的杞人憂天的。

    商量已畢,直叫一些善用火槍的靠近城牆,另派三百餘名善於近身搏殺的勇士或是游士在旁保護,夜裡對城內射擊,讓城內不安。

    當夜紮營,天未亮之時,孟勝便帶一旅人馬外加那些騎兵,繞過荊河,朝東北角悄悄迂迴。

    第二日天一亮,擊鼓列陣,又取兩千民夫為左翼虛張聲勢,緩緩靠近城牆。

    昨夜一夜,槍聲不斷,雖幾乎沒有造成傷亡,但也讓城內的守軍不得安眠,白日一到更加不敢出城。

    適帥兩旅靠近後,只在城外二百步外列陣,正好在守城弓箭的射程之外。

    鼓手先行擊鼓,震撼城內,那兩千民夫便分發了鐵鍬鐵鎬之類的工具,先行挖了一道營壘。

    營壘只有胸口高,不到中午便已完成。

    又堆積沙土,夯土成為一個部署大炮的陣地,將所有的火炮全部部署在陣地上。

    這些炮的口徑小,只適合野戰,並不適合攻城,也不可能靠只有三兩斤的鐵丸子轟開城牆。

    但二百步左右,這些銅炮正可以轟擊城頭。

    如果此時火炮已經普及,靠這麼近就是作死。

    然而越人並沒有炮,也沒有墨家守城用的床弩和轉射機之類的長距離大型弩。

    銅炮佈置完畢後,從兩個銅炮鎮定的中點處開始挖掘壕溝,鑑於城內無炮,這種壕溝的挖掘也就容易的多。

    動員的農夫基本都有挖掘溝渠河道的經驗,工具也很順手,而且還有幾名專職的大冶山銅礦出身的礦工墨者在前引導。

    以十人為一組,兩個人帶著柳條筐,挖掘一個可以容納一人的狹窄壕溝,然後講泥土裝入柳條筐中,堆積在前面當做胸牆,儘可能減少城頭弓箭的拋射。

    雖說城頭的弓箭拋射基本可以無視,但適希望能夠將傷亡降低到最小,以讓天下知道墨家攻城的手段,也為了自己能夠在軍中揚名。

    當兩個人挖掘出可以容納一人通行的壕溝後,其餘人開始跟在後面,將壕溝進行拓寬到大約四米左右,這樣可以讓士卒從容通過壕溝接近城牆。

    拋射的羽箭幾乎很難造成傷亡,尤其是在前一百步左右的距離,只有運氣極差才可能被羽箭擦中。

    在夜晚降臨之下,這些民夫們已經挖掘到距離城牆只有百步的距離,再往前二十步就是護城河,但是並不深。

    夜裡,所有人撤出最前面的壕溝,在第二道壕溝內提防城內的反撲。

    一夜無事,第二日一早,依舊按照這樣的手段接近到護城壕溝附近,距離城牆只有六七十步的距離了。

    所有的火槍手全部就位,就在第一道壕溝的胸牆後,採取直射的方式瞄準城頭,等待命令。

    火槍手和炮一樣,都是在城門的兩側列陣,中間留出的一個兩道四米寬的壕溝,用來讓士卒通行。

    就位之後,適卻並沒有命令開火,而是叫一些滕地的本地人出面,在前面胸牆附近高聲喊話。

    「墨家為利天下,攻不義之越。守城的滕地百姓聽著,墨家的傳聞你們也都聽過,也有親戚在沛縣知曉沛縣農夫的生活。這一次公子特返回滕地復國,全權委任墨者進行變革。」

    「守城的滕地百姓,墨家不日攻城,屆時城門如遭雷擊,頃刻化為齏粉。墨者復滕,為滕地百姓,不忍殺傷。也知道你們被越人強迫守城,難以反抗。」

    「記住,一旦城外木桿上升起靛藍旗幟,立刻遠離城門,到時候雷擊之下,萬物皆死!越人若是阻攔,大可廝殺,墨者頃刻便能破城!」

    「切記!切記!」

    扯著嗓子喊了一下午,傍晚又來臨的時候,適只留出部分士卒繼續警戒,其餘人照常休息。

    一名旅帥奇道:「適,中午何不直接越過壕溝攻城?」

    適指著城頭道:「不急。騎兵斥候四出,越人孤守一城,孟勝那邊也已傳來消息,十里之內騎兵完全控制的過來,越人不會知曉。」

    「壕溝想要突破,需要填埋。下午填埋,到傍晚又不能攻城,萬一越人夜裡反撲,也不得不防。時間既多,也不差這一下午。」

    「明日一早,便令農夫從中間預留的通道以柳條筐擔土靠前,填塞護城壕。炮兵和火槍手猛轟城頭,從兩側掩護那些擔土的農夫。」

    那旅帥咂舌道:「火藥可是昂貴啊。」

    這旅帥並不知道火藥的配方,但卻知道火藥對外銷售的價格,也知道這東西的配置如何麻煩。

    單單一個沛縣撐不起這麼多的火藥,墨家將火藥作坊安放在大澤之內的無人之地,嚴密管護,每日還往裡面假裝運鹽,具體的配方只要不說,短時間內各國都不可能知曉。

    為了能夠有足夠的原料,墨家倒是不吝嗇養硝的手段,將刮廁硝的辦法在宋地傳播。

    一來可以普及廁所,二來也可以讓沛縣獲得源源不斷的硝石。

    硝土可以換鐵器,換墨家發行的錢。

    可以買鐵、油、酒、鹽、種子、木器、耬車、犁鏵等等,根本不需要什麼強制措施,以利而導,宋地已經有專門沿城邑或是村落收購硝土的商人。

    實際上,墨家自己用,火藥並不算是昂貴。

    適倒是沒說太多,只道:「人命無價啊。火藥用的越多,流的血越少。這是義師成旅以來的第一場大戰,需要打出士氣。」

    那旅帥點頭記下。

    次日一早,軍中的滕人再次喊話之後,適揮了揮手,示意火炮和火槍手做好準備。

    鼓聲一動,所有的火炮、火槍、弓弩一齊朝著城頭射擊,城頭上的越人弓手不敢露頭,頓時被壓制。

    數百名背著柳條筐的民夫從兩條預留的中間通道靠近護城壕,尋機將那些裝滿沙土石子的柳條筐填塞到護城壕內。

    這期間城頭竟是一箭都不能放,既是被火炮嚇住,也是因為有幾個露頭的迅速就被下面的火槍手壓制過去。

    越人兩千,可弓手訓練不易,數量本就不多。

    短短兩個時辰時間,護城壕溝已經被填塞,完全可以通行,炮火卻未停歇,依舊轟鳴。

    十餘名挖礦出身的墨者帶頭,越過護城壕,兩側的人舉盾防備城頭的箭,這些精銳的墨者用著趁手的工具,迅速挖開了幾道壕溝。

    後續的民夫按照之前那樣,將壕溝拓寬,從後面運送過來木料,開始按照礦山那樣挖掘坑道,用木料支撐。

    半數的火炮這時候停歇,不再射向城頭,而是對準了城門,一旦越人出城反擊,即刻壓制。

    越過了護城壕的坑道朝著城牆下延展,墨子《備穴》篇中,如何挖掘地道那都是有技術指標的,墨者之前守城也經常考挖掘地道來反擊攻城一方的地穴,因而挖掘的速度極快。

    正常來說,挖掘到城牆下,其實可以用木料支撐,然後挖掘城牆的夯土地基。

    到時候撤走,一把火把那些支撐的木料燒燬,城牆就會坍塌。

    但是這樣需要的時間太長,而且不夠震撼,於是這一次坑道直接挖掘到城門下。

    後續的民夫推著兩輛裝滿了火藥的棺材,從四米寬的坑道內進入到城門下,兩名善於鼓搗火藥的墨者留下斷後,其餘人迅速撤走。

    預留了足夠的引線後,回去知會適一切準備就緒。

    兩日圍城,消耗火藥甚多,眾人也流了不少汗,正常挖掘坑道靠近會很麻煩,但是越人無炮,這就簡單的多。

    這兩日內,只有三人不幸被羽箭擊中,但都未死,只是受了些傷。

    適看了看城頭,笑道:「讓火炮停了吧。準備升起靛藍旗,步卒整隊靠近壕溝,一旦城門炸開,立刻攻佔城門。」

    「在城門處列陣,攀附上倒塌的城牆,火槍手掩護。不要衝擊,不要追擊,虛張聲勢,暫不繼續進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1
第三三三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三)

    城內越人聽著那些如同驚雷並綻放出朵朵白雲的聲響終於停歇,心有餘悸地在城牆上露出了頭。

    兩天時間,城中越人無可奈何,只能看著城外這些人如同老鼠一樣挖掘著坑道不斷接近城牆,毫無辦法。

    就算城下沒有火炮的壓制,守城的越人也難以對城下的人造成傷亡。

    從二百步的距離開始挖掘,整個坑道呈現出「之」字形靠近,上面鋪著柳條筐和木料,正好擋住了城牆的視野。

    拋射的話,鬼知道百餘支箭會有幾支落入坑道內。落進去,也只有更小的可能會射中人。

    靠近護城壕的地方,終於出現了面向城牆的缺口,不再是曲折的之字形。

    若有強力弓手,正可以對準出口攢射便能壓制,然而城下的炮又在不斷轟擊,火槍從兩翼掩護,根本不能露頭。

    只能眼睜睜看著城下的人將壕溝填平,越過壕溝之後幾人以盾掩護挖掘,更是無從下手,只能眼睜睜看著城下不斷靠近城牆。

    出城反擊是斷然不敢的,越人若是派遣自己人出城,擔心傷亡不能歸來,城內有變。

    派遣滕地農夫出城,又怕他們反水,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坑道不斷延伸。

    昨日城下高聲叫喊,說是靛藍旗幟升起的時候,只讓滕人遠離城門。

    越人已經見識到了那些奇怪的武器,之前捕殺滕叔羽等人的時候也曾聽過轟轟的雷聲,心中將信將疑。

    而那些滕地民眾則很相信墨者的話,眼見城下靛藍色的旗幟升起,知道這城門附近的城牆很快就要遭受雷擊倒塌,哪裡還敢停留。

    外面的旗幟又搖晃了一下,城外高喊道:「在城門附近就是死。若反越人或是逃亡,興趣能活。城門一破,墨者頃刻入城,不用擔心越人殺戮!」

    連續叫喊了幾聲,城牆附近的越人官長見農兵躁動,心中也慌。

    若是下令彈壓,只恐這些農兵頃刻就反。

    他倒是也擔心墨家真的可以直接轟開城門,這樣一來自己在城頭也是死。但又感覺城下這些人或是用詐,為的就是讓城門混亂,從而破門。

    滕地民眾顧不得多想,奪路而逃,只叫喊道:「在城門附近必死,墨家即刻入城,逃下去就能活!」

    有幾人一馬當先,率先跳下城頭,將兵器一扔向後逃竄。

    有人帶頭,剩餘的人也根本不願意守城,既是越人必敗,自己又何必為難這些想要讓眾人過上好日子的墨者呢?

    頃刻間,城頭附近的滕人已經逃亡多半,只剩下一些膽小或是就夾在越人中間的不敢逃竄,滿臉絕望。

    越人倒是也射殺了幾個逃亡的,卻無濟於事。

    城下,埋填火藥棺材的地方已經封閉。

    靠近壕溝的出擊點,兩個連隊的長矛手站成四列,就藏在之字形的坑道內。

    整個坑道就如同之,而之頭上的一點,就是出擊口,排成四列可以迅速從出擊口衝擊出去。

    此時這三百人正蹲伏在坑道內,按照命令堵著耳朵。

    適觀望了一下城頭的動靜,估麼著時間已經差不多,叫人擊鼓,號令點火。

    片刻後,兩人從城牆下的坑道快速地跑了回來,火炮也發出了最後一次怒吼。

    當炮聲停歇後,一陣彷彿天塌一樣的巨響從城門下傳出,地面都在顫動,結實的木城門頃刻被炸碎,一小段城牆也就此倒塌,城門附近已經沒有活人,剩下的也都是些被震的半死的。

    轟隆巨響就像是鼓聲,那些捂著耳朵依舊被震得轟轟響的矛手迅速起身,在前面帶隊墨者的率領下,以四列的陣型快速從出擊口衝出,朝著瀰漫著煙塵的城牆缺口衝去。

    缺口兩側的火槍手也在向上攢射,壓制兩側城牆的越人,然而其實也就是走個形式。

    靠近城門附近的越人哪裡見過這有如天神降罰一般的場面,巨大的木門與泥土四散飛濺,絕非人力可為。

    離得近的被震的七葷八素,離得遠的更是不敢向前,早有人躍下城牆朝著內城逃竄。

    適站在二百步外,看著那兩連隊的矛手登上了塌陷的城牆,笑著對身邊已經嚇傻的姬特與滕叔羽道:「二位如今可以入城了!越人敗矣!」

    姬特與滕叔羽哪裡見過這麼多的火藥同時點燃,被嚇得顫顫發抖,便是有什麼別樣的想法,也早已經被這一場爆炸嚇沒了。

    適回身命人擊鼓,緩慢靠近城牆,只是佔據城牆缺口,卻不繼續朝城內追擊。

    眾人執行命令,旅帥已知適的想法,這是要逼走越人。

    終究滕地還是要歸屬墨家的,適不想在城內打仗,打的亂七八糟還多有死傷,現在每一個戶口都很重要。

    再者若是越人退守內城,宮室府庫都要毀掉,那損失可就太大了。

    這一次炸開城牆,就是要讓越人明白一件事:守內城是守不住的,趕緊逃吧!南北兩側都有河,橋在圍城之前就已經被你們自己燒斷了,想要逃往琅琊最好就是打開東北側的大門從那裡逃竄。

    大約兩刻鐘後,已經有四個連隊的士卒登上城牆,還有部分火槍手,在城牆上列陣,守衛殘缺的城門缺口。

    此時後續的步卒已經完全可以入城的,但是城內亂做一亂,適也根本不想在城內打仗。

    後續的部隊不再需要走坑道,在城外列陣,預留了兩個連隊的士卒在城牆附近做好隨時支援的準備。

    後面跟隨的那些挖掘的農夫看著殘破的城牆,還有城門上高高飛揚的墨家旗幟,心中大喜。

    眾人均想:「怎麼說滕也算是諸侯都城,都說墨家善於守城,這攻城卻也如此迅捷。一人不死,頃刻登城!」

    轉念再一想,墨家眾人可是在商丘做過數百人破楚陣俘楚王這樣的壯舉的,這種此時放眼天下必然神奇的事,在沛縣民眾眼中竟已尋常,反倒是若是死傷慘重才會奇怪。

    都說墨家善守城,天下卻都忘了一件事:善守城,必然善攻城,因為守城要先學會攻城,然後再將攻城的手段一一破解。

    再加上適用了超出時代的、最大限度發揮火藥效果的攻城法,擊破小小的滕城當真是易如反掌。

    這種攻城法即便面對部署了火炮的棱堡,都是可以在一週內靠挖坑攻破的,況於越人連此時最基本的十二種攻城法都不能有效應對。

    實際上適清楚,這些坑道挖的很不好,若是將來天下火藥普及,這樣的簡陋坑道很容易被城頭的火炮封鎖出擊口。

    但越人既然沒有,也就不需要那麼死板,正如牛闌邑的城防根本算不上正規的棱堡一樣——因為不需要,所以那些不合理也就成為了合理。

    適見缺口已經穩固,便令城下的士卒列陣,提防越人可能垂死掙扎反撲。

    又命令炮兵套上馬匹,退入到步卒連隊的保護之下,若是越人死守內城或是選擇在街巷開戰,那就免不得要用炮轟擊街巷,最大限度減少己方的傷亡。

    他這也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一則越人此時驚慌失措,滕人民心向墨,街巷戰鬥根本打不起來;二來只要越人的將軍不傻,就會知道此時棄城逃竄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適不著急,只讓城頭的士卒穩固防守,列陣等待,給予越人足夠的潰逃時間。

    他不著急,城內的越人卻已經開始急躁。

    越人貴族鷙聽到了剛才的那聲巨響,不多久就有街上的越人回報,說墨家已經弄開了城門,城門已失!

    此時的組織力很難打街巷戰鬥,而城牆一般又是城內的制高點和象徵物,一旦城牆被攻破,等同於破城。

    那名回報的越人士卒回報的更為邪乎,只說彷彿一道驚雷,直接把城門劈塌了……又說見到城門木料飛起三五丈高,人為齏粉……

    這不需要扯謊,鷙在內城也能聽到,只是他不敢相信墨者這麼快就能破城。

    實際上,昨天他已經對守城不抱任何指望了。

    城下列陣齊整,他也只在越王身邊精銳君子軍那裡見過這樣的步卒,便知道憑藉自己手中這些人根本守不住滕城。

    出城野戰,更不敢想,那墨者的名聲他是聽過的,守城時候經常反擊,焉能不防?

    所以昨日他已經在思索撤走的事,只是沒料到墨家昨日說今日破城便真的攻破了城牆,實在是出乎意料。

    南北兩側河上的橋樑前日圍城之前就已經被他焚燬,但是墨家只在一面猛攻,東北角並無一人,他原本想的突圍方向也正是東北角。

    過滕城東北向倪子國逃竄,越人勢大,齊侯臣服,泗水諸侯更是不敢反抗。到時候只要逃到那裡,就可以入城,還可以索要糧草,不怕那倪國不提供。

    兩國相聚不過幾十里,墨家看來也只是為了攻破滕城,所以才選擇在一側猛攻。

    鷙本想著看看墨家攻城的手段,若能苦撐幾日在逃,總好和越王交代。越人殘暴,父子兄弟尚且殘殺,況於貴族臣屬,又丟了封地,毫無根基,總不能一天就跑,守幾天也算是個交代。

    可沒想到墨家說今日破城就是今日破城,都是墨者守信,可那曾想這樣的事也可以守信呢?破城,難道就像是吃飯喝水那樣簡單嗎?

    守是守不住的,內城不用想,也根本不如外城堅固。墨家義師破外城驚天動地,也就宣告了內城不可守。

    好在……墨者似乎頗為迂腐,並沒有立刻衝擊城內,而是選擇慢吞吞地在城頭列陣。

    在鷙看來,似是給了自己可乘之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1
第三三四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四)

    城門既破,滕人不守,越人也就紛紛逃亡內城,以求庇護。

    守城一方,本來就無處可退,若是墨者一股而上,他們也根本沒有機會重新集結。

    墨者慢吞吞的在城牆列陣,鷙暗道:「墨家雖有破城之能,只可惜他們臨陣應變不足。陣型雖齊整,推進卻緩慢。我原本想著若是守不住,便棄了西門士卒,帶其餘人返回琅琊……如今能收攏多少便收攏多少吧!」

    他自登車,叫侍從親衛收攏退敗而來的越人,也顧不得準備太多,甚至連糧食都沒有來得及準備,放棄了所有輜重,反正倪、鄒等國都會提供糧草,之間相距不過幾十里。

    越人恐慌之下,重新列陣,大約收攏了千四百人,人心惶惶,心驚膽顫,不能再戰。

    也不管那些還在城中的越人,朝東北門逃去,沿途滕人躲在家中不敢阻攔。

    出了城門,這裡果然沒有軍隊駐守,只有幾名騎在馬上的墨者急匆匆退走,似去回報。

    鷙暗送一口氣,知道這時候若是自己逃竄,頃刻間這些收攏起來的潰兵就會散掉,自己回到越地也不好和這些人的氏族家人交代,便只能壓慢了速度,讓馬車緩慢前行。

    退走比進攻更難,馬車若是稍微走快了些,好容易集結起來的士卒就會變為潰敗。

    越人士卒不住回頭張望,有時候風吹草動都會緊張不安,但是走了二三里仍舊不見追兵,總算是鬆了口氣。

    雖鬆了口氣,卻也不敢在這裡停留,只能沿著同往倪地的路,沿著荊河岸邊朝東北方向撤退。

    東北方十里處,荊河與小荊河在這裡形成一個埡口,只有一里多寬。

    此地平原,剛剛滕地傳來的那聲巨響,孟勝聽的清清楚楚。

    一旁的屈將道:「適已破城!他說幾日內破城,便真的破了城,也不知道傷亡如何?幾人死傷?」

    孟勝遙望著遠處冒起的煙塵,笑道:「攻打滕地之前,適已經走訪過滕地城牆,也做了謀劃。他守城有術,攻城自不在話下。我估摸著,死傷也就百人,足以彰顯我墨家名聲了。」

    這話倒是不假,如今攻城一方往往選擇圍城,靠斷糧逼著城內投降。要麼就是掘開河堤倒灌,讓城牆的夯土被水泡開。

    其餘強攻的話,總要損失巨大,攻守雙方守城一方佔據優勢。若是能夠死傷百餘人就攻破滕地,足以讓天下知曉墨家不只會守城,更會攻城,這樣日後鉅子和天下諸侯會盟約定弭兵利天下之時,話語的份量也就更足。

    孟勝帶著的這一旅人馬外加在河對岸的騎兵已經在這裡等了許久,不准生活,只能吃那些軍糧干餅。

    比起以往的飯食,只是軍糧干餅已算是不錯。《採薇》一詩以採薇起,那些戍邊思鄉的士卒可見經常採薇而食。

    聽聞滕城傳來的巨響,士卒頓時警覺,早已下令不准喧嘩,更不擊鼓。

    孟勝只讓人傳遞命令,列陣準備。軍中基層軍官司馬長多為墨者,命令下達後隊伍迅速集結列陣,分為三隊,品字配置。

    火槍手在前,早已裝填完畢。

    這一旅的大部分士卒都是第一次參與作戰,訓練數年,這是第一次上戰場,心中既緊張又興奮。

    好在身邊的軍官和前排帶隊的頭排士卒帶頭,穩住眾人的情緒,眾人握緊長矛,靜靜等待。

    許多第一次開火的火槍手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了敵人,或是擔心自己的火繩引燃了身上的火藥罐。

    那些手持短劍、平時為火槍手背著武器物資的副火槍手們,蹲伏在河邊的灌木中,一旦沖散越人無序逃竄,他們就出面追殺。

    孟勝手持短劍,手指無意識地敲動著劍身,心中也自焦灼。

    他殺人極多,年輕時又好勇鬥狠,自不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戰鬥而焦灼,而是想到了分別之前適的話。

    適告訴他說,若是越人真的朝這邊逃竄,這就是義師真正成陣以來的第一次野戰,必須要打的漂亮,也算作一次檢驗。

    這一仗打得好,不只是越國那邊出兵更慢,也能讓義師士氣大漲,日後作戰更有信心。

    將來必定要野戰的,墨家攻城守城都有手段,但是野戰很少總結。若不能野戰,將來是謀選天子也好,還是謀約束天下君王弭兵也罷,都是幻想。

    勝則必勝,這一點孟勝極有信心。

    只是怎麼才能勝的漂亮,怎麼才能以最小的傷亡全殲逃亡而來的越人,這才是孟勝要考慮的問題。

    什麼時候必須結陣?什麼時候可以分散追擊?這是為將者所必須掌握的事,孟勝心中有些擔憂。

    義師以步卒為主,這和以往的戰爭模式完全不同,不再是戰車衝陣後步卒跟隨戰車衝擊,而是需要依靠步卒的機動能力彌補戰場的缺口,果斷地抓住戰機。

    孟勝長吐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焦灼,靜靜等待。

    當目光敏銳的斥候發現了朝這邊退來的越人時,越人也發現了孟勝等人的存在,雙方相聚已經不過兩里。

    越人貴族鷙暗暗吃驚,這才明白墨家這一次只怕早有準備,竟在這裡還埋伏有不少人,顯然是準備阻截他。

    然而他站在戰車上觀望了一下,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對面孟勝手下的步卒列陣緊密,還分出一些火槍手在陣前成列,因而顯得人數極少。

    看起來似乎只有幾百人,排成了三個小方陣,並不至於多到鷙覺得不敢再戰直接投降的地步。

    若是此時渡河,那麼就會變成一場潰敗,想要再收攏殘兵更不可能。況且他還乘車,人縱可渡河,馬車又怎麼辦?難不成讓他一路走回琅琊?

    他雖覺得對面的義師可以擊破,越人士卒卻不這麼想,看到對面竟然有人,心中頓慌。

    鷙立於戰車上,喝道:「滕城已被攻破,墨者必從後追趕。如今想要活命,只有擊破面前這些人。」

    「他們人數不多,若不能擊破,你們必被俘獲為奴。一旦擊破,便可退入倪國,倪人不敢違背我們,他們會供給我們食物酒水。」

    「此戰若能勝,待到倪國,宰羊饗食!若不能勝,就要羈縻為奴。」

    恐嚇利誘之下,已算是哀兵的越人鼓足最後的勇氣,重新列陣,準備以步卒和勇氣衝破對面阻攔他們的義師。

    越人車兵本少,精銳就是步卒,又悍勇好戰,斷髮紋身,多手持短劍木盾或是短斧之類,極為凶悍。

    多年與齊交戰,讓田氏一族發出「越人、猛虎也」的感嘆。當年吳越交戰,更有千餘人在陣前自刎恐嚇吳人,以致陣破。

    這一次已被逼到了絕地,又想到可能會被抓去做奴隸,越人心底的勇悍終於戰勝了驚慌和恐懼。

    列陣畢,已無多少弓箭,更無戰車,便直接向前,準備直接衝破。

    鷙持戈,棄車步戰,號令一聲,便開始向前推進。

    對面的孟勝看著鬆散的越人軍陣,搖頭心道:「適曾說,楚人陣整而不久,不能戰。以此來看,越人陣散而亂,更不能戰。不過倒也算是勇悍,驚慌之下,還能列陣向前,也屬不易。」

    隨即與身邊人道:「既適已將越人逼到這裡,那就命火槍手按照之前訓練的那樣攢射。依次射擊後退入陣腳。」

    傳令下去,火槍手早已支好了支架,百五十人列為五排,第一排射擊後迅速從兩側退到最後一排裝填,這樣一共可以射擊兩輪,最終全部退到矛手的保護範圍內。

    這些火槍手雖然緊張,但越人也無多少弓箭,距離還遠,也就沒有預想的第一次上陣那樣緊張。

    越人的行進速度極快,前排的幾名領隊的墨者火槍手暗想,這相距還有二三百步便如此快步,陣型完全散亂,如何能戰?

    眼看著到了百二十步左右的時候,這邊還是沒有動靜,衝在最前面的越人已經忍不住戰場的寂靜,吼叫幾聲朝著前面猛衝過來。

    鷙心中暗罵,這時候不是需要勇氣的時候,這麼早衝擊,陣型完全就亂了,而且前面衝擊的人必定帶動後面人的腳步。

    若有戰車,這時候跟隨衝擊當然可以,可現在只是一群步卒,這樣的距離就衝擊,就是在找死,衝到陣前已經無力搏殺氣喘吁吁。

    眼看衝到了七八十步的距離,第一排的火槍手終於聽到了號令,將早早架在木叉上的火槍放平,對準了前面衝擊的越人。

    手指一動,扣動了扳機,帶動著纏繞著獲勝的蛇勾,落日旁邊的引火藥池中。

    一陣白煙,手中一陣,也不看是否擊中了目標,下意識地扛起沉重達十餘斤的火槍,拿起木叉朝著左右散開,從左右繞到最後一排。

    不能從後排的火槍手身旁經過,那是訓練時就講清楚的,身上的獲勝很可能點燃別人身上的火藥、自己身上的火藥也可能被別人的火繩點燃,訓練中可是出現過幾次火藥被點燃以致燒死或是燒成重傷不治而亡的情況的。

    第一排撤到後面後,立刻叉好木叉,從小陶罐中往槍口中倒火藥,壓抑著心中的好奇,不去看前面的戰況。

    再者,正是天塌了有高個的頂著,前面還有五排火槍手同伴,既遮擋了視線也讓後排裝填的人更加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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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五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五)

    撤退到最後一排的火槍手,多數是從牛闌邑來的,距離他們第一次使用火器已經過去了一年半。

    牛闌邑一戰後,三百多戶從牛闌邑遷徙到了沛邑,他們算作「禮物」並不和土地綁定,被魯陽公贈送了給了幫助他守住「祖宗祭祀」之地的墨者。

    拖家帶口走過了一條從未走過的路,來到沛縣後先行安排他們進入軍中,分發了和在牛闌邑守城完全不同的長火槍。

    除了簡便一些,裝填的順序還是一致的,開火的聲響也更小些,對於這些真正打過仗的農夫而言很容易掌握。

    來到沛縣做士卒,因為沒有土地,所以這些人和墨者從其餘城邑帶來的那些人一樣,領取的軍餉稍微多些。

    只不過這些軍餉領到手的並不多,和沛縣本地的士卒一樣領取一些錢財,剩餘的都會記錄下來可以十抵十二的在將來換取鐵器工具等。

    家裡的女人們被安排在墨家的棉布作坊做工,從頭開始學,每個人只負責一道工序。

    有紡紗的,有織布的,也有挑揀棉花中的棉籽的……工序不同領取的佣金也不同,雖然疲憊,但是乾的越多賺的越多,每個月的錢也足以養活一家老小。

    發的錢不是金銅珠玉,而是草帛或是棉布幣,但在沛縣卻可以買任何東西,只要有錢哪怕是短火銃都可以買到,但長火槍不賣。

    哪怕是家裡的老人,也可以找一份換取佣金的工作,比如挑揀棉籽、花生、搓玉米等等活,每天賺的錢不多,但也能換點油水、買塊棉布之類。

    孩子們則都集中起來,從六歲開始就在學堂學習,學堂的先生多數都是在鄉校學了三年的年輕人。上午教這些更小的孩子,下午還要繼續上學。

    而這些小孩子們每天中午學堂會管一頓飯,這些會從民眾手中收取,這是經過沛縣公意同意的,數量不多。

    上午學學字,下午就要進行軍事訓練,從六歲開始就要進行最基礎的整隊、隊列等等。

    每個孩子都會買一塊青石板,這是沛縣新興的石匠產業,發一些滑石之類的筆在石板上寫字。有錢的會給孩子買幾張紙,但很昂貴。

    這些火槍手大多居住在沛縣城內,原本好像是一處貴族的住所,但是因為當年商丘之戰的時候,這些貴族以為墨家將絕於天下,在沛縣舉事被夷族且獲得了驚魂未定的宋公認定為可以夷族,這些住所也就成為了學堂或是暫時歸這些人居住。

    他們暫時沒有土地,但是適給過他們承諾,三年後可以成立共耕社,開墾大澤內的荒地,開墾之後這些土地會歸屬於這些火槍手。墨家會提供鐵器和耕牛的幫助。

    這並不是遙不可及的未來,從牛闌邑來到沛縣後,他們可以感受到生活變得更好。

    每日的飯菜,也從原來的粟米葵菜,變為了土豆地瓜或是玉米南瓜胡蘿蔔,行軍的時候會發麥餅,這比起原本的生活要強得多,每個人都很滿足。

    為什麼打仗,他們心中很清楚,軍中那些最有威望的人多數都是墨者,會告訴他們這是為了天下人都過上這樣的日子。

    因為你不打別人,那些好戰的王公貴族就會恢復原本的樣子,一如他們在牛闌邑那樣:先要忙碌完公田才敢治私田,每年繳納完賦稅之後還要借貸舉日,每年的利息都還不起,時不時就要逃亡,有時候被抓回來淪為欠債的奴隸。

    這裡不講血統,只講能力,最重要的是有希望。孩童們學的最好的,會在三年後進入更好的學堂,會有知曉更多學識的人教導,剩餘的就只能回家務農或是做別的。

    但只要能夠進入更好的學堂,將來就能過的更好。或是為官吏,或是專門學習軍陣之術成為司馬長之類的軍官。

    這些火槍手們對於這一次遷徙很滿足,覺得這便是樂土,每每看看田地裡欣欣向榮的莊稼,都會想到三年後自己也會有這樣的一塊土地。

    當然,這些土地不會在城郭附近,而是會在距離城郭較遠的荒原,地廣人稀,那裡原本很難開墾的土地有了鐵器和牛馬之後,都可以變為上等的肥田。

    這些充滿希望的生活,需要保衛,而保衛有時候需要知道對方是「不義之國」就主動去打。

    於是,這些火槍手心中明白為何而戰,並且覺得自己在為建設樂土天下而努力,也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就算陣亡,自己的兒子也會繼承自己該有的共耕社土地,墨家會提供吃喝一直到孩童長大,再無後顧之憂。

    沉重的火槍對於他們而言,不只是職業,更是一種可以保護自己生活的武器。

    微苦的硝煙,他們早已嗅的習慣,裝填的動作在這一年半之內也越發熟練,之前城牆上的戰鬥讓他們習慣了密密麻麻的敵人,並且相信只要聽身邊墨者的指揮就能獲得勝利。

    勝利之後要做什麼?

    他們知道,因為從進入義師開始,他們已經學到了很多賤體字,每天軍中在訓練之餘都要學習文字,很多人已經可以寫自己的名字。

    然後他們聽到了今後的生活,一個人無非老幼貴賤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尚賢選賢為任、村社連通每年可以吃一隻雞的生活。

    到時候只剩下那些遠在千里之外的夷狄,天下安定,九州弭兵,依靠這些火器擊退那些覬覦天下賦稅的賊人,並不需要多少士卒,那時候從軍將是榮耀。

    到時候每家都會有一頭牛,一片屬於自己的、不能買賣的耕地以維持生活,而並不禁止開墾荒地以讓生活富足,每家都會有自己的鐵器,甚至以後連煮飯的陶罐都會變成鐵的。

    到時候每家的孩童都要學習認字,然後根據學習的能力選賢進入更好的學堂,最後再用寫滿題目的草帛選拔可以為官吏的賢才,每個人都有希望。

    這一切聽起來並不難實現,是可以想像到的美好,對於這些人而言足以讓他們付出一切去追求,包括生命。

    他們不是墨者,不需要利天下,只需要利自己,於是他們並不懼怕眼前的戰鬥。

    …………

    鉛彈飛舞中,衝鋒在前的勇悍越人最近的距離義師的火槍手只有三十步距離。

    但從七十步到三十步的這段時間,五次連續的炸響讓幾十名勇悍無比的越人死在了這裡。

    沉重的將近一兩的鉛彈擊中手臂,會直接撕裂手臂留下恐怖的創傷,

    那不是箭,會留下搖曳的尾羽。

    那是看不到的鉛丸,會直接擊碎骨頭。

    衝鋒在前的越人最後的一絲勇悍都已經被身邊夥伴的死亡嚇走,有的人甚至不敢去看身邊慘烈的死亡,閉著眼睛向前衝,稍有不慎就被絆倒,趴在那裡不敢起身。

    在越地,王上只需要在城中擊鼓,這些農夫就需要在城門前集結,隨軍出征。

    他們不是君子軍,只是農夫。

    他們之所以出征,只是因為習慣,一種習以為常理所當然的習慣:做人,貴族封君和王上只要徵召,自己就要去,這就是農夫。

    不但要出征,還需要耕作公田、修繕宮室、有些隸屬於封君的還要為封君勞作。每旬十日,要為封君勞作五日,才能忙碌自己的事。

    狩獵、圍獵、為封君鑿冰、挖掘冰窖、收割封君領主的土地、修繕封君的房屋、收割蘆葦、收穫鳥田……

    這一切數百年甚至千餘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打仗死了便死了,什麼都得不到,只留下傷悲的家人,留下的兒子還要重複自己的生活。

    這一切都是這樣,他們不知道更好的未來是什麼,因為沒人告訴他們,所以他們想像不到對面那些人所想像的未來生活。

    他們所想的,只能是一個更為賢明的君王,一位可以善良一些的封君,以及幾年不打仗的日子。

    越國尚未開啟最基本的軍功爵制度,連趙氏田十萬庶農工商皆遂這樣的說法都沒有。

    最原始的封建義務,已經滲入了每個人的腦海,他們生來如此,習以為常,並認為天下就該是這樣。

    越人會抓奴隸,王族公族貴族有大量的奴隸,齊國一戰掠奪了三千戶為奴作為休戰成盟的代價。

    而勾踐時代休養生息的時候,所謂生三子會有賞賜的說法,那些賞賜從何而來?總不會是勾踐自己變出來的,而是賦稅而是奴隸而是那些封建義務。

    這些東西轉了一圈又溜出去很少一部分返還給越人,這不是理所當然的,而是需要感恩的賞賜,這就足以叫人效命效死,甚至於家中無兄弟超過五十的不需要從軍都可以算作仁政。

    因為越人會捕獲奴隸,所以越人相信鷙的話,對面這些人可能會把自己抓做奴隸。

    後面就是驚雷擊破城門的滕城,眾人嚇破了膽,不敢回去。

    前面只有千人,只要衝過去就可以逃亡回到家人身邊。

    這是他們可以作戰的勇氣來源,也是唯一支撐他們拚死衝鋒的最後力量。

    可對面那看似稀少的千人,卻一樣帶來了城中那樣的恐怖。

    當一枚沉重的鉛彈打在夥伴的臉上直接打碎了臉頰、當沉重的鉛彈打到夥伴的胸口綻放出血花、當沉重的鉛彈擊碎了舉劍的手臂血肉模糊……

    一種名為膽怯的情緒,開始在越人中蔓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2
第三三六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六)

    義師中最早完成裝填的火槍手們,在裝填完畢後聽到了一陣鼓聲,他們很快聽懂了軍鼓的意義。

    這是在下令:裝填完畢的隨意射擊,隨後棄槍抽出短劍或是短斧,跟隨矛陣兩側衝擊。

    這是一道進攻的命令,不同的鼓聲有著不同的含義。

    比如有時候鼓聲的意思是繼續裝填,在矛兵的兩側射擊後原地裝填,交替前進。

    比如有時候鼓聲的意思是退到毛病的兩翼,躲在長矛下以短劍攻擊那些可能衝入矛陣的人。

    比如有時候鼓聲的意思是退入到兩支矛兵方陣的中間,繼續裝填聽命射擊。

    這都是不同的,需要將軍決斷,作為士卒只需要聽取命令。

    但是與其餘諸侯的士卒不同,他們多少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除了學字之外還會有人給他們講這些東西……有時候也會講講耕田的技術之類。

    不少火槍手看了看硝煙對面的越人,心道:「這必然是孟勝發覺越人已經潰散,準備衝入敵陣肉搏廝殺。這時候攜帶火槍就無作用,便要憑藉勇氣廝殺。」

    於是按照命令,勾動火繩,開了最後一槍後,將沉重的火槍扔在原地,迅速向後退走,在矛陣的兩側抽出短劍,以作掩護。

    正如這些火槍手所想的,孟勝的確發覺越人已經潰散。

    最前面衝鋒的那些人是勇悍之士,但是再勇悍也承受不住一枚一兩重的鉛彈的射擊。

    這一點孟勝很確信,因為他見過有人用這火槍打死過野豬,連皮糙肉厚的野豬都能打死,況於人?再勇悍的人難道會比野豬更強壯嗎?

    這些勇悍的越人開始四散奔逃,想要躲開正面,可他們一旦奔逃,後面那些好容易鼓足勇氣的人也會跟著潰逃。

    孟勝知道,為將者,就要善於抓住衝鋒、反擊、防禦或是側翼支援的時機,能抓住的,便是合格之將。

    這一次他承載著義師成軍一來第一次野戰的任務,而且是一場必勝之戰,也就根本不需要求穩,求的就是徹底擊潰越人,讓他們四散奔逃,泅水逃走為河岸兩側埋伏的騎兵捕獲做準備。

    於是他命令鼓聲傳達了火槍手隨意射擊不再裝填,跟隨矛兵兩翼衝擊的意思。

    矛陣中的鼓手和笛手立刻吹奏敲動起節奏極快的軍樂,伴隨著鼓點,領隊的墨者高聲吶喊著。

    矛陣中的士卒端起長矛,踏著腳步,在儘量保持平齊的狀態下向前推進。

    他們身邊都是夥伴,兩翼多是精銳的墨者或是當年義師的步卒,前排則是軍中的勇悍之輩。

    不需要每個人都不怕死,只需要他們確信夥伴就在身邊,就足以爆發出無懼的力量。

    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戰場大局的,士卒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幾十步之內的情況,只要身邊的人沒有潰散,只要沒有人傳播大軍潰敗的消息,他們可以一直衝擊到天下的盡頭。

    他們還能看到隊伍的最前面,孟勝屈將等墨者手持短劍或是短戟,朝著兩側移動,和那些火槍手一同在側翼掩護,這些人走在最面前。

    這其實是禁止的,因為擔心主將被射殺,但是孟勝發覺對面幾無弓手,自己的一身本事也不是一個小小的越人貴族能夠應對的,那些農兵有哪個是自己的對手?

    便是越人的君子軍,孟勝自覺也能以一敵五,況於這些普通士卒?

    此時身先士卒,就是要讓這一旅全軍爆發出最大的力量,一次性擊潰越人。

    越人衝鋒的太早,隊伍早已散亂,根本不可能對抗矛兵。

    衝鋒最快的那些勇悍之輩已經潰散,火槍手將前排的越人打的稀稀疏疏,一次衝擊之下相當於每個越人要面對六七支長矛。

    至於後面的越人……他們根本不在接戰的第一線上。

    孟勝持短戟,跟隨著鼓點和笛聲踏步而行,終於在距離最近的越人十餘步的時候揮舞短戟喊道:「衝擊!」

    身旁的鼓手和笛手立刻傳達了命令,十餘步的距離是衝擊的最佳距離,既可以保持體力戰鬥,而人的短跑一般也是在三十米左右將速度提到最大。

    雖然不需要跑那麼快,只是快步衝擊,卻足以擊穿一切阻擋他們的力量。

    幾名未曾逃走的越人勇悍之輩看著如林的長矛,心中驚慌,在長矛靠近之後下意識地朝地上一滾,想要避開長矛,可是還未起身,就被開始衝擊的矛手踏在腳下,根本無法站起。

    為數不多的越人想要從兩翼衝進去,但是三個矛兵方陣之間的橫面已經極寬,除非是原本就在兩側的,否則很難在接戰之後跑到兩側。

    那幾個在側面的人剛剛靠近,孟勝持戟、屈將挺劍,頓時將這幾人擊殺。

    孟勝心道,若是真正全力野戰之時,兩翼尚有騎兵保護,另外還有一些善於格殺搏鬥的游士劍盾,並無問題,如今只看這些矛手能否一舉擊潰越人。

    剩餘的越人已經和矛兵的中央接戰,陣型散亂的越人不敢在正面硬衝,繼續是下意識地朝著兩側散開,然而品字形配置的矛兵方陣的兩翼依舊是矛兵。

    本來軍心已散,矛兵這樣一沖,這些並非精銳的越人頓時撐不住。

    如林的長矛在正面是無法擊破的,哪怕是戰車都不敢直接衝擊結陣的長矛步卒,更何況這些人。

    沒有弓弩,也不能讓方陣出現缺口。

    更別說沒有火炮,不能直接轟開方陣。

    只是短暫的交戰,百餘名越人士卒被長矛刺死,而矛兵只是陣型稍微出現了一個凹面,很快平齊,竟無幾人傷亡,繼續向前衝擊。

    早已是驚弓之鳥的越人只憑著最後一股子勇悍之氣,可越人貴族鷙卻明白自己失算了,這是根本衝不過去的。

    本想著對面人數不多,或許非是精銳,那曾想這些人持矛而進,竟如會稽山壓面而來,如何能擋?

    眼看己方已敗,他也顧不得體面,扔掉手中短劍,朝著河邊奔逃。

    他這一跑,身邊的越人眼見主將逃走,也都扔下了武器,身邊的近侍私兵紛紛學著鷙脫下了革甲,扔掉了武器,朝著兩側的河邊狂奔。

    越人善水,他們從沼澤湖泊遍地的地方立國,幾乎人人會游泳,眼見著衝陣不成,此時不逃就真的要死在那些銳利的長矛之下了。

    他們的逃走引起了連鎖反應,好容易集結成陣的越人也都紛紛逃竄,再也不想打下去了。

    幾乎只是剛一接戰,驚恐不安的越人便已潰散。

    這不是死地,因為越人會游泳,所以沒有向死而生之心。

    孟勝將短戟從一名越人甲士身上抽出,發現越人潰退,立刻傳令道:「快跑追擊!」

    這是很少下達的命令,這樣的命令下達,意味著放棄陣型,這在大戰中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但現在,越人已經完全沒有了抵抗能力,這時候就要猛衝,讓他們不能後退重新集結。

    鼓聲突變,矛手和兩側的持短劍的火槍手立刻嘶吼著四五人一組,按照平日吃飯的夥伴編組後朝著越人衝去。

    千四百人的越人被火槍打死了八十多人,接陣一戰傷亡將近二百,但之前士氣已低到極點,一沖即散。

    五人十人一組的義師夥伴不顧一切地向前衝擊,將短劍或是矛刺入到逃竄的越人身後。

    成群結隊的越人逃到了河邊,脫下衣甲跳入河中,朝著岸邊游動,快的彷彿是一條魚。

    每揮舞一下手臂,就竄出去兩三步,義師也有會水的,卻也不追擊,而是只追殺那些在兩河夾出的埡口處的越人。

    還有一些越人逃到河邊後繞開了義師,向後逃竄,然而早已埋伏在蘆葦中的火槍兵副手持短劍衝出,頃刻捕獲。

    越人貴族鷙從河裡露出頭來,已經到了對岸,身邊還有幾個人跟著,都是自己的私兵。

    心有餘悸地看了看,心道墨家不可戰勝,自己回去照實說,只怕王上未必肯信。這若成軍萬人,君子軍也未必能敵……

    不過幸好看來這些墨者士卒並不會游水,由此可能猜想他們也不會游水,所以沒有泅渡而追。

    正自慶幸,就看到遠處灌木中忽然竄出幾人騎著馬匹,手中持著長矛,腳踏在墨家稱之為馬鐙的鐵器上。鷙在滕地見過有墨者騎這樣的馬走動過,因此知道這是什麼。

    他暗暗驚呼,不想原來在河對岸也有伏兵,自己衣甲已褪,手無兵器,也只能逃竄。

    可人如何能在短時間內跑過快馬?

    鷙只看一人騎在馬上,腋下夾著一支矛,手臂輕托,風馳電掣般刺入了前面一名逃竄的越人背後。

    長矛透胸而出,馬上那人早早鬆開了長矛,根本不再要,隨後抽出了鞍上的短劍,又沖向了逃竄的越人。

    鷙在越地長大,哪裡見過可以騎馬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只聽到馬匹的嘶鳴,還有逃亡越人的慘叫。

    正在驚恐間,聽到有人用越語高呼一聲,說的正是原地蹲下,免死!

    衝殺中,這喊聲越發的吸引人,即便還有慘叫,卻也遮不住這聲響。

    鷙長嘆一聲,知道今日無幸,哪裡想到自己坐擁滕地,竟在數日之內被破城、全滅?

    …………

    兩個時辰後,戰場已經打掃完畢,隨軍的善九數的墨者清點之後,統計出了戰果。

    越人一千四百餘人,被擊殺擊傷了五百有餘,大半是潰散中被殺的。

    其餘被俘獲的約有八百,越人將領鷙也被生擒,幾乎沒有逃亡的越人,只有幾十人可能躲入了蘆葦叢不知道逃到了哪裡。

    而孟勝這邊,竟無一人身死,只有兩人因為火槍炸開受了傷,還有十餘人在征戰中受了傷。

    孟勝暗嘆,這可謂又是驚天一戰,己方無人身死,擊破千四百越人,如今士卒歡呼,正有一股不可撼動的氣勢。

    這不僅可以讓士卒信心大漲,更是可以震懾滕地的一些人,叫他們不敢輕動,以此威懾。

    他叫來一名騎兵,將統計後的戰果寫在紙上,急令道:「即刻前往滕地,告訴適,義師大勝,無人身死!」

    那騎手昂頭,眉眼間皆是興奮之色,接過令信,雙腿一夾馬腹,朝著滕地狂奔。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2
第三三七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七)

    滕國都城。

    當滕地百姓看到越人敗退後,他們自發地將那些殘留在城中的越人俘獲或是殺死。

    適先行派人查封了府庫,封禁了宮室,召集原本在越人那裡做事的小吏。

    對於這些小吏而言,越人來了亦或是越人走了,看上去並無不同。

    既然是趕走了越人,從外部進入滕城,軍隊駐紮在哪裡很有說法。

    《左傳成公十三年》記載了鄭國的一次經典政變,所謂:六月丁卯夜,鄭公子班自訾求入於大宮,不能,殺子印、子羽。反軍於市,己巳,予駟帥國人盟於大宮,遂從而盡焚之,殺子如、子龍、孫叔、孫知。

    公子班想要進入祖廟,結果沒有進入,於是將士卒駐紮在市場內。祖廟內的政敵盟誓後,反殺了公子班。

    此時小國想要政變,駐紮在市場多數是需要得到都城國人民眾的支持,以民眾的支持作為政變上台的合法性來源。

    直接進駐祖廟,則是以周禮祖先宗族的禮法,獲得上台的合法性來源。

    不只是鄭國如此,宋國的許多場政變,也都是圍繞著「市井」和「大宮」角逐的。

    因為,適沒有選擇將軍隊直接駐紮到滕國已經被越人焚燒的祖廟附近,而是選擇駐紮在滕城的市場附近。

    此時孟勝帥軍大勝逃亡越人的消息還未傳來,適卻成竹在胸,不要說已經苦訓數年的義師,就算是一支普通的軍隊,圍堵一群逃亡的潰兵,也是必勝之戰。

    現如今滕城以下,適便傳令,隨軍的民夫暫時在城外駐紮,剩餘的精銳結陣入城。

    姬特與滕叔羽兩人跟隨在適的身後,適禮讓了一番讓姬特在前,姬特卻不敢,只是站在適的身後。

    軍中也無駟馬,更無戰車,只能步行入城。

    姬特目睹了墨家攻城的迅捷,也目睹了城門下的那場爆炸,心中即便有些想法,此時也都隨著那一聲巨響煙消雲散。

    眼見著義師整隊,從城門緩緩入城,跟隨在隊伍兩側的墨家宣義部成員便開始大聲宣傳墨家的政策。

    本來墨家的名聲就不錯,滕地距離沛縣太近,義師中也有不少原本滕地逃亡的農戶,滕地的民眾雖算不上簞壺食漿,卻也不懼怕這支軍容整肅的軍隊。

    宣義部成員沿街呼喊道:「墨家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劫盜奸者皆罰……」

    簡單的一句話,對於此時而言,就是天籟之音。民眾又見士卒行進到市場附近後,就露天駐紮,秋毫無犯,心中更為讚許。

    所需的糧食木柴,全部由隨軍的民夫從城外運輸到城內,不取用城內分毫。

    又派遣了四個連隊,分為十隊,在街上尋常,一如墨家守城時候的模樣,有作姦犯科的直接捉拿。

    這是一支從未有過的軍隊,短短時間之內,剛剛攻取的滕城就穩定下來,人心安泰,不少人聚集到市場附近,看著這一支隊伍。

    適又叫人取來一些作為軍糧的麥餅,分給來這裡看熱鬧的小孩子,大有一番軍民親善的模樣。

    雖說做不到後世那樣諸如幫人挑水劈柴這樣的人民軍隊的模樣,可是能做到秋毫無犯,在此時已算是天下罕有。

    不久,那名孟勝派來的騎手便急匆匆地來到了市場,向適回報了孟勝那邊的勝利,昂頭挺胸,說的極為自豪。

    一旁的姬特與滕叔羽連聲賀喜,心中更驚。

    千四百人,被孟勝帶人全部殲滅不說,更可怕的是孟勝那邊一人未死,只有少許人受傷,這樣的戰果若非是墨家所為,只怕天下人斷不敢信。

    滕叔羽心想,墨家有商丘牛闌兩戰,如今滕地一戰很快就要傳遍天下。

    原本想著,墨家破城需要自己為內應,可現在看來,只怕墨家根本不需要自己這個內應也能破城。

    自己幻想的復國之後的功勛,現在看來竟如此可笑。

    姬特卻想,這猛如虎的越人不堪一擊,原本還擔憂越人起大軍前來報復,現在看來只怕墨家真的能夠守住滕城。

    自己這個滕侯雖說只是個木偶,但終究比起務農助耕要強,心中愉悅的同時,也很清楚自己的立場和地位。

    墨家義師如此勇悍,自己這個滕侯需要清醒一下,萬萬不要做出什麼傻事。這滕地到底是姓姬還是姓墨,自己若是搞不清楚,那可大大不妙。

    適見二人恭賀,心中也自滿意,又叫那名騎手即刻返回孟勝那裡,傳告一聲。

    就說今日天色已晚,讓孟勝行軍到城外民夫駐紮的地方,綁縛那些越人俘虜,明日一早入城,務必要軍容齊整。

    騎手領命而去,適又叫人準備了一些食物,拿出了一些原本準備用來救治傷員的烈酒兌上水,軍中配發一些,又擺在營地之外的空地上,點燃篝火,但凡有膽子大的滕人百姓,皆可聯歡飲酒。

    又讓宣義部的人或是歌唱、或是舞蹈。

    夜裡篝火熊熊,膽大的滕人不少在這裡喝酒吃飯,談笑晏晏,適又多和他們交流,讓眾人回去傳告四鄰,明日中午就在這裡集會。

    夜裡狂歡之後,義師與墨家的名聲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滕城。

    以往只是傳聞,不曾親見。

    今日親見如此軍隊,可謂是聞名不如見面,加上一些逃亡加入義師的滕人出面交談,眾人心中更安。

    夜裡又有人各處巡邏,維護治安,防止失火,剛剛經歷了戰火的滕城一夜之間風平浪靜。

    次日一早,孟勝帶著俘虜,吹奏軍鼓鳴笛緩緩入城,已經有滕地人大膽地跟隨在隊伍的後面,或是在兩側歡呼。

    義師眾人也都昂首挺胸,自覺自己做了一件利天下的大事,獲得了民眾的認可,正是前所未有的自豪。

    待入城後,不少滕地百姓也都湧向了市場,義師便出面維持秩序,將民眾隔開。

    在市場內,一夜之間堆砌起了一座小土包,姬特與適等人站在土包之上。

    滕人不少人的姬特,知道他是考公之後,不過滕國已被滅、宗廟被毀,這公族之後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號召力。

    不過姬特還是在土山上,按照適之前教他的,發表了一通演說。

    無非就是自己認可墨家的道義,而越君是好戰之君不義之君,自己親眼看到了沛縣的民眾得利。

    他既是考公之後,便有讓滕地百姓得利的義務,這才是血統存在的意義,於是為滕地萬民求請墨家出面討伐不義之國。

    隨後,又在土包上自己宣佈自己成為滕侯,民眾自然歡呼,卻也有人稍微覺得有些不對:繼任滕侯,竟然連去宗廟祖廟都沒去,而是直接在獲得民眾的認可就算完事了。

    不過縱覺得不對,卻也沒有想太多,也覺得既然姬特要遵從墨家的道義為利萬民,那就繼任唄。

    此時天下的規矩,墨家並未直接喊出選天子選諸侯這樣的話,所以終究繼承權在民眾心裡還是只有公族有資格。

    國人可以驅逐不義的國君,但是一般都會推舉公族內的其餘人繼任,國人並沒有染指大位的資格。

    姬特的繼承按照此時的規矩,也算是合理合法。

    借兵復國的公子們很多。

    在小小的土包上姬特宣佈自己繼任滕侯之後,立刻宣讀了自己成為滕侯後的第一道法令。

    「聘墨家的適,為相邦。國政大小,皆由適來決斷。」

    這第一道命令下達後,下面更是歡聲雷動,民眾對於墨家的信任遠勝於王公貴族,畢竟此地距離沛縣太近。

    適也沒有推辭,而是說道:「墨家為救天下,利天下,死不旋踵。為政者,就是要為利天下,這不是可以推辭的。」

    這都是早已導演好的,他既然要在滕地主持一系列變革,還要負責修繕滕地的城牆防禦、在一些要道上修建堡壘,準備法令等等,那麼由他作為相邦是最合適的人選。

    大為國,小為邦,百里諸侯便是相邦。

    和公造冶在彭城一樣,也就是個名頭,實際上真正掌權的還是墨家中央,只是和姬特一樣需要一個木偶而已。

    如今一系列的變革還早,需要完成一系列的儀式之後才行,不過適心中還是很高興的。

    因為滕地的情況,實在是太好了,變革起來的阻力甚至比在沛縣還要小。

    首先,十五年前,越人破滕,滕侯被殺,諸多貴族逃亡。

    這些逃亡貴族的土地,自然落入到了越人手中,或是充為公田,或是直接轉讓給了越人的貴族。

    其餘一部分留在滕地的小貴族們,在之前滕叔羽密謀之下,被越人屠戮了一番,所剩無幾,這些土地也都空了出來。

    再者,越人落後的政治制度之下,公田制度算是越人可以維護統治的基礎,他們沒有足夠的官吏來進行變革。

    封田和祿田不同,如越人貴族鷙,分封在滕地,整個滕地是他的封邑,可以管轄滕地的政治,但還要維繫滕地的正常運轉。

    祿田則是他的俸祿,劃分出來一塊田地,上面的農夫全部歸鷙支配,不走公庫,直接成為他的私產,這是祿田。

    現如今不管是公田、祿田、舊貴族等,全都被一掃而空,變革起來簡直就是毫無阻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2
第三三八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八)

    多年積累,墨家已經有了足夠的幹部,完全可以深入到基層,也完全可以在小小的滕地完成自上而下的控制和變革。

    現在滕地的權力處在一個真空期。

    公子特毫無根基,完全是靠墨家推上去的,原本已經淪落為與人助耕,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木偶。

    滕叔羽等滕地的地頭蛇,傷亡殆盡,適借了越人之手清理了一番,讓越人手上沾血,墨家卻乾乾淨淨。

    和在沛縣還未站穩腳跟時的局面完全不同,改採用的手段也就完全不需要一樣。

    在沛縣是先深入村社市井,最終在商丘一戰獲取了自治權。

    在這裡,則完全可以利用姬特這個木偶滕侯,直接任命墨者為相邦,全面改革。

    說是改革,實際上卻是革命,只不過這些血之前已經流過,現在不需要流了而已。

    這不是一場利用舊貴族、和舊貴族扯皮剝奪他們利益的變革,而是一場通過越人趕盡殺絕又趕走越人之後的全面的移風易俗。

    土地,這個此時最為重要的生產資料,就是變革的起點。

    大量的公田、越人從滕人貴族那裡繼承的祿田、被越人夷族的那些滕地地頭蛇的私田……這一切,都是直接可以調動的資源,不會有人反對:因為反對的人已經先死了。

    適在土包之上,看著集結起來的民眾,叫人遞過來三支箭。

    適抽出第一支箭,折斷之後道:「自此,殺人者死,傷人者刑,盜劫姦淫者罪罰。」

    第二支箭折斷後又道:「墨家利天下,是為了天下人可以安穩地從事生產。如今滕地遭受了戰火,又被越人劫掠。今年粟稅全免,以後粟稅再議。」

    第三支箭折斷後,說道:「越人守城之時,徵集糧草木柴,卻不登記,這是不義。墨家是義師,若墨者守城,徵集柴草糧食,必然登記在冊,日後償還。如今越人已撤,但是眾人的糧食還沒有返還……」

    他看了看已經滿懷期待的民眾,清了清嗓子,大聲道:「七日後,各戶出一人,來此聚會,訴說自家被越人強制徵集的糧草有多少。但是府庫內的糧草數量有限,不可多說,各家各戶近期也要編為什伍,若有謊報者,若被檢舉被受懲罰。」

    「正所謂兼愛世人,你拿的多了,府庫的糧食就那麼多,別人的就會少。到時候抽籤決定,你可能就是最後一個,所以每個人都不作假,每個人都會領取到屬於自己的。」

    適伸出七個手指,大聲道:「請你們互相轉告,七日後就在城外西南的空地舉行集會,屆時不但會歸還各家各戶的糧食,還核算你們之前欠下越人的債務,全數清理。逾期不候!」

    眾人歡呼聲中,適又說了些別的,又叫人宣揚了一下墨家的道義。

    他所說的七日之後的集會,並不僅僅是為了收攏人心,而是為了按照當年沛縣那樣,聚攏民眾建立新的政權,完善所有的政治制度。

    讓他這個「相邦」,成為姬特第一個有權直接任命的相邦,也是最後一個可以直接任命的。

    …………

    數日後,沛縣。

    鄉野間的路上,幾匹快馬朝著沛郭鄉奔馳,沿途很多正在忙碌的農人停下手中的活,紛紛跑到了路上。

    正在修繕灌溉水渠的那些人,也都停了下來,紛紛觀望。

    都知道義師出征,這些出征的人,可能有自己的兒子、丈夫、兄弟,他們想要知道戰果。

    騎在馬上的幾個人舉著墨家的旗幟,每每經過人多的地方,便大聲呼喊:「大勝!適帥軍已破滕城,義師幾無傷亡!你們的家人都好著呢!」

    馬匹並不逗留,只是短短的幾句話,隨著風吹到了各個鄉公所,吹到了每個人的家中。

    沛縣沸騰了,當天千餘人走上街道集會,高聲呼喊,飲酒高歌,酒肆食鋪人頭攢動,人們傳頌著百里之外發生的事,發自內心的喜悅。

    這一切,也讓那些隱藏在沛縣的細作們震驚不已,一人不死的戰績破城,而且短短數日之內就破城,這簡直又是墨家創造的一個奇蹟。

    原來……墨家不只會守城,更會攻城。

    沛縣城內,守衛最為森嚴嚴密的地方,墨家在沛縣的高層人物齊聚,臉上也都洋溢著喜悅。

    破滕城,他們從未想過會出什麼意外。

    但是,卻沒人想到會幾乎一人不死地攻破了滕城,而且攻城的速度之快簡直是令人咂舌。

    雖說他們早就知道適的計畫,也知道這一次是第一次嘗試用火藥攻城,可這戰果也實在驚人。

    原本適在墨家的優勢,只是善於鼓動宣傳,又知曉天志。商丘一戰雖有奇技,卻也因為不善擊劍又不能拉弓,多少被人詬病。

    經此一戰,再無人懷疑什麼,名聲威望更勝從前,墨家上下罕有不服氣者。

    整個戰役的過程,全數被適總結起來寫在了紙上,送回了沛縣。

    與那些只知道表面戰果輝煌的人不同,墨家的高層在傳閱了適送回的戰役總結後,各有所思。

    有人覺得,火槍的確堪用,應該增加火槍的數量。

    有人覺得,騎兵還需要增加一些,能夠保護好矛手的側翼,而且還可以追擊潰兵,否則很容易打成潰敗。

    還有人覺得,從今而後,只怕天下攻城的手段也將大為不同,這火藥破城的技術傳播天下,這天下豈不是更加混亂?

    然而墨子看的更為深遠。

    他看過戰役總結之後,等到禽滑釐也看完,一如當年在泰山頂傳授禽滑釐守城術時候的表情,問道:「釐,你覺得如何?」

    禽滑釐想了想,覺得墨子既這麼問,顯然不是那麼簡單的流於層面的問題,於是想到了適在裡面寫的一段話。

    「滕城之字形掘進攻城、於鉅子行牆守城這件事,說明了理性的天志與幾何,是可以主宰戰鬥勝負的。理性推論的天志,可以改變稼穡百工,可以主宰攻城勝負,那麼對於天下人而言,便可以認為理性的推論是可以得到一個最完美的天下制度的……」

    禽滑釐想了想,說道:「適在意的,始終是這件事?」

    墨子笑道:「適曾講過一個脫穎而出的故事,這故事我從未聽過,我可以確定他是編造的人名。」

    「但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先想到了他脫穎而出的時候。那是我在商丘講學,正好講到說知辯術的時候。」

    「我說,已知窗外一物為白色、又聽說屋內的顏色和窗外那物的顏色相同,便可以推出屋內的顏色必然是白色。這即是我墨家辯術所說的親知、聞知、說知。所謂說知,就是用已知推出的未知。」

    「其實,我一直都有覺察,適所說的天志,與我所說的天志,看似是一回事,但卻並不是一回事。」

    禽滑釐想了想適整天掛在嘴邊的天志,想了半晌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同,於是問道:「您覺得這不同在哪裡呢?」

    墨子笑了笑,說道:「我的天志,是說……屋內的顏色是白色。他說的天志,則是屋內是白色這個結果的推斷方法。」

    禽滑釐思索一陣,似乎明白過來,說道:「他說的天志,是不確定的結果,但卻是確定的方法。他所說的天志,是方法,而非結果?」

    墨子點頭道:「就是這樣的。他知道怎麼種植最合理,這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其實早就知道。但是……他明明知道,幾年前卻非要分出幾塊完全不同的土地種植,以此來對比。」

    「他不想讓人只是學到怎麼合理種植,而是想讓墨者學到怎麼找出合理種植的方法。」

    「他所謂的天志,就是方法,而不是結果。只不過,結果是這個方法推斷出來的,所以結果是固定的。我的天志,就是我所知道的結果。」

    「就像行牆,我知道行牆守城有奇效。可為什麼有奇效?」

    墨子搖搖頭,指著之前刊行天下的那本《墨守成規》道:「適用幾何九數做了一個題目,只要解開這個題目的人,哪怕不會守城。當有一天他需要守城的時候,很容易就推出一個結論……行牆,可以更有效的防守。」

    「他要的,不是結論,而是這些方法可以傳遍天下。」

    「結論重要嗎?重要。但是,知道了方法,天下萬物的結論都可以知道。」

    「他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所謂的天志,是漁而非魚。」

    禽滑釐明悟過來,點頭道:「是這樣的。但最終,有利於天下的,還是結論,不是嗎?雖說知道方法總能得出結論,但……」

    他看了看墨子,說道:「但他明明知道很多魚,卻一直沒有講訴出來全部。」

    墨子搖頭道:「他不是不講,而是怕我們聽不懂這些魚。你去聽過他親自教導的那些孩子嗎?」

    禽滑釐點頭,知道適在幾年前就選了一批聰慧的孩童,整天跟隨他學習,他親自教導。包括出使楚國,這些孩童也都跟隨著,有時候他也好奇,便去聽過幾次,但是很多東西聽不懂……甚至有些東西覺得太過駭然,不可思議,反倒是那些孩子卻覺得理所當然。

    譬如那些封閉的跟著適學習的孩童,現在已經開始念叨「閃電是如何產生的」,已經開始在到處展示他們學到的本事:夜裡用毛織衣物擦出電光一樣的火花,信誓旦旦地說天上的雲帶來的電就是那些毛織衣物上夜晚的閃光……

    這些孩子所認識的世界,和別人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們從小就跟著適,也從小就相信腳下的大地就是圓的……

    墨子道:「他在把他所知道的那些魚和漁,都教給那些孩童。有些東西,你已經聽不懂了,我也聽不太懂了。那個賽先生與唐漢,真大才,可惜我不能一見啊。」

    「這次攻城,適在上面寫的清清楚楚。提出問題:以最小的傷亡攻取滕城。分析問題:攻城的傷亡是怎麼造成的?解決問題:如何一個個避免攻城的傷亡?」

    「把攻取滕城,你換成如何讓糧食增產?如何讓百工技藝提升?甚至如何安定天下……這都是可以的。只要有了方法,總能嘗試出來,推斷出來。」

    禽滑釐想了想,忽然問道:「如此說,當有一天先生認為某物是白色,而適認為是綠色的時候,適會怎麼辦?先生所言的天志,是結論,現在看來適是認可這些結論的,但有一天不認可的時候呢?」

    墨子大笑道:「所以他說得對。天志是方法,而不是結論。我曾說,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與他所說的毫無衝突相悖。無非就是,我的天志如是勾三股四弦五,他的天志是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一定等於弦的平方……」

    他指著紙上的那句「理性的推論是可以得到一個最完美的天下制度的」,用蒼老而欣慰的,如同當年在泰山頂發現自己守城之學終於可以傳授於人的心情,長嘆一聲道:「有此人,我墨家之學再無需懼絕於天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2
第三三九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九)

    禽滑釐從墨子的神情中,讀出了一絲欣慰,這種神情他曾見過。

    就在他年輕時候三年不言終於獲得了墨子認可,登泰山共飲而授守城術的時候,墨子曾流露出這樣的神情,那時候墨子說的是「墨家守城之學後繼有人」。

    比起今日墨家不再懼絕於天下的評價,終究還是低了些。

    禽滑釐卻不嫉妒,他和墨子一樣沒有妻子兒女,年齡也已大,一心想著的只是墨家的傳承。

    墨子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我已七十有餘,你年紀亦大。這幾年自覺體衰胸悶,用不到幾年便要入土。」

    禽滑釐也不勸慰,墨家不諱死亡,死後更求薄葬,對於生死已然不在意。

    他聽了墨子的話,也是點點頭道:「我這命,怕也只不過十年八年了。世間能活過五十的又有幾個呢?我已六十,已然算是長壽長者。」

    墨子悠然道:「我曾擔憂過一件事。」

    「仲尼死後,儒家一分為六,各自都認為傳承了仲尼的學說。我一直擔憂,你我等人死後,我們墨家也會遭此一劫。」

    他一直在擔心這個問題。

    儒墨死敵,墨子雖然多詆毀侮辱儒生,但是對仲尼頗多讚賞。仲尼這樣的人物,死後弟子便各自傳承自認正統。

    子夏、子張、子思、顏回、漆雕開等各自傳承學問。

    如今墨家尚未一分為三各自認為正統,各選鉅子,因而墨家的很多東西還沒有變味。

    如今天下聞名的六派儒生中,漆雕氏之儒和墨家走的最為親近,漆雕氏之儒追求的是「臉上不露出屈服順從的表情,眼裡不顯出怯懦逃避的神色;自己錯了,即使對奴僕也要避讓;自己做得對,即使對於諸侯也敢於抗爭」。

    如今很多漆雕氏儒生如今也都來沛縣求學,或是想要加入墨家,或是以游士的身份與墨家合作。

    墨子並不會自己,他自己死後,禽滑釐年紀太大,再之後的孟勝難以完全服眾再加上吳起決死反擊之計讓墨家徹底分裂。

    甚至留在宋國的一派墨家,已經完全放棄了墨子「攻不義之國,鼓而使眾進戰」的暴力鬥爭學說,發展成為最為異端的純粹和平主義者。

    如墨家第四代的的宋榮子,主張的就是「設不鬥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

    也就是說,完全不要鬥爭,絕對不要報仇,坐進監獄不感羞愧怨恨,被人欺侮不覺恥辱羞惱,用愛和寬容造就更美好的天下。

    這是完全違背墨子本意的一派,但卻依舊成為當時的顯學,並且冠以墨家之名。

    墨子並不會知道他的學問後期會被曲解成什麼,但卻從已經六分的儒家中感受到了墨家潛在的危機。

    他看著禽滑釐,鄭重道:「我們和儒家,都稱作是從堯舜禹一脈傳承而來。堯舜禹這一脈分為儒墨,是因為對於他們的道理理解出現的歧義。一如儒家六分,那是對於仲尼道義的理解出現了歧義。」

    「其實墨家的學問,又如何沒有出現歧義呢?即便是如今要講究上下同義,又有幾人可以理解兼愛非攻,與攻不義之國、愛己而愛人之間的關聯呢?」

    「有人覺得,非攻就是放下武器不打仗,有人又從說過的話中找出攻不義之國墨者當鼓而使眾進戰的話,這就是分歧。」

    「有人覺得,兼愛就要不愛自己去愛別人,可也有人知道我說的是像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從而獲得別人的回饋從而得到數倍的愛。」

    「有人覺得,集權同義就該是王公貴族一人獨斷,可也有人覺得這集權同義是要集公共意志為一。」

    墨子長呼一口氣,苦笑道:「這些分歧,即便現在在墨者之中依舊存在,不是嗎?」

    禽滑釐哪裡能夠不知道?只不過因為墨子尚在,他禽滑釐也還在,解釋權掌握在鉅子手中,總不能說鉅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意思。

    但禽滑釐也知道,在墨者之外,眾人對於墨家道義的理解,逐漸趨近於墨子剛才所言的後者。

    因為適掌管著宣義部,對外宣傳的墨家之義,是按照適的理解來解讀的。

    於是禽滑釐問道:「先生是認同適的解讀?」

    墨子搖頭,笑道:「我不是完全認同他的解讀,而是他的解讀是最可以保證墨家不會出現儒家六分情況的解讀。」

    說罷,他抽出一張紙,隨意在紙上點了許多的墨點,說道:「這些墨點,就像是我平時說的話。我知道自己為什麼點這些墨點,也知道為什麼點在那裡,但是……很多人找不到其中的聯繫,遇到任何事都要從墨點中尋找答案。」

    「我的這些墨點可以解決所有的事嗎?並不能,總不能讓後人遇到事就從這些墨點中尋找相近的。」

    他提起筆,勾勒了幾下,將這幾個墨點連在了一起,禽滑釐發現看似隨意畫的幾個墨點,勾勒出來後正是一個圖形,轉折各有規矩。

    墨子笑道:「適這些年做的,就是把這些墨點形成了體系,找出來規律。所以,按照他的解讀,不需要翻看這些墨點,可以……」

    他提筆在外面又點了一下,隨即連上,並不突兀,卻更完美,說道:「可以自己推測出下一個墨點該畫在哪。」

    「時代在變,天下在變,將來的事,不能只從過去的話中尋找答案,我也不可能羅列出來今後墨家所遇到的所有情況。所以這就需要一個體系,一個可以在符合墨家邏輯的範疇內指點下一步該怎麼做的體系。」

    禽滑釐思索一陣,墨子又道:「我總結出的光影之事,適總結為『小孔成像原理』和『光學八法』。」

    這不是墨子覺得很自豪的東西,只是平時無聊研究了一下,總結出來了平面鏡所形成的是大小相同、遠近對稱的像,但卻左右倒換。如果是二個或多個平面鏡相向而照射,則會出現重複反射,形成無數的像。凹面鏡的成像是在「中」之內形成正像,距「中」遠所成像大,距「中」近所成的像小,在「中」處則像與物一樣大;在「中」之外,則形成的是倒像,近「中」像大,遠「中」像小。凸面鏡則只形成正像,近鏡像大,遠鏡像小。

    墨子接著說道:「譬如這光學八法,你給我一面銅鏡,我可以憑多年的經驗知道會成什麼樣的像。但是,適用光沿直線傳播的說法給出了為什麼會成這樣的像,並且做出了一個成像的體系。」

    「那麼以後,我沒見過的鏡子、我沒說過怎麼成像的鏡子,只要按照他的那個體系,都可以得出正確的結果。我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鏡子都列出來告訴後人怎麼成像,但他的體系卻可以……」

    說到這,墨子嘴角露出了微笑。當年與適討論光學八法的時候,適畫出來後告訴墨子,「中」不是凹凸面的球心,而是焦點,並給給出了計算和繪圖的辦法,墨子仔細琢磨之後還發了句感慨:他以為「中」就是球心,但實際上並不是,所以有時候自己也會想當然。

    墨子並不知道,這世上能和適討論光沿直線傳播、影不徙、時空不可分割等等問題的人,在之前幾年除他之外再無別人。

    他如今從墨家的學問說到體系,又說道光學八法,只是為了說服禽滑釐一件事。

    禽滑釐聽到這裡,也已經聽明白了,鄭重道:「先生的意思,是若有一日我為鉅子,選下一任繼承人副貳鉅子的時候,我該投適一票?」

    墨子點頭道:「是的。因為從幾年前商丘大聚墨家改組,上下同義變為共商集中的制度後,鉅子……必須是能解釋道義的那個人,鉅子也必須擁有『墨家之義』的解釋權。」

    將近十年前的商丘墨者第一次大聚,墨子終於明白那一次之後發生的改變是什麼。

    當由原本的鉅子上義而下同,變為現在的決議商討集中而上下同的制度後,適已經成為最適合擔任鉅子的那個人。

    將近十年的墨家道義解釋權,一直在他這個之前並不起眼的書秘吏和宣義部部首的手中,墨家的下義必是他的義。

    否則,若不是他為鉅子,若是一個意見與之相左的人為鉅子,墨家必然分裂。

    看著禽滑釐點頭,墨子又道:「他是個喜歡講道理的人,而且是個自認為自己的道理無可辯駁的人。所以,他很自信,因此能夠容得下不同意見的人。墨家會在制度之下保持著上下一致,同時又會有不同的派別想法。這很重要。」

    「而且……」

    墨子微笑,緩緩道:「而且,按照現在的規矩和制度,他優勢很大。所以他若成為鉅子,不會壞墨家的規矩,也不需要破壞墨家的規矩。」

    「但若他不做鉅子……他會不吝採用一些手段壞掉墨家現在的制度和規矩,只為他所想的利天下。」

    禽滑釐恍然道:「這就是當時適說要帥軍定滕地,先生立刻答允的原因之一?這場仗,他已經先行謀劃過,其實任何一個墨者都可以按照這樣的謀劃拿下滕地……」

    墨子大笑道:「正是。墨家的義師,不是旅帥的私兵,也不是封地的農卒,指揮權歸屬於墨家鉅子。墨家鉅子是上下同義選出的,適的優勢最大,所以制度之下他最有優勢,也就不需要動歪腦筋,所以他的優勢越大,也就越不會破壞墨家的規矩。因為他不需要,因為這規矩隨著他威望名聲越高,就越彷彿就是為他量身定製的。」

    「釐,墨家想不絕於天下,靠的是天志。」

    「墨家想舉事利於天下,靠的是內部的規矩制度。上下同義的集中、墨者分派連隊、選出的墨家鉅子與七悟害執掌義師而不需要親自帶兵以讓士卒歸心臣服。只要能夠堅持下去,再輔順以天志,何愁天下不利?」

    「為了這規矩制度延續下去成為習慣,而不是隨著你我一死就被壞掉,弄出鄭九世之亂、宋商丘政變這樣的領軍奪政的事,便扶他一程又如何?不是為他,是為墨家的規矩制度,有了規矩制度才能舉事一心,才能大利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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